《重生之要欺少年穷》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之要欺少年穷》 作者:猫腿子 文案 郡主是个高危行业,尤其是浔阳这种。 老爹夺嫡失败混成了冷板凳王爷, 柔然要和亲,浔阳就被推出去了,途遇风雪,卒。 重生归来遇见了还没发迹的宰相大人,先下手为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毁其前途,看你还怎么让本郡主去和亲。 咦,怎么还缠上自己了? 唐近:既然你不喜欢当郡主,我就帮你当上公主,但是,我要当驸马。 说明如下: 1.架空文,谢绝考据 2.1v1、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主角:浔阳,唐近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山寺 白雪如棉絮般飘落,一点一点掩住大红嫁衣。 浔阳静静躺在雪地里,任由骨碎的疼痛和冰雪的寒冷侵蚀。与其嫁给行将就木的柔然可汗,还不如就这样死在大数朝的土地上。 自从慷王登基为帝,他们慎王府的日子过得比这风雪天还冷。父亲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仍逃不过莫须有的责难,而自己更被迫和亲番邦。本该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她却要为了赶婚期冒雪上路。那突如其来的狂风一定是天意,上天也知道她不愿和亲又不能抗旨,才将马车刮下悬崖,给她一个了断。 雪越积越深,浔阳已睁不开眼,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丝亮光,大约是子时到了,百姓开始燃烟花庆祝新年了吧。身下的土地慢慢软化,似漂浮在云端。浮云之下却是深潭。潭水温热,一点点将冻僵的身体复苏。浔阳用尽力气将眼皮撑开一道缝隙,隔着浓浓雾气看见了一个“禅”字。 她记得,十五岁那年曾随母亲回扬州探亲,回京路上寄居宁松寺。那儿的厢房里也有这样一个禅字的木雕,她还差点在那里丧了性命。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侍女的呼喊,是从小伺候她的莲珠和瑞香。她们的声音里带着焦灼的哭腔,浔阳很想回应她们,嘱咐她们将自己的骸骨带回京城安葬,墓旁要种上她最喜欢的辛夷花,可惜力不从心。 在她的意识渐渐消逝几乎殆尽之时,温热的潭水忽然撤去,冷冽的空气窜进鼻尖,精神不由一振。 抬眸,只见星月之下,一个眉目清秀的和尚与自己近在咫尺。 此情此景,不正是当年! 当年她在宁松寺厢房沐浴,因畏冷在房内摆了许多炭炉,却中了炭毒昏迷。一个僧人破门而入将她救出屋外,而当时,她一丝不|挂。 此事是浔阳光鲜的生命里一个硕大的污点,惊恐之中,意识骤地清晰,只是力气仍没恢复。莲珠和瑞香赶忙抱了被子追出来裹住浔阳,莲珠吓得失了魂儿,瑞香稍镇定些,见浔阳睁了眼忙便不让小和尚去找大夫,毕竟女子的声名比性命还重要,何况自家的主子还是郡主之身,玷污皇家名声可不是玩笑。 浔阳奋力喘息,错乱的记忆搅得脑中一片混沌,当她再次看向那个救她性命的僧人时,那片混沌瞬地空白。 那张脸,分明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唐近! 唐近的一生堪称传奇,从慷王府中的微贱家奴,一跃成为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慷王登基后又因从龙之功位极人臣。而当柔然求亲使节到来之时,也是他唐近提议由她浔阳郡主出嫁和亲的! “阿弥陀佛,施主已无大恙,待房中炭气散去,好生歇息便可。”唐近单手竖掌于胸前,言语平和,十足是个僧人模样。 浔阳抑制不住急剧的喘息,眼前的唐近比起她和亲离京前见过的那模样显得更稚嫩些,紧紧扶着她的莲珠和瑞香也似乎是豆蔻之年,难道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当年救自己的和尚是将来的唐相国? “你,叫什么名字?”寒风几乎吹裂了浔阳的丹唇,苍白的热气经不住山风的摧残转瞬即逝。 唐近依旧是那么温和,像严冬里的一杯香茗,清甘暖热:“贫僧法号清甘。” “谁问你法号了,真名。”山寺苦寒,棉被单薄,浔阳冷得瑟瑟,话音不住颤抖。 “贫僧尘缘已了,唯余法号而已。” 此时,浔阳的母亲郑氏闻讯赶来。郑氏见浔阳无恙抚着心口松了道气,又见一湿了衣袖的男僧在此,隐约猜着了内情,眉头不由凑紧。 “快扶郡主回屋。”郑氏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唐近的视线,唐近垂下眼帘,低声念了句佛号。 浔阳尚未复原,被莲珠和瑞香架回了厢房,只隐约听见母亲向唐近道了谢,又嘱咐他不得将今夜之事张扬。 “出家人,不妄语。”唐近如是说道。 “此事关乎小女闺誉,师父慈悲,切不可外传。” “无人问,自不说。” “有人问也不能说!”素来和善的郑氏护女心切起来也难免生了些火气。 “出家人,不妄语。”唐近仍是不温不火的六个字。 郑氏气急,浔阳在瑞香耳边低语数句,瑞香颔首,将话传给了郑氏,劝郑氏莫再与这和尚争执,免得招来旁人。 其实,于前世,唐近确不曾将此事宣扬,即使后来他归附了慷王,也未以此事要挟过父亲半分。当初的自己死里逃生意识模糊,不记得一个小和尚的容貌实属等闲,但唐近绝没理由忘了自己救过一个郡主。 不过如今想来,若将此事传扬开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闺誉一毁,将来和亲就不会挑上她了。 是夜,浔阳一夜难眠,强撑着空乏的身子将错乱的记忆捋了一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摔下山崖的疼痛也绝不是梦魇能造成的,唯一的解释便是她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山寺的钟声悠远祥和,让听者的心境也平静了下来。浔阳提着明灭的灯笼走在静谧的古刹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经过了数不清的风雨,沧桑之中透着平静,渗着安宁。 浔阳放下灯笼,双膝跪在石阶上,俯身叩首,感激佛祖的慈悲,给了自己再在父母膝下尽孝的机会。 第2节 朔风掠过,一声声都似佛偈一般。浔阳久久俯地,合十双掌虔诚抬头,却见唐近正站在台阶之上,低头望着自己。 “阿弥陀佛,施主慧根,贫僧敬服。” 浔阳扶着墙垣起身,惑道:“什么慧根?” “知佛在内,不向外寻。贫僧修行多年方悟得此理,施主身在凡尘却能诚心叩拜石阶,自然比贫僧更有慧根。” 浔阳长长舒气,她本不是诚心向佛之人,今次来此也不过借宿,若非再世为人也不会忽起了这番感怀。只是唐近的出现又勾起了她的思虑,提醒她该为将来绸缪。 “听大师的话,似乎已在这宁松寺修行了多年?”浔阳试探着问道。 “阿弥陀佛,贫僧自幼皈依,向来云游,来这宁松寺也不过数日。” “那大师打算何时离开宁松寺?将往何处去?” “随缘。”朝曦洒下,唐近阖眼呢喃着佛号。 以前常听旁人议论唐相国是如何的风光霁月,而浔阳只在和亲离京前匆匆望过一眼。那时她恨极了这个害她远嫁的奸佞,如今重回少年,对着这个云淡风轻的僧人竟是如何也提不起怒气,反觉得他眉目清和,深灰僧袍之下周身透着恬淡自如。 究竟他是随了怎样的缘才会放着这清静的和尚不当,还俗去做个家仆? 钟声又起,唐近竖掌道:“早课的时辰到了,贫僧先行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浔阳是女主的封号,真名嘛,还没想好~ 小真空一枚很需要小天使的支持,喜欢的话点个收藏给阿腿一点动力吧~ 第2章 王府 恢宏气派的慎王府邸,红梅吐艳,白雪缤纷,浔阳撑着碧色纸伞坐在秋千上赏梅。 如今正是他们慎王府得势之时,又是正月里,名正言顺攀关系的好时机。数不清的门生故吏登门造访,恨不能将心肝也掏出来以表忠诚。然而三年之后,当她的父亲与九五之位失之交臂,当她的伯父成为天下主宰,如今的这些人只恨不得把慎王府踩在脚下,挣得皇帝陛下的一点青眼。 与其应酬那些势力小人,倒不如多看看这两株红梅,至少它们不会因慎王府的失势而倒戈,风雪再大也傲立于世。 莲珠打着伞寻来,还没到浔阳跟前便先笑着报着起了信:“郡主,庆国公家的彭四郎来了。” 彭家四郎,京中少女思之慕之的世家才俊,经伦满腹,诗才斐然。父亲心中早已将他视作佳婿,只因不舍女儿过早出嫁才迟迟不肯议亲,难为了彭四郎时不时到府里走动,费尽心思张罗珍宝讨她欢心。 浔阳也曾经钦慕过这个誉满京华的风流人物,被这样一个人捧在手心,纵使自傲如她也难免虚荣。直至慎王府败落她才看清了这位翩翩公子的嘴脸,原来才子未必深情,风光的皮囊不过是对权欲的掩示。为了撇清和慎王府的关系,慷王一登基,彭四郎便娶了慷王的嫡长女,她的堂妹金城公主。 莲珠见浔阳仍坐着不动,以为是自己的话没说着要紧之处,又道:“彭四郎送了一盏白玉杯,王爷直夸好,郡主不去瞧瞧?” 浔阳素有收藏杯盏的嗜好,前世她一得知彭四郎送了白玉杯也如莲珠这般兴奋,只是如今重回人世,对这些身外物难免看轻了些。 “既然送了迟早也能见着,你去回个话,就说我身子不适不宜会客,替我谢过彭公子。” “郡主哪里不适?可要去请大夫?” 浔阳微一摇头:“身子有些乏罢了,你去吧。” 莲珠侧头瞧了瞧她的面色,确实没露着什么病态,这才安心去给彭四郎传话。 “当初寿康姑姑送你一套琉璃盏你都顶着风寒去瞧,怎么今个这般无精打采?” 说话的是浔阳的二哥阳淌,也不知他在假山后面藏了多久,十七岁的人了总还是个孩子样。 阳淌钻进碧伞底下,与浔阳并肩坐着,道:“你自这次回来就沉闷了许多,都快赶上大哥了,有什么心事快给我说说。” 她的二哥虽然玩世不恭,但对自己总是关怀倍至,往常她有什么不敢告诉父母的事情也总会说与二哥听。二哥素来喜欢在外游历,见过的奇人异事也最多,也许于他而言重生之说未必无稽。 “二哥,你相信人死可以复生吗?” “信。”阳淌斩丁截铁,“前个我还听一朋友说着,宛平县就出了这么一事儿。有个员外暴毙了,大夫都说能下葬了,结果入棺那天自个从棺材里蹦出来了,可把吊唁的亲友吓坏了,还当是见鬼了,原来是没死透。” 阳淌哈哈笑着,自以为说了个新奇的笑话定能逗得妹妹开怀,浔阳却仍皱着眉,又问道:“那你信不信可以回到过去?” 阳淌的笑声戛然而止,难得正经起来:“你可别想什么傻事,天大的事有二哥帮你担着。” 这下可到浔阳不明白了,她能想什么傻事,阳淌又能帮她担什么? “那个和尚,我这就去做了他,妹妹不必担心。” “你怎么知道?”浔阳讶异至极,这件事情莲珠和瑞香绝没有胆子说出去,难道是母亲? “这几日见你郁郁寡欢,我就去问了母亲,你也知道咱们的母亲不是能藏话的人。” 既然母亲能告诉二哥,那么必定也会告诉父亲。二哥说动手不过是哄自己的,但父亲不同。他们的父亲身为亲王,上过阵杀过敌,有着雷霆手段,不论是为了女儿的清白还是王府的清誉,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理。而前世,父亲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二哥,你帮我个忙,帮我盯着唐近。” “唐近是谁?”阳淌明明听说那和尚叫清甘。 “就是那个和尚。” “你怎么连人家的俗家名字都打听来了,莫不是……”阳淌顿了顿,以身相许既能报了救命之恩又能保住清誉也算是个法子,可他这比红梅还娇艳的妹妹怎么能纡尊嫁个僧人,道,“就算他还了俗也只是个无官无爵的蚁民,哪里配得上你。” “二哥往哪里想。”浔阳气得不轻,“我得赶紧去找父亲,你先把人看牢了,回头再解释。”说罢将伞塞给阳淌,提着裙角冒雪飞奔。 阳淌抬头看了看,收了碧绿纸伞,这样的颜色怎么能撑在头顶。 浔阳一路飞奔,在不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玲珑鞋印,及至到了厅堂外才想起彭四郎还在,便蹑手蹑脚走近,躲在廊下候着。 屋中,父亲正与彭四郎计议如何争取代州雪灾赈灾主事一职。浔阳记得,前世父亲确实争得了主事之位,却没料到代州早被天理教暗中控制。赈灾银粮刚一到代州便遭到了天理教所带领的暴民伏击,运送官兵死伤过半,父亲也受了重伤,回朝之后更被慷王一党狠狠参了一本。 第3节 “父亲万万不可。”浔阳顾不得其他,冲入屋内。皓白雪絮相随入内,裙裾翩然似初落凡尘,看得彭四郎挪不开眼。 浔阳施然朝彭四郎一礼:“彭公子,我有要事与父亲商议,可否……” 彭四郎看向慎王,慎王心知自己的女儿不是个没分寸的人,便点了头让管家康叔送客,又遣退了左右侍从独留浔阳一人。 “父亲,代州万万去不得。”浔阳急迫道。 “为何?”慎王微诧,浔阳从不过问政事,怎的今个会有此一语。 浔阳知道自己的父亲最厌怪力乱神之说,若然以实相告定然事与愿违,为了劝住父亲不得不撒谎了:“女儿在回京的路上遇上了几个避难的灾民,从他们口中得知天理教在代州十分活跃,只怕已有不少人受其蛊惑,意图对朝廷不利。依女儿愚见,代州之行怕有些凶险。” “肖小之徒能掀起什么波浪。”慎王是个曾领率铁骑开疆拓土的人物,于他而言天理教那等靠妖言惑众生事的鼠辈实在不值一提。 浔阳却是更着急了,正是父亲这目下无尘的脾气才给了那些暴徒可乘之机。 “父亲,代州百姓如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廷赈灾又诸多关节,未必人人肯等,若然天理教在此时给出一点甜头,难保灾民不会动心。到父亲赈灾时灾民成了暴民,动武则失民心,不动又失帝心,未免险此两难之境,还请父亲三思后行。” 慎王闻言险入思忖,浔阳所言不无道理,但凡事有危才有机,既然料着天理教会参与,何不借此良机剿灭邪教,立一大功。 “此事为父知道了。” “父亲已有良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理教可以蛊惑人心,我们也可以拔乱反正,让灾民为我所用。”慎王背着手,道,“这个赈灾主事非争不可。” 想想父亲的手腕应付此事大概不难,至少情况不会比上辈子糟,那么唐近的事又当如何? 慎王瞧着女儿仍舒展不开的眉心,知她心中尚有所虑,问道:“信不过父亲?” 浔阳摇头,寻思着该从何问起:“父亲的韬略女儿怎会信不过,只是,另有一事想问父亲。”浔阳抬眸望着不惑之年的父亲,比之夺嫡失败后的郁郁不得志,眼前的父亲意气风发分外魁伟。此刻她心中忽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次,那她又怎可让疼她爱她的父亲再败一次?为了父亲的大业,牺牲一个唐近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母亲可曾将在宁松寺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 慎王微一犹豫,他原想和郑氏一起将此事永远埋藏,更以为浔阳也不会愿意提及,却没想到她会来问自己。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凡是不愿面对的事情她会绝口不提只求渐渐忘记,既然如今肯问出口,大抵此事于她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大伤害。慎王道:“你母亲确实提过,她也是紧张你,莫要怨她。” “女儿自然不会埋怨母亲,只是想问父亲会如何对待那个僧人。” “他救了你的性命却也污了你的清白,若是个清白人家的儿郎还可考虑招为快婿,偏他又是个僧人,为了你,为了整个王府,他不能留。”慎王一直视浔阳为掌上明珠,明珠蒙尘岂可坐视不理。 不知前世父亲是否也是这般打算,也不知是否因此才将唐近推向了慷王,为免今世的轨迹再与前世重合,唐近暂且杀不得。 “父亲的人可已动了手?” “今晨派出,大抵仍在途中。” “求父亲立刻召回。”浔阳道,“那人杀不得。” 慎王惑然,他的女儿不是小门小户里无胆无识的愚妇,绝不会有轻重不分的恻隐心肠。 “此事如今没露出半点风声,可见唐……他不是个多嘴的人,但若父亲动了手,就算不着痕迹,无端端死了人难免惹人疑窦,顺藤摸瓜反而容易牵扯出来。” 慎王略一思量:“可留着他怕会是个祸根。” “那便把他留在我们眼皮底下。”浔阳道,“他若胆敢有半点对慎王府不利的心思,女儿第一个斩草除根。” 慎王颔首,心想浔阳如今虑事越发周全,看来这趟江南之行没有白走。慎王道:“如此也好,只是杀手去了多时,现下未必拦得住了。” 第3章 暗杀 森严肃穆的古寺里钟声悠悠,经声靡靡,唐近背着单薄的行囊在白雪铺就的山道上愈行愈远,灰色的身影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 簌簌的雪落声里隐约夹杂着低沉的哀嚎,唐近寻声而去,只见一穿蓑衣戴斗笠的壮汉陷在捕兽坑里,捂着血淋淋的脚不知所措。 唐近寻了粗藤将人拉了上来,取了些随身的草药帮他包扎好伤口。 “多谢师父。”那个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剑客,礼数倒也不缺。 “阿弥陀佛,举手之劳而已。”唐近道,“雪天里山路难行,施主冒雪上山果真虔诚。” 那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哪里是来上香礼佛的。 “未请教师父法号?” “贫僧法号清甘。” 一听清甘二字那人的双眼立时亮了数倍,像是时刻准备捕食的豺狼。 “你是宁松寺的和尚?” “不是。” 那人这才放下戒备,僧人的法号左不过是那些字眼,偶有相同亦不出奇。此人云淡风轻不似会得罪慎王爷的人,应该不是自己奉命要杀的和尚。 “在下还有要事要办,先告辞了。” “阿弥陀佛,施主好走。” 唐近背上行囊继续上路,时而救救负伤的鸟兽,时而帮帮担柴的农夫,一路兜兜绕绕,傍晚时分才进了京城。 京城风气奢侈,虽不利修佛倒是极利化缘,小半个时辰便得了大半月的盘缠,还有一户高门许他借宿。 “多谢施主收留。”唐近竖掌鞠躬致谢,他飘泊半生借宿过不少人家,越是富贵的府第越信不过他们这些游僧,真难得这沈宅的主人肯收留他。唐近道,“未知贵府主人名讳,贫僧想为沈施主颂经祈福,以表谢意。” 领着唐近入府的李老三是个粗人少与人客套,对着唐近这斯文有礼的和尚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张管事及时过来了。 第4节 那张管事是个读书人,处事圆滑又会应变,沈宅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打理。张管事还了一礼,道:“师父客气了,我家主人向来是行善不留名,只要您还嫌弃鄙处简陋就好。” “岂敢岂敢,有瓦遮头已是贫僧大幸。” “那一会我让下人给您送些斋菜过来,师父您先歇息着。” 张管事给唐近挑了个僻静的客厢,唐近又再谢了一遍,自铺了床铺盘腿打坐。 从窗缝里偷眼瞧着,心说这小和尚眉清目秀,入定时更是谪仙一般,必能讨那些出墙妇人喜欢。 沈宅外,阳淌手下的小厮在宁松寺寻不着人,打听了一路才知道那清甘和尚进了沈宅。也不知这宅子是什么来头,守卫竟那般森严,根本没法子混进去打探,只得先回王府禀了主子再说。 尽管阳淌交游广阔,对这沈宅的底细也是摸不着头脑,倒是浔阳有些印象。 这沈宅外表光鲜内里龌龊,专养着些绝色的面首供贵妇人玩乐,偶尔也做做逼良为娼的勾当。后来这宅子被顺天府衙门查封了,因牵涉其中的不少妇人都身怀诰命,此事处理得极为低调,当中细节并不是浔阳这等闺阁女子能知道的。 照浔阳猜测,那宅里的人定然不会无端收留一个不知底细的僧人,想必是觊觎上了唐近的皮囊。虽然沈宅暗地里与许多达官显贵有关联,但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会把一个从这火坑里出来的人带回家里?更何况是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的慷王,再怎么唯才是举也得防着瓜田李下惹人闲话才是。究竟这座沈宅是不是搭通唐近与慷王的桥梁仍是未知。 既然沈宅戒备森严混不进去,那便将里面的人收为己用。 “好妹妹,你为何对那个小和尚这么上心?要我看何必这么麻烦,找三两个高手闯进去把人带出来给你不就完了。” “我要他做什么。”浔阳如今越发好奇唐近的际遇,据她所知这沈宅里的面首后来可都被发配边疆了,到底唐近是如何脱的身? 阳淌可不想不明不白接这差事,方才那探子说这清甘和尚生得一副好模样,若是他的妹子看上了一个秃驴那他不只不能帮这忙,还得挥刀斩了浔阳的情丝才行。 浔阳看穿了阳淌所想,也难怪他还将自己当成养尊处优不通世事的小姑娘看,当初的浔阳远离权斗、安于现世,怎能和如今这个看透了王府落寞后的人情冷暖,经历了出塞和亲的生离死别的她相比。一时的享乐不过浮云,保住王府永盛不衰才是真理。 然而尽诉前因怕也讲不明白,浔阳只能找个谎消了阳淌的疑心,好让他帮自己打听消息。 “二哥可曾想过那座沈宅的蹊跷?”浔阳如是说道。阳淌闻言眼眉一挑若有所悟,那样的地段没点身家如何能置办起一处四进院落,可偏这沈家在京城没有半点名气,连做的什么营生也无人知晓。 那样的宅子能在京城平安经营多年,背后势必有个靠山。虽说前世沈宅被抄时只牵扯出一个五品散官,但一个小小五品官如何掀得起那盘波浪,这其中定有是什么营私舞弊之事,也许还能找出能帮上父亲的地方。 阳淌扶着下巴思量,以他的人脉寻一个内应未必没有法子,至于那和尚,始终是坏了浔阳名节的人,就算不杀也得扔远一些。 那夜,唐近吃了斋菜后晕晕欲睡,想着晚课未做硬是撑着盘腿打坐,没能头悬梁便效仿锥刺股,找了剪子往腿上扎了一刀,所幸剪子不甚锋利,只伤了裤子而已。 外头的李老三看得着急,这佛经哪天不能念,非得赶着这会儿。前头早有贵客出了高价点名要这和尚侍候,再交不出人可该闹起来了。 哪知唐近扎了剪刀不够,又将衣物全脱了,往脑袋上浇了一盆冷水,借着寒意让自己清醒,做完了晚课才穿回衣服洗漱休息。 李老三哈欠连连,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等着他睡熟。直到长夜过半,屋中人不再动弹才挥手示意手下进屋扛人,又粗又沙的声线说道:“送去天字六号房。” 第4章 再遇 腻人的甜香游荡在精致华奢的天字六号房,唐近迷迷糊糊睁眼,药力尚未消退,只以为这雾气缭绕的房间是极乐之境。 一名妖娆的妇人扭着丰臀走近,桃粉的帕子在他眼前一扬,唐近顿觉鼻间奇痒,打了个喷嚏溅了那妇人一脸口水。 那妇人正要发作,唐近慌忙翻坐起来拱手赔礼:“清甘失礼唐突了仙姑,望仙姑莫怪。” 妇人一听“仙姑”二字立时转怒为笑,再仔细打量唐近,不论脸蛋还是身形都比家里那糙汉子看着顺眼许多。妇人掩着艳丽的红唇抛了个媚眼,娇声道:“小师父真会讨人欢喜。” 唐近不解其意,只当是仙凡有别,这仙姑大抵是花草修炼而成,就喜欢津液浇灌。 “敢问仙姑,此乃何处?” 妇人媚笑:“我既然是仙姑,这儿当然是天上了。”妇人挨着唐近坐着,脑袋往他肩上靠去,还没贴上肩膀便掩着鼻子嫌恶扭开。 唐近这等游僧自不比那些公子哥儿齐整,单是这一身僧袍便有两三月没曾换洗,那股子酸膄哪里是这锦衣玉食的官家夫人受得住的。 “真是个臭和尚!”妇人挥着帕子打散空气里飘渺的臭味,再好的皮囊散着这样的气味也如同街边乞儿讨人嫌恶。妇人只觉货不对板,忿而甩袖出门去寻管事换人。 唐近仍是摸不着头脑,仍在那屋里等着。那妇人许久不回,唐近有些内急,又不敢妄动室内夜壶,斟酌之下推门而出,去寻茅房。 正月里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吹打僧衣,唐近环抱着双臂,意识渐渐清醒,这“仙宅”分明是白昼他借宿的沈宅。白日里只觉此处冷清,如今夜深反而灯火通明。明明他入睡的屋子是在外院偏僻处,为何醒时会在内院? 正摸不着头脑,远远又听见了那“仙姑”的声音。寻声而去,只见一屋室内烛光在窗上映出两个相拥交颈的人影。唐近慌忙低下头念了句佛号,此等污秽之地实不宜久留。 沈宅内院以八卦布局,唐近费了好些气力才寻得出口,只是仍没见着茅房。忍无可忍之下,只得躲在假山后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你不要命了吗?出卖主子的钱也敢挣?” 隔着假山,一男一女的争议声若隐若现。 男子答曰:“就是想保命才不得不接这差使,你想想,人家慎王爷既然搭了线来查这宅子,那定是已起了疑心。这肮脏生意怕是做不久了,等慎王爷抄了这宅子,咱们这些人哪个还有活路?现在靠岸兴许还能立个功。” 妇人的声音过了许久才再次响起:“你可别忘了,那张管事也不是个吃素的,万一被发现了,不得活吃了你!” “发现不了。”男子道,“那小爷说了,只要咱能偷到账本,慎王爷立马就能带兵抄了这里,哪里还给张管事喘气的机会。” “账本哪里是好偷的,张管事藏得严实着呢。” “不就是在他老相好那儿,你跟翠铃向来要好,帮我把她约出去,我得了手荣华富贵咱一起享受,就是失手了也绝不拖累你。” 唐近虽听得不甚清楚,也大概知道他们这是要告发这座宅子,系好腰带正打算问问有没有能帮上忙的,走出假山时已不见了那对男女。 “死秃驴,谁许你出来的!”李老三正巡视着内院,听见假山处有动静便领着手下过来查看,“你刚刚跟谁在说话?” “贫僧未曾与人言语。” “还嘴硬!”李老三现在可不用装什么善男信女了,手上鞭子一挥,与唐近双腿仅毫厘之差,“带去地牢,大刑伺候!” 三个大汉气势汹汹朝唐近而来,原以为捉个瘦弱和尚轻而易举,没曾想唐近跑得倒快。又正是深夜里,谁也不敢轻易扰了客房里的男男女女。一群人绕着内院蹑手蹑脚跑了两圈,唐近总算找到了通往外院的路,李老三等人却是累得无力追逐,很快便不见了唐近踪影。 第5节 “所有人,挨个屋子搜!”张管事得了消息气得青筋暴起,狠狠往李老三肚子上踹了一脚。李老三捂着肚子赔着笑,灰溜溜带着人搜宅。 那边厢,浔阳捧着手炉坐在马车里阖着眼养神。天微蒙蒙亮,京城大街空无一人,刺骨的冷风懒懒卷着落叶,每一声呼啸都带着落寞。 今日是荣妃的寿辰,后宫三千佳丽里就数荣妃圣眷最浓。以往她们慎王府是瞧不上荣妃那商户出身的,倒是慷王府殷勤得紧,她的堂妹金城没少往荣妃那儿跑。后来荣妃也帮慷王吹了不少枕边风,这也是将来慎王府失利的一大因素。如今重活一场就算不能拉拢荣妃,好歹也得稍稍示点好才行。 荣妃的喜好浔阳没琢磨过,只知道金城常在福味记那儿买芝麻糊献给她,这便依样画葫芦来了。 “吁——”一声马嘶响起,在清冷的街道里格外刺耳。车夫气冲冲朝着突然走出横巷的落破和尚吼道:“你这和尚是不要命了吗?路也不看就瞎跑!” 车内的莲珠挑开车帘一角探看,瞬即变了脸色,忙拉严帘子在浔阳耳边悄声说了数句。 浔阳缓缓睁眼,听见外头唐近向车夫赔了礼还问了衙门如何走,双眸骤亮,没顾上戴好帷帽便掀开了帘子。 “站住!”浔阳喊住了正要离去的唐近,“你去衙门做什么?” 唐近怔了怔,忆起浔阳的身份才又毕恭毕敬答道:“贫僧正要去府衙报官,不想冲撞了郡主,还请郡主宽宏勿怪。” “报官?所为何事?”按理此时唐近应该仍在沈宅,匆匆报官必有蹊跷。 唐近低头犹豫,如此污秽之事怕是不好说与浔阳这等贵人听。 “看你如此焦急想必事关重,府衙规矩繁多,积压的案子更是数之不尽,你便是去了也要等个三五七天府尹才顾得上你,倒不如同我说说,我父慎王最是公正,定能帮你主持公道。” 唐近仍有犹豫,正待开口,不远处转角又驶来一辆华贵马车。 “堂姐的品行真真是越发好了,竟当街与一僧人纠缠,不怕损了皇家颜面么?”侍女挑开车帘一角露出郡主金城戴着面纱的小半张脸。 金城是慷王嫡长女,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与浔阳较高低,吃穿用度要比,言行举止要斗,就连这会儿停马车也故意超出半个马头,险些便要撞上唐近了。 浔阳心中警铃大作,莫非这就是前世唐近进了慷王府的契机? “佛门之人脱离凡尘又何须避讳。”浔阳可没心思和她比较那些个细枝末节,眼下没有什么比留住唐近重要,道,“堂妹起得这般早想必又是帮荣妃买芝麻糊的吧,再不上路可就赶不上早膳时辰了。” “堂姐倒是提醒我了,这么大清早的堂姐怎么在这儿,莫不是也为了新鲜出炉的福味记?” “福味记又怎比得上清露轩,那可是皇后娘娘都金口夸过的老字号。” “倒确是老字号,可惜今人贪新厌旧,后浪终归是会盖住前浪的。”金城这话倒是说中了,皇后年老色衰膝下无子,虽然贤德却也暖不热那颗冰冷的帝王心,再过一年便要被降为妃了。 浔阳一时无言反驳,金城得意一笑,抽空瞥了眼天色,摆手示意车夫赶路。 浔阳看着马车远去松了口气,却猛然发现唐近已没了踪影,只得恨恨咬牙。府衙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地方,难道就算她预知了将来也扭转不了结局? 第5章 善后 顺天府衙门外,身形肥硕的衙役打着哈欠晃着脑袋,摊开手掌在唐近眼前招了招。 “事出突然,贫僧未及写下状纸,还请施主通融。” 肥衙役摇了摇头:“咱这儿可不是庙里,没点儿能砸出响的您还是别在这站着挡风水了。” “施主此言差矣,贫僧方外之人身无戾气怎会……” “你既是方外之人还报什么官。”肥衙役不耐烦道,“哪凉快哪待着去。”言罢扭头而去。 唐近一时没了办法,方才李老三搜宅之时已发现了那偷账薄的人,再迟一些怕要出人命了。说起来也是自己连累了那人,唯今除了为他诵经祁福也别无他法。唐近席地盘腿而坐,转着佛珠呢喃经文。 日光微露,寂静的街道渐渐复苏,车水马龙,行人无不侧目。这天子脚下的行人多半是非富则贵,尤其是这新春里。 一名鲜衣怒马的清秀少年在府衙门前勒马,先是低头打量了唐近,复又抬头望了望那光鲜的府衙牌匾,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小师父,这大冷天的坐这里作什么,走,我领你去里头坐。” 少年拽着唐近往衙门里走,守门的衙役只能干瞪眼。荣妃娘娘的亲弟弟,京城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谁敢得罪。 府尹吴通恭敬出迎,嘴上恭维不断,心里咒骂不止。一个不学无术的黄毛小儿,无官无职,仗着姐姐得了圣宠耀武扬威,偏偏自己还得当大爷供着他。 “荣爷要来怎的也不提前招呼一声,我好备些酒菜咱好好叙叙不是。” 荣慕正眼也不曾瞧他,更不去接话,径直走到公堂上拿起惊堂木吹了吹灰,又猛地往桌上一拍。冷不防吓了吴通一个哆嗦,却是敢怒不敢言。 “小师父,有什么冤情说来听听。”荣慕放好惊堂木又绕到了后头。吴通看得一身冷汗,瞧他那架势似是要坐了自己那府尹的位置,赶忙喊衙役给荣爷看座,自己坐回主位正了正官帽审起了案子。 荣慕似笑非笑地坐下,看似漫不经心把玩杯盏,实则认认真真将唐近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听得仔细。 虽说事情是十万火急,唐近却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若不是内容太过香艳,荣慕几乎要以为这是哪部佛经里的典故。 荣慕着实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僧人竟能牵扯出这等大案,这沈宅能在京中立足想必是与吴通打过招呼的,如今慎王插手,吴通又是慷王党的人,此等好戏当真是难得一遇。 吴通的脸色变了又变,荣慕要是不在场他还能绑了这和尚暂将事情压下去。可这荣慕唯恐天下不乱,除非请慷王爷出面,否则怕是难教他安分。但若让慷王知道自己牵涉此事,怕也难逃责难。 “大人,贫僧所见所闻已俱实禀告,望大人尽早决断,救无辜性命于水火,功德无量矣。” 吴通悄地扫了一眼荣慕的脸色,仍是一副不上心的模样,唯今之计只能拖延,但愿这位荣爷莫要搅局。 “此事关系重大,需待本官核实之后方能定论。在此之前小师父暂且在衙门住下,随时等候传唤。” 惊堂木正要敲下,“退堂”二字才做出口型,荣慕打断道:“不知大人要核查多久?一日?一月?一年?亦或是到乌纱落地之时?” 此语当真激怒了吴通,砰地一声拍案,忿然摆手示意荣慕到屏风后密谈。 “荣爷,您不给本官面子不碍事儿,可您别忘了,荣妃娘娘的荣宠那是有慷王爷的功劳在的,王爷的面子您总该顾着点吧。”吴通压低着声音又尽力抬高气势,务求唬住荣慕。 第6节 荣慕拿不准此事是否真与慷王有关,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拿姐姐的前程冒险。见荣慕不作声,吴通心中得意,迈着方步走回堂上,命几个衙役将唐近“请”到后院厢房,又唤了心腹去沈宅找张管事来见。 那边厢,阳淌匆匆忙来寻浔阳,险被门槛绊倒。 “二哥何故如此匆忙?”浔阳心情欠佳,正倚在贵妃榻上看窗外飞雪。 阳淌一口闷了半盏热茶,顺了顺气,遣退了左右侍从后方道:“我收买的沈宅内应败露了,这下怕是打草惊蛇了?” 浔阳懒懒“嗯”了一声,反正最终的结果都一样,惊不惊的有何干系。 “你说这件事要不要找父亲商议商议?”阳淌一拍大腿懊悔道,“当初就该先和父亲商量。”只怪自己太想在父亲面前威风一回,这下可好,偷鸡不成保不齐还得惹上麻烦。 “父亲正筹措赈灾之事何必再令他费神,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妹妹,你几时心这么宽了?万一那内应反咬一口,岂不连累了咱们慎王府?” 浔阳猛地坐起来:“你亮明身份了?” 阳淌悔恨点头。 “二哥你好糊涂!”浔阳这下也急了,前世可没有他们慎王府插手沈宅风化案之事,沈宅也顺风顺水地经营到了明年春天。而如今这层纸提前被捅破,事情必然有所变动,只不知于慎王府而言是福是祸? 门外侍女轻扣房门,通传道:“二爷,郡主,王爷有请。” 父亲铁青的脸色已预示着事情的严重,浔阳与阳湍自觉跪下。儿时,二人最爱闯祸,每次都是这样并肩跪着听父亲训话。 然而这次的事情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储君之争,一步也不能错。沈宅之事他调查已久,沈宅里也早安插好了内应。事情才查出点眉目却无端端冒出了个偷账薄的自称受命于慎王,这盘下了许久的棋就这样被掀翻了。 慎王平息下怒火,长吁一气:“罢了,起来吧。” 二人对视片刻方才起身,却只是立在原地不敢坐下。 “父亲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浔阳问道。 沈宅背后是皇帝的嫡亲弟弟鲁王爷,陛下年迈,手足多先他而去,唯余鲁王仍在左右自然对他格外厚待。哪料得人心不足,鲁王表面刚正不阿,不插手慎王党与慷王党之争,暗中却经营着沈宅。手握众多文官武将的家丑,其目的不言而喻。 慎王原是想低调处理此事,最好能既除了鲁王又得了那些官吏的拥戴,但如今打草惊蛇怕是要重新计议了。 “赈灾大军明日便要出发了,此事押后再议。”失此良机慎王心中不免惋惜,却又实在无暇抽身。 “父亲可否将此事交由女儿和二哥处理?”浔阳倒也没有十足把握,但自己闯出的祸就该自己善后,这是父亲自小教他们的。 然而事关重大,不仅阳淌被浔阳唬了一惊,慎王也怔住了。 浔阳复又跪下,恳道:“是女儿糊涂坏了父亲的大计,理当担下此责。女儿虽不及父亲睿智,也没有大哥的勇武,但请父亲信我一回,沈宅之事女儿定能处理妥当。” 阳淌呆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也跪下求父亲将此事交付。慎王看着这双儿女,浔阳自幼机敏但终究是女儿之身,阳淌惯好玩乐,不比长子阳湍稳重。他二人能看穿沈宅端倪已是出乎自己意料,或许也是时候好好磨砺磨砺阳淌,但以此事磨砺又未免太过冒险。 浔阳知道父亲的顾虑,又道:“父亲放心,女儿已有对策。” 慎王眼眉微挑:“有何对策?” “虽然事情已经挑破,但鲁王爷未必就会相信是我们慎王府所为。两党相争虚虚实实,更何况吴知府涉及其中,慷王比我们更有可能知晓此事。虽然不能暗中查封收买人心,但若能将此事以慷王府的名义公诸于世,此消彼长,赢家依旧是我们慎王府。” 慎王不由讶异,他的女儿竟已有如此心思。但这主意虽好,践行却不容易。 “那个和尚是沈宅一案的关键人证,鲁王定会灭口,吴知府自然要先把人送出府衙才好方便鲁王下手。只要我们中途调包,待鲁王发现杀错了人,必然要怀疑吴知府在为慷王留人证。” 慎王细细思量,道:“此计虽妙,但谁会相信向来行事小心圆滑的慷王会不顾涉事官吏的颜面给自己树敌?” “这……”浔阳眉心一沉,她确实忽略了这点。 “你们起来说话。”慎王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浔阳这般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足够。他提起笔蘸饱墨汁,边道,“只要能让你慷王叔无路可退,别人就会信。法子为父心中已经有了,你二人且再想想,实在想不到再看。” 慎王将白纸黑字封于信封,交予浔阳,又对阳淌道:“离京这几日王府上下由你主持,办好差事,护好你的妹妹,莫教为父失望。” 第6章 利用 夜色笼着春寒未褪的京都,刺骨的寒风不停往唐近宽大的僧袍里钻。唐近只身游走于宽敞的街道,一路走一路寻找落脚的地方。 半个时辰之前,吴知府查实沈宅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命衙役将他撵出了门外。 天色已晚,附近并无庙宇可以借宿,身上的碎银亦不够投宿客栈,今夜只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小师父,天寒地冻的,进屋喝口热水吧。”一位银发老妪出门泼水,见唐近僧衣单薄,双耳通红,嘴唇也泛着白,不免怜悯。 唐近望了望那简朴的门户和慈眉善目的老妪,道了声“多谢施主”。 深夜的慎王府漆黑静穆,唯有浔阳的房间烛火依旧。 莲珠站得摇摇欲坠,时不时捂着嘴打哈欠,浔阳却仍望着空空如也的白玉盏失神。直至芸婆缓而急的脚步伴着二更天的打更声而来,浔阳的眸子瞬地聚起光彩。 “禀郡主,清甘和尚已经留住了。” “很好。”尽管还没摸清唐近如何与慷王府扯上关系,但她始终相信留着唐近大有用途。浔阳放下玉盏,问道:“假和尚呢,鲁王府动手了?” “动倒是动了,只不过……”芸婆有些为难,支吾了片刻方道,“我们的人刚把那和尚换了,又有一伙人把我们的人换了。” 浔阳惊讶,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这就难怪前世唐近的命比自己长了。浔阳凝眉问道:“可查清了是什么人?” “应该是荣妃的弟弟,荣慕。”芸婆悄悄探了探浔阳的脸色,似是早有预料又似割然开朗,那胸有成竹的模样越看越像慎王爷,又继续道,“郡主放心,咱们的人便是死也不会透露主子的身份。” 第7节 如果前世鲁王也曾出过手,大概就是荣慕保住了唐近。虽然摸不清荣慕掳走唐近是为了什么,但是浔阳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尽管荣慕的姐姐宠冠六宫,荣慕也没能把握时势,直到慷王登基也才混了个侍卫统领而已。这等无勇无谋只知吃喝玩乐之人不足为虑。 “你且回去,依计行事。” “是。” 沈宅密室里,张管事愤然掷杯,青花瓷盏打在断了气的男僧身上,又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还留着他干什么,拖出去喂狗!” 李老三等人慌慌张张,七手八脚将尸首抬出。密室静了半晌,张管事确认了所有人都离开后方才套上披风,由密道离开沈宅。 摇曳的渔舟在暗夜的湖面上若有若无,阳淌借着炭火温暖双手,悠哉听着张管事汇报。一切都照着他们的计划进行着,接下来只要把矛头指向慷王,事情便成功了大半。 “鲁王爷对小的十分信任,小的知道该怎么做。”游走于鲁王与慎王身边多时的张管事早已是个人精,这让初出茅庐的阳淌省心许多。 “万事小心,若让鲁王看出破绽,仔细脑袋。”吓唬人是阳淌的强项,那一脸的严肃无情扮得极好。 “二爷放心,王爷对小的有恩,纵是粉身碎骨小的也会先报了这份大恩,请二爷静候佳音。” 清晨的京城大街人头攒动,慎王的赈灾军队依时出发,百姓夹道相送,饶有兴致地议论着。谁也没曾想到,今日宽敞干净的街道,昨夜曾发生过一起命案。 那边厢,尚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的唐近睡至正午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呦,小师父醒了呀。”芸婆故作惊讶,甚是殷勤地端了热粥给他。 唐近接过热粥谢了芸婆,努力回想昨日发生了何事。 “小师父一定是累得不轻,从昨个晚上昏睡到现在才醒。”芸婆开始絮叨,“这出家修行不容易,在俗世里混饭吃也不容易,这做人呐,可真是难。我这老婆子活了六十来年,年龄轻的时候拼了老命养活孩子,以为老了可以享享儿孙福,哪知道儿子的命还没我这老不死的长。好容易把孙子拉扯大了,又失踪了,小师父你说,我是不是死了算了?” “阿弥陀佛,施主切莫这样想。施主这般心善,我佛慈悲定会让您的孙儿回到您身边。” “回不来了啊。”芸婆声泪俱下哭诉起来,“我那乖孙本来是在一家粮油铺打工,有次送货去一户姓沈的人家,之后就再没出来过了。你别看老婆子我长得糙,我那孙子白白净净的,可好看了。本还指望着他讨个老婆生个曾孙,没了,什么都没了。” 唐近念了句佛号,又问道:“不知施主所说的沈家是?” “就是城西那边,门口有两只石狮子,台阶高高的,看着挺气派。我也去找过,可人家说了,压根没见过我孙子。” 芸婆哭得肝肠寸断,她所说的话有八成都是实情,她的孙儿确实被抓进了沈宅。当初她守在沈宅门口哭了一日一夜几乎要断了气,是慎王的人救了她。慎王还亲自探望过她,亲口答应会帮她找回孙儿,可惜,最终找到的仅仅是乱葬岗中的一副尸骸。她没有寻死,不亲眼看着鲁王伏法,她死不瞑目。 “那施主可曾去报过官?” “唉呦,小师父你不知道,这官府啊都是看钱办事儿的,老婆子我哪有银子给他们。我那可怜的孙儿啊,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这世上!”滚烫的泪水落在唐近的手背上,含辛茹苦养大儿孙的老妇失去了唯一的孙儿,这般惨事纵是远离红尘的出家人也难免动容。 唐近一面宽慰着芸婆一面努力想着办法:“施主不如去找慎王爷告状?”唐近一介游僧,若不是那夜听着了慎王二字,他也不知道京城里有哪些菩萨。 “慎王爷?”芸婆抽泣着,“慎王爷一大早就出城去赈灾了,我哪追得上?” 唐近这下也没了办法,他出家多年不理俗事,哪里知道告状伸冤该去找谁。 既然唐近不知道,那芸婆就得提点着了:“小师父倒是提醒我了,府尹不理,没准王爷会管。慎王不在,还有个慷王。”芸婆紧紧握着唐近削瘦的手:“小师父,你可得帮帮我哟,老婆子年纪大,大字不识一个,话又说不清楚,你帮我写份状纸找慷王爷告状,帮我找回我那可怜的乖孙好不好?” 唐近念了句“阿弥陀佛”,世间事皆是缘定,他与这老妇人有缘,相信也是佛祖希望他能帮上这个忙。 第7章 嫁祸 浔阳抱着琵琶转轴拨弦,明明是冬去春来、欣欣向荣的《阳春白雪》,却被她弹出了《十面埋伏》的味道。 “好妹妹,你快别弹了,听得我心慌。”阳淌攥着父亲留下的信,仰着头在日光下反复看着,希望能看到几个关键字眼。偏偏浔阳的弦音总不着调,扰他心神。 浔阳何尝不是心烦意乱,他们这第一步棋算是落得无惊无险,可下一步就未必有这般顺利了,毕竟将唐近这个未来宰相送到慷王那儿实在是一招险棋。而最后的关键一步,她至今没有头绪。 “你说,如果这会儿是大哥掌事他会怎么做?”阳淌放弃了隔信识字,懒散地靠在椅上歪着头看屋外积雪,这样的天气不知驻守在北疆的大哥过得如何。 浔阳也放下了琵琶望着屋外白茫茫的天地,她的长兄阳湍有经纬之才,自小就得父亲器重,驻守北疆也是父亲为了磨砺大哥。算算日子,今年年底大哥就能回京了。 “大哥肯定比我们两个有办法,但是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大哥足智多谋。眼下父亲去了代州,大哥也不在京城,二哥你又从未在外头显过身手,在这件事上我们慎王府倒更能撇清嫌疑。” 阳淌仔细想了想,浔阳这话虽有几分说他没本事的意思,但道理还是对的。眼下党争激烈,朝野内外一有动静就会被和党争扯上关系,这时候父亲和大哥不在反而是好事。阳淌无奈一叹,明明是同一个娘亲生得,为何大哥和浔阳都比自己会谋算。 浔阳隐约听明白了阳淌的叹息,其实相较于大哥的沉稳睿智,她更喜欢二哥的豁达潇洒。她说道:“不过这件事要是没有二哥你这个包打听,还真未必能成。” 说起人脉广阔消息灵通,放眼京城也未必能找出一个比得上阳淌的。上至王公贵胄下至三教九流,阳淌总有办法和别人做成朋友。 “雪停了,我出去找那几个狐朋狗友喝喝酒,探探消息。”阳淌自嘲笑着,抱了狐裘出门。 浔阳目送着阳淌,可恨自己是个女儿身行事诸多顾忌,只能困在这府里等候消息。浔阳无奈一叹,抱起琵琶继续弄弦。 相隔不远的慷王府,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敲开了后门。 正如芸婆所说,正值慷王生母刘贵妃丧期,王妃又信奉佛祖,是以王府内专设了款待僧侣的斋堂,唐近很顺利的进了王府。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唐近竖掌道,“不知施主可否带贫僧面见王爷,当面致谢?” “小师父客气了,您要谢的话回去帮王爷祁祁福便是了,王爷公务繁忙,不得空见。” 唐近又道:“贫僧来此之前有位施主交托贫僧向王爷递一份状纸。” “咱这又不是衙门,您递状纸该往顺天府那儿去。”外头又有人敲门,家丁赶着开门无暇与他多说,“菜都要凉了,您赶紧的。”言罢又冒着雪离去。 唐近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素菜却无甚胃口,他既答应了要为芸婆递状纸就一定要做到。 雪天里的守卫戒备松散,加之王府近日请了不少僧人为刘贵妃诵经,旁人见了唐近并不多心。然而偌大王府唐近并不识路,更不知慷王人在何处,只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 第8节 雪霁天晴,日光照在雪堆上折射出炫目的七彩颜色。唐近低着头微微眯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方一座半个人高的雪堆里忽蹦出个人来,吓得唐近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裹着雪的少女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走近,那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说起来带着孩童的天真。 “笨和尚。”女孩蹲在唐近身边做了个鬼脸,以为唐近要抓她转身逃窜,却被雪地里的枯枝绊倒。 “阿弥陀佛,施主没事吧。” “我不是施主,我是黎儿。”黎儿是慷王的庶出女儿,虽然已是金钗之年,心智仍如七岁孩童。 “黎儿施主这是要去哪儿?”唐近从善如流。 黎儿理了理衣裙,说道:“我想去找父亲,嬷嬷不让,我就躲起来了。” “令尊也住在王府吗?” “当然。”黎儿扬着下巴一脸骄傲,“这座宅子是我父亲的,你们都是我的下人。” “阿弥陀佛。”唐近想,定是佛祖冥冥中的指示让他遇见了黎儿,“贫僧有要事要寻慷王爷,不知黎儿施主可否带路?” 黎儿的下巴俏得更高:“我家太大你找不到路了吧,我告诉你,我闭着眼睛都能在府里走,跟我来吧。” “多谢施主。” 黎儿虽是庶出,心智又不全,却格外得慷王宠爱,横行王府无人敢阻,唐近跟在她身后顺利到了慷王书房。 一见着慷王,黎儿便飞奔过去将唐近甩开老远。慷王早已习惯这个长不大的女儿突然出现,但她身后的那个和尚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平素最不喜欢别人利用黎儿的天真和良善。 书房外的守卫拦住了唐近,唐近取出怀中状纸,朝着书房内的慷王道:“阿弥陀佛,贫僧受人之托呈上状纸,请慷王爷过目。” 慷王皱眉,厉声道:“你是哪座庙里的和尚这般没规矩,递状纸递到本王书房里来了!” 突然严厉起来的父亲吓坏了粘在他怀里的黎儿,黎儿嘟着嘴,拽着慷王的衣袖,带着哭腔道:“父亲好凶,吓到黎儿了。” 慷王爱抚着黎儿的脑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黎儿破涕为笑,又道:“外面好冷,让那个笨和尚进来吧,他很乖的。” 慷王摆了摆手,守卫收了兵刃放行。黎儿蹦蹦跳跳拿走了唐近手里的状纸,将上头自己认得的字一一读出来:“民……李、田、氏……宅……求。” 慷王笑着拿过状纸,正打算用来教黎儿识字,却被上面的内容骇得说不出话。 “黎儿,去找赵嬷嬷玩,父亲有正事要办。” “我不。”黎儿撅着嘴,“我要跟父亲玩,跟笨和尚玩。” “黎儿听话,你先和这位师父玩着,父亲办完事情再去找你。” 黎儿这才不情不愿地拽着唐近出去,慷王又仔细将状纸看了一遍。吴通这个草包,这样的事情竟也敢包庇。这沈宅背后也不知什么人物,经营这等龌龊生意是否别有用心,他府中的女眷不知是否也牵涉其中。 深夜的慷王府平静如常,裹着裘衣出门的梅姨娘三步一回头,却没有留意到暗处藏着的侍卫。 慷王端坐在书房中,手捧《旧唐书》心不在焉。 侍卫押着梅姨娘进来,自觉退出门外。披头散发的梅姨娘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心想吾命休矣。 慷王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女子是谁,他府中姬妾近百,这梅姨娘许多年前就被他遗忘了。慷王扶起惊弓之鸟般的梅姨娘,温柔地将她的乱发拨到耳后。 “是本王冷落了你。”慷王深情款款,握着梅姨娘发抖的手,“不必惊慌,本王不会伤你。” 独守空房多年的梅姨娘忽然重拾了丈夫的柔情,既惊又喜,嘴角忍不住挂着甜蜜的笑意,眼中又泛着悔恨的泪光。梅姨娘啜泣着说道:“妾身对不起王爷。” 慎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本王不怪你,是本王冷落你太久。从明天起,你再不是卑微的姨娘,本王会给你一个侧妃的名分。” 梅姨娘惊喜万分,樱桃小嘴久久合不上。 “你告诉本王,在那沈宅里你可曾泄露了身份?可曾留下把柄?” 梅姨娘低着头不敢言语,慎王又解释道:“不管留了什么证据,本王都会为你毁尸灭迹,你是本王风风光光的侧妃,不能让别人知道那些事情。” 侧妃之名、慷王之宠,她盼了多少年。 “倒也没有留下什么,只是,偶尔赊账的时候,在那账簿上按过手印。” 慷王忽然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梅姨娘如梦初醒,慷王根本就是在套话! “来人,把这个贱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作者有话要说: 阿腿洗心革面决定努力更文 (~_^) 小天使们动动爪子点个收藏可好?(╯3╰) 第8章 胭脂 “你说什么?慷王的人偷走了账本!”鲁王得了消息暴跳如雷。 张管事微躬着身,也是一副焦灼模样:“昨夜有几个毛贼进了宅子偷走了账本,那身手一看就是军营里练出来的。咱们的人打不过,只从他们身上扯下了一块布,小的认的那是慷王爷的虎啸军。” 鲁王咬牙切齿,沈宅原本是他谋位的一大筹码,苦心经营多时还没派上用场却就这么败露了。 “立刻把沈宅关了,里面的人该灭口的灭口,该送走的送走!”尽管心中千万个不甘,火烧眉毛了不得不放手。 “王爷,小的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这几年张管事将沈宅打理得井井有条,鲁王已视他为谋士,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 第9节 “慷王拿走了账本就更不敢轻易对咱们动手了。” 鲁王诧异挑眉:“此话怎讲?” “慷王是个聪明人,如今两成的京官眷属都踩进了咱这儿,不掂量掂量他哪敢动手。” 鲁王尤如提壶灌顶,局势确实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复道:“话虽如此,但留着沈宅始终是有风险的。” “容小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沈宅要是关了,您这些年的心血不就白费了?您要谋的大事,岂不是,付之东流了。” 张管事这话算是戳中了要处,没了那些京官的把柄,鲁王这辈子也就无缘帝位了。他那皇兄眼看着也快归西了,不管后面继位的是慷王还是慎王,他这个皇叔都只能当个闲人,能平安终老都要谢主隆恩。 同是皇族血脉,凭什么他只能坐冷板凳! 张管事见鲁王动容,心中更有把握,继续道:“依小的看,当务之急倒不是关了那宅子,而是先找好替死鬼,布好局,万一出了事情也烧不着王爷。王爷若信得过小的,就交给小的来办,也省的这趟浑水脏了您的鞋。” 鲁王捋着胡须思量着,横竖事情已经败露了,倒不妨就赌上这一把。 张管事从鲁王那儿出来后又去向阳淌复命,慷王偷账本这一出并不在计划之内的。 阳淌的震惊不亚于鲁王,他们原来只是想借唐近进了慷王府一事将矛头指向慷王,不想却节外生枝。虽说这一来坐实了慷王调查沈宅之事,但慷王掌握的越多就对他们越不利。 “要不。”阳淌看着桌上那封被自己反复□□了好几日却依旧完好的信,道,“把父亲那信拆了吧,早拆晚拆都一样,还不如早些看了心里有个底。” 浔阳颦眉思量了片刻,终是点头赞同。这几日她绞尽脑汁,夜不成寐,除了把自己折腾得形容憔悴,一点儿结果也没有。还是看看父亲有何高招,他们也好提前绸缪。 “鲁王谋反,慷王护驾。” 父亲只留下了这短短八个字。 浔阳会心微笑,父亲果真好计谋。皇城护卫除了直属于皇帝的禁卫军,还有他们慎王府的雷霆军和慷王府的虎啸军。如今父亲不在京城,鲁王若有异动,慷王护驾顺理成章。但是如何让鲁王谋反? 浔阳复又凝眉,心说父亲也真信得过他俩,留下这么八个字就安心去代州了,也不怕一生功业毁在他们兄妹两个手里。 阳淌将那纸反反覆覆看了数十遍,确认了除那八字外再无他言后,将纸揉成团丢进了炭炉里。 “父亲临走之时说了,我二人若是实在办不了这差事也不必勉强,要不就到此为止吧。”阳淌已打起了退堂鼓,尔虞我诈之事实在非他所能,更何况浔阳一个女儿家,“瞧你这几日殚精竭虑的,憔悴了多少,这脸色都快赶上早膳的豆浆了。” 阳淌说完这话险些没挨了浔阳的打,一阵风似的逃了出去。 浔阳忙命瑞香去取镜子来,虽说本朝更看重女子德行,可但凡女子谁能不看重容貌,谁不是一层层的脂粉往脸上抹。浔阳左照右照,这几日似乎真的憔悴了不少,得换点明艳些的胭脂才好。 “备轿,去绯霞斋。” 隐于京都清静处的绯霞斋是京中贵女们添置胭粉的不二之选,浔阳几乎每月都走一趟。掌柜吕媚娘从浔阳下轿开始一路招呼着进门,那笑脸真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灿烂。 “郡主来得真是时候,咱们这儿新上了两款胭脂,已经给郡主留了上好的了,这就拿给您瞧瞧。”吕媚娘取了些许胭脂涂在自己的手背上,“您瞧,这是晴荷茜影,粉质细腻,色泽自然,而且荷香怡人。郡主本就气质脱俗,用上这个就更如出水芙蓉一般了。” 浔阳看了看,颜色似乎淡了些。 “那您再看看这个。”吕媚娘又换了另一款胭脂,“这霓光照玉也是上品,涂在脸上像有七彩霞光一样……” 吕媚娘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一阵放肆的狂笑令她的笑容忽地僵住。 京城之中,能这般放荡的也只有荣家的公子了。 “那可得看是朝霞还是晚霞了,若是晚霞照着,过会儿可该黑了。”荣慕拎着酒瓶步履不稳,晃悠悠走进绯霞斋。 浔阳往边上退了退,瑞香站上前隔开了荣慕。 荣慕素知慎王府的人自命清高,看不起他们经商人家的铜臭,故意借醉冲瑞香打了个嗝。令人作呕的酒气熏得浔阳与瑞香双双皱眉。 浔阳不欲与这等无赖共处,正打算离开却又被他拦下。 “郡主不买那什么照晚霞了?”荣慕那一双醉眼在浔阳身上逡巡,更显轻浮。 “麻烦让一让。”浔阳心中虽有怒气,语气依旧平和。她可不想大庭广众失了仪态,丢她们慎王府的脸面。 “郡主就是郡主,声音都比别个好听,身上也特别香。”荣慕借机凑到浔阳耳畔,低语道,“我知道是你的人换走了那和尚。” 浔阳脸色骤变,竟是她低估了荣慕,可他想做什么?既然知道了为何要告诉自己? 瑞香见荣慕行为如此轻浮赶紧站出来护主:“荣爷请自重!” “你个小丫头才该掂掂自己的斤量,什么时候轮到你跟本爷说话?” 浔阳按住瑞香的掌心,示意她不要冲动,自道:“荣公子说的话我听不明白,不如到我们王府坐坐,或许我二哥会懂。” “你二哥的斤量也不用我说了吧。”荣慕笑得嚣张,慎王一向瞧不起他们姐弟二人,如今让他握住了这个把柄,可不得趁机好好耍耍慎王爷的宝贝女儿。荣慕道,“慎王府一向也不屑和我们商人打交道,我可不想进去坐冷板凳。你若想知道些什么,今夜,汇缘茶楼见。” 第9章 谋划 古朴雅致的汇缘茶楼内,掌柜打着算盘时不时抬头望望店里唯一的客人,京城里恶名昭著的荣爷。心下纳闷着不知是何方人物竟能让荣慕包下茶楼从黄昏等到深夜,奇的是这位荣爷居然没发半点脾气。 荣慕望着人烟渐熄的街道,每当有身形与浔阳相似的行人路过,他都会伸长脑袋去瞧,可惜,每次都是空欢喜。荣慕抚摸着装着酸枣木茶杯的盒子,这套茶具他保留了两年,终于能送出手了。 第10节 犹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大雨倾盆,天阴得像要塌下来一般,他和浔阳都在这茶楼里避雨。 不知为何,浔阳身上总有一种与别不同的魅力,即使掩着面纱也遮不住那份光芒,就像太阳一出来月亮和星辰就会隐匿无踪,唯余日晖耀目。从她走进茶楼那一刻起,荣慕就挪不开眼,只觉得之前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是庸脂俗粉,若能得她青眼,倾他所有也心甘情愿。 那时,茶楼里一掮客正与茶商为着这套来自扶桑的木制茶具讨价还价。他听见浔阳与侍女说,那茶具原木所造,手工精细却又平实,大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妙。可惜身上银子不够,否则定要买了回去。荣慕当即出了高价买下那套茶具,转而赠予浔阳。 “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岂可受此厚礼。”那时荣慕的姐姐尚未有如今的圣宠,荣慕只是个财大气粗的商户之子。而浔阳,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是高高在上皇家郡主。 “只要郡主喜欢,便是天上星辰我也买下了赠予郡主。”荣慕以为自己这话豪气十足,哪知浔阳听来却是满满的地痞之气。 恰逢阳淌亲自来接浔阳,见有庶民对浔阳言语轻浮顿时起了火气,怒责道:“大胆刁民,可知出言冒犯郡主该当何罪!” 浔阳拉住了阳淌,世间无赖众多,何必一一计较,失了自己的身份。她向荣慕道:“公子只当今日我收了这份礼又转赠于你了,告辞。” 那一转身的倩影荣慕久久不能忘怀,可惜当时他与浔阳的身份太过悬殊,也只能将这份爱慕深藏于心。 而后来,他的姐姐得了帝宠,他亦身价百倍,可惜浔阳深居简出,他根本没有机会再与她说话。 渐趋昏暗的大街上走过一名面善的女子,然而却非浔阳。 掌柜将瑞香领到荣慕面前便识趣地回避了。 瑞香施然一礼,道:“我家郡主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荣公子之邀实在不妥请恕她不能赴约。公子若有什么话便请告诉奴婢,奴婢定当一字不落转告郡主。” 瑞香悄然观察荣慕的脸色,竟然只有失望之态。 荣慕紧紧攥着茶杯,只怕浔阳根本就没打算来见他,故意让他等到现在又是为什么? “回去转告你们郡主,今夜她不来我无话可说,但希望上元节的御花园灯会她不会再躲,否则我可就去御前立功了。”荣慕将手边的盒子往前一推,“还有这个,拿回去交给你们郡主。” 瑞香捧起盒子,道:“荣公子的话奴婢记下了。” 浔阳看着那套扶桑茶具,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何时见过,毕竟事情于她已过去多年。仿佛当时她还曾因不能得到这套茶具而耿耿于怀,之后不久二哥便为她张罗了一套,事情也就从心头淡下了。 倒是莲珠记性好,想起了当初那个登徒子便是如今的荣慕。莲珠一提起浔阳便也有了些印象,莫非那荣慕对自己有意? 浔阳原以为是荣慕只查出了些皮毛,想从自己这儿套话,才没直接将事情捅出去。适才要他久候也是为了探探虚实,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浔阳对他可没有什么好感,巴不得与这等人永不相犯,偏偏沈宅的事情他又牵扯进来,也不得不去应酬了。 这御花园灯会是他们大数朝皇家的祖制,由皇后主事,邀各宫妃嫔和皇子皇孙共聚赏灯,看来荣慕是叨了荣妃的光也受邀入宫了。既然荣慕那样说了,想必上元节之前是不会把事情张扬开的,他们若还想谋事就必须赶在那之前。 御花园灯会,这或许就是一个机会,不过还得请皇后娘娘帮忙。 皇后虽非慎王生母,但慎王自幼是养在她膝下的,皇后视慎王如己出,对浔阳也甚是亲厚。 浔阳清晨入宫,没能掐对时候,皇后还在和请安的妃嫔客套着,只得站在廊下用鞋尖画着地上的薄雪取乐。 适逢荣妃姗姗而来,浔阳心中厌烦着他们荣家人,却又不得不屈膝行礼,道声万福。 凭心而论,荣妃的姿容确实过人,年近三十依旧光彩照人,眉眼间的妩媚令人心醉。只是浔阳自幼受父亲熏陶,不以貌论人,而重品性才情。荣妃出身最末流的商户,目不识丁,无仪无德,实在不符合他们慎王府的审美。 浔阳不喜荣妃,荣妃一样对她无甚好感。 “郡主这是来见皇后娘娘的吧?这大冷的天气可真难为郡主这份孝心了。也怪我贪睡,误了请安的时辰,连累郡主在外头受冻。” 浔阳平素没少听说荣妃对皇后不敬的事,眼见她这般嚣张,心中不由为平和慈蔼的皇祖母不忿。本想出言回击,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把柄在荣慕手里,逞这一时口舌之快不如早些助父亲夺嫡称帝,一举灭了荣氏家族,让皇祖母安享晚年。 荣妃扶了扶满头的钗饰,得意洋洋往正殿去。浔阳忍着怒意,将被踏毁的画作抹平重新作画。 后宫妃嫔多与荣妃不睦,荣妃仗着圣宠也不将她们放在眼里,针锋相对毫不客气,肃穆端庄的坤宁宫刹时硝烟四起。 皇后早已过了吃醋红眼的年纪,往常总要说些六宫姊妹该和睦相处之类的话,今个因知浔阳在外头候着,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众妃散去。 婷嬷嬷领着浔阳进殿,又依浔阳的意思将宫人使开,自奉了茶水进来。 “不是嘱咐过你,天气冷,少些往宫里走动么?”皇后关怀道,“白等了这么久可冻着了?也不先遣个人来通报,皇祖母好给你备些吃食。” “就怕皇祖母又备许多甜食,让我吃得停不下口。” “本宫就愿意见你吃得开心,你年纪还小,多吃些甜的不妨事。”皇后微微笑着,端庄之中满是慈爱。 浔阳觉得,只有皇祖母这般高贵柔雅的人才配母仪天下。 “怎么突然皱眉头了?”皇后拉着浔阳坐在身畔,捂着她冰凉的手问道,“有什么不开心的,跟皇祖母说说。” 常年礼佛的皇后身上有一缕好闻的檀香味,浔阳怔怔看着皇后腕上刻着“佛”字的念珠,鬼使神差开口道:“皇祖母,浔阳差点就再也不能给您请安了。” 第10章 烟火 皇后跪在佛龛下合着双眼拨弄佛珠,口中呢喃着佛经。 尽管浔阳所言匪夷所思,她仍是信了。 当浔阳述说慎王府没落后的百般辛酸,和她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疼痛时,她恨不能将这些痛苦一个人承下。这些年若非有慎王膝下尽孝,她在这深宫的日子不知得有多冷清。不论将来的日子是否会发生浔阳说的那些事,她这个“母亲”都该为儿孙做些什么才是。 念罢佛经,皇后朝着庄严佛像深深叩首,感谢佛祖慈悲,佑她孙儿重回人世。 “本宫十五岁入宫,居后位三十余年,该享的尊荣都已足够。就算陛下现在敕去本宫的皇后之名,甚至囚于冷宫终老,本宫亦无半分怨言。但若要本宫在有生之年,见儿孙受苦,本宫纵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皇后搭着浔阳的手起身,朝婷嬷嬷道,“去传鲁王妃。” 浔阳赶在鲁王妃入宫之前先出了宫门。鲁王嫡妃田氏素来是个好出风头的,尤其喜欢张罗各式宴会,彰显自己的贤能。一听说皇后找她商议上元灯会之事,忙不迭换了衣裳入宫。 第11节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由臣妾准备灯会时的烟火?”田氏喜出望外,上元宫宴仅次除夕与中秋,虽说只是个助兴的烟花,也意味着皇后娘娘看重她的能力,这就够其他王妃羡慕的了。 皇后微微点头,镇定自若:“正是此意。上元节的晚宴没有除夕那么多规矩,本宫琢磨着单看灯火怕不够尽兴,有火树银花相映最好不过。又想着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就不在宫里准备了。细数众王妃,也就鲁王妃你能当此任。” “皇后娘娘这般看得起臣妾可真教臣妾惶恐。”田氏极力抑制着嘴角的弧度,心中巴不得把整个灯会都承下来才好。 “你又何必自谦,本宫听说,之前鲁王爷的生辰宴就操办得极好。那烟火还是从江南运来,花样极好看。” 田氏这下越发得意,上回那烟火是她派了亲信到江南采办的,精挑细选费了小半年才选中了。因着花费太高,鲁王私下埋怨了她许久,如今皇后都看中了,她也能抬起头来了:“娘娘谬赞了,既然娘娘看得起臣妾,那臣妾一定尽全力去办。” 皇后微微颔首:“不过从江南运烟火进京所费需时,上元已近,会否赶不上灯会?” “娘娘放心,臣妾上次已买下了制那烟火的方子,不必下江南也能制出那烟花,保证误不了灯会。” “如此本宫便放心了,你切记,此事不可张扬,否则便白费本宫这番心思了。” “一定,一定。” 田氏得了旨意也不多逗留,时日并不宽裕,虽说制烟火的方子有了,可硝石硫磺亦不好采办,还得回去想想法子。 一路走一路低头思量,险些撞上婷嬷嬷。婷嬷嬷虽是宫婢,却是先太后赐给母家侄女,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婷嬷嬷伴先太后左右多年,彼时皇后年幼,初承丧母之痛,太后赐婢,不仅是为了照顾侄女的起居,也是在昭示侄女的前程。 故而,婷嬷嬷在宫中地位超然,田氏虽为王妃也不得不敬让三分。 “王妃怎的这般匆忙,雪未化尽,路上可得仔细。”婷嬷嬷并无半丝怒意,她的和善也是旁人敬她的原因之一。宫苑之中,能不恃老而骄的又有几人。 田氏客客气气向婷嬷嬷赔了罪,她既悔撞着了婷嬷嬷,也庆幸撞的是婷嬷嬷,若换作是别个宠妃的刁奴,自己这王妃身份可不一定压得了人家。 “王妃素来伶俐,怎的这会儿没明白皇后娘娘之意?”婷嬷嬷听完田氏所言后说道。 田氏怔怔,莫非皇后要她准备烟火还有别的原由? “还请嬷嬷指教。” “哪谈的上指教,王妃细细想想便能明了。”婷嬷嬷道,“没有官引还能买到硝石,相信王妃自有法子。” 田氏恍然大悟,她的哥哥在工部管着军火,弄些硝石出来再容易不过。 看着田氏渐远的背影,婷嬷嬷陷入沉思。皇后向来淡泊无争,从前还有太后依靠,而今地位日减,荣妃更是不将坤宁宫放在眼里了。皇后自己不在乎,她这个作奴才的却没少操心,如今皇后答应浔阳出手,她是乐见其成的,既使伤及无辜也属无奈。 嘉宾楼雅厢内琴瑟幽幽,浔阳手上的芙蓉糕已没了形状。 琴声骤止,浔阳仍未察觉。 “郡主无心听琴,何故耍弄绿桐?”绿桐是城内小有名气的琴姫,浔阳常请她来弹曲,交浅言深,也算是知音。 “今日确实有些心事,辜负了你的琴音。” “郡主有何事挂心,不知绿桐能否为郡主解忧?” 浔阳默然,她所忧之事绿桐如何能解。 绿桐亦默然,抱起琴欠身行礼,退出雅厢。 雅厢静寂了许久,直至街道上的吵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慷王府的马车赫然停在路中央,黎儿的声音响彻街间。 “我要鲤鱼灯笼,现在就要!” 黎儿是慷王最疼爱的女儿,又因智力不比常人,兄弟姐妹不得不让着她,更惯得黎儿横行无忌。 上元将至,灯笼铺生意正旺,鲤鱼灯笼正好售罄。黎儿偏是不依不饶,硬要灯笼铺老板卖个鲤鱼灯笼给她。 浔阳挑开竹帘望去,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唐近换上了干净的僧袍,人看着也精神了许多。竖着掌朝浔阳微微一笑,伴着夕阳的清澈笑容让浔阳有些不知所措。怔了片刻才放下帘子,继续捏着芙蓉糕。 看来唐近在慷王府过得不错,待此事完结,定要想法子将他弄出来,生也好,死也罢。 过了不知多久,街上恢复了该有的平静与喧闹,浔阳再次挑帘,已不见了唐近。正打算回府,彭四郎在外叩门。 “刚与朋友郊外策马回来,正巧遇上了绿桐,闲聊了两句听她说你在这儿便来讨杯茶喝。” “茶已凉了,让小二再上一壶。” “不必麻烦。”彭四郎自提起茶壶斟满一杯,“策马回来觉着有些热,凉的正好。” 若是前世,浔阳或许会饶有兴致地听他说些郊外的风光与途中趣事,可惜如今,彭四郎在她眼中是金城的驸马,趋炎附势的伪君子。 “时候不早,浔阳先失陪了,彭公子若有兴致不妨多饮两杯。嘉宾楼不失为赏夕阳晚霞的好地方,或许还能给彭公子添些诗兴,告辞。” 浔阳起身出门,临走时听见彭四郎若有若无地说了句,“没有你在,何来诗兴。” 夜深人静之时,工部后门几车硝石悄然运往鲁王别苑。 朝廷六部、诸王府邸,哪里少得了慷王的眼线。 鲁王府探出来的消息是王妃买硝石做烟花,这等无稽之谈慷王如何能信,虎啸军整装待发。 第11章 灯会 月晖、灯火,照耀着御花园中尚未复苏的草木,盛装的皇子皇孙漫步游廊赏灯猜谜,言笑晏晏,唯浔阳与阳淌毫无兴致。 第12节 “虎啸军怎么还没动静?”尚未开席阳淌便已有些坐不住了,喝着酒努力使自己冷静。 “事关重大,怎么可能轻易动手。”浔阳何尝不是心乱如麻,握箸的手都有些颤抖。就算多活了一世,她也不曾主持过这等事情。慷王行事向来谨慎,就算他相信鲁王狗急跳墙,也一定会待鲁王有了行动才出手。 说话间,阳淌又饮下了几杯,浔阳也啜饮一口,甜腻的果香伴着丝丝酒味游荡于唇齿之间,正如今夜这热闹之下隐着的谋算。 伴着眼前骤然的明亮,火树银花绽于夜空。这场烟火是由皇后筹备的,为的是让慷王更质疑鲁王妃造烟火之说,而皇后给鲁王妃的说法,则是先以此起兴,让众人意犹未尽,再以鲁王妃之烟火压轴。 鲁王夫妇在漫天烟火下出场,田氏抬头看了看,嘴角露着微微的得意,心想着这些烟火哪比得上她准备的。 早已入席的慷王攥着酒杯,目光一直未曾离开鲁王,鲁王亦盯着慷王,眼神中充满挑衅。 宫婢奉酒,鲁王畅快饮了两杯解渴。浔阳与阳淌对视一眼,二人额角的汗将滴未滴。 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在众内侍的簇拥下入席,荣妃紧随其后,浔阳张望了一番却不见荣慕。 今夜的筵席设于御花园中,以游园赏灯为主,开席不久皇帝便开口让众儿孙猜灯谜去,鲁王慷王等已过赏灯年纪的,便留在席上与皇帝谈论家国天下。 浔阳与阳淌都未走远,算算时辰药力该发作了。 果然,很快便见鲁王捂着肚子告退,田氏也相伴退席,慷王眼中满是不安。 鲁王中的毒很轻,慷王的眼线很快就会告诉他,鲁王出了御花园便健步如飞了。 慷王这下可坐不住了,这御花园四周早已埋下了所谓的烟花筒,一旦引燃,纵饶幸不死也必然重伤。如今慎王尚未回京,鲁王借机篡位再容易不过,即使百官不服,他这个护驾不利之人又如何再与慎王争? “去请鲁王回来。”慷王吩咐道。 田氏倒是乐意回来见证自己辛苦筹备的烟花,只是鲁王一听是慷王所请便觉有诈,执意不回,便与虎啸军僵在了宫门口。 皇宫毕竟是皇帝的皇宫,消息很快便传入陛下耳中。 “今夜皇城守卫似乎严了些。”陛下饮着果酒,看似无心实则已有些不悦。皇城守卫原是握在他自己手中,只因年事渐高才一分为二交予两子。如今慎王赴代州赈灾,虎啸军独大,皇帝本就有些忌惮,今夜无旨拦人更令龙颜不悦。 慷王怎会不知自己触怒了君颜,事以至此唯有破釜沉舟。 慷王跪禀:“请父皇即刻召回鲁王,儿臣有要事要禀!” “你可知,鲁王乃你皇叔?”皇帝脸上已显怒意,君王之势震得不远处的浔阳僵立灯下,手心满是冷汗。 慷王毕竟也是见惯风雨之人,面对君王之威不惧不畏:“鲁王意图谋反,不配儿臣唤他作皇叔。” 帝颜惊骇:“可有实证?” “有。” 浔阳佯装猜着灯谜,凝神远眺,听不清声音,只能大概猜测着情形,心如弦紧绷。这是她第一次离党争这么近,周遭的空气都似凝住一般,既令人难以喘息又让人血脉沸腾。 “郡主果真是与众不同,人人都在猜灯谜,唯郡主在猜哑谜。”荣慕趁浔阳不察走到其身后,唬了她一惊,冷汗冒了一身。 浔阳深深吸气,迅速恢复冷静。此事她从未出面参与,荣慕至多查到慎王府涉及其中,只要她抵死不认,荣慕也奈何不了她。道:“荣公子说话为何本宫总听不明白。” 荣慕微挑嘴角:“这不重要。”转身上前挡住浔阳的视线:“郡主可收到我送的礼了,喜欢吗?” “说来还未多谢荣公子,扶桑杯具很是难得,浔阳有幸收藏两套自然欢喜。”言罢微退了半步,正瞥见鲁王重回御花园。 荣慕难得识趣地腾开视野,让浔阳继续观战。 鲁王对慷王的指挥自是极力否认,陛下面色如铁,命令慷王呈上证据。 慷王上前向皇后一礼,问道:“不知母后可曾授旨鲁王妃准备今夜的烟火?” “确有此事。”皇后额角已微沁冷汗,“慷王怎知?” 慷王心中震惊,脸上仍旧波澜不惊:“这几日,工部接连运出了大量硝石往鲁王府邸,儿臣不得不生疑窦,连番调查后反牵扯出一桩惊天大案。” 慷王这话半真半假,当初拿到账本时他并不知幕后黑手是何人,直至鲁王府私运硝石,他才将调查方向对准鲁王。 原本是想留着沈宅账本,卖几个人情,眼下不得不呈上了。如此不算上策,但也不算下策,毕竟在场者不多,陛下定会下令封口,至少不会招惹涉事官员的怨忿。 “账本上有部分官宦女眷的手印,只须查证一二便可知真伪。” 皇帝翻着账簿,眉头紧锁。这么多京官的家丑,足以撼大数朝之根基,操控者其心可诛! 鲁王早料到有这一日,矢口否认,反咬慷王无凭无据肆意诬陷。 “据儿臣查证,沈宅经营所得皆存于鲁王别苑之中。依此账簿看来,当中不止金银,亦有妇人以珠宝、字画、古玩等作抵,儿臣恳请父皇降旨,查抄别苑,真相自会大白。” 鲁王鼻哼一声,道:“本王行得正坐得端,何惧查验。只是身为皇室宗亲,宅苑任由你的虎啸军来去,皇家颜面何存!” 慷王自然知道查抄皇亲府邸非同小可,只是已如今骑虎难下,坚决道:“若然查无实据,本王愿在百官面前向皇叔赔罪!” 在儿子与胞弟之间,皇帝陛下自然是相信亲生骨肉的,鲁王尚未开口,皇帝先道:“既然慷儿立下承诺,皇弟又问心无愧,那就不妨让慷儿去查验一番,还皇弟清白。” 鲁王窃喜,自慷王盗走账簿后他已让张管事将账物转移。他早已料到慷王会请旨搜他的宅子,只没想到这么快。慷王寻死难道他还要拦着吗?铿锵道:“臣弟遵旨。” “儿臣领旨。” 皇帝合上账簿交予内侍,眯着眼揉着太阳穴。西北才平静了多久,自家就开始窝里反了。 “莫扫了佳节雅兴,移驾养心殿,鲁王随驾。” 看着渐渐行入黑夜里的銮驾,浔阳的心慢慢揪紧,也不知事情会否安着他们的安排走。 “戏都散了,郡主还要回味多久?” “荣公子的话本宫又不明白了,水榭戏台不是正要开演吗?”浔阳道,“本宫要陪皇祖母看戏了,失陪。” 第13节 才迈步又被荣慕伸手挡住。 “你就不怕我告诉慷王?” 浔阳朝他一笑:“我陪皇祖母看戏而已,也值得禀告?” 言罢避开荣慕的手臂径直离去。 第12章 捷报 琥珀色的茶水和深青色的茶叶在紫砂壶中翻滚,热气抚着浔阳的脸颊。 浔阳望着空空如也的冰裂釉瓷杯出神,沈宅所得的财物早已不在别苑,也不知慷王能否搜到鲁王爱妾私藏的几样珠宝。早知如此便该让张管事多留些线索,也省得她如今七上八下。 阳淌提起茶壶,烫得龇牙咧嘴,逗得浔阳扑哧一笑。见她绷了一夜的脸终于舒开,阳淌也松了口气,道:“鲁王别苑说小不小,只怕虎啸军一时半会也搜不出个结果,你先去睡吧。” “我如何能睡得下。”浔阳又恢复了愁容,将茶杯往前一推,阳淌只得斟茶。 虎啸军在上元夜大张旗鼓搜查了鲁王别苑,京中百姓议论纷纷。二更天时,宫中传出消息,鲁王因谋反罪入了宗人府。 几乎同时,城西沈宅亦被虎啸军查封,沈宅与鲁王的秘密不径而走。 这伤风败俗之案在京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几个官家妇女被当场擒获,只得拿麻布袋从头罩到脚。 知府吴通因失查罪连降三级,陛下钦点的新任知府李仕元却仍是慷王门生。 此次虽成功借慷王之手揭发了沈宅的肮脏事,但账簿并未被公开,慷王府分毫无损,浔阳心有不甘。不过鲁王被囚至少已使今生的轨迹脱离了前世,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沈宅一案风波未平,代州传来捷报,慎王平定天理教□□,不日回朝。 不同于慷王揭穿鲁王阴谋后的无赏无罚,慎王一回京便得了陛下的厚赏。 天理教为害一方,最擅长的便是蛊惑人心,朝廷多次派兵剿匪皆是死伤惨重。慎王此次出其不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伤天理教元气,不仅代州百姓感恩戴德,不少武将皆觉解气,纷纷请缨乘胜追击,慎王党更不愿错失如此良机。慷王党则唱了反调,提议招安。 皇上犹豫再三,最终同意了招安。 慎王辛苦奋战,最后让慷王做了好人,慎王党皆是忿忿不平,浔阳更难以舒怀。 前世亦有招安天理教之事,那时,唐近已位及大理寺卿。百官主战,唯他上书进谏,力主招安,而后慷王也与他站在了同一阵线。 事实证明,招安之策确实是对的。天理教虽为乌合之众,纳入军中后个个奋勇,当中有一人更成了慷王麾下的得力干将,有不败将军之称。 难道唐近已经开始为慷王谋事? 浔阳坐在亭中石凳上自顾思索,慎王唤了她三声皆无反应,直至慎王走入亭中,药酒的气息破坏了空气的纯粹,浔阳才骤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浔阳微低着头,她并不想欺瞒父亲,可是实在不知怎样才能让父亲相信。 浔阳未答,慎王也不深究,心想女儿已经长大,心事哪还能件件说予父亲听。 “沈宅之事你和淌儿做得很好。” “女儿有愧父亲所托,没能把握好时机扳倒慷王。”沈宅是父亲布了一年的局,在她手里却没发挥该有的效应,浔阳始终不甘。 慎王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摇头道:“这已很好了,党争不同剿匪,不可贪快,更不可动摇了江山根本。沈宅的账簿一旦公开,涉案的文官武将无颜继续在朝中立足,那么多的官吏一同辞官,岂不给了西北蛮夷入侵我大数的机会。” “可是慷王一点亏也没吃,反倒立了功。” “他若真立了功,为何你皇爷爷不赏他?”慎王又道,“鲁王是皇室中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辱的是皇家的颜面,慷王将其公诸于世,哪里是在立功?” 浔阳细细一想,确实如此。自己也算是歪打正着,上元夜没有宵禁,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异常热闹,虎啸军的行动根本藏不住。 “那若此事由父亲主持,父亲会怎么做?”这个问题浔阳反复想了许久,前世沈宅虽被查封,但鲁王未受半点牵连。一个五品小官背起了所有罪名,如此蹊跷居然也没人深究。 慎王仰头望着苍穹,斜阳正好。 “我与慷王争的是天下,你皇爷爷的天下。鲁王除了沈宅再无其他筹码,对付他只会让你皇爷爷失去最后一个手足,他不会开心。” “父亲会密禀?”浔阳恍然大悟,能让一个五品官顶包必是皇爷爷默许了。虽然账簿没有公诸于世,但风声一传出去,那些冷落了妻妾的官吏大概也心中有数,这件事掀起的波澜越小,对他们名声的损害也就越小,想必心中也会对父亲存着感激。 只是如此浔阳就更不明白了,父亲这般韬略,到底为何会输给慷王? 见浔阳一点即通,慎王深感欣慰。可惜她非男儿之身,否则父子共谋大业必事半功倍。 “浔阳果真聪慧,像你长兄。你二哥若能如你二人这般,为父可省心不少。” “我们兄妹皆是父亲骨肉,自然有父亲的智慧,大哥沉稳,二哥洒脱,各有千秋。今次之事二哥出力不少,想必假以时日多加历练,也能如大哥般为父亲分忧。” “为父也盼着这一天,只是。”慎王既是严父也是慈父,他期盼儿子成为国之栋梁,却只希望浔阳过得安乐无忧,“浔阳,党争之中有太多卑鄙龌龊之事,为父不希望你卷入其中。以后,这些事还是留给父亲和你几个兄长吧。” “可是浔阳想为父亲分忧。”重活一世,她怎么可能再眼睁睁看着父亲失败。 慎王向来说一不二,对此自是摇头。 “你对父亲没有信心吗?” 浔阳沉默,现在告诉父亲一切他定不会相信,唯有等将来她多为慎王府做些事情,那时父亲才有可能相信重生之说。 见浔阳一脸失落,慎王又安抚道:“为父知道你是为了王府好,你若真想为父亲做些什么,过几日庆国公夫人的寿宴就陪你母亲一起出席。庆国公是父亲的臂膀,你多去走动也是在帮父亲。此次回来你皇爷爷赏了许多锦锻,你去挑挑,裁几身新衣。” 庆国公算什么臂膀,慷王一登基他便捧着慎王府所谓结党营私的证据去换自己的富贵荣华,丝毫不顾念父亲的提拔。这等小人,浔阳实在瞧不上眼。 不过尽管如此,浔阳还是不得不去一去,因为前世在那寿宴上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也许她可以改变点什么。 第14节 第13章 寿宴 一样的朱门,一样的贺联,就连收贺礼的家丁说的话也和前世一模一样。 浔阳不由忆起前生的林林总总,当初在寿宴上她和彭四郎合奏了一曲《醉太平》作为寿礼。多少人夸他们佳人才子天造地设,浔阳自己也信以为真,如今想来都如笑话一般。 彭家的小丫鬟提着裙角跑过来,此情此景也与前世完全重合。 “见过郡主,我家五小姐请您去花厅相见。” 丫鬟胡桃总是冒冒失失,她口中的五小姐是庆国公之女彭玥言。 彭玥言与浔阳自幼相识,浔阳厌恶庆国公府所有人,独独不怨玥言。若说自己被迫和亲有十分的苦,那玥言在前世则承受了十二分。 慷王登基后庆国公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将玥言许给了有虐妻之癖的虎啸军统领黄禄。犹记得自己出京之前玥言为她送行,本就纤瘦的她形容枯槁,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疤,丝毫见不到旧日风华。而伤她最深的却不是夫婿的虐打,而是亲手推她入火坑的生父对她不闻不问。 花厅里除了彭玥言之外,还有彭四郎,这也是浔阳早已知晓的。 银铃宫绦伴着浔阳的步伐铃丁作响,人还未到已先吸引了目光。正是春暖时节,鹅黄如意云纹交领短襦配着兰紫留仙裙,加上明艳的脸庞,清新的妆容,直让人感觉今年的春光都聚在了浔阳一人身上。 “郡主这一身打扮,快把外头的桃花比下去了。”玥言看着浔阳的襦裙满目艳羡。御赐的蜀锦尊贵却难免老成,这般配色端庄又不古板,娇媚又不落俗,浔阳的眼光真是越发独到了。 “照着你的尺寸裁了一身,已让胡桃收起来了。” “多谢郡主。”玥言笑逐颜开,露出浅浅的梨涡。 彭四郎走近,笑道:“郡主待玥言真是比我这个当哥哥的还好。” “你既知道还不多对我好些。” 彭四郎好气又好笑,轻敲了玥言的脑袋:“没大没小。” 玥言朝着彭四郎做了个鬼脸,又道:“你没大没小的妹妹要去帮母亲招呼宾客了,郡主这位贵宾就留给哥哥招待了。”言罢欢欢喜喜而去,独留了浔阳与彭四郎。 彭四郎欲言又止,对着诗友他总能滔滔不绝,面对浔阳却难以开口。 浔阳早已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给了他个台阶:“令堂大寿,不知彭公子准备了什么特别的贺礼?” “我正想与郡主商议此事。”彭四郎喜出望外,心说自己与浔阳真是心有灵犀,“我新谱了一首曲子,想献给母亲作寿礼,若然,若然能有郡主的琴音伴我的箫声,必是锦上添花。” 彭四郎忐忑不安,留意着浔阳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浔阳微微一笑,欣然应允。 “不过,这谱子至少得让我弹两遍熟悉一下才好。” “这是自然。琴已备好了,不过,不过我也得去招呼宾朋,只好,失陪。” “彭公子只管去吧。”浔阳心中窃喜,这也与前世如出一辙。 彭四郎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浔阳捧着曲谱心不在焉。前世大概在她弹完第二遍时,有一身穿囚服的女子闯进了花厅。当时她不清楚那名女子的来历,又怕给庆国公府带来麻烦,未敢收留她。直至多年后,唐近跻身大理寺卿,翻出了定远将军关致的案子,为这位蒙受通敌冤屈的名将雪冤,浔阳才知道今日所遇见的是越狱的定远将军之女,关晨娘。 定远将军是大数朝难得一见的猛将,而且为人刚正,不涉党争。也是因他太过正直才得罪了小人,罗织了他通敌叛国的罪证。陛下乃念其功劳,赦其死罪,斩去右臂,举家流放。今日正是关家人押解出京的日子。 前世浔阳见到从边疆回京的关晨娘后一直心存愧疚,若当初她肯相助,或许关晨娘便不必受流放之苦。最重要的是,定远将军甚得民心,为他翻案对慎王府有利。 第二遍琴音刚落,关晨娘果然来了。 关晨娘生于西北,长于军中,虽是女儿身,却有着男子的坚毅。被押解的官兵打得遍体鳞伤,依然坚持要为父亲翻案。 “姑娘。”关晨娘体力有些不支,单膝跪在地上,哀求道,“姑娘,求你救救我。” 尽管身受重伤晨娘也没落过一滴泪,这份坚强浔阳打心眼里钦佩。 浔阳放下琴谱,虽然她也想还关家清白,但收留朝廷要犯是重罪,她必须了解清楚眼前这个女子是否值得信任。 “你是逃犯?”浔阳冷声道,“这么辛苦逃出来不找个没人的地方藏着,明知我在这儿抚琴还要过来,有何用意?” 关晨娘没想到浔阳有此精明,自己的心思竟这么快就被看穿,一时间想不到说辞。 “你叫什么名字?”浔阳明知故问,只为知道关晨娘愿不愿意坦诚。 “关晨娘。”晨娘不假思索,关家儿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性命可以不要,气节不能丢。 “定远将军的女儿?想翻案?” “是!” “有证据?” “若有实证,我关家何至于落得如斯田地!” “无凭无证,如何翻案?” “我父亲是无辜的,只要慎王肯出手,一定能还我父亲清白。”关晨娘也是病急乱投医,得知慎王千金今日会在庆国公府,便拼了性命越狱来此。 “我父亲为什么要帮你?” 关晨娘默然,她记得父亲曾说过,他们军旅之人义气为重,而京中权贵却是利益当先。 第15节 搜捕晨娘的人已到了庆国公府,晨娘听见风声神色慌乱。她潜入庆国公府是背水一战,若浔阳不肯帮她,这天罗地网般的国公府她定然逃不出去。 浔阳抛出了一个包袱:“换上里面的衣服,好好梳梳头发。” 晨娘犹豫了片刻,浔阳的反应太过奇怪,随身带着衣物更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来求她。不过如今她也只能选择相信浔阳,事情再遭也不会比现在差。 官兵没胆量进国公府惊扰贵人,只得禀了庆国公,让府内家丁搜寻一番。 晨娘扮作侍女低头站在浔阳身后,家丁不敢打扰浔阳练曲,只扫了一眼便往别处去。 “你肯帮我?”晨娘问道。 “我没有这个能力。”浔阳继续抚琴,以免让没走远的家丁察觉异常。 “你既然帮不了我,为何不由着他们把我带走。” 浔阳停下柔荑:“我帮不了,但我父亲可以。我会带你回王府见我父亲,不过你要明白,如果我父亲不肯出手,王府你也不能久留。” “我明白。” “走吧。” 晨娘微怔:“你不是来贺寿的?” “上辈子贺过了。” 晨娘越发疑惑,浔阳已理好衣裙准备出门,她也只得跟上。 “我装作腹痛,你扶我出门。” 晨娘应了声好,抓住了浔阳的手腕。浔阳甚是无奈,关晨娘握惯了刀剑,扮丫鬟实在连一成相似也没有。浔阳好一番纠正,二人才出了花厅。 庆国公府人来人往,家丁丫鬟个个忙得不可开交,见着浔阳也只匆匆请个安而已。只要不遇着相熟的人,将晨娘带出国公府也非难事。 偏偏事情的发展没有这么顺利,彭四郎过来了。 “郡主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彭四郎关切着浔阳,便未曾留意她身边的侍女。 “正想找人转告彭公子,我有些不舒服不能为彭夫人抚琴了,要先告辞了。” “郡主哪里不舒服,不如我送你回去。” “一点腹痛而已,回去休息休息应该就无碍了。彭公子还要招呼宾客,就不必麻烦了。” 彭四郎略显失落,浔阳道了声告辞,暗暗松了口气。彭四郎目送着浔阳,却发现浔阳身旁的婢女十分眼生,个头比寻常女子要高许多,更奇怪的是她脚上那双鞋只够穿上脚尖,脚裸还露在外头。 浔阳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晨娘没有裹脚。 “等等。”彭四郎喊住了她们。 第14章 翻案 彭四郎一喊,浔阳和晨娘都顿住了脚步。 既然事情败露晨娘也不愿再连累他人,正要逃走浔阳却抓住了她的手,递了把匕首给她。 “挟持我,门外有马,出城。” 明晃晃的刀子架在浔阳如雪的颈上,彭四郎不敢上前,晨娘步步后退,到了门口。 国公府的家丁已围了上来,搜捕晨娘的官兵亦闻讯赶来。 晨娘手上一时失了分寸,在浔阳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浔阳呜嗯了一声,眼角瞬地聚了一滴泪,正落到晨娘手背上。晨娘忙要松手,浔阳却紧握着她的手背不放。比起粉身碎骨,这点痛哪值一提。 “让他们退进府内,关门。”浔阳悄声教着晨娘。 晨娘不禁暗暗惊讶,一个娇养于深闺的皇家郡主,不只不惧疼痛,还能临危不乱。 碍于浔阳性命,众人只得退进国公府。晨娘带着浔阳策马出城,一路通行无阻。 哪知才出城门不远就见彭四郎单人匹马追出城来。 “没想到这彭家公子斯斯文化,马术倒是精湛。我们两个人一匹马,甩不掉他的。” 从未策马的浔阳颠簸得头昏脑涨,直欲作呕,几经辛苦才吐出了两个字:“停马。” 长长一声马嘶,晨娘勒马,静待彭四郎赶来。 彭四郎生怕关晨娘会伤害浔阳,在五步之外便停了马,握缰绳的手却没有半分松懈。 “把郡主留下,我放你走。” 晨娘看向浔阳,她从来不打算逼迫浔阳帮自己。 浔阳回头朝她一笑,关晨娘明明可以继续拿她的性命要挟彭四郎,她却没有这么做。不管她是善良还是太傻,浔阳都下了决心要帮她。 浔阳下了马,仍有些晕眩,彭四郎忙过来扶她,仔细瞧了她的伤口,好在伤的不深,血已止住了。 晨娘抓起缰绳正要离去,浔阳又拉住了缰绳。 第16节 “你去哪?” “不知道。”关家蒙冤落难,她拼死出逃只为还父亲清白。原指望能得慎王相助,但如今她根本就进不了京城,见不了慎王。下一步该如何走,她自己也不知。 “海捕文书很快就会下达各州府,你很难躲得了。” “东躲西藏亦非我所欲,若不能为父亲翻案,我宁可被流放也不去做逃犯再污一次父亲的声名。” 关晨娘这倔强简直世间难寻,可她若她也流放了,谁来喊冤? 前世唐近为关将军翻案的事情甚是轰动,浔阳多少也知些情况。关家人远在边疆,这桩冤案也早已人们被忘却,还是唐近自个闲来无事翻看卷宗,才找出的这桩尘封的旧案。所幸此案物证保存完好,唐近以乌惊国写给关致的信件用的全是大数所产纸墨为据,上书陛下重开卷宗。 眼下的大理寺卿是慷王的铁杆党羽,有那闲工夫也去花街柳巷消磨了,想翻出关家的案子,只能靠晨娘去御前喊冤了。 “郡主。”彭四郎此刻已看出了端倪,“可否借一步说话。” 晨娘素不喜欢别人遮遮掩掩,先说道:“我回避便是了。”言罢一夹马肚,驱马避开。 “郡主,此事王爷知道吗?” “事出突然,我还未与父亲商议。” “关晨娘乃重犯,一旦被人发现,不仅王爷会遭弹劾,郡主的名声也会受损。” “只要不被人发现自然不会牵连王府,而且,若我能帮关将军翻案,还可以助父亲贏得民心。” “翻案岂是儿戏!”温文尔雅如彭四郎此刻也有些急了,他原还以为浔阳只是出于好心想收留关晨娘,没想到她竟是要帮关家翻案。陛下玉玺都盖上了的案子,哪里是说翻就翻得了的。 “我从未当作儿戏。”浔阳决心已定哪会轻易动摇,“你若不愿帮我我也不会强求,只希望你莫将此事张扬出去。即使将来有何不测,我也定不会连累庆国公府。” “浔阳!”这是彭四郎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刚一喊出口又有几分后悔,但浔阳的话实在诛心。 浔阳也怔住了,虽说全京城都知道彭四郎对她有意,但彭四郎向来奉礼守节,只以“郡主”二字称呼她。或许她确实过分了,此时的彭四郎应该还是支持他们慎王府的。 彭四郎沉吟了半晌,才又开口道:“郡主,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望以后再不要说什么连不连累的话。” 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是那么温暖,那么柔和,难怪会令那么多女子沉醉其中。 浔阳微点了点头,不禁开始思索,徜若将来登上九五之位的是她的父亲,她的归宿会在何方。 “郡主,关家的案子虽非陛下御审,但最后的判决是陛下下的。若慎王爷忽然插手,陛下会作何想?” “可这桩案子确有冤情。” “郡主如何知有冤?” 浔阳语塞,按理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内情。 彭四郎继续道:“案子两月开审时朝野皆知,那时王爷没有站出来鸣不平。如今陛下下了判决,王爷反而要翻案,这翻的不是关家的案子,而是陛下。” 这话如醍醐灌顶,这时机确不比前世。 可是这开了一半的头,该怎么收尾? 彭四郎悄然叹息,关晨娘说什么也留不得,但以浔阳的性格,才把人救下却要她再推人家进监牢,她定是做不到的,这个恶人也只能自己来当。 彭四郎朝关晨娘那儿走近几步,拱手道:“关姑娘,彭某自幼仰慕令尊的骁勇,也相信令尊对我大数一片赤诚。可惜如今此案已盖棺定论,关姑娘又无翻案的证据,彭某也是有心无力。只愿彭姑娘此去多多珍重,早日找到翻案的实证。后会有期。” 晨娘自然明白这是不愿再帮她的意思,再留下也是自讨没趣,回了声告辞便策马离去。 马蹄掀起的尘沙很快又回归了黄土,浔阳看着马蹄印怔怔入神。筹划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能帮上晨娘。今日的晨娘虽然落难,但眼睛仍带着坚毅的光芒,而多年后重回京城时的她,却已被风沙磨得暗淡。 郊野风急,浔阳不禁打了个喷嚏。 “郡主,该回去了。”彭四郎忽觉得浔阳近来瘦了许多,在这风中似要倾倒,让人很想拥她入怀。 “边疆,是不是比京城还冷?”浔阳仍放不下此事。关家明明是冤枉的,她却一点也帮不了他们。 彭四郎挡着呼啸而来的寒风,道:“关姑娘自幼在西北长大,边疆于她而言,苦的只怕不是狂风黄沙,而是沉冤待雪。” 沉冤待雪,难道只能待唐近来雪?若唐近今生不能再主掌大理寺,关家是不是就永无出头之日?若唐近当上了大理寺卿,岂不又助长了慷王势力? “彭公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小和尚即将落入女主魔爪 第15章 佛法 短短十日,宁松寺已辟出了一块道场,崇静法师来京城弘扬佛法的消息也传遍大街小巷。 崇静法师原是本朝大儒,而立之年归皈佛门,耗费三十载光阴遍历诸国访僧问道,其佛学造诣可称本朝之首。近些年崇静法师潜心翻译佛家经典,若非当初彭四郎曾帮着他翻译梵文佛书,轻易哪请得了他出山。 前世崇静法师是在慷王登基那年来的京城,当时贵为丞相的唐近与他闭门论佛七日七夜,连柔然进犯这等大事也不见他回朝堂议事。崇静法师在修行之人眼中如活佛一般,浔阳相信今生唐近仍会来见法师。 道场已开了两天,慕名而来的僧侣都快把宁松寺的围墙挤倒了,可唐近却仍没有出现。 第17节 崇静法师只答应在此讲学三日,若三日内唐近不来,浔阳真不知该如何从慷王府里把人弄出来了。 “郡主,斋菜不合心意吗?”彭四郎见浔阳久久不起筷便问道,“要不我带你下山去吃些别的?” 宁松寺的清斋确实一般,但此时纵有山珍海错她也难开胃。 “既来听佛理又怎可不守佛门的规矩。”浔阳提起筷子勉强夹了块山药入口,淡极。 入夜之后,莲珠神神秘秘掩着一个竹罐走在寺中石阶上。这宁松寺一入夜便静得只剩风声,鬼哭狼嚎一般着实吓人。 石阶上站着一个素衣女子,长发飘飘,又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吓得莲珠险跌下台阶。 “小心些。”那女子喊了一声,这声音分明是自家郡主。 莲珠这才定下神,抱着罐子往上跑。 “郡主怎么自个在这儿?风这么大,仔细身子。” “本已躺下了,见月光不错便出来赏月。”浔阳反问道,“一晚上不见人,你这是去哪了?” 莲珠把自己怀里的竹罐往前一递:“彭公子让给郡主带的,我也不知犯不犯佛寺忌讳,可小心了?” 彭四郎向来敬重崇静法师,怎可能在他眼皮底下犯禁,问道:“何物?” “百花蜜。” 浔阳莞尔,这两日吃得清淡,确实有些想吃甜食。 “郡主,佛门中人吃蜂蜜吗?” 浔阳还未开口,却有一深沉悠远的声音说道:“施主这问,提得好。” 两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方知是崇静法师。 “贫僧访历诸国寻求佛法真义,却未能参悟此问。《涅槃经》不对此作限,《楞严经》中比丘则禁食醍醐。众说纷纭,贫僧亦难答施主之问。” 莲珠听得云里雾里,愣愣看着浔阳:“那,能不能吃呢?” “不知施主有何见解?”崇静竖着掌朝浔阳一揖。 浔阳回了一礼,答道:“近来听大师讲法,浔阳亦小有所获。大师常谈‘圆融’二字,圆者周遍之义,融者融通融和之义。天台宗于真谛与俗谛之外加入中谛,以中谛连接真俗二谛。三谛俱破、俱立、俱绝待,相互融即,无碍自在。即是说佛门弟子修行,当破除偏执,因缘行事,而非固守于某一经典。” 莲珠仍旧糊涂着,崇明法师则颂了声阿弥陀佛,道:“施主果然慧根。” “多得大师点拨。”因着重活一世,浔阳对佛理格外敬奉,崇静法师所讲授的佛理她也用心在听。 崇静法师向来愿意与有慧根、愿参佛的人论佛,难得浔阳年纪轻轻能有此修为,便道:“适才贫僧正与弟子在修心亭中品茶论道,不知郡主可愿一道?” “却之不恭。” 宁松寺建于前朝,多年不曾修葺,这六角飞檐的修心亭只剩残破的四角,亭顶裂得纵横交错,柱子也已被风雨所蚀。大抵也只有崇静法师这般看破命途的世外高人才能安然坐于其中吧。也不知与大师论道的又是哪位高僧,或许可以请他在崇静法师走后继续在寺中宣讲佛理,既能让多些百姓受益,又多了一分引来唐近的机会。 浔阳跟在崇静法师身后,时不时望望那年久失修的亭子。虽然是已死过一次的人,浔阳反而更畏惧死亡。上辈子已经虚度,今生不能再无收获。 “施主请坐。” “多谢。”谁让自己答应了呢,只能硬着头皮坐下,一会再寻个由头告辞罢了。 浔阳站立时只能看见崇静法师那位高徒明晃晃的天灵盖,直至落座后才发现,这位高徒正是她苦等了两日的唐近!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怪不得白日不见唐近,原来人家是崇静法师的入室弟子,夜里才来叙师徒缘的。 唐近显然也是认得浔阳的,道了声“阿弥陀佛”算是打了招呼。 “原来小师父师从崇静法师,真是失敬了。”传闻崇静法师游历四方甚少收徒,能得他青眼的都是此间能者。许多年前在嵩山收了个弟子,没两年他就成了少林掌门。同是崇静高徒,为何唐近走的路如此曲折? “施主与清甘是旧识?” “有过几面之缘。”浔阳立刻回答,生怕唐近说出他曾在这儿救过自己的事。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那不知大师与清甘师父又是怎样的缘分?” 崇静颂了声阿弥陀佛,道:“说来已是二十年前了,贫僧途经玉门关时不慎打湿经书,便就地晒书。清甘那时才方四岁,目不识丁,却在看了经书后央我为他剃度。” 这故事任谁听来都会觉着唐近与佛有缘,将来必会是得道,至少到如今唐近看起来还是个眉目清和、无争世俗的僧人。究竟是怎样的机缘,怎样的转折才将一个和尚变成了宰相? 说话间崇静已斟了几杯清茶,浔阳捧了一杯轻啜一口,比之寻常所饮,茶味偏淡,却更甘香。 “看来清甘师父自小就有佛缘,想必后来崇静法师不仅为清甘师父剃度,还带着他周游了西方诸国吧。” 崇静法师微地点头:“还是两年前我回闭关翻译佛典时才让他自己修行的。” “佛典繁多,大师怎不让清甘师父帮手?”浔阳记得唐近通晓多国语言,每有外邦使节来朝都是他招待的。也不知崇静法师怎么想的,不将唐近留在身边帮忙,反让他出来祸害他们慎王府。 “清甘不同贫僧,贫僧是走不动了,只好找个清净地方修行。大千世界,才是修行的最好所在。” “原来如此。”也不知唐近还俗入仕之后,崇静法师会作何想。 唐近沏着茶不发一语,浔阳接过茶杯道了声多谢,问道:“小师父如今在何处修行?” “慷王府内。”唐近又奉了杯茶给自己的师父,自捧起一杯饮了半口。 “在王府内修行?” “王府藏书阁中有几卷孤本佛经,贫僧正在誊抄。” 第18节 传闻刘贵妃生前喜好收藏佛经典籍,想必是她的遗物,这倒是个引唐近入慎王府的好借口。 “能将孤本传世也是功德。”浔阳道,“早前我在长兄藏书中看见一本《佛说三十七品经》,据说此经书失传多年,我长兄也非修佛之人,辨不清真伪,只得收藏柜中。” 《佛说三十七品经》抄传于东晋,南北朝时便已失传,莫说唐近,崇静法师听见都难免心动。 崇静法师放下茶杯,合掌对浔阳道:“不知可否借贫僧一睹?” “此书是我长兄之物,如今他人在异地,浔阳未得他同意不敢擅借。” 崇静法师苍老的眉眼中透出一丝失望,浔阳又道:“虽不可外借,但入府一观当也无妨。不如请清甘师父明日走一趟慎王府,若是真品浔阳亲自誊一份给大师送去,若是伪品也省得大师白走一趟。” “如此便多谢施主了。” 第16章 卖身 仲春二月,慎王府中辛夷花正茂。唐近如约而至,浔阳却将人晾在了辛夷树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浔阳才带着瑞香过来。 “清甘师父久等了。”浔阳撑着碧色纸伞款款而来,樱粉色的裙摆微微飘扬。 唐近如梦初醒,呢喃了一句佛偈。 浔阳的身上既有母亲郑氏那份江南女子的袅娜,又有京都女子的明朗,更带着皇室郡主的气派,让人很难不去注视。 “适才接了个旨意,皇后娘娘召本宫入宫,今日怕是不能招待清甘师父了。” 唐近道了声阿弥陀佛:“那贫僧改日再来造访。”言罢便要转身,浔阳却又唤他留步。 “本宫已吩咐莲珠去找经书,还请清甘师父移步藕风小筑稍候。” 瑞香上前请道:“小师父这边请。” 藕风小筑建于荷花池畔,未到荷花开放的季节,池中只有几片残荷飘浮,小筑略显冷清。 小筑中收藏了各式杯盏不下百件,全是浔阳的藏品。平常轻易不许人进来,生怕磕碰了杯盏,今日为了留住唐近也只能忍痛了。 瑞香将唐近带到小筑后端上了盏茶便先告退。这茶并无甚特别,特别的是那天目瓷茶盏。此茶盏出自闽地雕瓷大师章元甲之手,整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雕于盏中,若不细看难以发现奇中奥秘。 唐近方才在辛夷花林中等了许久,如今正口渴,端起茶盏便饮了大半,抬眼见了盏中文字欣喜不已,立刻将茶水全部饮下,细细观察杯中文字。 雕瓷技艺在本朝并不鲜见,但雕刻佛经的唐近还是头回见。这雕工精妙绝伦,字字工整端正,唐近爱不释手。 “小师父在看什么呢?” 唐近正看得入神,莲珠忽从后出现,大喊了这么一声。吓得唐近双手一抖,心经天目盏碎成了数瓣。 “你……”莲珠双眼瞪得斗大,“这可是我家郡主挚爱的茶盏,你居然敢打碎!”虽然郡主给她的差事便是让唐近将这茶盏打碎,但见唐近真把这么好的杯子摔碎,莲珠仍旧忍不住气恼。 “阿弥陀佛,贫僧无心之失。”唐近竖着掌道歉,瓷器一碎便难再复原,这般珍品毁于他手实在罪过。 “无心就无罪吗!你可知道,章元甲大师收山多年,这杯盏碎一件少一件,你打碎的这杯子能给菩萨镀好几层金衣了!” “贫僧……”唐近满心愧疚,虽不懂此盏价值几何,但也能看出雕瓷耗费了不少心血,“请施主责罚。” 莲珠气得两腮鼓鼓,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又看了看唐近,实在想不明白郡主为何要牺牲彭公子送的杯盏来换这个臭和尚。 “看你这副模样定然也淘换不来这样的杯子,身上有多少银子?” “贫僧身无分文。” “那卖身吧。”莲珠不假思索,“走,跟我去账房签卖身契。” 唐近还怔着,莲珠拽起他的袖子便往账房走。唐近一路走一路低声念佛经,莲珠听来如蚊子叫一般,心下越发厌烦他。 账房里长年备着卖身契约,只差名字和手印。虽说签了卖身契就没了自由身,可在王府里当家奴既有月银又有靠山,衣食不愁,得脸的还能拿主子的赏赐,比在外头摸爬滚打要好百倍。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卖身进来,也就唐近运气好,还要浔阳下套诓他。 执掌账房的柳管家磨着墨问道:“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唐近木头般立着,出家多年,一时想不起自己的俗家姓名与祖籍。 柳管家顿下手瞧了他一眼,把卖身契往前一推:“先按手印。” 唐近仍旧愣着,从未听过出家人卖身,也不知这卖了身是否就得还俗了?那应当先禀明佛祖才是。 莲珠最见不得别人做事磨蹭,直接拽起唐近的手往卖身契上按。柳管家提起笔填上年月日,边写边道:“回头给你起了名字再通知你。” 唐近正要竖掌道声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手抬了一半又觉得有些欠妥。莲珠没好声气地催促他:“还愣什么?卖了身就赶紧干活!” “不知贫僧该做些什么?还请施主明示。” “什么贫僧施主的,还当自己是和尚呢!”莲珠十分不耐烦,“罢了罢了,柳管家,这人劳您先管教着,好好教教规矩,省得给咱王府丢人。” “行吧。”柳管家整理着东西,瞧也不瞧唐近一眼,“识字吗?” “识得。” “那就先在这儿给我打打下手,正好缺人手。” 第19节 安置好了唐近后,莲珠又去嘉宾楼向浔阳复命。瞧着莲珠那气鼓鼓的模样浔阳还以为是事情出了什么意外,还是瑞香了解她,一看便知她是心疼那天目盏了。 若能以一个杯盏换未来宰相大人,那这买卖可一点也不亏。不过这些话还不能说给莲珠听,只能先拿些甜糕哄着。 两盘芙蓉糕下肚,才勉强抚慰了莲珠,总算想起来还有事情要请示。 “郡主,那和尚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祖籍,是您给他赏一个,还是让柳管家撰一个?” 这户籍姓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随便编一个拿去户部入个册也就有了,莲珠和瑞香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姓唐,单名一个近,远近的近。”浔阳闭眼回忆着,“祖籍太原。” 想想前生唐相国的风光无限,也不知今生被自己这么一折腾还能不能当上一朝宰辅。凭心而论,唐近前世虽为慷王党羽,但所做所为都是利国利民之事,如果今生能让他帮辅自己的父亲,想必大有裨益。 浔阳正回忆着唐相国的发迹史,小二送了份桃花糕进来,瑞香要接碟子时又忽地意识到今日郡主约了彭家小姐,彭小姐沾不得桃花,她们并没点桃花糕。抬眸正想和小二说话却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荣……荣公子?” 浔阳闻声看去,那小二竟是荣慕,真是阴魂不散! “是本宫消息闭塞吗,怎没听说荣家没落到要荣公子当店小二了?” 浔阳有心要激荣慕,荣慕却半点也不生气。 “自家产业当然要亲力亲为才好。”一得知浔阳喜欢嘉宾楼的糕点,荣慕二话不说就将嘉宾楼买下,只为求红颜一笑。 然而浔阳才笑不出来,难得有个清净所在,却被荣慕染指。 “嘉宾楼是林掌柜的祖业,荣公子未免太霸道了些。” “我给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哪里霸道?”荣慕端着桃花糕过来,正要落座却被瑞香拦住。 “抱歉了荣公子,这是我家郡主为别人留的位置。” 荣慕瞧了瑞香一眼,心想这丫头长得虽不算出众倒也顺眼,等将来娶了浔阳,收她作姨娘也是不错。 浔阳实在不愿与此人费口舌,起身吩咐瑞香摆道去庆国公府。偏正此时,彭玥言推门进来。 玥言并不认识荣慕,只当他是上菜的小二未多在意,笑问浔阳怎么傻站着等她。 “正想去国公府找你呢。” “我这不是来了,你不是说这儿的点心好吃吗?莫不是舍不得请我?”玥言走过来看见桌上有碟糕点,伸手便要去拿,浔阳赶紧拦她。 “别吃,这是桃花做的。” 玥言一碰桃花便会浑身红疹,更别说吃了,一听说是桃花所做赶紧缩回了手。 浔阳正要说话,荣慕却抢了先:“姑娘不能吃桃花糕?那上辈子一定是朵娇艳桃花。” “怎么说?”玥言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顿时起了兴致。这才仔细去看旁边的小二,剑眉星目,俊俏不输自家四哥。 “因为不忍吃自己的同族姐妹。” 玥言扑哧一笑,摘下腕上的银镯给荣慕做打赏。荣慕装出一副正经小二的模样接了镯子,还躬着身谢赏。 “既得了赏赐还不告退?”浔阳也懒得拆穿他,把那桃花糕也还了荣慕。 荣慕也不知是不是扮上瘾了,接了碟子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这小二真有趣。” “哪里是小二。”浔阳坐回椅上,“这是荣妃的弟弟,荣慕。” 玥言捂着嘴,荣慕的名号她也是听说过的,讶道:“他就是荣慕啊,似乎没有传言说的那么不堪,他怎么会在这儿?” 浔阳又不好告诉玥言荣慕是来找她的,只道:“嘉宾楼改姓荣了。” 没想到玥言却对他颇感赞赏:“躬力亲为,难得。” 浔阳无言以对。 第17章 破戒 三声铃铛摇响了慎王府家仆的午饭,早已蠢蠢欲动的家仆涌进饭堂。王府内奴仆逾百,饭堂男左女右,十人一桌,得脸的靠前,而像唐近这种最末等的家仆则坐第十桌。待他慢悠悠走到饭堂时,第十桌的菜已被洗劫了大半。 唐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不是为自己的五脏庙,而是那些为了被宰杀烹饪的生灵。 慎王府日日大鱼大肉,做了三日家仆竟没见过一盘素菜,天天只能靠白米饭果腹,更苦的是还要看着别人将牲禽分食。唐近如今看也不愿看那满桌菜肴,端起米饭便埋头吃了起来。 “和尚,有素菜。”同桌的热心人把桌上难得一见的炒青菜换到唐近面前。 唐近道了声多谢,提起筷子夹了一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不知是否太久不吃青菜,总觉得这菜特别可口。 “和尚,味道怎么样?” “甚好。” 忽然之间,同桌的九个人捧腹大笑,独唐近一人不明所以。 “你还真当那是素菜啊,自打你来咱就没吃过素,猪肉炒青菜,猪肉都吃完了,那也是荤!” 这一语如晴天霹雳,唐近自幼出家,一直恪守佛门清规戒律,如今竟就这么破戒了! 第20节 是夜,唐近仍因此事而难以舒怀,独坐在辛夷林中颂经。 晚风抚着辛夷,落了一朵在他怀中,却丝毫没有打乱他口中的经文。一个窈窕的身影由远及近,唐近仍未察觉,直至那人开口。 “清甘师父怎么在这里打坐?” 唐近缓缓睁眼,辛夷树下,黄衣翩翩。 “此处清净,又不会扰了他人。” 浔阳心中明白他这是遭同屋的家仆排挤,但并不揭穿。 “贫僧是不是扰到施主了?” 浔阳摇头:“我专程来找你的。” 唐近微诧,那日辛夷树下一别他再未见过浔阳,原本想为那日打碎茶盏的事亲口向浔阳赔罪,但柳管家说,浔阳郡主金枝玉叶,他这等家仆是没有资格见的,这才将此事作罢。 “备了些斋菜和素糕,不知清甘师父赏不赏脸?” “这……”唐近自午膳时破了戒后粒米未进,如今饥肠辘辘,但浔阳的好意他又受之有愧。 “清甘师父是在责怪我吗?”浔阳一脸自责,“莲珠那丫头自作主张让小师父卖了身,我知道后已责备过她了。可惜卖身契已送去官府盖印入册,浔阳能力有限,实在想不到办法还小师父自由身。” “郡主何需自责,更不该责怪莲珠施主,贫僧打碎了东西自然要赔。” 浔阳暗自得意,心说唐近可真是好骗,也不知这么不谙世事的小和尚是如何做上一朝宰辅的。浔阳又道:“小师父不怪我就好。白天的事情浔阳风闻了一二,特备下斋菜当赔罪也好,叙旧也罢,还望清甘师父不要推辞。” 唐近犹豫了片刻,肚子不适时地响了一声,浔阳掩唇轻笑,摆手作了个请的动作。唐近也不好再拒,随浔阳到了漱芳亭。 这满桌的斋菜不可谓不精致,不可谓不诱人,只是唐近如今见着炒青菜都有些惊弓之鸟的意思,坐在桌前却不动筷。 浔阳看出了他的担忧,笑着解释道:“这菜肴全不沾半点荤,清甘师父大可放心食用。” “多谢施主。”有浔阳这话唐近才放下心,实在饿得厉害,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转眼便吃下了大半碗饭。这才发现对面还坐着浔阳,瞬地脸红到耳后根去了。 浔阳还是第一次看见唐近脸红,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不论是宰相还是僧人,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平静,像山间潺潺的溪水,悠然自得。 “失礼了。”唐近抹去唇边的饭粒,羞得低头。 “人之常情罢了。” 人之常情这四个字像敲在了唐近的心上,出家之人本不该有七情六欲,他犯的似乎已不只有一个荤戒了。 “在我们王府待了几日,清甘师父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只是……”唐近看向了碗中米饭,其中之意浔阳当然明白。 浔阳带着笑道:“我们慎王府厚待奴仆,倒难为清甘师父了。” “是贫僧尚不能入乡随俗。” “入乡随俗?”浔阳问道,“清甘师父愿意还俗?” 唐近自出家那日起便下定决心一世为僧,奈何阴错阳差当了王府家仆,今日又犯下戒条,如何还能再留佛门。可是,当了二十年和尚,忽要他蓄发还俗,总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清甘师父当年为何会出家?”这个问题浔阳上次就想问,只是崇静法师在场才没开口。 “师父说,那是佛缘。”唐近翻寻着久远的记忆,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记不清当年看见经书时的感悟,莫非他真的佛缘已尽? “也许,小师父留在王府也是佛祖的指示呢?小师父本只是过客,却在京城兜兜转转了数月,又机缘巧合打碎了佛文茶盏,当中玄机不知小师父可曾用心参悟?” 所谓玄机不过是浔阳有心为之,唐近心思单纯丝毫没有怀疑,反觉浔阳所言极有道理,甚是认真地考虑了一番。 “或许正如施主所言。”唐近合掌鞠了一躬算是致谢。 浔阳本还担心唐近顽固不化,现在看来也还有那么一点悟性。道:“清甘师父能参透最好,其实只要本心不变,又何必那么在乎是否僧籍。不论是在俗世还是在世外,佛法不都一样吗?” “施主所言甚是,以后施主还是叫我的俗家姓名罢。”既已非佛门中人,就当不起那称呼了。 “好。”浔阳看了看桌上的空碗碟,又道,“想来要唐公子改吃荤菜仍是强人所难,我会吩咐厨房以后每日备几碟素斋。” 慎王府奴仆众多,顿顿全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最近都是浔阳自掏腰包把素菜换荤,花了她不少私己。要再这么下去,她可得去变卖首饰了。 “多谢。” 月晖映在浔阳身上,像披了一层银纱。唐近忽觉得浔阳很像画像里的观音,眼睛里衔着光,一笑能化腊月寒冰。 第18章 盗窃 春眠不觉晓,瑞香催了三次浔阳才懒洋洋起床。正闭眼洗漱着,莲珠匆匆忙跑过来气吁吁道:“郡主,那个和尚出事了!” 浔阳骤地瞪大了眼睛,倦意一扫而空:“出什么事了?” “柳掌柜说他偷银子!” 浔阳哦了声,继续闭眼漱口。 莲珠愣愣看着她,不是说凡与那和尚的事都要尽快禀报吗? 第21节 “他现在人在哪?”浔阳擦了擦嘴,慢悠悠开始挑衣裳。 “关柴房了。” “先打一顿再说。” “啊?”莲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浔阳又重复了一遍。 “去吧,别打死就行。”浔阳挑了件水绿暗花齐腰襦裙,又翻出一套珍珠头面,化了个精致的落梅妆。磨蹭了许久才打扮得宜,迈着莲步去柴房。 浔阳当然相信堂堂未来宰相是不会做那些鼠窃狗偷之事的,可若不给他点苦头,自己哪来的机会救苦救难,又怎么让他死心塌地做慎王府的人呢? 柳管家亲自守在门外,见浔阳来了颇感意外。府内事务由王妃掌管,几十两银子的小事通常是王妃身边的齐嬷嬷处理。以往只要给点好处,他说什么齐嬷嬷就信什么,可这浔阳郡主就不好糊弄了。 “这点小事怎么劳烦郡主亲自过来?”柳管家做贼心虚,一脸谄媚地迎过来。 “母亲想让我学学主持中馈,这便来了。”浔阳心里明白,账房一把手是个肥差,柳管家从中定捞了不少好处。这个她认同母亲的说法,养看门狗看米缸总得让它吃饱了才不会打破米缸,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大概是唐近太过耿直,才惹了他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其实这事儿简单,就是那个唐近偷了五十两银子被捉了现行,按咱王府的规矩,初犯者杖责五十,卖出府去也就是了。郡主要监刑吗?” 浔阳心想这柳管家可真会避重就轻,明明自己是来彻查的,倒成了监刑。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把人弄过来,哪能就这么给卖了。柳管家早年是父亲的随从,因帮父亲挡了冷箭腿上落下残疾,说起来也算是王府的功臣,轻易不能问罪。 “这银子是怎么被偷的?” “他开柜子偷的。” 浔阳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柜子的钥匙原先可是柳管家保管?” “对,他趁我不注意偷了我的钥匙。” “有人看见了?” “我看见了呀。”柳管家毫不迟疑,仍旧笑得殷勤。 浔阳微微一笑:“柳管家既看见了为何不制止他,反倒由着他开钱柜?” 柳管家摸着后脑勺琢磨着怎么圆话,浔阳又继续发问:“这五十两是碎银还是银锭?” “都有。” “钱柜里应该有不少五十两一锭的银子吧,为何唐近要那么麻烦,拿小银锭和碎银?” “这个……”柳管家哑口无言。 浔阳并不打算揭他的底,叫他知道这谎圆不下去也就够了。她道:“柳管家,我知道你对慎王府有功,可凡事也别做得太霸道不是?” “是是是,郡主所言极是。”柳管家再怎么恃功而娇也不敢在浔阳面前放肆,这位可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掉滴泪珠子都能抵了他那陈年旧功。 “柳管家明白就好。”浔阳道,“此事只当误会一场,那唐近放在柳管家这儿怕也碍眼,我就带走了。” “不碍眼不碍眼。”柳管家露了几分慌张,“这人还是放这儿吧。” “柳管家。”浔阳声音骤地冷厉起来,蛾眉一挑,“我说话不管用是吗?” 这气势唬得柳管家再不敢出声,照着浔阳吩咐打开了柴房。 浔阳两辈子都活在云端,这还是第一次踏足柴房。比之寻常人家,王府柴房已算干净齐整,但那散布在空气里的尘埃与木屑仍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柴房里的唐近刚挨过一顿打,眼梢还带着淤青。近来不曾剃发,脑袋上立着不足一寸的头发,看起来像一头体形庞大的动物。 柴房门打开的那一瞬光线耀眼,唐近单手挡着光,待双眼适应时已见一张清莲般的脸庞在他身畔。 “施……郡主,我没有偷银子。” “我信你。”浔阳浅浅的笑靥像开在暖风里的辛夷花,令人熏醉。 “郎中已经去请了,唐公子还能走路吗?” “走得。” 唐近捂着左肩站起,两个小厮要过来扶他,唐近却道不必。出柴房时柳管家还目不转睛盯着,那眼里似要沁出血来。 郎中给唐近上了药,唐近迷迷糊糊睡着了。浔阳倚在藕风小筑的美人靠上喂鱼,越想越觉得奇怪,以柳管家在慎王府的地位,一点小事怎会这么忧心忡忡,莫非唐近知道的事并不寻常? “唐近醒了吗?” 瑞香答道:“方才小芙过来禀了,人醒了,正吃饭呢。” “走,找他去。” 此时唐近已喝了两碗清粥下肚,见浔阳过来往把碗放下。道:“郡主怎么亲自来了,正想着一会去向郡主致谢。” “谢就不必了,我来是想问问你,柳管家为何要冤枉你?”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都快被人卖了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唐相国可真是蠢到家了! “把你听见看见的原原本本告诉我,一点细节也别落下。” 唐近细细回想着,脑袋略有些疼痛,把手往上一捂,又被头发扎着有些别扭。浔阳见他捂着脑袋心下沉,不会让她打坏脑子了吧。 “今天早上我在后院水井边看见了柳管家,见他掉了一张纸便捡了打算还他。他走的急,我没追上,就先将那纸收着了。后来一时没想起这事,倒是柳管家先看见那纸在我身上,然后就说我偷银子了。” “那纸上写着什么?” “是张借据,柳管家借钱给别人的借据。” 一张借据何至于如此,就算是挪用了王府的银子,只要不做得过分,母亲也不会去追究。 第22节 唐近努力回想着借据上的内容:“上面写着,借了西满胡同林裕时五十两银子。” 西满胡同住的都是些小商贩,借几十两银子周转也不出奇,浔阳还是没想通哪里不妥,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郡主,我实在想不起来别的什么了。” “你且歇着吧。”浔阳对他也不抱什么指望了,还是从柳管家那儿下手查查为好。 探子派出去还没回来,她二哥阳淌倒是找来了。浔阳用的探子都是她二哥的人手,方才千叮万嘱不要张扬,转脸就向自个主子禀报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就是觉得那柳管家有问题,借你的人用用罢了。” 这么敷衍的答案才打发不了阳淌:“我可听说是他打了那个和尚,你还把人往自个院里领。我的好妹妹,你可别犯糊涂。” 浔阳实在想不明白,她这二哥怎么会觉得自己能看上一个头发都没长全的人。道:“我把人领过来是想查柳管家,二哥,你可认识西满胡同,林裕时。” “鬼才认识他。”阳淌说完又猛地想起来了,“你是说昨个夜里投河的那个林裕时?” 第19章 失火 浔阳将唐近捡到借据的事告诉了阳淌,事情太过巧合,很难不让人将林裕时的死与柳管家联系在一起。 “咱告诉父亲去吧。”阳淌提议道。 “父亲和旧部小叙,今夜不回来。”要不是父亲不在,浔阳也不会借用阳淌那几个笨手笨脚的手下。这案子顺天府已经在查,要是查到了柳管家身上,他们慎王府也难脱污名。 回想前世,柳管家好像没惹出过什么大事,不过前世也没唐近撞破了他,今生该不会让唐近添了乱子吧? 浔阳似风一般跑出去,阳淌还在后头喊着她:“你干嘛去?” “一会儿再说。” 唐近那屋房门半掩,浔阳情急之下直接推门进去。此时唐近正挠着背,左右挠不着难受得厉害,一见浔阳进来忙把手放下,哐一声手上伤处正砸着了床板。 “郡主怎么又过来了?”唐近捂着伤处忍着疼问道。 “柳管家的事你可曾说给别人听?” 唐近愣了愣:“除了郡主再无他人。” 浔阳这才安了心,道:“此事你千万别再告诉别人,知道吗?” “好。” “我先走了,你好生休养。” 浔阳关上房门又要回头去找阳淌,风骤起,吹灭了两盏廊灯。 本就安静的长廊被黑暗渲染得格外诡异,浔阳倒吸了一口凉气,听说枉死的鬼戾气最重,会在夜里找害他的人索命。该不会是林裕时的鬼魂追到王府来了吧?远处隐约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浔阳的背脊不由发麻。 “吱——” 身后的门忽地打开了,浔阳浑身都麻了,腿像粘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动。 “郡主,你怎么还在这儿?” 浔阳慢慢转过身,脖子挺得笔直,嘴唇仍有些麻:“我正想跟你说,随我走一趟吧。” 阳淌见浔阳带着唐近过来心里的疑问又深了几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唐近,论相貌确实不输彭家四郎,但这头发,实在怪异。 浔阳进了屋胆子也就大起来了,她向来要强,不愿让阳淌知道自己怕鬼,便对唐近道:“你将早上见着的事再说一遍给二爷听。” 唐近心中不解,刚刚才说不要告诉他人,怎的又领他过来再说一遍。阳淌也觉奇怪,浔阳自己方才明明已经说过了。 “你再说得详细点。”浔阳补充道。 唐近便又详说了一遍早上所发生的事情,详细到柳管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鞋子哪破了个口子,以及浔阳如何亲自下柴房救他。 阳淌牙齿嗑呲了一声,他这妹妹打小爱干净,地上有点灰都不乐意走,生怕弄脏了裙摆,小时候还总要他跟大哥背着才肯,如今为这和尚连柴房都进了。 浔阳瞧着阳淌的脸色便知他又多想了,赶紧让唐近先回去。唐近脚才跨过门槛,莲珠匆匆忙忙跑过来正撞他身上,两人一同跌进了屋里。 “鬼啊!”莲珠抬眼看见唐近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一句,吓得浔阳一个哆嗦。 莲珠说完这话又捂着嘴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不在屋里呀!” 屋里另外三人听得一头雾水,莲珠爬了起来朝两个主子禀道:“这和尚住的小屋走水了,我还以为他烧死在里头了。咦,他在这儿,那里头烧死的是谁?” 浔阳惊得双眼瞪圆说不出话来,阳淌猛得站起:“烧死人了?” 莲珠捣蒜似的点头:“里头烧死了个人,听说模样都烧没了。那屋里几年前吊死过人就一直空着,也就今天才搬了人进去,可真邪乎。” 那屋子只有唐近在住,莫非是柳管家想杀人灭口却误中副车?可那烧死的人又是谁,谁会进唐近住的屋子? 阳淌一时没了主意,便问浔阳:“你说,要不要找衙门来查?” “不可。”浔阳立刻否了,府尹是慷王党的人,让他们插手难免旁生枝节,毕竟还有林裕时的事情在。 浔阳攥着茶杯思忖了良久,又对莲珠道:“你出去后就当没见过唐近,让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他,就说,是意外失火。” 第23节 意外所致,死的又是卖了身的家仆,衙门就没有理由插手了。 唐近不明所以,他明明还活着:“郡主这是为何?” “此事只怕不是意外,有可能是柳管家要杀你灭口守住自己放贷的秘密,所以你得先躲着,他松懈了,我们才好查他。” “可这,若真有人因我枉死,我更该去为他诵经超度才是。” “你若也死了,那那个人不是死得更冤枉了吗?等捉了凶手,你再诵经不迟。” “二哥,你派几个人去找柳管家。另外,让秦大管家把府里的人点一遍,看看缺了谁。还有,把那屋子看起来,别让人进去。” 阳淌本要回去安排,转念一想,他这一走就只剩浔阳和唐近孤男寡女,于是便将小厮喊到门口,吩咐他去办。 屋外静得只剩风吹过树丛的声音,刚入春叶子长得稀疏,轻浅的沙沙声还算悦耳。浔阳捧着书心不在焉地看着,唐近坐在角落里打坐,唯阳淌干坐着百无聊赖。 “浔阳,弹个曲子听听吧。” “我又不是琴姫,想听曲子去兰亭舟找绿桐去。”浔阳哪有心思抚琴,这书看了半天也不曾翻过一页。 阳淌何尝不想去听绿桐的曲,要不是探子去报了浔阳要监视柳管家的事,他早在兰亭舟饮酒赏乐了。早知道就由着他去监视,没准这场火就烧不起来了。 可惜如今说什么都迟了,也只能喝喝凉茶,听听屋外的风声了。 更夫一遍一遍敲着更,三更天时,总算等来了消息。 派出去找柳管家的人把王府翻了个遍,又去了他在外头的宅子找过,结果无功而返。后来又依浔阳的意思去问了门僮,前门后门都说没见他出去过。 年近花甲的秦大管家也点算好了人数,府里只缺了柳管家和唐近。 “难道,烧死的是柳管家?”阳淌道,“他想放火,不小心烧死了自己?” 王府守卫森严,外人要潜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自己把自己烧死的说法又似乎不大合道理。火势烧得不算大,柳管家四肢健全,就算失了火他也应该能跑出屋子才是。 “郡主,让我去诵经吧。”在角落里安静得几乎要被遗忘的唐近说道,“想来,柳管家已害不了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会慢慢成长,目前,略蠢,大家忍忍哈 第20章 证据 天色尚暗,东方露着一丝浅浅的鱼肚白。唐近像一尊雕像安坐在焦黑的屋子里,守在门口的小厮捂着鼻子望了望的情况,又回过头去享受带着花香的空气。 唐近念罢了佛经又朝着屋内四方拜了拜,正看见烤黑的水盆底下压着一碎布,这布的颜色与柳管家昨日所穿的一模一样。 慎王爷得了消息后漏夜回府,浔阳刚换下衣服打算就寝,又从床上弹起来重新梳头穿好衣裳去见父亲。 阳淌也是还没到屋又被喊了回去,如实禀了一切。 柳管家在外放贷的事慎王早已知晓,以为他行事有分寸便也没去管束,没想到竟惹出了这样的祸事。 “父亲。”浔阳问道,“顺天府那边查到柳管家身上了吗?” “那边已查出林裕时是因无力偿还欠债而投河自尽,我找了几个地痞冒充债主去柳家嚷嚷了几声,顺天府想必不会再往下查了。” 浔阳点了点头,父亲行事果然迅速。林裕时的事情解决了,可府里还有具焦尸在。 慎王问道:“失火的屋子,原是谁在住?” 浔阳低着头有些心虚,还没想好怎么向父亲解释,阳淌答了话:“之前是空置的,今天妹妹把那个和尚接过去住了,就是发现柳管家借据的那个,也是宁松寺的那个。” 慎王看着浔阳,意在要她对此作出解释,浔阳还没想出说辞,外头莲珠的声音突兀响起。 “什么,你说柳管家是被人故意烧死的!” 慎王皱了皱眉:“外头是谁,带进来。” 莲珠和唐近一前一后入内,唐近手上还拿着一块破布一把匕首和一把铜锁。莲珠畏惧慎王爷之威,慌慌张张请安。唐近难得聪明了一回,能知道眼前的是慎王,恭恭敬敬问安。 慎王见了他的模样也猜出了他的身份,而他手上那两个焦黑的物件应该是出自火场。 “是你说,那火并非意外?” “是。”对着慎王不怒自威的气势,唐近镇定自若,这倒让慎王另眼看他。 “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两样是我在火场里发现的,这块布我认得,和柳管家昨日穿的一样。我还去看了遗体,左腿膝盖处也是受过伤的。” 当年柳管家为慎王挡箭,伤的正是左膝,看来尸首确实是他。慎王又问道:“那锁和匕首又是怎么回事?” “这匕首并非我之物,想必是柳管家带进去的。而这锁,我清楚记得,昨夜出门时只将锁扣在门上,并未锁上。但方才我找到这锁时,却是锁住的。我还问了莲珠姑娘,她说大家救火的时候门的确是锁住的,火灭之后才破门入内。” 柳管家在外放贷,九出十三归,只怕有不少还不起债的人想杀了这个债主,而最让浔阳意外的是唐近居然能发现这些。 慎王对唐近多了几分欣赏,如今的世人急功近利,倒少有人像他这般心细,在一片混乱的火场里还能发现有用的证物。若唐近真是个人才,慎王倒不介意破格提拔。 慎王又问他:“那你可知是谁是真凶?” 唐近摇头。 “那你又知不知该如何追查?” 第24节 唐近又再摇头。 慎王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阳淌也无头绪,羞愧低头。慎王不禁觉得这唐近与阳淌有几分相似,两人各有自己的长处,但心思太过纯良,不懂谋算。 阳淌偷偷扯了扯浔阳的袖子,浔阳道:“想必父亲心中已有了办法。” 慎王点头,还是浔阳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你说说看。” “以王府的守卫,外人不可能入府犯案,凶手定在王府之中。而杀人必须有动机,嫌疑最大的应该是欠债的人。只要找到柳管家的借据,一一排查,相信真凶不难找到。” 慎王点头,命几个近侍去搜柳管家的住处。慎王手下无弱兵,很快便带着一叠借据回来复命。 这几十张借据的金额由几两到几百两不等,算起来柳管家挪用了王府近万两。慎王气愤拍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秦大管家将王府仆人的借据挑了出来,共二十六张,其中有五人当夜在外办差。浔阳又提议将借贷时间在七日内的人也排除,这便只剩下十九人仍有嫌疑。 “去查查,当夜谁行迹可疑。”慎王吩咐道。 “父亲等等。”浔阳道,“女儿有别的提议。之前我们对外称烧死的是唐近,而凶手一定知道自己烧死的是谁。不如把这十九人叫过来,让唐近去见,谁不害怕,谁就是凶手。” 如此确实比一一去查来得更快,慎王便让手下去将这十九人带来,准备了一间小屋,让唐近分别和他们见面,浔阳他们则躲在帘后暗中观察。 进来的人几乎都将唐近当作了鬼,不是惨叫就是逃走,只有一个叫谭联的人。 谭联进屋时只是有一点意外,然后便很镇定地问唐近为何会在这里。唐近不知该如何答他,回头望向帘后的浔阳。 浔阳一挥手,几个侍从一拥而上,轻易便将谭联制住,带到慎王面前。 谭联自知事情败露,也不敢在慎王爷面前耍花样,将事情和盘托出。 谭联一年前向柳管家借了十五两银子,利滚利到如今已欠了五十两。柳管家不仅到他家里抢东西充利息,还恐吓他十天内还不出银子就将他十岁的女儿卖入青楼。 谭联筹了七日也还差十几两,一愁莫展之时,正好看见柳管家在深夜提着一桶火油浇在唐近住的小屋里。趁柳管家进了屋,谭联把心一横,将小屋锁上,点燃了火。 “带出去,做成意外。”慎王将借据扔进火炉,但愿此事就此过去。 唐近甚是不解,低声问浔阳:“王爷这话是何意?” “死。” 唐近闻言震惊,更不解浔阳为何能说得这么平静:“这是人命,理应交官府不是吗?” “杀人偿命,送去官府一样是死。如今这样,至少不会有人知道他双手染血,他的家人还能得到抚恤。好过背着杀人犯的名声死无全尸,妻儿老小受人唾骂。” 唐近陷入沉思,有罪者送官究治是道理,可是浔阳所言似乎更合情理,若由他决择他该怎么做? “你过来。”慎王指着唐近说道。 唐近愣了神,浔阳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反应了过来。 “你可愿留在本王身边?” “我……我能留在王爷身边做什么?” “做本王的谋士。” 浔阳心中窃喜,她一直希望唐近能为父亲效力,扭转前世的结局。 “谋士?谋何事?” “天下事。”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本王可以找人做你的师父,教你如何谋算人心,如何运筹帷幄。” 唐近低头沉吟,谋算人心,运筹帷幄,大概就是欺与骗罢。 “我不愿。”唐近道,“世间万物皆有其命数,我不愿去谋去算。” 慎王是不信命数的人,他一直觉得命运当由自己去争取,既然道不同,他也不会去强求。 “人各有志,那你便好好侍奉郡主罢。” 浔阳气得险些跺脚,多少人盼着父亲提携,这唐近简直是蠢得无药可救! 第21章 上巳 “嘶——” “嘶——” 正是梦甜时,刺耳的扫地声将浔阳从睡梦中吵醒。抬眸看了看天色,夜幕尚未收起,窗外一个头顶竖着寸许发丝的人影晃来晃去。 “嘶——” 浔阳怒从心头起,大半夜在她的地盘扰她清梦,是可忍孰不可忍! 浔阳在里头敲了敲窗,唐近听见声音便停了手,问道:“郡主有何事?” “想麻烦唐公子帮我跑一趟,买几样早点。” “郡主想吃什么?” 第25节 “清露轩的芝麻糊,老钏记的绿豆糕,芙蓉楼的葱油饼,和缘堂的蜜饯。”这四家店分别在京城东南西北四角,跑一趟至少要到晌午。 唐近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屋外恢复宁静,浔阳又躺回床上,辗转反侧却难再入眠。 重生之后,心事多了,睡眠少了,时常还会被梦魇纠缠,总怕这场重生只是一场梦,更怕重生也改不了结局。 不知不觉,屋外天已亮了,瑞香入内侍候她梳洗。 “郡主今日可是要穿那身蝶恋花的衣裙?” “蝶恋花?” “年年上巳节郡主不都爱穿带蝴蝶的衣服吗?” 醒得太早人都糊涂了,险些忘了今日是上巳节。以前浔阳爱出风头,总要在今天穿得花枝招展,如今年纪大了看这些也便轻了。 “挑身素净的衣裳就好。” 大数朝的上巳节虽没有古人流觞曲水的风雅习俗,但京城的俊彦们还是会在临水的所在比诗斗文。而女子则会到城郊的兰溪中浣手,在山坡上扑蝶,捉到的 蝴蝶越美,就意味着这一年的运气越好,越有机会觅得如意郎君。 浔阳坐上马车却不是去兰溪,而是去了兰亭舟。兰亭舟其名为舟,实则是临河的一座歌舞坊,也是京城才子们在上巳节里首选的集会之地。 今日的兰亭舟客似云来,要不是动用了阳淌和云老板的交情,浔阳只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能有这么个雅厢已是很不容易了。 年年上巳节浔阳都会来这儿一趟,不同那些文人骚客借湖光琴音助兴卖弄文采,浔阳只是来见绿桐的。 吟诗、作赋、投壶、劝酒,喧嚣鼎沸。浔阳多希望自己也是个男子,诗酒文章,磊落行事,而非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改变命运。 绿桐抱琴而来,却只是将琴倚在了一旁,走到浔阳旁与她同赏湖光。 “你的曲子是越发贵了,我实在是抢不过那些富家公子,只买到了一曲。”上巳节是兰亭舟最忙碌的日子,从拂晓到深夜,琴姫们都不能停歇。以前绿桐只是个合奏的琴姫,浔阳还能帮她偷半日懒,如今她一曲千金,名冠京都,浔阳也就只能买下一曲了。 “他们买的哪里是绿桐的曲,不过是第一琴姫这个虚名。”绿桐深深叹息,一曲千金,可是真正懂她曲中意的怕也只有浔阳一人。 浔阳第一次听绿桐弹曲的时候她还是个抱不稳琴的孩童,明明当时她弹的是描绘江南月夜的《夕阳萧鼓》,浔阳却听哭了。绵绵琴音里暗藏的辛酸和乡思,从一个孩子的指间弹出,听在另一个孩子耳中,是最纯粹的触动。 “也不知,等我容颜老去时,还有几个王孙公子愿意掷千金作缠头。”绿桐心里倒是期盼着那一天的,到那时还肯听她弹曲的定是知音人。 浔阳真心心疼她,那般的才情,却要在满是刀子的红尘里飘零沉浮。 “绿桐,你明明知道我二哥是喜欢你的。”阳淌有多喜欢绿桐浔阳最是清楚,因为绿桐,他醉了无数次。 绿桐摇头:“我非良籍,作妾也没有资格。要绿桐作一个任人欺辱的姨娘,绿桐不愿。” 浔阳叹气,绿桐的脾气她劝不了,而且她也确实不能保证绿桐进了王府能不受欺负。王府里的姨娘们地位还不如婢女,她母亲性情还算温和,不会去难为父亲的姨娘,可是将来二哥的妻子却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小二在外头敲了三下门,这是催促绿 桐去下一处的意思。 “一会儿郡主要去兰溪吗?”绿桐问道。 “去。” “帮绿桐捉只好看的蝴蝶吧。”绿桐多希望自己也能去兰溪扑蝶,可惜,就算她得到了世上最美的蝴蝶,也得不到一个好归宿。 绿桐走后不久,浔阳去庆国公府接了玥言,一道去了兰溪。 “咦,郡主今天怎么穿得这么素?”玥言左看右看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妥。 “忽然想穿得素些罢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玥言小声说道,“我四哥都会喜欢的。” 浔阳往她眉心一戳:“瞎说什么呢。” 玥言吐了吐舌,反正她觉得浔阳跟她四哥最是般配。 兰溪旁少艾无数,浔阳她们浣着手嬉笑戏水。 “咱们快走吧,蝴蝶都快被捉完了。”玥言心痒难耐,拉着浔阳要去扑蝶。 “这儿人这么多,咱往南边走点吧。”浔阳本来无心扑蝶,但因答应了绿桐便也积极了起来。 山坡上繁花似锦,穿梭其中,身上也染着花香,两人没寻着蝴蝶,倒互相闻着袖子上的香气。 “我的袖子香些,郡主闻闻。” “好像是百合花的味道。”浔阳闻了闻玥言的袖子,又闻了闻自己的,忽然玩心大起,拉着玥言花间穿梭,只为沾个满身花香。 玥言跑得香汗淋漓,正擦着汗便听丫鬟胡桃喊道:“小姐,郡主,快瞧那儿,好漂亮的杏花,一定有很多蝴蝶。” 不远处的一个庄子,红杏满园,似乎还隐隐传来花香。 “不知是谁家的庄子,若能进去就好了。”玥言望杏兴叹。 “四少爷朋友多,说不定四少爷认识。” “哪用得着他。”玥言道,“咱们去敲门,不认识聊几句也便认识了。” “怕有些唐突吧。”浔阳虽也觊觎那开得热闹的红杏,但冒昧上门似有不妥。 “想必那庄子的主人也是爱花之人,怎会唐突。”玥言已朝那庄子走去,浔阳也只得跟上。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翁,应当是个仆人。见两个华衣少女登门甚是意外。 玥言笑脸相问:“老人家,我们想进去看看杏花,可以吗?” “可是有谁邀你们过来的?” 第26节 “有。”玥言道,“是你们园里的杏花邀我们来的。” “姑娘可真会说笑。”老翁道,“没主子的吩咐,我哪能随便让人进去。” “这庄子偏僻,想必你家主人也不常来。我们就进去一会儿,就一会儿,老人家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 玥言不停说着好话,老翁耳根子软,终于答应让她们进去赏杏。 满园香杏都是这位老翁悉心栽培而来,这庄子少有客人,景色却一点也不寂寥,花草的修剪摆设很有章法,而且蜂蝶纷飞,十分热闹。 “你当心些,别碰着蜜蜂了。” “郡主快过来,这只蝴蝶好漂亮,咱捉给绿桐姑娘去。”玥言挥着手看也不看,正拍上了一只蜜蜂,手背上被蛰了一包。 老翁赶紧去找药,这两个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别给主子惹了麻烦。 浔阳和玥言坐在藤架下等着,所幸只是普通蜜蜂,上点药便无大碍。 “老人家,把药给我吧。”浔阳看地上有个人影走过来,还以为是老翁找到了药,回头一看,竟是荣慕,“怎么是你?” “我家的庄子,这话不该我问郡主,还有彭姑娘吗?” “这是荣公子的庄子呀。”玥言笑着说道,“可真是巧。” 的确很巧,荣慕本打算在兰溪偶遇浔阳,正想过来让福伯收拾收拾地方,好带浔阳来赏花,没想到浔阳已经在这儿了。 “彭姑娘是让蜜蜂蛰了吗?”荣慕牵起玥言的手,“我小时候也常被蜜蜂蛰,我给姑娘上药吧。” 浔阳刚想替玥言说话,玥言已道了谢。福伯寻了药过来,见荣慕在还担心要挨骂。哪知荣慕竟和颜悦色地拿了药,还对他说了句“有劳”,简直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玥言的脸比杏花还红,呼吸都乱了,恨不得多让蜜蜂蛰几次。上次见荣慕时,他穿着小二的衣服,如今换了锦衣华服更显清隽。 “时候不早,二位姑娘不妨在我这儿吃个便饭再走。” “不必了。”浔阳怕玥言又应下,赶紧拒绝。 “郡主不愿,那不知彭姑娘呢?”荣慕想借玥言留住浔阳。玥言红着脸颊,虽然心中很想留下,但一会儿四哥该来接她们了,便也只好拒绝。 荣慕也不能硬将人关在这儿,只能将人送到门口。彭四郎正好过来,见浔阳她们从荣家的庄子里走出来甚是不解。 “郡主请上马车。”彭四郎对荣慕看着浔阳的眼神很是反感,隔开了他的目光,扶浔阳上马车。 荣慕对彭四郎又何尝不是满满的敌意,全京城都说彭家四郎与浔阳郡主是天作之和,他偏觉得彭四郎沽名钓誉根本配不上浔阳。 玥言还在向荣慕道谢,彭四郎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上了马车。 “后会无期。”彭四郎调转马头,扬尘而去。荣慕咬牙切切,庆国公之子又如何,他才不放在眼里。 第22章 弹劾 “庆国公被弹劾了?”浔阳闻得此消息时讶异至极。庆国公在官场打滚多年,处事向来圆滑,虽然支持着他们慎王府,却也和不少慷王党羽交情非浅,怎的突然就遭了弹劾。 “我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也十分意外。”彭四郎道,“此事很明显是有人在找父亲的麻烦。” 弹劾庆国公的折子说的是他一年前收受贿赂,私自更换了供应雷霆军兵服的织染坊。不过是个织染坊,换也就换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事情现在重提,居心实在明显。 “彭公子可查出了谁是幕后黑手?” 这也正是彭四郎今日来此的原因,他道:“荣慕。” 浔阳斟茶的手忽地一顿,居然是荣慕。与朝局毫无干系的荣慕为何突然对付起庆国公来? 此事不像慷王授意,他姐姐荣妃久居深宫,也没理由与庆国公府有什么恩怨,想来应该是他自己要与庆国公府为敌。以荣慕之力要去斗根深蒂固的国公府简直是不自量力。 “庆国公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我父亲的意思是看在荣妃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了,可我却觉得此人为祸多时,不除不快,不知郡主怎么看?”彭四郎此行就是想知道浔阳是如何看待荣慕的,他相信荣慕的出身与人品入不了浔阳的眼,但不来走一趟始终不安心。 若照浔阳从前的性子定会支持彭四郎去对付荣慕,但如今的她却更赞同庆国公的大局为重。倒不是荣慕动不得,只是眼下荣妃正得圣宠,无谓为了这样一个跳梁小丑多生事端。 浔阳道:“区区荣慕掀不起什么波浪,彭公子又何必费神去与他计较,由着他自生自灭便是。” 虽然彭四郎也看不起荣慕为人,但听浔阳这么说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也不知浔阳是真觉得荣慕不值得自己出手,还是有心要维护他。 正此时,唐近捧着一张请柬入内。近来他跟着莲珠学规矩,举止倒真有了几分家仆模样,恭恭敬敬道:“郡主,门房送了张请柬来。” “谁的请柬?”浔阳平常赴的宴都是人家给母亲递请柬,她跟着赴宴,甚少有人单独给她下帖子。 “是荣慕公子的请柬。”也就唐近不通人情世故才会在此时将帖子送过来,换作瑞香她们,怎会让彭四郎知道有别的男子给浔阳下帖。 彭四郎一听荣慕二字便警惕了起来,早已听说荣慕谋了个内廷侍卫的差事,在嘉宾楼大摆宴席庆贺,只没想到帖子都递到浔阳这儿来了。 浔阳接过请柬看了一眼又递回给唐近:“拿去厨房生火罢。” 唐近接回请柬愣了半晌,想起莲珠说的,主子的吩咐不必理原由只须照做,便转身出去了。 忆起那日荣慕看浔阳的眼神,彭四郎如鲠在喉。荣慕那等人,既便多看浔阳两眼也已是亵渎,竟然还敢将帖子送来慎王府。有荣妃撑腰又如何,若他彭四郎连一个荣慕都对付不了,将来何谈照顾浔阳一生一世。 “彭公子在想什么呢?”见彭四郎望着窗外飘雨失神,浔阳问道。 “没什么。”彭四郎道,“只是在想这雨何时能停。” 第27节 “细雨霏霏也挺好。”浔阳将手伸出窗外,雨滴落在掌心冰冰凉凉甚是惬意。 “潇潇春雨,依依柳絮,倒是个游湖的好天气,不如我们出城游湖可好。” 游湖二字令浔阳想起了前世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那时慷王初登大宝,慎王府人心惶惶,浔阳亦寝食难安。就在那样的时候,彭四郎约她雨中游湖,却是为了告诉她他将成为金城的驸马。自小的情份,在那日全部断绝,而那之后浔阳连小舟也不愿登了。 “忽有些乏了,改日吧。”忆及前世那段肝肠寸断的日子,浔阳实在难以舒怀。 “那,郡主先好好休息。”彭四郎已记不得这是浔阳第几回拒他了。 屋外的雨仍淅淅沥沥下着,彭四郎手里握着伞却不撑开,任斜雨打湿春衫。浔阳的心他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她和荣慕的交情到底有几分,他是不是会失去她?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到了第二日清晨,晨曦洒在新开的桃花上,鲜嫩的花瓣抱着七彩露珠,抵抗着春风的争夺。 莲珠一面帮浔阳梳妆一面说着自己打听来的趣闻。 “郡主可记得嘉宾楼的林老板,以前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昨个那荣慕在嘉宾楼设宴,林老板穿着一身血衣去砸场子了。那衣服上面用血写着‘荣氏恶霸,强取豪夺’,林老板还说要去告御状呢。”莲珠语气里满是解气的畅快,这荣慕几次对郡主不恭敬,活该有此下场。 浔阳虽也乐意看荣慕的好戏,但难免要深想一层。荣慕强买嘉宾楼已非昨日之事,正如莲珠所说,林老板向来怕事,忍气吞声多时又突然发作,若说背后无人指使谁又肯信。昨日白昼彭四郎才说要为民除害,夜里就有了这样的事,莫非是他的手笔? “后来呢?”浔阳问道。荣慕那等脾气又岂会由着林老板在众多人面前下自己的面子,想必这场戏后头才更精彩。 “后来荣慕把林老板给打了,好在有人拦着才没伤性命。跟着顺天府的人就去了,荣慕当众打人被收监了。” 这场戏可真是热闹,荣慕广邀亲朋,结果却是看了自己的笑话,早知如此昨夜便去赴宴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荣慕把人打了,要想脱罪只怕不易。荣妃惯是心疼自己的弟弟,可是慷王未必愿意淌这趟混水。此事前世不曾发生,结局如何浔阳也看不明白,不过教训了荣慕倒真是大快人心。 “此事多留心打听着。”浔阳吩咐道。荣慕惹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内廷侍卫的优差也要打水漂了,后续之事应当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还是多留心些为好。 莲珠最爱这种包打听的事情,欢喜应下。 “对了,唐近近来如何?” “挺乖顺的,扫地浇花劈柴担水,照郡主吩咐,给他安排的全是最苦最累的活。这唐近倒做得挺顺手,瞧外头那些桃花,都是他养的,开得多好。” “他就没有半点怨言?”浔阳总觉得唐近这不温不火的性子成不了气候,想着苛待他一段时日兴许他会懂得俗世的生存之道。 “没有。” 如果浔阳没有记错,唐近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快到了,可是就凭他现在这个模样如何成事?莫非是她强行将唐近收入慎王府而毁了他的前程?也罢,毁就毁了吧,不为敌所用就好。 “赵大娘年纪大了,清早洗茅房实在辛苦,也让唐近去做吧。” 第23章 下毒 京城恶霸荣慕被收监待审的消息已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盼着顺天府尹李仕元能当回好官,最好可以把荣慕关一辈子。 衙门里的李仕元喷嚏不止,荣慕横行京都时常不将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他又何尝不想让他吃点苦头,可毕竟自己是慷王的门生,此案如何判决还得看慷王的意思。 荣慕是荣家独子,他这一入狱荣家岂能坐视不理。荣妃深夜得知消息立刻便给慷王递了密函,本以为自己的弟弟很快便能放出来,哪知慷王那边全无回音。 此事全城瞩目,背后又是庆国公府在策划,慷王如何好随意袒护,落人把柄。为了一个荣妃拿皇位冒险,不值得,但若真严惩了荣慕,荣妃那枕边风的力道也不容忽视。 荣慕吃了三天牢饭,虽说餐餐都是珍馔,用度也没受亏待,可既没过堂又不放人,没消没息地坐着牢荣慕如何能忍,天天在牢里砸东西,叫嚣着不会放过李仕元。 牢头又拎着食盒过来,今日荣慕已经砸了六次了,牢头也预着多给他砸几盒,反正银子是荣家出的,送的次数越多,拿的赏钱也就越多。 如今已近黄昏,荣慕也实在饿了,勉为其难让牢头把食盒放下,吃了几口饭菜。正咬着红烧排骨忽又觉着就这么服了软似没骨气了些,于是又将饭菜砸到了地上。 “你们是猪养的吧!送个饭都不会,凉成这样怎么吃!”荣慕踹了一脚地上的食盒,食盒滚至铁闸门,撞上了门又往回滚了半圈,摇摇晃晃停下。 荣慕扯着喊得累极的嗓子吼道:“再去买,爷吃不上热饭你们都别指望保住饭……” 话未说完,荣慕却吐起了白沫,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莲珠哪来的门路,荣慕中毒的消息竟也让她打听了来,欢欢喜喜来向浔阳邀功。 “人死了吗?”浔阳正摘着桃花,一个不慎折断了桃枝。倘若荣慕死在了牢里,只怕荣妃该和慷王反目了,莫非是彭四郎下的毒? “听说中毒不深,李知府及时请了太医去瞧,救回来了。”莲珠在想,老天爷可真不开眼,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浔阳秀眉一挑,原来是慷王的手笔。只怕荣家那些蠢货要把账记在慎王府和庆国公府头上了,也罢,反正梁子早已结下,多一根少一根又有什么差别。 “那案子还没判吗?”慷王迟迟不了结此案不就是顾忌着荣妃么,现下于荣家而言还有什么能与下毒害命相提并论的,荣妃与慷王该更加同仇敌忾了。 “判了,嘉宾楼归还了林老板,因荣慕突发急症免了杖刑,全用银子抵了。” 荣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了,这判决既护着了荣慕又让人没法挑错处,慷王伯伯的手段果真了得。 浔阳瞧了瞧被自己折了枝丫的桃树,桃枝折了就无法复原,只能再修剪其他树枝。他们与荣家的恩怨,再修补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想办法把这枝桠修得齐整些。 浔阳将那断枝丢在土中,愿它化作春泥更护花,也不枉费了唐近的悉心养护。 正拎着花篮打算上小厨房做些桃花糕孝敬母亲,郑氏身边的婢女帕儿正来传话。 “王妃遣奴婢来问郡主,一会儿王妃要上观音庙上香,郡主可要随行?” 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庙里给大哥阳湍上香祁福,今日明明是廿三,怎么就要去上香了。 “好像是求菩萨保佑王爷能争得出使乌兰国的差事。” 原来是此事,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议定人选了。 前世今夏,慷王奉旨出使乌兰,唐近随行,并在乌兰国破了两个王子的谋反案,促成了乌兰与大数的邦交。至那之后两国通商,百姓得益人人称颂,圣上更破格提拔了唐近。 “王妃为了这事儿一宿没睡,都说柔然觊觎咱大数的疆土,湍大爷在北边守得辛苦。要是乌兰不肯卖战马给咱们,柔然一出兵,湍大爷可就……” 第28节 浔阳几乎忘了,自己的大哥还在边关守着。前世有乌兰的骏马在,柔然不敢轻易进犯,今生呢? 乌兰国王向来中立,不愿参与大数与柔然的争斗。皇爷爷数次遣使买马皆无功而返,今次才决定由皇子出使以显诚意。只怕此次出使乌兰的仍会是慷王,没了唐近,慷王能成事吗?若然柔然铁骑在此事越过边界,她的大哥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难道,要把唐近送回给慷王? 浔阳打发了帕儿回去,又吩咐莲珠把唐近找来。 唐近正劈着柴,满手泥垢便被莲珠拉了来。近来他的头发长了不少,快能盖住脖子了,再过两年大概谁也看不出他曾是个僧人了。 浔阳客客气气请他坐下,一面斟茶一面问道:“听说,唐公子近来仍在读佛经。” “礼佛多年,不颂佛经总难入眠。”唐近的眼眸仍是那么清澈,似乎俗世红尘并未影响他的佛心。 浔阳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唐近凭什么能屡破奇案,凭什么能受皇爷爷与慷王的倚重。 “以前唐公子是佛门中人,如今踏入红尘再读佛经可有所得?” 唐近凝视着琥珀色的茶水,红尘修行的益处他竟未曾去参悟过,果真他空有佛缘,慧根不足吗? 浔阳见他不语又继续说道:“早前听崇静法师说过一句话,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唐公子怎么看?” 唐近怔怔,他身已入世,心却在佛俗之间寻不着安置之处,更莫说行入世之事了。 唐近忽地起身,朝浔阳深深一鞠:“多谢郡主点拨。” 这突如其来的鞠躬吓了浔阳一跳,还没缓过来又听唐近说道:“我这二十载的修行真是虚度了。” 浔阳赶紧抓住了机会,道:“怎会是虚度呢,唐公子遍历山河,广阅佛经,胸中自有丘壑,只是未遇着能行出世事的机缘罢了。” 唐近又再陷入思索,他能行何事? “唐公子走了那么多地方,不知可曾去过乌兰?” “去过。”约莫五年前,他曾随师父入过乌兰。 “乌兰盛产烈马,我朝长年缺马,陛下将会派遣使者游说乌兰国王卖马。若能买得战马,大数军力必增,柔然不将轻易犯边,百姓则可安居,此乃大功德。唐公子可愿随行乌兰,促成此事?” 若能熄战火,确属功德。唐近问道:“慎王爷要出使乌兰吗?” 浔阳摇头:“人选未定,也许是慷王伯伯。” 唐近还俗多时,对慎王与慷王的明争暗斗也略有耳闻,浔阳竟能秉除党争偏见,心向黎民,此等修为可敬可钦。他道:“我曾见过乌兰国王,国王与郡主一样是心慈之人,不愿子民受苦。若郡主能见到国王,想必会十分投契。” “你认识国王?”浔阳只以为唐近是去乌兰弘扬佛法,没想到他竟与国王有渊源。 “国王尚佛,我与师父曾进王宫传道。” 浔阳心中大喜,也许前世慷王能出使乌兰也是因为唐近。 “走,随我去见我父亲。” 第24章 奸细 慎王与唐近闭门谈了近两个时辰,浔阳在藕风小筑里等候消息。 香片茶凉了一杯又一杯,天色也渐地阴沉,唐近仍未从父亲那儿出来。 浔阳搬了凳子垫脚,翻出了收在柜顶的一卷图纸。 许多年前父亲奉旨北征,年幼的她缠着闹着不愿父亲离开,父亲只得绘制了这卷地图,让她每日看着地图便知父亲人在何处。如今图纸已泛了黄,图中格局更是大变。 早些年的柔然因各部内斗而四分五裂,但自胡苏可汗掌政之后已逐渐统一了各部族。柔然人天生擅战,加上胡苏可汗的才略,西域的许多小国也归了他们的版图。 浔阳没见着笔墨,便拿出随身的胭脂,拔了髻上的银簪作笔,将如今归了柔然的地域圏起。 这样一看,柔然当真是不容小觑。 反观大数,这些年已损了近二十座城。幅员虽仍算得上辽阔,但朝堂党争不休,江湖乱民作祟,外强中干罢了。 细想前世,柔然进犯是慷王当政后的事了。据说当时胡苏可汗得了急症,性命危殆,为了毕生心愿不愿群臣劝谏挥兵南下。那一役柔然无备而战,却仍占了上锋。之后大数遣使求和,也便有了浔阳和亲之事。 胡苏可汗对大数虎视眈眈,若此次大数不能与乌兰结盟,胡苏岂会再等下去?前世之战,大哥早已卸甲,今生呢?也怪自己之前只顾想着父亲的夺嫡路,竟忘了唐近是大数与乌兰结盟的关键。若是因此而害了大哥害了大数可该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唐近了。 蓄了许久的乌云还没来得及化成雨,先被夜色遮去,浔阳伏在桌上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梦里,父亲黄袍加身,翻手灭柔然,覆手平四海,而她也穿上了红嫁衣。 红彤彤的婚房里烛影摇曳,盖头下的她既期待又恐惧,她的新郎会是彭家四郎吗?那个全京城女子都盼着为他穿嫁衣裳的彭相公。 绣着鸾凤的盖头缓缓掀起,流苏若有若无地拂过脸颊,浑身□□。眼前雾茫茫一片,浔阳努力想睁开眼睛,终是挣破了梦境。 睁眼那一刹,唐近与她近在咫尺。 那双清澈的眸子,一如宁松寺的那个寒夜。 浔阳猛地站立起来,见唐近的手还按着快被风吹走的地图也便知了因由,但脸颊仍似火烧一般。 “惊扰郡主了?”唐近取了纸镇压住地图,轻柔捋平。 浔阳道了句“无碍”,正想走去窗边借冷风吹散脸上的红晕,唐近却先她一步把窗户关了,浔阳只好向门边挪了几步。 第29节 “莲珠说郡主找我,不知所为何事?”唐近问道。 浔阳这才想起正事:“你和我父亲都说了些什么?出使乌兰之事可有了法子?” “慎王爷嘱咐不可外传。”唐近直言不讳。 听他此言浔阳心里倒有了底,不可外传便是已有对策了。至于是何对策,父亲只怕也不会让一个底细不明的人知道得太清楚。 “郡主……”唐近喊住了正要出门的浔阳。 “你且回去吧,这几日不要出府,随时听候王爷差遣。”浔阳急着想知道结果,懒与唐近多言。脚方抬起还未跨过门槛,唐近又道了一声“郡主留步。” “你的脸,有些,花。” 浔阳愣了半晌,直至看见地图上的胭脂染红了大半的柔然疆域才反应过来。往脸上摸了摸,沾了半掌红脂。 “莲珠,进来。”浔阳扯着袖子半掩着脸,心想自己如今的模样定是滑稽至极,竟然还让唐近看见了。 “莲珠去更衣了。” 浔阳翻箱倒柜找镜子,方才不知道还好,当下总觉得脸上十分不自在。 寻了许久没找着镜子,只得拿手帕沾水,小心翼翼在脸上轻轻点一下,试探是否沾了胭脂。 “往左一些。”唐近歪头看着,浔阳挪了两步背过身去,唐近又挪了过来,“再往上一点。” 磨蹭了许久仍没能得擦干净,浔阳索性大大方方让唐近告诉她该往哪擦,反正唐近嘴严,定不会将事情张扬。 这是唐近第一次这么仔细去看女子的脸颊。肤如凝脂,眸光似水,般般入画,唐近怦然心动。 浔阳再三向唐近确认自己的脸上已擦拭干净,又拍打捋顺了衣裙,理了理头发,这才往门外走。 唐近提着灯笼走在浔阳前头,曲折的荷塘木桥延长了路程。 下弦月孤寂挂在枝头,新露出水面的荷叶趁夜私语。 浔阳忆着梦里的情境,未曾留心脚下,一个不慎踩着了唐近那不合脚的鞋子。 唐近险些扑倒,幸好及时抓住了阑干,只是手上的灯晃灭了。 灯火一熄,这荷花池便只剩月影的微光。 浔阳的眼睛在暗夜里视物不清,碍于礼教又不能让唐近扶着,只得扶着阑干小心翼翼挪着步子。 唐近倒是夜视极佳,老远便看清了那个在黑夜里行色匆匆的人。 “那不是李先生吗?”唐近嘀咕了一声,“怎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那个李先生?”浔阳好奇望去,除了些许粼光再看不见别的。 “李乔先生。” 李乔是慎王爷的得力谋士之一,浔阳对他印象不错。前世慎王府失势后父亲遣散了一众谋士,唯李乔不惧迁连,坚决不离弃王府。 “你怎么认得他?”李乔虽也住在王府,但唐近一直在她的院子里,应该是见不着面的。 “方才在王爷那儿见过。” “商议乌兰出使之事时,李乔也在?”浔阳心中不禁响了警铃。此处偏僻,除了来她的藕风小筑,也就只有去账房和王府侧门会路过这儿。账房早已落锁,李乔大抵是要出府吧。这个时辰出府,又是走的侧门,难免浔阳怀疑他是去给慷王府报信的。后来的不肯离弃,也许并非出于忠诚。 “快拦住他。”不论这个猜测是对是错,如今正是关键之时,宁枉勿纵。 唐近高喊了一声“李先生留步”,这般深夜,本就不坦荡的李乔难免受惊。 李乔极力张望,总算看见了木桥上的两个人影。 “李先生这是要去哪?”浔阳问道。 李乔虽知道藕风小筑是浔阳郡主常来之地,却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会在这儿,而且连灯笼也不提,真真是令他措手不及。 “郡主有何吩咐?”李乔终究是没把浔阳这个女流放在眼里,心想也就是碰巧遇着了,打声招呼而已。 而浔阳毕竟也只是有所怀疑并无实据,只打算拦他出府。 “我的灯灭了,李先生可带了火折子?” “并未带着。” 浔阳假装失望地叹了一声,又道:“先生是要出府吗?” 李乔毕竟当了多年的谋臣,对着一个小姑娘说谎自然毫不慌张:“早闻郡主的荷花池风光宜人,李某想着这夜色之下定有另一番意韵,故而来此。” 浔阳腹诽,且不说荷花池现在连荷叶都稀疏,单是这夜黑风高就不宜赏景。她道:“李先生真是意趣高雅,可惜池里荷花未开,教先生白走一趟了。” 不远处,两点灯火越来越亮,瑞香抱怨着莲珠留唐近与浔阳独处,快步往小筑来。 浔阳暗喜,不早不晚,她二人来的正是时候。 “更深露重,最是易惹风寒,李先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多谢郡主关心,李某……” “夜路难行。”浔阳打断他的话,“唐近,送李先生回去,务必要将先生安全送到住处。” “郡主不必……”李乔仍想婉拒。 “先生是我父亲的臂膀,大数的栋梁,得当心身体才是。” 唐近接过瑞香给的灯笼:“李先生请。” 第30节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新工作各种累,总算是过了适应期。感谢不离不弃的小天使,阿腿会尽量多抽时间码字的 第25章 拆穿 慎王府的书房是全府最费灯油的地方,慎王每日待在书房的时辰比在卧房还多。 浔阳进屋时慎王正揉着太阳穴稍作休息,看着烛影中父亲疲惫的身躯不由生出几分心疼。她一直相信,若将来父亲如愿继位,定是不输唐宗宋祖的勤政明君。 浔阳将方才在藕风小筑外所见之事如实禀告父亲,除了她和唐近曾在小筑内单独相处的事。 两王相斗,安插眼线实属平常,慎王早已怀疑自己的幕僚之中有慷王的人。但李乔跟随自己多年,他自问不曾亏待过李乔分毫,若说李乔是内奸,慎王不能更不愿相信。但大业面前,不查清楚又实在不能安心。 探子潜在李乔房外,果然等到了他再次出门,但却不是往侧门去的。 慎王得知李乔只是私会了丫鬟帕儿后长舒了口气,而浔阳却眉头更紧。 若说李乔私会情人本是合情合理,可是帕儿,前世慷王登基不久后,帕儿的表兄便带着银子来赎她,说是二人青梅竹马,如今攒够了钱银想带帕儿回家成亲。母亲还把帕儿的赎身银子又给了她添作嫁妆,帕儿跪在母亲膝前哭了许久,故而浔阳印象极深。 既然帕儿已有了情投意合的表兄,又怎会再与李乔私会,只怕是李乔知道自己对他起疑,想借此瞒天过海罢了。如此一来浔阳更确定了李乔心怀鬼胎,帕儿怕也有问题,此二人绝不能留。 “父亲。”浔阳决定顺水推舟,“李乔跟随您多年,帕儿侍候母亲也向来妥帖。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不如父亲就作个媒,也算是对李乔的恩赏,免得他二人总这般辛苦,还易惹人误会。” 原本这些儿女私情的琐事慎王是不会费时间去理会的,不过如今既然知道了,那成全他们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把人带过来吧。” 不多时,李乔与帕儿一前一后入内。李乔颇为镇定,帕儿则显得有些局促。 “李乔,你来王府多年,应当知道府里的规矩。”慎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请王爷恕罪,我与帕儿姑娘。”李乔顿了顿,故作深情地看了帕儿一眼,“情难自已。” 如此感人的告白却让帕儿更加惊惧,浑身战栗,嘴唇也失了颜色。 李乔猛地跪下:“王爷,这一切错在李乔,求王爷莫要责罚帕儿,李乔愿承担所有。” 按着王府规矩,这事儿各打三十板子也便过去了,李乔在来的路上便已向帕儿许诺,这顿板子他会一个人扛下。 浔阳款款走向帕儿,她比帕儿高些,微偏着头才能和她对视上:“你二人当真是两情相悦?” 帕儿一对上浔阳那双透着精明的眸子立刻闪缩着低下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浔阳淡淡一笑,任李乔如何狡猾,只要帕儿松了口他便圆不过去了。浔阳拉起帕儿冰冷的手,道:“别怕,王爷的意思是要成全你们。” 帕儿惊慌失措,瞪大眼睛看着浔阳。她出卖主子只是为了能给自己赎身,好和表兄回乡厮守。方才李乔突然来寻她,要她帮着演这出戏,否则就要揭穿她,无奈之下她才牺牲名声假装与李乔有私情。 李乔再三保证不会出问题,却没想到王爷竟真要把她配给李乔。若是如此,那她做这么多事又是为了什么,她的表兄岂不要恨她一辈子。 就在帕儿刚张开嘴打算招供之时,李乔重重往地上磕了个响头,抢先道:“王爷仁厚,能追随王爷是李乔之幸,可是帕儿姑娘,李乔暂时娶不得。” 浔阳与慎王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李乔,李乔继续说道:“李某家中已有妻室,虽当初是遵父母之命成婚,但贱内温贤,多年来代李乔尽孝,从未有半句怨言。如今她染病卧床,性命危殆,李乔岂能在此时另娶他人。” 李乔发妻病不病危的浔阳不得而知,但帕儿那松了口气的模样她是看在眼里的。 “那李先生就打算一直让帕儿这么无名无份的委屈着?”浔阳道,“再者,李夫人染病,李先生不是更该寻个人照顾她和令尊令堂?” 李乔没想到浔阳这般伶俐,顿了半晌才道:“李乔定会给帕儿姑娘一个名份,但如今王爷大业未成,李乔实在不愿因家事耽误大局。” “李先生这话就更错了,父亲谋的是千秋大业,可是女子的年华又能经得住几个寒暑?帕儿不顾责罚倾心于你,你却迟迟不肯许她终身,如此岂不成了寡情薄幸?” 李乔还要说话,浔阳抢先道:“我父亲亲自保媒,李先生当真要拒?” 这话的份量李乔可扛不住了,他若不娶帕儿便是下慎王的面子,王爷就是不生气也该生疑了。 于李乔而言,就算多娶十个帕儿又有何妨,况且帕儿的模样也不差。但对帕儿来说,不能嫁给表兄便是生不如死。 正当李乔准备谢恩时,帕儿声泪俱下地喊了句“王爷开恩,奴婢与李先生并无私情,宁死不嫁”。 “王爷。”李乔慌了神,“帕儿她这是太开心了才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王爷,您杀了奴婢吧!”帕儿跪在地上,自从她答应作慷王的眼线后,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每次王妃赏她,她都像被刀子捅了一样,想反悔又怕慷王不会饶过她,如今这结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她忘恩负义。 “王爷。”李乔仍想狡辩。 “住嘴。”慎王斥道。二人的话孰真孰假慎王又怎会看不出来,自己倚重的谋士居然心怀不轨,慎王如何能不恼。 帕儿如实交待了自己如何为钱财所迷惑,如何从王妃身上套取慎王府的机密。 “王爷,奴婢对不起您和王妃。”帕儿低着头,招供一切后心里舒服了许多,不论王爷打算如何惩处她都甘愿受罚。 “杖责二十,降作粗使丫头。”慎王挥手命侍卫将帕儿带出去。帕儿为慷王卖命的时间不长,郑氏对他的决策也知之甚少,但李乔不同。这些年他视李乔为心腹,许多事情李乔都参与了谋划,也不知李乔出卖了他多少。 李乔也不再挣扎,事已至此不如和盘托出,但求慎王能饶他性命。 李乔本就出身寒门,慎王府月银微薄,而他家中父母年迈,妻子染病后更是雪上加霜。一年前受人蛊惑入了赌坊,倾家荡产之余更负了巨债。为了还清欠款、赡养父母,李乔不得已才答应慷王出卖慎王府。 慎王听罢陷入沉思,浔阳亦在思索同一个字——“钱”。 他们慎王府向来清高,对阿堵之物视如粪土。莫说与富户巨贾结交,连几处田庄都少去打理。亲王府邸的风光倒也不至于因此就比谁的黯然,可是府里的幕客奴仆自然也就过得清苦。 仁厚的主子始终是输给了银子。 李乔被押了下去,慎王遣退左右独留浔阳说话。长子阳湍不在家中,浔阳便是最能帮上忙的了。 第31节 “你早已知道李乔与帕儿作假?”浔阳那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她的父亲。 “女儿碰巧曾听说帕儿有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猜想不该是李乔罢了。” 慎王微微点头,本想与告诫她今日之事莫要外传,转而一想,他的女儿又岂会不知事情轻重,便没有将话说出口。 “父亲。”浔阳问道,“今日您与唐近商议出使乌兰之事,可有什么结果?” 想起乌兰之事,慎王的心情稍稍转好。虽然差事还没争下来,但有了唐近的帮助,此事已十拿九稳。幸好当初没有杀了他,唐近就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只要再加以磨砺必成大器。 “此事你不必担心,为父有另一件事情要交给你。” “何事?”浔阳一听父亲要交派差事给她,心中不禁窃喜。 “这些年为父忙于政务,你母亲又是个好脾气,以至王府几处田庄疏于打理,往后这些庄子便由你来管。” 第26章 青楼 浔阳昨夜还没能从父亲那儿问出出使乌兰的计策,先被打发回房休息。翌日一醒又惦记着打理田庄之事,清早便去了账房翻查王府食邑的账目。府里每年都能得陛下赏赐食邑,但这账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好几个庄子甚至入不敷出。密密麻麻的账目看得浔阳脑袋隐隐作痛,想想纸上谈兵怕是无用,便带着瑞香她们走了两个附近的庄子。 农桑之事以往浔阳从未上过心,母亲更不曾教过她,是以这趟走下来仍旧没个什么头绪。倒是瑞香提醒了她,庆国公夫人持家有道,国公府的庄子也欣欣向荣,不妨去请教请教。 浔阳与庆国公家关系本就甚笃,庆国公夫人也一直待她不错,向她请教倒也合适。 马车在庆国公府门口停下,托门僮去向彭夫人通传,她便趁此赏赏国公府的桃园。 门僮却是先去给彭四郎捎了信,揣着赏银乐呵呵又去往彭夫人的小院。 人面桃花相映红,彭四郎见到浔阳时脑海里只剩了这一句。花间的浔阳仿似和那桃树桃花融成了同一道景,像一株得了天地之灵的桃树,更像掌管这片桃花林的仙官。 浔阳正闻着花香,忽见地上有一人影,瞧那轮廓便猜着是彭四郎,回眸朝他一笑。 花影下那裹着日晖金衣的笑靥,彭四郎终身都不曾忘却。 “彭夫人还在忙吗?”其实浔阳心里清楚,彭四郎来了,只怕彭夫人不忙也会先忙一阵子。 “嗯,还请郡主稍候。” “无妨。”浔阳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英,想起了极爱吃桃子的玥言,便问道,“玥言可在府里?许久不见她了。” 彭四郎闻言却是一愣:“郡主不是昨日才邀了玥言过府小叙吗?” 浔阳也愣住了,她昨日惦记着唐近的事,何曾邀过玥言。 “来人,去柳翰林府上问问,小姐可去找柳三小姐了。”彭四郎心中腾起一丝不妙,玥言近日总是一早出门,至晚方归。每每归家总带着一脸笑意,她次次都说是与好友相约,他们也不曾怀疑。 “出什么事情了吗?” 彭四郎并不把浔阳当外人看,便与她说了情况。 “许是她昨日记岔了,去了别个友人府上而已,彭公子别太担心。”浔阳宽慰道。 彭四郎微点了头,但是心中仍旧忧虑。玥言纯良,京中却有太多心怀叵测之人,他怎能不担心。 派去柳府的小厮还没回来,倒是绿桐的丫鬟先送了信来。 彭四郎接过那封绘着梧桐带着花香的信,悄然看了一眼浔阳。他与绿桐常以书信切磋诗文,虽说光明磊落,但也怕浔阳多想。 浔阳倒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那棵梧桐甚是传神。 彭四郎正要将那信收进袖中迟些再看,送信的丫头又补了一句:“我们姑娘说事态紧急,请彭公子务必即刻阅之。” 绿桐不是没分寸的人,她说紧急必定是要事。彭四郎又担忧起绿桐的安危,立即将信拆开。 浔阳也不免担心,兰亭舟虽是清白雅趣的歌舞坊,但也难免遇上视王法规矩如浮云的世家纨绔。柔弱如绿桐,哪里斗得过他们。 彭四郎看罢信笺便坐不住了,吩咐小厮备马,急急出门。浔阳还是第一次见到京城第一公子这般失态,便将他揉成团的信又再展开。 这下浔阳也坐不住了,立刻追了出去拦住已跨上马背的彭四郎。 绿桐传信,说看见玥言穿着男装,和荣慕一同进了绮香坊。 绮香坊与兰亭舟一街之隔,兰亭舟是京城第一歌舞坊,而绮香坊则是京城第一青楼。 国公府千金竟去了那等地方,彭四郎如何能不气。 “彭公子且冷静。”浔阳拉住了彭四郎的缰绳,细嫩的手心割得生疼,强忍着道,“切不能中了荣慕的圈套。” 彭四郎醍醐灌顶,荣慕与他们庆国公府早有过节,拐骗玥言入青楼定是为了辱他们庆国公府的颜面,贸然去绮香坊只怕正中他下怀。 “绮香坊背后有黑白两道的势力,荣慕定也不敢在那里寻衅,我们不妨先去找绿桐问清情形,好好计议。” 兰亭舟与庆国公府相距不远,绿桐一直守在窗边盯着绮香坊,为此还推了位贵客。 彭四郎在兰亭舟前停了马,看了一眼花团锦簇的绮香坊,攥着拳极力克制心中怒火,疾步上楼去找绿桐。 浔阳环视楼内诸人看着彭四郎的异样目光暗暗皱眉,这些好事者只怕又要杜撰什么所谓佳话了。 待她上了楼,绿桐已在向彭四郎叙述情况了。 说来也是凑巧,她本是应邀要去李侍郎府上奏琴,临出门时瞧见了荣家的马车。原本倒也没多想,只是正巧听见了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看竟是穿了男装玥言。因着此事关系玥言与国公府的名声,绿桐不敢传口信,只得推了李侍郎,修书告知彭四郎。 “多谢绿桐姑娘相告。”彭四郎心中明白,李侍郎为人霸道,今日绿桐推了他约,来日定是要加倍赔罪的。 “彭公子何须客气,我与玥言虽非至交,也算相识,怎忍心见她为歹人所欺。”绿桐问道,“彭公子可有法子接玥言出来?” 第32节 彭四郎无奈摇头,他若直接进绮香楼找人,就算荣慕不戳破,旁人也未必看不出来。 绿桐见他愁眉不展,又宽慰道:“我见那荣公子与玥言有说有笑,也许并未存什么歹心。” “把一个姑娘带去那样的地方,心肠还不够歹毒吗!”彭四郎情急之下语气过重,言罢又温声向绿桐说了句抱歉。 三人各自度量着办法,静了许久。 “绿桐,你和绮香坊可有什么交情?”浔阳问道,“我们二人的身份进不得绮香坊,为今之计只能诱他们出来。” 绿桐眸光微黯,烟花之地,他们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不能踏足,只有似她这般本就没有清白名声可言的红尘女子才不需顾忌。 彭四郎看出了绿桐的伤痛,忙解释道:“郡主并无他意,绿桐姑娘莫要介怀。” 浔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绿桐向来介怀自己的出身,枉她自认是绿桐知音,竟还说出这样的话。 浔阳连忙致歉,绿桐浅笑摇头:“我怎会怪郡主呢,是绿桐自己修为不够,放不下罢了。” 绿桐望着绮香坊的飞檐,道:“绮香坊的老板几番游说我过去,我倒是可以假意去找他谈事,借机给玥言传话。” “不可!”彭四郎毫不犹豫,“那般地方,你也去不得。” 绿桐微怔,心底腾起一丝暖意。 浔阳也道:“不错,你也不能去。我的意思是托个人给荣慕带话让他出来。” “郡主要带何话?” “告诉荣慕,荣妃小产了。”前几日听皇后说起,荣妃怀了龙嗣。依照祖制,后妃有孕需等三月之后方可诏告,因而知之者不多,但荣妃的娘家人必定是知道的,而且甚是关心。 “他会信吗?” “他信与不信都不再有心情带着玥言吃花酒了。” 彭四郎又再考量了一番,现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绿桐细细想了想,道:“调琴的刘师傅有个邻居在绮香坊看马,我这便去寻他。” 绿桐匆匆而去,浔阳与彭四郎望着窗外,看着刘师傅绕去了绮香坊后门。彭四郎的心定了三分,却又悬了两分。万一荣慕识穿,狗急跳墙可如何是好。 又过了许久,荣慕和玥言果然出来了。 荣慕赶着要回府问他父亲到底发生何事,便招了顶轿子送玥言回国公府去。 彭四郎的心总算完全放下了,迫不及待追回府去。 浔阳并不跟着,毕竟这是彭家的家事,她还是留在兰亭舟听绿桐抚琴吧。 第27章 错付 “人天生都是懒的,三分力气能做的事谁肯花七分,除非出了七分的力气能有十分的收成。” 浔阳再造访庆国公府向彭夫人讨教田庄管理之道时,彭夫人如是说。 “王府的田都是上好的,人也都是精明的,可偏就是太精明了。王妃又向来和善,底下人自然也就只求个不过不失了。打理食邑,说起来是管田,其实是得管人。这田该怎么种才能有好的收成,那些农户肯定比我们懂得多,所以只要让他们勤快起来,让他们去动脑子动锄头,收成自然就好了。” 浔阳细细咀嚼彭夫人的话,越想越觉得在理。这话不只适用在田庄,放在哪里都能行得通。 彭夫人原是安和侯家的嫡长女,贤能之名未嫁时就已在京中贵女间传遍。所有人私下都在议论,安和侯是要送女儿入宫的。可惜选秀那日彭夫人生了疹子,这才落了选,嫁了庆国公。 彭夫人没有半点藏私,将这些年攒下来的管人之道尽数教给浔阳。在她看来,浔阳迟早是要进他们彭家门的,这个未来四媳妇不论模样品行都很合她意,若再学会如何持家,那便无可挑剔了。 “多谢彭夫人指点。”彭夫人今日所教的足以让浔阳扭转王府田庄的局面,浔阳郑重朝彭夫人一礼。 彭夫人忙扶起浔阳:“郡主何须客气,玥言那丫头的事,还是多亏了郡主帮忙。” 浔阳一直担心着玥言,又怕彭夫人不愿提起这件不那么光鲜的事,只得忍着没问。既然彭夫人说起了,她便顺着说下去:“不知玥言现在如何了?” 彭夫人一声叹息,也怪她太宠溺女儿,没及早教会她防人之心。她道:“也不怕郡主你笑话,这丫头竟是喜欢上那荣家的无赖小子了。我这一生气就把她锁屋里了,整整两日,劝得我这嘴皮子都破了,这丫头就是听不进去,也不知姓荣的是不是给她下了降头。” 浔阳也是一叹,前世应是没有这些事情的,她是不是又走错了哪一步? “郡主能否帮忙劝劝那傻丫头。”彭夫人实在没了办法,玥言与浔阳关系好,兴许能劝得了她。 连彭夫人都劝不了,浔阳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但彭夫人目光恳切,她也只好答应。 玥言的闺房外站着两个魁梧的婆子,房门上还挂着一把大铜锁。婆子说这门原本是没有上锁的,昨个夜里险些被小姐溜出去了,国公爷一怒之下才让把门也锁上。 浔阳进了屋之后,两个婆子又把门关上,窃窃私议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再上锁,最后决定用自己壮实的身子代替铜锁顶住了门。 屋内,玥言正绣着花,一听见开门声忙把东西藏进了被子里,见来者是浔阳又松了口气。 浔阳虽没看清她绣的什么,但那大红色的锻布只有婚庆时才会用上。 “你母亲让我来劝你。” “那郡主打算如何劝我?”这几日玥言听了无数的劝,晓之以情的有,动之以理的也有,可她就是不愿意放弃。 浔阳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她二人自幼相识,玥言的固执她又怎会不知。她道:“不如你说说,你为何倾心荣慕。” 玥言听见荣慕二字便仿似浸了糖水一般,满眼皆是甜蜜笑意:“遇见他之前,我觉得人之一生如同花开花落、四时节气一般,都是上天给的定数。所有人都得顺着这定数走,守该守的规矩,做该做的事情。可自从遇见了荣公子,我才发觉这些所谓的规矩与定数都是自己给自己画下的牢笼。 这几日荣公子带着我去郊外策马,偷农户家的鸡,扮成男子模样偷看大姑娘洗澡。我知道,这些事在你们眼中是离经叛道,以前我也这样觉得。如果没有荣公子,这些事我永远也不敢想,更不敢去做。我永远都只能过国公府千金规规矩矩的日子,错过世间的许多乐趣。而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多活了一辈子,特别开心。” 第33节 浔阳默然,令她无言以对的不是玥言这番话,而是她的笑容。比之前世玥言嫁予黄禄后的郁郁寡欢,现在的笑容比外头的日光还耀眼。 “浔阳。”玥言顿了顿,鼓足了勇气才继续说道,“我以前总称你‘郡主’,但其实在我心里早把你当作我四嫂了。这件事情父亲母亲还有几个哥哥都不赞成,我好怕,怕待我穿上嫁衣那日,没有一个亲人愿意祝福我。浔阳,你会祝福我吗?” “我……”浔阳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也一直将玥言视作妹妹,若她能嫁得如意郎,她又怎会吝啬祝福。可是荣慕真的是玥言的良人吗? 浔阳握住玥言的手,说道:“玥言,荣家是商户,门不当户不对,庆国公定然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没有父母之命,你怎么出嫁?” 玥言反握住浔阳的手,脸上依然笑得甜腻:“我知道父亲不会答应,但是荣公子答应过我,他会让他姐姐去求皇上赐婚。你知道的,陛下那么宠荣妃娘娘,而且荣妃娘娘如今又怀了龙子,只要她开口,陛下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荣妃的盛宠浔阳从不曾怀疑,她若开口玥言与荣慕未必不可能结成连理。难道荣慕的目的就是要让玥言下嫁商户之家,借此羞辱庆国公府? 京城街巷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的暖光,家长里短的喧嚣,这种寻常平淡的人间烟火最易勾起飘泊者对家的向往。 绿桐倚着阑干,回眸看了一眼厢房里的彭四郎,近在咫尺又如何,中间的那一层纱帘如何能扯得破? 彭四郎紧紧握着冰凉的茶杯,他约了荣慕到兰亭舟摊牌,荣慕却让他等了一个多时辰。 绿桐从他手里取下茶杯,换上了温热的大红袍奉上,道:“我为彭公子弹奏一曲吧。” “不必了,你累了一日,且歇息吧。” 绿桐静默坐在旁侧,直至荣慕来了她才退出厢内。 荣慕趾高气昂的模样令彭四郎十分不悦,若不是因为玥言的事情,这等一朝得意便忘了形的人他是绝不耻于之同席的。 “彭公子约我来有何指教?”荣慕坐没坐相,与彭四郎说话,脸却是冲着屋外的。 彭四郎压着怒气,开门见山:“你诱骗玥言,目的在何?” 荣慕慢悠悠转过脸来,冷笑道:“那你对付我的目的又在何?” 牢中中毒之事,荣慕早将账记在了彭四郎头上,彭四郎也懒得与他解释,即便解释了荣慕定也不会相信。 “你们庆国公府仗势欺人,偏还教出了玥言那样的傻姑娘,我若不利用她来羞辱你们庆国公府,如何对得住自己?” 彭四郎的拳头砰一声落在桌上:“我是不会让玥言嫁给你的!” 荣慕又一声冷笑:“我可没想娶她。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庆国公家的小姐喜欢我荣慕,可是我荣慕看不上她!” 彭四郎此时很想挥拳打他一顿,但又不想将此事张扬开,只能暂且忍下。 荣慕看着彭四郎那明明想发火还要维持自己君子姿态的模样甚是解气,有心再激他发怒:“我不光要毁你妹妹的名声,我还要娶了你最喜欢的浔阳郡主。” 浔阳是彭四郎心中不可玷污的圣洁之地,在他看来,荣慕连提她的名字也不配。这一语,当真是惹恼了彭四郎。 彭四郎挥拳打向荣慕,荣慕一个躲闪,避过了拳头却撞着了柱子。 “你若再敢对浔阳和玥言动心思,我彭四郎绝不饶你!” 荣慕扶了扶有些晕眩的脑袋,道:“我动什么心思你管得着吗!你们彭家不过是靠着过去的一点军功立足,而我姐姐是陛下如今最宠的妃子。待她生下龙子,不封后也能晋贵妃,到时我就是国舅!” 彭四郎也一声冷笑,陛下再糊涂也不会让一个商户女作一国之母。荣慕这春秋大梦做得可真美,再者说:“你别忘陛下是浔阳的祖父,就算你当了国舅,浔阳也只会喊你作舅公!”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快乐!考试党过过过!码完字的阿腿要去过节啦~ 第28章 使臣 四月的朝堂,乌兰使臣人选之争仍在热议。 年迈的皇帝陛下每日被两党的奏折扰得不胜其烦,想想自己放任两个儿子结党相争,一是为了让他们互为激励、互为监督,二也是为了让自己看清到底哪个儿子更有资格承继大统。但他二人总这么互不相让,又实在令人烦忧。乌兰之事关系大数存亡,他也不得不慎重决断。 忽有一日,乌兰国遣了使臣送来书信,感谢大数慎王馈赠佳礼,并回赠了十匹良驹。 乌兰国王十分尊崇释迦摩尼佛十大弟子之一的阿那律尊者,世人只知释迦摩尼涅槃后留下了三大圣物,却不知阿那律尊者涅槃后亦留下了五颗佛牙舍利。乌兰国王穷尽半生只寻得了四颗,唐近曾在大数边界一小寺中得见第五颗佛牙舍利,慎王依照唐近描述寻得了这颗舍利并送去了乌兰,乌兰国王自然欢喜。 满朝哗然,慎王党借机推举慎王出使,慷王党亦不再相争。陛下龙颜大悦,下旨由慎王出使乌兰。 消息传出宫时,浔阳正给几个田庄管事训话,一得知父亲即将出使乌兰,便无心再管什么田庄,草草结束了训话,匆匆去寻唐近。 自唐近为慎王献计后,慎王便人要走了,浔阳已有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了。显然父亲这儿的伙食比她院子里的好,唐近圆润了不少。戴着冠帽,穿着竹叶青色的缎袍,倒真有了唐相国的风采。 “唐公子在我父亲这儿过得可好?” “王爷仁厚,待我极好。”慎王以上宾之礼待他,府中藏书任他阅览,不时还让他一同品评政事。虽然朝政之事唐近似懂非懂,但王府藏书甚广,其中不乏坊间失传的佛经圣典。 这话浔阳听着可不太顺耳,言下之意是她不仁厚待他不好? “郡主今日怎的得空过来?” 自然是为了教导教导他去了乌兰之后要如何为父亲效力了,毕竟今生自己把唐近当家奴使唤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前程。不过对着唐近她还得换个说法:“听说唐公子要随我父亲去乌兰了,此去辛苦,浔阳想为唐公子饯行。” “我自幼游历,路途之苦早已习惯。”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唐近仍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这实话实说的毛病总让人下不了台。或许就是这份官场罕见的耿直才令皇爷爷格外器重他吧。 “唐公子入京城这么久,浔阳也不曾尽地主之谊款待。如今唐公子又帮了我父亲的忙,我怎能连顿饭也不请。”这趟乌兰之行,成败关键就是唐近能不能破了乌兰王子的谋反案,若不交代他些事情浔阳实在难以放心。 “王爷已经再三赏赐了,郡主不必……” “唐公子就这么不乐意与浔阳同席?”浔阳有些恼了,她堂堂郡主还是头一回被人拒绝两次。 “当然不是,只不过……” “唐公子请。” 第34节 藕风小筑里已备下了一桌色香味俱佳的斋菜。京城里擅做素食的厨子不多,浔阳特地向皇后借了御厨来用。道道佳肴皆是按照浔阳的吩咐精心烹饪,怕是佛祖也不能不心动。 唐近向浔阳道了谢,浔阳莞尔。他现在可是慎王府扭转败局的关键人物,一顿斋菜算得上什么。 “唐公子请便。” “郡主盛情,在下受之有愧。”明明已咽了几次唾沫,唐近仍要谦词几句。 “唐公子又何必谦虚,若不是唐公子的主意,我父亲未必能如愿出使乌兰。” “可是乌兰国王尚未答应与大数结盟,在下怎敢论功。”慎王赏赐唐近时唐近也是这么回答的。慎王当时一笑置之,想起朝堂上慷王的脸色,这一功便值得记上。 浔阳也只是一笑,唐近不明白党争之事也属平常,一时半会也与他说不明白,只道:“唐公子趁热用膳吧,凉了就真辜负御厨手艺了。” 唐近又再道谢,起筷夹了一片山药,薄如蝉翼,入口即溶。 浔阳平素没少陪皇后吃斋,对这些斋菜食欲不大,而是更关心乌兰的事情。 “听闻乌兰国两王子不合,唐公子在乌兰王宫住过,是否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唐近咽下了口里的饭,道:“前次入住乌兰王宫是为弘扬佛法,不曾探听此事。” “今次再去乌兰,唐公子可就不再是僧人而是我大数使臣,乌兰王室的争端随时可能影响建交之事,唐公子务必多加留意。” “是。” 前世出使乌兰的是慷王,故而浔阳所知不多。可惜自己是女儿身不能随行乌兰,只能寄希望于唐近。抬眸看了看吃得正香的唐近,这愣头愣脑的模样如何能让人放心。 后宫华珠轩内,浓妆艳抹的荣妃侧卧在贵妃榻上,两个侍女小心翼翼为她揉着腿,不时偷眼瞧瞧主子的脸色。 荣慕风风火火进内,自从荣妃有了身孕,皇帝陛下便赐了腰牌让他多进宫陪陪自家姐姐。 “哟,这额头是怎么了?”荣妃向来最疼这个弟弟,荣慕总好惹事,以前常与其他商户家的公子打架,自她得了圣眷,便只有荣慕打别人的份了。 “还不是庆国公家的那个伪君子!”荣慕这趟就是来找姐姐告状的,巴不得姐姐吹个枕边风把彭四郎一家刮倒,“姐,这口气你要不帮我出,咱荣家的面子可就丢光了啊!” 荣妃又何尝不想扳倒庆国公府,但是如今她自身都难保了。他这弟弟也不争气,好不容易给他谋了个侍卫的差事,他倒一架给打没了,还和庆国公府结了梁子,差点搭进自己的小命。 荣妃挥手遣退了左右,这些日子里她受的委屈也只能说给弟弟听了:“你以为你姐姐过得风光,可这风光还不是依仗陛下的荣宠。陛下戎马半生,该留给后世敬仰的功德都做够了,现在只想温香软玉舒舒服服过完剩下的日子。陛下不缺子嗣,自打我怀了龙种不能侍寝以后,陛下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怀胎十月,也不知这孩子出生之时,陛下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了。” 荣妃的圣宠是他们荣家所有权势的源头,一旦荣妃在宫里失势,荣慕再想这么逍遥过日子可就难了。是以,荣慕比荣妃还要着急。 “姐,你可得想法子留住陛下的心啊!” “我当然知道要留住陛下的心,可我现在连人都留不住。”荣妃低头瞧了瞧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她一直盼着能有自己的子嗣,好在陛下驾崩之后有个依靠。可现在这个倚靠还没生下来,她最大的靠山却要离她而去了。 荣慕坐立难安,拼了命想办法:“要不去问问慷王?” “不可!”荣妃立刻否决,“你以为慷王是个什么善茬?要是让他知道我失宠了,他非但不会帮我,还会找别人来替代我。” “那不如,我们自己找人来勾引皇上?” 荣妃仔细一想,这个法子未尝不可。 “找个人拴住皇上的心倒是个法子,可是万一以后我要不回来了怎么办?” “那就找一个不屑拴住皇上的。”荣慕心里忽起了个念头,“找一个心不在皇上身上的,等姐姐生完龙子再对皇上施以温柔手段,皇上一定会念及旧日恩爱,重新回到姐姐身边。” 第29章 后宫 钦天监择定了良辰吉日,慎王带着绸缎、瓷器、茶叶等大数盛产的佳品奔赴乌兰。 浔阳坐在兰亭舟望着逶迤的队伍离去,他的父亲在队伍最前端,早已望不见了,唐近也和父亲在一驾马车里。 这一去,要小半年才能回来吧。但愿唐近还能有前世的作为,但愿父亲再归来时能带着乌兰良驹。 是日晌午,庆国公府的丫鬟胡桃急匆匆去请医庐请大夫。她家小姐忽着了风寒,身子烫得骇人。 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开了几副药,又嘱咐彭夫人莫再紧闭门窗,以免室内浊气不散,影响小姐病情。 彭夫人看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玥言,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好好一个女儿,竟让她关出病来了。 拂晓时分,玥言悄悄睁眼,蹑手蹑脚张望屋外是否还有婆子看守。彭夫人早已撤去了那两个对小姐照顾不周的婆子,玥言见四下无人便换好衣服,偷偷从侧门出府,坐上了荣家的马车。 次日上午,彭夫人发现玥言离家,气得胸闷头疼,立刻让彭四郎去荣府要人。 彭四郎去了荣府却吃了闭门羹,情急之下彭四郎挥着马鞭要硬闯荣府。几个守门家丁吃了好几鞭子,这才漏了嘴说出荣慕带着玥言去找荣妃了。 玥言巴掌大的小脸一路都是通红的,荣慕告诉她,他姐姐荣妃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想见见未来弟媳。 荣慕看着走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玥言虽没有浔阳的贵气,也不如他姐姐风情万种,但也算是娇俏可人。 玥言正想与荣慕说话,转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又羞得赶紧别过头去。 荣妃自从有了身孕后便免了给皇后请客的礼,若不是荣慕说今天要带人过来,她此刻还在睡梦里。 荣慕牵着玥言的手入内,荣妃正歪着头托着腮欣赏自己新染的指甲,一听荣慕来了忙搭着宫女的手起来。 玥言恭恭敬敬行了礼,荣妃笑着扶起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的确是个美人胚子。荣妃笑得更加灿烂,殷勤拉着她坐下,细问了生辰喜好等等。 玥言一一回答,觉着荣妃甚是和善,并不似坊间传言那般不堪。 闲聊了约莫半个时辰,荣妃朝着荣慕使了个眼色。荣慕会意,道:“时候不早,我不好在此久留惹人闲话。言儿,难得我姐姐与你投契,你多陪我姐姐聊会儿吧。” 第35节 “这……”玥言有些犹豫,毕竟这是后宫之地,她留着也不太合适。□□妃盛意拳拳她又不好推辞,只得点头应允。 荣妃笑容里带着几分得逞的快意,玥言如此好骗,将来即便得承圣宠必定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话说彭四郎得知荣慕带着玥言进了宫立刻去寻浔阳。宫闱重地非他能擅入,除了找浔阳帮忙再无他法。 浔阳甚是惊骇,莫非荣慕真要求娶玥言? “当然不是!”彭四郎气恼不已,“他亲口向我承认,与玥言亲近只是为了借她来羞辱国公府!可惜玥言那傻丫头怎么说都不信!” 彭四郎没有将荣慕觊觎浔阳的事情告诉她,那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既然荣慕并不是真心喜欢玥言,为何要带她进宫见荣妃?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肯定的是荣慕没安好心,他们必须早些找到玥言。 浔阳的马车一路疾驰,在宫门口停下时正好与荣家的车马停在了一起。想必荣慕还在宫里,但愿他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害玥言的事情。浔阳正祈祷着,荣慕正好从宫门出来。 见荣慕孤身一人,浔阳心中恐惧更甚,他竟将玥言独留在后宫! 荣慕猜出浔阳是为玥言而来,此时正是他姐姐带着玥言去御花园偶遇圣驾的关键时候,他怎会让浔阳轻易破坏。 “我与郡主真是有缘。”荣慕伸着胳膊拦住了着急进宫的浔阳。 “让开!”浔阳目光凶狠,若玥言有何不测她定不会饶了荣慕。 以往不论荣慕说的做的再怎么过火,浔阳也总是不温不火地避开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是头一回见着。荣慕竟觉得十分得意,比起被忽视,被怒视反而更舒服些。 “郡主这般着急想必是为了彭玥言吧?”荣慕故意与浔阳拖延,“郡主果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浔阳心急如焚,实在不愿费功夫与荣慕虚耗,收回目光绕开荣慕。 荣慕又追上去挡住她:“偌大皇宫,郡主就不问问我她人在何处?” 荣慕朝她走近一步,满以为浔阳会服软求他。浔阳却又甩了他一道不屑的眸光:“你若肯告诉我又怎会再三阻挠!再不让开,我定要你荣家满门性命!” 浔阳这话阴冷至极,本还嬉皮笑脸的荣慕忽地僵住了,待他回过神来浔阳已进了宫门。 浔阳入宫后直奔荣妃住处,宫人却说荣妃外出了,无论浔阳如何逼问也不肯透露荣妃去了何处。正如荣慕所说,后宫太大,她一人之力实在难找到玥言。她找得越久,玥言便越危险。 浔阳在华珠轩外来回踱步,她对荣妃了解不多,实在想不出她会带玥言去哪,更想不明白她带走玥言的目的是什么。 日光正照得华珠轩辉煌耀目,浔阳只恨自己没带个火折子出门,一把火烧了荣妃的寝宫还怕她不回来吗? 浔阳心中焦急,越急却越想不出法子。思忖之下又跑向坤宁宫去。皇祖母毕竟是后宫之主,但愿她会有法子找到玥言。 坤宁宫里,婷嬷嬷正与皇后唠着往昔,正提到浔阳刚出生那会儿眼睛又小,头发也少时,外头便传来了“浔阳郡主求见”的声音。话音未落,浔阳已进了殿。 皇后正开心着孙女来探望她,却见浔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来,便知是出了事情。 见浔阳要说话却又接不上气,婷嬷嬷忙为她捋背:“郡主先把气顺一顺,别伤着身子。” 浔阳深呼吸了几次,总算稍稍平了气。 “皇祖母,您有没有法子帮我在后宫找一个人,要快。”浔阳三言两语把事情告诉皇后,皇后越听眉头越紧,与身畔的婷嬷嬷对视了一眼,两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宫还能是为什么。 皇后腿下了手上的凤血玉镯,吩咐道:“阿婷,太后赠我的镯子丢了,让大家到处找找。” 婷嬷嬷会意,带着坤宁宫的宫女侍卫到处去寻。 皇后扶着鬓角,隐隐有些头疼。玥言这姑娘她也是见过的,乖巧伶俐。那么好的年华,只愿莫要枯萎在这后宫之中。 第30章 封妃 正值春暖时候,御花园繁花胜锦。牡丹压着杜鹃,春桃又压着牡丹,好不热闹。 玥言走在游廊上,总想抬头看清那些精致的雕梁画栋,又怕失礼荣妃,心里痒得厉害。 荣妃默默算着时辰,陛下最喜欢在日昏时赏花,再有一会儿就进园了。 “彭姑娘走累了吧,前面有座亭子,我们去那儿歇歇。” 此处是陛下必经之地,守株待兔最合适。荣妃抚着肚子,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哪里舍得把别的女人送给陛下。 夕阳渐斜,日晖为所有草木披上金衣。玥言道:“娘娘,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陪娘娘游园吧。” 玥言福身告辞,荣妃忙要拦她,一时不慎动了胎气,捂着肚子喊疼。 荣妃没带着宫女同行,玥言又未出阁,头一遭见人胎动,一时也慌了神,连太医也忘了去请。 不远处,正赏着花的皇帝陛下闻声而来。 “爱妃怎么了?” 一身明黄龙袍的大数陛下突然驾临,玥言惊讶更惊恐,慌忙退后两步行了大礼。 “你是何人?”见玥言并为穿着宫服,陛下心中起疑。 玥言惶恐不敢作答,生怕触怒了圣颜。缓过了气的荣妃赶紧接了话:“陛下,这是庆国公家的千金,彭玥言姑娘,是臣身邀她入宫赏花的。” 皇帝挑眉瞧了玥言一眼,确实与庆国公有几分相似。荣妃几时还与庆国公的女儿打起了交道? “朕竟不知,你还认识彭襄的女儿。” 第36节 玥言低着头,既害怕又期待,不知荣妃是否会趁此求陛下赐婚。 荣妃却道:“早前我弟弟荣慕与庆国公有些误会,我这个作姐姐的只盼着能帮弟弟化解干戈,所以才请了彭姑娘过来,希望她能帮忙说句话。” 这话是她与荣慕早就合计好的,而陛下只信她六成,念她身怀有孕便不再细作追究。荣妃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左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事情,量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你起来吧。” 玥言应了声“是”,心里仍想着为何荣妃要那样说,难道此时不是向陛下提赐婚的机会? 年纪比庆国公还长了一轮的皇帝并没有如荣妃料想那般垂涎玥言的年轻美貌,反而说道:“天将黑了,爱妃宜早些送彭姑娘回府。” 荣妃嘴上应了好,心里万般不愿意。眼波一转,又捂住肚子假装胎动。玥言信以为真,忙过来扶她坐下。 陛下命内侍去传御医,亭中仅余他们三人。荣妃左手拉住玥言双手,右手寻机伸向玥言腰间,一把将腰带扯下。 杨妃色衫衣骤地解开,露出月牙白的里衣。藕段般的白颈露在落日金辉里,玥言瞬间涨红了脸,想捂住衣服手仍被荣妃箍着。 皇帝怔了片刻,荣妃动作中的刻意他岂会看不出来,但这春光又确实令人挪不开眼。 玥言拼命挣开手,转过身去系好裙带,泪珠不住往下落。她的清白算是毁了。 这些年陛下自知年迈,已不曾招新人入宫,是以荣妃才能独宠多年。荣慕出的这个法子十分奏效,陛下现在不收了玥言也不行了。 荣妃奸计得逞,又演足了戏缓缓恢复过来,一脸愧疚地向玥言道歉。 玥言仍没转过身,只是哭泣着摇了摇头。一个女子被夫婿之外的男子见着了私隐,要么嫁,要么死! “陛下。”荣妃言道,“妾身一时错手毁了彭姑娘清白,陛下您责罚妾身吧。” 皇上搀住了作势跪下的荣妃,又转向玥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彭……玥言。”玥言泪落不止,说话断续。 “可曾有婚约在身?” 玥言微怔,她与荣慕尚无媒妁之言,又何谈婚约。自己如今这般,还如何嫁他。 见玥言不答话,荣妃急忙回答:“妾身方才还问了呢,彭姑娘未许人家。” 玥言更不明白了,荣妃这是何意。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领着御医回来的内侍:“拟旨,庆国公府彭玥言,册封彭妃。” 彭妃二字如五雷轰于玥言顶上,后妃?她要嫁给年迈的陛下、浔阳的祖父?玥言双腿忽没了力气,轰然倒下。御医赶紧提着药箱过去,翻出草药放在她鼻间。 花丛深处,来迟一步的婷嬷嬷暗暗叹息,世间又多了一个苦命人。 玥言不曾想过,那一日踏进后宫竟再也出不去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死,可再一想,她若因封妃而自尽,陛下必定恼怒,降罪庆国公府。 陛下赐了祥玉斋给她,当晚便驾临了祥玉斋。玥言在哭泣中身不由己地成为了后妃。 第二天荣妃便来祥玉斋探望,结果却吃了闭门羹。想着玥言初次承宠,身子不适也属平常,便又打道回宫,想着明日再来。 殊不知,祥玉斋里,婷嬷嬷已在。 婷嬷嬷带着彭夫人托她转交的细软和家书而来,玥言读着母亲的信,哭得身子也在颤抖。之前是她太傻轻信了荣慕,荣妃昨日的言行事后再想,她也明白了当中问题,可惜此时明白还有何用。只恨自己不听母亲和哥哥的劝,一头栽进了火炉。 “好孩子,别哭了。”婷嬷嬷抚着她的头发,“木已成舟,又何必再让你父母担心。” 玥言点了点头,道理她明白,可是心里如何能不难过。 “你既进了宫,许多事情便得考虑清楚。后宫之中多的是难防的暗剑,荣妃利用你不成,只怕也不会放过你。她的手段是在宫里练了多年的,你自己要当着点心。” “多谢婷嬷嬷提点。” 婷嬷嬷叹息,她能做的也只是提点两句,之后如何就要看玥言自己的造化。 “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以玥言的姿容与出身,想在后宫占下一席之地绝非难事,只不知她愿与不愿。 玥言拭干泪水:“荣家欺我至此,我不会放过他们。”枉她痴心一片,荣慕却这般利用她,断送她的一生。既是如此,她也要毁灭荣家满门,才能泄心头之恨。 “你可知,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我早已无路可走。” 清冷的琴音飘荡在湖光上,绿桐望了一眼独饮苦酒的彭四郎,无声一叹,继续拔弦。 “绿桐,可否陪我饮杯。”彭四郎心中苦闷,独饮却又更伤怀。 绿桐歇了琴,与他面对面坐下,斟着酒道:“绿桐可以陪公子饮酒,那公子可否把心中的不快说给绿桐听?” “不快?”彭四郎仰头饮尽杯中物,“我岂止是不快,我恨不能杀了荣慕。可是杀了他又能如何,这一切还能改变吗?” 玥言的一生,他与浔阳的未来,都结束了。 “既不能改变,买醉又有何用。”绿桐亦饮下一杯,这些年她的苦与恨又什么时候少过。曾经的京城世家,却因那从不曾谋面的远亲叛了敌国而受迁连,以至如今,对着心仪之人也不敢吐露情愫。 彭四郎举杯碰向绿桐手中的空杯:“世间人各有各的苦闷,化在酒里都成了一味,对饮也是分饮愁苦。” 绿桐浅淡一笑:“多谢彭公子肯饮我这积了多年的苦酒。” 第37节 第31章 虚情 朝霞铺满碧色的床榻,绿桐静静倚在床边忆着昨夜。虽然明知自己叛臣亲属的身份连作彭四郎妾侍的资格也没有,但她仍是把身子给了他。 她明白,彭四郎心里永远只会有浔阳,昨夜只是酒后一时忘情。可她还是义无反顾,至少今生少了一桩遗憾。她倾心彭四郎已非昨日之事,又总怕对不起浔阳。既然浔阳与四郎缘分已尽,那她也能安心一些。 那边厢,浔阳已两夜无眠。 若那日她早些去找皇祖母帮忙,事情也许不会是这样。 她一直以为只要最后继承皇位的是她的父亲,庆国公就不会把玥言当作攀附关系的礼物。可为何今生的轨迹与前世竟差了这么远,前世玥言明明是在两年之后才嫁了虎啸军的黄禄,今世却在此时入了宫成了皇祖父的妃子。陛下阳寿将尽,将来陪伴玥言的只怕是无尽的孤独。 “郡主,要不再躺会吧。”瑞香看着自家主子总这样坐着发愣,心里实在担心。想劝她,又怕触了她的难过处。毕竟与玥言小姐那么多年的情份,又牵扯着和彭公子的姻缘,说不伤心又怎么可能。 瑞香不由叹出声来,女子的命运总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玥言小姐贵为国公府千金,一样难逃命运捉弄,更何况她这个小丫鬟,也不知将来自己会是什么结果。 浔阳抬头看着瑞香,忽然发觉瑞香已经十八岁了。 瑞香长她三岁,早已到了许婚的年纪,只因母亲怕别的丫鬟不够妥帖,一直没舍得放她嫁人。后来和亲的旨意下来了,瑞香说什么也要跟着自己去柔然。 今生自己的归宿仍是未知,何必再耽误瑞香呢? 浔阳拉着瑞香的手让她坐下,问道:“之前听莲珠说,你和我二哥院里的许登很是合契……” 浔阳话未说完,瑞香先着急了:“郡主可别听莲珠那丫头瞎说,我和阿登只是同乡,清清白白,绝没有半点私情。” “你别着急,我不是要追究。”浔阳才不信他们没有情宜,“我是想成全你们。” 瑞香瞪大眼睛,她一直盼着能有自己的家,可又不舍得离开浔阳。何况莲珠那丫头毛毛躁躁,哪里照顾得好郡主。 “郡主,瑞香不愿出嫁。” “你怎么会不愿?你的年纪也不轻了,总不能一直在我跟前耗着,万一哪天人家许登等不及了,另娶他人,到时可有你后悔的。”以前是浔阳想的不周全,一直没想起要给瑞香找个好归宿。那许登她见过,虽然跟的是二哥那混世魔王,但人还是挺踏实的。 “可奴婢舍不得郡主。”多年主仆情宜,瑞香早把浔阳当作亲人。要是哪天醒来不用去郡主屋里侍候,只怕也难习惯。 “又不是让你去柔然和亲,舍不得常回来请个安也就是了。”趁着自己现在还能作得了主,浔阳一日也不愿拖延。若再发生玥言那样的事,她怕自己受不住第二次打击。 “郡主,我走了谁服侍您呀!”瑞香急得满眼泪光。 浔阳却是铁了心的:“也没让你明天就嫁了去,好好教教莲珠,或者再物色个丫头进来。” “不知底细的丫头哪里能放心。” “那你就是答应让莲珠替你了?”浔阳笑道,“我一会儿便去和母亲说。” “郡主!” “你再推,我就把你许给马房的老刘头。” 老刘头丧偶多年,儿子都比瑞香大了,瑞香知道浔阳只是说笑,也知道自己拗不过浔阳,只得含着泪花给浔阳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浔阳收了这礼,只要她嫁得开心就好,“婚嫁事宜我也不懂,该走什么礼数,该备什么东西都得你自己操持,有的你累的。” 瑞香低头一笑,又道了一声多谢郡主。 郑氏本是不同意将瑞香放出去,浔阳屋里下人不多,也就瑞香行事稳重,没了她怕浔阳无人照看。 浔阳再三央求,郑氏实在说不过她才勉强点了头,又将自己屋里的雪棉给了浔阳。 浔阳欢喜不已,郑氏却是一声叹息。屋里丫头的婚事她倒是上心,自己的婚事可如何是好? 玥言封了妃,她与彭四郎的辈分错开了两代,无论如何是不能议亲的。好好的一对佳人才子却只能是有缘无分,真真天意弄人。 放眼京城,想挑个与皇家没亲缘,与慷王党没瓜葛,又年轻有为的男子真比挑状元还难。他们又不舍得让浔阳远嫁,往后怕只能低嫁了。 郑氏在心里盘点着,京城里还有哪些有门面的人家家中子孙尚未婚娶,往后好走动走动。毕竟浔阳也快十六了,这种事情是迟不得的,否则好儿郎可就该被选完了。 浔阳并不知母亲心里想的什么,着急着去办瑞香的事情,便也没在母亲这儿多留。 总算是有了件喜事能让人开心些,浔阳又去了阳淌那里,百般交待他以后要如何如何善待许登,有什么难处也得尽力帮衬。 阳淌只当妹妹是受了刺激心里难过,才忙上忙下撮合别人家的姻缘聊作安慰。 “我昨天见着彭四郎了。”哪壶不开,阳淌就提了哪壶。 浔阳好不容易高昂了些的情绪又落了下去。 “他喝了许多酒。”阳淌问道,“你要不要去劝劝他?” “劝他什么呢?我又不能从皇爷爷那儿把玥言拉出来。” 后宫华珠轩里,荣妃笑呵呵迎着玥言入内,亲昵地牵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妹妹,喊得玥言直欲作呕。 “昨日荣姐姐去我那儿,我身子不适没有招待,今天特地来赔不是。”玥言并不表露自己对他们荣家的恨意。既然荣妃想让自己为她所用,那她便将计就计,待得到了荣妃的信任,再寻找机会令他们荣家万劫不复。 荣妃掩唇笑道:“彭妹妹真是客气,我还怕你生我的气呢。” “荣姐姐也非有意,我怎会怪你。”玥言佯装着一副婉惜之态,“怪只怪我与荣公子有缘无分罢了。” 荣妃原还担心她放不下荣慕,如今听她这么说也便放心了:“好妹妹,你这么想就对了。其实作妃子也没有什么坏处,陛下虽然年纪大些,但身子硬朗,对我们后宫姐妹也甚是疼惜。彭妹妹你这般貌美,只要肯花心思,陛下定会更加厚待,到时你们彭家也会更得陛下重用。” 玥言心中鄙夷,脸上依旧笑着:“荣姐姐说的在理,只是我,忽然就得了册封,许多事情都不明白,只怕陛下不会喜欢我。” “原来妹妹担心这些。”荣妃将头偏近玥言,低声道,“这些事情我来教你便是了。” 玥言含羞笑着道谢,果然如婷嬷嬷所言,荣妃为了让自己拴住皇上的心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段教授她。若真她真的曾经给陛下用过禁药,一旦揭发便是死罪。 第38节 第32章 避暑 今夏的炎热一如往昔,往常最不喜远行的郑氏却坚持要浔阳陪她去别苑避暑。浔阳心里明白,母亲是怕她在京城里待得难过,想带她暂避事非罢了。 自从玥言入了宫,旁人看浔阳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怜悯。毕竟从她与彭四郎自幼便是众人眼里的天作之合,近来彭四郎又总借酒浇愁,大家自然以为浔阳也碎了芳心,只是在人前强装无事而已。更有甚者传说浔阳为爱郎多次寻死,莲珠听了气恼不已,浔阳却是一笑而过。 与彭四郎的情断,前世浔阳已经历过了一次,今生也便没那么在意了。而且自之前见过了玥言对荣慕的痴恋后,她就开始审思自己对彭四郎的情谊。想想前世彭四郎娶了金城之后,令她难过的不是彭四郎的背弃,而是她输给了金城。 也许她对彭四郎的情谊从来都不是所谓至死靡他的男女之爱,只不过是因为彭四郎是京都最出众的世家公子,而她贵为皇孙,彭四郎是她最好,最必然的选择而已。 车轮在曲折的山道上碾出蜿蜒的两道印记,浔阳挑开窗帘一角,天阴欲雨。 “今夜怕是要暂住前面的云深寺了。”浔阳对车里的母亲说道。 郑氏也瞧了瞧天色,本以为天黑之前能到别苑,现在看来只能先借宿寺里了。 大数朝推崇佛教,佛寺之多不逊南朝。而且僧人们也很乐意招待香客,尤其是来自京城的客人,他们添一次香油钱就够给佛像镀好几层金身。 云深寺的住持亲自招待了浔阳她们,安排了上好的厢房和斋饭。 “鄙寺简陋,还请几位女施主见谅。” “大师客气。”郑氏合掌回礼。 浔阳腹诽,这世间的和尚倒不个个像唐近那般虔诚。明明出家人不可打诳语,这住持却还这般自谦。云深寺香火鼎盛,寺院气派宏伟,厢房也宽敞干净。若这还叫简陋,怕且整个大数都寻不出一处能入眼的佛寺了。 行李才安顿好,外面就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 “这儿的饭菜倒是可口。”郑氏向来心宽,能在下雨前找着落脚处,又有热腾腾的斋菜,便觉得今日过得不差。 可惜浔阳没有承继母亲这一优点,望着屋外的风雨又开始忧心今年田庄的收成。 正望雨惆怅着,一个穿着蓑衣的小沙弥踏雨而来。 “几位施主安好。”小沙弥甚有礼貌地问了安,说起了自己的来意,“小寺原本东西厢房分别用以招待前来借宿的男施主与女施主,今日突降大雨,来了许多人,东厢房已住满了,住持让小僧来问问几位女施主,可否介意让男施主住到西厢房来。” 原本就是借住,又怎好诸多要求。郑氏道:“小师父转告住持,只管安排便是。” 小沙弥得了话正要回去传话,浔阳又喊了句“小师父留步。” “既是如此,劳小师父安排一下,让我们同行的两个车夫住到西厢这边。”也不知来人是什么底细,让自家下人住近些好歹有个照应。 小沙弥应了“是”,又冒雨离去。 不多时,那小沙弥领着几个浑身湿透的男子进了西厢,浔阳躲在屋里微微掀开窗子一角。 来者共三人,虽然衣着普通,但身形挺拔,步伐里也是露着军人姿态。为首者朝着浔阳所住的厢房望了一眼,那锐利的目光像暗夜里伺机而动的猛兽一般。 浔阳的心忽地一颤,那人她前世曾见过的,她奉旨和亲,此人便是柔然派来接亲的使臣阿那多。 柔然人,乔装潜入大数所为何事? 浔阳努力回想着前世曾发生过的事情,却想不出什么与柔然有关联的。这趟又只有她们几个女眷,想找个人暗中监视也不行。 “郡主,我刚去讨了些热水,郡主泡个脚,夜里定睡得更香。”这是母亲新指给她的丫鬟雪棉。雪棉与浔阳一般大,行事确实周全,只是她自小跟着母亲屋里那几个婆子学,总好殷勤谄媚,不如莲珠她们的真性情讨人喜欢。 浔阳坐在床沿,任由雪棉为自己脱去鞋袜,水温正好,热气像是复苏了全身脉络一般,惬意极了。 “郡主,喝些薏米水吧。”雪棉一样接一样伺候着,丝毫不用浔阳吩咐,连莲珠也清闲得发闷,早早睡下了。 浔阳喝了薏米水漱了口便觉得有些困乏,躺下不久就睡着了。迷糊之间自己还觉着奇怪,往常换了床榻总要许久才能入眠,今日倒睡得快。 这一觉像是从夏天睡到了冬天,总觉着被子越盖越薄,想喊雪棉给自己添个火炉,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 待浔阳好不容易睡够了,有了力气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狭窄的车厢里,手脚被绳子缚着,嘴里还塞着布团。 浔阳挣扎了两下,惊动了驱车的阿那多。 “大数郡主,醒了?” 阿那多的眼睛像蒙着一层冰雾,白日里看也觉得渗人。浔阳惊恐地往里挪,睡觉前还想着他们潜入大数所谓何事,没想到是冲着自己来的。 平白无故,劫持她作什么?这是要带她去柔然?又和亲了? 阿那多的冷笑被浓密的胡须掩盖,大数朝的女子就是娇艳,连受惊的样子也这么挠心。 “乌兰就快到了,再委屈几个时辰吧。” 浔阳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柔然人劫她去乌兰?为了阻碍父亲和乌兰国王的结盟?可是为什么要劫她去?他们想如何利用自己? 阿那多的脸才退了出去,又一人掀了车帘探头进来。 “郡主别来无恙?” 浔阳的眼睛睁得更大,李乔!李乔竟然投靠了柔然! 上次浔阳揭穿他之后父亲将他禁在府里,直至出使之事尘埃落定才逐出了王府。自那以后李乔的名声便臭了,想必也没有哪个官宦敢留他作幕僚了。 “郡主可知道,你害得我有多惨?慷王责怪我办事不利,废了我一只胳膊。整个大数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这都是拜郡主所赐!” 浔阳想说话,嘴却被布堵着。 “郡主这般聪颖,若要慎王在国事与郡主之间作抉择,怕是不容易吧。”李乔一摔帘子出去,马车走得更快了。 第39节 乌兰的天气比大数冷了许多,浔阳身上穿的还是夏衫。鼻子酸得厉害,想打喷嚏又被塞着嘴,憋得泪水也落了两行。 这避暑都避到乌兰来了,真凉快。 第33章 飞镖 慎王一行在乌兰住了近月,乌兰国王热情款待,歌舞宴席日日不断,闲暇也请唐近交流佛法,但就是不谈国事。 慎王甚是无奈,乌兰国王的态度十分坚决,连游说的机会也不肯给。他也尝试过笼络乌兰大臣为大数说话,可是乌兰的朝局比大数还要复杂。 乌兰国王年少时一直没有自己的子嗣,迫于族中压力将弟弟的两个儿子立为王子,而几年后王后生育了小王子。国王自然希望亲生骨肉承继王位,但乌兰国有规矩,未满二十岁的王子不得承袭王位。再过两年小王子就满二十了,他那两个堂哥早已按耐不住,几番对国王与小王子下手,幸而都未成功。 据慎王所查,两个大王子早已与柔然暗中勾结,并且笼络了大批朝臣。小王子倒是曾暗示过只要慎王能助他登基,日后愿与大数结永世之好。但那毕竟是两年之后的事,到时大数既使有了战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训练骑兵。 慎王揉着太阳穴,他们的使团不可能在乌兰久留,若不尽早签下盟约,大数前途堪忧。 “大数王爷,小王敬你一杯。”乌兰大王子引刚举杯,“王爷是战场杀伐之人,想必对这些歌舞兴致不大。小王特地准备了一个有趣的节目,王爷一定欢喜。” 刚引拍手,几个乌兰侍卫推着一人高的箭靶上殿。箭靶上盖着红布,隐约可见人形。 “我乌兰的飞镖神技举世闻名,小王特地请了位飞镖高手前来献艺,请王爷赏鉴。” 那位所谓的飞镖高手抱胸行了个乌兰礼,转身揭开了靶子上的红布。 原本兴味索然的慎王看见了被绑在木靶上的浔阳险些拍案,旁侧的唐近也认出了浔阳,正要说话立刻被慎王压住。 “王爷,那不是郡主吗?”虽然浔阳穿着乌兰的服饰,但那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五官。 “不可妄动。”慎王怎会认不出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大数王府里安乐度日的浔阳却出现在了这里,也不知一路吃了多少的苦。他怎会不想把浔阳救下,但此刻他不仅是浔阳的父亲也是大数的使者,稍有不慎断送的将是整个大数的命途。 被绑在木靶上的浔阳看见父亲忍不住落下泪水,她庆幸父亲忍住没有认她,但鼻子却忍不住发酸。 若然此刻慎王为浔阳勃然大怒,空口无凭,没有人会相信大数朝的郡主会在乌兰,引刚便会把此事编造为大数对乌兰的寻衅。到时莫说劝服乌兰国王卖马,只怕两国将起战火,柔然再趁机出兵,大数江山难保。 见慎王没有上钩,引刚微有些失望,抖了抖袍子,坐定准备看场好戏。 表演者双手各执一枚飞镖,镖锋寒光照得慎王心弦紧绷。 浔阳闭着眼,紧紧咬着下唇。她不能哭,不能喊疼,更不能认父亲,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父亲心疼。 “嗖——” 猝不及防,两枚飞镖同时落在了浔阳头顶,又那么一刹,浔阳觉得吾命休矣。 在座诸人拍手叫好,唯独慎王与唐近没有半点喜色。 表演者随后又拿起了四枚飞镖,慎王的心拧得更紧。身为人父,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当作靶子,慎王恨不能将引刚千刀万剐。 才刚逃过一劫的浔阳看着那人手里的四枚飞镖还有盘子上剩着的四枚,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思绪离开这里,这样就不会恐惧了。 她想,等回到了京城一定要去一趟绯霞斋,不知道吕老板近来调配出什么新的胭脂没有。绿桐的生辰快到了,得给她准备礼物了。府里的荷花不知道谢了没有,后门那个雀巢不知是不是又被顽童用石子掷坏了…… 四枚飞镖有惊无险地落在浔阳四肢上端,离浔阳只差毫厘。 掌声更加剧烈,慎王只觉刺耳。 浔阳忍着泪水看了父亲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她怕看着父亲会让自己软弱,忍不住落下眼泪。 视线一偏,正好看见了唐近。许久不见,他倒是越发精神了,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越发有唐相国的样子了。 唐近也凝视着浔阳,许久不见,郡主憔悴了不少。那盈盈的泪光向万千根细针,戳在他的心头。 表演者蒙上了双眼,开始新一轮的表演。飞镖才举起来,已激起了热情的欢呼。慎王的手却已攥成了拳头,若浔阳有任何损伤,他必要引刚百倍偿还! 浔阳努力说服着自己,这人敢在御前表演定是训练有素的,即使蒙着眼也定然不会失手。就在她好不容易聚起三分勇气迎接这一镖的时候,那表演者却又原地转起了圈。 若站定着掷飞镖还可凭记忆确定方位,转完了圈头晕目眩,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旁观诸人饶有兴致地数起了数,好事的二王子穆则更高喊着要转个一百圈。慎王几乎要拔剑而起,浔阳悄悄摇着头。父亲,女儿已死过一次,只要慎王府上下平安,浔阳死而无憾。 终于,表演者定住了脚,下一秒便掷出了飞镖。飞镖擦过浔阳的左肩,堪堪擦破了衣裳。 浔阳松了口气,还有三枚,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然而引刚兄弟怎会这样轻易放过她和慎王。引刚与穆则交换了眼神,穆则跳出坐席,拿起了盘里的一枚飞镖:“小王我也学了多年的飞镖,难得大家兴致好,今日我也来露一手。” 引刚又唱起了双簧:“好弟弟,你不过昨日才学的飞镖技艺,怎就成多年了?我府里那块靶子可快被你扎成筛子了。” 引刚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慎王更要按捺不住胸中怒火。 “穆则王子,人命攸关,还是换别的表演吧。”慎王强忍怒气说道。 穆则笑道:“王爷未免太看不起我穆则了。再说,王爷几经沙场,手上沾的人命想必不少,怎心疼起我乌兰的一个民女了?” 穆则说着话,头也不回掷出飞镖。慎王还不及反应,只听浔阳一声低沉惨叫,那飞镖穿过了她右手的掌心,殷红鲜血滴落在乌兰的宫殿上。 “二王子闹够了吗!”慎王气恼,几乎要拔剑刺穿穆则的胸膛。 引刚见慎王已近中计,越发嬉皮笑脸:“不过一条贱命,王爷发这么大脾气作什么?” “大王子,本王到乌兰可不是来看杀人表演的!” “王爷言重了,只是我弟弟顽劣,学艺又未精而已。”引刚笑得阴险,“想来王爷的飞镖技艺定在我弟弟之上,不如您露一手让穆则学学?” 引刚故意要激慎王,若他真忍心把自己女儿当靶子,自己也不介意看场杀害生女的好戏。 第40节 木靶上的浔阳脸色发白,本就被禁锢了几日身体疲乏,方才那一镖直穿掌骨,那疼痛更要了她半条性命。如今只觉头晕目眩,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模糊的视线看见父亲愤怒的脸,却也无力再制止什么。浔阳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这种魂不附体的感觉,就像前世垂死之时。 忽然之间,绵软的身体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抬眸,正是唐近和煦如春阳一般的脸。 就在慎王与引刚对峙之时,唐近悄无声息解下了木靶上的浔阳。 乌兰国宴之上,又未得国王许可,唐近这举动明明是大不敬,他却做得理所当然。 “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引刚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唐近这是以下犯上。 唐近扶着体弱的浔阳,平静道:“人受伤了,不该先医治吗?” 此话大概也只有出自唐近之口才能如此合情合理,所有人都知道唐近曾是佛门之人,怜悯伤者也属寻常。而乌兰国本就信奉佛祖,慈悲之心甚至可高于国法,引刚若仍咄咄逼人必会为臣民非议。 不过,引刚可不愿就这么把人还给慎王,他道:“唐大人说得是,来人,把她带下去,请医女来治。” 侍从正要拿人,唐近却抱着浔阳不愿放手。 “陛下。”唐近道,“把她给我吧。” 这一语,令众人皆怔住了。 半晌,引刚哈哈大笑。“唐大人曾为高僧,小王还以为大人心如止水呢。怎么,这是要犯色戒?” 唐近静默了半晌,又坚定道:“佛门中的是清甘,如今站在这里的是唐近。陛下,把她给我吧。”唐近又重复了一次,而且底气更足。靠在他肩头的浔阳听得清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这人真的是唐近吗? 乌兰民风奔放,只要男女情投意合,便是国王也无权拆散。 乌兰国王虽没看明白这场表演的蹊跷,但也知道慎王不会无端为一个乌兰民女动怒。他不愿得罪柔然,更不愿得罪大数,这场闹剧由此终止最好不过。 国王笑道:“唐大人把人带走吧。” 第34章 尘缘 乌兰的阳光俏皮地钻进浔阳睫下,浔阳贪睡翻了个身,触动了掌心伤处,啊呀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郡主怎么了,伤口裂了吗?”守了一夜未曾阖眼的唐近忙过来关切她,匆忙间撞倒了木凳。唐近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仔细查看伤处是否出血。 浔阳怔怔看着他,昨夜的事情似梦非梦,她疼得有些糊涂了。迷糊之间知道是唐近救了自己,但总觉得梦境一般不可置信。但当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唐近时,这一切又不由她不信。 唐近见她的掌心的伤口血已止住,安心许多。昨夜浔阳离了王殿后便一直昏睡,却又睡得不安分。因担心她夜里挣破了伤口,唐近牵着她的手过了一夜,直至天亮时才放下。 “郡主还有哪里不适?可需要请医官来瞧?” 浔阳劳顿了几日又受了外伤,气虚体乏周身都觉得不适,但最不自在的还是被唐近牵着的手。 浔阳抽回了手,道:“我没事。” “郡主没事就好。”唐近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浔阳的手,总担心她方才动作太大,伤口会疼。 浔阳被唐近毫不避讳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将手藏到了背后。又问道:“我父亲呢?”受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浔阳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给父亲听,更想躲在父亲怀里大哭一场。 “王爷在屋里。”想起慎王的话,唐近有些忧虑,怕浔阳听了难过,声音也轻了许多,“王爷说,郡主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回京后会惹人非议。此处是乌兰的驿馆,眼线众多,王爷不能来探望郡主。郡主若有什么话,便由我来传。” 浔阳眸光黯然,她病了,父亲却不能陪伴,想必父亲心里也是苦的。她此次落入柔然人之手,险些给父亲添了麻烦,如今又怎能再耍孩童脾气。浔阳道:“帮我告诉父亲,我很好。” “好。”唐近看着浔阳那两道凝成八字的眉毛,隐约有些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为她排忧。 “郡主这几日便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直管吩咐。” 浔阳应了声好,转瞬又意识到了件极严重的事情,讶道:“这是你的屋子?” 唐近被她吓得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是。” 浔阳扶着发疼的额头,这是说,她得和唐近住同一个房间,直至离开乌兰? 慎王得知女儿无恙总算安心不少。虽然让浔阳与唐近同住一室多有不妥,但她受柔然人劫持至此,若事情传出闺誉尽毁,后果不堪设想。再者,遍观手下诸人,也唯有唐近的人品最令他放心。 乌兰乃是非之地,浔阳留得越久危险越多,但这驿馆里遍布引刚的眼线,要送浔阳回大数只怕不易。为今之计还是得尽早完成差事,班师回朝。 然而乌兰国王态度之坚决出乎慎王的意料,每每接见都是在宴会之上,百官面前。他说一句,便有支持柔然者说十句,如此怎么可能说服得了国王。 倒是唐近常有机会单独与国王谈论佛法,可唐近性格耿直偏执,不愿在礼佛时谈论旁事,这也令慎王头疼不已。 “王爷,国王邀我入宫。”唐近请示道。 慎王挥了挥手:“去吧。”来此之前慎王曾打算借唐近与国王的关系成事,几番对唐近晓以大义,唐近仍固执不肯。而今慎王也不再勉强,至少有唐近陪着交流佛法,乌兰国王不会催促他们回大数。 “王爷早前要属下劝说国王陛下,不知当如何劝说?” 唐近忽然开了窍,反令慎王诧异不已。 “郡主说得对,属下跟随王爷以使臣身份出使乌兰,在其位不谋其政,是为不忠;这一路用度皆为大数黎民赋税,食百姓之禄却不担大数之忧是为不义;促成乌兰与大数结盟,能免苍生受战火之苦,有力而不为是为不仁。” 这些话慎王说了多少遍,唐近一直不为所动,浔阳一开口,唐近就听进去了。慎王不禁重新审视唐近,到底是浔阳巧舌如簧,还是唐近凡心已动?想想昨夜唐近说的话,他救浔阳当真只是处于慈悲? 如今倒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既然唐近愿意领这差事,慎王便要好好教他如何与乌兰国王表明大数的诚意。儿女私情,回国再议。 乌兰王宫里专门设着佛堂,供国王静心礼佛,唐近置身其中,满心愧疚,朝着庄严佛像虔诚鞠躬。今日之唐近,心神已乱,再无资格作佛前弟子。 “陛下,可否换他处说话?”唐近实在不愿在佛祖面前谈论与佛法无关之事。 连日来国王皆是在此处接见唐近,国王猜测大抵是因昨夜那名女子令他破了佛门戒条。肉骨凡胎,谁又能真的六根清净呢? 第41节 国王移驾旁侧的偏殿,二人盘腿坐于蒲团。早在唐近第一次随崇明大师来乌兰的时候,乌兰国王就想留唐近作乌兰的国师。唐近心如明镜,只因志不在朝政才没显露出他的能处。若能加以锤炼,必是国之重臣。可惜当时唐近一心向佛,婉拒了国王美意。此次唐近再访乌兰,国王也多次重提旧事。唐近仍旧不愿,但国王一直以国师之礼待他。 “乌兰佛教中流传着一个故事,你可曾听过?” 唐近摇头恭听。 “有一修佛者历经三世轮回,每一世都抛去七情六欲一心向佛,但每一世佛祖都不见他。直至有一日他路过家门,看见妻子无怨无悔赡养着他的父母时他才顿悟。原来每一世他斩断亲缘,便欠下了一世的尘缘。” 唐近阖目默然,世间事,唯缘字最难参悟。 “缘起缘灭缘自在,坦然处之便是。” “陛下所言,唐近受教了。”人生而赤条条来,却难一世都了无牵挂。佛说缘是前世修来的因果,也许是自己前世亏欠了浔阳吧。缘起缘灭,非人力所能为之,随缘便是了。 唐近豁然,远眺佛堂。待今生还了前缘,了了牵挂,来世再作佛门弟子吧。 见唐近放下了佛缘,国王又再劝他留在乌兰。话方出口,侍卫匆忙来报。 “陛下,穆则王子遇刺……身亡了。” 穆则虽非国王亲生骨肉,这些年行事也多有荒诞,但国王慈悲从不愿伤他性命。何况穆则也是他的侄儿,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悲从中来。 “为何会这样?是谁,是谁做的?”国王气怒之下喘息急促,几乎要背过气去。 “是……诺格王子。” 国王吐下一口鲜血,孽缘也! 第35章 探监 乌兰国的监牢亦分贵贱,诺格王子被关押在专为王公子弟准备的牢房里。若不是那道冰冷的铁栅门在,诺格几乎要忘了自己身陷囹圄,毕竟穆则的死确实与他无关。 今日他收到了穆则的请帖,穆则声称自己与引刚决裂,想与他握手言和一起对付引刚。诺格信以为真,去了引刚府中赴约,哪知一进去就看见穆则倒在血泊里。仵作验了尸,凶器竟然是自己的随身匕首。那匕首他是从不离身的,也不知穆则是如何死在了自己的刃下。 当场被捕,凶器也找到了,可是穆则给他的请帖却不翼而飞,诺格百口莫辩。按照乌兰律法,杀人者,处绞刑,王子亦不例外。诺格环视这辉煌豪奢的监牢,乌兰王室人丁单薄,这牢房建成后空置多年,他竟是第一个客人。 正无声自嘲着,那违和的铁门却打开了。 唐近刚步入牢房内,狱卒又无情将那门锁上。诺格一脸不解,大数的使臣来这里做什么,莫非是来为自己超度的? “是我们王爷命我来的。” 诺格越发诧异,他已是戴罪之身,对慎王毫无用处,还让唐近来做什么? 诺格不知,他入狱短短几个时辰,乌兰朝中已天翻地覆。国王得知诺格杀害穆则后急病昏厥,引刚迅速召集了大臣,拥立自己为摄政王。引刚掌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判诺格死罪,依照乌兰国法,三日之后便是诺格行刑之日。诺格一死,乌兰便只剩引刚一个王子,即使国王苏醒也无力回天。 一旦引刚掌政,大数再无机会购得乌兰良驹,是以慎王必须救出诺格,扳倒引刚。 唐近言道:“我们王爷说,引刚接掌朝政动作太过迅速,似是早有预谋,恐怕穆则王子的死与他难脱干系。若能查清穆则王子被害的真相,不仅能救出诺格殿下,也能令引刚获罪失权。” 父亲昏迷卧床,自己又被囚牢中,年纪尚轻的诺格突遭如此变故早已没了方寸,大数慎王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诺格详细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知唐近,唐近一一记下。 慎王交代,此案关键在于行凶所用的匕首是诺格随身之物,若能解开此谜团,案子也就容易了。 而照诺格所言,这匕首是西部一属国所进贡,刀身寒铁所造,较普通匕首长出一寸,刀背以乌兰图腾为花纹,天下绝无仅有。诺格每夜睡前都会将匕首藏于枕下,天亮时又藏于怀中,绝不可能被人盗取而不知。 如此一来,更难证明诺格清白。 诺格万分焦灼,引刚为了陷害他精心布下了这一局,连自己的亲生弟弟也不惜牺牲。而他们只有三日之期,三日,只怕连这匕首是怎么回事都查不出来。 唐近带着诺格的口述回驿馆复命,慎王听罢揉着太阳穴一筹莫展。 “王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唐近急着回去见浔阳,无心多留。 慎王也想独自静思,摆手命他下去。 浔阳在屋里听着外头的人热议王族变故,而她既不能去问详情,更不能踏出房门与父亲一同计议,急得脸上发烫,头也有些晕眩。 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唐近回了驿馆,他刚一跨过门槛浔阳便迫不及待关上了房门,拉着唐近细问乌兰局势。 见浔阳说话中气十足,气色也红润了不少,唐近放心许多,这才敢将那些劳费心神的事情说予她听。 虽然早知道乌兰有王子要谋反,但具体的情况浔阳也是现在才听得明白。明明唐近正说着谋杀叛乱的大案,浔阳的嘴角却忍不住渐渐上扬。前世唐近官拜大理寺卿时屡破大案,想必对刑名之事甚有天分,引刚这局真真是为唐近量身定做。 “唐公子觉得此案真相为何?”能见证这场轰动了两国的大案,浔阳瞬间觉得这几日吃的苦都是值得的。 唐近尚还不能体会浔阳的兴奋,他只知道此事关系着大数与乌兰万千百姓的性命,应当慎重处理:“在下未曾勘验案发之地,更不曾见过穆则王子遗体,不可妄言。” “那为何不去勘验?” “这……”唐近道,“在下不擅此道。” “未曾尝试怎知不擅?”浔阳急道,“唐公子切不可妄自菲薄。” 唐近不明白浔阳为何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心底莫名起了一阵涟漪。但是:“案发之地已有重兵把守,王子遗体更不是在下相见就能见到的。” 这话将浔阳的兴奋由天上打落到谷底,此地不是大数,父亲的王爷身份在此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更何况如今把控朝政的是引刚,他又怎会给唐近机会去翻诺格的案。 浔阳黯然,前世慷王伯伯又是如何解开这个困局的?他能想到的办法,父亲会想不出来吗? “郡主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为此事劳心费神为好。”见浔阳愁眉不舒,唐近的心里也像有团棉花堵着一般,可是自己又能如何帮她呢? “如何能不费神呢?”浔阳喃喃自语,“如果乌兰真的落在引刚手里,柔然军队还不肆意妄为掠夺大数疆土,我的大哥还在边关守着呢。”想起在驻守在苦寒边关的大哥阳湍,浔阳眉头更紧。为什么她之前没有想起此事,若早作绸缪将大哥调离边关不就好了。 唐近一时不知如何宽慰浔阳,见她双目楚楚盈泪,很想为她拭去泪珠,可偏那泪珠打着转儿总不落下。唐近就这么静静看着浔阳眼眶里将落未落的泪水,不知不觉入了迷。 第42节 闪着微光的泪珠徘徊在明媚的眸子里,忽然之间顺着眼睫滑下。泪滴落在了浔阳白皙的手背上,顺着肌理淌下,化作一道泪痕。 唐近取出手帕想为浔阳拭去伤心痕迹,魂不守舍地把怀里的令牌也摔了出来,正砸在浔阳右手患处。 吧嗒—— 又一滴泪落下,砸在令牌上溅起一朵细小的水花。雪白的纱布渐地透出血红颜色,唐近连连致歉,解了浔阳手上的纱布重新上药包扎。 浔阳看着那块写着乌兰字的青铜令牌,倒忘了手上的疼痛。乌兰文字她看得不太明白,正巧认得“通行”二字。 “陛下昏厥前曾醒过一次,给了这块令牌让我代他进牢中探望诺格王子。” 浔阳豁然开朗,果然此事的关键还是唐近。有了这御赐令牌,还有哪里去不得! “但陛下赐此令牌只是让我去探望诺格王子,而非通行乌兰。” 唐近仍改不了这死脑筋,浔阳无奈摇头,这个傻和尚怕是这辈子都只听得懂佛理了。她道:“我且问你,佛祖普渡众生,是待到众生有求于佛祖时才伸以援手,还是佛祖见众生疾苦发慈悲心而普渡?” “自然是后者。”唐近道,“在下明白了。” 第36章 仵作 乌兰的夜空皓月高悬,平静地看着人世间的纷扰。什么命案,什么谋反,不过是它无尽岁月里微不足道的一点插曲。 唐近点燃了灯台上的几根残烛,照亮了穆则丧命的寝殿。 屋里的一切依旧井然有序,穆则的外衣还在床边平整地挂着。若不是地上那一小滩凝固了的血迹,谁又能猜得到这里那身衣服的主人早已与世长辞。 唐近不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穆则虽曾伤浔阳,但毕竟也是一条性命,但愿轮回往生后,穆则能做个端正的好人。可惜自己的时间并不宽裕,否则定为穆则念上三遍《往生咒》。 唐近退回门口,环视屋中一切。 诺格王子是在清晨来到这里的,当时穆则已然遇害身亡。 穆则身亡时只穿着亵衣,应当是刚起身不久,还未传唤侍女伺候洗漱更衣。尚未更衣,又怎会邀他人过府议事?诺格收到的请帖必有蹊跷。但诺格又确信自己收到的请帖确是穆则亲笔,否则他也不会轻易赴约。 唐近行至书桌前,砚台里墨未用尽,放置了一日墨水仍是稀淡,墨块也只倚在一旁没有收进墨匣之中,可见用墨之匆忙。唐近坐在椅上,想仿照穆则生前行为,提笔却又一顿,一时之间不知当写些什么。思量了许久方才落笔,写下了一个“浔”字。 唐近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放入信封中。信写好了应当要有人去送,但他手下没有人得过吩咐,那这信是给了谁的?后来又去了哪? 唐近把信收进怀中,又走到那滩血迹前,顿下身以食指与拇指大致测量血迹的大小。而后起身望着挂在墙上的长剑发愣,穆则也是习武之人,而且功夫远高于引刚和诺格,若非毫无防备又怎会轻易被害。若杀人者真是引刚,那穆则应该是极信任这个亲哥哥的,引刚怎能下此狠手? 一番感慨之后,唐近又在屋里转了两圈,实在是没了眉目,便吹灭了灯火,将这案发之地再次关入黑暗之中。 案发之地已看过了,唐近又去寻案中死者。 穆则的尸首安放在灵堂的木棺里,遇害不过一日,棺材却已盖棺钉钉。几个姬妾围着木棺此起彼伏地哭泣着,闻着不由伤悲。这哭声是发自内心的,乌兰规矩,夫死妻殉,穆则下葬之日也是这些姬妾殒命之时。 唐近望着一片惨白的灵堂却步,死者已矣,他怎能开棺复验。但若不复验,他又如何对得起浔阳的信任。 唐近立于灵堂门口进退两难,灵堂里哭得喉咙嘶哑的王妃偶然瞧见了唐近,以为是来给穆则送别的,便让侍女请他进来。 既然来了,上柱香再走也好。唐近接过三柱清香,深深鞠躬。穆则王子,你若在天有灵,请佑我为你找出真凶,绳之以法。 “公子有心了。都说人走茶凉,我们王子走后往日交好的那些人都忙着巴结引刚王子去了,难得公子这个大数人竟肯来上香。”王妃擦着泪,话里满是委屈,“可惜引刚王子坚持把棺材封上,你来这一趟也见不着王子最后一面。” 唐近本就觉得封棺太早,没想到竟是引刚的意思,如此岂非欲盖弥彰:“引刚王子为何要封棺?” 王妃又哽咽了两声方断断续续地说道:“引刚王子与我们穆则王子感情深厚,知道我们王子最重仪容,不愿别人看见他憔悴的模样,所以就把棺材先封上了。” “原来如此。”唐近望着那口棺木,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王妃愿意重新开棺的理由。 王妃点了点头,对这手足情深深信不疑。见唐近望着棺材,便又说道:“内堂有几样王子遇害时身上衣物,我本欲留着待凶手伏法后烧给王子。公子若实在怀念我们王子,倒是可供瞻仰凭吊。” 不能见遗体,见遗物也聊胜于无吧。唐近跟着王妃进了内堂。内堂里也是一片渗人的白色,王妃一看见那染着血的亵衣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侍女扶着奄奄一息的王妃回去休息,唐近又念了句阿弥陀佛,不为穆则,而为这可怜的王妃。 穆则王子遇害时衣衫单薄,这遗物也只有两件衣物和一双靴子。唐近捧起那件血衣,又以食指和拇指测量血迹。寝殿里的血迹极少,唐近本以为是沾在了衣服上,但这衣服上的血迹也不过拳头大小。诺格的那把匕首宽一寸有余,刺中腹部怎么可能只留下这么一点血迹? 短短一夜,唐近带着疑惑而去,带着更多疑惑而回。 回到驿馆时已近天明,屋里灯火已熄,唐近以为浔阳正在熟睡,蹑手蹑脚进屋。 “你回来了?”靠在床边的浔阳听见开门声问了一句,倒把唐近吓着了。 “吵醒郡主了吗?” “我没睡。”浔阳坐直了身子,把双脚套回靴子里,“只是蜡烛烧完了,又找不着新的。” “我出去讨几个。”唐近暗责自己不够周全,竟忘了给浔阳备下足够的蜡烛,此错不可再犯。 “不必了。”浔阳拦道,“天快亮了,不急着取。” 一声鸡鸣划破黎明的宁静,唐近看了看远方的鱼肚白,今夜过得真快。 “唐公子去了这么久,可有所获?”浔阳一夜无眠,一直挂记着唐近。担心他愚笨寻不着线索,也担心他寻着了线索会被引刚灭口。 “略有所得吧。”唐近如实将今夜所见所闻告知浔阳,巨细无遗。待说完一切后,天已彻底亮了。 “唐公子怀疑仵作动了手脚?”如此便可解释为何诺格从不离身的匕首会成为凶器。浔阳不由对唐近生了几分敬佩,如此细微的证据竟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唐相国果真是有些本事的。 唐近颔首:“但,并无十足把握。”始终他没能见到遗体,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第43节 浔阳叹息,可惜他们身处乌兰无权无势,否则抓了那仵作严刑拷问,岂怕他不招供。 “不如我去劝他供出真相。”唐近提议道。 浔阳摇头:“造伪证诬陷王子,他若认了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拿什么劝他把一家老小的性命给你?” 唐近仔细一想,确实希望不大:“那,郡主可有别的办法?” 浔阳又再摇头,越发沮丧。引刚连棺材都封上了,想从死者身上找出证据推翻仵作供词也是行不通的。 三日之期,已过去一日了。匕首之谜虽然解开了,却也等同没有进展。 引刚握住了先机,他们异乡为客行事诸多不便,此案当真难办。也难怪后来人人提起此案都对唐近赞不绝口,只恨自己当时排斥慷王党羽,懒得打听此案细节,如今后悔为时晚矣。 第37章 谣言 两夜未曾阖眼的唐近在蒲团上打坐休息,浔阳本也打算小憩,但与唐近同处一个屋檐下,相距不过一丈,总觉得别扭,难以入睡。 浔阳侧卧过去以背对他,却又觉得后背火灼一般。转回身,唐近仍闭着眼盘腿静坐。 大抵是因唐近自幼云游诸国,五官被风沙描刻得格外邃峻,而多年禅道佛偈的浸染又令他周身透着清和之气,也难怪他后来能成为与彭四郎齐名的京城俊彦。 浔阳的思绪胡乱飘飞着,时而前世,时而今生。不知怎的想起了前世的唐相国多年不娶,许多人都猜测他有龙阳之癖。饶是如此也有不少达官贵胄想与之结亲,丞相府的门槛不知被媒婆踏坏了几遍。 时近正午,屋外喧嚣渐起,驿馆人员往来不绝,人声鼎沸。浔阳睡意全无,再看唐近,仍似尊佛像般安坐着。这般心境浔阳叹服,只怕她纵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做不到这般超然物外。与其躺着耗费光阴,不如梳洗梳洗清醒些想想应对此困局之策。 浔阳右手伤势未愈使不上力气,只能将脸帕丢在水里搅动沾湿,再拎起来捏几下算是拧干。想想自己这辈子、上辈子都是身在富贵里,衣食住行有莲珠她们照料,这还是头一遭自己拧毛巾。 就着湿答答的脸帕囫囵擦了脸,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一身暗色的粗布麻衣,青丝散乱披肩,面色如蜡,郡主之仪荡然无存。 浔阳不禁挂念起瑞香与莲珠,瑞香梳的发髻齐整又好看,莲珠上的妆明媚又精致。浔阳不禁叹息,此次她遭柔然人劫持想必也连累莲珠受母亲责罚了吧。那丫头跟了自己多年,从来没受过罚,此次怕该哭坏了。 “郡主怎么了?”屋外的嘈杂没能扰乱唐近,倒是浔阳的叹息声惊醒了他。 浔阳没有回头,自己这副憔悴模样哪里能见人:“无恙,你继续休息吧。”浔阳自寻了梳子理顺乌丝,想为自己盘个发髻。左手绾了青丝,右手却无力插上发簪。左手一松,秀发如瀑泻下。浔阳锲而不舍,又再盘卷起青丝。正偏着脑袋想再用左手插上簪子,唐近走来,拿起银簪为她别入发间。 “有劳。”看着镜里的自己总算不是披头散发的疯妇模样,浔阳嘴角勾起一缕满意的微笑。可惜驿馆向来是招待官吏的,没有准备女眷所用的脂粉,她这几日只能继续素面朝天了。 唐近看着镜中的浔阳,她艳妆时像东方的初阳,光耀温暖。而如今则像藏于湖中的月亮,静谧美好。 “郡主可要出去走走?”这隅客房局促阴寒,草木待久了也会凋零枯萎,更何况是浔阳。 浔阳何尝不想见见屋外温煦的日光,可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多一人见到她就多一分后患。 见浔阳神色黯然,唐近暗责自己说错了话。浔阳的目光移向了窗外,早闻乌兰风光旎旖、民风热情,她机缘巧合来了,却也只能作个井中之蛙,观这四四方方的一片苍穹。 屋外,行者交头接耳,谈而色变。嘈杂之中有一句话被重复了无数次——“穆则王子是引刚王子所杀”。 不只是驿馆,整个古老的乌兰国都在盛传引刚杀害了穆则嫁祸诺格之事。然而谁也说不出什么实证,只单凭着引刚最后得益而作出了揣测。 事情越传越似样,甚至连杀人嫁祸的手段都有了好几个说法,言之凿凿,自然也惊动了乌兰宗室。 在乌兰,宗室长老们虽无权过问朝政,但对王族内部有监察之责,甚至能决定王位的继承人选。如今国王昏迷,宗室的地位更显重要。 谣言甫一传来,宗室长老便聚在一堂商议此事。 十二个长老的年纪加起来比乌兰国的岁数还老,有人信诺格,有人信引刚。争执了半日也没个结果,不知后来谁提了一句当众验尸,引得众人拍手称妙。 悠悠众口,若不当众将此案验个明白,谣言如何能破,民心如何能定。不论将来继位的是引刚还是诺格,这个案子都必须让百姓看得清楚,将来才不会非议国君。 长老们发了话,引刚这个摄政王也不能不肯,更何况他自恃此案作得天衣无缝,再验也不会有别的结果。 当众复验的时间定在了两日后的正午,如不能证明诺格清白,那日便是他的死期。 无风怎么起浪,引刚过分自傲不曾去追查谣言的来处。若他能发现大数使团便是源头,或许不会落得后来的下场。 浔阳得知穆则一案要开棺复验时高兴得忘了手掌的伤势,好在纱布绕得够厚才没拍坏伤口。 父亲这招真是高明,散布流言不需证据就能街知巷闻,为证清白却必须让所有人都看见证据。都说谣言伤人,没想到还能救人。 不过他们手上的证据还是薄弱了些,虽然能为诺格洗脱嫌疑,却不足以证明引刚便是真凶。 浔阳为此事费尽心神,而最当想办法解决此事的唐近倒是悠哉,端着两份晚饭进来,整整齐齐摆好碗筷:“郡主,请用晚膳。” 自从浔阳伤了手掌吃饭就只能靠勺子,每日的四菜一汤她只能吃米饭喝清汤,是以虽然饥肠辘辘却对晚饭提不起兴趣。正当她懒懒坐到桌前打算吃两口白米饭维持体力时,却发现今日的菜肴与往日大不相同。 插着竹签的素春卷、尖椒豆腐酿,用羹勺盛着的五福布袋,还有南瓜蒸蛋、罗汉羹,都是不用箸就能吃的菜肴。以浔阳现在的身份,驿馆厨房是不会特地烹调这些菜肴的,应当是唐近的手笔。 可是看着这一桌的菜肴浔阳实在欢喜不起来,火烧眉毛了唐近还不务正业,这份心意教她如何领受? “不合郡主口味吗?”为这一顿饭,唐近忙活了几个时辰,那竹签都是他一根根削出来的,一边削一边想着浔阳平素的喜好,手上也伤了好几处。见浔阳脸色欠佳,唐近不免担心,“郡主想吃些什么,我再去准备。” “不必了。”这些菜无论色香味都是极佳的,也都是浔阳喜欢的菜品,只是唐近不懂她心中所忧。她也不指望唐近能有多高的觉悟,只求他别再把时间浪费在别处,“这些菜挺好,唐公子费心了。” 浔阳舀了一勺蒸蛋,热气伴着香气扑鼻而来,也不知是不是她饿了太久,觉着这蒸蛋嫩滑可口,竟比府里的厨子也不差。唐近以后要是当不了宰相,倒是可以作个厨子。 好好一个唐相国硬生生让自己虐待成了唐大厨,想想倒也好笑。 见浔阳嘴角挂着笑容,唐近以为是对他厨艺的褒赞,心中甚是欢喜,也拿起筷子品尝自己的手艺,似乎淡了些。 浔阳吃了几口,仍是放不下诺格一案,心里堵得厉害,不由叹息。 唐近也停了箸,静静看着浔阳。自来了乌兰,浔阳的眉毛似乎就没松开过。 第44节 “不如,我去求王爷先送郡主回大数。”唐近想,这些令人忧烦的事情不该由浔阳去费心神,如果可以,他愿意为她承受一切。 浔阳取了一勺五福布袋,听着唐近的话先将勺子放在碗中,言道:“莫再因我给父亲添烦了,你若有心,便多想想如何解决诺格的事。” 唐近一头雾水:“不是已经可以为诺格王子洗刷冤屈了吗?” 原来他以为救出诺格便万事大吉了,浔阳摇头:“诺格是救出来了,可是害他的引刚还在。不除引刚,你能救诺格几次?” 唐近沉吟片刻,复又点头。浔阳以为他是开了窍,却听他说道:“郡主所言甚是。引刚王子受利欲熏心蒙蔽善根,若不渡他向善迟早再踏罪潭。” 引刚便是淹死浔阳也只会拍手称快,唐近这慈悲心真非常人所能领会。浔阳寻思着该如何令唐近明白过来,发奋图强灭引刚,眉头不由又凑到了一起。 唐近也皱了眉,暗责自己没有法子令浔阳开怀。 “郡主宽心,我这便去劝引刚王子放下屠刀。” 言罢起身离席,走到门口却又顿了片刻。折返从袖中取出了一盒胭脂放下,低着头不发一语离去。 浔阳怔怔看着已合上的门,倒是从未见唐近动作如此利落过。 第38章 烧酒 引刚斜睨着那个凭御赐令牌进了他府中的大数使臣,不满地打了个酒嗝。好好一场歌舞宴被这半僧给搅了,真真是倒人胃口。 “王子,能否随我走一趟?” “否!”引刚扶着额头,朝侍卫吼道,“送客!” “且慢。”唐近不卑不亢,甩了衣袍就地盘腿坐下,“王子不随我走我便不走。国王陛下赐我通行令牌,王子驱我不得。” 引刚如今还没能继承王位,尚要看宗族里那几个老不死的脸色,暂时不能无视这块小小青铜,但还是可以无视唐近的。 引刚下令,歌舞继续。 几名衣着暴露的舞姬闻令起舞,唐近坐在殿中央,舞姬们围着他妖娆摆动腰肢纤臂。唐近闭着眼,丝竹入耳,脑中却是浔阳的嫣然巧笑。 引刚看着底下别扭的歌舞,只觉心烦更甚,挥手把人遣了下去。 “唐近,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近缓缓睁眼,明亮的烛光有些刺眼:“想请王子随我走一趟穆则王子的府邸。” “不去!”那是他亲手杀死弟弟的地方,引刚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去。 “那我便不走。”唐近又闭上了眼,“王子去哪我便去哪,夜里就寝,我也在榻边守着。” 这人真是比冤鬼还难缠,引刚气愤掷杯,琉璃盏碎落在唐近膝前,唐近纹丝不动。 引刚的近侍凑到他耳边私语了数句,引刚阴邪一笑,吩咐近侍依计行事。 驿馆里正收拾着碗筷的浔阳被“请”到了引刚府里。早料到是唐近惹下的祸,只不知几时她竟成了用以胁迫唐近的软肋了。 唐近听见了浔阳的脚步声便再也不能镇定了,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一左一右押着浔阳入殿。 浔阳步伐从容,神色自若。其实她心里怕得很,在这乌兰国里谁也保不住她。可是她也清楚,恐惧是世间最无用的情绪,与其惧怕,不如用镇定去换取和敌人谈判的机会。 “请王子放了她!”浔阳再从容也好,唐近做不到。二十几年的修行,几日便可消磨。 把玩着酒杯的引刚见唐近失了镇静,笑得得意:“你刚才不挺嚣张的吗?现在知道求我了?” “王子放了她,我走便是。”什么渡人向善,什么国家大业,都及不上浔阳的一缕青丝。 引刚越发得意,唐近要还是当年那个六根清净的小和尚或许引刚还真拿他没办法了,可惜,一入红尘即困于红尘。 这场要挟与反要挟浔阳看明白了个大概,虽不知唐近想如何渡化引刚,但存着唐近能化解此事的希望。 引刚正要让侍卫放人,却被浔阳的笑声截住。 纤弱的浔阳被两个壮汉所挟,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这笑声难免令人不解。引刚纳闷地看着这个来自大数的姑娘,那双乌黑的眸子比星光还更明亮。 “引刚王子,唐公子若不肯走,你又能奈我何?” 这一问倒把引刚怔住了,还没等他把乌兰国的酷刑罗列出来,浔阳先道:“王子莫要忘了,如今,你还只是个王子。肆意劫掳妇孺、滥用私刑,这些罪名王族宗室可会轻饶?” 国王昏迷、诺格入狱,乌兰国中能钳制引刚的也只有宗室了。 浔阳一语戳中要害,引刚一时语塞。如今是他谋夺王位的关键时机,若是惹恼了宗室,即便有柔然可汗撑腰,百姓也不会认他这个国君。 引刚攥着拳头,堂堂王子被一个女子鄙视,心中甚为不快:“我是乌兰的摄政王,是国王唯一的王子。” “摄政王大还是国王大?”浔阳逼视引刚,“你是王子,却不是国王所出。宗室能让你当王子,自然也能再选别人。” 浔阳言语伶俐,引刚毫无辩驳之力。转而一想,何必与一届女流逞口舌之快,又坐回了他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宝座。 趁着两个侍卫走神,浔阳抽回了自己几乎要脱臼的胳膊。唐近忙过来关切,浔阳回以微笑。 引刚厌烦地看着底下的两只鸳鸯,来了一个唐近也就罢了,自己还把浔阳请来了。越想越是生气,愤而踹了方才出主意的近侍一脚。 “你们两个是打算在我这儿赖下了吗!” 浔阳朝前走了两步:“王子不乐意我们待这儿,那便随我们走一遭吧。” “不走!”引刚气恼,捧起酒坛掷下,洒了一地红色葡萄美酒。 第45节 唐近摇头呢喃了一句“罪过”,引刚灵光一闪,道:“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你们若能喝下一坛酒,我便跟你们走。” 唐近自幼出家滴酒不沾,浔阳的酒量也不过几杯花酿,闻着满室的酒气已有几分熏醉,何况饮下一坛。 “王子分明强人所难。”浔阳道,“我们还是不走。” 引刚哈哈大笑了几声,道:“我忘了二位不是我们乌兰人,在我们乌兰,孩童三岁饮酒,一坛酒根本不算什么。这样吧,只要你们二人能喝下一壶,我便随你们走。” 酒壶不大,约莫六杯的分量,浔阳想着她一个人喝下应也不是问题,于是便应了下来。 侍女将酒壶与酒杯端到浔阳面前,浔阳自斟了一杯。酒从壶口倾下那刻,浔阳方知中了引刚的计。这酒可不是刚刚他摔在地上那香甜的葡萄酒,而是号称烈酒之王的烧酒。难怪引刚轻易让步,分明是在给他们下圈套。 “若是后悔,两位自己走吧。”引刚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这以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的烧酒,纵是像他这般饮惯了烈酒的人也抵不住一壶,何况是浔阳他们。 浔阳向来是有自知自明的,这一壶酒她根本不可能喝得了,明知必输无疑,何苦还要白白遭罪。 正打算偃旗息鼓打道回府,唐近却夺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此酒又名烧刀子,入口如煅红之刀刃,入腹如熊熊烈焰。才饮一杯,唐近已面红耳赤。 虽然烈酒难饮,唐近仍是铁了心要独立将这壶酒喝下,绝不要浔阳承受半点。 浔阳不解他的不自量力,正要劝他放弃,唐近却捧起了酒壶,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烧酒。 唐近捂着嘴生怕把酒吐出来输了与引刚的赌,酒戒、赌戒,今日一并犯了。唐近站得摇摇晃晃,浔阳不得不扶着他。酒量不济何必逞强,他这一醉,便是引刚肯让他渡化,他也走不动了啊! 引刚哈哈大笑,如此蠢货,也不知他那国王为何对这他青睐有加,总惦记着让他作乌兰国师。 “大数郡主,要不要本王子派人送你们回去?”引刚嚣张说道。 酒都喝了,就这么放弃浔阳实在不甘,又道:“酒我们已经喝了,自然不会轻易就走。王子给我一点时间,我先帮他醒酒。” 如今也没办法给唐近准备醒酒汤,浔阳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给他醒酒。 浔阳半扶半摔地让他坐到地上,想着用簪子伸进他喉咙里催吐,手抬到半空又担心银簪锋利刺破喉咙。想改用唐近的手指他却曲着手怎么也掰不开。 无奈之下,浔阳只能用自己的食指伸进他的喉咙里。 意识模糊的唐近痴痴看着藏朦胧里的浔阳,葱段似的手指滑过唇齿,绵软香甜。停在喉间片刻即激起了腹中翻滚的食糜,排山倒海般涌出。浔阳来不及收手,食指沾满饭渣。 “可觉得好些了?”浔阳顾不得其他,但求唐近能醒了酒。 吐了酒的唐近恢复了七分清醒,只是脑袋仍隐隐作痛:“郡主放心,无恙。” 这副模样教浔阳如何放心,这唐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实在令人头痛。浔阳正暗地里抱怨着,唐近默默从怀里取了手绢,轻柔为浔阳擦净手指。 还能知道帮她擦手应该没有大碍了吧,浔阳如是想。 好好一个大殿被唐近吐了满地食糜,风一吹来,那味道令引刚也几欲作呕。 “罢了罢了,你想带我去哪,现在就走!”现在引刚最不愿待的地方便是此处了。 唐近颤颤巍巍站起来,双腿虚浮乏力,一个踉跄跌向了浔阳。 冷不防这一撞,浔阳也没有站稳,正倒在那滩食糜上。 这一下,唐近的酒已全醒了。 第39章 邦交 唐近说服了引刚出门,而浔阳先回了驿馆更衣。也不知唐近会如何渡化引刚,引刚凶残成性若唐近惹恼了他不知会否有性命之虞。浔阳心中焦急,却又无处打听消息,只能在屋里数着时辰。 唐近一夜未归,浔阳一夜未眠。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夜的忐忑到底是为了大数还是为了唐近。 总算盼到了天亮,可唐近仍未回来。 今晨的乌兰云团密布,抬眼望去一片棉白。浔阳等得辛苦,寻思着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浔阳坐在唐近常坐的蒲团上,翻着他常看的经书,眼睛看着经文,心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越看经书便越牵挂不知所踪的唐近,浔阳将经书放回原处,蒲团也摆得看不出曾有旁人坐过一般,自坐到梳妆台前梳顺发丝。 好容易盘好青丝却无力插上簪子,试了几次也便放弃了。又想着敷点脂粉却神不守舍涂得双颊红艳骇人。本想好好洗脸,却又不慎将面巾丢在了地上,浔阳泄气,索性直接将脸埋入了水中。 透过冰冷的水,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在议论——引刚王子出家了。 浔阳猛然抬头,是她听错了吗? 昨夜还嚣张跋扈的引刚,今日忽地出家了,唐近真有这般本事能渡人向善? 可是消息都传开了为何唐近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直至那日黄昏,唐近才回到了驿馆。明明才几个时辰不见,浔阳觉得自己像是等了几年。 浔阳并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唐近经历了许多事情。累极、困极,但不回来看她一眼终是无法安睡。 见到浔阳安然在屋中,唐近粲然一笑,继而倒地不起。 唐近也不知道,那一日浔阳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他搬到了床榻上,右手的伤痂也因此又再裂开。 唐近的鼾声若有若无,浔阳坐在蒲团上看了他一夜,许是因果报应,他守了她一夜,她也得守一夜还他。 这一觉睡到了次日,险些赶不上复验穆则一案的时辰。 当着无数乌兰百姓,唐近揭发了仵作借查验诺格随身匕首之机,在穆则遗体上制造伤口一事,穆则衣物上那不足一寸的破口与少得离奇的血迹便是证据。 第46节 诺格王子当场释放,人人都夸唐近明察秋毫。 喜讯传至王宫,昏迷的国王也醒了。诺格安好,引刚也安好,这他最乐于看见的结局。 国王设下晚宴,一为感谢慎王与唐近救了自己两个儿子,二则为商议结盟之事。 驿馆里的大数使团全数赴宴,偌大驿馆静得只闻遥远处的马鸣声。 又是一个独守的冷夜,浔阳捧着经书,为了不让自己走神,一字一字指着读过,指尖所触似乎还留有唐近的温度。 读罢《地藏本行经》,眼睛有些发涩,浔阳放下了经书,喝了杯冻凉的茶水。 寒风打着窗柩,浔阳紧了紧棉衣。她受劫持而来身无长物,连这棉衣也是用的唐近的。想来今夜国王兴致高昂,不到深夜唐近是不会回来了。 浔阳打了个哈欠,正打算就寝,屋外却有人敲门。浔阳心中一惊,使团都去了王宫,谁会来敲门。 “郡主,是我。”唐近不放心浔阳独自在驿馆,只与国王谈了数句便提前回来了。 “你怎回来了?”浔阳开了门,冷风灌进屋里,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唐近支支吾吾,不知当不当讲。 “莫不是王宫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唐近忙解释道,“一切安好,陛下已经答应与大数结盟了。我,先回来了。” “当真?”浔阳喜道。这盟约终于签下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唐近促成了大数与乌兰的邦交,至此以后大数便可以拥有乌兰的宝马良驹,柔然轻易不得进犯。回京之后皇爷爷应当也会如前世一般厚赏唐近吧,大理寺卿,掌平决狱讼。父亲有他效忠如虎添翼,夺嫡之路该比前世顺畅吧。 浔阳思绪飘飞之际,唐近因担心她受凉给屋里添了个暖炉。看着那炭炉浔阳不由想起重生回世的第一天,脸颊瞬地红了。 唐近没察觉出什么,以为是屋里暖和了浔阳的脸也有了血色,粉扑扑的甚是好看。 浔阳坐在床边,问着唐近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唐近坐在蒲团上,娓娓说道。 那夜他带着引刚去穆则府邸,早前穆则命人制了一套王服,引刚一直以为是穆则起了夺位之心,唐近却告诉他这衣服是为他而备。引刚左右脚不一样长,穆则备的鞋子特地垫高了左脚。 唐近又带着他去了他们父母的坟前,他们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在未立为王子时饱受人情冷暖,二人相依为命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后来国王与王后一直将他们视如己出,即便之后有了诺格也没有薄待过他们,而诺格也一直是他们的好弟弟。 可是后来,柔然人不断挑拨,激起了他对权利的欲望,甚至误导他怀疑自己的亲弟弟,设下了残害手足的陷阱。 差一点,引刚就会失去所有的亲人,幸而悔悟未迟,及时收了手。但愿青灯古佛能化解引刚身上的罪孽。 浔阳终于明白,为何破解乌兰王室困局的会是唐近。若换做别人怕是只会想着除掉引刚,捧诺格上位。但如此一来国王还是会失去一个儿子,远远比不上如今的结局。 穆则的死,国王不会怪责引刚,毕竟那也是他从小养大的儿子。这一切他只会归咎于挑起事端的柔然人,如此一来也便成全了大数。 终于结束了,浔阳长长舒气。 这受囚禁般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待使团回朝她也能回到慎王府了。她柔软而温暖的床榻,比这里胜了百倍。 不过,今夜该如何度过呢? 与唐近同处一室的这几日,他们总是只有一个人能睡,今夜又该谁入睡呢? “郡主还不休息吗?”唐近又盘坐在蒲团上,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目。他想,今夜能听着浔阳的呼吸声入眠,定然会睡得更安稳些。 可是唐近的呼吸声却会扰乱浔阳的心神,浔阳倚在床边心如死灰,今夜又该她无眠了。使团怕是还要过几日才能启程,她会不会成为大数朝第一个失眠而死的郡主? 第40章 绝情 乌兰按国礼举行了邦交仪典,大数与乌兰正式结好。 大数使团出使多时,不好再逗留太久,仪典次日便启程回朝。国王再三挽留唐近,唐近去意坚决。 浔阳在云深寺失踪之后,慎王府封锁了消息,只对外称浔阳郡主去了别苑避暑。是以使团入了大数境内后,慎王便排了几个亲信护送浔阳先往别苑去。唐近自请同行,却被慎王否决。如今的唐近再不是当初不起眼的家仆,大数与乌兰都在歌颂着他的功绩,他若同行只会令浔阳更招耳目。 母亲郑氏这些日子一直在别苑里住着,避免惹人怀疑。不过浔阳也知道,纸包不住火,单是慷王伯伯的眼线她就绝对躲不完。只因她受柔然劫持错不在父亲,纵是揭穿了对慷王府也无益处,反而会落下损害皇族声誉的罪名。 浔阳也不在别苑长留,轻车简行赶在使团之前回了京城。 一回了王府浔阳便再也撑不住了,倒在久违的床榻上睡得沉沉,连早饭也不愿起来用。 郑氏看着心疼不已,就算浔阳不肯说她也能猜得出她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单是掌上那发了炎的伤口就不是轻的。好在菩萨保佑,她的浔阳总算平安回来了,她也该去给菩萨还愿,派些粮食救济穷苦人家。 浔阳睡睡醒醒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睁开眼看见婷嬷嬷坐在床边才肯醒来。 “郡主身子可安好?”婷嬷嬷受皇后之托来探望浔阳,瞧着她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一圈,心里不由酸苦。老天爷总爱作弄,怎的让郡主去受那些委屈。 浔阳笑着点头:“并无大碍。本想着明日便去给皇祖母请安,没想到嬷嬷先来了。” “皇后就是怕你身子不好还要去请安,特地让我过来的。” 浔阳笑笑,乌兰和大数建交了,她便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适了,玩笑道:“忘了叮嘱母亲莫把事情告诉皇祖母了,劳她担忧,又连累嬷嬷跑一趟。” 婷嬷嬷的脸色忽地沉重,欲言又止。浔阳的笑容亦僵住了:“不是母亲说的?” 婷嬷嬷点头,不知当说不当说,再一想浔阳早晚也会知道,不如让她早些做好准备应对那些流言蜚语:“京城里的富贵人就是清闲,喜欢胡乱传些流言。你这些日子不在京城,别苑又闭门谢客,便有人议论,说你受流寇掳劫……失了……清白。” 浔阳恍如晴天霹雳,女子贞洁最是重要,是谁这般心狠竟传出这样的话来。 “嬷嬷可知道,是谁造的谣?” “是金城郡主。”流言一出皇后便让母家帮忙探查,追本溯源,最终是查到了金城的两个贴身丫头身上。 第47节 浔阳与金城虽然自小不睦,可到底是一家姐妹,从前不过是攀比些吃穿用度,如此损她名节又是为何? “郡主这些日子不在京城怕是不知道,早些时日金城郡主的马车失了控,多亏庆国公家的四公子制住了疯马。” 原来是为了彭四郎,浔阳不由苦笑。前世他们两个才是眷侣,今生金城是要先毁了她再去夺彭四郎的心吗?皇祖母能查到谣言起于她,彭四郎又怎会查不到。以浔阳对彭四郎的了解,如此卑劣的手段只怕会令彭四郎厌恶吧。 比起彭四郎,浔阳更关心玥言的处境。后宫之中步步陷阱,也不知玥言过得如何。 “彭妃如今是陛下最宠的妃子了,把荣妃也比下去了。” 以玥言的姿容,受宠并不出奇。但是荣妃向来跋扈,又怎会容许她亲手推到陛下身边的女子夺了自己的风头。 “嬷嬷,玥言是我自幼的好友,荣妃行事歹毒,在宫里还请嬷嬷多提点她些。” 婷嬷嬷却道:“郡主放心吧,彭妃聪颖,荣妃如今对她推心置腹,不会伤她的。” 这话浔阳真不知当喜当悲,那般纯善的玥言也学会玩弄阴谋诡计了吗? 见浔阳伤怀,婷嬷嬷又宽慰道:“忧思伤身,郡主放宽心些吧。各人自有缘法,瞧着彭妃不是福薄之人,想必自有后福。” 各人自有缘法,的确是这个理。就算她经历过一遍结局也不可能扭转一切,只能期盼玥言后福深厚。 浔阳卧床两日,彭四郎都曾来探望,但都被浔阳拒之门外。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纠缠着累他辛苦,不如绝情些令他早日放下。 偏偏彭四郎也是倔性,见不到浔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离去。坊间谣言他不信,但他知道浔阳定是真的遇着了麻烦,否则不会任由金城抹黑而不出面澄清。 她有难,他不只帮不了她,竟连她经历了什么也一无所知。这些日子彭四郎无时无刻不在自责,为何他不早些登门提亲。如果他能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把浔阳留在自己身边,便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而如今,金城因他而诋毁浔阳,他却无力为浔阳正名。纵使浔阳恼他恨他,他也认了,只求再见一面知她安好。 莲珠来回传着话,心里恨不能把罪魁祸首的荣慕千刀万剐。若不是他拆散了郡主和彭公子,王妃不会带郡主外出避暑,郡主也不会受柔然人掳劫,更不会给闲人造谣生事的机会。可怜好好的一双璧人,如今连面也不能见上。 “彭公子,您请回吧,我们郡主睡下了。” “那我便等她醒。”彭四郎知道这不过是个送客的借口,他愿意等,等到浔阳肯见他的那一日。 “郡主说了,她不见客。”浔阳交代莲珠,实在赶不走便直说自己不愿见他,莲珠怕话太狠绝,只说是不愿见客。 彭四郎依旧不肯离去:“我在这里等着,郡主什么时候愿意见了,我再进去。” 莲珠无奈,又折回浔阳处传话。 “郡主,你就见见彭公子吧。”莲珠觉着彭四郎对她家郡主一片痴心,虽然现在有缘无份,但一见又何妨。 浔阳却摇了头,她知道彭四郎的性情,见他一次他必然会更加不舍,那又何必。 “由着他等吧,天黑了自然会回去。” 窗外,风乍起,吹落了一片杏叶,秋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榜单赶不完了,好累 /(ㄒoㄒ)/~~ 第41章 拜官 慎王府的使团在百姓的夹道相迎里进了京城,慎王爷的马在最前面,随后便是唐近。 乌兰的事情早已传遍了京城,唐近是继浔阳之后京城百姓热议的人物。众人纷纷揣测着这个立功家仆的模样,如今见着了都夸他器宇不凡,一看就知非池中物。 金銮殿里的皇帝陛下也龙颜甚悦,困扰多时的战马问题总算解决了,假以时日练好骑兵,大数便再也不需畏惧柔然人了。 慎王带着唐近一同入宫复命,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其实慎王心里明白,陛下并不希望他和慷王任何一个人威望过高,高过了他自己。是以使团进京之间陛下命人四处宣扬唐近在此事里的功绩,如此一来百姓便会归功于唐近,而少褒赞慎王。 虽然唐近化解王室争斗有功,但慎王何尝不是舌战了乌兰中的柔然党,条陈利害才劝服国王支持大数。然而天下始终还是皇帝的天下,皇帝说谁是功臣,谁就是功臣。 皇帝陛下恩赏了慎王许多金银,破格晋封唐近为大理寺卿。此举不只因唐近是可用之才,也是为了让百姓多些议论唐近,忽视慎王。 唐近领旨之时仍不知道大理寺卿为何物,只是浔阳临别时曾嘱咐他,回京之后陛下加官进爵莫要推辞。有了官职才能为那些蒙冤受屈的百姓洗雪沉冤,功德无量。 陛下御赐了一座四进院子作他的官邸,而唐近出宫之后却仍是跟着慎王回了慎王府。 与浔阳阔别多时,不知她伤势可好全了?唐近只与慎王客套了几句便急着去见浔阳,慎王并不阻挠。如今浔阳名声受损,婚事上必难如意。唐近虽曾为僧侣,但英雄莫问出处,他年纪轻轻已官至大理寺卿,金銮殿上陛下亦对他青眼有加,只要将来加以扶持,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唐近在慎王府住了数月,不必谁引路自往浔阳的小院去了。 彼时彭四郎已是第三日站在浔阳屋外。 彭四郎此前曾与唐近有过数面之缘,他的事迹亦略有耳闻。官迁大理寺卿,归来拜谢旧主倒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相互揖礼,公子如玉,一个是浸润了词赋音律的白玉无瑕,一个是长伴木鱼佛钟的戛玉敲冰。杏树下叶落似雪,彭四郎白衣飘逸,唐近官袍威严,看呆了手捧羹汤的莲珠。 “士别三日,唐大人智破乌兰王族内乱,官拜三司之使,年少有为彭某钦佩。”彭四郎句句出自真心绝非阿谀,唐近既非世家子弟又无裙带姻亲,凭真本事挣功名,值得他彭四郎一个敬字。 “彭公子过誉了。”唐近问道,“公子也是来慰问郡主伤势的?” 彭四郎连日来不曾见过浔阳,更不知她受了伤,听唐近此言不免震惊:“她受伤了?伤了何处?如何伤的?”彭四郎生疑,为何浔阳受了伤唐近会知晓? 浔阳再三叮嘱唐近不可将她去过乌兰之事外传,唐近一时失言后悔已迟。又道:“郡主曾嘱咐过,此事说不得。” 能告诉唐近,对他却不可说。彭四郎心中五味杂陈,难道他与浔阳已经疏远到还不如曾为她家仆的唐近?恨恼之间挥拳打向杏树,震落一地杏叶。 一旁的莲珠吓了一跳,杏树上留下了一片血红,彭四郎却像没了知觉一般,任由手上的血滴落泥中。 第48节 “莲珠姑娘,我只求知道,郡主伤势可有大碍。” 莲珠实在不忍见彭四郎如此落寞,咬了咬唇,道:“郡主已无大碍,大夫说再调养些时日便无恙了。” 知她安好,心里舒服了些许。彭四郎道了声多谢,又望了望那紧闭的房门,心有万般不舍,但最终还是选择离去。 浔阳透过窗子悄悄看着彭四郎的背影,往后他大概不会再来了吧。浔阳关上窗,这段缘算是了了。 闭了许久的门忽地开了,浔阳数日不曾踏出房门,只觉呼吸也顺畅了。 海棠红散花罗裳微微曳地,松花绣鞋时隐时现,臂上挽迤着霜色轻绡,更添娇俏。髻上的蝶恋花步摇玲珑别致,青玉珰珥晶莹辉耀,华鬘璎珞似梅花花瓣纷落颈间,明艳娉婷令人神倾。 浔阳款款走近唐近,旧时见他穿着褴褛僧衣与破旧的家丁服总觉得格格不入,唯有穿上这身孔雀纹官服的唐近才是真正的他。 “唐大人别来无恙。”从她和亲柔然到如今重生近一载,唐近,唐大人,好久不见。 唐近笑得粲然,世间纵有千般美好也不及浔阳半缕笑靥。 唐近的目光移向浔阳右手,伤口已愈,痂皮脱落大半。但因早前行路匆忙未能妥善处理伤口,以致数次感染化脓,留下紫红瘢痕。 唐近取出了一盒南珠。 “早前曾听闻珍珠研末能消炎祛痕,正巧陛下御赐了六颗合浦南珠。听内侍说这是珍珠中的上品,想来功效必定更佳,所以,便想赠予郡主。” 合浦南珠自秦时起已是御用贡品,深海采珠极其危险,李太白尝以“相逢问疾苦,泪尽曰南珠”喻之。本朝□□体恤珠民,将每年进贡的南珠数减至二十八颗。这二十八颗南珠从无数珍珠中甄选而来,颗颗细腻浑圆,多是作为国礼赠送友邦,便是皇后也甚少能得此恩赏。陛下御赐六颗足见其对唐近的青睐,唐近不留着供奉,倒要送给浔阳入药,堪称匪夷所思。 唐近盛情,浔阳也不好推却,便让莲珠将南珠收下,又请唐近到藕风小筑小坐。 浔阳以御赐大红袍款待算是投桃报李,唐近也算识茶之人,能品得出这生于岩缝沟壕的坚韧醇厚。 三盏茶入腹后,莲珠捧着一块莹白玉佩过来。这块和田玉仙鹤厚重温润,串上合浦南珠更显不俗。 浔阳将玉佩赠予唐近,道:“《礼记》有云:‘古之君子必佩玉’,京城之中更盛行佩玉之风,唐大人既入官场,岂能无玉。此玉产自和田,虽非稀世之物但胜在雕工精细,也算与唐大人相衬。” 唐近受宠若惊,只是不解为何浔阳要将自己所赠的南珠串在玉佩上。浔阳知他所惑,解释道:“南珠珍贵,浔阳小小伤口又能用得了多少。何况,御赐之物,唐大人如数转赠未免有蔑视皇恩之嫌。” 唐近恍如醍醐灌顶,他虽已还俗半载,但对这些俗世规条仍是所知不多,险些犯下大错。 “多谢郡主提点。”唐近接过玉佩,浔阳掌心的温度还留在玉上。唐近摩挲着白玉,系于腰间。 “唐大人客气了。”浔阳莞尔,“唐大人初涉官场,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官门规矩繁多,唐大人大可多向我父亲讨教。”唐近这个王佐之才必须牢牢栓在他们慎王府的船上才是。 听浔阳提议他向慎王讨教,唐近略显局促,道:“方才王爷确曾指点我为官之道,但,许是我资质愚钝,未能参透。” 慎王素来谨言慎行,议论朝局自然说得隐晦,也难怪唐近听不明白。好在浔阳此前托阳淌打听过大理寺的情形,倒也能说个大概。 前任大理寺卿故去多时,两个少卿分别为慷慎两党之人,一山二虎自然不睦。近月来冲突愈烈,也是因此陛下才会将唐近这个耿直之人摆上此位。 浔阳说予唐近时刻意褒扬归属慎王的少卿,对另一人的功绩避而不谈。 唐近每每听浔阳说话总觉得她能将旁人说来复杂的事讲得清楚易明,声音更是婉转悦耳,百听不厌。 第42章 赴宴 时维九月,正值寿康公主生辰于府中设宴,浔阳应邀赴宴。马车走得极慢,浔阳知道又是莲珠自作主张,悄然叹息:“让车夫快些走吧。” 莲珠忧心忡忡:“郡主,离开席还有些时候,咱们迟些去吧。”眼下那些诋毁浔阳的传言甚嚣尘上,今日又有金城郡主在,莲珠实在不愿浔阳去听那些流言蜚语。 “避无可避,去迟了她们又该说是我愧于见人了。”浔阳反而坦荡,京中贵女无所事事以议论他人事非为乐,待她们议论腻了也便过去了。 莲珠不情不愿地掀了车帘吩咐车夫快些赶马,缩回脑袋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浔阳,欲言又止。浔阳回京之后对她失踪那些时日的事情闭口不提,莲珠也只是早前从王妃那儿得知郡主被掳劫去了柔然,王爷捎信报了平安。向来好打听的她心里好奇,又怕知道之后会守不住秘密,一直也没敢去问。 公主府内珠环翠绕,其中格外耀眼的当属盛装而来的金城郡主,那一身首饰只怕比寿星公的还要华贵些。浔阳入内时金城正与几个闺秀窃窃私议着,丝毫未曾留意到她们议论主角已经登场。 莲珠憋着一肚子火气,偏自己只是个丫鬟不得发作,而浔阳又置若罔闻,她也只能自个生着闷气。 浔阳端端正正从她们身旁走过,云淡风轻。金城暗暗咬牙,同为皇孙,为何彭四郎那般钟情浔阳,对自己却总避之不及。 寿康公主正与乐昌公主在德馨堂里品茗,见浔阳来了笑着放下了茶盏。原本还担心浔阳会因坊间谣言不愿赴宴,见她如今容光焕发地来了,心下甚是宽慰。 浔阳命莲珠奉上贺礼,自行礼贺道:“浔阳祝寿康姑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年年岁岁颜丹鬓绿,岁岁年年阖家欢愉。” 寿康笑着扶起浔阳:“还是你这话动听些,她们几个总拿松呀鹤呀祝我,闹得我还以为今个是过花甲还是古稀的。” 旁侧乐昌公主掩唇轻笑,道:“你呀,都做祖母的人了还要人家祝你青春常驻,也不怕儿孙们笑话。” 提起新添的孙儿寿康笑意更浓,反打趣乐昌:“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是巴不得做个不老的妖怪,这些个皱纹白发你若喜欢全送你了。” 乐昌笑着往寿康腰上一戳,寿康躲闪不及捂着腰失笑。浔阳看着两个为老不尊的姑姑心下艳羡不已,什么时候她才能过上这般安乐无忧的日子。 嬷嬷捧着戏折子来请寿康点戏,寿康点了《四郎探母》和《赵氏孤儿》后又推给了乐昌,乐昌并不接折子,只道:“别净点咱们喜欢的,让浔阳点几出她们姑娘家乐意看的,别闷坏了她们。” 寿康正要把戏折子给浔阳,浔阳却道:“我听的戏少,也不清楚这家戏班拿手什么行当,还是请柔馨姐姐点吧。” 聂柔馨是寿康公主嫡出的二女儿,比浔阳年长三岁。原已与窦尚书家的公子定了婚约,今夏就该出阁的。奈何窦家公子英年早逝,聂柔馨的婚事也就搁置了。寿康便又把折子给了嬷嬷,让她去请柔馨点戏。 浔阳陪着两个姑姑聊了些家常,直至戏班子准备妥当,嬷嬷请她们入席才扶着寿康往水榭戏台去。 第一出唱的是柔馨所点的《麻姑献寿》,戏文虽好,但毕竟人人过寿都以此戏助兴,看得多了难免失趣。寿康偏着头与乐昌说着笑,其他人也意兴阑珊。 浔阳捏着茯苓糕正往嘴边送,瞥见侧目看她的金城,目光停留了片刻又移回了戏台,悠悠吃着茯苓糕。也不知金城何必为彭四郎这般抹黑自己,同为皇孙,她与彭四郎一样不会有结果。有力气四处造谣,倒不如多照料照料自己那嶙峋的身材。 台上正唱到精彩处,寿康长子聂益领着个人过来贺寿。方才在德馨堂里寿康说今日会让聂益领个同僚过来,请乐昌帮忙掌掌眼,好撮合他和柔馨的婚事。 浔阳本正好奇何许人也,却没想到是大理寺卿唐近。 第49节 京城里适婚的公子之中唐近也算是其中佼佼,前世唐近是慷王党的人,寿康姑姑素来支持慎王,自不愿将女儿许与唐近。今生唐近投了慎王党,或许真能与聂柔馨结成连理。浔阳如是想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唐近哪里知道自己今日是被人当货物相看的,只当是来同僚府上作客,顺道祝个寿罢了。寿康瞧着唐近的模样心里甚是满意,除了出身差些倒也算是良配。若是几年前她是瞧不上这非世家出身的唐近的,只因早前与柔馨订亲的窦公子短命,难免有人拿柔馨的命数说事儿,再觅夫家也只能低一阶了。 落在唐近身上的目光不只来自寿康一处,旁侧的贵女们亦纷纷侧目。唐近的事迹她们也早有所闻,只是身在闺阁未曾一睹真容。原以为家奴出身的唐大人样貌必也是灰头土脸难登大雅,如今一见不免讶于他的非凡风仪了。然而金城的目光落在了唐近腰间的玉佩上,那块和田白鹤玉佩分明是浔阳之物。 这玉佩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堂堂郡主以玉佩馈赠家仆,其中怎会没有什么玄妙。早闻唐近出身慎王府,竟不知他与浔阳还有渊源。金城的丹凤眼拉得更长,腹诽浔阳才与彭四郎断了姻缘这么快就搭上了新晋大理寺卿,真真是水性杨花。枉彭四郎对她一往情深,浔阳根本不配。即使彭四郎这辈子也不会成为自己的郡马,她金城也绝不容许浔阳霸占彭四郎的心。既然她所散播的流言不足令浔阳身败名裂,那将她与唐近的苟且公诸于世又当如何? 人群之中,唐近一眼就望见了浔阳,桂香风过那双眸子像宝石一般。四目相接,化作嘴角两道弧度。 唐近才随聂益离去,座下贵女们便开始交头接耳,有几句飘进了浔阳耳里,无非是些夸赞唐近仪表堂堂之类的话语。浔阳悄眼望向聂柔馨,她却只是吃着糕点专心听戏。 浔阳收回目光去看戏台上的旦角,脑海里却总浮现着唐近的脸。 席散之后,浔阳拜别寿康姑姑,扶着莲珠的手正要坐上马车。有一小厮匆匆忙来报:“郡主,唐大人堕马了!” 第43章 设计 “郡主,唐大人堕马了!” 这一句话像利针一般由耳入心,扎得浔阳险些失足跌倒,好在莲珠扶得牢。浔阳站稳了脚,眼前晕眩了好一会儿,正要张口问那小厮唐近伤势如何,却又猛然想起唐近向来不忍劳累马匹,出行只靠双足又怎会堕马。 眼前渐地清晰,浔阳理了理裙摆,从容问道:“是哪位唐大人?” 那小厮显然心虚,浔阳这一问立刻失了底气,怯怯道:“是大理寺……唐近唐大人。” “是吗?”浔阳微挑秀眉,纵是唐近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该会有人报信报到她这儿来才是。不知这人是奉了谁的意来诓她,目的又是什么。浔阳假意信他无疑,问道:“伤势如何,可请大夫了。” 那小厮砸巴砸巴嘴,眼珠子转了又转:“伤得厉害,大夫说怕是不行了,唐大人让小的来传信,想见郡主最后一面。” “人在何处?” “在城南的一处荒废的宅子里头。”小厮总算是传完了话,如释重负一般,丝毫没有查觉出浔阳根本不信。 公主府在城东,唐府在城北,唐近好端端怎会往城南去。堂堂大理寺卿受了伤不去医馆,躺破宅子里头做什么,这编谎的人当真可笑。浔阳抬眼望了望将黑的天色,她若真去城南应该要天黑后才能到。里头是唐近也好,旁人也罢,若教人看见她夜入荒宅又该被编成一道茶余饭后的闲话了。 这么喜欢给自己造谣的想必又是金城无疑,浔阳给莲珠使了眼色,让她给那小厮几钱赏银打发去,自上了马车。 莲珠随后跟上,问浔阳道:“郡主,咱们要去城南吗?” “去。”浔阳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去城南的绯霞斋挑几盒胭脂。” 莲珠才要吩咐车夫,一听浔阳说要去买胭脂差点咬了舌头。早两日吕老板才送了新胭脂到府上,这时候还挑胭脂作什么。 “让车夫快些走,我慢慢与你说。” 莲珠这才点了头挑开帘子吩咐车夫,马车辘辘奔行,浔阳娓娓说与莲珠听。莲珠瞪圆着眼珠,听罢气愤咬牙,小脚往车上一跺,马车轻微摇晃。 “郡主明知有诈,还去城南作什么?” “我若不去,她的戏怎么开锣?” 莲珠猛地一拍手掌,双眼笑成了月牙:“郡主高明,待金城郡主领着一群人去扑了个空,定是十分可笑。”莲珠正在心里得意着自家郡主比另个聪明,转而一想却又十分不解:“不过,为何金城郡主要拿唐近设局?” 浔阳一怔,这个她倒不曾想过。 莲珠自言自语着:“定是金城郡主胡乱点了一个,正好指着唐近了。” 应该就是如此吧。 “可是郡主。”莲珠又问道,“那金城郡主会不会也骗唐近去城南呢?” 浔阳心微一颤,单骗她一人如何定得了私会的罪名,只怕也去诓了唐近吧。不知唐近会否上当? 浔阳本要吩咐莲珠先着人去拦住唐近,丹唇微启却只化成了一道笑靥。就算唐近真去了废宅,不过也就是白跑一趟罢了。浔阳倚在靠垫上抻了抻坐麻了的腿,心底竟是希望唐近会去的。 那边厢,唐近行至半路忽有人传信说浔阳摔下马车,正在城南等他。唐近哪想得起王府马车有多牢固,驱马的车夫又是多好的手艺,拔腿便往反方向跑。那一路人人侧目,纷纷朝着他来的方向望了又望,却未见有人追赶。 深秋的夜来得格外早,唐近气喘吁吁到了城南,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朱门。屋内漆黑一片,蛛网遍布,野草丛生。唐近焦灼不已,唤着“郡主”四处寻她。 远处蹲守的顺天府尹李仕元闻声顿扫困意,双目炯炯望向废宅:“郡主,动手吗?” 李仕元苦读多年方得以入仕为官,打通无数关节才换来今日的府尹之职。而唐近不过是出使了一趟乌兰便官至三品,怎能不教他人眼红。是以金城让他来捉唐近,他毫不犹豫带了衙役过来。 金城左右张望后皱了皱眉,为何浔阳还不来。这破宅子不大,一会儿唐近便该走了。 小丫头匆匆忙忙来传信,说是浔阳郡主已经打道回府了。金城恨恨咬牙,是她的计划败露了,还是浔阳心里根本就没有唐近? 唐近在废宅内寻不到浔阳,以为王府已来人接她回去,又冲出门奔向慎王府。 要捉的奸夫□□都走了,金城留着也无意义,一摔袖子转身打算回府,忽又想起了什么,叮嘱李仕元道:“今夜之事,不得告诉我父亲。” 李仕元嘴上应了是,金城前脚一走,他后脚便抄小道去了慷王府。 唐近飞奔至慎王府时,浔阳早已从绯霞斋逛了一圈回来,悠哉理着梳妆台上堆叠如山的脂粉盒子。 与那些彩锻盒子格格不入的乌兰木盒胭脂落寞藏在角落里,浔阳捧起来摩挲着原木纹理,又掀开闻了闻味道。这盒胭脂用的是乌兰产的香料,色泽也不是大数姑娘常用的浅桃色。她若用了这胭脂难保不会令人联想到她失踪的那段时日,可若要丢弃却总觉得不舍。 一番思量后仍是将它放回了角落,叠上其他胭脂掩住。 莲珠正帮浔阳拆着头上的钗环,梳顺乌丝。雪棉通传,唐近求见郡主。 浔阳瞧了瞧天色,这会儿才来应当是去过城北了。 “让他过来吧。”浔阳将头发向后拢了拢,挑了支珠钗随意绾了个髻出门。 第50节 唐近跑遍了大半个京城,上气不接下气,明明是凉爽的秋夜,他却满头大汗,衣服也由内到外湿透,脚上的靴子更是磨得破烂。但见到浔阳安好的那一刹笑容忍不住溢出嘴角。 浔阳本只是想戏弄他一番,可是见他这般狼狈又不禁有些自责。 “无恙便好。”唐近低声呢喃了数遍,却并不告诉浔阳他为了她跑了多远的路,只道,“天色不早,郡主早些安歇,唐某告辞。” “唐大人。”浔阳叫住了他,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了半晌却只是道了声“慢走”。 慷王府内,金城因擅自差遣顺天府衙而被罚跪,李仕元却未受慷王责备。 金城终究是妇人见识,唐近倾心浔阳之事哪里是该这样用的。既然寿康有意招唐近为婿,何不利用唐近离间寿康与慎王。 第44章 钟情 深秋古刹肃穆庄严,佛钟声声,清心去忧。 乐昌公主带着聂柔馨到宁松寺上香,聂柔馨拎着香烛纸钱,低眉郁郁。乐昌拍了拍柔馨的手:“你呀,别总这么闷闷不乐,姑娘家多笑些才好。” 聂柔馨勉强一笑:“姨母,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实在开心不起来。”自从窦家公子过世,总有些闲言闲语传进她耳里。这两年母亲费尽心力为她张罗婚事,堂堂公主之尊却要受那些命妇的冷言冷语。有时她甚至想了断了自己的性命,不再劳累母亲为自己费心。 乐昌悄声叹息,她看着柔馨长大怎会不知她有多脆弱,要让她再承受一次唐近的拒婚无疑是伤上加伤。可是慷王的意思她又不好违背,只能过后再为柔馨觅一个好夫婿。 二人入了佛殿,柔馨诚心叩拜。 唐近今日正巧来宁松寺复查一桩案子,又逢佛诞便来向佛祖敬三柱清香。 “咦,这不是唐大人吗?”乐昌故作惊讶,“真是有缘了。” 唐近恭敬问安,早前染了风寒话音里带着鼻腔。柔馨低着头回了一礼,母亲想撮合她与唐近她不是不知,那日寿宴她也悄悄打量过唐近,虽然出身寒门,气宇倒是不俗。 上香后,三人一同出了佛殿。今日香客格外多,檀烟缭绕,熏得柔馨眼睛发酸。正揉着眼,冷不防被人一撞,手肘撞到了香客手上的佛香。她今日所穿的纱衣本就易燃,佛香一点立时起了火。 火苗蔓延迅速,势头不大却也烧没了聂柔馨半截胳膊的纱衣,聂柔馨吓得花容失色。乐昌亦手足无措,本只是想将柔馨撞到唐近怀里,让他们有肌肤之亲,没想到竟点着了火。 唐近自幼为僧,并非第一次见这状况,当即抄起倚在一旁的扫把三两下拍灭火焰。 聂柔馨惊魂未定,死里逃生一般簌簌落泪,颤栗不止。乐昌先缓了过来,仔细查看柔馨手臂,好在只是烧了纱衣,里头的衣裳虽熏黑了倒并无破损。 寺庙里香火伤人之事时有发生,通常酿不成什么大事。但因伤的是贵人主持不得不谨慎处置,立刻上前来向柔馨赔礼,又将她与乐昌请入厢房。 柔馨的手臂烫红了些许,寺里备有膏药,婢女仔细涂抹生怕碰破了皮留了疤。 小沙弥又送来了干净的女式衣裳,虽然布料粗糙,也好过穿这一身焦黑的衣裳出门。 “姨母放心,只是烫红了一点,并无大碍。”见乐昌愁眉深锁,柔馨宽慰道。 乐昌微微点头,双眉仍是凑紧。好在这火灭得及时,若是为了对付慎王连累柔馨性命,她这辈子也难安寝。 “多亏了唐大人。”柔馨脸上泛起两朵红云,低着头看着烧坏的衣裳,难得地笑了。 乐昌打发婢女先去张罗马车,厢房仅她与柔馨二人。柔馨沉吟了片刻,拉着乐昌的胳膊,羞赧问道:“姨母,您觉得那为唐大人……如何?” 乐昌眸光骤亮,阴错阳差柔馨竟是倾心了唐近。 大理寺卿唐近在宁松寺救下聂柔馨一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英雄救美的佳话向来为人们津津乐道,传着传着自然也就添了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说法。 寿康公主本就有意将柔馨许给唐近,柔馨自己也点了头,眼下事情传得热闹她就更没有理由犹豫了,立刻差了媒人上唐府去。 媒婆领了赏钱欢欢喜喜往唐近府上去,以为这桩婚事十拿九稳。门僮知了她的来意也客客气气把人领进了屋,去请自家老爷相见。 整个京城都以为唐府好事将近,唯唐近一头雾水。 “这位大姑,您是不是走错门了?”唐近近来埋头宗卷,对坊间那些传言一无所知,这媒婆的登门更教他摸不着头脑。 媒婆笑得喜庆,平常说媒是都是由双方父母谈的,这唐近幼失怙恃媒婆也只得直接找上未来新郎官了,她只当是这唐大人未曾婚娶,害了臊,道:“唐大人真会说笑,这京城里头姓唐的人虽不少,可配的上公主千金的不就您一个了吗?” 唐近更是糊涂了,问道:“哪位公主千金?” 媒婆掩着嘴笑了笑:“不就是寿康公主家的柔馨姑娘吗?这柔馨姑娘温顺贤淑,唐大人真真是好福气哟。” “柔馨姑娘?”唐近讶异反问,他根本不知柔馨姑娘何许人也。 媒婆两双眼烁亮眨着,两家高门的婚事若是成了,她的红包必是丰厚。 “这位大姑。”唐近摸着后脑勺思量了一会儿方道,“劳您回去带句话,那位柔馨姑娘唐某并不识得。何况唐某早已心有所属,这媒就不必说了。” 媒婆讶得下巴都快脱臼,满京城都传着他们情投意合,唐近却说自己不认识聂柔馨? 媒婆砸吧砸吧嘴,出于好奇又问唐近道:“不知唐大人钟情的是哪家闺秀?” 唐近麦色的脸上像是顿时照映了万丈霞光,那笑容纵是已过花期的媒婆也不禁心潮波澜。 “唐近今生,只钟情浔阳郡主一人。” “慎王爷家的浔阳郡主?”媒婆的下巴掉得更低,原来大理寺卿唐大人看不上公主家的老姑娘,而是喜欢上了慎王府的小郡主。那聂柔馨瞧着畏畏缩缩的,的确是及不上浔阳郡主大气端庄。 “唐某识浔阳郡主于微时,郡主待我至诚至善。每每困顿迷茫之时,总有郡主悉心指点迷津,就连唐近这个名字也是郡主所拟。若无浔阳郡主,世间便无唐近此人。” 这番肺腑之言由媒婆之口传入市井,那些还在称颂唐近与聂柔馨天作之合的人纷纷变了口径,都说是聂小姐倾心唐近,自编了个两情相悦的谎儿,想借悠悠之口逼唐近就范。哪知唐大人对浔阳郡主情比金坚,令她好梦落空。 这一来,聂柔馨成了逼婚争夫的卑鄙恶毒之人,一个女儿家哪里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这些话传到浔阳耳中时她刚听完田庄几个管事的汇报,今年田庄收成大有进益,还没来得及高兴即被这晴天霹雳打中。 第51节 莲珠边说着自己也气得直跺脚:“这唐近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聂小姐能看上他就不错了,竟还敢惦记郡主。” 浔阳无奈摇头,要紧的哪里是这个。唐近的心思她岂会看不出来,只是这行事说话何必如此耿直,混迹官场这些日子就没点长进吗?他若说句高攀不起也不至于令聂柔馨这般难堪,那些个闲言碎语可比刀子还骇人。唐近这口不择言的,教寿康姑姑以后如何看待她。 “方才我还撞见王爷的手下着急着去找唐近来,想必是王爷要狠狠训斥他了。” 父亲着急的怎么会是训斥,不知父亲是否有了解决之策,此事若是处理不当怕会影响了寿康姑姑与父亲的情谊。毕竟事情与她有关,她也该去父亲那儿瞧瞧有没有什么帮得上的。 浔阳到书房时唐近已在那儿了,父亲面色沉郁,唐近也竖着掌闭目念经。浔阳心觉不妙,莫非柔馨…… “刚传来的消息,柔馨在家中自缢了。” 浔阳身躯一颤,心骤地纠住。她的表姐聂柔馨自缢了?是她与唐近害死了她? 慎王合下双目,往后寿康和她夫家禄国公府怕是要归附慷王了。 第45章 团圆 二胡声幽怨凄凉,催人泪下。前几日还欢欢喜喜庆着寿辰的公主府今日像忽下了场大雪,冷清的白纱掩住了所有生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寒风吹过,槐树叶稀稀疏疏落下。浔阳立于阶下,始终没有勇气迈进公主府。寿康姑姑向来对她疼爱尤佳,如今她实在无言见她。 踌躇之际,有一男子阔步走近,那声音令浔阳由心底觉得恶心。 “好久不见,郡主仍是这么明艳动人,难怪连个家奴都被郡主迷得痴醉。” 浔阳本就抑郁,荣慕这话更让她气愤,拳头攥得紧紧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杏眼里满是怒意。 “这位聂姑娘年纪轻轻,连个男人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还真是有些可惜了。” “你闭嘴。”浔阳正眼也不瞧他,柔馨已去,她实在不愿再有荣慕这等无赖二胡声幽怨凄凉,催人泪下。前几日还欢欢喜喜庆着寿辰的公主府今日像忽下了场大雪,冷清的白纱掩住了所有生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浔阳立于阶下,始终没有勇气迈进公主府。寿康姑姑向来对她疼爱尤佳,如今她实在无言见她。 踌躇之际,有一男子阔步走近,那声音令浔阳由心底觉得恶心。 “好久不见,郡主仍是这么明艳动人,难怪连个家奴都被郡主迷得痴醉。” 浔阳本就抑郁,荣慕这话更让她气愤,拳头攥得紧紧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杏眼里满是怒意。 “这位聂姑娘年纪轻轻,连个男人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还真是有些可惜了。” “你闭嘴。”浔阳正眼也不瞧他,柔馨已去,她实在不愿再有荣慕这等无赖出言侮辱。浔阳转身打算回府,不让荣慕在公主府门口放肆,荣慕却绕过来挡住她的去路。 “郡主这是要去哪?去找那个唐近?” “让开!”浔阳瞪着荣慕的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焰,恨不能将荣慕燃成灰烬。 荣慕半步不退,仍是那副令人憎厌的轻佻模样:“郡主莫不是也喜欢那个唐近了吧?他有什么好?一个下人而已,怎比得上我荣慕?” 浔阳几乎要忍不住甩出巴掌,只因在公主府门口不愿生事扰了柔馨的清静才忍了下来。她想息事宁人,荣慕却不依不饶。浔阳走一步,荣慕便跟一步。 “郡主到底是不是喜欢唐近?”荣慕没完没了问着,扰得浔阳心烦气乱。 “我是喜欢他又如何?”浔阳气极故意要令荣慕死心,道,“唐近是朝中重臣,社稷栋梁,前途不可限量。你荣慕不过是狐假虎威的街头地痞,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浔阳这话诛心至极,以为能戳中荣慕痛处,□□慕听罢竟笑了。浔阳心微一沉,回首看见寿康姑姑时才知自己中了计。 寿康公主一身素镐,憔悴了,也苍老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衔着泪水,既有悲伤又有恼恨。 乐昌公主小心搀扶着她下了台阶,寿康哭了一个昼夜粒米未进,乐昌心底满是愧疚,却始终没有勇气告诉寿康。 寿康公主颤颤巍巍走到浔阳面前,浔阳“姑姑”二字还未叫出口,先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脸颊疼得火辣辣,左耳嗡嗡作响,只有右耳能勉强听见寿康说的话。 “我本在想,许是那唐近一厢情愿,不该怨你。可你既然也对他有意,为何当初不告诉我?难道你不知道唐近也对你有意吗?你是那愚钝的人吗?为何,你们去郎情妾意便罢了,为何还要我的柔馨受那般侮辱!” 寿康哭得声嘶力竭,无力地倒在乐昌身上。浔阳看着姑姑如此悲痛心中难过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短短数日之间事情闹得如斯地步,她亦始料未及。 寿康捂着心口,强撑最后的力气站起来,决绝说道:“你走,以后再不要来我的公主府!” “姑姑!”浔阳双膝跪地,重重叩下响头。寿康头也不曾回过,公主府的大门缓缓关紧。 那日之后浔阳急病卧床,秋末冬初都浑浑噩噩病着。唐近得知后每日都登门探望,但每日都被浔阳拒于门外。 接连数月,他从大理寺回府前都会先来一趟慎王府,从不打扰浔阳静养,只是向莲珠询问她的病情,风雨不改。 这个冬天注定不愉快,国舅惹了人命官司下了大狱,皇后陈氏因此受了迁连,被夺了凤冠降为陈妃。浔阳早前已提醒过皇后,没想到仍是没有避过。而她缠绵病塌连进宫探望皇祖母的也没有气力,心下越发自责反加重了病情。 这个寒冬里唯一能令人欣悦的是她的长兄阳湍终于从边关回来了。 三年前阳湍自请戍边,边关凶险,平安归来府上人人欢喜,浔阳脸上也有了悦色。阳湍入宫述职,领着赏赐回府。小厮把御赐的珍宝一件件往里搬,阳湍却独独叮嘱他们小心自己从边外带回的行囊。那里头是他这些年淘换的稀罕杯盏,不远千里带回来送给浔阳。 浔阳看着那四套和前世一模一样的杯盏,却无法向前世那般开怀。她的长兄与父亲一样,志存高远,也是这志向与才能才令登位后的慷王忌惮,以莫须有之罪判了阳湍膑刑。身受酷刑双足残废,阳湍仍不改其志,潜心研读兵书,可惜终无用武之地。 慷王伯伯气量狭隘,若他当初能让长兄领兵抵御柔然,那一役大数或许不会惨败,落得卑微求和的结局。 “我这般辛苦把这些个弱不禁风的杯子带回来,仍搏不得病美人一笑?”阳湍虽身在边关,但京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柔馨表妹的事情发生得那般迅速,若说背后没有推手他如何也不会相信。看着妹妹受政斗牵连,闷闷不乐形容消瘦,身为长兄却未能护她周全,心中着实惭愧。 浔阳浅笑:“大哥怎也学得和二哥一般油嘴滑舌了。” “哄妹妹开心哪里用学。”阳湍揉着浔阳凝结的眉心,“你这一病母亲也忧心忡忡,新春将至,该辞旧迎新了。” 浔阳这才发觉自己已病了许久,窗外的杏树不知几时已光秃了枝干,这一年都快过完了。 “多谢大哥。”若不是大哥点醒,她还不知要这样消沉多久。往事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心思放在改变不了的事情上,帮父亲夺得龙椅才是要紧事。 第52节 “兄妹之间何须言谢。”阳湍温和道,“好好养病,不然今年就不许你玩雪了。” 阳湍未赴边关时,他们三兄妹总喜欢在雪地里玩闹,想想确是有些心痒。浔阳望着那方半开的窗子,外头似乎已飘着雪花了。阳湍知她想看雪,帮她把棉被盖好,又将另半边窗子打开。 雪下得不大,零零星星飘着几朵,微雪之中有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这些日子浔阳虽病得迷糊,也知唐近来过几次。年关将至大理寺的公务定必繁重,唐近看着略显疲惫,难为他还跑一趟王府。 “那位就是大理寺的唐大人吧。”阳湍也留意到了远处廊下与莲珠说话的唐近,“久仰其名,本还打算明日备礼拜会,没想到这就见着了。” “大哥要拜会唐近?”浔阳有些诧异,前世大哥与唐近政见不合,从不曾往来。 “他救了边陲无数百姓的性命,若没他说服乌兰,我也未必能这般顺利回来。” “大哥要谢他?” “谈不上谢。他身为大数臣子为国出力是本分,我只是想会一会他,毕竟……”阳湍没有把话说完,毕竟他还确定这个人是否值得他的妹妹托付终身。 第46章 对饮 月色下玉指纤纤拨弄琴弦,悄然抬眼打量座上的唐近。虽为文官却没有沾染那些慵惰之气,坐姿挺拔端正,气派不输阳湍。这般人物也算不枉了浔阳的玲珑巧善。 琴音婉转清扬,和着湖光月影与酒香。 阳湍提壶斟满酒杯,浓郁酒香溢满雅厢:“这是我从关外带回的酒,农家自酿,没有那些个高雅名堂,但味道绝不输名酒。”阳湍说着话又要为唐近斟酒。 唐近拒道:“唐某不胜酒力。” “我知道。”阳湍继续斟酒,“唐大人曾为出家之人,自不当饮酒。那不知往后是否仍守着清规戒律,不饮酒,不娶妻?” 唐近与浔阳的事情正闹得沸沸扬扬,阳湍又是浔阳长兄,这话的意思他也大致明白。默然思忖了片刻,捧起酒杯饮尽杯中物。这酒倒没有当日在乌兰喝的烈,只是他没了当时那份激昂之气,这一杯下肚已觉浑身火烧一般。 阳湍又斟了一杯,他并非有意为难唐近,只是想看清楚唐近的为人。他在军中见过不少醉汉,知道酒德最显真品性,平常再彬彬有礼的人醉了酒也就原形毕露了。 “听闻唐大人曾云游四方,各国风光,唐大人以为何处最佳?”阳湍自斟自饮,边关苦寒,夜里总要喝些酒暖身才好入眠。三年下来,如今入夜不饮酒总觉浑身不适。 “唐某当初为弘扬佛法而去,未曾细赏风光。”唐近的脑袋隐隐涨痛,但仍喝下第三杯酒。 唐近的酒量不过三杯,阳湍为他斟第四杯时他已面红耳赤、目光迷离。阳湍适可而止,若是唐近就这么醉倒了他不单看不出什么内德,还得劳师动众把人送回唐府,着实麻烦。 “那真是可惜了。”阳湍望着酒杯里打着转的酒水,“无牵无挂游历四海,世间没有几人能有此机会。”浩浩天下,大多数人一生都只能困守一隅。就如他阳湍而言,纵有见识各国的心,却难抛开身份爵位。 见阳湍不再给自己斟酒唐近悄然舒了道大气,深吸了一口冬夜冷冽的寒风。走过太多地方见了太多风雨,反而觉着平淡二字更为可贵:“四海诸国风光各异,但景致总归是家乡最好。” “说的好。”阳湍举杯,唐近杯中已空,便又自斟了一杯与阳湍对饮。 第五杯酒才一浇下,胃里便涌出了一股酸味。唐近捂着嘴冲出座位,抱着痰盂翻江倒海。 丫头奉了茶水给他漱口,一番整理后唐近才又入座,拱手致歉:“失礼了。” 阳湍道了声“无妨”。唐近酒醉之间仍能对奉茶的丫头客客气气,连痰盂都是自己带出去清理。身在高位却没有半点官架子,难得。 “唐大人不好饮酒,不知闲时有何消遣?” 唐近甚为认真地想了想,道:“大理寺的公务千头万绪,唐某初涉其中有许多不明了之处,只得将勤补拙,因而未有闲时。”唐近如今每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眼底的两片乌青日益加深,若非他常年苦修,未必受得住这数月的辛劳。 难得唐近没与那些风雅为名风流为实的京官同流合污,阳湍心下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 清月之下,二人交谈不算上欢愉,倒也未有什么冲突。 浔阳从绿桐口中得知当夜情景时甚为疑惑,难道前世大哥与唐近的水火不相容仅仅是因为阵营不同? 见浔阳蹙眉,绿桐颇为不解,难道她不愿见到阳湍与唐近相处和睦?抑或是,浔阳并未放下彭四郎? “绿桐,多谢你特地走一趟。”浔阳紧了紧披风,这几日认真调理身子,总算有了力气下床走动。枝上红梅已悄然绽放,清香隐逸沁人心脾。 “郡主说的哪里话,这些日子一直不得空来探望,郡主莫见怪才是。”绿桐轻轻拨开挡道的梅枝,近来点她弹曲的都是达官贵胄不能得罪,她这双手也快弹断了。 “就是知道这些日子你忙才更要谢你。”说话间寒风钻入喉咙,浔阳咳嗽了数声。 绿桐忙劝道:“屋外寒冷,咱们回屋里说话吧。” 浔阳摆了摆手:“在屋里闷了几个月,出来走走更舒畅些。” 绿桐素知浔阳的性子不是轻易劝得动的,便也不再多言,只道:“那到前边的亭子歇歇吧,走了许久我也有些乏了。” 二人进了枯藤缠绕的一心亭歇脚,雪棉忙端了暖炉过来,又上了两杯热茶。绿桐捧着茶暖手,问道:“怎的今日不见莲珠?” 浔阳饮了一口,吐着雾气说道:“大抵是被我连累的,她也病了,屋里歇着呢。” 绿桐微微点头,也饮了茶。 “郡主。”绿桐眼波流转,咬着唇犹豫了许久才问出口,“绿桐自知不该多事,可若不问个明白又难安心。” 浔阳心下已大致知道她要问些什么,扬了扬手遣退了雪棉。绿桐对彭四郎的爱慕之情浔阳很早就已知道了,也明白绿桐有着诸多顾虑,如今肯开口定是已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了。 “郡主,您对彭公子……” “绿桐。”浔阳放下茶杯,呵出一道长长的热气,“我早已放下与彭公子的过往,他亦非执而不化之人,时日久了也会放下。只不知,你是否已下定决心握紧了?” 绿桐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浔阳的话也只能给她添一成的信心。毕竟她还顶着叛臣亲属的罪名,庆国公府未必肯容她。 这顾虑浔阳又怎会不明白,纵是明白又能如何。虽然事情已过去多年,但也难保有人借题发挥。 绿桐垂眸叹息,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妾名,好让腹里的孩儿能堂堂正正姓彭,这么卑微的愿望竟也这般困难。 第53节 别了绿桐,浔阳独自游园。王府里已在为新春张灯结彩,冬风吹来了一张大红的福字剪纸,挂在梅树枝头。浔阳踮着脚小心翼翼要将剪纸取下,剪纸挂得高,不消一会儿已气喘吁吁。 不知几时唐近已到走到了她身后,帮着她把剪纸摘下。宽大的袍子当着寒风,瞬觉温暖不少。 “郡主怎么不在屋里歇息?”唐近捋平剪纸,还予浔阳。 “天气晴朗,出来走走。”浔阳将那剪纸叠好收入袖中,“唐大人今日怎来得这么早?”话一出口浔阳便后悔了,唐近每回来她都躲在屋里装睡,如今这么说岂不暴露了。 好在唐近没有听出来,只道:“大理寺有些吵闹,不如早些带公文回去看。” 浔阳疑惑相看,唐近解释道:“两位少卿有些争执。”唐近叹气,又道:“也怪唐某无能难作决断。” 两个大理寺少卿同朝多年,与党争无关的事是不足以令他们费气力争执的。浔阳好奇道:“不知何事令唐大人这般烦恼?” 唐近正为此事头疼,能有浔阳解惑自然求之不得:“是顺天府衙门报上来的案子,柳元胡同一家五口的灭门案。顺天府已抓获凶徒,那人也已认了罪,可供词却与案情有些出入。左少卿认为这是凶徒脱罪的诡计,右少卿则以为真凶另有其人。” 浔阳了然一笑,年关将至,顺天府衙门也到了清点案件的时候,鱼目混珠了结悬案的手法并不鲜见。 “那唐大人的看法呢?” “唐某以为既然案有疑情便当复查,故而带了些相似的案件宗卷回去看看。” “唐大人既已有决断又何必苦恼。”若唐近真能查出此案真凶,顺藤摸瓜揪出李仕元办的其他假案,或许还能断慷王党一臂。 “多谢郡主指点。”有浔阳支持,唐近决心更坚。 “唐大人何须客气。”浔阳喉间发痒,低咳了两声。唐近这才发觉天气已这般寒凉,忙要送浔阳回屋休息。 “不碍事的,我自行回去便好。”浔阳道,“唐大人办正事要紧。” “几步路而已耽误不了什么,郡主还未病愈,若不送您回屋唐某便是回去也难安心看卷宗。” 说话间天上飘起了薄薄的雪花,唐近解下披风撑在浔阳头顶,一路并肩。 这一幕正好入了慎王眼中,不知不觉中他的小浔阳已亭亭玉立,待过了年节也该好好筹划她的婚事了。 第47章 风波 新桃换下旧符,爆竹红纸铺满大街小巷,旧岁终于过去,不知这新的一年又会起怎样的风波。 浔阳入宫向陈妃请了安,又去了玥言宫里。陈氏被降为妃后,后宫诸事由玥言主理,妃嫔们见风使舵快将她祥玉斋的门槛踏坏,浔阳等了许久玥言才得空见她。 “教你久等了。”玥言提着长裙坐下,端庄得体,再不见往昔那活泼好动的身影。 “快喝些茶好好歇歇。”浔阳把热茶往她手边挪了挪,“我本还担心你在这宫里过得不好,方才见你应对自如也便放心了。”深宫后院将那些妃嫔磨练成了人精一般,浔阳总担心玥言太过良善,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玥言似笑非笑,她何尝不是在这宫闱里吃了许多苦头才学会了圆滑处世:“她们不过是见我风光想借我的口向陛下讨恩赏,我岂会听着几句恭维就去触犯龙颜,殊不知那荣妃就是因整日为荣慕讨差事才惹得陛下日益厌烦。” 荣慕因见唐近跃上三品之位眼红,也想讨个差事。当初陛下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偏他不知珍惜惹了牢狱错失良机。如今的荣妃不复当日圣宠,再想让陛下开金口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说起讨赏,玥言也是头痛:“我父亲前些日子也托我给二哥求个差事,眼下陛下正因荣妃给弟弟讨差事不悦,我如何好开口。” 彭家二郎当了多年的散官,庆国公想为他讨个正经差事立功升官也不为过。浔阳问道:“不知庆国公想为彭二公子讨的是什么差事?” “说是通州有一支山匪向朝廷请求招安,父亲想让陛下委派我二哥去收编。”这十拿九稳的优差玥言也希望能交给二哥,可若触怒了陛下怕是适得其反。 浔阳对这通州山匪一事略有印象,努力回忆又牵动未除的病根,掩着嘴咳嗽起来。玥言忙吩咐宫女多添盆炭火来,嗔怪道:“你这病还没好全,怎么就急着四处走动呢。” “不碍事。”浔阳摆了摆手,“只是忽想起了要紧事。” 浔阳接过玥言给的茶水,喝了几口顺了顺气,道:“玥言,通州之事断不可为你二哥去求。” 玥言诧异不已,浔阳又道:“你莫理我是如何知晓的,信我便是。那帮山匪并非真心归顺,你二哥若去了恐怕会中圈套。” “当真?” “千真万确。”前世领这差事的正是她二哥阳淌,原以为是个轻松事情并未带多少兵马,结果中了对方埋伏,二哥也受些轻伤。 浔阳言之凿凿,玥言也宁可信其有。她二哥如今虽只是闲官,倒也过得自在,何必去惹这风险。 “此事便不提了。”玥言蹙着眉头,“浔阳,我有件事情想托你帮忙。” “你我之间,有事便直说吧。” “自我入宫后母亲的身子就一直不好,新春里我也不能回府给母亲磕头拜年。虽然也遣了不少嬷嬷宫女回去向母亲报平安,可你也知道,宫里人说话总只说三分,母亲听进去又只信三成。”玥言长长叹息,为人子女不能陪伴父母左右,反要母亲为自己忧心犯病,实在不孝。 浔阳也不禁叹气,早前她去探望过彭夫人,瞧着确实病得厉害:“我本也有意一会儿去庆国公府探望彭夫人,你若有什么话我必代你说给彭夫人听。” 玥言这才舒了眉头,交托了些话与物件,浔阳临行前玥言又特意说道:“我四哥每日午间都会出去与友人小聚,你若不愿见他便挑着这个时候去吧。”因着自己的事拆散了浔阳与她四哥,玥言一直心有愧疚。 “好。”浔阳并不介意见彭四郎,但若因见面而再触动彭四郎也实属不必。 浔阳出宫后马车又驶向庆国公府方向,行至中途却被另一辆马车截停。 荣慕跃下马车,挥了一鞭子将浔阳的马夫赶下马车,自坐上车驾,抓起缰绳挥鞭驱马。马夫在后头追赶,双足又怎能快得过马蹄。 马车横冲直撞,一路往城外去。浔阳坐在剧烈摇晃的马车里,顿时慌了神。 “荣慕你想做什么!” 光天化日当众劫持王府车马,荣慕是不想要命了吗! “彭玥言如何当了皇妃,你便如何做我荣家人!”荣慕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撞开了拦路的行人一路飞驰,不管浔阳如何要挟半分不肯停歇。他这般无惧无恐,浔阳反而没了办法。 第54节 正无措间,彭四郎策马而来,一路追着马车出城。 出城三里后,彭四郎追上了荣慕。彭四郎再三喝止,荣慕不肯停马,彭四郎只得将马车往小道上逼。 小道狭隘坎坷,不利驰行,不多时便有枯枝卡住了车轮。彭四郎趁机抓住荣慕衣襟,将他扯下马车。荣慕又岂是善类,挥拳打向彭四郎。 小山林中二人打作一团,眼看彭四郎处了下风,浔阳干着急却又没有办法。好在车夫带着人沿路追来,这才把荣慕拿住了。 彭四郎受了些外伤,车夫气愤着要将人扭送官衙,彭四郎却喝止了他们。 “送去了也会有人捞他出来了,何必费这功夫徒惹人非议郡主,打一顿便是了。” 如今荣妃失宠,又是荣慕行为欠妥,并没什么可顾忌的。诸人应声,对荣慕拳打脚踢以泄怒气。 “多谢彭公子相救。”荣慕这突然发难,彭四郎也来得突然,实在令浔阳百思不解,“彭公子此时不是应该在与诗友聚会,怎会凑巧来了此处?” “不是凑巧。”彭四郎面露愧疚之色,坦诚道,“我得知消息,是金城郡主怂恿荣慕欺辱于您,故而追来。” 原来是金城撑腰,难怪荣慕这般有恃无恐。 彭四郎送着浔阳到了庆国公府后才去了医馆疗伤,浔阳陪着彭夫人聊了许久,只字不敢提彭四郎挨了打的事情。 有浔阳说着玥言的近况,彭夫人总算露了几丝笑容,也肯把药汤喝完,主动拉着浔阳到外头走动。 彭夫人身子尚且虚弱,浔阳只扶着她在屋外走了几步。彭夫人挽着浔阳的手不由惋惜,她的儿女为何姻缘总不如意,本以为四郎与浔阳的婚事板上钉钉,如今却只能叹句有缘无份。 “郡主。”彭夫人叹着气,虽然四郎与浔阳缘分不够,她也希望浔阳能有个好归宿,“我虽在病里,也听了外头一些话。您听我一句,女儿家的婚姻是头等的大事,这世间事变幻难测,郡主若是择定了便该早些作打算,免得横生了枝节。” 当初彭家与慎王府何尝不是早已择定,那会儿总觉得两家儿女年纪都还小,不急不忙结果便成了今日这般。 “谢谢彭夫人。”浔阳知道彭夫人这是真心待她,心中感动,只盼彭夫人这病能早些康复。 浔阳扶着彭夫人回房,离开时已近黄昏。一小厮行色匆匆,险些撞上浔阳。浔阳认得那人是彭四郎的书童,平素行事也算稳重,这般慌张必是大事。 “何事如此匆忙?” 书童急的泪都快落下:“酒楼那边传话过来,说我们家四公子教一伙歹人打伤了,现在正昏迷着呢!” 浔阳惊诧不已,方才彭四郎与荣慕扭打虽受了些伤也并不严重,怎的又遭了歹人打伤,忙问道:“可请了大夫去瞧?伤势如何?” “请了请了,伤了筋骨,情形怕不大好,老爷又不在府里,我正要去禀夫人呢!” “彭夫人病得厉害,不好再受惊吓。”浔阳忙解下腰间玉牌交给书童,吩咐道,“你先拿着这个去请太医院的孙白杨,他是正骨高手。” 书童接过玉牌也顾不得道谢,拔腿便往外跑。浔阳也无心回府,改道去探望彭四郎。 第48章 托孤 荣慕不忿彭四郎坏他好事,支使了一伙地痞将彭四郎打至重伤。幸而救治及时没有伤及性命,但右腿却落下了残疾。此事终究没瞒过彭夫人,本已见好转的病情又再恶化。 后宫祥玉斋里,玥言柔荑轻轻按捏着皇帝双肩,看着那一头银发心中厌恶却又不得不曲意逢迎。 “陛下。”玥言的声音比江南进贡的绸缎还要柔滑,“荣姐姐临盆在即,总盼着陛下去见她呢。” 荣妃如今渐失恩宠,皇帝陛下几乎不踏足华珠轩,只能日日挺着八个月的孕肚来玥言这儿吹风。 “择日吧。”皇帝闭目养神,简短的言语里露着不悦。荣慕并不是什么可造之材,为了取悦一个后妃枉顾朝政,这不是他会去做的事情。 “陛下是否还因荣姐姐为她弟弟求官职的事情不悦?”玥言转身上前,为皇帝捶着腿,“臣妾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爱妃有话直管说便是了。”老树盘根般的手覆着玥言白皙嫩滑的手背,玥言仍旧笑脸相向。 “荣姐姐总这么闹着不单陛下龙颜难悦,对她腹中的龙嗣也是没有益处。臣妾知道陛下担心那荣慕无功受封会招惹朝臣非议,以陛下的圣明,给他个机会去立个十拿九稳的功劳又有什么难的,这一来荣姐姐不闹了,陛下也能舒心些。” 这些年荣妃伺候他倒也尽心,若能既不伤朝政又安抚荣妃,皇帝自然是乐意的。 “早前陛下不是说通州有伙山匪要归顺朝廷了,依臣妾愚见,这事情倒是合适。” 玥言小心打探着陛下的神色,见他的胡子微微上扬才松了口气。 皇帝拍着玥言的手:“爱妃真乃朕的解忧神药。” 玥言娇柔巧笑,眸光里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凶狠,荣慕欺她彭家至此,她怎能不还以颜色。 次日圣旨便传下了,荣慕封了副将,与虎啸军统领黄禄一同往通州去。荣妃喜不自胜亲自往祥玉斋来向玥言道谢,丝毫不知荣慕此行有多么凶险。 比之荣家的欢天喜地,庆国公府愁云密布。 彭四郎本有意参加今年的春闱,为此准备了许久。如今身受重伤,虽仍能提笔但难免力有不逮,要熬过贡院那九个日夜更是不易。错过今次又须再等三年,彭四郎因此意志消沉,伤势越发严重。 最悲伤的当属兰亭舟中的绿桐,她知道彭四郎为这场科考准备得多么用心,状元之名志在必得。当初有多大的信心,如今就有多深的难过。偏她只是个歌姬非请不能入国公府,只得央浔阳带自己同行探望。 正月里浔阳去得最勤的便是庆国公府,绿桐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常在国公府里飘传,千言万语都融进了琴弦里,她知道彭四郎是听得懂的,也相信他还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彭家四郎。 看着绿桐日渐消瘦,彭四郎萎靡不振,浔阳也总忍不住唉声叹气。前世彭四郎凭着今年的科举成为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若是因荣慕而毁了他的前途,荣慕便是死在了通州也不能偿还。 正月十九,各州府官衙开印理事,顺天府衙门开衙第一日知府李仕元便过得不安乐。 早前他买了个病汉认下柳元胡同一桩凶案,自以为天衣无缝,哪知大理寺那唐近狗拿耗子,正月里不好好过年反而四处查案,抓着了真凶。 一桩错案请个罪认个失察也就是了,偏牢里那个病汉招供是受他收买,这下可不只是失职之罪了。 朝堂之上,唐近当众参了李仕元一本,慎王党卖力附和,龙颜震怒,下旨革去李仕元的知府之职打入牢中,待唐近查清其在任期间所办冤假错案再行定罪。 顺天府一年里换了两个知府,再择新人时陛下不得不慎之又慎。慷慎两党皆推举了自己的羽翼,陛下却一直未做决断。 第55节 众臣心照不宣,能提拔的官吏左不过是那几人,陛下迟迟不作委任想必是在等今届科举的结果。 一波未平,通州又起波澜。 原本自请招安的山匪竟是诈降,朝廷所派军队不知有诈,那副将荣慕邀功心切,孤身上了山想令个头功,结果却遭山匪所擒,死无全尸。黄禄领军攻山中了埋伏,铩羽而归。 后宫中,荣妃闻讯胎动。太医在华珠轩进进出出,血水端出了一盆又一盆。 玥言听着太医的回话脸色苍白,她只是想给荣慕一个教训,没想到竟就这样害死了他。若是荣妃腹中的孩儿也因此夭折,她的罪孽岂不深重。 宫里的规矩向来是保小不保大,接生嬷嬷知道这胎情况凶险,使了各种法子催生。荣妃疼得撕心裂肺,惨叫声响彻整个后宫。 整整一日一夜,玥言守着华珠轩静候消息,不曾阖眼。直至次日晌午,总算有婴孩的啼哭声传来。 荣妃诞下一子,陛下赐名为“恒”。 小皇子平安降生举宫庆贺,然而孩子的生母失血过多,回天乏术。弥留之际,荣妃请玥言相见。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寝殿,玥言每走一步心都向被扎了一刀。她恨荣慕,恨整个荣家,但当他们真的受自己设计而死,她却又恨自己手染血腥。 荣妃的脸色惨白得骇人,嘴唇干涩开裂却连口热水也喝不着。孩子生了,她也快不行了,再没人乐意伺候,人情冷暖此刻看得格外分明。 玥言终究还是心软,扶起她喂了半口温水。 荣妃虚弱而急促地喘着气,过往的嚣张跋扈难觅痕迹。她自知时日无多,在最后的这一点时间里陛下却不肯抽空相见,凉薄至此更教她放心不下那刚刚落地的孩儿。 荣妃无力地抓着玥言的手,声音轻如游丝:“玥言妹妹,我快不行了。” 玥言再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什么怨恨都随之流去。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不敢去埋怨老天。只是我的恒儿真真可怜,他才刚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有母亲庇护了。”思及自己那才见了一眼便被奶娘抱走的孩儿,荣妃也开始淌泪。 “生在这危机四伏的帝王家,没个人照顾他我实在走得不放心。玥言妹妹,能不能答应我,把恒儿当作你的孩子,抚育他长大成人。”荣妃如今别无所求,只盼恒儿能平安长大。她并非完全信任玥言,这些日子玥言的手段她也看在眼里,只是除了玥言她再想不出其他人可以托付。 荣妃的滚烫的泪落在玥言手背上,荣慕已死,自己要报的仇也已了结,她也希望那个无辜的孩子能平安成长。 见玥言点头,荣妃总算放心闭上了双眼。 出了华珠轩后,玥言便向皇帝陛下请求将恒儿交给她照拂,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奶妈抱着嘤嘤啼哭的小皇子来向玥言请安,玥言将那软绵绵的婴孩抱在自己怀中,总觉着他的眉眼像极了荣慕。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荣慕写死了╮(╯▽╰)╭ 男女主可以安静地谈恋爱,安静地结婚了 第49章 表白 为彻查李仕元所办冤假错案,大理寺比往常忙碌许多。身为慎王党的右少卿自然不遗余力协助唐近,而左少卿为了保全其他涉案的慷王党羽没少使绊子。 唐近每遇疑难总要去慎王府一趟,人人以为他是去找慎王商议,殊不知次次唐近都是直奔浔阳住的小院而去。 不巧今日浔阳出门未归,雪棉招呼他在花厅等候。 浔阳带着愁眉从庆国公府回来,孙太医说彭四郎的伤势其实已无大碍,但他急于搦管操觚,精神上过于紧绷反而容易力不从心。她与绿桐费尽唇舌劝彭四郎顺其自然,却也是徒劳。 雪棉在院外守候着,见浔阳来了忙上前禀报。一知唐近来了浔阳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难得休沐,还以为唐大人会在家中休息。”春光如练,缠绵着浔阳清甜的声音飘传而来,“久候了。” 朝廷每旬有一日休沐,唐近近来夜以继日复查顺天府办过的案子,浔阳早劝过他今日好好休息。 她来时唐近正阖眼小憩,一听见声音立刻恢复神采。虽然只是两日不见,唐近已觉得过了几个寒暑一般,甚是思念,越发卖力翻查旧案,只为寻个能来找浔阳的由头。 “有个案子没什么头绪,想来问问郡主。”唐近说话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心有疑难,更似是重获至宝。 “唐大人请说。” “倒不是什么大案子,只是桩伤人案,但却有些古怪。”唐近取出一份卷宗,此案案情记载模糊,只用了不到四页纸而已。 浔阳翻看卷宗,葱段似的手指在日光下泛着粼粼金光,看得唐近心神恍惚,他总觉得浔阳就是一尊白瓷观音幻化而来的。 此案发生于去年六月,在京昇戏班有两个男子为争抢一个戏子大打出手,戏班班主因劝架被推倒撞伤头部。当天班主并未报官,却在案发三日后才上衙门击鼓,状告那日争执者之一的郑兴伤人,此古怪之一也。 班主击鼓鸣冤不为让那郑兴赔偿汤药费,只为求李仕元严惩于他。依照大数律法,误伤之刑最高不过收监六年,那班主所受只是轻伤,李仕元竟判了郑兴杖责八十□□五年,此古怪之二也。 卷宗上只字不提与郑兴争夺戏子者为何人,此古怪之三也。 浔阳看罢卷宗一时也没什么头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能让李仕元徇私至此的必不是一般人物。好在京昇戏班长驻京城,事情也只过去了半年,查起来应当不太费事。 “唐大人可曾提审那郑兴?” “这也是本案的怪异之处。”唐近道,“今早我到顺天府衙见了郑兴,本想问他可有冤屈,哪知那郑兴竟是聋哑,又不识字,半句也问不出来。我问过牢头,郑兴初入狱时还能言语,也听得见话,他也不知郑兴是几时成了聋哑之人。” 能在官府牢房中伤人,想必此人来头不小。 案子牵扯的人势力越大浔阳越兴奋,若是除去李仕元后还能再拉一慷王党重臣下马,那她父亲的胜算便又高了几成。 浔阳沉思不语,唐近问道:“郡主,既然郑兴不能申诉,那是否该去问问李仕元?” 浔阳摇头:“李仕元虽不聋不哑,此时也只会装聋作哑。顺天府那么多的冤假错案你可曾听他招认过一桩?” 唐近默然摇头。 第56节 唐近所查出的冤案假案已够李仕元斩首抄家,他纵是自首也不可能保命。倘若此案背后当真牵涉着位高权重之人,而他倒戈相向,不仅救不了自己,还会连累妻儿。这道理李仕元断不可能不知,然而唐近大抵是想不明白的。 浔阳忽又发问:“唐大人可曾去过京昇戏班查问?” 唐近从顺天府大牢出来后一心惦念着见浔阳,倒未想起去戏班问话,惭愧摇头。 浔阳反而庆幸:“贸然传问恐会打草惊蛇,依浔阳之见,唐大人不妨引蛇出洞。” 唐近最不擅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手段,又道:“请郡主明示。” 浔阳暗自感叹,唐近在官场浸淫数月,断案日益精明,可惜脑子依然是一根筋。父亲费了那么多心力教他,怎就点不化这块顽石呢。 “若我推断不差,那位班主应是受人支使才会突然上衙门告状。唐大人只需让那班主知道你已在翻查此案,一旦查清便要治他诬告之罪。小小班主岂能不畏惧大理寺卿的官威,为求自保必即便不供出实情也应会去寻当初指使之人。只要大人派人暗中跟随,相信很快就能查出幕后之人。” 唐近恍然大悟,起身拱手向浔阳致谢,浔阳回了一礼。 “郡主多番相助,唐某却无以为报,实在惭愧。” 浔阳浅笑:“唐大人核查旧案日夜操劳,为的是大数百姓。浔阳身为大数子民自当尽心帮辅,唐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那一抹笑靥,更胜枝头夭桃。 “郡主虽不求回报,但,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唐近一本正经看着浔阳,入鬓长眉、翦水秋瞳,这眉眼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尤其是下雪的夜晚,他总会梦见浔阳穿着一袭大红嫁衣,孤身立于寒风暴雪之中,眼眸里的悲戚令人心碎。“郡主若有忧思,可否说给唐某听?” 这没来由的话听得浔阳怔了半晌,略一思量,她眼下最大的忧思便是彭四郎了。 浔阳轻声叹息,道:“我纵有忧思,只怕唐大人也解不了。” 唐近急道:“郡主不说怎知我解不得,只要能为郡主分忧,刀山火海我也愿去闯。” “唐大人言重了。”浔阳苦笑,告诉他倒也无妨,“我所忧的是庆国公家四公子的事。早前他负了些伤,今届春闱怕是参加不了了。见他意志消沉,我心难安。” 得悉与彭四郎有关,唐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浔阳与彭四郎的往事他是知晓的,倘若浔阳心中从未放下彭四郎,他甘愿一世默默守护。 “郡主,唐某心中有一疑惑,郡主能否如实答我?”唐近向来不会藏话,心中有惑便要问个明白。 “唐大人直管问吧。” “郡主是否心倾彭四公子?” 此事连浔阳母亲郑氏也不曾这般直白问过,浔阳还没想清楚该如何答他,唐近忙又补充道:“我并无他意,即便郡主心有他属,我对郡主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浔阳原本冻得冰白的脸蛋瞬地涨红,思绪全乱,不知如何措辞。 唐近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收敛了那灼人的目光,愧疚道:“是唐某唐突了。” 浔阳低头望着自己的绣鞋,这还是她头一次让人问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无语,唐近以为她是默认了对彭四郎的心意,眼眸里尽是掩不住的失落,道:“彭公子之事,唐某愿尽心一试,请郡主宽心。唐某先行告辞了。”言罢便要离去。 “唐大人留步。”浔阳红着脸喊住了唐近,不敢回头相看,只道,“你的问,我还未答呢。” 唐近驻足恭听,前所未有的紧张。 “彭公子逸群之才,不能入仕效国浔阳深觉可惜。若要论我二人的交情,君子之交而已。”浔阳每每去庆国公府皆是将绿桐留在彭四郎处,自去与彭夫人说话。她对彭四郎,除了惋惜也便只有愧疚了,只盼他早日振作,善待绿桐那一片痴心。 唐近闻言抑不住嘴角的笑意,欢喜迈步,险些被门槛绊倒。 第50章 谱曲 夜凉如水,悠扬琴音时起时歇,已是三更天,唐近还在藕风小筑与浔阳谱曲。 唐近为僧时常为信众开示佛法,指点迷津,白日里本想去庆国公府劝导彭四郎,彭四郎却拒而不见。 科举之日愈近,彭四郎越发觉得自己难入仕途,不愿见官场中人,那些劝慰之言更不肯听。如今能入他耳中的只有绿桐的曲,浔阳便想着将唐近的佛理谱入乐曲,姑且一试。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但愿彭公子能领悟法融禅师这层心境。”浔阳写着曲谱兀自感慨,彭四郎自幼便肩负着宗族厚望,难免执着于功名,若他能有唐近的半分淡泊,前途定然更加广阔。 唐近听着浔阳的曲音欣喜无限,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枯涩佛理,在她指尖竟可化为清悠琴曲,所谓心意相通大抵就是如此吧。 莲珠添着炭哈欠连连,瞧着那两位却似没有半分倦意。 一曲谱就,唯缺曲名。 “还请唐大人为此曲命名。” 此曲由他们二人合力谱写,唐近慎重思索,翻遍脑海中所有辞藻,终道:“不妨就叫《云浮调》,郡主以为如何?” 浮云无定,古人以之喻功名求取之路,倒是与曲意相符。 “云浮,甚好。”浔阳挑弦,铮铮弦音掠过天际,看似未留痕迹,却已在唐近心上烙下深情。 绿桐得琴谱后本欲反复习练再弹给彭四郎听,浔阳却让她试弹两遍熟悉指法便可。此曲妙处本就在于无心之境,刻意操练反而容易失其本真。 《云浮调》在绿桐指间多了一丝绵绵爱慕,绕过书房成山的书卷,飘入彭四郎耳中。彭四郎放下毫笔侧耳倾听,他遍听天下佳曲却从未闻得此调。曲风古朴,悠悠扬扬若行云流水,物我无别之境令人神往。 “此为何曲?” 绿桐继续拨弦:“此为大理寺唐大人所作《云浮调》。” 浮云飘忽,聚散由风,彭四郎若有所思。 一曲终了,书房静默良久。绿桐见彭四郎不再读书写字便知此曲确实有效,心中欢喜,继续弄弦。 第57节 一曲复一曲,绿桐弹得十指损伤依旧不愿停歇。不知不觉已过晌午,粒米未进,绿桐腹中骤然疼痛,琴声戛然而止。 彭四郎终于看见了为他忧思劳碌的绿桐,原本就体弱的她连日为自己抚琴,面色越发不好了。 “我这就去请大夫。” 彭四郎正要出门,绿桐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道:“不必劳烦大夫了,寻常事而已。”绿桐将彭四郎的手放在自己腹上:“你我的孩儿在担心他的父亲。” 那日之后,彭四郎再不入书房苦读,而是收拾行囊打算携绿桐南行寻访神医杜仲。 孙太医早已提议让彭四郎去寻他师父医治腿伤,只是彭四郎执着于科举不愿起行。如今放下了执念正好离开京都,去看看浮云之下的山水。 浔阳得知绿桐身怀六甲时颇感意外,再三向她确认。以前绿桐总嗟叹自己孑然一身,如今有了儿女相伴膝下想必不须再感怀身世了吧。 绿桐羞赧点头,未婚而孕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她也只敢让浔阳知晓。 彭四郎牵起绿桐冰凉的柔荑,眼神中柔情脉脉。 见他们二人心心相印,浔阳也为他们欢喜,但也不免担忧:“此去路途颠簸,绿桐如今身怀有孕,可经受得住?” 绿桐脸上的笑意发自内心,道:“比起留在京中忧心,车马劳顿又算得什么。” 彭四郎也道:“此去我们也不打算赶路奔波,且行且赏风月。” 时行时止,付之无心。醉饮山水云湄,笑看花月春风,着实是赏心乐事。 浔阳笑问道:“彭公子这一去不会舍不得回来了吧?” “自然不会。”彭四郎道,“三年之后的科举彭某志在必得。只是绿桐……”彭四郎深吸一气:“绿桐在京城名气太响,希望离开三年能让大家淡忘,不再提起往事。” 浔阳颔首,离开京城对绿桐和她的孩子确实是有好处的。三年之后夺嫡风波过去,到时绿桐换个姓名深居庆国公府内,应当不会再有人借她身世发挥了。 也不知令彭四郎豁然开朗的到底是唐近的《云浮调》,还是绿桐的美人恩。 彭四郎小心翼翼扶着绿桐离去,浔阳不禁艳羡,两情相悦共偕山水之间,何其快哉。可惜这样的日子大概永远于她无关,生长皇家,注定了她要么沦为党争棋子,要么成为执子之人。 日落时分,白雪纷飞,初时瘦薄,待入夜后便成了一场大雪。 唐近冒雪而来,眉毛上凝着冰碴,双唇亦是失了血色。 浔阳见到他时不免一惊,讶道:“这般风雪,唐大人怎的来了?”一面请他入屋,一面吩咐莲珠上碗驱寒的热茶来。 唐近冻得颤栗,许久才说出了话来:“出门时只是小雪,没料得下成这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还是来了。” 唐近喝了茶汤身上才暖和了些许,瞧见了浔阳的担忧之色竟忍不住溢出一缕笑意。 浔阳气恼别过头不去看他,面朝墙壁问道:“唐大人雪夜造访,所为何事?” 唐近这才想起正事,道:“还是郑兴那桩伤人案。” 此案关系重大,浔阳闻言又把脸转了过去,一见唐近傻笑着又把头别了回去。 “唐某依郡主所言审问了京昇戏班班主,那班主虽然惊慌却并不肯供认什么。唐某放人后派人一路跟踪,那班主竟是入了慷王府。” 慷王府三字如雷轰顶,幕后之人难道是慷王? “郡主怎么了?”见浔阳久久不语,唐近又绕到她面前。浔阳正要起身,那张清俊面容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咫尺之间,湿暖的气息打对方脸上,瞬地染红了两张脸。 片刻怔营之后,浔阳又再坐下,唐近后退两步让出了路她才又站起,低着头,声音微微发颤:“事情牵扯到了慷王府便不是你我能轻易决断的了,你随我去见我父亲吧。” 浔阳与唐近一前一后出门,各自撑着伞在雪中行走。唐近加快步伐走到浔阳前头为她遮挡风雪,不时回头瞧瞧她有没有跟上。 彼时慎王正在书房与阳湍议事,听说唐近急事求见便先搁置与阳湍所议之事,请唐近与浔阳入内。 唐近细禀案情,慎王凝神听之。 “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吧。”慎王听罢竟是说了这样一句。 唐近与浔阳皆愕然,阳湍明白父亲之意,解释道:“此案若只牵涉慷王党哪个官吏倒是好办,偏偏是慷王倒不好办了。” 唐近仍是不解:“任他是慷王还是何人,陛下命下官复查冤假错案,明知案有疑情,如何就办不得了?” 慎王摇头,顺天衙门虽不听他号令,但里头还是有他几个眼线在的。此案发生时他已闻知实情,背后操纵者实是他的侄儿,慷王三子金沛。此案虽是金沛理亏,但一个伤人案动不了慷王府什么,慎王也便没有干涉。如今唐近旧案重提,未必是好事。 慷王沉声向唐近道:“你如何办?既然那班主已去报了信,只怕牢里那郑兴活不过今夜。苦主既死,你还何来翻案的道理。” 唐近骇然:“王法在上,官府牢狱之中怎可随意取人性命?” 慎王不答,是何原因纵是目不识丁的妇孺也该明白。 浔阳心中郁郁,以慷王伯伯的狠辣手段,郑兴确实没有活命的道理。 唐近不肯相信慎王所言,夺门而出,要去顺天大牢见一见郑兴。 浔阳撑着伞追赶冒雪前行的唐近,高声呼喊:“唐大人等我。” 漫天风雪之中,浔阳的声音弱不可闻。雪地难行,浔阳脚下一滑,跌在皑皑白雪之上。 唐近这才听见了声音,回头已见浔阳倒在地上,急忙回来扶她。 浔阳扭伤脚踝不能行走,唐近拦腰抱起她,一如那夜在宁松寺将她从前世抱来今生。 风急雪密,唐近不忍浔阳受冻,背过身倒退行走。风雪都打在了他的背上,浔阳躲在他怀中温暖无比。 唐近将浔阳抱至榻上,为她掸去身上落雪,关切道:“郡主可还安好?” 浔阳轻轻点头,声音虚弱:“我无恙。唐大人可否听浔阳一言。” 第58节 “郡主请讲。” “浔阳知道,唐大人一心追查此案,还郑兴公道。但慷王势力庞大,唐大人与之抗衡犹如以卵击石。” “郡主!”唐近气道,“当初是你劝我入仕为官,为百姓主持公道,难道如今连你也要我枉顾真相吗?” 这一语竟教浔阳无言以对。 “即便郑兴真的死了,唐某也要还他身后清白,请郡主不要再劝。” 言罢,唐近转身便要离去,那决绝背影竟教浔阳鼻酸。 “唐近!”浔阳直呼其名,又将他喊住,“若你决心要查,我愿与你同行。” 第51章 寻人 不出慎王所料,郑兴的确死在了牢中,尸体连夜被运去了乱葬岗,死因已不可考究。 涉案四人之中,郑兴已死,唯一能查问的便是那名引起争端的戏子小木兰。 案发之后小木兰便再不曾出现过,戏班中人皆不知她去向。小木兰只是她在梨园所用之名,真实姓名无人知晓。 大理寺遍布慷王眼线,未免小木兰再遭杀手,唐近假意不再复查此案,寻找小木兰之事交托到了浔阳身上。 偌大天下,连姓名也不知,要寻她下落实在不易。浔阳荡着秋千一筹莫展,樱草色的绣鞋在雪地上一蹬一蹬。秋千前后摆荡,忽地停在了半空,浔阳回头,原来是大哥阳湍。 “雪后寒冷,怎的出来了?”阳湍坐上秋千,他未去守边时常与浔阳一起荡秋千,那时的浔阳年纪尚小,腿还蹬不着地面,每每都是他荡起秋千。 “心有疑难,想着出来看看天地或许思路也能宽阔些。”浔阳伸直了脚,仍像儿时那般。 阳湍知她要帮唐近,虽然胜算不高,但也不妨一试:“金沛。” 浔阳猛然落脚,秋千又再停住。原来是她堂兄金沛,早知他花心好色,没想到竟这般无法无天。 “大哥还知道什么?” 阳湍摇头:“那时我远在边关哪能知晓什么,不过,你若要去寻那伶人,倒是可以去拜访梨园行尊玉龙王。” 玉龙王在梨园界行走多年,德高望重,人脉广阔,或许能知晓一二。 浔阳欢喜谢道:“多谢大哥提点。” “你且不急谢我,梨园弟子众多,玉龙王未必能识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子。再者,即便让你寻得了,她也未必愿意作证。” 毕竟风波已过,再陷其中只会危及自己与家人的性命。浔阳何尝不为此担心,可事到如今只能先寻了人再说。 “我明白。”浔阳道,“但若不一试始终心有不甘。” 阳湍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通权达变的妹妹是向谁学的这般执着了。 浔阳辞过阳湍,命莲珠备了些礼去拜会玉龙王。 玉龙王的府邸在京郊一处清静院落,应门门僮是个独臂的瘦弱男子,听他说话便知也是梨园弟子。 门僮领着浔阳与莲珠入内,庭院里几个伶人正练着功夫,见来了客人纷纷停下来行礼,浔阳回了一礼,心说玉龙王果真名不虚传,座下弟子也甚通礼仪。 玉龙王常年扮演老生,浑身透着一股端正之气,虽年逾花甲依旧神采奕奕。 侍女为浔阳上了茶,浔阳微笑称谢,乍见那女子脸颊上赫然的一道寸长疤痕,笑容不免一滞,自知失礼连忙道歉。 那侍女并不介怀,回以一笑便端着茶盘退下了。 玉龙王捋着胡须,字正腔圆地说道:“郡主莫怪,这丫头原也是老朽的弟子,因故毁了相貌不能登台,我便留她在这儿做些杂事,不想令郡主受惊,还望见谅。” “您说的哪里话,是浔阳失礼了。”浔阳欠身致歉。 玉龙王又回了一礼,问道:“郡主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府邸常有达官贵人出入,多是请他登场,本以为浔阳也是如此,却听浔阳说道:“冒昧登门,只因苦寻一人不得,想请先生帮忙。” 玉龙王微感意外,问道:“郡主所寻是梨园弟子?” “正是。” 玉龙王抖了抖长袖,露出手捧起茶杯饮了一口,道:“不知是何人?” “不知先生可识得一位叫小木兰的姑娘。” 玉龙王手上茶杯微微一抖,洒落两滴茶水。 这一缕慌乱尽收浔阳眼中,复又补充道:“她曾在京昇戏班登台,拿手的是青衣。” 玉龙王放下茶盏,顺了顺衣服,道:“梨园弟子众多,老朽一时忆不起这个名字,不知郡主寻她所为何事?” 浔阳迟疑,不知该不该如实以告。再一想玉龙王既肯收留不能在梨园谋生的弟子,应当也不会将她寻小木兰之事张扬开去,害了小木兰性命。 “实不相瞒,浔阳乃受大理寺卿唐大人之托而来。唐大人正在复查前顺天府府尹李仕元所审案件,有一伤人案案情不清,那位小木兰姑娘是此案人证之一,故而寻她。” 玉龙王点头道:“原来如此。”然而目中并无半丝惊讶,更似是早已知晓。 “若是玉龙王知她下落,还望告知浔阳。”浔阳眼波一转,道,“此案牵涉一强权之人,只怕他也在寻小木兰姑娘,若是小木兰落入他手只怕性命堪虞。” 玉龙王毕竟是久经江湖之人,并未被浔阳这话唬住,只道:“郡主放心,老朽若知她下落定必相告。” “那便多谢先生了。” 第59节 几番客套后,浔阳向玉龙王告辞,玉龙王亲自送她出门。 浔阳的马车驶离小院,绕了一圈却又回来了。 浔阳始终觉得玉龙王眼神闪烁,似有隐瞒,便又让莲珠去敲门。 门僮见她们折返甚是惊讶,莲珠攥着一条手绢,诳他道:“方才我不慎与小木兰姑娘撞着了,拿错了手帕,麻烦您带我去见她把手帕换回来吧。” 门僮不疑有他,回了句:“小木兰呀,方才师父找她说话,这会儿应当在正堂呢。” 浔阳狡黠一笑,小木兰果真在玉龙王这儿。 门僮领着她们又进了府中,正堂里除了玉龙王,另一人便是方才端茶的侍女。 未等门僮传话,浔阳先喊了声“小木兰”,那侍女果然回了头。 小木兰还没反应过来,玉龙王已知自己被这黄毛头丫头算计了,立刻道:“郡主怎么回来了,老朽不是说了,我这儿没有什么小木兰吗?” 浔阳嫣然一笑,道:“先生何必再骗我,我并无恶意。”又对小木兰道:“相信先生已将我的来意转告姑娘了,去年才发生的案子姑娘应当记忆犹新吧?” 小木兰低头沉默,玉龙王知道瞒不过浔阳,便也不再掩饰:“郡主慈悲,往昔之事已令她承受许多苦楚,何必旧事重提再险危局。” “先生可知道,那位被告伤人的郑兴公子已在牢中丧命?” 浔阳此语一出,玉龙王与小木兰面面相觑。 “那郑兴死于谁人之手先生心中应当有数,先生以为自己能保得住小木兰姑娘?” 慷王势力如何玉龙王岂会不知,但让浔阳带走小木兰就能保得住她吗? “郡主口口声声为我这徒儿着想,你们翻出这陈年旧案,难道不是为了两党之争吗?将我徒儿推出去,成全了你们慎王党。事后,我这徒儿的性命你们又岂会看在眼里?” 浔阳辩道:“先生不信浔阳,也当信唐近大人才是。唐大人自任大理寺卿以来,如何刚正不阿,如何为民请命,先生当也有所听闻。陛下命他复查旧案,即便是一桩小小的伤人之案他亦殚精竭虑。事前并不知道会牵扯出金沛,如今既已牵扯出来了便避无可避了。” 唐近在民间官声甚好,但:“任你如何巧舌如簧,若不能保全我徒儿性命,老朽绝不会让你带走她。” “先生放心,此事浔阳已有对策。”若不是已想出了保小木兰周全的法子,浔阳也不会折回。 第52章 唱冤 雪霁天晴,又逢庙会,未吐新芽的树枝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集市上百货云集,舞龙舞狮、什样杂耍热闹非凡。 今日浔阳衣饰素净简朴,以求在人群中不显突兀,便是如此唐近已挪不开眼。 唐近虽诧异于浔阳邀他同游庙会,却难得地将疑问吞回肚里,生怕浔阳反悔。 往常他喜欢清静,这人头攒动的地方总令他觉得不适。但看着浔阳,又觉得似行走于清莲池堤一般,吐纳之间神清气爽。街边那些热闹皆与他无关,唯有身畔佳人才是世间值得他赏的风光。 浔阳被唐近盯着看了一路,脸颊也烧了一路,每每与他说话都是刻意回避他的眼神。 街边捏面人的小贩卖力吆喝着:“公子公子,买个面人送夫人吧。” 唐近驻足,看了看那几个活灵活现的面人,八仙、嫦娥、月老,各有姿态。唐近不由夸道:“好手艺。” 小贩听了夸以为这笔买卖十拿九稳,却又听唐近道:“只是,我还未有夫人。”说着话目光又回到了浔阳身上,浔阳佯装不知,只看着那几个面人不语。 “买了我这面人很快就会有的。”小贩嬉皮笑脸,“公子别小看我这面人,咱这是有名堂的,叫‘月老面人’。”小贩指了指自己的招牌,又拿起了个月老形态的面人继续说道:“我这面人里有糖有蜜,买了回去甜甜蜜蜜。而且,放个七八十年也坏不了,就跟二位一样,一辈子甜甜蜜蜜。” “面人哪有不坏的。”浔阳才不信这小贩的花言巧语。他贩无定所的,真若买了回去,过几日坏了也无处寻他说理去。何况今日她并无兴致慢慢逛这庙会,小木兰那边的戏已快开锣了。 唐近虽已被小贩说动,但浔阳要走他也便跟上了。 集市一隅设着简陋的小戏台,供来往的卖艺人使用。寻常百姓少有余钱去听正经戏班的戏曲,故而这久经风吹日晒的小戏台格外吃香。 好在他们来得早,又有百姓认得唐近,主动为他们让了位置,才得以站在里围听戏。 戏台上只有小木兰一人拉着二胡唱着独角戏,这戏文是玉龙王连夜编写,字字句句皆是小木兰身世写照。 戏文里唱的是一个伶人苦练十年功夫终得以粉墨登场。哪料登台第二日便被恶霸看中,班主重名利轻道义,引恶霸入后台轻薄她。伶人不从却无力相抗,幸得恩公路过相助,才得以全身而退。 百姓听到处纷纷拍掌叫好,以为这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话,然而二胡声却更加幽怨。 伶人不敢回戏班,无处安身,恩公大义收留。哪知那恶霸无法无天,光天化日竟派恶奴劫持,更将恩公打至重伤。伶人为保清白,拔簪自毁容颜,不料却惹恼了恶霸。 恶霸命那黑心班主诬陷恩公,又收买了父母官将其重判。伶人畏惧恶霸强权,不敢为恩公申冤,结果竟连累恩公命丧牢中。 这戏文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说的又是百姓最痛恨的权贵欺人,闻者无不义愤填膺。 唐近更是听得入迷,低声讶道:“这戏子唱的为何与那桩伤人案如此相似。” 浔阳但笑不语。 小木兰停了二胡,谢场之后骤然跪下,泪流满面。 “各位父老乡亲,方才我所唱的句句属实。我便是那无情无义的苦命之人,欺我者乃当今皇孙,慷王三子金沛!”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小木兰重重叩首,额上磕出了一片梅花,声音颤而凄:“恩公去后,我心愧疚。却苦于金沛强权,申诉无门,只得在此唱出金沛恶行,但求苍天有眼,惩治恶人!” “国有国法,何须苍天来治!”唐近正气凛然,朝前跨了几步登上戏台扶起小木兰,“本官乃大理寺卿,此案本官定为你与那恩公主持公道!” 小木兰那又惊又喜的神色演得毫无破绽,百姓们掌声如潮,没有人怀疑过这场唱戏申冤又得遇唐青天的好戏出自浔阳之手。 第60节 若是小木兰继续躲藏于暗处,那金沛就算杀了她也是无声无息,轻而易举。如今唱了这样一出脍炙人口的好戏,很快全京城的百姓都会知道小木兰要状告金沛,庙堂之上的皇帝陛下也会知晓。 如此这便不再只是一桩小小的伤人案,而是关系皇族声名的要案。即便再借金沛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皇爷爷的注视下弄权。 浔阳拍着掌望着台上的唐近,这般仰视竟觉唐近有些威武之气。 唐近问小木兰家住何处,打算送她先回家中。小木兰却摇头道:“我本借住于友人家中,如今这般,未免连累友人,只得街头露宿了。” “这怎么可以!”唐近思忖片刻,道,“我府上倒是有许多空房,姑娘若不嫌弃可暂为落脚。” “怎敢如此麻烦大人。” “唐近身为大数官吏,理当如此。” 唐近这番话又引来围观百姓喝彩,纷纷夸赞唐近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是日,京城街道出了一个奇观。百余名百姓簇拥着唐近与小木兰,一路护送至唐府。 人群拥挤,浔阳水蓝的绣鞋已然被踩成了灰蓝,推推撞撞走得狼狈。平常都是她受众星拱月,头一会知道做星星是这般辛苦。 暗自感叹之际,左手骤地被紧紧握住。 众目睽睽之下,唐近将浔阳从人海中拉到自己身旁,如此举动令旁人目瞪口呆。 “想必这位便是浔阳郡主吧。”唐近与浔阳的佳话在民间早已传遍,有人说了这样一句,众人也便明了了。 原本还只是唐近一方传出话,如此一来便是两情相悦了。 这一段路走得极为漫长,身后总有人议论着她与唐近如何如何地般配,恍惚她已坐上花轿了一般。 好容易走到了唐府,关上了门,耳朵终于得了清静。 唐近府上只有五个下人,皆是慎王从王府里拨过来的。平常少有客人临门,一时来了两个便已不可开交了。 管家领着小木兰去客房安顿,唐近本想带浔阳到正堂歇歇脚,浔阳却说想逛逛唐府。 府里没有花匠,一方花园皆是唐近亲手打理。 初春时候,梅花已谢辛夷未开,院子里仅有几株翠竹妆点色彩。 浔阳并无心游园,只是觉着在空旷处说话更自在些。 二人并肩走着,一样步伐一样的速度。浔阳忽停了脚,唐近多走了一步,愣了片刻,未及转身便听浔阳说道: “唐大人,浔阳有一事要向你坦诚。”浔阳心中忐忑,担心唐近会因此怪责。 唐近转身一笑,问道:“郡主说的是小木兰吗?” 浔阳诧异:“你早已知道?” “原本也只是猜测,毕竟小木兰躲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又正好让我撞见,实在蹊跷。而方才听小木兰向郡主道谢,也便肯定了。” 原来唐近已不是那个懵懂单纯的小和尚了。浔阳自嘲一笑,唐近勤政,他一月所办的案件可抵前任大理寺卿一年,这么频密的历练又岂会没有进益,毕竟他可是未来的一国宰辅。 “唐大人不怨我吗?” 唐近淡淡一笑:“我明白,郡主是为我着想。唐近不擅打诳语,若非公主将事情设得顺理成章,只怕我已然误事了。”唐近笑容更灿:“何况郡主不是已向我坦诚了吗。” 浔阳如释重负,抬眸望着苍穹坦然一笑。 春风拂过,青丝朝前飞扬,滑过唐近耳鬓,带着一丝飘渺的兰香。 唐近轻缓地为她将青丝拨到耳后,想象着她为他盘起青丝的模样。他的手在她鬓边停顿,惹起两片桃红。浔阳微微别过头避开,心脏跃动剧烈,似要跳出喉咙一般。 浔阳自捋着发丝,羞得不敢抬眸,只道了一声“我先告辞了”,转身便跑着离去。 “我送你。” “不必了。” 秀发随风而舞,像在唐近心尖挠着一般。 第53章 心愿 浔阳平素多是车马代步,这大半日里因是与唐近同行只能靠双足行走,回到王府时已是累极。 好在出门前就交代莲珠在灶上烧着热水,一回屋便有温水浣足,疲累消减了不少。 原是打算换身衣裳就去寻大哥说话,哪知一坐上凳子便不愿起来了,便又唤莲珠去请大哥过来。 阳湍本正与庶弟阳润对弈,浔阳找得急便只好放阳润一马。 阳湍到时,浔阳已换好了衣裳倚在贵妃榻上。雪棉捶着腿,见了阳湍恭敬行礼。浔阳遣她先行退下,她与阳湍的话还是莫叫旁人听见为好。 “这般神秘,有事相托?”上午集市那场好戏阳湍已有听闻,猜测浔阳还有下一步计划需他帮手。 浔阳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想问大哥借几个会功夫的人。” “你要去劫京昇戏班的班主?” 阳湍一语中的,浔阳点头。 这案子单凭小木兰一人之言并不能断案,若能让那班主弃暗投明,唐近也就好审许多了。 浔阳道:“我想要两批人,一批扮作金沛手下暗杀班主,另一批则以我们慎王府的名义将他救下。” 第61节 “你想令那班主以为金沛要杀他灭口,好让他反咬金沛?” 浔阳点头,阳湍却摇起了头。 “大哥以为此计不妥?”浔阳自觉这离间之计并无破绽。 阳湍言道:“如今再使何计皆是不妥。” 浔阳不明,坐直了身子又再问道:“大哥何出此言?” “你将案子闹得这般大,金沛确实是不敢对小木兰动手了,但皇爷爷一定会出手。” 浔阳的确是希望他们的皇爷爷能知晓此案,但阳湍为何如此笃定日理万机的皇爷爷会亲审此案。 阳湍知浔阳仍旧不明,继续道:“早上那出戏唱得虽好,却始终太过刻意。你这个慎王之女在场,旁边的又正好是出身慎王府的唐近,你觉得皇爷爷会不怀疑是我们的父亲在背后推动?” 浔阳恍然大悟,若是皇爷爷认为事情牵涉了党争,那便不会只是旁观了。 “再者,金沛犯下这般罪行,百姓难免非议皇族。只有皇爷爷御审此案,向天下人表明他这个君王以黎民百姓为重绝不护短,才能平民怨、安民心。” 浔阳细细咀嚼阳湍所言,确有道理。他们的皇爷爷向来最看重民心和自己帝王的威望,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稳固民心的机会。既是为得民心,想必定会严惩金沛,他们只要袖手旁观这场大戏便是了。 浔阳伸了伸懒腰,又倒在贵妃榻上。她也算是歪打正着,皇爷爷亲自出马是最好不过的了。原还以为要折腾许久,如今乐得清闲,夜里也不至辗转反侧地思虑了。 阳湍见她如此疲累摇头失笑,他这妹妹是父亲捧在掌心的明珠,而那唐近却是苦修惯了的人。往后两人若真住到一处,也不知该是谁为谁而改变。 瞧着窗外这天气,应该不会再下雪了吧。今年有大哥在,他们兄妹三人又可以一同踏青了。说来已有数日不见二哥阳淌,也不知他又上哪儿游玩去了。 浔阳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二哥近来是去哪里耍乐了,也不带上我?” “他?”阳湍挑着嘴角似笑非笑,“躲清静去了。” 浔阳翻身侧卧,撑着脑袋说道:“府里就属他最聒噪,他还躲谁去。” 阳湍失笑:“母亲要给他物色妻室,一群媒婆追着他跑,能不躲吗?” 浔阳越发好奇:“二哥十八未满,母亲怎突然这么着急了。” “他若不娶,你如何出嫁?” “大哥胡说什么呢。”浔阳又羞又恼,别过脸去,“谁要嫁他了。” 阳湍又是一笑,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我可还未说嫁谁呢。” “大哥欺负人。”浔阳娇嗔,蹬了蹬腿翻身面对墙壁,道,“不与你说了。” 此时莲珠捧着一个木盒子进来,禀道:“郡主,唐近大人送了礼来。” 阳湍笑着起身,道:“我的好妹妹已经不需要她大哥了,我还是去找阳润下下棋罢了。”言罢大步而去。 浔阳又坐起身靠在墙上,早上才见的面怎又送礼来了。接着木盒子问莲珠道:“人呢?” “本是要来见郡主的,正巧遇见了王妃,这会儿大概还在亭子里说话呢。” 浔阳一顿,母亲会与唐近说什么话她大致能猜得出来。唐近那般老实,也不知能不能得母亲的认可,浔阳心里莫名的紧张。 莲珠好奇着盒中之物,见浔阳捧着盒子却不打开心里痒得厉害,便问道:“郡主不打开瞧瞧吗?” 浔阳这才想起手上还端着个盒子,掀开一看,里头躺着一个面人儿,俨然是浔阳模样。因担心面人撞毁,底下还特意垫了许多茶花花瓣。 看来唐近还是信了那小贩所谓的“月老面人”甜蜜长久之说。浔阳不禁一笑,觉着他傻,却傻得并不令人讨厌。 收好面人,浔阳又撑着莲珠的手站起来,迈着劳累的双足去寻唐近与她母亲。 浔阳到凉亭时只见到郑氏远去的背影,唐近独坐凉亭若有所思,浔阳走近他也未曾察觉。 “唐公子在想什么呢?” 唐近一惊,如梦初醒般看着浔阳。 见他这般,浔阳不免猜测是母亲说了什么令他挫败,试探问道:“听说唐公子适才在与我母亲说话,想必聊得还算投契吧。” 唐近沉默了片刻,方勉勉强强说了句“尚可”。 唐近虽不打诳语,但这“尚可”二字实在值得推敲。浔阳不免疑惑起来,她母亲向来和蔼,应当不至于说出什么教唐近为难的话才是。 浔阳左右思量,旁敲侧击似乎太过麻烦了些,唐近既不打诳语,那她也就直问不讳了。 “不知我母亲与唐大人说了些什么,能否告知浔阳?” “这……”唐近支吾了许久,他不愿隐瞒浔阳任何事情,但此事又实在不好启齿。 越是如此浔阳便越想知晓,激道:“也罢,唐大人不愿说那便不说了。早上浔阳也欺瞒了唐大人,如今便当是回报好了。” 今早浔阳虽欺瞒在先,但事后却是坦诚相告的。她这样一说唐近更觉得不该瞒她,嘴边的话呼之欲出,双唇动了动,话却终究没有出口。 见唐近这般为难,浔阳又有些于心不忍,好奇心终是敌不过一个情字,话锋一转:“唐大人送的礼物浔阳很喜欢,费心了。” 唐近低着头,说道:“我知道其实郡主并不喜欢的。” 浔阳一怔,又听他说道:“郡主身份尊贵,那般寻常的小物件自是入不得眼的。” “你既这般想,为何还要送?” “我也不知为何。”唐近自嘲而笑,“就是觉着想送。” 浔阳浅浅一笑:“我五岁那年与大哥二哥去逛庙会,已将满天神佛的面人都买下了,故而面人于我而言并无特别。” 第62节 听浔阳如此说,唐近越发失落,原还保有一丝幻想,现已彻底破灭。 “论面人,我拥有无数。但论唐大人送的礼物,那便是屈指可数了。如此珍贵,我又怎会不喜欢呢。” 唐近那双眼眸从灰暗到炯炯如炬只在一刹,道:“那往后我便多送郡主些礼物。” “浔阳无功,岂敢受禄。” “不。”唐近道,“唐近在红尘的每一日都是郡主的功劳。” 那双闪着晶光的眸子直直盯着浔阳,浔阳避着眸光却仍觉得周身火烧一般。 “郡主。”唐近忽道,“你信那面人永远都不会坏吗?” 浔阳迟疑,她并不相信面粉做的东西放久了能不发酸发臭,却又怕实话实说会伤了唐近。 唐近见她不语便已明白了:“郡主不信,是吗?” 浔阳低着头仍在措辞,唐近又道:“方才那小贩与我赌誓,说是若这面人三年之内若是坏了,他愿把那面人吃进肚里。唐某也想与郡主打一个赌,可否?” “唐大人现在是越发没有出家人的样子了,竟还与人对赌。” “唐某早已不是出家人。”唐近的目光片刻不曾离开浔阳,自从心里有了她,他便不再属于佛门了。佛说红尘纷扰,他愿为她遮挡所有尘沙。 “那唐大人想赌什么?” “若是这面人三年不坏,郡主可否许唐某一个心愿。” “那若是坏了呢?” “那唐某许郡主一个心愿。” 浔阳笑道:“三载寒暑,纵是它真如泥石一般经久不坏,我若有心毁它,岂有不坏之理。” “郡主舍得吗?” 浔阳哑然。 唐近欢喜道:“那便就此说定了,那面人还请郡主妥善保存。” 第54章 御审 一桩皇孙弄权的案子在京都掀起一阵狂澜,金沛如今连家门也不敢迈出,躲在屋里焦急得头发也快白了。 金沛之父慷王何尝不是如坐针毡,金沛顽劣他岂不知,却没料得会被慎王党借题发挥,化小为大。 慷王得悉消息后,还没来得及布局挽救,先被他父皇急召入宫,为的却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陛下用意再明显不过,他若再要出手便是目无君上了。 慷王自宫中回府后不久,皇帝陛下亲临大理寺主审此案的消息也便传来了。 金沛跪在慷王脚边失声哭求:“父亲,孩儿知错了,求您救救孩儿,孩儿不想死!父亲!” 慷王心中悲痛,却仍是挥开了金沛的手:“沛儿,为父虽为皇子,但今次却保你不得了。” 金沛五雷轰顶般,浑身失了力气,伏在地上哭泣。皇家子弟纵情声色何其寻常,为何到了他这儿就保不得了! “为父会向陛下求情保你性命,待他朝大权在握,你仍是尊贵之身。” 金沛听明白了父亲这是要牺牲他以保全大局,而如今除了相信父亲功成之后会救他出水火还能如何? 大理寺中,十数名百姓获选在堂外听审以证公允。 皇帝陛下端坐堂上,唐近立于旁侧。 京昇戏班班主颤颤巍巍跪于堂下,头也不敢抬起。陛下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欺君之罪他是如何也担不起的。 陛下正要命人去传召金沛,侍卫来报,慷王已将金沛绑了来。 慷王与他那五花大绑的儿子金沛一同下跪,慷王请罪道:“儿臣教子无方,以致沛儿铸下大错,请父皇责罚。” 金沛嘭地一声叩首,道:“请皇爷爷不要怪责我父亲,一切皆是孙儿一人之过。孙儿一时糊涂犯下此错,父亲知晓后已教训过孙儿,孙儿知错,后悔莫及,只求皇爷爷重罚,以谢天下。” 皇帝沉默了良久,方问金沛道:“那郑兴的死,可与你有关?” 金沛身躯一颤,若抛开郑兴不说,他的罪名不过是意图轻薄良家妇女和诬告他人,既便重判也不过是收监。待朝慷王登基,寻个理由也就能出狱了。但若认下了郑兴的命案,一命偿一命,谁也救不了他了。 金沛悄然侧头望向自己的父亲,慷王闭着眼沉沉点头。陛下为了民心要牺牲孙子,而慷王为了陛下的心也只能放弃儿子了。慷王深知,若是保不住慷王府,他将失去的就不只是一个儿子。 金沛撑着地面的双臂忽没了力气,匍匐在地上浑身战颤。 皇帝如黑夜般沉稳的声音又再响起:“金沛,郑兴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慷王也沉声道:“沛儿,如是答话。” 这一语,如催命符。 金沛缓缓抬起头,望着父亲冷漠的眼神,心如死灰,答皇帝道:“确是孙儿所为。” 皇帝微微颔首,敲响了惊堂木,道:“金沛恶行斑斑,今均已认罪。虽已悔悟,然罪行深重,不严惩无以证视听。故依大数律例,处斩监候。”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听得金沛心惊胆颤,“斩监候”三字像有摄魂之法般抽去了他浑身精力,轰然倒地。 第63节 慷王心疼稚子,却依旧挺拔跪立,此仇此恨,来日必报。 陛下的无私决断令唐近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拱手躬身恭敬言道:“陛下圣明。” 堂外百姓亦高呼起“陛下圣明”四字。 这案子来得快结得也快,皇帝陛下的大公无私赢得了百姓盛赞。而慷王绑子上堂大义灭亲之举也收获了不少美誉,这一得一失之间的轻重也只有慷王自己知晓。 此案没能伤及慷王党元气,浔阳心中多少有些不甘。不过她二哥的亲事定下了,府中上下忙碌她也便顾不上回顾已了之事了。 阳淌今生的妻室仍是柳翰林家的嫡出二小姐,浔阳对这位二嫂很是满意。清贵门弟出身,贤良温淑,与二哥琴瑟和鸣甚为般配。 婚期定在九月,虽还有半年时间,但三书六礼走下来总是要费些光景的。慎王妃郑氏忙得厉害,大儿媳孔氏又有了身孕不能帮忙打点,少不得要浔阳帮手。 今日新送了几份请柬的样式过来,浔阳与郑氏一份份挑着,总觉得不合意。 郑氏舒了舒筋骨,心底悄叹了句岁月不饶人。 浔阳知母亲累了,便帮放下请柬擦了手为母亲捏肩。 郑氏靠在椅上,这几日确是劳累了。也是为了快些定下浔阳和唐近的婚事,才如此仓促为阳淌张罗。 浔阳一个女儿家,总被别人被后议论终归不好,就算她如何不舍女儿早嫁,也得尽早让事情名正言顺了才好。 虽说那唐近非世家出身,既当过和尚又作过家奴。但想想他年纪轻轻已官居三品,仕途光明。孑然一身便不用担心日后浔阳受婆家的委屈。再者,二人相识于佛寺,也算是佛祖牵了线的姻缘,想必定是美满。 郑氏拍着浔阳的手,暗自感慨那唐近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竟能与她的女儿结下姻缘。 浔阳说道:“二哥的婚事自己不操半点心,倒让母亲这般劳累。” “谁家婚事不是父母操持,你父亲政务繁忙,可不就得我操心么。”郑氏闭着眼养神,思绪有些飘忽,“说来日后你与唐近成婚,那唐近无父无母,连个同宗远亲也没有,不知到时谁来主持才好。” 浔阳惊讶于母亲默认了唐近这个女婿,羞赧之余越发好奇那日母亲与唐近的密谈。 “母亲,我可还没定亲呢。” 郑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父亲都点头了,待忙完了你二哥的婚事也便到你了。” “父亲点头了,那母亲呢?”浔阳捏着肩试探问道,“母亲那日不是才见过唐近一面吗,他那榆木脑袋没惹母亲生气?” 母亲动了动肩,道:“说来倒是比初次在宁松寺见他灵光许多,举止也颇有规矩。” “难得母亲不烦厌他。”浔阳问道,“不知他说了什么能讨得母亲欢心?” “还能说什么。”郑氏笑道,“你放心,母亲不会为难你未来郡马的。” 郑氏如今可比浔阳还看重这门亲事,毕竟全京城都知道他们两情相悦,若是成不了婚,浔阳也难在京城再觅夫婿。到时之怕要远嫁他方了,远嫁之苦她这个当娘的最是清楚,如何舍得女儿再受这份罪。 既然母亲不曾难为唐近,为何那日他愁眉不展? 第55章 说媒 潇潇雨方歇,浔阳便迫不及待出门。 唐近每每休沐都要往慎王府来,雨天路难行,浔阳要赶在他之前去唐府寻他,免得唐近辛苦步行。 马车辘辘而行,街上行人稀少,走起来顺畅许多。浔阳坐在马车里思量,唐近这不肯乘车轿的固执还是得想法子让他改了的好。偌大京城,遇上什么急事岂不耽误。 马车刚到唐府还未停稳,正见唐近送客出门,送的正是如今的丞相大人刘括。 刘括原是陛下的太傅,自陛下登基前已竭心尽力追随辅佐,忠心不二。陛下也对他宠信有佳,知他腿有风湿,还在金銮殿上为他设了座。此等殊荣,在本朝寻不出第二人来。 虽然现下党争剧烈,任凭两党如何拉拢,刘丞相依旧是两边不靠,只听陛下一人差遣。而他向来也是不在同僚间走动的,何况今日这天气正该是风湿发作的时候,他不辞辛苦造访唐府,必当是大有文章。 浔阳下车与刘括打了招呼,刘括年事已高,耳朵不大灵光,浔阳问他身子可好,他答的却是已用过午膳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寒暄了几句,刘括便乘轿离去了。浔阳悄松了口气,与这等老学究说话最是辛苦,半点规矩也不能失。 天上又飘起了细雨,唐近打起伞撑浔阳入屋,淡黄纸伞全都遮在浔阳头上,自己湿了半身。 正堂里,小木兰正收拾着茶盏。自那案子了结后小木兰便留在唐府作婢女,一则避免慷王秋后算账,二则唐近这儿确缺人手。 浔阳入座,椅上仍旧温热,想必刘括逗留有些时辰。浔阳还寻思着该如何问他与刘括谈了什么,唐近先说了话。 “郡主是否好奇刘丞相为何来找我?” 唐近这一问却教浔阳愣住了。 浔阳半晌未答他,唐近又自言自语起来:“看方才郡主见到刘丞相的神色,还以为郡主要问我呢。” 唐近如今竟还学会察言观色了,浔阳莞尔道:“确实有些好奇,不过唐大人若是不愿意说,浔阳也不勉强。” “怎会勉强呢。”唐近道,“方才刘丞相还提起了郡主了。” “哦?”浔阳侧了侧身,那双明媚的眼眸离唐近更近了。 她与刘丞相并不熟稔,只是偶尔在一些庆典或是筵席上匆匆见过,正经说话不过是方才那几句而已,他为何会突然谈起自己。 唐近回忆着与刘括所谈内容,说道:“原先刘丞相是在盘点慷王爷与慎王爷这些年党争的功过得失,后来说到慎王爷时便提起了郡主。” 唐近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刘丞相说,若将来我成了郡主的夫婿,必然会有所束缚,违背本心。” 又是盘点党争,又是恐吓唐近,刘丞相这分明是在为陛下拉拢唐近,要将唐近拉出慎王党势必得先黄了她与唐近的姻缘。 浔阳又问道:“那刘丞相提完我后可还提起了别家的姑娘?” 第64节 唐近微地一诧:“郡主怎么知道,刘丞相确实提起了他的嫡亲孙女,刘云汾姑娘。” 连人家的姓名都记得这般清楚,浔阳面上露着不悦:“刘丞相可是告诉你,他的孙女德才兼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与你甚为般配?” 酸意冲鼻,愚钝如唐近也知这是何意,惶恐解释道:“刘丞相确实夸赞了刘姑娘的好,但这与唐某并无干系。” “那般佳人,唐大人就没点心驰神往吗?”浔阳今日的好心情顿扫而空,若不是皇爷爷授意,刘丞相是绝不会上唐近这儿说媒的。皇爷爷若是决心拆散,她与唐近便算是缘尽了。 浔阳莫名有些鼻酸,难道今生她与唐近纠缠这许久也只是有缘无分而已? 屋外的雨忽地瓢泼起来,天际划过一道闪电,雷鸣随之而来。 唐近见浔阳这般一时无措,只能指天为誓:“唐近对天起誓,今生今世绝不负浔阳郡主,否则必遭天谴。” 唐近心意之坚决浔阳从不怀疑,但皇爷爷之坚决未必逊之。若是一道赐婚圣旨下来,难道要他以命相抗吗? 浔阳郁郁,辞道:“忽想起来还有旁事,先告辞了。” 浔阳才一起身,唐近忙拉住她的柔荑,急道:“郡主不信我吗?” 唐近手心温热,暖着浔阳冰凉的手。浔阳低头不语,两弯柳叶眉几要凑到一块去。 信又如何,当初寿康姑姑说媒唐近尚可推拒,但如今说媒的是一国之君。就算圣旨未下,陛下的意思却是已经传到了。违逆圣意,莫说往后再难得到陛下重用,怕是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唐大人,请放手。”浔阳强忍眼眶里的水气,不让它们聚成泪珠。 再不舍又如何,她该如何去争取? “郡主。”唐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以前我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从未渴望过要拥有什么,直至遇见郡主。郡主给了我七情六欲,往后,再也放不下了。” “那日王妃问我,将来大婚请谁来主持,我为此想了许多个昼夜。一想到王妃默允了你我,心中便欢喜,却又总担心委屈了郡主。近来我总在想着该如何收拾这唐府,想着如何向王爷提亲,想过许多事,除了放弃。” 唐近走了两步,靠近浔阳清冷的背。想抱住她,却又怕违了礼教。 雨下得越来越猛烈,电闪雷鸣令人心惊。 浔阳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热气,一想到往后站在他身边的可能不再是自己,心脏便像被揪住了一般,很想出去淋一场雨。 “唐近。”浔阳艰难开口,“若是陛下要为你与刘姑娘赐婚,你当如何?” “我定然不受。”唐近不假思索。 这答案既是浔阳盼的,也是她怕的。唐近这倔脾气,用在查案上是好的,但皇爷爷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若是这般抗旨,必将触怒龙颜。 唐近总算想明白了浔阳在担心什么,道:“我已抗了佛祖为你动心,便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再者,那只是刘丞相的意思,我去与刘丞相说清楚便是了。” “刘丞相代表的就是陛下的意思,否则他怎会平白要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许给你。”刘云汾自幼失怙,养在刘括膝下,疼爱有佳。多少王公子弟求娶都被刘丞相挡了去,大抵也是觉得唐近可为良配,才肯用她的婚事栓住唐近。 唐近却觉得矛盾,道:“既然刘丞相疼爱刘姑娘,便不该牵这红线,我这就去丞相府。” 第56章 拒婚 国之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刘括的权位,这灰扑扑的府邸实在与之不衬。自他拜相至今三十余年,从不曾修缮过官邸,桌椅板凳也是修修补补又三年。如此勤俭作风,令唐近心生敬意,暗自立为榜样。 刘括在官场德高望重也特立独行,多少官吏恭恭敬敬递了拜帖却只是得了碗闭门羹,连丞相大人的面也不曾见着。能入他府的除了至交故友,也便只有唐近了。 唐近备了些薄礼,这薄字绝非谦词,几块小木兰所做的家乡腊肉而已。是以,从不收礼的刘括也只得破例,否则便有些瞧不上的嫌疑了。 今早会面之时,唐近还似云里雾里一般,才隔了不过两个时辰却又登门。如此迅速的回访令刘括有些意外,不过也觉得甚好。既然是要撮合他和云汾的婚事,提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唐近冒雨而来,周身几近湿透,一面用毛巾擦干衣裳,一面向刘括赔罪:“失礼了。” “不碍事。”刘括以看孙女婿的眼神打量着唐近,觉得唐近无论模样还是作风都端正得很,与他家云汾甚是般配。满布褶皱的眼角露出几分老怀安慰的笑容。 “老夫已命家仆备了身干净衣裳,唐大人不妨去换一换。” 唐近握着半干的毛巾拱手道:“丞相大人客气了,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一会儿回去还得淋上一身,就不必换了。” 刘括并不再劝,毕竟自己的衣裳并不多,少了一件又该替换不过来了。 唐近略略擦干了为数不多的头发,还了毛巾,才开口说明来意:“适才刘丞相过府向下官说了许多话,下官愚钝未能及时领悟……” 话未说完,一位纤弱窈窕的女子端了碗姜汤入内,正是刘丞相的孙女刘云汾。 刘云汾的姿容确是不俗,大抵是父母早亡的缘故,眉眼间透着丝丝忧愁,很有江南女子的清韵。 然则,天下绝色看在唐近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 唐近接过姜汤道了谢,刘云汾也便向告退了。却不是回了自己的香闺,而是拐了个弯躲在窗下窃听。 因被刘云汾这一打断,唐近一时想不起方才说到了哪里,拧着眉头思索。 刘括却以为他是在想着云汾,毕竟以前见过云汾的男子没有几个不是念念难忘。 “今晨老夫所说之事,唐大人未有什么明白答复,眼下是否已有答案?” 此事是刘括的意思更是圣上的意思,刘括年事已高,又有百病缠身,辞官的折子早已递了三回。可是放眼朝中尽是慷王与慎王的党羽,陛下寻不到接替之人,他也便辞不成官。 难得如今有了唐近,虽说是出自慎王府,但行事并不偏袒,收为陛下臂膀最合适不过。 正巧他的孙女云汾也到了适婚之龄,因着他的立场,云汾不能配予慷慎二党之人,是以多年未定下亲事。若能撮合她与唐近,既是对她已故的父母有个交代,也能断了唐近与慎王府之浔阳郡主的关系,一举两得。 陛下甚为看重唐近,若他愿为王佐,这丞相之位便是他的了。刘括以为,高官厚禄与倾世佳人,二者择一已是不可抗拒,何况兼得。 可惜唐近并非恋眷权位之人,对刘云汾更无非分之想。 第65节 “确实已有答案。”唐近道,“承蒙刘丞相错爱,可惜唐近心中已有浔阳郡主,万万不能耽误了刘姑娘。” 其实唐近原是想直说自己并不喜欢刘云汾的,只因浔阳千叮万嘱不可说出如此伤人之语,重蹈了当年聂柔馨的覆辙,这才有了“耽误”二字。 饶是如此,视刘云汾为掌上明珠的刘括仍是不能接受。 依刘括之见,娶妻当娶贤。浔阳郡主容貌虽好,但心思诡谲,实在不比他家云汾之品性。唐近为浔阳拒云汾,实属不智。 刘括作出一副耳力不济的样子,故意将唐近的话颠倒:“唐大人是说,浔阳郡主对唐大人有爱慕之意?” 唐近正欲解释,刘括又说道:“唐大人可知何谓秦晋之好?朝中两位王爷结党营私,以儿女姻缘拉拢朝臣已是等闲把戏。唐大人以为,你若非官拜了这三品大员,能入得慎王爷的眼?浔阳郡主能倾慕于你?” 唐近哑然。 “慎王爷确是好眼光,唐大人为官清廉,处事公正。但唐大人可想过,你所处的事、断的案,有多少是遂了慎王爷的意,又有多少是沉了慷王爷的人?” 唐近为官这些日子自问不曾办过半桩违背良心的案子,但许多他复查的案件都是左少卿呈上来的,迁涉的也的确都是慷王党羽。他还道是慷王党的人品行大多不端,竟没想过是这层原因。 见唐近略有动容,刘括继续一本正经地挑拨:“慎王爷的长子阳湍娶的是吏部尚书沙立的女儿,可叹那沙立曾也是正直不阿之人,自与慎王爷结了亲家,笔下冤案已罄竹难书。” “唐某绝不会做出如此之事!”唐近义正言辞。 刘括若不提沙立,兴许唐近真的就让他说动了,可惜浔阳早有预料。 浔阳说,刘括曾为太傅,三寸之舌很是厉害。为了说服他一定会搬出慎王府的过失之处刻意抹黑,比如阳湍的岳父沙立。 沙立为官多载官声甚好,只是在四年前一时糊涂办了桩错案,毁了多年积攒下的名声。人谁无过,何况还是多年前的过错,刘括却抓着不放,其心昭然。 唐近从刘括的陷阱中脱身,忆起来时浔阳的话语心中愧疚。 临别时,浔阳拉着他的手,低眉说道:“你若见了刘括变了心意,我不会拦你,自去寻个庵子剃了这三千烦恼便是了。” 他明知这是刘括的诡计,竟还动摇了立场。 好在这立场终究是没有倒下去的。他道:“丞相大人所言下官明白,若他朝真有两难之日,唐近辞去官职便是了。” “唐大人以为,到时浔阳郡主能允你辞官?慎王会将女儿嫁予一介白丁?” “慎王如何唐近不知,但郡主。”唐近脸上洋溢着甜蜜,“我信她。” 刘括摇着头暗暗感叹,也不知浔阳郡主使了怎样的迷药,令这唐近如此糊涂。 “丞相大人,唐近心有所属,大人的美意实不敢受。” 刘括总算是听明白了,唐近这是知道陛下要赐婚于他,自己不愿违抗皇命,便想要他去劝皇上收回成命。 刘括牵起唇角,心想这定是浔阳郡主的意思。小小年纪行事这般刁钻,若将来真教唐近与她结了姻缘,岂不生生毁了这股官场清流。 “唐大人且回去吧,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刘括眯眼笑着,待圣旨下来且看那浔阳郡主还有何本事阻挡。 屋外一声巨雷惊起犬吠,唐近恭恭敬敬道了句“多谢”。 第57章 情敌 一场雷雨将古老的京都洗刷一新,微阳洒在慎王府的荷花池上,粼粼波光映照着稀疏荷影。池中央传来悠悠琴声,指法并不高明,但曲调中丝甜的快意却能将听者感染。 阳淌的婚事已筹备妥当,刘丞相亦答应求皇上收回赐婚之意。思及她与唐近这段虽有波折却能圆满的缘分,浔阳指尖的动作越发流畅。 一曲方休,又抚一曲,丝毫不觉疲累。 知音人阳淌寻着曲音而来,倚在门上摇着扇子听曲。 又一曲终,阳淌唰一声收了纸扇,拍手赞道:“一曲下来竟不曾走调,难得。” 浔阳素来懒散,琴艺并不算精湛,阳淌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事实,加之浔阳心情甚佳,也便不与他计较了,只问道:“难得天气晴好,二哥怎没外出会友?” 阳淌望着池中的花骨朵悠长叹息:“自彭四郎拐走了绿桐,我这耳朵日日痒得厉害。听你在此抚琴,便将就听听。” “可真是难为你了。”浔阳抚了抚衣袖,本还想再弹一曲,一听“将就”二字便不肯再抚琴了。 阳淌以为浔阳所说的“难为”指的是他寻不到伯牙,点着头应道:“谁说不是呢。” 浔阳没好气地从他手下将一盘茯苓糕端走,阳淌的手空悬在桌上,这才知道自己是惹了妹妹不悦,说了许多讨好的话才吃上了茯苓糕。 “莲珠做糕点的手艺真真是王府第一的。”阳淌吃着最后一块茯苓糕,说道,“改日也给我做一笼吧。” 莲珠笑着应了声“是”。 “待二嫂入了门,二哥还愁没糕点吃吗?”浔阳说道。 阳淌饮了口茶水将茯苓糕咽下,道:“你怎知人家柳小姐的烹饪功夫如何?” 这一问浔阳就接不住了,自然是因她已与柳家小姐作了多日的姑嫂。 好在阳淌并不追究于此,抻了抻腿脚打算去寻几个友人小酌。还没起身便听雪棉来报,刘丞相家的云汾姑娘求见。这便又黏在凳上,想看看丞相家的这位才女是何等模样。 浔阳听见“刘云汾”三字时心中一惊,她原以为唐近与刘云汾的事情已然过去,如今刘云汾登门,恐怕是还有什么变数。莫不是唐近那张脸太惹桃花,刘云汾一见倾心,要来劝她知难而退? 刘云汾款款入内,她打量着浔阳,浔阳也打量着她。阳淌则打量着她们二人,暗暗在心中做了个比较。 她的妹妹身为郡主,衣饰自是华贵艳丽些的,单是那座他叫不出名堂的发髻就颇有些“岱顶凌霄十八盘”的气势。而刘云汾,一身素衣朴素之余更显清丽,纤纤弱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 刘云汾施了礼,眸光飘向阳淌,转瞬又再收回,落向桌上古琴。 “真是稀客呀,刘姑娘今日怎有雅兴上我这儿来了?”浔阳刻意拉长了尾音,纤纤玉指悠闲理着裙摆。 第66节 这份高傲并没有令刘云汾觉得自己低微,浔阳郡主确实身份高贵,但她刘云汾饱读诗书,自问并不输旁人什么。 浔阳故意迟迟不请她入座,倒是旁侧的阳淌甚为殷勤,越俎代庖请刘云汾坐下说话。 “若非要事又怎敢来叨扰郡主。”刘云汾的声音清清淡淡,实在令人生不出厌恶,相反,阳淌听得如痴如醉。 浔阳以为她要说的要事便是求自己成全她与唐近,兴味索然地欣赏自己修长的玉指,眼尾也不曾去看她。 刘云汾仍旧平静,她明白浔阳这份敌意因何而来,并不急于解释,她知道自己的话说完后浔阳比她会更着急。 “郡主难道就没有丝毫怀疑过,我爷爷并不打算去求圣上将我与唐大人的事作罢吗?” 此言一出,浔阳心中顿起千层浪。所以,刘云汾今日是来向她示威的? 浔阳凌厉看向刘云汾,眸光中丝毫不见方才的潋滟神采,只余剑影刀光:“刘姑娘此言何意?” 刘云汾淡然一笑,想必浔阳郡主也是深深爱着唐近才会这般恼怒吧。她道:“我爷爷说,虽则唐大人如今心慕郡主,但这世间的情谊终归是敌不过岁月的。这话我倒不觉得有差。” 浔阳暗暗攥着衣裙压制怒意,但那湍急的喘息仍是出卖了她。 刘云汾继续说道:“可是,我并不愿去等。” 谁又能知道唐近何年何月才会忘却旧情,她又何苦让自己过得那般悲情。 浔阳又是一惊,渐渐松开了裙角。这刘云汾倒有几分气节,忽然之间浔阳便不憎厌她了。 “然而那毕竟是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爷爷,他的意思我不能违背,也只能来找郡主了。” 浔阳原是想着以刘括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撤回一道未成的旨意应是不难。可若刘括连自己孙女的终身幸福也不在意,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公然抗旨不单会害了唐近,也会误了父亲。 不自觉间,那双细长的眉毛又凑在了一起。 刘云汾亦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我爷爷他为官数十载,公正廉明并不曾出过什么岔子。若要说令他后悔的错事,也便只有一件了。” 刘云汾黯然叹息,为了自己的终身别无他法。 “郡主若愿意答应决不伤我爷爷,我可以告诉郡主。” 刘括虽不是他们慎王府的人,却实实在在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浔阳向来敬重,从未想过要为难于他。 见浔阳答应,刘云汾才又缓缓开口。 “五年前,我二叔因病辞世,生前未曾婚娶。爷爷担心九泉之下无人照拂二叔,倾了所有家财,却是铸了桩大错。至于是何过错,郡主见谅,那毕竟是我的祖父,云汾不便细说,相信郡主自有妙法。” 浔阳自然知道,要刘云汾说出自己祖父的过错有违孝道,有这一个引子已经足够,余下的事情相信并不难查。 刘云汾已将话说完,施施然向二人告辞,阳淌却道了声“留步”。 “刘姑娘帮我舍妹一个大忙,我们理当致谢,不如就请刘姑娘将这‘杏落’古琴带走吧。”阳淌看了刘云汾许久,自然也就知道她看了那柄琴多次。 这杏落古琴是多年前他从江南淘换来的,因琴尾一朵白斑酷似杏花而得名。又因着琴音响亮松透,很早就被浔阳讨走了。如今阳淌又要转赠他人,不免令浔阳疑心他对刘云汾生了什么需要岁月才能抹去的情谊。 浔阳本就不是喜好弄弦的人,不过偶尔兴起才会弹上一两曲,刘云汾若是喜欢,将这琴赠了她倒也无妨。然而刘云汾却摇头拒绝,只希望能借这琴抚上一曲。 刘云汾确实很喜欢这柄琴,但若因她出卖了祖父而得了这琴,她的愧疚岂不又要再深几寸。能以此琴弹奏一曲,便已足矣。 焚香、净手,一番准备后刘云汾才开始拨弦。 她的琴艺确实比浔阳高明许多,较之绿桐也未必不如。一曲《龙朔操》弹罢,浔阳便决心再不碰着杏落古琴了。珠玉在前,她宁可藏拙。 刘云汾走了许久,阳淌仍没从曲调中抽身,只觉古人所说的绕梁三日并无夸大。 浔阳无奈一叹,只怕她这二哥真对刘云汾生了情愫。 “二哥,再过不久二嫂可就要进门了。”浔阳打断了阳淌的遐思,且不说他的妻室已定下了,单单是刘丞相那立场就绝不可能应允他与刘云汾的缘分。 这层道理阳淌心底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道理归道理,这心却是收不回来了。 第58章 报复 向来门庭冷清的丞相府今日停了一辆华盖马车在门前,莲珠立在台阶下朝门内张望,等着门僮回话。 过了许久才见门僮款步而来,莲珠腹诽这丞相家连个奴仆也爱装模作样,将客人晾在太阳底下,自个还不慌不忙的。 门僮从刘括那儿只带回了两个字:“不见”。 莲珠又把话带给马车里的浔阳,浔阳似是早有预料,又让莲珠带去了两个字。 莲珠不明所以,但门僮再次归来时果真请了她们入府。 行至正堂门口时,门僮却又停了脚步,毕恭毕敬道:“大人吩咐,只见郡主一人,请这位姑娘留步。”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刘括不愿被旁人知晓也是常理。浔阳将莲珠留在外头,自入内与这位老丞相较量。 座上刘括端着茶杯久久不饮,他这一生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却还是留下了把柄,更没想到这个把柄还被浔阳郡主抓到了。 他膝下二子皆是英年而逝,长子留下了云汾这一孤女,次子辞世时尚未婚嫁。依照家乡俗例需寻一年纪相仿的女尸与之冥婚,才可保他在阴界安康。 冥婚在本朝并不是什么有违律法之事,问题却是出在了那女尸上。 为了早日寻得合适的冥婚儿媳,刘括倾尽家产作为聘礼。后来冥婚媒人为他儿子选了一名八字相合、溺水而死的女子,当时他很满意这桩婚事,择了吉日将二人合葬冥婚。 事隔一年才知,原来那女子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有人为了赚取聘金将其杀害,并冒认成了她的父母。 第67节 得知真相后,他便开始装作体力不济、百病缠身的模样,希望能早日辞去丞相之职,避开朝堂纷争,以免旁人为了对付他翻出此事。 三年多来倒也风平浪静,今日却再听得那枉死女子的姓名,刘括实难泰然。 浔阳瞧着刘括发抖的手便知此事在他心中是何等份量,若非他执意乱点鸳鸯,她是不愿来为难这位老人家的。 “丞相大人的脸色似乎欠佳。”浔阳端起茶盏,拂去泡沫,悠然细品。这茶叶并不是什么顶点的名品,胜在其味清甘,回味无穷。 浔阳的来意刘括自然知晓,也不打算再兜什么圈子,道:“郡主又何必明知故问,旧事重提,想必是为了唐近吧。” 浔阳浅浅一笑,开门见山最好不过。她道:“丞相大人不也是明知故问吗?” 刘括放下茶盏,道:“郡主既然知道了当年的事,应也知道错不在老夫。老夫为何要为此事遂了郡主的心意?难道郡主想要颠倒黑白,冤枉老夫?” 正是不知者不罪,当年之事虽因他而起,却并不能治他什么罪名。 “浔阳岂敢。”浔阳笑道,“我不过是想做个好心,将真相告知那女子的生身父母,好让他们寻回女儿遗体罢了。” 这才是刘括真正担心的事,那女子早已嫁作他人妇,若是亲生父母寻来,定是要掘了那座合葬坟的。 多得慎王与刘括同朝多年,交手无数,对这位老丞相了解颇深,才能抓得准死穴。 刘括气得老脸涨红,他为官多载什么风浪不曾见过,今日竟教一个小姑娘逼得无路可退。 “若非别无他法,浔阳也不愿去惊扰令郎九泉之下的安宁。其实浔阳所求的并非什么过分之事,还望丞相大人成全。”对付刘丞相这等人物最忌讳步步紧逼,当是一张一弛才好。 “浔阳明白,丞相大人一心为我皇爷爷办事,想寻一位合适人选接替相国之位。但这偌大官场,又非只唐近一人可堪重用,丞相大人何必如此执着。” 刘括听着浔阳的话却是一笑:“郡主既知道老夫要提携唐近成为宰辅,又为何要这般执着阻挠他的前程?这便是郡主的深情?” 浔阳亦莞尔一笑:“大人应当最清楚,您口中的前程是如何的荆棘满布、十面埋伏。唐近不似大人官场斡旋多年,要在这党争之中全身而退岂是易事。再者,大人跟随陛下多年,自然深得陛下信任。可是唐近,他毕竟是从慎王府出来的。” 的确,唐近的背景并非一张白纸,多疑如陛下不可能毫无戒心。 刘括思虑的仅是唐近行事是否为可用之才,并不曾设身处地去考虑过他的将来,浔阳所思所想更为周全。刘括不由改观,或许浔阳郡主对唐近的确是真心一片。 “郡主可否答应老夫一事?” “大人请讲。” “官场之中,似唐近这般不存私心之人少之又少。望郡主莫为了党争,毁了一个好官。” 刘括对唐近的欣赏亦是发自真心,官场混沌,正直如唐近已是不可多得。即使不能将他收为陛下亲信,刘括也不希望他变成不顾社稷安危的昏官。 当初浔阳将唐近拐入慎王府,为的就是党争。相处之间,也时常充斥“利用”二字。但她从未利用唐近去行违背良心之事,更何况,她已答应过唐近,往后再不欺他瞒他。 浔阳道:“唐近宁折不弯的脾气丞相大人难道没有见识过吗?” 唐近自幼读的便是佛经,学的便是慈悲,又怎会去作一个昏官。刘括欣然,嘴角的笑容里五味杂陈,看来他的第四份辞官折子又得收起来了。 “老夫会禀告陛下,唐近与慎王府关系匪浅,不可作宰辅之选。” “多谢刘丞相成全。” 浔阳笑容粲然,此事当可告一段落了。 “郡主先莫高兴。”刘括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据老夫所知,慷王爷正筹划着替他那身首异处的儿子报仇。” 浔阳的笑靥忽地僵住,金沛之死皆因唐近不懈追查,慷王打算对付唐近? 若唐近真被陛下收入帐下,慷王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动手。但若唐近一直是慎王党之人,慷王岂有容他之理? 浔阳回府的一路皆在凝眉思量,唐近办案向来公正,实在想不出慷王能以何事对付唐近。 再过一条街道便能抵达慎王府,浔阳却突然让车夫改道大理寺。 还未到散衙的时辰,浔阳坐在车里等着。莲珠挑着帘子,打量着进进出出的官吏。看了半晌又丧气地收回脑袋,道了一句“都不如唐近好看”。 已近夏至,到了散衙时辰依旧夕阳灿灿。大理寺里顷刻涌出了数十个官吏,朝四面八方散去。 人群里却不见唐近,浔阳想着许是他公务未完,便又靠在车里冥思,嘱咐莲珠仔细盯着门口。 又过了半个时辰,夕阳已沉进海底,华灯初上,街道冷清,大理寺那门槛已许久无人跨过。 莲珠哈欠连连,心底将唐近骂了无数遍。转头瞧瞧自家郡主,闭着眼睛靠在车里,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更声惊起枝头麻雀,莲珠跃下了马车。再不把唐近揪出来,待她回了王府饭菜都该凉了。 马车骤地摇晃,浔阳睁开眼只看见一块粉色衣角迅速蹿出,掀开车帘时莲珠已入了大理寺。 浔阳本不愿打扰唐近办公,既然莲珠去了也便随她了。 须臾,莲珠又从大理寺出来,却并未带着唐近。 “他还在忙吗?” 莲珠坐上马车,答道:“好在进去问了,唐近今日告了假,根本没在里头。” 告假?浔阳诧异,当初他染了风寒病得话也说不出时也未告假,今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莫非慷王已经动手了? “去唐府,快!” 第59章 师兄 第68节 浔阳赶到唐府时已是皓月当空。 莲珠使劲叩门,迟迟未有人应门,只感觉那道朱漆木门快要塌坏。 小木兰放下碗筷匆匆出来开门,见是浔阳颇为意外:“正吃饭的时辰,郡主怎来了?” “唐近可在府里?”浔阳焦急不已,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 嘴角还沾着饭粒的小木兰摇头答道:“不在。” 浔阳眼前骤地黯下,双足虚浮险些倒地。 难道唐近已遭不测?好赖是个三品京官,难道慷王难承丧子之痛,失了理智,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狠下杀手了? “大人今日出城去了,说是去见故人。”小木兰补充道。 原来是虚惊一场。 唐近昨日收到师兄清虚来信,清虚近日云游至顺天府,请唐近至城外宁松寺一见。唐近便告了一日的假,上宁松寺去会故人。 小木兰领着浔阳入府,边走边说着话,才走几步又听见敲门声。 这回敲门的便是唐近和他的师兄清虚了。 清虚和尚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僧袍,风尘仆仆。尽管形容狼狈,倒也不掩那副不凡的面容,莲珠悄然在浔阳耳畔嘀咕了一句:这个和尚真好看。 几人互相见了礼,因都未曾用晚膳,便在唐府里共进晚餐。 唐近自还俗后几乎甚少有人能与之谈论佛法,今日他乡遇故知,畅聊了数个时辰,心情大好,娓娓向浔阳述说二人的旧事。 听着这些往事,清虚十分平静,寡言少语,只偶尔微笑回应。 大抵秀色可餐一词并无男女之别,无肉不欢的莲珠就着清虚用晚膳,吃着素菜竟也津津有味。举止也不似往时那般活泼,说话轻声细语,端的一副淑女模样。 清虚比唐近看着更英气些,朗目疏眉很是清隽。但因清虚出现得不合时宜,浔阳心底总有些芥蒂,言谈间对他颇有戒心。 “清虚师父云游四方,何以有雅兴到京城来?”浔阳问道。 清虚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出家人行止不过佛缘罢了。” 唐近会心点头:“定是佛祖之意,才让师兄遗失了度牒,来京城与我这俗家人开示佛法。” 本朝户籍制度严苛,凡出家之人需得僧录司批允,发予度牒方可剃度受戒。度牒上详载僧尼本籍、俗名、年龄、师名等,若无度牒,不仅无佛寺敢留,州府城门也莫能出入。 难怪清虚要让唐近去城外寻他,而不自行入城了。有大理寺卿唐近在,守城卒又岂敢拦他。 浔阳又问道:“想必清虚师父是为补签度牒而来吧?”浔阳心中生疑,如此重要之物怎会轻易遗失。 “确是如此。” “未知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弥陀佛,多谢郡主美意。”清虚道,“师弟已为贫僧写了证明书信,明日递到僧录司便可。” 补签度牒须有同门僧人为证,唐近虽已非佛门中人,身份却比任何同门都要好用。 “僧录司事务繁忙,补签度牒更是繁琐。先要从本籍查证僧侣俗家身份,再要向入籍佛寺查问。几番下来,恐怕清虚师父还要在京城多留数月。” 清虚闻言面色微变。 其实浔阳并不知晓僧录司的办事章程,诳他罢了。 浔阳又道:“不如此事便由浔阳代劳,清虚师父将俗名、籍地等告知浔阳。明日我亲自上僧录司找僧正签办,不出一日必将度牒交付。” 清虚急于重获度牒,千恩万谢。将早已备好的写着俗名等等的信笺并唐近的证明书信交付,莲珠代浔阳收下,藏在怀中,暗自欣喜。 用罢晚膳,唐近让小木兰将清虚领去客房休息,莲珠自告奋勇跟过去帮忙安顿。也不知是为避讳浔阳与唐近而借口安顿清虚,还是为与清虚相处假意回避。 月色清冷,与这冷清的唐府相得益彰。寂寂庭院,只偶有微风摇晃翠竹发出沙沙之声。 夜光下,竹绿色的身影峻拔轩昂,碧蓝倩影娉婷袅娜。 浔阳娓娓道着今日种种,唐近得知慷王要向他施以报复,不惧反笑:“原来郡主这般关心我。” 浔阳气恼,方才她吓得几乎晕厥,他竟还笑得出来。 “你就没有丝毫惧怕吗?那可是慷王!” 唐近冁然:“唐近自问无愧天地,何惧之有?” 话虽如此,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浔阳仍难心安,苦口婆心叮嘱他多加小心。也不知唐近究竟听没听进心里,直盯着浔阳痴痴发笑。 浔阳并未与唐近提清虚的可疑之处,毕竟眼下并无真凭实据,以唐近的性子定是不会信的。 那边厢,莲珠与小木兰并肩归来。莲珠面带绯红,五步一回首,依依不舍。不知小木兰与她说了什么,那份红艳却转为气恼所致。 莲珠一脸的忿忿不平,惦记着回府再向浔阳告状。 天色不早,浔阳出门已有大半日,便向唐近道了别。唐近也想着与清虚一同做晚课,便只吩咐小木兰送客。 唐近走后,浔阳方对莲珠道:“方才那位清虚师父给你的东西可收好了?” 莲珠取出怀中两张薄纸,递给浔阳。浔阳并不看唐近的信,只看清虚那份。 “明日一早便去僧录司查查底细,清虚这个法号以及师从崇明大师这两项应是无误,其他的怕就未必了。” 莲珠本正要应下,一听郡主竟也与小木兰一般疑心清虚,险些咬了舌头。不忿道:“难道郡主也觉得清虚师父不是好人吗?” 也?浔阳秀眉微动,并不答她,反而问起小木兰:“你也怀疑他?” 第69节 小木兰点头,毕竟她也曾在江湖行走,阅人无数,自然不像莲珠那般轻易为皮相所惑。她道:“家师常说,观人先观眼。一个人的吉凶善恶皆藏于眼中,似唐大人这般眸若清泉的,定是清白善人。而那清虚师父,虽为僧侣却目透寒光,带些煞气,怕是来者不善。” 浔阳深以为然,心觉小木兰倒是个明白人,叮嘱道:“这几日还须辛苦你多留几分心了。” 小木兰应道:“郡主放心,我定将那清虚和尚盯得牢牢,绝不给他半分伤害大人的机会。” 莲珠撅着嘴忿忿不平,她只从清虚那双桃花眼里看出柔情,哪有什么煞气。 “是真是假,往僧录司一查便知。”浔阳如是道。莲珠也便无话可说,只暗暗想着明日去僧录司查个清楚,且看小木兰还有何话。 第60章 昙花 骄阳灼灼,照得满庭娇花无精打采。 莲珠失意而归,僧录司的僧正查了大半日,总算是有了结果。 原来崇明法师坐下并无法号“清虚”的弟子,只有“清胥”。 那清胥和尚月前在宛平县轻薄了良家妇人,已被官府收监,度牒也已收回。数日前清胥越狱出逃,大抵是想浑水摸鱼借唐近这大理寺卿的保,做个假度牒逃避追捕。 莲珠长吁短叹,直道自己情路坎坷,痴心错付。 浔阳摇着团扇苦笑不已,此情此境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只由着莲珠独自唏嘘。 所幸情窦初开的莲珠生情快,绝情更快,并不用旁人费心。前一刻还在黯然伤情着,下一刻却又请缨要去报官拿人。 若是官差大张旗鼓进唐府拿人,唐近少不得要落个窝藏罪犯的罪名,如此岂不遂了慷王的意。 浔阳低眉思忖,此事当须快刀斩乱麻为好,道:“给他写份罪状,寻个麻袋把人装起来,丢衙门口去。” 莲珠觉得这个办法比衙门抓人解气,欢喜地去办了。 唐府管家驾着马车在顺天府衙门口将人扔下,衙役拆开麻袋却是个五花大绑的和尚,脑门写着“淫贼”二字,怀里还塞着一封书信。衙役将人带进了衙里,一查之下确是几日前越狱的花和尚清胥。 事情进展毫无阻滞,如此反而更令浔阳担心。 若清胥和尚真是慷王用以对付唐近的手段,又岂会让她这么轻易把人送回大牢。 只怕大事还在后头。 悠长的叹息回绕在屋梁,明知有人要对你不利,却不知会在何时会是何事,日日陷在猜忌与担忧里,这境况着实磨人。 如此坐以待毙绝非上策,必须主动出击,寻些什么事情让慷王无暇计较与唐近的恩怨才好。 但要找出一桩能令慷王伯伯顾不上杀子之仇的事端,又谈何容易。 正对镜叹息,雪棉捧了份帖子过来,说是乐昌公主府递来的。 浔阳微有讶色,乐昌姑姑已许久不曾邀她过府。 儿时不懂朝堂事,倒常去公主府与几个表妹玩耍。年岁渐长,知晓了父亲与慷王的明争暗斗后,也就疏远了与慷王一母同胞的乐昌姑姑。 虽然心知乐昌姑姑对党争的态度向来淡然,但两党泾渭分明,她不去公主府也是怕给乐昌姑姑添了麻烦。 浔阳翻看着桃粉请柬,昨日皇爷爷赏了乐昌姑姑一套五色夜光盏,又逢公主府中昙花将开,便设了场小宴,邀浔阳夜赏昙花。 原本她忧心着慷王意欲对付唐近之事并不打算应邀,但想想乐昌姑姑一番美意实在不好推却,思量再三后仍是将帖子接下了。 浔阳已多年不曾踏入乐昌公主府,公主府的陈设倒没有大变,唯是院中花木愈发妍丽。 自从驸马离世后,乐昌姑姑便将心思皆放在了侍弄花草上。公主府中花团锦簇,花丛里布着灯笼,夜幕之下更衬冶艳。但浔阳总觉得,这份艳丽里带着难掩的凄哀,灯火通明不过自欺。 小院中设着几方矮桌,围着五盆待放的昙花,昙花中央又摆着一盏夹纱灯照明。 浔阳向乐昌请安后,在下首入座,又向旁席的刘云汾微笑示意。乐昌今日请的都是惜花人,对面坐的是光远侯的妾侍颜心菀,另一位则是将要成为她二嫂的柳清月。 正是仲夏之夜,这般席地而坐沐着月光,享着清风甚是惬意。 乐昌命侍女取出新得的那套五色夜光盏,自留了墨玉盏,又吩咐另外四盏如何分配。 这五色夜光盏乃是来自西域的贡品,以墨红白青黄五色的和田玉石琢磨而成。浔阳得的是红玉盏,刘云汾的是白玉,柳清月与颜心菀的分别是黄玉与青玉。 浔阳捧着玉盏细细端看,玉色鲜艳均匀,玉纹流畅,杯身薄如纸,斟入梨花酿后更显通透明亮,端在掌中似是捧了一颗血色明珠一般。 夜光杯盏在浔阳的藕风小筑里并非没有藏品,只是没有这般佳品,更何况是一式五色。 这套五色夜光盏早在五年前就入了大数国库,浔阳一直无缘一睹。前世皇爷爷也不曾赐给过乐昌姑姑,而是慷王登基后将这套夜光盏赐了金城作妆奁。 众人饮着梨花酿,行着飞花令,等着昙花一现的光华刹那,不知不觉已过戌时。 昙花将开未开,夜色却已然深沉。刘云汾虽盼着能一睹昙花娇颜,却也怕晚归会令祖父担心,只得向乐昌告辞。 乐昌饮了许多酒,脸上泛着红云,声音有些飘忽:“眼看着昙花就要开了,刘姑娘此时回去岂不遗憾。难得如此良宵,不如今夜大家就在公主府留宿,好尽情赏花品酒。” 颜心菀与乐昌关系匪浅,时常在公主府过夜,乐昌既如此说了,她第一个便答应下了。 颜心菀又是柳清月的表姨,二人本就是一道来的,自然没有让柳清月单独回去的道理。浔阳也惦记着那将开的昙花,留宿姑姑府上也无不妥。 见三人都应下了,刘云汾也不好扫兴,只得让婢女回去向祖父报信。 五人又玩了许久的击鼓传花,梨花酿喝了一坛又一坛,整个院落都氤氲着酒香。 直至亥时三刻,那五坛月下美人终于舒开了花瓣。幽香绕席,数个时辰的等待总算不负。 第70节 席散之后,丫鬟领着她们入住西厢客房。 虽则已是深夜,一番梳洗却又将困意扫却。方才席上贪杯,屋里又无恭桶,浔阳只得去寻茅房。 公主府灯火辉煌,一路行走不需挑灯。繁花深处,隐约传来私语。 “你是说私盐?”乐昌公主语带惊讶,“这可是重罪,光远侯岂会如此糊涂?” “若非无意间翻出侯爷写下的密折,我也是不肯信的。”颜心菀说道,“私盐暴利,也难怪慷王爷动心,逼着侯爷去与私盐帮勾结。” 光远侯萧均耀暗中掌控着一个私盐帮派,贩卖私盐的收益大多进了慷王府中。此事在前世曾被浔阳任职盐运使的外公查出,然而外公密函送她父亲手里的时候,慷王已经坐上了龙椅。 光远侯堪称是慷王的钱袋,浔阳早想提前揭开此事,摘了慷王的钱袋。之前已在写给外公的家书中隐晦提过,可惜萧均耀行事小心,追根溯源并非易事,外祖父到如今也没能查出个实证。 浔阳侧耳细听,乐昌又说道:“依我那皇兄的性情,若是事情败露,必然是将自己摘得干净。侯爷写下密折应当是想让慷王有所忌惮,尽力保全他吧。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浔阳暗喜,若萧均耀真写下了指证慷王的密折,那此案就好办多了。贩卖私盐乃是死罪,即便不能扳倒慷王,也定能教他坐立不安,顾不得去寻唐近的麻烦。 第61章 圈套 朝旭初升,浔阳心不在焉梳着青丝,扯断了不少乌发。 近来慎王奉旨去了南边剿灭水匪,王府内外事宜皆由阳湍代理。光远侯的密折阳湍已动用了潜藏在侯府的探子去偷,可惜三日过去仍未有消息。所幸唐近那边也未出什么乱子,想来慷王还未对唐近出手。 时不我与,那封密折还需越早得手越好。 阳湍带着倦容而来,衣冠却仍齐整,想必又是一夜未眠。 见他这般神色,浔阳便知又是无功而返。 阳湍的焦急并不比浔阳弱,贩卖私盐乃是重罪,此番无疑是扳倒慷王的一大契机。但如此重要之物,光远侯定是小心藏存,他们安插的细作不过是些家仆,行事诸多阻碍不易得手,稍有不慎打草惊蛇,光远侯定不会再将密折留下。 “大哥的意思是,利用颜心菀?”浔阳放下木梳。颜心菀既见过那密折,要偷出来自然不难。但她身为光远侯之妾,荣辱与共,凭什么帮着慎王府? “颜氏在光远侯府过得并不顺当,她与乐昌姑姑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光远侯觉得有损颜面,却又不敢得罪公主,虽未取她性命,打骂却是少不得的。” 浔阳的确听颜心菀向乐昌姑姑抱怨过,言语间对光远侯并无爱意,反而怨恨深重。即便光远侯因私盐案获罪,陛下念及侯府功勋,定然不会罪及女眷。侯府覆灭重获自由,于颜心菀而言并不是坏事。 “我这便去寻未过门的二嫂嫂说说话。”柳清月是颜心菀表侄,借她的口去劝颜心菀更为妥当些。 浔阳妆扮妥当正打算出门,柳清月与她母亲郑氏却一道来了她这儿。 柳清月一脸愁容,双目通红,一见便知是哭过了。郑氏拍着她的手背劝慰,却也是愁眉不展,似有为难之处。 原来柳清月今日正是为颜心菀而来,那夜颜心菀留宿公主府,因而惹了光远侯不快,被光远侯打至重伤,性命堪忧。柳清月受外祖母所托来求郑氏施以援手,奈何郑氏素来清闲惯了,拿不出什么主意。慎王又不在府中,阳湍正忙得不可开交,便也只好来找浔阳。 柳清月凄凄啜泣,言道:“我表姨虽则有错,但侯爷的罚也未免重了些。外祖母年事已高,时时为表姨忧思难过,精神越发不济。清月自知所求唐突,却也是无奈之举。” 颜心菀与光远侯翻脸正正中了浔阳下怀,只是脸上仍要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宽慰着柳清月:“柳姐姐既已与我二哥定亲,自然也算是我们慎王府的人,又何来唐突之说。不过光远侯府毕竟不比寻常人家,平素与我们慎王府也无交情,要让他放手的确是难了些。” 柳清月擦拭着泪珠,以为浔阳这是婉拒之辞,道了一句:“清月明白。” 浔阳话锋一转,又道:“此事我们不好插手,但颜氏或许可以自救。” 柳清月闻言眸光骤亮,忙问浔阳如何自救。 “我们身在局外看不清内里乾坤,但颜氏在侯府已有多年,理当能窥见些什么。柳姐姐不妨转告颜氏一句,若真想脱离罗网,必得狠下心肠将网挣破。有了缺口,便有了生机。” 柳清月是个明白人,浔阳言下之意她已了然,屈膝向她道了谢,急急告辞去了光远侯府。 郑氏长舒一气,转而又是一笑。觉着柳清月不只贤淑温婉,对长辈也甚有孝心,是个好儿媳。再有些时日柳清月便该过门了,浔阳的亲事也能好好议一议了。 早前她隐晦向唐近提过,谁知这唐近竟是个死心眼,只因寻不出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主婚便将迟迟不敢登门提亲。待王爷归来还得再敲打敲打他,既然又心要娶她的浔阳,岂有光嘴上说说,不正经提亲的道理。 郑氏正要说话,忽有一阵酸馊气味窜入鼻尖。郑氏掩鼻,道:“雪棉她们是怎么伺候的,这屋里竟有不洁之物。如此气味,哪里像个闺阁。” 郑氏这一说,浔阳才发觉屋中有些异味。一番搜寻,源头竟是一方木盒。 盒子里装的正是数月前唐近送的月老面人,果不出浔阳所料,面粉做出的人偶并不能长久,如今已长起了绿色的绒毛,气味令人作呕。 郑氏一把盖上木盒,招了雪棉进来要将那盒子丢弃。 浔阳连忙拦下,这盒子里可还装着她和唐近的一个赌约。吩咐雪棉道:“用蜡油封起来,埋到辛夷底下。” 雪棉捧着木盒,胳膊伸得直直,屏着气照吩咐去做。 郑氏看得糊涂,浔阳只道自有用处。郑氏也便不再多问,吩咐侍女拿些味重的熏香过来,去一去异味,自带着浔阳去院中散步。 黄昏时候,柳清月的侍女送了信来,落款正是颜心菀。 颜心菀在信中细述了自己发现光远侯所写密折,以及密折中所书之事。她愿意盗出密折,并首告光远侯。但近来她被光远侯软禁府中,希望浔阳能寻个由头进侯府将她带出来。 浔阳原先还担心颜心菀顾及旧情不肯告发光远侯,如今她肯作证真真令浔阳喜出望外。要将颜心菀带出侯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要进侯府却有些难了。 慎王府与光远侯府素不来往,不论何种借口,她去侯府终归唐突。但颜心菀再三言明,一定要她亲自去接。此事不宜拖延,纵然唐突也只能这般了。 翌日清早,浔阳的马车中途抛锚,不偏不倚正坏在光远侯府门口。盛夏时节,浔阳口干舌燥,便进了光远侯府讨杯水喝。 光远侯夫人林氏甚为诧异,但仍是盛情请她入了内院。 浔阳笑着向林氏道谢,说了许多动听的话,哄得林氏笑意盈盈。 交谈正欢,下人来禀,厨房失火,林氏便晾下浔阳主持大局去了。 第71节 趁此机会,浔阳按照颜心菀所给的侯府图纸去寻她住处。侯府下人多被调派去了厨房灭火,浔阳这一路并无阻滞,须臾便寻得了颜心菀所住的山丹阁。 “郡主快进来。”颜心菀半开房门,请浔阳入内,“郡主稍等片刻,我这便回里屋取那密折。” 颜心菀匆匆入了里屋,浔阳在外间等候。这山丹阁的陈设布置陈旧深暗,并没有女子住所该有的脂粉之气,倒有几分书房的样子。 颜心菀入内许久不曾出来,浔阳心中生疑,敲门却无人应答。房门并未落锁,轻轻一推门便打开了。 这里果然不是寝室,而是书房! 房内一片狼藉,文书散落满地,几块瓷器碎片参差沾染着殷红血迹。而案上,一本奏折端正摆着。 浔阳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拿起那封奏折打开细看,杏眼不由瞪圆。 这是奏禀私盐帮官匪勾结之事不假,但说的却不是慷王,而是弹劾她的外祖父郑庆俞勾结盐帮,以权谋私。 这分明是慷王和光远侯所做的勾当,怎会赖到她外公头上!为何颜心菀要诳她来此?这上面的血又是谁的? 只此一瞬之间浔阳心中已有千万疑惑,但如今绝非犹豫思索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这封奏折更不能留下。浔阳将奏折塞进怀里打算离开,却终究是晚了一步,侯府家仆已然寻来。 数十家仆破门而入,如此情境浔阳不知该如何解释,更令她百口莫辩的是,身后的书柜忽地开了,倒出一个血迹斑驳的人来,竟然是光远侯萧均耀。家仆门围上前去,他们家侯爷已然没了鼻息。 浔阳面色青白,这分明是为她设下的圈套,从公主府的那场夜宴开始,她已然中计。 慷王,原来慷王要寻仇的不是唐近,是她。 第62章 主审 平静了许久的朝堂因光远侯的命案波澜迭起。 浔阳郡主为偷盗弹劾盐运使郑庆俞的奏折误杀光远侯,动机合理,证据确凿。而在她身上搜出的那份密折,则成了郑庆俞勾结盐帮的铁证。 一连牵扯两桩大案,龙颜震怒,斩首旨意几乎冲口而出。 “陛下容禀,此案仍有疑点。”唐近执笏上前,眼眶通红。从得知浔阳身陷命案后他便不曾阖过眼,他知道浔阳定有冤屈,不论是谁在幕后谋害,他一定要找出真凶,救出浔阳。 “其一,光远侯既已写下奏折为何不及早呈上,反要留出时间让郡主去盗?其二,光远侯弹劾盐运使的密折虽罗列三大罪证,但皆非铁证,即便呈上御前仍有辩驳余地,郡主何必以身犯险。其三,光远侯曾经也是沙场征战的勇将,即便年迈,也不可能轻易被杀。” 皇帝微有动容,唐近所言不无道理。 “请陛下将此案交给微臣详查。” “不可。”礼部尚书王远站出来阻道,“陛下,唐大人与浔阳郡主交情匪浅,如此要案,交由唐大人审理恐惹人非议。” “王大人此言差矣!”唐近争辩道,“此案本就该交由大理寺审理,唐近身为大理寺卿职责所在。刻意避嫌岂不更教百姓非议,以为郡主罪名已然坐实?” 王远没料到平素寡言的唐近口齿忽地这般伶俐,一时哑然。 慷王从容跨出一步,禀道:“父皇,儿臣以为唐大人所言极是,但王尚书所虑也不无道理。不如,就请唐大人立下军令状,若有失察、偏袒、拖延之处,则受严惩,如此必能令万民信服。” 唐近闻言毫不犹豫,应道:“微臣愿立此状,若五日之内查不出真相,抑或有任何偏私之处,甘愿以死谢罪!” 这正是慷王想要的,他布的局又岂会轻易让唐近拆穿,五日之后,唐近与浔阳将一同为他儿金沛赔命。 浔阳从不曾想过,自己这光华荣耀的一生还有锒铛入狱的一日。 幽暗的牢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又是虫蚁出没的时节,局促的监牢早已被它们占领。浔阳蜷缩在监牢一隅,望着冰冷的墙壁失神。 她不是没有尝过死亡的滋味,但这次,她连累了外祖父,连累了父亲。 慷王伯伯果真好谋算,弃了光远侯这一颗棋子,既能保全自己勾结盐帮一事不被揭发,又能将罪名实实扣在外祖父头上,更可以将自己入罪为金沛报仇,一石三鸟。 早知如此,何必自作聪明,更何必再来人世走这一趟。浔阳簌簌落泪,慷王精心设下的局,父亲又不在京中,还有谁能救得了她?只怕她今生也要如金沛那般,身首异处了。 泪水打在囚服上,晕染出一朵朵麻黄色的花。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浔阳抬起泪盈盈的眸子望向那道铁门,一身朝服的唐近巍然立在光明处。 突如其来的光线有些刺眼,浔阳眯着眼睛适应光亮,再抬眸时唐近已在她身旁。 见浔阳形容憔悴,满脸泪痕,唐近又忿又恨,忿恨自己无能,明知慷王要出手却不曾上心,明知浔阳蒙冤却只能委屈她在此受苦。 唐近将浔阳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打了结的乌发,告诫自己往后再不可令旁人有伤害浔阳的机会。 “郡主,我一定会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浔阳没有言语,紧紧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慷王谋事周密,岂会轻易让唐近查出破绽。不论结果如何,有这一丝温暖已经足够了。 唐近如今凭靠的也仅仅是信念而已,浔阳当场被捕,所述供词无从核查,而颜氏的口供更对她不利。 颜氏称自己的确曾与乐昌公主谈论过光远侯写下密折之事,但说的是弹劾郑庆俞而非其他,这点已得到乐昌公主佐证。柳清月虽供称曾求请浔阳搭救颜氏,但颜氏矢口否认,那封求救书信亦非她笔迹。而柳清月与阳淌婚约在身,供词难以取信。 案发当日,光远侯府曾经失火,纵火者被捕后供出受浔阳指使。浔阳身上更搜出了侯府图纸,足证她入侯府是早有预谋。 种种证据皆对浔阳不利,要证明她的清白实在不易。 “我已立状,五日之内定将此案查清。若查不出真相,黄泉路上,我会陪着你。”唐近语无波澜,浔阳却惊骇地抬头看着他。 “你何必……”浔阳已不知该说他痴还是怪他笨,毫无把握的事情,何必将自己性命赌上。 唐近用自己的袖子帮她擦拭着泪痕,若是证明不了她的清白,若要他亲口判她斩刑,岂非生不如死。 “今日,我不能久留。”唐近眸中满是不舍,直恨自己没有□□之术。 “我明白。”浔阳泪水越发汹涌,她当然明白唐近应当将精力用在查案上,但心底却实在舍不得。 第72节 他一走,牢房里又只剩她对着灰暗的四面墙。心中唯一期盼的,只是唐近何时再来看她。 唐近亲自查验了萧均耀的尸身,唯一的伤处是在后脑,乃受钝物重击所至。 验尸之后,唐近打算去光远侯府走一趟。踏出门口时忽地停步,转而去马房牵了匹马代步。刻不容缓,劳累马儿总好过让浔阳在狱中多受委屈强。 光远侯府上下缟素,林氏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亲朋,对唐近冷眼相待。多得这位大理寺卿寸步不让,她家侯爷五日内入不得棺,灵堂里只能先置牌位衣冠受香火供奉。 唐近也无暇与她多言,自往山丹阁查看。 萧均耀虽是武夫,却喜欢搜罗些兵书摆在书房。一本本整洁如新,恐怕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内室里凌乱散落的除了书籍还有许多碎瓷片,应当是凶器无疑。 按这满地的碎片看来,打碎的至少有三尊花瓶。房中明明悬着锋利的短刀,足可一刀致命,为何凶手如此钟情花瓶? 唐近寻了块布,仔细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打算先从凶器查起。 大大小小近百块瓷片,有些散落在犄角夹缝处,费了大半个时辰才捡得干净。 林氏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故意来寻他麻烦。唐近拎着碎片才出山丹阁,林氏带着两个婆子拦了他的去路。 “唐大人,就算我们侯爷去了,这世袭的爵位还是在的。你这样随意带走我们侯府的东西,眼里可还有我们光远侯府!”林氏认定萧均耀是浔阳所杀,更认得唐近不是来查案,而是在帮浔阳脱罪,对他并不客气。 唐近依旧有礼有节,说道:“本官奉旨查办侯爷的命案,自然要将证物带回去查验。” 一听唐近这话,林氏又想起了萧均耀的遗体还在大理寺摆着,心里千万个不舒服,怒斥道:“谁知道你带的是证物还是别的什么!那浔阳郡主真真是蛇蝎一般,先勾搭你这大理寺卿,再杀害我家老爷让你来替她脱罪。如此心肠,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 “萧夫人!”唐近气愤一吼,震得林氏身躯微颤。林氏辱他可以,但浔阳绝不能任她污蔑,“郡主一日不曾入罪,你便没有资格说她半句不是!” “证据确凿,我如何还说不得了!”唐近虽然气势威严,但这刚刚承了丧夫之痛的林氏也不是轻易能被唬住的。身后的婆子趁唐近不备,夺过他手上那袋瓷片交给林氏。林氏奋力一掷,瓷片碎得更散。 唐近已是气红了眼,气势汹汹往前一步,一字一句都是咬着牙根强压怒火:“你可知,这是本案的证物。蓄意毁坏,等同共犯!” 林氏纯粹处于气愤并未考虑过后果,但拘着侯府夫人的身份又不肯服软,只向婆子使了个颜色。婆子将那袋瓷片捡起来还给唐近,道:“我们夫人一时手滑罢了。” 唐近不愿与她们浪费时辰,带着瓷片疾步离去。 第63章 瓷片 唐近正仔细拼凑着从侯府带回来的瓷片,阳湍与阳淌探望过浔阳后顺道来寻他。 虽说案子交由唐近主理,他二人身为浔阳兄长又岂能袖手旁观。 阳淌眼见妹妹受牢狱之苦,心中焦急愁苦,又看着唐近不紧不慢地拼着花瓶,不由恼火。 “你倒有闲情逸致,难为我妹妹在那鬼地方受罪还惦记着你!”阳淌气恼地往墙上捶了一拳,打落些许墙灰。手背明明疼痛,却强忍着不露痕迹。 阳湍比他冷静些,看得出这是本案的证物,只道:“此等琐事大可让下属代劳。” “关乎郡主性命,交予旁人如何能放心。” 零零碎碎数百瓷片,换作旁人的确容易敷衍了事。阳淌闻言不再怪责,又问他案情可有进展。唐近苦闷摇头,这大半日里他一无所获。 三人同时叹气,各自自责。 “案中嫌疑最大的当属颜氏。”阳湍道,“颜氏多年受萧均耀虐打,只怕早已起了杀心。” 唐近颔首,道:“依照郡主所述,的确是颜氏嫌疑最重。但以她一人之力要杀害光远侯并不容易,案中应有帮凶。” “乐昌姑姑、慷王伯伯。”阳湍道,“只有他们才能设下陷阱,构陷浔阳。” 阳淌深以为然,补充道:“还有柳清月。” 闻言,阳湍不由投以质疑目光。柳清月是阳淌将过门的妻子,她的供词也并没有与浔阳所说不符之处,阳淌何以会怀疑她? “颜氏与乐昌姑姑的关系谁人不知,试想,为何颜氏有难柳清月不去求助乐昌姑姑,而要找浔阳。”阳淌难得如此清醒,令阳湍刮目相看。 阳湍又道:“照此说来,乐昌姑姑那夜设宴,除颜氏、柳氏外还有刘丞相的孙女,刘氏会否也是共谋?” “定然不会!”阳淌毅然否定,“刘丞相素来不涉党争之事,云汾姑娘怎会与她们合谋。想必是乐昌姑姑为了掩人耳目,寻她作个幌子罢了。” 阳淌这般义无反顾地怀疑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对别家姑娘反而深信不疑,实在令人费解。 唐近并不曾留意阳淌的厚此薄彼,只是觉得该向刘云汾问一问那次夜宴的情形。 一听唐近说要去寻刘云汾,阳淌立刻请缨:“唐大人诸事繁忙,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唐近看了看手边七零八落的瓷片,的确有些忙碌。 阳淌领着差事欢喜而去,阳湍望着他雀跃的背影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将过门的妻子是慷王府的人,他竟还能这般兴高采烈。双方婚事已定,即便政党不同也不可能以此为由退了婚事,阳淌往后的日子怕是舒坦不了。 阳湍收回目光,本想再交代唐近几句,想想又觉多余。唐近对浔阳的关心并不亚于他,实在不需要再叮嘱什么。阳湍拍了拍衣袍,向唐近告辞离去。如今深陷险境的不单是浔阳,还有他们的外祖父。 直到深夜唐近也才拼出了两个半的花瓶,因挂记着浔阳,便将东西暂收入柜中,从案上翻出了本《般若经》携往狱中去。 原以为这个时辰浔阳定已睡下,只想着静静伴她到天明就好。轻手轻脚推开牢门,浔阳却正望向牢门。 “郡主怎未入睡?” 浔阳微启丹唇,还未说话先被咳嗽打断。 唐近扶着她冰凉的手,原本绸缎般的手背上赫然布了红疹,颈部更是一片桃红颜色。唐近鼻尖泛酸,牢狱阴湿,生了这么多红疹定是难受极了。 “什么时辰了?”浔阳顺过了气,忍不住往脖子上挠了挠。此处幽暗不见天日,浑浑噩噩似个孤魂一般,不知人间过了几个昼夜。 第73节 “已近子时了。” 浔阳无声一叹,原来连一个夜晚也还没熬过去。她真怕五日未到,自己先挨不住牢狱之苦,一头撞死在这里。毕竟“死”字于她并不陌生。 唐近取着怀中那本《般若经》,说道:“带了本佛经给郡主解闷。” 佛经还没取出来,浔阳已摇着头说道:“不必了。” 唐近的动作徒然僵住。 “我这眼睛在暗处向不好使,心领了。” 唐近黯然垂头,他总以为读佛经能清心,再难的境况也能泰然度过,却没想过当周围黑暗到看不见经文时该如何是好。一思及浔阳如今眼之所及漆黑一片,唐近心如刀割。 “你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浔阳言不由衷,明明深深恐惧着孤独和黑暗,却又不希望劳累了唐近。 “我想陪着你。”唐近席地而坐,环抱着浔阳抓着她的手,“不要去挠,破了皮该更难受了,明日我带些药膏过来。” 浔阳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闭眼不久便入了梦乡。 唐近清早离开牢房后,左少卿匆匆忙来寻他。昨夜有贼人潜入了大理寺,偷盗光远侯一案中的证物。守卫及时赶到,但仍是被盗匪偷走了部分碎瓷片。 唐近大惊失色,忙与左少卿同去查看。 柜中那两尊半已拼好的花瓶纹丝未动,盗匪偷窃的目标却是唐近未拼凑成性的碎片,当中定有玄机。 阳淌正来寻他复命,路上听闻大理寺昨夜遭了盗匪,脚步急促许多。见这满屋狼藉,心下不由一凉。 唐近却觉得,既然贼人没能全数盗走瓷片,必然是佛祖给他们留了一线生机,一片片仔细端看所剩不多的瓷片。 “这不是汝瓷吗?”阳淌凑近细看唐近手中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瓷片。昨日满桌碎瓷不曾留意,如今倒觉得这块粉青色的瓷片在那些不入流的瓷堆里格外显眼。 本朝以汝窑为官窑,所产瓷樽上品则进贡内廷,次品当场毁之。是以,这块瓷片必是出自宫廷。既是宫中之物,必然登记在册,想必那窃匪正是为它而来。 唐近与阳淌从余下的瓷片中挑出汝瓷片,目不转睛挑了许久也只找出了三块的稍大些的瓷片和些许碎末而已。 单凭这三块碎片只能知道这是件粉青色、蝉翼纹的瓷器,连器形也不能确定。这般瓷器在宫中实在寻常,可以花瓶也可以是水洗,如何去寻它主人。 阳淌垂头丧气,刘云汾说自己那夜睡得早,并不知后半夜的事情。本以为这汝瓷片会是一大契机,结果仍是毫无进展。已经一日过去,他们什么线索也没查到,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浔阳上断头台吗? “二公子。”唐近凝视着那三块无法凑在一处的汝瓷片,一咬牙根,道,“劳您帮我走一趟内廷,查一查乐昌公主得过哪些蝉翼纹的粉青汝瓷器。” 阳淌斜挑着眼看他,若瓷片完整,拼出个成形的瓷器来便可判断瓷器主人去过案发之地。如今仅凭这三块碎片,纵是查到乐昌姑姑曾得这般质地的汝瓷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道理唐近自然也是知晓,为了早日让浔阳离开牢狱,即便希望渺茫,即便有悖佛理,他亦义无反顾。 “但愿凶手不会去拼那些瓷片。” 第64章 灭口 光远侯一案后,慎王妃郑氏日日去佛寺烧香拜佛,祈求佛祖庇佑浔阳和她父亲能化险为夷,柳清月日日陪伴左右。 檀香氤氲盘旋,柳清月虔诚跪在佛前,不知是在求福还是忏悔。 一座座佛殿拜谒,郑氏的腿脚有些吃不消,柳清月扶她坐在石凳上歇息。 郑氏哀怨叹息,拍着柳清月的手感慨道:“真是难为你陪我走这么远的路,阳淌能娶到你这个媳妇真真是前世修得。” 柳清月浅浅一笑,道:“王妃客气了。” “你与阳淌婚期将至,这个时候原该好好在家中待嫁的,明日就不必陪我了。”郑氏望着远方,“至多两日,我的浔阳就能回家了。” 柳清月闻言微诧,明明连证物也偷回来了,浔阳哪里还有释放的机会。试探问道:“王妃是说郡主的案子就快查清楚了吗?那可真是佛祖慈悲,心诚则灵了。”柳清月的笑容并不流畅,若是案子真的查清了,她的表姨岂不危险。 “可不是呢。”不擅说谎的郑氏为了掩饰自己拙劣的演技,始终将头扭向别处,“阳淌说,真凶留下了一块吊坠,虽然成了碎片,又被盗走了部分,但还是让唐近拼出了形状。这不是佛祖显灵又是什么呢。” 柳清月再扮不出笑容,低着头帮郑氏捶腿。她无心置浔阳于死地,但慷王手中有她父亲受贿的证据。为了保住柳家的清白门楣,她连婚事也听从了慷王摆布,更何况其他。 柳清月问道:“那唐大人可查出谁是真凶了?” 郑氏假装四下张望了一番,才低了声音说道:“那个吊坠正是乐昌公主当初的陪嫁之物。” 柳清月的手徒地僵住,那汝窑的粉青瓷鱼吊坠的确是乐昌公主赠给她表姨的。表姨日日佩戴从不离身,直至那次在山丹阁不慎打碎。 郑氏留意到柳清月的异样,暗暗叹息。她原本并不相信柳清月参与其中,但如今看来不由她不信。郑氏慨叹道:“好好的妇道人家,何苦去搀和党争,构陷旁人呢。” 这一语戳中柳清月痛处,她原本也想平静安乐度日,奈何身不由己。往后嫁入慎王府还要继续听从慷王差遣,日子怕也难熬。 柳清月亦是一叹,世间没有后悔药,走错的路也只能继续往前。她又问道:“既是如此,为何唐大人还不开堂审案,还郡主清白呢?” “这毕竟只是个物证,还得把那人证也找齐了才好。乐昌公主宴客那晚,刘丞相家的云汾姑娘也在,她也听到了你表姨和乐昌公主说的话,只是碍于刘丞相的立场不愿作证,如今阳淌正劝她呢。” “原来是这样。”柳清月若有所思,“刘姑娘深明大义,相信一定会愿意为郡主作证的。” 离开佛寺之后,柳清月借故先行下山,马车却是驶向了乐昌公主府。 那边厢,阳淌在丞相府已吃过了两碟甜点。 刘云汾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梨树下里练字,原该是惬意自在的事,却因廊下那个白衣少年的注视而变得拘谨。 “刘姑娘,渴不渴?”这已经是这个时辰里阳淌第六次问她了。 刘云汾笔下一偏,“平”字的一竖写歪了。 见她不答,阳淌又继续看着她练字。树荫下裙裾翩翩,偶有彩蝶飞过,不失为一景。 第74节 刘云汾换了张白纸铺平,蘸饱了墨汁却执着笔出神,迟迟不落笔。半晌,又将笔放下,心神不静,再练也只是浪费纸罢了。 “二公子,我已说了数次,当夜之事我全然不知,你又何必在这儿耗费时辰。”这已是刘云汾第三次下逐客令了。 阳淌打了个饱嗝,顺便抬头瞧了瞧天色,几团云彩遮住了金乌。 “瞧这天色应是雷雨将至,今日恐怕要叨扰刘丞相了。” 明明晴阳正好,阳淌这借口找得也太过牵强。刘云汾道:“寒舍简陋,怕委屈了二公子。还是趁着雷雨未至,快些回府吧。” “原来刘姑娘也看得出快下雨了。”阳淌道,“我这身衣裳是新裁的,淋湿了可不好。丞相府是御赐的官邸,又怎会简陋,还请刘姑娘收留则个。” 刘云汾一时说不出话来,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厚颜,强词夺理也要留宿他人府上。更何况,阳淌与柳家姑娘的婚事京城中谁人不知。大婚将至还如此轻浮,实在无法令人生出好感。 碍于阳淌的身份,刘云汾虽不待见他,仍是让下人“收拾”了间客房予他。被褥器皿一应都是旧的,倒要看看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孙能不能受得住。 然而那夜阳淌并不曾沾床,只是吹灭了油灯,静静在黑暗中坐着听外头的动静。 慷王今晨已随圣驾去了西山避暑,靠山不在,又冒出了个人证,乐昌姑姑必然慌乱。 月黑风高,丞相府里只有几个老弱家仆,乐昌姑姑急于灭口,必定选在今夜动手。 原本他不该留下,若是乐昌姑姑的人对他有所忌惮,或许会坏了唐近的计策。但他这般将刘云汾置于险地已是万分愧疚,实在不能安心离开。 夜幕沉沉,薄月藏身云层背后,似不愿看见人间的纷扰。 相府的矮墙翻入三个黑衣大汉,无声逼近刘云汾闺房。黑衣人尚未踏入西厢,早已藏身在相府内的高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黑衣人寡不敌众,被围困在垂花门处进退两难。为首者以哨声为号,三人皆数举刀刎颈。 阳淌赶来时只看见了三具死尸躺在冰凉地上,随手指了其中一具吩咐送去大理寺,其余两个丢到荒野去。 待清晨刘云汾出外时,地上血迹已被清洗干净。管家说阳淌昨个深夜已回了王府,刘云汾想,他定是思念王府的高床软枕了。 大理寺狱中,唐近一勺勺喂浔阳喝着清粥。 两日光景,浔阳消瘦许多。这座阴冷的囚牢像从幽冥来的勾魂使,一点点摄去着她的气力,如今连勺子也拿不动了。 粥水入口苦涩,一咽入腹中立刻激起惊涛骇浪。浔阳强忍着喝了几口,转瞬却又尽数呕出。 太医说,要治好郡主这病,必须先离开此处,否则用再名贵的药材也是徒劳。 浔阳漱了口,不肯再喝粥。唐近向牢头讨了盆温水,帮她擦拭面颊。颈上的红点已向上蔓延,在苍白的面颊上显得尤为突兀。唐近仔细帮她涂着药膏,虽然治标不治本,至少丝丝的冰凉能让她不那么难受。 得知唐近设计去诳乐昌姑姑,浔阳甚是讶异,却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脉脉望着他。当初那么固执的他,竟然也有变通的一日,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这个问题唐近也曾问过自己,来牢房之前他尚没有答案,但一见到浔阳便再也不困惑了。 即使犯下五逆罪,永堕阿鼻地狱,也不会比眼看浔阳受苦更难过。 第65章 骗局 烛火颤颤巍巍照映着单薄的人影,乐昌剪断焦黑的灯芯,继续等候杀手回来复命。 慷王仍在西山,颜氏又在侯府守灵。她心中的焦躁不知该与何人倾诉,压抑得快要窒息。 天将明时,守在丞相府外的探子回来报信,丞相府抬出了两具尸首,阳淌押着一人去了大理寺。 不仅失手,还被大理寺抓住了,乐昌瞬即白了脸色。那三个都是她府里的人,大理寺只怕很快就会查到她头上。 天边的金光渐渐铺满人间,掌心的茶杯已然冰冷,乐昌仍紧握不放。 门外忽传来侍女慌乱的声音:“公主,大理寺右少卿来了,说是光远侯一案需请公主到大理寺一趟。” 乐昌一惊,茶杯落地碎成数瓣。 白茫茫的光远侯府内,一身缟素的颜心菀跪坐在棺木旁,脸上丝毫看不出哀伤。 她十六岁嫁入侯府为妾,萧均耀暴戾成性,主母林氏刻薄恶毒。光远侯府犹如人间炼狱,她没有一日能够欢喜。 再过三日,案子了结,萧均耀入土,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和乐昌安安乐乐过日子,赏月栽花,饮酒作诗,再也不用受人打骂。思及此,颜心菀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正遐想着将来的美好,门僮告诉她乐昌公主府的丫鬟来寻她。颜心菀撑着地面站起来,缓了缓跪得发麻的腿才随门僮出去。 小丫鬟在门口焦急徘徊,一见到颜氏立刻扑上去抓着她是手哭诉乐昌被大理寺少卿带走之事。颜氏脸色骤变,六神无主。 乐昌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倚靠,唯一的希望。 她们初遇那时,乐昌的驸马刚刚离世,两个各怀伤心事的人遇到一处竟有莫名的灵犀。她们相逢恨晚,而后一起养花植草、吟诗品酒,投契无比。 她与乐昌的关系渐地被旁人传开,萧均耀觉得她有辱门楣,打骂比以前更加狠辣。纵然乐昌爱她护她,但萧均耀毕竟是侯爵,乐昌无法救她出苦海。 她们的痛苦持续了将近十年,直到数日前,慷王为她们出了个脱离苦海的主意。 她们都知道,慷王并不是真心要帮她们,互相利用罢了。 萧均耀一直暗中为慷王打理着私盐帮,但事情被盐运使郑庆俞查出了端倪。慷王为求自保骗萧均耀写了份弹劾盐运使的奏本反咬一口,萧均耀并不知道,慷王是要的不只是郑庆俞的命。 乐昌原本不愿意陷害自己的侄女,但若不找她替罪大理寺难免追查。事情的进展原本很顺利,偏偏她在杀萧均耀的时候出了纰漏。因她心急过早动手,没想到萧均耀喝下了迷|药后并未立刻昏迷,纠缠之中还打碎了乐昌送她的汝瓷鱼吊坠。 碎瓷片散落满地,时间紧迫她根本来不及拾起所有瓷片。这吊坠世间仅此一件,情急之下她索性用花瓶砸死了萧均耀。 之后她山丹阁里所有的花瓶打碎,以为这样就没有人会去留意满地的瓷片里夹杂了吊坠的碎块,结果还是被唐近发现了。她曾挑唆林氏阻止唐近带走瓷片,但林氏外强中干。后来乐昌又派人去大理寺偷盗,却也没能盗走全部瓷片。 第75节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她注定要为萧均耀偿命? 颜心菀觉得天旋地转,明明暑热未褪她却冷得浑身瑟瑟,无力地靠在门上。谋杀亲夫、陷害郡主,斩首都算是轻判。 一行衙差气势汹汹朝侯府而来,颜心菀见状拔腿就跑,但又如何跑得过大理寺的衙差。 失魂落魄的颜心菀被押进了大理寺,唐近亲自审讯。 桌上摆着破碎后粘合成形的粉青瓷器,虽然残缺但仍可看出是个鱼形挂坠。 颜心菀自知事情败露,颤颤跪地,眼泪簌簌砸在地上溅起水花。 惊堂木敲响,颜心菀身躯一颤,头也不敢抬起。 唐近指着那染血的残破瓷器,道:“此物在光远侯命案现场寻得,乐昌公主已认出是她馈赠于你的。萧颜氏你作何解释?” 颜心菀一语不发,只低声啜泣。 唐近又问道:“刘云汾作证,曾听你与乐昌公主说,光远侯写下奏折检举慷王勾结私盐帮,而如今这奏折却成了弹劾郑庆俞,你又作何解释?” 颜心菀仍旧不说话,唐近继续道:“乐昌公主与刘云汾对质之后已承认她之前所作证供都是受你教唆。” 得知乐昌将自己撇清,颜心菀心中一痛,原来深情不敌生死。颜心菀心如死灰,无力再作辩驳。如实供认了自己如何诓骗浔阳,如何杀害萧均耀。所有罪名独力担下,不牵扯乐昌分毫。 师爷写好认罪状,只差颜心菀一个手印。 颜心菀看着认罪状泪光闪烁,仿佛侩子手的刀已架在她颈后。颜心菀颤抖着手在印泥上一压,红色的手掌正要按向认罪状时,远远传来乐昌的声音。 “不要画押!”乐昌提着裙摆快步赶来,将那份认罪状撕成碎片,气汹汹朝唐近道,“唐大人好生狡诈,带我游了半个京城,原来是想骗心菀认罪。” 唐近设下此计令乐昌以为自己灭口的罪证被唐近抓住了,乖乖跟着右少卿来大理寺。其实目的是令颜心菀相信乐昌将她供出,好令她以为事情败露,认罪画押。只差一步,颜心菀在认罪状上画了押,浔阳就能无罪释放了。 “萧颜氏方才已亲口认罪,不容抵赖。” 颜心菀抓着乐昌的手慌张茫然,乐昌看了看那块染血的破碎吊坠,根本不是汝瓷。唐近兜兜绕绕,想必根本没有十足的证据。 乐昌道:“心菀受你言语误导罢了,认罪状尚未画押,你不能将她定罪。” 颜心菀已知自己受骗,忙反口道:“对,对,我没有杀人,是你骗我认罪的。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那萧颜氏你如何解释你能将本案细节说得如此清楚?”唐近威严赫赫,惊堂木一拍,震得乐昌与颜心菀双双噤声。 颜心菀冷汗涔涔,不停吞咽口水,乐昌的衣袖也快被她抓破。过了半晌乐昌才替她答道:“她是猜的。” 颜氏又立刻点头称自己只是猜测。 如今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不论颜心菀的借口多么荒谬,唐近都不能将她定罪。明知凶手就在眼前却不能将她绳之以法,唐近难掩失落之色,却又不得不放人。 只剩不到两日,再不能破案他和浔阳就只能来世再结姻缘了。 第66章 伪证 暮霭时聚时散,大理寺逐渐冷清。唐近又将卷宗翻看数十遍,颜心菀要求浔阳入侯府接她的信也翻来覆去读了不下百遍,却仍旧没有头绪。 平素整齐的桌案上如今已是乱成一团,唐近也没有心思整理,只将与本案有关的证物收拢。正要将那封信收回信封中时,却发现封口出沾着一小片花瓣,凑近鼻尖嗅了嗅,竟是昙花的芳气。 唐近豁然,收拾好东西正要出门,阳湍却来了。 阳湍来不及客套,直接道:“我在侯府找到了人证,他亲眼见到颜氏杀人。” “当真?”唐近既惊又喜,侯府的仆人、姬妾他审了又审,一直无人站出来作证。 “是个花匠,每三日才入一次侯府,所以之前才未曾留意。” “原来如此。” 阳湍又道:“人我就交给你了,毕竟案子是由你主持,我寻出来的人证名不正言不顺,只当这人是你审出来的。” 唐近不甚明白,这人证是谁找出来的有什么要紧,但眼下也没功夫计较,他还得去查查昙花的事情。若能证明那封信的确是颜氏交给浔阳,再加阳湍找到的人证,足可还浔阳清白。 牢中的浔阳病得混沌,不知道自己在牢中待了多少个时辰。明明困倦不已却不敢闭上眼睛,总怕唐近来的时候她睡得太沉。 没有他在身边,她就像被遗弃在地狱的孤魂野鬼,寻不着倚靠。从前她欺他、骗他、置他于险地,现在却这般挂念他,果真是世事难料。 浔阳靠在墙上强撑眼皮,目不转睛望着牢门,却始终没等来唐近,疲惫的眼皮不知不觉阖上。 睡梦里觉得自己轻得一朵浮云,飘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她看见明黄的皇爷爷庄严上座,唐近穿着官袍自己跪在堂下,戴着官帽,庄严威风。乐昌姑姑和颜氏跪她身旁,瑟瑟发抖,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很累。 再睁眼时已身在家中。 莲珠双眼通红,见她醒来喜不自胜,话也说不清楚。 浔阳费了好些力气才听明白,唐近查出颜心菀给她的那封信,封口所用的浆糊是加了昙花花瓣熬制而成的,在公主府内找出了相同的浆糊。加上侯府的下人作证,亲眼目睹颜心菀杀人的经过,浔阳已无罪释放。 颜心菀与乐昌承认罪名,主犯颜心菀判斩刑;从犯乐昌贬为庶人,抄没家产。陛下为补偿浔阳,特赐婚予唐近。 最后一句,浔阳反复问了三遍。 婚期定在了腊月,陛下赐了许多妆奁,府里已经张罗起来了。 忽然从地狱回到天堂,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浔阳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虽然她和唐近的事情早闹得沸沸扬扬,但突然揭了这层窗户纸终究有些别扭。 这是浔阳第二次得蒙御旨赐婚了,她明白,皇爷爷真正的意图并非补偿她。她潜入光远侯府偷盗密折,为的是党争,这是皇爷爷的逆鳞,之后受这些委屈也只能算是教训。她父亲早露出要唐近上门提亲的意思,陛下锦上添花不是为她,而是在向唐近施恩。 第76节 “好在郡主醒了,否则明日二公子成婚也不快活。” 原来已经到阳淌的婚期了,柳清月分明为慷王所用,想必前世也为慷王出了不少力。她藏得倒是够深,姑嫂多年自己都未曾发觉。不知往后二哥该如何与这个二嫂相处。 不过眼下她也没有气力担心旁的,脑袋轰轰作响疼得厉害,按着太阳穴眉心收紧,莲珠这才想起喂她喝药。 “这几日唐近来过吗?” “日日都来的。”莲珠搅着沉淀的药末,“未来姑爷也是辛苦,又要上衙门又要筹备婚事,瞧着瘦了许多。” 听莲珠改口叫姑爷,浔阳耳根都红了。 正说着,唐近就来了。 如今他已是浔阳的未婚夫婿,堂而皇之就入了浔阳房里,连通报也省了。本以为浔阳还同昨日一般昏睡着,乍见她倚在床头喝药,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怎没人告诉我你醒了?”唐近三步并作两步,莲珠忙把位置让出来。 “郡主才刚醒,都还没去通报呢。”莲珠把药碗递给唐近,“劳烦您了,我去夫人那儿说一声。” 唐近接过药碗,说了一句“慢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莲珠放慢了步子。一会儿夫人和几个公子小姐定要把屋子挤满,她可不得慢着点走,好让唐近多和郡主单独待会儿么。 “苦吗?”唐近喂着药问她。 “都会过去的。”她相信否极总会泰来。 “我们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唐近略有些难为情,虽然已经多次向浔阳表明心迹,但那和定亲终究是不一样的。 浔阳脸上一热,微微点头。 “你愿意吗?” “陛下赐婚,哪有愿不愿意的说法。” “若不是陛下赐婚呢?”唐近道,“原本我也是打算等事情过去就向王爷提亲的。” 浔阳暗里抱怨唐近愚笨,她都表露得那么明白了,还非得要问。 “你若是不愿意,我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千万不要。”浔阳忙拦着他,皇爷爷不辞辛劳赐婚向他示好,他不单领情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求陛下把旨意收回,如此不识抬举岂不惹恼圣颜。再者,她怎会不愿意呢。 “往后,行事不可冲动,慎王府的女婿可不是好当的。” 唐近本不太明白浔阳言下之意,再看她满面通红总算是理解过来了,欢喜得忘了自己手上还端着药碗,泼了自己半身。 “我去让厨房再熬一碗。” “不必了。”浔阳拉着他,“喝下不少了。” 入秋后夜幕挂得愈发早了,唐近也希望多留些时辰,便不再去吩咐煎药。瞧着浔阳身上的红斑已褪下不少,到腊月应该能痊愈。到时披上嫁衣,在这样的夜幕里结为夫妻,那定是他今生最欢喜的日子。 阳湍得知浔阳醒来,立刻过来探望,见唐近还在,脸色瞬地沉下来了。 “还以为唐大人已经回府了。”阳湍语气不善,唐近也明显不太高兴。 阳湍这冷漠的态度令浔阳想起前世,大哥常说唐相国行事迂腐,很不待见他。但早前几次见面他和唐近都很和睦,至少在她入狱之前是这样的,为何突然又转变了。 唐近本欲多留,阳湍这般逐客他也就告辞了。浔阳百思不解,忙问阳湍几时与唐近有了过节。 唐近和浔阳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但阳湍却开始不看好这个妹夫了。 “早前我收买了一个花匠为你作证,后来他知道了,起了些争执。”当时阳湍眼见证物被盗,颜氏又没中圈套,担心唐近限期内找不到证据。后来看了颜氏供述的犯案经过,便寻了个花匠做假。反正颜氏确是真凶无疑,他并没有冤枉谁,但唐近就是拐不过这个弯。 浔阳垂眸叹息,这件事情孰对孰错已没有必要探究。令她担心的是唐近固执,迟早会与大哥再起冲突。一家子最要紧是和气,将来起了内讧得益的还不是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刨了个存稿坑求预收,么~ 虽然阿腿填坑慢,氮素发四不弃坑 第67章 翻墙 慎王府宾客纷至,恭贺声裹着锣鼓唢呐洋溢在慎王府每个角落。 浔阳没凑这个热闹,喝了药早早睡下。夜里起了阵寒风,把她冻醒了。抬眼见一人坐在她屋里,差点叫出声来。 “二哥?”屋里没点灯,浔阳看得不太真切,隐约觉得是她二哥的身形。 阳淌嗯了一声,喝了杯凉水压了压酒气。 “你怎么在这儿?”明明是他大婚的日子,不去招待亲朋也不洞房花烛,鬼鬼祟祟躲她屋里做什么。 “你这儿清静。”也只有浔阳的小院因怕饶她养病才没那么喧闹。其他地方总有人追着他道贺,听着心烦。 浔阳挪了挪身坐起来,问道:“往后,二哥打算怎么办?” 虽然知道柳清月是慷王的人,但到底已经娶进门了。 阳淌打了个嗝:“还能怎么打算,她差点把你害死,不教训她已是宽宏,还指着我真拿她当妻室对待吗?往后,当菩萨供着。” 空守着妻子之名,在夫家受人白眼,这难道不是最狠的教训了吗?路是她自己选的,浔阳并不觉得她可怜。也不知她前世为慷王害了慎王府多少,两辈子的债算是一次还了。 阳淌一想起自己的妻室名分给了这样一个人,心里膈应得厉害。早知如此,当初母亲操办的时候他就不该摊手不管。往后就算要娶自己心爱的姑娘也只能给个妾侍名分,想想都来气。 第77节 “你说。”阳淌慢悠悠问她,“刘姑娘,会不会介意我已娶妻?” 浔阳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刘云汾。她和刘云汾没有多少交情,哪会知道人家怎么想。 “介不介意的,你都已经娶了。”浔阳道,“再说了,刚正不阿的刘丞相摆在哪里,哪那么容易让你把人家孙女娶进慎王府来。” 阳淌今日喝了不少酒,酒气壮胆,平素遇难则退的性子竟也改了:“刘丞相算什么,只要云汾愿意嫁我,我天天往刘丞相面前跪着,求着他答应。” “那你去问人家刘姑娘呗。”浔阳只当他在说醉话,实在困得厉害,懒得与这个醉鬼啰嗦,“新婚夜待妹妹房里叫什么话,快回自个窝里去。” 阳淌踉踉跄跄出去,大抵还有三分清醒,走的时候能记得把门带上。瞧见外头人来人往,便绕了后门出去。 好在丞相府与慎王府相距不远,阳淌才没从马上摔下来。因想不出由头从正门进去,阳淌寻了处矮墙翻了进去。上次的刺客正是从这儿进的丞相府,阳淌轻车熟路。 刘丞相在他们慎王府吃喜宴,丞相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小院里刘云汾浇花时发出的水声。 冷不丁地上多出个人影,吓得刘云汾把水瓢掉了,泼湿了鞋袜。 一见是阳淌,丹田立刻涌上一股气来,碍着他的身份才在喉咙处忍下。若不是见他穿着婚服,刘云汾压根想不起来今日祖父是去喝他的喜宴。 “二公子有何贵干?”刘云汾的语气比天气还冷,门房没人通报,想必这位爷不是走的正门进来。大晚上翻别人家墙头,像什么话。 “想你。”阳淌借着醉意,直白得让人脸红。 刘云汾怔了怔,以为自己听差了。阳淌又重复了一遍,她才红着脸转过身去:“二公子醉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快回去吧。” “什么大喜日子。”阳淌道,“娶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有什么可喜的。” 刘云汾也猜出了柳清月的真正立场,不免有些同情阳淌。这位二公子虽有些讨嫌,但心眼不坏,姻缘上弄得如此也是苦了他。不过世间又有多少眷侣能如浔阳郡主和唐大人一般真心喜欢,多半是父母之命的盲婚哑嫁,阳淌能及早看清柳清月的真面目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二公子不喜欢刘姑娘,往后再纳几房妾侍就是了,何必难为自己。”毕竟男子不比女子,娶错了还能再娶。 “不。”阳淌语气坚决,“我想生生世世只对一个人好。” 刘云汾很是意外,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她的梦想,阳淌这样的公子哥也会有这种想法?花言巧语而已吧。 “云汾。”阳淌也不叫她刘姑娘了,“我喜欢你。” 刘云汾生平头一遭听到这样的话,霎时愣在当场。刘云汾的手胡乱绞着衣角,虽然并不喜欢他,却也难免面红心跳,羞赧道:“二公子莫要胡言。”。 “我说真的。”阳淌靠近那抹单薄的背影,想抱住她又怕唐突了。 刘云汾感觉到身后暖洋洋的气息,心跳的更加快了。慌乱地提起水桶跑开,生怕被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身后阳淌还冲她喊着“明日我还来,你得等我”。 她才不等呢,刘云汾心里如是想着。 第二天夜里她的确没在院里浇花,躲在屋里绣花,心不在焉扎了手指好几次。将要睡下的时候听见外头传来两声犬吠,望出去正见阳淌抱着条小黄狗往她这儿走。 刘云汾怕他直接闯进自己闺房,忙放下绣活出去。 阳淌换了身靛青色衣袍,显得比往常稳重些,最要紧的是翻墙时不容易见脏。他怀里的小黄狗身量偏小,看着也比寻常的柴狗更温驯些,像个婴孩一般。 “二公子怎么又来了?”刘云汾的语气明显比之前要平和些,阳淌得意而笑,把怀里的小黄狗往前推。 “它叫草垛,以后就劳你多关照了。剩饭剩菜随便赏些,不挑食。” 草垛的眼睛黑洞洞圆溜溜的,毛茸茸的尾巴一摆一摆,看起来比它的主人讨喜。 “二公子无端端送我狗作什么?”刘云汾心里喜欢,但又不好随便收他的礼。 “你这儿墙太低,垫个脚就进来了,我不放心,又不能守着,就让草垛替我吧。” “家徒四壁的,除了二公子您哪还有人翻我们家的墙。”刘云汾摸了摸草垛的脑袋,柔柔软软很舒服。 “不是有你吗?”阳淌见她喜欢,就把草垛塞进她怀里,“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登徒子翻墙来看你。” 刘云汾低头笑着,他不就是那个登徒子么。阳淌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将错就错:“我就乐意自己翻进来,草垛见了生人会叫唤,见了我不会,以后就只有我能翻你家墙头。” “二公子往后还是走正门进来吧。”刘云汾可不乐意天天有人翻自家的墙,且不说那堵老墙禁不禁折腾,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岂不误会。 阳淌笑道:“那我走正门你不赶我走了?” 刘云汾无奈道:“我哪敢。” 阳淌更笑得得意,他想,就算云汾是座冰山他也要暖化了她。 第68章 原则 祥玉斋里断断续续传出婴孩啼哭,玥言转着拨浪鼓哄着恒儿。自从有了恒儿,这座皇城仿佛有了温度,她的笑容也多起来了。 屋外飘着雪沫子,落在脸上并不多冷。浔阳提着一篮糕点来寻她,这是彭夫人托她带来的。 “天气不好,怎么还来了。”玥言心里是高兴的,记得她生日的人不多,但是浔阳年年都陪她过。 “说好了要陪你过到八十大寿的。”这是她们儿时的约定,要到八十岁走不动道了才能作罢。 玥言笑了笑,孩提时的玩笑她总记着。她道:“你的病好全了么?可别落下病根。” “早就好了。”浔阳凑近摇篮瞧了瞧她小叔叔,比上次见长大了不少。玥言虽未曾生养,但母爱是女子与生俱来的,她对恒儿视如己出,无微不至。 “难得他睡着了,我们上阁楼说话吧。”小皇子比别的孩子更爱哭闹,或许是生母早逝的原故吧。玥言怕吵了他睡觉,小孩子该多睡些才好。 炭炉将阁楼烘得暖洋洋的,玥言命人将桌椅移开,铺上羊毛毯子。她们脱了鞋坐到毯子上,同小时候一样。 第78节 “日子过得可真快,以前还能躺着,现在毯子都不够大了。”浔阳感慨道。 “回头让内务府送件大的来,要不八十岁的时候坐不住可怎么办。”玥言手撑着地向后仰,她巴望着日子过得快些,恒儿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她就满足了。 浔阳却盼日子过得慢些,越近婚期她越害怕。当初二哥成婚的事情她还帮着母亲张罗,到自己这也和二哥一样躲起来了。 “喝些酒吧。”玥言道,“你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去贺你,当是提前恭喜了。” 玥言自己酿了几坛果酒,命宫人从槐树底下掘出来,也学侠士豪客以碗盛酒。浔阳不敢多饮,毕竟是在宫里,酒后失仪可该让人嚼舌根了。玥言却喝得畅快,她常在宫里自酌,酒量练得很好。 “真羡慕你,可以穿嫁衣,嫁想嫁的人。”她当初懵懵懂懂进了皇宫就出不去了,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穿红嫁衣坐花轿。 浔阳叹息,人生总有错憾,就算走过一遍也防不住造化弄人。 玥言无心让浔阳为自己难过,她已经想通了:“过去的事再想也是无益,我现在有恒儿,只要他好,我就好。” 玥言斟了满满一碗,看着碗中的倒影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玥言问道,“当初通州山匪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每次看见恒儿她总会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死在了通州。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浔阳朝后躺下,半截身子露在毯外,“把余生都梦完了。” 玥言仰头把碗里的酒喝尽:“那你的余生是怎么样的?” “我死了,死在去柔然的路上。”浔阳已经很少去回忆慎王府没落后的事情了,再忆起来已有些遥远,“慷王御极,柔然进犯,我被选中和亲了。” 多么可怕的梦,玥言也躺了下来,言道:“陛下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很乐意看见他殡天,但真的看到他一日日垮下去时却又于心不忍。 大概还有半年吧,浔阳记得明年六月初八皇爷爷就该大行了。近来父亲和慷王的动作都迅速起来了,以前还担心触怒龙颜,现在都放开手脚了。 明年,要么荣华更胜,要么一败涂地。酒气从胃里涌上,堵在胸口。 “在你的梦里,我嫁给了谁?” 她嫁给了黄禄,仍是段不幸的姻缘。浔阳不忍再让她嗟叹,只道:“我走的时候,你还未嫁。” 玥言有些失望,她很想知道如果不曾遇见他,自己的人生会有怎样的不同。又问道:“那恒儿呢,你的梦里他应该已经出世了吧。” 浔阳长长叹气:“在我的梦里,荣妃还在。慷王登基之后把她们母子迁到偏僻的殿宇里,缺衣少食,恒儿得了场大病,没有太医照料,早早去了。” 慷王登基之后,对手足毫不留情。根深蒂固的慎王府都几乎覆灭,更何况是一个襁褓里的孩子。荣妃尚且曾助过慷王,若今生仍是慷王称帝,玥言和恒儿的处境必然更加艰难。 玥言若有所思,她宁愿自己死也绝不能容许旁人伤害恒儿分毫。 浔阳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黄昏,在门口正好碰上唐近。 唐近骑着青骢马,暮色下看不清五官,笔直的身姿透着英气。 “你怎么肯骑马了?”浔阳很是意外,唐近越来越不像个和尚了,这样的变化她是欣喜的。 唐近熟练地跃下马背,抚摸着马头说道:“迎亲不是得骑马吗?我先练练。”唐府已经张罗起来了,他腾不出时辰亲自为她布置,至少得练好马术,把从慎王府到唐府的路多走几遍,不能在迎亲的时候出差错。 浔阳红了脸微微笑着,唐近打起伞与她并肩入府。慎王的随从一早侯着,见唐近来了忙去请他。 “王爷请郡主和唐大人去书房走一趟。” 慎王与阳湍在书房议事,神色凝重。唐近心里已猜了个答案,但他更希望自己猜错了。 “唐近,恒安伯的事你且缓一缓。”恒安伯迁涉在一起命案里,大理寺正在调查。慎王本不欲插手大理寺之事,但如今正是关键之时,他在朝中的几个支柱都被慷王拔起,再折一个恒安伯无疑是重击。 “请恕下官不能从命。”唐近直言道。他身为大理寺卿,既已开卷宗查办案件,不论涉事者是何人都无情可说。 慎王早已料到唐近不会轻易放下原则,但他这般不顾情面未免令慎王恼怒:“唐近,你莫要以为陛下看重你,你就能目中无人了。本王念你是浔阳未来夫婿才好言与你商量,你以为本王真的没有办法救人吗!” 唐近听明白慎王的言下之意,又想起阳湍收买人证之事,忿然道:“在王爷眼中,法度天理为何物?那道恒安伯的命是命,枉死平民的命就是草芥吗?” 对这话最震惊的是浔阳,他们婚期已近,他再忠正也不该对她的父亲如此无理。 “唐近!”浔阳气恼道,“快向我父亲道歉!” “郡主,你也觉得我错了吗?”唐近义愤填膺,为此事右少卿再三劝他,甚至设计阻挠,如今竟连浔阳也不支持他。难道真如慷王所说,只有对慎王府有利她才会站在自己身边。 “你这样对我父亲说话难道没错吗?” 唐近忿然,拱手对慎王道:“下官言语失敬请王爷恕罪,但恒安伯之事也恕下官绝不能从命。告辞!” 唐近消失在茫茫雪雾里,浔阳气得胸口起伏不止。她明白他的坚持,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她的父亲,唐近就一点也不顾自己的感受吗? 阳湍叹气摇头,他们要从大理寺手里救人根本不需支会唐近。只是顾及他与浔阳的关系,希望他将事情押后处置,两不妨碍,哪知他这般不识抬举。 阳湍走近浔阳,她还凝望着风雪。他问:“不去劝他?” 劝他妥协?他不会听的。浔阳原以为能在慎王府和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但终究还是撞在一起了。 她喜欢他有自己的原则,不会因为艰难轻易动摇,但却不能接受他因这原则与她父亲对立。多么矛盾,多么可笑。 第69章 兵权 恒安伯的案子,因有人主动投案而了结。连日来唐近不曾踏入慎王府,阳湍告诉浔阳,近日皇爷爷常召唐近入宫议事,他与刘丞相等老臣也过从甚密,反而刻意回避慎王党之人。 折一个唐近对慎王党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唐近也甚少为慎王党出力。真正另慎王党如坐针毡的是陈妃的娘家,述国公府。 述国公府是本朝第一世家,祖上是开国元勋,加上先太后垂帘听政时的提拔,大数朝廷北面边防军权牢牢握在历代述国公手里。如今的述国公是陈妃的堂兄,因慎王是陈妃养子,述国公府也成了慎王在军中最大的依仗。 第79节 尽管陈氏已不在后位,述国公府依旧显赫,手中兵权更是不可动摇。然而两日之前,述国公忽以自身年迈,子孙无能为由,将兵权交还了陛下。 这一来,慎王府在军中就无援了。 事后,述国公避不见慎王,交还兵权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而兵权归属自然也成了朝堂热议。 正当慎王府最艰难之时,唐近来了一趟慎王府,却是为了将唐府里侍候的下人如数归还。王妃郑氏气得厉害,既要娶她的女儿又要与他们慎王府划清界线,若不是嬷嬷们拦着她早将府里挂着的红绸全扯了。 浔阳得知时正在看裁缝送来的嫁衣,款式一如前世。浔阳抚着金银丝绣制的牡丹图案,胸中抑郁,手掌渐地收紧。裁缝吓得五官拧在一处,苦口婆心劝她扯皱了就不好看了。 浔阳缓缓松手,嫁衣再好看又如何,唐近已非同昨日。门房报说他来的时候,她暗自欢喜,而他,莲珠请他到藕风小筑他也不肯。这岂止是在与慎王府决裂,分明连自己也不待见了。既是如此,成婚还有什么意思。 浔阳甚至想去求皇爷爷收回赐婚旨意,哪怕以落发出家为代价。但她始终不甘,这么多年的情分怎的就忽然化为乌有了。 陈妃宫里来人请她入宫,陈氏虽非她亲生祖母,但祖孙之情尤胜亲生,在她出嫁之前总要叮嘱几句。陈妃迁出坤宁宫后,住在了僻静的庆芳阁,没有后妃每日晨昏定省,她反而乐得清静。 每回浔阳入宫陈妃定会备下许多糕点,看着她全部吃完才算满意。 “想当初林嫔抱着慎儿来求我照拂时,你父亲还在咿呀学语,如今小浔阳都要嫁人了。若是林嫔还在……”陈妃忽然回忆起往事,眼中无限唏嘘。 当年陛下还未亲政,先太后掌权,她虽为太后亲侄稳居后位,却一直膝下空虚。慎王的生母林嫔以为将孩子托付给她能有更好的前程,为了让她真心将慎王当作自己的孩子,林嫔不惜自缢。 可惜先太后没有林嫔设想的那般长寿,要将慎王扶上帝位已非她们陈氏一族能做到的了。 “祖母今日怎么感怀起往事了?”这声祖母让陈妃心头恢复了温热。 “年纪大了,就喜欢往回看。”陈妃抚着浔阳乌黑的秀发,“你不一样,日子还长,得朝前看。” “祖母福泽深厚,也该要往前看的。”陈妃的身子一直很好,加上性情平和,连皱纹也别人少。 陈妃却只是笑笑,又催促她多吃些糕点。 “你可还记得,你皇爷爷。”陈妃顿了顿,眼里蒙了层水雾,“他的大限是在何时?” “明年六月初八。”浔阳知道,虽然皇爷爷对祖母不好,但祖母心里还是装着皇爷爷的。 陈妃点了点头,又嘱咐她:“往后嫁了人,就别总忧心朝廷上的事情了。好好看顾自己的身子,旁的事留给你父亲和夫婿去做吧。” 提起出嫁,浔阳如鲠在喉,却又不希望祖母为自己担心,只能道一句“祖母放心”。 她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慎王成年后已不能常进后宫走动,孙辈之中只有浔阳最贴心,时时还惦记着她这个老人家。 “听你父亲说,那位唐大人是个值得托付的。再过几日就要成婚了,且有得累呢,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准备出嫁,兵权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陈妃向来不问政事,忽然提起述国公兵权一事必定是知晓内情。 浔阳恍然大悟,此事应当只是父亲和述国公的计策。皇爷爷虽然身体抱恙,但这几日太医院换了新药已见好转。两党失衡,皇爷爷担心动摇自己的帝位,自然会重新平衡双方势力,兵权迟早会回到慎王党手中。 但是为什么要将兵权从述国公手上换给另一个人? 陈妃知自己说漏了嘴,忙将话题扯开。让婷嬷嬷将为浔阳准备的妆奁交给她,浔阳接过手,沉甸甸的。陈妃虽生于高门,却向来简朴。入宫这些年也未得过陛下多少赏赐,最贵重的都装进这箱子里了。 “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陈妃眼眶微微泛着红,浔阳嫁了唐近,她的心愿也算了却了一桩。 浔阳总觉得今日祖母说话很是悲观,私下问了婷嬷嬷,婷嬷嬷只说是她见孙女出嫁感慨了而已。 北面兵权的确很快就回到了慎王党手中,只不过却是一分为二。一份交给述国公世子,毕竟他并非真如述国公所说那般不堪,另一份则交给了阳湍。 阳湍在军中历练多年,虽比不上述国公的威望,但到底是皇族中人,皇帝更信得过些。 阳湍得了兵权后,郑氏的心情才好了些,猛然想起自己女儿就要出嫁,不舍地拉着说了几夜的私话。直到出嫁前一日才肯让些时间给慎王同女儿说话。 慎王当然不会像郑氏一样回忆她儿时的往事,而是告诉了她一件大事。 “你皇爷爷的身子你应该也知道,父亲和你慷王伯伯这场多年的棋局想必很快就能分出高下。”慎王沉吟,那毕竟是自己父亲,他又怎么可能全无不舍。但他们毕竟生在帝王之家,若不坐上至尊之位,就没有能力保护妻儿。 “唐近。”慎王道,“他在帮我。” 浔阳几乎失态地讶出声来,她不是没有这样猜测过,只是觉得不像唐近的作风。 “府里毕竟有些心怀鬼胎的人,没有告诉你也是怕害了他。”欺君不是儿戏,此事只有他和唐近知晓。原本是想一直瞒下去,但见女儿抑郁寡欢他又于心不忍。 “女儿知道该怎么做。”事情的轻重她自然明白,“但不知唐近是何时开始与父亲谋事?” “恒安伯之事后,他主动来寻我的。” 第70章 成亲 迎亲车队敲锣打鼓浩浩荡荡,骑着骏马的新郎与朱红花轿已走到了街头,嫁妆还没从街尾走完。京都百姓自发为唐近燃放炮竹庆贺,红纸洒满京城。 比之慎王府嫁女的气派,唐府的喜宴略显简陋。吃惯了山珍海错的达官显贵们自然瞧不上眼,却也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唐近廉洁。谁在寒窗苦读时不是怀了一腔报国热血,到坐上高位时谁又不是一身陋习。 唐近酒力欠佳,婚宴却又免不了敬酒。小木兰教他往酒里兑水,这才勉勉强强能走着进新房。 关门声令浔阳心头一颤,呼吸愈发急促。红盖头微微晃动,她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红靴的人朝他走来。虽然明知那是唐近,心中还是抑不住慌乱。 唐近的步履有些摇晃,整个新房都是红色的,他差点找不到浔阳在哪。 屋外仍是官场老手们相互的阿谀吹捧,屋内静寂无声。唐近静静看着和自己穿着一样婚服的浔阳,满足的笑意满溢在嘴角。这一切像梦境一般,想当年在宁松寺,一个是皇家郡主,一个是佛门僧侣,两不相干却能相遇相知,世间缘分果真奇妙。 红盖头缓缓揭开,展露一张娇艳的脸庞。带着几分醉意的唐近俯身吻上她的眉心坠,辛夷花的香气冲散了酒味,顿时气和神莹,醉意全消。 他的唇缓缓往下,滑过鼻尖,贴上柔软的丹唇。 第80节 她凝住了呼吸,浑身酥|麻无法动弹。 “夫人。”唐近轻声唤她,这两个字像团火焰烧得她浑身红热。 “相公。”她回应他,声音轻如游丝,从他耳边飘浮而过,带着他的不舍离去。 当清晨的微光落在这间红火甜蜜的新房时,唐近已撑着头看了唐夫人许久。睁开眼就能看见她的感觉真好,她的睡姿依然静雅,眼帘里的眸子偶尔转动,像是还在依恋梦乡。 唐近忍不住凑向她粉白的耳朵,低声唤她:“夫人,该起床了。” 他的气息从耳际灌入心田,酥麻又甜蜜。半睁眼的浔阳躲了躲,揉着耳朵抱怨:“好痒。” 唐近笑着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双臂环在她腰间:“夫人做了什么美梦?” “忘记了。”梦境总是容易遗忘,她只记得梦里有他,这就够了,“相公可做梦了?” 唐近摇头道:“以往常常有梦,尤其是在雪夜,昨夜却睡得极好。” 浔阳望向窗外,翠竹裹着薄雪。 原来昨夜下雪了。 “相公。”浔阳凝望白雪,这个问题她百思不解,“为何你会突然愿意帮我父亲?” 明明恒安伯之事令他们反目,连父亲也想不明白唐近为何会放下执着。 “多亏了婷嬷嬷。” 浔阳诧异回头,望着他柔暖的眼睛。他继续道:“婷嬷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能让唐近放下执着的故事,浔阳心中明了,又问道:“你信?”那么荒诞的故事,若不是她亲身经历她也是不会相信的。 唐近点头。他信佛缘,信冥冥中的因果。每逢雪夜他总会梦见浔阳穿着一身嫁衣站立在雪中楚楚望着他,好像自己欠了她什么。他问道:“你恨过我吗?” “恨过,到死的那一刻都恨着。”浔阳忆起重生后初次见他时的情景,浅笑低眉,“可当我睁开眼,看到是你把我从宁松寺厢房救出来时忽然就不恨了。那个时候的你,眼睛比未落地的雪还要干净,我根本就恨不起来。” 唐近忆起当时也是一笑,当初他六根清净,即便浔阳一丝不|挂他也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可如今巴不得天天把她抱在怀里。 “我欠你的,会用余生还上。”他欠她一生的幸福。 唐近抚着她柔顺的乌发,这债背上十辈子他也乐意。 “要你在人前虚与委蛇,难为你了。”浔阳靠在他怀里,唐近向来坦荡,与那些惯了逢场作戏的人不一样,要他戴着面具做人可想而知是怎样的辛苦。 “无妨的,小木兰教了我许多,我现在都能粉墨登场了。” 浔阳扑哧一笑,戳了他心口嗔道:“还学会说笑了。” “能让你开心的,我都愿意去学。” 两人还在浓情蜜意地说着话,莲珠在外头把门拍得砰砰响。浔阳腹诽这丫头太不懂人情世故,不耐烦地问了声:“什么事?” 莲珠声音焦急:“郡主,出事了,陈、陈妃娘娘自缢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新婚的甜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浔阳不可置信,急急换了衣服入宫,老远已听到婷嬷嬷沧桑无力的哭声。 她的祖母安静地躺在床上,盖着白布。这一切来得突然,浔阳不愿相信,非要掀开白布见一眼祖母。玥言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打扰陈妃。浔阳眼前已被泪水模糊,轰然坐到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浔阳呢喃着,她的慈蔼的祖母为何突然厌世,弃她而去。明明前两日还好好的,还叮嘱她要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自己却去了。 玥言的双臂缓缓松开,低声道了句“对不起”。浔阳诧异地看向她,难道祖母的离世和她有关? “我不该说那些话。”玥言万分悔恨,陈妃一直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待她,她从没想过陈妃会因为自己说的事而自尽。 浔阳颤颤抓着她的手,每个字都是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说出了口:“你说了什么话?” “先太后的事情。”玥言一面落泪一面说道,“陛下曾向我抱怨过,当年他十三岁继位,先太后垂帘听政,迟迟不肯还政。甚至,甚至在临去之时想拥立慎王爷当皇帝,让陈妃继续把持朝纲。” 这是陛下多年的心结,先太后是本朝的奇女子,她掌政期间四海升平、国力日增。群臣百官为她马首是瞻,皇帝明明成年却没有几人愿意拥立正统。那段日子里,皇帝如同傀儡般,任由太后安排一切。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才盼来太后寿终正寝,费尽筹谋才坐稳了皇位。 然而陈氏一族的地位却也稳如泰山,述国公手握重兵,先太后的拥趸总不时提醒他当年太后是如何如何的贤能明德。慎王一日日长大,他一日日老去,不由担心先太后的遗愿终有一日会被重提,江山将改姓陈氏。 为了消除陛下对陈氏家族的芥蒂,为了慎王能顺利登上王位,陈妃竟做了这样的傻事。 浔阳说不出话,靠着柱子不停落泪。她知道,祖母从来就不在意什么权力名位,她只是希望儿孙平安。若她不曾告诉祖母慷王登基后的事情,或许祖母不会这样决绝离去。 她重生了,祖母却走了,这算什么? 第71章 联手 陈妃身后事办得极为简单,陛下似乎并不想记起后宫里曾有她存在过,更遑论追封为后合葬皇陵。慎王府设了灵堂,请高僧作法超度。 第二年孟夏,陛下旧疾复发,身体越发不济,却仍迟迟不肯选立太子。慎王知道,六月初八之前,他必须给慷王致命一击。唐近已为慎王选好了这一击的名目——定远将军关致通敌卖国的旧案。 当年大数军队与乌惊国对战,大数的突袭路线泄露以致惨败。事后查出是定远将军关致勾结乌惊国,故举家流放。但唐近却发现所谓乌惊国写给关致的密信所用纸墨皆是大数所产,故上书陛下请求重审。 浔阳告诉他,真正通番卖国的人是陛下最信任的武将周逍。此事与慷王府毫无关系,相反,周逍与阳湍有袍泽之情,而且事发之时二人同在军中。前世慷王以此为由将阳湍扣押,登基之后硬生生扣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将阳湍判刑。 但如今的阳湍手握一半的北方兵权,只要将此事利用得当,便可成为对慷王的致命一击。 唐近连日里忙于收集周逍的罪证,至晚方归。浔阳在府里喂着鱼,心里念叨着唐近今日回得比昨日更晚,脸上又不露出半点痕迹。在外人眼里,他们这对夫妻已因党争立场不同而名存实亡。唐近早出晚归,浔阳几乎日日回娘家,成婚数月同桌吃饭不到十次,见了面也是冷冷淡淡的。 第81节 暮色深浓,唐近才从外回来,浔阳仍只看着池里的游鱼。莲珠觉着唐近既不顾慎王爷的提拔之恩,也不念和郡主的夫妻之情,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不肯再喊姑爷,冷冰冰喊了句“唐大人”算是打了招呼。 见他回来了浔阳也就安心了,拍了拍黏在手上的鱼粮回了屋里。 唐近仍旧是在书房待到深夜才回了卧房,浔阳倚在床头绣香囊,这几个月里攒的绣品都够去集市摆个摊卖了,可却一个也不敢让唐近带出门。 唐近坐过来揽着她的肩膀,以前想着成了亲就能光明正大地喜欢她,没想到还是得藏着,好在这一切就快过去了:“定远将军翻案之事已筹备妥当了,帮我告诉岳父大人,明日午后我会入宫向皇上禀报。” “好。”终于要开始了,浔阳雀跃也害怕,成与败只在此一举了,“明日你与刘丞相一同进宫。” “刘丞相?”刘丞相一直是陛下的拥趸,将他也拉进此事里岂不是添了更多变数,除非,“慎王拉拢了刘丞相?” 浔阳点了点头,复又摇头:“也不算是拉拢,此事实为意料之外。多亏了我二哥,他和刘云汾姑娘不知几时竟已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了。” 谁能料得到,丞相家的大才女会喜欢上阳淌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但唐近仍有不解,凝眉问道:“即便刘姑娘和二哥在一起了,刘丞相不是也可以继续保持中立吗?” “陛下龙体如何刘丞相比谁都清楚,一旦将来慷王伯伯御极,他不再是帝师,而是慎王府的姻亲,试问慷王又岂会容他。” 唐近微微点头,算是明白过来了。以陛下对刘丞相的信任,明日有他开口,事情应会更为顺利。忽想起另一事来:“还有件事情想问问你的意思。” 浔阳抬着明眸看他,以为又出了关系大局的事情。唐近却说道:“今个大理寺的梁主簿悄悄问我,莲珠许了人家没有,想让我保个媒。” 几日前梁主簿来了一趟唐府,和莲珠打了个照面,竟就一见难忘了。浔阳绷紧的神经立刻就松开了,笑得眼睛成了两弯新月。莲珠年岁还小,仍是孩子脾气,浔阳原先是想多留她两年的。既然有人对了眼缘又是个从七品的主簿,若是人品样貌都合适,早些配出去也非不可。 “他打算聘莲珠作正妻?”莲珠虽只是她的丫头,但浔阳是不忍心让她作小的。 “是续弦,他家中并无妾侍和儿女,莲珠嫁过去应不算委屈。” 浔阳点了点头,还算满意,又问道:“那样貌、秉性、家世如何?” “清白人家,进士出身,斯文老实,样貌……瘦弱了些。”他们男人间打交道只重人品性情,评价样貌实在不知该以何为准则。 然而莲珠那丫头最看重的偏偏就是样貌,她常说若是以后每天和个丑八怪睡在一个被窝里,宁可自个单过了。浔阳道:“这事儿我得问问莲珠的意思,她若不乐意我也不会逼她。” 唐近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说来我刚还俗时,莲珠对我颇为关照。” 浔阳闻言笑得厉害:“这话你可别跟莲珠说,她还担心着你记恨她差使你干了那么多脏活累活呢。” 唐近亦笑了:“比起苦行,那些哪算得什么。” 浔阳缠绵地依偎在他怀里,她就喜欢唐近把苦难视作等闲,和京里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不一样。这样的他,这样的肩膀,更结实。 次日一早浔阳就回了慎王府,路上顺便和莲珠提了梁主簿的事情。莲珠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那梁主簿瘦得脸颊都是塌的,眼睛小嘴巴大,她看不上。浔阳苦笑不已,想来要给莲珠姑娘寻个夫家可不是个容易事。 唐近与刘括为定远将军一案入宫面圣,陛下恹恹斜卧,听唐近禀报进展。刘括见陛下精神如此不济,唏嘘不已。陛下终其一生都在为保住皇位而惶惶忧虑,结果却是把自己的身子伤透了,这一病就如此汹涌。 皇帝得知自己信任的武将竟勾结外邦、陷害忠良时,一双眼睛瞪得像要冲出眼眶一般。周逍是他一手提拔的,皇恩浩荡他竟不知珍惜,勾结外邦。周逍死不足惜,只可惜了自己的身后名。 “陛下。”刘括道,“虽说眼下唐大人所查得的证据只指向周将军一人,但通敌不是小事,当年在军中的几个将帅中难保仍有同谋。” 皇帝垂眸冥思,他更希望周逍确有同谋,自己的失察骂名才更轻些。沉声道:“当年在军中任参将以上者,查!”声音没了往昔的中气,空洞洞地更显森冷。离死亡愈近,他就愈放不下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权位。 唐近面露难色,道:“陛下容禀,那一役中参将以上官阶者人数众多,又多不在京中。微臣惶恐,怕是倾大理寺之力也需耗三五载才能查清。” 三年五载,皇帝耗不起了。 “刘爱卿以为如何?” 刘括微作思量,道:“老臣以为,当年在军中的,如慎王世子阳湍、述国公家世子等,只怕不会听区区大理寺卿的传唤。此案,当另择主审。” 既然案子牵涉到了阳湍和述国公家的世子,那就只能交予慷王来审了。陛下吃力地抬起手吩咐内监:“拟旨。” 第72章 谋位 慷王奉命彻查周逍的通敌卖国案,陛下只给了半年的期限,但对慷王来说足矣。当年的兵将名册里赫然写着阳湍的名字,阳湍在诸皇孙中才能最为出众,如今更手握数十万兵权。慷王有意借此事除去他,便对周逍施以酷刑,逼他承认阳湍是自己的同谋。 这陷害的手法与前世相同,但不同的是阳湍早在月前就去了北境。 陛下得知阳湍勾结外邦龙颜大怒,命慷王将远在北境的阳湍押回京城。慷王派黄禄快马加鞭赶往北境拿人,阳湍拒不肯回,反将黄禄扣下。 正当慷王向陛下请旨再拿阳湍时,北境传来消息,阳湍与北境玉凉、离墨、渚安三国达成和议,互通有无、永不相犯。皇帝龙颜大悦,北境的不太平一直是他的心病,如今莫说追究阳湍抗旨不遵,对他私通乌惊的罪名也起了疑窦。 刘丞相看准时机火上浇油:“陛下,依老臣之见,阳湍身在边关,若当真与乌惊国有所勾结,大可叛国而去,怎会这般为国谋福?当中怕有蹊跷。” 唐近亦道:“陛下,微臣前几日在牢中见到了周将军,似乎伤得有些重。” 皇帝银白的眉毛微微跳动,刑讯问供并不出奇,但若下手过重,这供词就未必可信了。然而此刻他并不愿追究慷王是否陷害了阳湍,毕竟这一追究,慷王和阳湍必有一人获罪。若被治罪的是阳湍,北境三国的盟书立时失效;而若是慷王,他多年苦心建立的两党平衡将立即倾斜。他不想当太上皇,被先太后钳制的日子生不如死,他不愿再被慎王重演一次。 “周逍不知悔改,攀咬皇孙,罪不可赎。”皇帝如是说道。 刘括微微垂眸,看来陛下依旧不肯动慷王。陛下年少时所受的苦他都看在眼里,却直到如今才发现,陛下为了自己能坐稳帝位,已到了不顾大数兴亡的地步。即使如此,他们只能按照第二重计划行事了:“陛下,阳湍受此冤枉仍为国立功,若无恩赏恐惹非议。” 皇帝薄唇微动,却没说出话来。本欲赏阳湍金银财帛,再一想若赏得少了有轻视北境三国之嫌,赏得多了又恐南方受水患的百姓不满。既然金帛不好赏,就只能晋封了:“拟旨,慎王世子阳湍和议有功,赐封安和郡王。” 皇帝近来精神愈发不济,每每议事不到半个时辰就昏昏欲睡,恹恹问道:“两位卿家还有何事?” 刘括又道:“关致一家不日将达京都,关致本是忠君爱国的勇将,在民间颇有声名,沉冤得雪重返京师,陛下是否派一皇族子弟代陛下迎关致入京,以彰圣心?” 当初毕竟是皇帝陛下错信了周逍,连累关致受刑,举家流放。若非圣躬违和,应是御驾亲自出城相迎的,如今只能由他人代劳。这人选必须身份贵重,才足以彰显陛下的诚意,那自然便是在慷王和慎王中选一人了。 这一趟虽是代皇帝行事,却算不得优差,需得免冠徒跣相迎以示诚意。慷王此番办了这样的事情,总不能再让慎王去受罪。 关致一家老弱,慢慢悠悠回京,直至六月初七才到了京郊。 第82节 骄阳灼灼,慎王光着脚站在火热的黄土上,翘首以盼。一驾残旧的马车缓缓驶入视野,慎王疾走几步,脚底被石子刮出血痕。 断了右臂的关致在女儿关柔娘的搀扶下走出马车,当年骁勇的定远将军已然成了枯瘦病弱的老者,空荡荡的右袖随风摆动,见者为之悲怆。关致颤颤巍巍跪谢了皇恩,虚弱地请求慷王:“老夫离京多年,祖宗山坟无人祭扫。老夫想先向祖先请罪,还请慷王应允。” 慷王本就是来彰显圣恩的,自然不能拒绝人家祭奠祖先。关家的祖坟也不远,过了一座木桥,走段山路就到了。山坟多年不曾祭扫,已被杂草掩得严实。一番除草,关致与家人向祖先烧香叩头。关致声泪俱下,一时激动竟晕厥了过去。 慷王吓白了脸色,关致若出了什么好歹他可不好交差。关晨娘倒是镇定,掐着关致的人中把人救醒了。慷王松了口气,想来这应该是常态了。 关致靠在树下喝水,面无血色,关柔娘请求慷王让关致休息些时候再走。慷王也只得寻个树荫等关致缓过劲再回去复命。柔娘望向京城方向,唐近与浔阳郡主的恩情他们关家算是还了。 这一等就到了黄昏,待慷王安顿好关家老幼已是深夜,皇宫宫门早已关上,慷王只得等次日再入宫向陛下复命。慷王一日不在京中,回府后立即传了长史问宫中情况。今日陛下曾召慎王入宫商议北境三国议和之事,慎王黄昏时离宫,一切正常。 然而慷王并不知道,天色昏暗、灯火未上之时坐上慎王马车的却不是慎王本人。禁宫已被雷霆军控制,刘丞相与彭妃守着寝殿,分别将前朝和后宫来的人拦住。 子夜星辰漫漫,慎王仰望薄月。今日之举无异于谋反,若陛下并未如浔阳所言在明日拂晓时殡天,慎王府上下难逃厄运。龙榻上的垂危老者是他的生父,但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却比夜空中的云雾还要淡薄。他记不起自己的父皇是否曾抱过自己,只记得儿时先太后常将自己抱在膝上,记得陈妃对自己无微不至。 皇帝从睡梦中醒来,见有人立在窗边不免一惊。定眼一看是慎王,立时警铃大作。 “你为何在此?” 病重的父亲看见儿子却是这般气愤,没有半点温情。慎王深吸了一口夏夜微凉的空气,想起陈妃和他的生母,胸中多了几分戾气:“御医说,父皇病情汹涌,儿臣不敢不在此守候。” 皇帝一听这话怒气更重,斥道:“朕身体安好,你出去!” “父皇不必为朝政忧心,儿臣不会辜负太祖打下的江山,竭心尽力也定要再创先太后当政时的盛况。” 皇帝的眼皮跳动不止,太祖打下的江山,太后创下的盛世,慎王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皇帝气得声音颤抖:“朕不曾传位于你,谋朝篡位,你以为百官万民能服?” “谋朝篡位?”慎王道,“父皇不是已立我为太子了吗?” 皇帝的脸因惊诧而更加扭曲骇人,他从不曾立过太子,只封了个郡王。本朝皇帝共有七方玺印,不同的旨意盖不同的玺。若立遗诏传位,必须用“传国玉玺”,而立太子和封王侯都是用“皇帝行玺”。皇帝急怒功心涌出了一口血,那日拟旨用印的是刘括,他最信任的恩师。 皇帝看着龙袍上的殷红血迹,自知大限将至,眼眸蒙上了一层灰暗。他抬起头恳切望着慎王,方才的暴戾早已消散,只剩哀求:“朕只求你一事,朕去后,不与陈氏同陵。” 若说慎王原本还感念生养之恩,这一句便彻底将一切撕碎。陈妃是那么贤良恭顺,对他从无二心,只因是先太后的侄女就受他厌弃至此,丝毫不念夫妻之情。 “父皇放心,待父皇大行,儿臣必当追封陈氏为太后,永远陪伴父皇!” “你!”皇帝一口痰卡在喉咙处,脸色涨的发青,双目瞪圆,缓缓向后倒去。 慎王转过身阖了眼,朝日未露,比浔阳说得更早。 第73章 公主 秋风微醺,在太常选定的吉日里,浔阳公主与驸马唐近搬进了公主府。唐近接任了刘括的丞相之位,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宰辅。 公主府隔壁就是阳淌的祺王府,阳湍则封为太子住在东宫。因先帝大丧未过,阳淌和刘云汾的婚事只能押后。近来刘云汾陪着刘括回乡祭祖,阳淌日日思念心上人,常在夜里吹笛遥寄相思。然而他们兄妹对乐器都没有什么天赋,每每浔阳与唐近浓情蜜意,总会听见隔壁传来凄恻刺耳的笛声。 浔阳本以为和阳淌作邻居能常走动解闷,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下场,恨不能搬回原先的唐府去。对这滋扰唐近却只是感慨:“祺王是个重情义的人。” 只重和刘云汾的情,对她这妹妹并不仗义,浔阳如是抱怨。琢磨着不能再让阳淌只当个闲王,得给他找些差事寄托寄托。唐近搂着她的腰,忍不住捏了捏软绵绵的肉。近来日子安逸,浔阳胖了。 浔阳笑着弓腰躲开,又去挠唐近,两人纠缠着倒向了床榻。 屋外值夜的莲珠逗着地上的蚂蚁,公主现在用不着和姑爷扮不合了,天天你侬我侬,也用不着她伺候。她自小服侍浔阳,现在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能逗逗蚂蚁打发时间。 到了第二天夜里,隔壁的祺王府再没传来笛声,阳淌被派去南边主持赈灾了。阳淌的名声在官界很一般,典型喜好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连太子都担心他应付不了江南那些个老辣贪官。但唐近却在朝堂上极力推荐他,皇上到底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一辈子没出息,最后还是把差事给了他,算是历练。 其实江南赈灾最大的障碍就是那些尸位素餐、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这趟赈灾,重在整顿江南官场。阳淌下江南后各方官吏使尽浑身解数款待,珍馐百味、歌舞佳人,但凡江南有的都献到了阳淌面前。阳淌照单全收,将纨绔子弟的本色展现得淋漓尽致,很快就与那些贪官打成一片。 到摸清了这些官吏中谁是害群之马,谁又公正廉明后,阳淌立刻翻脸。为首的贪官送回京候审,其官职由那些清官代掌,等候吏部的正式擢升。其余几个小贪抄了家财用以购置赈灾物资,府邸征用安置灾民。为了让这些贪图享乐的狗官尝尝民间疾苦,阳淌领着一众官吏下河修堤坝,提前完成了河堤修复。 阳淌来江南时被百姓骂得狗血淋头,走在路上还曾遭臭鸡蛋暗算,这番一个大反转收获了百姓拥戴,临走时簇拥脱靴,不舍相送。 对阳淌刮目相看的不仅是江南百姓,还有那些曾经看轻他的京官。但这些都不是阳淌在乎的,他只是想着要刘云汾夸他几句也就足够了。 是年季秋,柔然可汗胡苏得了急病,为实现毕生心愿遣兵南下,与大数开战。大数早有防备,柔然败得狼狈,胡苏含恨而终。 胡苏病逝的消息传至大数,浔阳望着长舒一气。前世她差点成了胡苏的妃子,如今大数打了胜仗,胡苏也死了。北境安定自然不会再有和亲之事。往后的一切再不是她能预料,对未知的将来她反而如释重负。浔阳低头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知她与唐近的第一个孩儿是男是女。 绿桐领着一双儿女来探望她,彭四郎腿伤已愈,上月已带着妻儿回京,志在今届春闱。这两年他们游山玩水、惬意自在,两个孩子也长得颇有灵气。彭晤乖巧地向浔阳见礼,彭曦则还在绿桐怀里咿呀。 彭晤是个活泛的孩子,莲珠领着他在园子里玩耍。绿桐与浔阳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唐近从外头回来,她们还端着茶杯聊天。绿桐说着他们这些年在外的趣事,浔阳艳羡不已,她与唐近大概是没有机会放下京城的一切,无忧无虑畅游山水了。 “驸马爷回来了呀。”绿桐打量着唐近,两年不见,唐大人越发神采奕奕。早就知道唐大人对浔阳有心,能修成正果她真心替他们欢喜。 唐近与绿桐打了个招呼,便望着嬷嬷怀里的娇小的婴孩。他快当父亲了,见了孩子总觉得亲切。浔阳见他馋涎欲滴的模样不禁忍俊,央绿桐把闺女借他抱抱。 虽然浔阳的月份还小,但唐近已开始拿枕头练习抱孩子了,抱彭曦的手法很熟练。雪棉端着给彭曦准备的米汤过来,见是唐近抱着彭曦微微讶异。唐近很喜欢这个爱笑的孩子,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她吃着。 浔阳想,唐近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绿桐却如鲠在喉,纠结着该不该说给浔阳听。 “我房里有几盒宫里赏的胭脂,你挑些回去吧。”浔阳见她似有私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与绿桐单独出来。 绿桐走出厅时凝重地望了望唐近身边的那个丫头,一肚子的话终是憋到了无人时才说出口:“公主,原本您和驸马的私事我不该多嘴,但不说又怕吃亏。” 浔阳眨着长睫一脸不解。绿桐沉了沉气,低声问她:“那个雪棉,您是打算留给驸马的吗?” 浔阳诧异地瞪大眼睛,她从来没想过给唐近添姨娘,唐近也从来没提过这事。即便她有了身孕,唐近也是夜夜守在身边的。 见浔阳如此反应绿桐心里有了数,又道:“我好歹在兰亭舟那样的地方待了些日子,看人还是有些把握的。公主无心,雪棉只怕有意。”雪棉看唐近的眼神,与兰亭舟里那些想着鱼跃龙门的女子太相似了。 浔阳深深吸气,肚里的孩子动了动。雪棉是她的陪嫁丫头,年岁不小了。她之前曾帮她物色了个不错的人家,雪棉不肯,说要伺候自己。她天真地信了,没料到原是存了这么个心。浔阳道:“此事我有分寸了。” 绿桐这才放了心,她与浔阳交浅言深,知道浔阳是不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的恩爱的。浔阳的身份和手段不怕对付不了一个丫头,只是怕出手慢了,糟心。 第83节 两人若无其事回了前厅,唐近正逗得曦儿咯咯笑着,雪棉立在边上带笑相看,好像那男人是她的夫,那孩子是她的儿。浔阳现在看着她就觉得不痛快,打发她去备晚膳。 送走了绿桐后,浔阳一本正经问唐近有没有纳妾的打算。唐近笑意一僵,一本正经地答她,今生今世心里只装她一人。浔阳这才又展露了笑靥,但雪棉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着碍眼的。 趁着唐近还在书房处理公务,浔阳把雪棉叫到屋里。浔阳沉着脸,雪棉茫然,向莲珠使眼色问她发生了何事,莲珠也不肯理她。 “早前我提过的和兴胡同沈家二公子,你觉得如何?” 沈家公子是个穷教书的,雪棉不乐意。莲珠还能有个主簿看上,凭什么她要去嫁个破落户。雪棉砰地跪下,浔阳一句重话没说她却哭得梨花带雨:“公主,求您别打发我走,我想伺候公主和驸马爷,这辈子都向着公主。” 这辈子都向着她?看来绿桐的确没看错人。眼泪对浔阳而言起不了半点作用,她可不会怜香惜玉:“我看着你是我母后给的丫头才费心帮你寻个好出路,你若不乐意,就自个去找吧。” 莲珠哭着摇头,巴着浔阳的腿央道:“公主别赶我走,我,我一定会报答公主的。”出了公主府,她就只是个农户家的老姑娘,还能有什么出路。 浔阳厌烦极了,挪了挪腿避开她。莲珠招呼了两个老妈子进来把她拉出去,免得公主动了胎气。 “明个一早就打发她出去吧。”浔阳吩咐莲珠。 莲珠应了是,见浔阳的腿又抽了筋忙帮她捏腿,宽慰她别为个不识好歹的人气坏了小少爷。 雪棉哭哭啼啼的收拾着东西,她的模样并不差,鼻子小小的,嘴巴也是樱桃一般,哭起来尤为招人怜惜。就这么走了她不甘心,她始终觉得驸马爷对她也是有意的。虽说这是公主府,但驸马毕竟是个丞相,公主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只要驸马不赶她,公主发话也是没用的。 雪棉这样想着,忽然就不难过了。重新打开包袱翻了胭脂出来,对着镜子涂涂抹抹。 第74章 宫宴 浔阳自从有了身孕,胃口就特别好,夜里一定要吃些东西才好入睡。一碗小米粥吃得干净,漱了口打算就寝,却听见外头雪棉在和莲珠说话。 雪棉哭求着莲珠让自己进去见一见公主,莲珠不乐意,告诉她公主睡下了。雪棉不依不饶,越哭越凶。浔阳本也是不打算理她的,实在觉着吵,才让莲珠放她进来。 雪棉扑过来跪在浔阳脚边,脸上的脂粉被泪水糊成了团,若说之前还有几分姿色,现在看着只剩惊吓了。 “公主,奴婢求您,让我嫁给范夫子吧。” 浔阳哈欠打了一半,诧异看着她,怎忽然就开窍了。 方才雪棉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裳,精心打扮了去书房见唐近,唐近忙着处理公务半眼也没看她。雪棉破釜沉舟,连衣裳也解了,唐近却以为她中了邪,喊了一群小厮要带她去看大夫。她一个姑娘衣衫不整在驸马爷的书房里,大概除了驸马谁都知道她想做什么了,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往后她还怎么寻婆家。 浔阳忍俊,唐近还是这么呆傻耿直。 今年的除夕宴因先帝驾崩并未大肆操办,郑皇后在宫中设了简单的家宴。浔阳与唐近一同入宫,因她身子重,走不了多少路就得休息。正在亭子里歇脚,远远望见太子阳湍。浔阳许久没见着大哥,晃着手打招呼。阳湍望过来,见是浔阳微微一笑,但目光移至唐近身上时笑容却又散了。 日前唐近上了道折子向皇帝陛下力倡裁兵垦荒。大数以往为了防御外敌,每年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用以组建军队和供给军需。从军的人多了,田地上耕作的人自然就少了,国库空虚已不是一两年的事情,长此下去必然伤及大数元气。而如今北境安定、四海升平,精简军队既能减低军耗,也能让更多人回归农田,休养生息。但,大数大部分的兵权都在太子阳湍手上,裁兵无疑是在削他的权。 浔阳心底是支持唐近的,但阳湍毕竟是她皇兄,而且又是储君,唐近与他闹得这么僵实在不是她乐见的。偏偏唐近是个倔脾气,阳湍有意向他示好,托了浔阳从中调和,结果都被唐近驳了,倒叫浔阳处在中间尴尬。 一来二去,阳湍和浔阳也疏离了。 阳湍只远远向浔阳点头示意,便又背过身与礼王阳润说着话走了。浔阳心中不免泛凉,以前阳湍是最疼她的,如今见了面却只剩点头了。 她埋怨地看着唐近,唐近却只是笑着问她是不是要走了。他心中坦荡,所思所想的都是为国为民之策,浔阳也实在说不了他什么。 他们来得早,入席时只有皇后和阳淌在说话。 阳淌从江南回来后稳重了不少,不似以前只谈风月,也知道要为父皇分忧了。郑氏见儿子突飞猛进,笑得开心,道:“果真是儿子大了不听娘的,只听媳妇的。以前怎么劝你都不收性子,现在刘姑娘还没过门就能把你治得服帖。” 阳淌笑了笑,以前他也有心替父亲多做些事情,但他上面还有个精明强干的大哥在,总也寻不到机会。后来云汾常劝他莫要妄自菲薄,有了她的激励他才有了动力。 “等你把刘姑娘娶进门,再生几个聪明乖巧的孙儿,我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了。”阳淌府里虽已有个柳清月,但却只是有名无实,郑氏一直因给他选错了妻室而自责。 “儿臣也盼着呢。”阳淌毫不掩饰自己对刘云汾的心意,郑氏和浔阳皆是一笑。阳淌又玩笑道:“母后也还年轻,何不给我们添个小皇弟。” 郑氏闻言却蹙了蹙眉,忧郁说道:“听御医说,你们父皇近来身子不大好,头疾时常发作。”郑氏长长一叹,既是为皇帝的身体,也是因自己如今只能从别人口中知道丈夫的情况。慎王登基后勤政爱民,并不常留宿后宫。郑氏不免怀念起在潜邸的日子,夫妻恩爱、儿女绕膝,比这座冷冰冰的皇宫强多了。 月色渐浓,后妃和皇子公主们渐次入座,殿里热闹了起来,他们一家已许久不曾共聚一堂。皇帝陛下忙于公务,皇后三催四请才把他盼来了。 皇帝在众内监的簇拥下驾临,众人起身行礼。浔阳见父皇形容消瘦,冕旒之下的脸露着疲态,心里并不好受。她知道父皇一直想开创一番如先太皇太后在位时那般的盛世,夙兴夜寐,身子难免受影响。 太子与太子妃领着小皇孙玄熙向帝后拜年,皇后笑着招呼玄熙坐到自己身边。阳淌孤身拜年,他封祺王后并未将柳清月册为王妃,祺王妃的位置一直为刘云汾留着。浔阳怀着身孕免了礼,后头几个弟妹一一上前拜贺。 因是家宴并不大拘礼,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甚好。酒过三巡,内监神色慌张地在皇帝耳边说了数句。龙颜骤变,怒目投向阳湍,命他与唐近往御书房议事。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是发生了大事,谁也不敢多问,却也都没了饮宴的兴致。 浔阳郁郁回府,辗转反侧。中夜时分屋外烟花绚烂,照得天际通明。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烟火出神。前世,她大约就是在今日的这个时辰离去的。浔阳摸着腹中活动筋骨的孩儿,无限感慨。 丑时过后唐近才从宫里回来,他猜到浔阳会等他,特地从宫里打包了点心。浔阳胃口不佳,但肚里的孩子确实是饿了。一面嚼着红枣糕,一面听他说话。 数日前太子詹事在大宛县打了人,知县包庇,反将苦主收监。结果苦主在牢中伤重不治一命呜呼。家中老母痛失爱儿竟也去了,剩下一个六旬老父,上京告御状来了。 此事太子并不知情,但毕竟是东宫属官惹了事,他有监管不力之责。陛下已罚了他的俸禄,太子詹事和大宛知县也都法办了。案子虽是拨乱反正,但太子在民间的声誉怕已难挽回。 浔阳叹着气,偌大东宫,大哥纵有三头六臂也盯不住底下那么多人。随便一个属官犯事都会被记在大哥头上,他现在一定郁闷极了。 次日,浔阳去了东宫。小皇孙玄熙正在庭院中与一只白毛短尾的猫玩耍,见了浔阳便抱着白猫向浔阳见礼。浔阳摸着小侄子的脑袋,问道:“熙儿什么时候养猫了?” “二皇叔刚送熙儿的,可乖了。”熙儿举着白猫,小手力道不够,被白猫溜走了。熙儿摇摇晃晃追着它,一人一猫绕着假山跑。浔阳笑了笑,才走开几步却听见宫人在喊熙儿。回身一看吓得不轻,熙儿竟挂在了树上。 阳湍听见动静立刻赶了过来,玄熙是他嫡长子,见他挂在树上嚎嚎大哭阳湍立刻攀上树去救他。 浔阳看得心惊胆战,阳湍抱着树干够不着熙儿,又蹬着攀上树枝,这才将玄熙抱住。底下众人才刚松了气,那树枝承不住父子二人的重量,骤地断了。 阳湍紧紧将玄熙抱在怀中,以背着地。树枝并不高,冬日里衣服厚原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但偏地上有块石头,尖角戳中了阳湍左腿腘窝。阳湍安抚着怀里的受惊的玄熙,正要起身却发现左腿动不了了。 第84节 他们摔下树时浔阳吓得不轻,肚子猛然作痛。 第75章 产女 浔阳忽然胎动临盆,就近在东宫设了产房。胎儿只有七个月,浔阳早前又得过大病,身子不太结实,连经验最足的太医看过了也直摇头皱眉。 唐近得知消息立刻赶往东宫,皇后已在屋外踱步许久。一边是儿子摔断了腿,一边是女儿难产,大年初一出了这么多事情,最难过的莫过于她这个当娘的。 浔阳在产房中喊得撕心裂肺,一声声都像剜在唐近心头。唐近不顾嬷嬷们的阻拦硬是闯进产房里,浔阳的脸苍白如纸,汗滴和泪水掺在一起,被褥已被浸湿了一片。看见唐近不顾忌讳进了产房,浔阳一个激动,肚子越发疼得厉害。 “这孩子不要了!”唐近抓着她的手,心疼地厉害。之前他盼着能有个像彭曦那般玉雪可爱的孩儿,但如今只求浔阳安好便已足够。 “别胡说!”浔阳紧紧抓着唐近的手,指甲已陷进他的皮肉里。她知道唐近待她好,但太医说,若是这胎保不住,往后怕再难有孕了。 疼痛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嬷嬷端了参汤上来,唐近一勺勺喂她。嬷嬷们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见丈夫陪着进产房照顾产妇的,心底都夸浔阳公主有福气,只盼她能熬过这劫。 屋外絮絮飘起白雪,浔阳疼一阵好一阵,嗓子喊哑了,身上的力气也快抽干了。 在朝霞刚在天际铺陈开时,低浅的婴儿啼哭声终于传来。嬷嬷抱着瘦弱的婴孩向皇后复命,襁褓裹得严实,只露出个拳头大的脑袋。 “恭喜娘娘,公主生了个千金。” 郑氏抱着轻飘飘的外孙女,棉花似的。小丫头哭声很弱,听得郑氏心疼。她问道:“公主如何了?” 嬷嬷面露难色,回道:“昏睡过去了,太医已去瞧了。” 郑氏心口一痛,忍不住落了泪。浔阳出生的时候最乖巧,不像阳湍和阳淌磨了她半条命。现在浔阳生孩子了,却比她还艰难。郑氏抱着外孙女向佛祖祈愿,宁可折寿十年换女儿安好。 唐近一直陪在浔阳身边,女儿落地他也只瞧了一眼,他的目光只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伴着狂风。探了探浔阳手上的温度,又让宫人多添几个暖炉来。浔阳最怕冷了。 宫里所有的太医都来瞧了一圈,个个都说公主大约熬不过今夜。唐近不信,前世浔阳在除夕夜离去,今日已是初二了,佛祖既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又怎会只留她两日。 夜幕渐地收严,唐近两日未眠,一股酸涩在眼皮上蔓延,不知不觉靠在浔阳床边堕入了梦境。 梦里他站在京都的城门楼上,远望一行朱红的送亲车队朝北方而去。天际飘落一片薄雪,他接在掌心,触起了多年前的记忆。那年他还是佛门子弟,在山寺里救了一位姑娘。她曾见过那个姑娘跪在佛前祈愿,她求的不是自己的姻缘或是命道,而是盼着大数朝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如今那个姑娘坐在那驾绑满了红花的车轿里。大数吃了柔然的败仗,只能从皇族中选一女子远嫁求和,他第一时间想起浔阳郡主。 他想,只有浔阳郡主这般心系百姓的女子去了柔然才能换来两国的和睦。他想,她大概恨极了他。方才她坐上马车之前剐了自己一眼,那一眼里,满是恨意与狠意,却让他的心跳错了节奏。她的眉眼,像盛开在枝头的辛夷花,鲜艳而雅致。他忽然后悔了,柔然的黄沙与狂风里是开不出辛夷花的。 那一日是除夕,百姓早早地回家过年,街道空空荡荡,只剩他和白雪。他没有亲人,团圆夜也只是与自己的影子作伴。他又想起了浔阳郡主,今夜她也是孤单的。 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唐近抬头望了许久,不知浔阳郡主是否也在看这些绚丽又短暂的烟火。 一道马蹄声又由远及近,从街角转弯险些撞上唐近,那人的打扮正是送浔阳郡主出塞和亲的护卫。唐近心中腾起一丝不安,但愿是他想多了,他问:“何事如此惊慌?” “浔阳郡主的马车跌落山崖,郡主不知所踪。” 唐近心底如有惊涛骇浪在翻腾着,从他出家到还俗到当上首辅,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除了这一刻。唐近夺了那人的马,扬鞭出城,追着车队碾过的痕迹。积雪已深,马失前蹄,他从马背上摔下,滚下山坡。狂风暴雪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拾了根枯枝作拐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脑海之中满是浔阳的倩影。 雪海之中,一抹艳红格外醒目。唐近扔了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用冻得没了知觉的双手从雪堆里挖出了浔阳。她的脉搏已经停了,安静冰冷,像一朵枯萎的花。那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滚烫的泪水落在浔阳苍白的脸颊上,可惜枯死的花再浇水也已迟了。他将浔阳驮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回京城。对不起,那一路唐近的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后来,他辞去了丞相之职,重回了佛门。不再云游,只在浔阳郡主的墓边修了座竹屋,日日为她诵经,直至圆寂之时他才望着那方矮坟道了一句:“我喜欢你。” 唐近从梦里醒来,浔阳依然安静地躺在她身边,依旧是惨白的脸。唐近的泪水淌在她的脸颊上,缓缓地滑进她唇间。 “对不起。”唐近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如果不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不必受这个苦。今生他依旧欠了她。 浔阳的唇微微动了,嘴里的苦涩蔓延到心底,却渐渐甜了。 “相公。”浔阳气若游丝,声音刚从唇间发出立刻消散。唐近如在梦中,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才终于相信他的浔阳回来了。 “你哭了。”浔阳缓缓伸手,冰凉的柔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唐近握着她的手,痴痴笑着,道:“我喜欢你。” 浔阳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我知道。” “我们的孩子呢?”浔阳想着他们的孩子,她当时只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还没看到他一眼就失了气力。 唐近忙让嬷嬷把孩子抱过来,她原本在襁褓里睡着,一靠近母亲立刻就哭了,大概因母亲受了这么多苦而难过吧。 “起名字了吗?”浔阳问道。 “叫唐弥好不好?弥补的弥。” 浔阳略一思量,微微一笑:“她不足月,弥补,正合适。” “不。”唐近却道,“是我对你的弥补,我会好好待你和弥儿,弥补前世和今生的亏欠。” 浔阳凝望他哭得通红的眼睛,她从来不觉得唐近亏欠自己什么。她又看向唐弥,但愿女儿长大后不要像他父亲这般,时不时犯痴才好。 “大皇兄他,怎么样了?”浔阳忽想起自己是因见阳湍和玄熙摔了才动的胎气,隐约记得大哥似乎伤了腿。 唐近本不愿提起此事惹浔阳难过,但她问了又不能不说,便道:“左腿从腘窝直伤到膝盖,只怕会落下残疾。” 浔阳胸口一郁,前世大哥被慷王冤枉受了膑刑,今生竟还是伤了腿。但如今他已是太子,腿上落了残疾以后可如何是好? 第76章 金城 草长莺飞时节,浔阳与绿桐往福庆寺去。小唐弥出生后身子很弱,时不时要病一场吓唬吓唬她爹娘。听说福庆寺的菩萨灵验,浔阳出了月子便打算给她求道平安符。 第85节 马车在转弯处险些与另一驾车相撞,好在两边车夫都是老手,避得及时。绿桐挑开帘子望了眼,道:“是金城郡主。” 金城下了马车,隔着车帘向浔阳致歉,语气恭敬得像换了个人。绿桐看向浔阳,她知道浔阳与金城素来不合,以前二人同为郡主,现如今浔阳已贵为公主,她以为浔阳会借题发挥,没想到浔阳什么也没有计较,反倒叮嘱她路上小心。 “公主真是大量。”绿桐感慨,这一点也不像以前的浔阳。 浔阳浅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慷王都已输了,她还有哪一样能拿出来同我计较?”这不是大量,是骄傲。 绿桐心中羡慕,浔阳这样的境界她大概是达不到了。以前她为不能嫁彭四郎而苦闷,现在为彭老夫人要为四郎纳正妻而烦恼。倒不是怕自己受主母的苛待,只是担心一双儿女会因庶出身份受苦。 二人在福庆寺求了符,顺道去清露轩吃午饭。绿桐的丫鬟柳西急匆匆追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绿桐见她这般,以为是晤儿、曦儿出了事,急问她发生何事。 “老夫人,老夫人在给四爷议亲。” 绿桐闻言面色一沉,从回到京城那日她就知道四郎会娶正妻,就算她不愿又能如何。柳西顺了顺气,又道:“是述国公家的嫡出六小姐。” 绿桐面色更差,述国公位高权重,他们家的嫡出小姐自然身份高贵,这就更衬得她卑微低贱。那位六小姐浔阳是认识的,娇纵任性不亚于往昔的金城。 浔阳心里为绿桐担忧,嘴上也只能说些安慰之语,绿桐牵强笑着告诉她自己没事。浔阳邀她去绸缎庄走走,绿桐却道想回去看晤儿曦儿,浔阳只得送她回庆国公府。 浔阳回到公主府时,阳淌正抱着唐弥唱儿歌,见他把弥儿举过头顶,浔阳吓得脸都白了,忙把弥儿抱回来,抱怨道:“二皇兄不去做正事,怎么有功夫来逗弥儿。” 阳淌耸了耸肩没说话,坐下喝茶。浔阳已猜出原由,轻声叹息。自从太子伤了腿,朝臣就开始非议了。二哥越是冒头,大哥心里就越不舒服。难为阳淌,一心想当个逍遥王爷,却被那些忠臣义士推到风口浪尖。 阳淌喝着茶,朝弥儿龇牙咧嘴,逗得她咯咯笑,但浔阳就是不肯把弥儿给他抱,阳淌只得改逗浔阳:“你可听说庆国公要给彭四郎定亲了?” “知道。”浔阳自顾哄着弥儿,“述国公家六小姐。” 阳淌见此事没提起她的兴趣,又换了桩事情:“那你又知不知道,你金城表妹就快嫁去同州了。”近来他不理政事,常约些故友闲谈,对京中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如指掌。 浔阳倒不曾听所此事,但也不惊奇。慷王失势,朝中大臣对他敬而远之,金城要在京中寻夫家并不容易,这样的事情她也曾经历过。 正说着话,门房通报说金城郡主求见。浔阳和阳淌对视一眼,金城与他们素来没有什么来往,也不知今日为何登门。 金城如今的举止端庄稳重了不少,也不似以前浓妆艳抹,低眉顺眼看着顺眼了许多。浔阳请她落座,金城客客气气道谢,绞着帕子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道:“金城自知往昔年少不懂事,对堂姐多有得罪。但是这件事除了堂姐,实在不知该找谁帮忙。” 浔阳太阳穴一跳,能让金城放下多年恩怨,低声下气来求她的必定不是小事,道:“堂妹何必客气,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父亲要将我嫁去同州,我想请堂姐帮我,断了此事。” 浔阳眉微一挑,莫说她们两人素来不合,她一个做堂姐的怎么能定夺她的婚事。浔阳道:“不是我不愿帮你,但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我实在不好干涉。” “堂姐若能帮我解决此事,我有法子让彭四郎不用娶述国公家的六小姐。”这也是她会来找浔阳的原因,她知道浔阳和绿桐交好,想着她并不愿见彭四郎娶一个脾气暴躁的女子作正妻。 浔阳不太相信金城能有本事左右庆国公府和述国公府的强强联手,阳淌却似乎豁然开朗:“莫非你和陈逸的传闻是真的?” 金城红了脸,点了点头。陈逸是述国公庶出之子,他们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是述国公不乐意儿子娶慷王的女儿,慷王也嫌弃陈逸庶出,在国公府里说不上话。金城和陈逸是铁了心要在一起的,她道:“只要堂姐能成全我们,阿逸有法子令陈六小姐嫁不成彭四郎。” 若能帮得了绿桐浔阳倒也愿意,但要左右慷王的主意并不容易。浔阳还在犹豫,阳淌一口应下,金城喜出望外,不停向他道谢。 “祺王殿下打算怎么帮金城堂妹呢?”金城走后,浔阳才问阳淌。慷王伯伯就算没了当初的势焰,也不是轻易能摆布得了的。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慷王看不上陈逸无非是因他无官无爵,只要陈逸出息了,如何令述国公首肯就是慷王的事了。” 这样说来好像确实不难,浔阳不禁对阳淌刮目相看,又问道:“那你又如何提拔陈逸?” 阳淌又道:“这也好办,父皇有意修纂一部类书,陈逸曾入读国监,又是举人,提拔他去集贤院当个侍读并无不可。好赖是个京官,怎么也比同州的强。” 浔阳思量了一番,修纂类书虽需耗时多年,但书成后是稳稳的一件功绩,必然能得到擢升。而且又能和述国公府攀上亲戚,想必慷王会乐意的。浔阳道:“这事情既是你应下的,我可就撒手不管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弥儿,不愿费心思去搀和这些。 “这点小事,我办得来。” 阳淌第二日便上折子自请主持修纂《大数广记》,浔阳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被茶水呛了。为了提拔个陈逸阳淌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修书这么繁琐枯燥的事情可一点也不适合他。但再一想,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差事在身,朝廷再有其他事情他都能以此为借口推却,这就省得有人要鼓动他和太子较长短了。 可惜世事总爱捉弄,阳淌有心藏锋芒,偏偏正戳在要紧处。 第77章 铜矿 话说金城眼光不错,陈逸的确是个人才。修纂《大数广记》时,陈逸从一地方志的记载中看出有铜矿的痕迹,经工部勘测开采后果真是处铜矿。陛下龙颜大悦,升了他的官。 这件事情上,阳淌并没有出什么力,他每日奋笔疾书也只是抄些孤本送给刘云汾。不知陈逸是感恩阳淌的提携还是奉承拍马,非要在圣上和百官面前夸是阳淌的功劳。这一来,群臣越发觉得祺王比太子能干。 东宫之中,阳湍卧床养伤。自从他伤了腿后脾气暴躁,今日得知又有大臣上奏另立太子后更将寝宫砸得一片狼藉。阳湍为大数拼搏多年,更助父亲登上皇位,而今只因腿疾和手下小吏犯的错就要废他太子之位,要他如何甘心。 “大哥。”阳淌绕过满地碎片,见地上一滩褐色水迹不禁蹙眉,“大哥又没喝药?” “喝了又有什么用。”太医开只是些活血化瘀的药,喝不喝他的腿都会是瘸的。阳湍望着墙上挂着的宝剑,多日不曾擦拭,往昔风光不复存矣。他道:“祺王不是在主持修纂《大数广记》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看我这个废人。” 阳湍的语气冷冽如冰,阳淌知他误会自己趁机夺位,道:“大哥,我真的无心太子之位。”如今这般阳湍如何能信,冷冷一声鼻哼回应。阳淌又道:“我已经向父皇言明心志,大哥你放心。” “真要我放心,你就不要娶刘云汾。”刘云汾是刘括的孙女,刘括门生众多,阳淌当了他的孙女婿后必然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换做别的事情阳淌可以答应,但他毕生所求不过是个知心人,这个要求他怎么可能答应:“大哥,我娶云汾不是为了争权夺势。” “不必再说了。”阳湍道,“你若要娶她,以后就别再叫我大哥了,我当不起。” 阳湍的决绝令阳淌深感无奈,但要他放弃云汾是绝不可能的。他相信只要往后自己回避朝政,假以时日大哥会相信他的。 绿桐得知彭四郎和述国公六小姐的亲事谈不成后,多日的愁眉立刻舒开,带着儿女来浔阳公主府。两个老国公都是当爷爷的人了,闹起脾气却像孩子。只因两人都看中了一樽前朝的花瓶,卖家一瓶两卖,述国公没买着心头好,说了几句气话,传到庆国公耳里就成了疙瘩。两家都要面子,亲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浔阳不禁在想,这陈逸倒真有本事,能把两个重臣耍得团团转,其中一个还是自己亲爹。好在他和金城是在父亲登基后才相知相爱,否则或许会成为慷王的臂膀。 “四郎说,一会儿要去向祺王道谢。”彭四郎向来孝顺,虽然不愿娶陈家六小姐,但也不想忤逆父母之命。若不是陈逸出手,他就只能娶个恶妻了。绿桐道:“现下人人称颂祺王贤能,四郎也常夸祺王是厚积薄发。” 第86节 浔阳侧着头,低声问她:“那彭四郎认为,太子如何?” 绿桐想了想,道:“四郎说,太子擅武,但如今大数偃武修文,太子失了用武之地难免郁结于心。” 浔阳颔首,大哥意志消沉最大原因正是无用武之地。若大哥能重新振作,即使腿伤难愈,以他的才能也一定能让臣民信服。太子之位保住了,他和二哥之间的心结也就解开了。 浔阳带弥儿进宫见郑皇后,之后又去了东宫。玄熙蹲在台阶下哭泣,浔阳坐到他身边问他受了什么委屈。玄熙抹着鼻涕告诉她,他今日得了先生夸奖,欢欢喜喜去告诉父亲,父亲反而大发雷霆,责备他骄傲自满。 “皇姑姑,父亲是不是不喜欢熙儿。”熙儿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浔阳。自从父亲因为救他而伤了腿后就再也没有抱过他,他发奋读书希望能令父亲开心,父亲却责骂了他。 浔阳摸着熙儿的小脑袋,道:“你父亲怎么会不疼熙儿呢,熙儿生病的时候也会不开心不肯吃饭不是吗?你父亲只是因为病了脾气差些,熙儿要乖,知道吗?” 玄熙点头:“熙儿知道了,我这就回去读书。等父亲病好了熙儿就背四书五经给父亲听,让父亲知道熙儿不是骄傲自满。” 浔阳笑笑,玄熙的性子很像阳湍,要强不服输。 阳湍饮着烈酒,披头散发,往昔风采不见半分。见浔阳来了他别过了头,不愿让妹妹看见自己的落魄模样。浔阳心中一酸,即便前世大哥双腿尽废也没有这般颓废。 浔阳拿走他手中酒壶,将酒浇洒在地上,道:“我的大哥是盖世英雄,破匈奴、定北疆,是大数的功臣。” 阳湍望着晶莹水光,当年他执剑策马浴血沙场,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他亦拿起酒壶往地上浇,祭奠当初的阳湍。 “大哥这是要认输吗?” 阳湍停住动作,他从来就是不服输的人。 浔阳摔碎酒壶,哐当一声从耳际穿入心底:“若要认输就干脆痛快,若不服输就东山再起。这般消沉堕落,折磨自己算什么!” “东山再起。”阳湍看着自己的残腿,“我凭什么东山再起。” “凭你是阳湍,就算不能再立战功,一样可以立文功。”浔阳道,“世间兵书哪一卷大哥不是烂熟于心,治国平天下的本事大哥不是学了多年的吗?” 从父亲还是亲王时他就心系九五之位,也是因渴望太久、看得太重才会这么失落。 “就算有本事,也已失了民心。”上至朝臣下至黎民,都认为一个瘸子不配主宰天下。 “只要大哥振作,重得朝臣拥戴,再立几个功劳,何愁民心不向。”浔阳清开酒坛子,坐下说道,“如今朝中威望最高的是述国公,只要大哥能有他保驾护航,大事可成。” 阳湍何尝不知述国公的地位,领头上折子要废他太子之位的不正是述国公吗?他道:“谈何容易。” “大哥如今这副模样当然不易。”浔阳搬了镜子过来,镜中的阳湍面色憔悴、胡须参差,“述国公家的六姑娘原本要定给庆国公家的彭四郎,现在亲事黄了,陈家必然急于给六姑娘另寻婆家,而且要比彭家门第更高,才能显得是陈家不稀罕彭家。” 比国公府门第更高的,也只有皇家了。 “你的意思大哥明白了。”阳湍涣散的眼神逐渐聚集,不肯认输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党众。除了拉拢述国公外,阳湍另有计较。 第78章 怨愤 慎王继位后,潜邸慎王府改为慎和宫。浔阳与唐近故地重游,慎和宫里有不少花木都是唐近悉心培植的,看见它们茁壮成长唐近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你可记得三年前你送了我一个面人?”浔阳拉着唐近到杏树下,那个月老面人已埋在这里许久了。 唐近又怎会忘记,他一直算着日子要与浔阳提这件事情。当初他们打赌若面人三年不坏,浔阳就答应他一个心愿。唐近找了花锄亲手将那方锦盒刨出来,浔阳想起那股酸馊味道,避开老远。唐近打开锦盒后面色一沉,立刻捂着鼻子盖上。 “这个面人早就坏了?” 浔阳掩着鼻子点头,看见唐近干呕的模样忍俊不禁。唐近苦笑,当初他轻易信了小贩的花言巧语,这算是教训了。好在月老面人虽坏了,他和浔阳已甜甜蜜蜜。 “你可还记得与我打过赌?” “愿赌服输。”唐近知道能让她动用这坨三年前的面人的必然不是小事,想起方才那股味道,唐近又开始干呕。浔阳解下腰间香囊,覆在他鼻尖,栀子花的香气飘进肺腑。 “唐近,能不能帮帮我大皇兄?”太子若要再在朝中站稳脚步,唐近这个当朝宰相的辅助至关重要。 唐近顿了片刻,将香囊系回她腰间:“公主,我知道你与太子兄妹情深,但关系黎民,不可儿戏。” “这怎么是儿戏。”浔阳不服,“我大皇兄文韬武略,为何你们非要将他拉下储君之位?” “太子的确文韬武略,但大数多年战乱,百姓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非开疆拓土。太子力主北伐,全然不顾万民福祉,要我如何拥护他?”唐近与阳湍一个主和一个主战,根本不可能站在同一阵营。他知道浔阳夹在当中不好受,所以一直希望能与浔阳退出朝堂。他道:“公主可知道当初我想用这面人换你答应什么?” 浔阳摇头,她猜不出三年前的唐近求的是什么。唐近道:“我想辞官,和你离开京城的是非纷扰,游戏山水之间,不问红尘。” 无忧无虑畅游山水的确是浔阳的梦想,但她从来都只是在梦里实现,并未真的想过要离开京城。浔阳亏欠地看着唐近,是她将他带到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她知道唐近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一直是为了她而坚持。原本父亲御极,她心愿已成,但如今大哥与二哥又闹得厉害,她如何能置身事外。 “唐近,我不能走。” 这个答复唐近并不意外但仍感失望,他不怕朝廷内外的疾风骤雨,只担心浔阳又要为太子和祺王的事忧思神伤。浔阳生下弥儿后身体越发不好,太医叮嘱要她少些思虑,多养养精神,但浔阳总做不到。唐近垂眸,道:“我不可能为太子谋事。” 浔阳不语,望向天际浮云,仿佛云上映着山山水水。她希望唐近帮大哥,一是为了大哥能坐稳太子之位,二是希望他和唐近的关系能得到缓和。既然唐近有心致仕,等大局定下,她安心了,再与唐近离开,也正好可以避免大哥与唐近针锋相对。 阳湍与述国公家六小姐的亲事在皇后的张罗下终于定下,阳淌与刘云汾的婚期亦近了。 近来阳淌连集贤院都不乐意去了,天天在祺王府布置。每张双喜窗花都得他亲自看了觉得合适才能贴上,连水井也非要刷层红漆才算顺眼,祺王府的每一处角落都透着喜气。浔阳硬被他拉去帮眼,看看他给刘云汾准备的屋子还有哪里不够周到。浔阳转了一圈,阳淌连梳妆台都刻上情诗了,还能有什么不周到的。 “我的大礼可备好了?”婚期还有小半个月,阳淌已迫不及待。 “早就准备好了,那柄杏落古琴贺你新婚最合适不过。”当初刘云汾用杏落古琴弹曲,阳淌一见钟情,这也算是他们的见证了。 阳淌却不甚满意:“把我送你的琴又转送回来,未免诚意欠奉。” 浔阳眉毛微微一跳,心想阳淌定是看中了自己哪件藏品。果然,阳淌道:“你不是得了件东坡真迹吗?” “知道了。”阳淌对大文豪的墨宝是没有半分兴趣的,必然又是为了刘云汾。浔阳暗自感叹,以往是她从阳淌这儿淘换宝贝,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第87节 阳淌心满意足,扯着袖子擦拭梳妆镜上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想象着婚后的画眉之趣,嘴角一直保持上扬。 浔阳实在受不了阳淌这一副甜如蜜的模样,带着莲珠回自家公主府去。出门时正好遇上大理寺的梁主簿,莲珠悄悄打量人家,觉得他比以前胖了,没那么难看了。 唐近正好回府,浔阳看了眼天色,问他:“今日回得倒早,唐相国也学会偷懒怠工了?” 唐近一脸严肃,对浔阳的玩笑毫不动容。浔阳亦收了笑意:“出什么事了?” “刘姑娘,溺亡了。” “刘姑娘?”浔阳惊诧,眼睛骤地睁圆,“刘云汾?” 唐近点头,浔阳的心跳停顿了一刹,回身望向张灯结彩的祺王府。为何会这样,刘云汾就快成为祺王妃了,因为夺嫡?难道是大皇兄做的? “案发现场并无疑点,似是失足落水。”唐近虽这么说着,但心中仍存怀疑。刘云汾素来深居简出,为何独自去偏僻的河边,这根本说不通。祺王与刘括结不成亲家,得意者莫过于太子。 身后的祺王府传来一声哀嚎,阳淌痛失挚爱,悲恸欲绝。浔阳奔往皇宫,她要找大哥问个明白。 东宫阳湍亦得知了消息,浔阳的到来他并不意外。 “阳淌,他怎么样了?”阳湍问道。即便他视阳淌为对手,他们也是嫡亲兄弟。阳淌对刘云汾用情至深,如今只怕不好受。 “是大哥做的吗?”浔阳立在门口。已是黄昏,太子寝宫尚未掌灯,阳湍坐在背光处,笼着一身阴影。 阳湍对视浔阳乌亮的眸子:“若我说不是,你信吗?” “信。”浔阳毫不迟疑。大哥曾收买太常将阳淌和刘云汾的八字批为不吉,而阳淌从民间找了过百术士重新批算,顺利将亲事定下。虽然大哥不希望阳淌立刘云汾为王妃,但她相信大哥绝不会伤害无辜人命,更何况是二哥的挚爱之人。 阳湍垂头一叹,可惜阳淌不会信他。 祺王府内,刺眼的红绸与红纸都被揭下,除了为王妃准备的新房,无人敢动。阳淌坐在地上,身下的寒凉及不上心头。 陈逸入屋点上了灯盏,见阳淌失魂落魄摇头叹息,劝道:“斯人已逝,王爷节哀。” 阳淌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依然呆坐在地上,目光涣散。 “王爷不想为刘姑娘报仇吗?” 阳淌闻言望向陈逸,他猜到此事并不简单,却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想,毕竟那是他的亲生兄长。 “是我大哥派人做的。”陈逸的大哥,述国公世子陈徵。自从他的六妹定给了太子,述国公与世子已然站在太子的阵营中。 阳淌紧紧攥着拳头,是他害了云汾。陈逸继续道:“王爷想想,若非太子授意,我大哥为何要这么做。太子欺人太甚,难道王爷就不打算反击吗?” “别说了。”阳淌以拳捶地,他的大哥,为了保住太子之位竟不顾手足之情。 “王爷!”陈逸忿忿,“太子不仁,您还要忍气吞声,任由他伤害至亲至爱吗?今日是刘姑娘,明日又该是谁?太子已是丧心病狂,王爷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天下人想想,大数江山怎么能落在这样的人手中!” 虽然述国公府上下都在支持太子,但陈逸已决心跳出其中,拥立祺王。在述国公府里,他只是个卑微的庶子。若能辅佐祺王登位,即便是他嫡长的大哥也要看自己脸色。 阳淌望向梳妆镜,这面镜子已没有机会照到刘云汾的娇颜。他无心争夺太子之位,只想与刘云汾长相厮守,阳湍却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也不肯成全,阻挠他们定亲不成,又向刘云汾下此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79章 唐弥 今届科举,彭四郎得中魁首,封为翰林学士。庆国公喜不自胜,在府中设了流水宴,结果却被述国公弹劾了。庆国公亦不示弱,寻了述国公的疏漏上折子检举。然而令皇帝陛下头疼的并不是这两个为老不尊的国公爷,而是他们背后的两个皇子。 太子与祺王已然决裂,朝堂又再分作两派,大有重演当年二王夺嫡之势。不同的是两党互相牵制,检举错漏,不仅没有伤及大数社稷,反而督促朝臣循规蹈矩,令大数国富民丰。 浔阳竭力缓和阳湍与阳淌的关系,始终徒劳无功。唐近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但他的政见多数与阳淌不谋而合。 三载光阴过去,南颐国遣使赴大数商谈和议事宜,接待使臣的人选又再引起两党争议。陛下命太子与祺王择定赠予南颐国的礼品,谁选的好便由谁负责此事。 阳湍召了群臣商议,阳淌却悠哉游哉,带着小唐弥去郊野扑蝶。弥儿回府时灰头土脸,没有半点闺秀模样,浔阳恶狠狠瞪了阳淌一眼,阳淌只是笑笑,抖了抖袖子里的土。莲珠带唐弥去沐浴更衣,阳淌与浔阳在花厅喝茶。 自刘云汾去后,阳淌每次外出总会不自觉走到她溺亡的那条河,扎进去寻觅刘云汾的痕迹。不知喝了多少河水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能抑制自己不去投河的办法,那就是带着弥儿出门。唐弥活泼可爱,阳淌很疼惜这个外甥女,有唐弥在身边他就不会忆起伤心事。刚开始时浔阳倒也乐意让阳淌带唐弥玩耍,可是阳淌教得唐弥一日日没规矩,浔阳难免担心女儿以后性子随他。 “南颐使节就快到了,二皇兄这么清闲莫非已有了主意?” 阳淌吹着茶气,说了句“没有”又继续吹茶。闭门造车哪能想得出什么,还不如出来走走开阔思路。 浔阳不再多说什么,虽然她没有摆明立场,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是希望大皇兄赢的,所以此事她不好多问。外人看阳淌都觉得他这几年突飞猛进,但浔阳知道阳淌过得煎熬,她更希望二哥能回到过去的模样。 小唐弥换好了衣裳,乖乖地来向娘前认错。她刚降生时瘦弱娇小,浔阳怕她体弱总给她进补,如今长得白嫩圆润,活脱脱一段白藕,声音更甜得像蜜糖一样:“唐弥顽劣,请娘亲责罚。”嘴上领着罚,脸上半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她知道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何况还有二皇舅护着,哪里会罚她。 浔阳与唐近就这么一个孩子,平常连句重话也说不出来,纵得唐弥娇蛮淘气。偶尔想做做样子吓唬她,可是唐弥一哭,她和唐近就心软了。 “弥儿,过来舅舅这儿。”阳淌招着手,唐弥看向浔阳,见浔阳点头她才欢欢喜喜扑到二皇舅身上,悄悄在他耳边问道:“二舅舅明日还陪弥儿玩吗?” 唐弥不喜欢学母亲安安静静看书绣花,父亲又要依时出外办公,只有阳淌能动不动就告假来陪她。 阳淌摸着她的小脑袋:“明日二舅舅有事,改日再陪弥儿玩。”明天是刘云汾的生辰。 唐弥并不知道这些,失望地耷拉着脑袋。阳淌告诉她改日带她去庙会吃小食,她才又展露了欢颜。 “等唐相国回来,劳皇妹派人传一声,我先回去。”阳淌把唐弥从腿上放下来,唐弥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舍地望着阳淌,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手:“二舅舅要找我父亲?那弥儿跟二舅舅回去,晚上再回家。” 这次浔阳可不答应,严肃道:“弥儿,不许胡闹,一会儿该吃饭了。”唐弥挑食,每回去阳淌那儿吃饭阳淌都由着她只吃肉不吃菜。 唐弥嘟囔着嘴向二舅舅告别,低着头回到母亲身边拉了拉她的裙摆:“娘亲,今晚不吃芥菜好不好?” “好,那吃苦瓜。” 唐弥闻言小脸皱成了包子,扭着身向浔阳撒娇。唐近回府时正看着娘俩为了晚饭吃什么菜而拉锯,小唐弥坐在浔阳腿上,抱着娘亲苦苦哀求,浔阳挠着唐弥的腰逼她就范。唐弥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赶紧呼唤救兵。 第88节 唐近抱起闺女,觉得她今天又重了,心满意足地笑了。唐弥搂着唐近的脖子向他告状,说娘亲逼她吃苦瓜。唐近捏了捏她的鼻子,告诉她不吃苦瓜了,吃芥菜。 唐弥觉得父亲和娘亲一起欺负她,委屈地撅着嘴。唐近看着心疼,做出让步改吃冬瓜。 “爹,二舅舅找你。”唐弥对这个让步并不满意,企图跟着父亲去祺王府。她这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她娘亲,浔阳又把她从唐近怀里扒拉下来,告诉她今天不许再出府。小唐弥垂头丧气,决定先去吃些糖块垫垫肚子。 浔阳无奈摇头,这丫头一点也不像她和唐近。唐近却对唐弥的性格十分满意,他觉得这样无忧无虑极好。 “咱们是不是该给弥儿找个先生了?”浔阳寻思着,让唐弥早些启蒙或许能改改性子。 “她还小。”唐近不以为然,“这会儿就逼着她读书识字,不得天天哭鼻子。” 浔阳想想又觉得确实早了些,暂时还想不出别的办法。唐近劝她放宽心,孩子年纪小难免顽皮,等再长大些便安静了。 “祺王可说了是为何事寻我?”唐近喝了口茶,打算去祺王府了。 浔阳摇了摇头:“大约是为了南颐国的事吧。”唐近曾在诸国修行,对各国的语言风俗都通晓一二,以往有外使来朝多是唐近接待。 唐近了然点头,虽然他并不打算参与祺王与太子的争斗,但接待来使是国事,该出力的地方不能不尽心。 “吃了晚饭再去吧。”浔阳说道,他和阳淌一谈国事免不了要花上几个时辰,“你都许久没陪唐弥吃饭了,小丫头不高兴。” 唐近是个尽职尽责的臣子,少不了就得委屈妻儿。浔阳自然不会和他计较,但小孩子最喜欢父母陪着,尤其弥儿,不黏娘。 弥儿嚼着糖块坐在高凳上,手里还攥着一块。见父亲今天在家吃饭高兴拍掌,糖块滚落在地上。正要让丫头再给自己拿一块,又被浔阳拦住:“乖乖吃饭,不许吃糖。” 弥儿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眼睛还盯着地上的糖块。 唐近说话比浔阳管用,他一开口唐弥就肯乖乖吃饭,不用浔阳操半点心。 “娘。”唐弥边嚼着饭边说话,“冬瓜是冬天生的吗?” “不是。”浔阳一本正经地解释,“是因为它的皮上面蒙着一层白色……” “啊!”唐弥故作惊讶,“它骗了我,我不吃了。” 第80章 使臣 金銮殿上,阳湍献上了一块细腻温润的和田玉,足有拳头大小,雕成了南颐国凌宜山的形态。 “禀父王,据儿臣所知,南颐人爱玉,但美玉多产于大数。而凌宜山被南颐人奉为圣山,若以此玉山赠予南颐,足显我大数之诚意。”阳湍如是道。 皇帝近看玉山,雕工精细,确为上品,可见阳湍为了这份礼费了不少心思。他又问阳淌:“祺王,你又准备以何物赠予南颐?” 阳淌上前,展开了一个麻布袋,百官探头望去。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谷种。阳淌解释道:“父皇,近年我大数五谷丰登,所产的稻谷颗粒饱满。儿臣以为,以此谷种赠予南颐,一则是与南颐分享优种,显示大数的友好;二则,让南颐人知道,我大数穰穰满家国力昌盛,使他们存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破坏两国邦交。” 皇帝陛下捋着胡须,不停点头,显然是祺王更胜一筹。 散朝后有人欢喜有人愁,阳湍疾走了两步追上阳淌。阳淌面色不善,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阳淌这般疏离,阳湍心中抑郁,三年来他没再叫过自己一声大皇兄。阳湍道:“只是想提醒你,南颐此事派遣出使的是六王子姜罕。此人是南颐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自幼骄奢跋扈而且野心勃勃,此次到大数来或许有所图谋。” “多谢太子提点”阳淌语气不屑,故意加快步伐。阳湍腿上有疾追赶不上,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气。 南颐的使团在杨柳依依的时节来到大数都城,阳淌早早打探了姜罕的好恶,依他的喜好准备了歌舞盛宴。 这些年阳淌已很少听琴曲,今日坐在席上听着琴师弄弦不免思忆故人。姜罕兴致高昂,几盏酒下肚面色绯红,举着酒杯要阳淌陪他畅饮。阳淌的酒量已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练得极好,半坛酒下肚面不改色。 “祺王殿下好酒量。”姜罕道,“我们南颐有个说法,酒量好的人要么有雄心,要么有愁肠,不知殿下是哪一种?” 阳淌淡淡一笑:“王子的酒量也不差,不知王子又是哪种?” “自然是雄心。”姜罕自信说道。 “那我自然与殿下一样。”他怎么可能随便与旁人吐露愁肠,何况还是外邦的使臣。 阳淌招待了姜罕两日,带他游览京都美景以尽地主之谊。两人相谈投契,阳淌倒不觉得他像阳湍所说那般不堪。 时逢庙会,姜罕有意见识见识大数的庙会与南颐有何不同,不顾臣子劝说,非要阳淌带他出游。阳淌认为庙会虽然人多,但大数民风淳朴,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也不顾陈逸等人的劝说,带着姜罕往人群里挤。 街边小贩卖力吆喝,阳淌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想起自己原本答应了带唐弥逛庙会,如今食言少不了要看那丫头几天脸色。正这样想着,就看见浔阳一家三口在买糖葫芦。 唐弥趴在唐近肩头,老远就看见了阳淌,不满地在父亲耳边嘀咕:“二舅舅这个大骗子,还说要办公务,居然跟别人来逛庙会。” 唐近望去,见是微服的姜罕便没有行礼,只客气地打了招呼。小唐弥并不待见这个抢了她二舅舅的人,别着脑袋认真咬糖葫芦。浔阳再三催她,才慢悠悠回过头问了声好,又迅速地扭了回去。 姜罕倒没和她计较,大概他小时候比弥儿顽劣得多。听唐近说他们打算去游湖时,姜罕又嚷嚷着要去。唐弥不满极了,用糖葫芦挡住了他,又猛地咬下一颗山楂,用力咀嚼以泄不满。 但是她的抗议并没有效果,姜罕还是跟来了。船舱不大,原本是预着他们一家三口坐的,现在多了两个人,唐弥只能和娘亲挤在一起,心底越发不喜欢姜罕。而当姜罕一直和她抢着吃饺子的时候,唐弥简直想把人赶下船去。 “王子来了大数数日,吃住可还习惯?”浔阳知道唐弥喜欢吃饺子,有客人在场她不好失了礼数,只得寻些话和姜罕说,让他不得空去夹菜。 “甚好。”姜罕并不停顿,以行动表明自己很欣赏大数的美食。一碟饺子吃完,姜罕又开始进攻春卷,恰巧也是唐弥爱吃的。 唐弥平常吃饭从来没人与她争抢,即便是当今的皇长孙玄熙也让她三分,今天还是头一遭碰到和她抢食的。一桌小菜片刻就只剩了碟子,唐弥吃得不尽兴,仰起头朝母亲撒娇:“娘亲,没吃饱。” 浔阳摸了摸她瘪瘪的肚皮,这次大概是真的没吃饱。唐近也担心女儿饿肚子,道:“让船家靠岸,我再去买些。” 停船靠岸后,唐近拎着空食盒又去了酒楼。唐弥靠着浔阳的胳膊,有气无力地朝她二舅舅道:“我还想吃糖葫芦。”唐弥觉得,糖葫芦可以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怕被别人抢走了。 阳淌只得也下了船去给唐弥买糖葫芦。 待阳淌回到湖边时,湖上空荡荡的不见船只踪影。唐近拎着食盒回来,见阳淌握着糖葫芦独自站在湖边却不见小舟,问道:“祺王怎么在外面,船呢?” 第89节 阳淌一把丢了糖葫芦,急道:“出事了。” 浔阳和弥儿还有姜罕都失踪了,难道是南颐人潜入大数对付姜罕?那为何要带走浔阳和弥儿? 阳淌派人四处搜寻,但庙会上人山人海品流复杂,根本寻不到任何线索。皇帝传了阳淌入宫,殿内阳湍也在。阳淌正打算向父皇请罪,已听皇帝问他:“浔阳和唐弥真的不见了?” “父皇如何知晓?”未免影响大数与南颐的合盟,阳淌并未将姜罕失踪之事外传。 皇帝面色阴郁,道:“是姜罕派人告诉朕的。” 阳淌诧异不已,此事竟是姜罕策划:“他想怎样?浔阳和弥儿可还安好?” “他想让朕助他登上帝位。” 阳淌气愤握拳,枉他当姜罕是朋友带他四处游玩,没料到他竟包藏这等祸心。阳淌道:“我这就加派人手搜查,大数的地方岂能由着一个外族人撒野!” 皇帝忿然拍案:“你想害死你妹妹和外甥吗!”浔阳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唐弥也很得他喜爱,万一惹急了姜罕对她们下毒手,他这辈子都难安寝。 “父皇打算帮姜罕?”阳湍忧心问道。 皇帝摇头:“姜罕此人阴骘诡谲,他若称帝只怕对大数和南颐都没有好处。”他身为君王不能拿万民福祉去冒险,陛下看向两个儿子,道:“此事,交由你二人秘密去查,务必保全浔阳和唐弥。” 阳湍与阳淌对视一眼,阳淌道:“父皇,此事因儿臣疏漏所至,理应由儿臣一人负责。” “阳淌!”皇帝气道,“浔阳是你们的妹妹,不是朝堂上那些筹码,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要怄气吗?是想把浔阳害死再把朕气死吗!” “儿臣不敢。”阳淌低头认错。他怎么可能不担心浔阳她们,只是实在不愿与阳湍联手。 阳湍担心浔阳安危,不与阳淌计较这些,道:“父皇放心,儿臣与二皇弟一定会平安救出浔阳。” 夏夜清凉,藕风小筑的木桥上荷风真真,唐弥坐在桥上,两条腿伸出栏杆外,悬空晃荡。 “娘,我们要和二舅舅玩多久躲猫猫?”唐弥认真地问着身旁的母亲,虽然慎和宫又大又漂亮,但是不能出门,她待不住。唐弥道:“要不我不生二舅舅的气了。” 浔阳扇着绸扇,这可不是唐弥不生气就能结束的,要等阳淌和阳湍重归于好。她安慰唐弥道:“可是弥儿这么快就原谅二舅舅,二舅舅还会带别人去逛庙会的。弥儿多忍耐几天,住在这里娘亲就不逼你吃青菜好不好?” 唐弥低着头计较了一番,母亲说在此处可以不吃青菜,也就是若她闹别扭回了公主府,母亲就会让厨房做一桌子青菜作为惩罚,她道:“那可以吃很多很多的糖吗?” “可以。”阳湍与阳淌联手,应该用不了几天就能找到她们,且让唐弥嚣张数日,回去再好好纠正她的毛病。 唐弥高兴地觉着双手晃着,一个用力砸到了栏杆,疼得龇牙咧嘴。唐近老远听见,以为女儿出了什么事情忙赶了过来。唐弥一看见父亲就告诉他娘亲答应让自己不吃青菜多吃糖,生怕浔阳反悔,要赶紧找个见证。 唐近摸着女儿圆嘟嘟的腮帮子,告诉她吃完糖要好好漱口。天色不早,唐近与浔阳哄了女儿入睡,两人又坐在杏树下说话。 浔阳得知阳淌答应与阳湍联手欢喜不已,唐近握着浔阳的手,轻轻覆上吻痕。等此事解决,他们夫妻就可以带着弥儿离开京城,游历四方。 第81章 手足 绮香坊里歌舞迤逦,姜罕王子斜卧在榻上眯着眼喝酒,艳香似浪萦绕周身。 琴音骤至,姜罕抬起眼,扬了扬手示意旁人退下,道:“传闻大数太子与祺王不合,两位今日一同到来,莫非传言只是空穴来风。” 阳湍与阳淌并不答他,各自坐下。阳湍先道:“我们的来意王子应该清楚。” “我的要求两位也应该清楚。”姜罕坐正身子,放下酒杯,“如果贵国皇帝不肯答应,那就请二位回去挑棺材坟地吧,废话不必多说。” “这是大数的地方,你以为不放了浔阳她们你能走得了吗?”阳淌说道。 姜罕毫不畏惧,扯着嘴角冷冷一笑:“有贵国公主陪葬,本王子何惧一死。” 姜罕笃定他们舍不得伤害浔阳与唐弥,阳淌攥着拳头几乎要忍不住打他一顿逼他交人,阳湍压着阳淌的拳头,低声道:“切莫冲动。”又对姜罕道:“南颐国王正值壮年,王子要我们帮你继位,莫不是想让我们帮你弑父篡位?” 姜罕又捧起了酒杯,轻轻摇晃,杯中美酒打转,香气四溢。他望着圈圈水波,道:“只要你们肯借八万精兵给我,我父王一定会让位,到时浔阳公主和唐弥姑娘自然会回去。” 一旦大数借兵干预南颐国政,必然会招致他国非议。阳湍道:“召集兵马需费些时日……” “三天。”姜罕打断,“本王子没什么耐性,最多三天。” 三天时间集结八万兵马谈何容易,阳淌正要说话,阳湍又拦住了他,一口答应姜罕的要求。 “不打扰王子雅兴,告辞。”阳湍与阳淌回了东宫,自刘云汾出事后阳淌已多年不曾踏入东宫,兄弟二人形同陌路,这般心平气和说话还是头一回。 阳淌并不欲久坐,宫人奉上的茶水也不曾碰过,他质问道:“太子殿下不打算救浔阳和唐弥?”他们明明可以和姜罕讨价还价多要几天时间,但阳湍却答应了。若是三天内他们救不出人,抑或是姜罕发现他们并没有调动过兵马,浔阳与唐弥岂不危险。 阳湍喝着茶,镇定自若,此事多有蹊跷。先是姜罕坚持要去庙会,似乎早已知道浔阳一家会在庙会游湖。再者京城四处都有卫兵,城门更是戒备森严,姜罕一个异国王子如何能逃过大数士兵的眼睛藏匿浔阳她们。而三天调集八万兵马的要求又是强人所难,姜罕只怕并非真心想要这些兵马。 他们以洒药灭虫为由搜遍京城,贵胄府邸也不例外,除了父皇潜邸——慎和宫。姜罕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人藏进行宫去,除非是父皇在背后筹划。既是如此,浔阳她们就不会有危险。阳湍道:“你我不妨打个赌,若你能先我一步找到浔阳,太子之位我愿拱手相让。” 阳淌闻言气愤:“人命攸关,你竟拿来作赌!” “此事我已有计较,不需三日便可救出浔阳。” 阳淌见他胸有成竹,思忖一番后答应了这个赌约。他走后,阳湍去了慎和宫。 浔阳正坐在秋千上,宫人领着阳湍过来,浔阳停住了秋千,笑意里有几分无奈:“果然没瞒住大皇兄。” “你可教我们好不担心。”见浔阳果然再此阳湍也就放心了,坐到秋千上和她说话,“此事是父皇的主意吧。” 浔阳点头,这些年父皇眼见他们手足不睦,心里并不好受。 “我与阳淌打赌,若我先找到你们,他就不会与我争夺太子之位。” 第90节 “大皇兄觉得你们的不合是因为争权吗?”阳湍所求的是至尊之位,阳淌所求的至爱之人。只因阳湍令他失去挚爱,阳淌才会与阳湍争夺储君之位。 这些阳湍当然知道,但:“只要他放弃争权,过回原来的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浔阳摇头:“二皇兄曾说过,云汾姑娘希望他能造福百姓,但若他朝大皇兄登基,他不可能辅佐杀害刘云汾的凶手,到时他会去向云汾姑娘谢罪。” 阳湍闻言不由惊骇,他知道阳淌是性情中人,却没想到他恨自己已到了宁可一死的地步。虽然刘云汾并非他亲手所杀,但若不是自己对阳淌起了忌惮,述国公也不会代他出手,这件事上他不能完全置身事外。阳湍握着秋千的绳索,这座秋千是他和阳淌一起架起来送给浔阳的,血脉相连的兄弟有种特别的默契,合作起来事半功倍。可笑的是,他们兄弟两个如今针锋相对起来也有别样的默契。 “若储君之位能弥补他心中的痛苦,我乐意奉上。” 是夜,阳淌收到了一封匿名书信,声称知道浔阳下落,请他次日在西郊湖边单独相见。阳淌半信半疑,倒不是不信有人知道浔阳下落,而是因他所指定的湖正是刘云汾溺亡之处。 虽然心中存疑,但阳淌还是赴约了。 西郊荒芜,湖畔一片萧条,芦苇悠悠荡荡,飞鸟零零星星不肯成群。阳淌触景伤情,仿佛湖水中映着刘云汾的影子。她徒然的挣扎,痛苦的呼喊,都在眼前耳边徘徊。 湖边一块高石上,立着一名男子,阳淌老远已认出了那身影,是他的太子阳湍。 “太子殿下装神弄鬼要我来此作甚!”阳淌觉得,阳湍没有资格出现在此处,刘云汾的芳魂不会愿意看见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太子殿下。 阳湍望着湖水长长叹息,阳淌对他的语气比湖水还冷。他道:“浔阳她们已经回府了。” “当真?”这一刻阳淌心中只有欢喜,浔阳和唐弥的平安对他而言重于一切。他没有想起和阳湍打的赌,只想回去看看唐弥是不是受了委屈。 阳湍喊住了将要离去的阳淌,阳淌这才想起自己输了。 “太子殿下特地约我来,好让云汾看到我败了?” “在你眼中,我这个兄长就这么不堪吗?”阳湍不知从马背上摔了多少次才到了这里,可惜阳淌眼中只有仇恨,没有看见他的兄长浑身是伤。 “明知故问。” “阳淌。”阳湍道,“我愿意自请削去太子之衔,求父皇封你为储君。” 阳淌并未回头,依旧冷漠:“你以为拿出太子之位就能抵消云汾的性命吗?”他从来就不稀罕当什么太子,若能换回云汾,他宁可当一个庶民。 “若加上我的命呢?”阳湍拖着废腿踉踉跄跄后退,阳淌回头时他正好退到了石头边缘,朝后仰入湖水之中。 阳淌先是一惊,再一想他的大皇兄水性极好,这大概是出苦肉计。他徐徐走近湖岸,直到看见阳湍在水中痛苦挣扎,他才想起阳湍废了一条腿再不能游水。 阳淌脸色骤变,十几年来兄弟间的点点滴滴全数涌上心头,哪里还记什么杀妻之仇,立时扎进水中,将奄奄一息的阳湍救上岸。 阳湍辛苦喘息,不停吐着水,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被河水泡得冰冷的手紧紧抓着阳淌。 “你就不怕我救你吗?”阳淌始终觉得这是一出苦肉计,但不可否认自己没能冷血到不顾他的生死。 “浔阳告诉我,你宁愿死也不肯原谅我。”阳湍剧烈咳嗽,又吐出了几口水,“若是你我只能活一个,我宁可自己去死,这样至少你我还是兄弟。” 阳淌望着犹在晃荡的湖水失神,过了许久才道:“或许,这就是唐近常说的因果吧。我玄熙的猫连累大皇兄伤了腿,失去一身武艺与毕生报复,而大皇兄又间接令我失去今生挚爱。” “你相信不是我让述国公动的手?”阳湍虽然咳得辛苦,但听他再喊自己大皇兄又不禁欢欣。 “我一直都信。”阳淌悠长叹息,难掩失落,“我只是不肯相信,是我的缘故,连累的云汾。” 第82章 离京 为了答谢姜罕,阳淌特地在祺王府设了晚宴。唐弥赖在阳淌怀里,吃完了整碟饺子,阳湍又把自己桌上的给了她。唐弥捧着饺子得意地朝姜罕使了个鬼脸,姜罕摇头失笑,想来他是得罪这个小姑娘了。 看着阳淌与阳湍兄友弟恭,姜罕由衷羡慕。虽然他有五个兄长,但因父王偏疼他这个幺子,几位王兄反而少与他亲近。后来父王透露出想将王位传给自己,几个王兄更视他为仇敌。也是因他与王兄们的隔阂,才使得他知晓阳淌与阳湍之事后愿意唱个白脸。虽然这出戏唱黄了,但阳淌他们倒也握手言和,算没枉他大老远来多管闲事。 “王子后日就要归国?”阳淌颇感可惜,他与姜罕尚算投契,还打算带他多在大数走走。毕竟将来姜罕若当上南颐的君王,就再没机会来大数了。 姜罕何尝不想多留几日,与阳淌谈谈风花雪夜。奈何父王那边催得紧,他得尽快回国,他道:“祺王若机会定要去我们南颐走走,南颐风光秀丽,四季如春,相信祺王一定会喜欢。” 若是云汾还在,阳淌一定会带她去见一见异国风光。而如今,哪里的风景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余生,他不会再与太子为敌,但必定要为大数社稷出力,绝不令云汾失望。 阳淌对南颐景致没有兴趣,浔阳倒是心驰神往:“我在游记里看到过,说南颐湖水清澈如琉璃万顷,屋宇都是建在花海里的,还有许多奇珍异兽。”浔阳问唐近:“你去过吗?” “去过。”唐近回忆着脑海里遥远的片段,“大约在十年前,曾随师父到过南颐,的确是个鲜艳缤纷的地方。”可惜当年他一心向佛,并未留心风景。他问:“公主想去南颐吗?” “弥儿想去。”唐弥从阳淌怀里挣出来,钻过桌子挤在娘亲和父亲中间,撒娇道,“爹爹带弥儿去吧。” 浔阳戳了戳她胀鼓鼓的腮帮子,让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你们当真要离开京城吗?”阳湍问道。他知道唐近已经递辞呈,父皇虽还没批,但应该也不会强留。虽说他与唐近政见常有分歧,但似他这般不存私心的官员在朝中实在少之又少,致仕实在可惜。 浔阳微微点头,有太子与祺王兄弟同心,大数必然蒸蒸日上。何况朝中的好官不只唐近一个,但她的驸马唯有一人。 “大舅舅去吗?”唐弥眨着璀璨的眼睛问阳湍,“带玄熙表哥也去好不好?”她和玄熙玩得最好,每回玄熙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留一份,爹娘要带她出去玩,她自然也想着玄熙。 “玄熙要跟先生作学问,不能远行。”玄熙毕竟是皇长孙,阳湍和皇帝陛下都寄予厚望,哪里能让他像唐弥这般自在。 唐弥略感失望,仰着头问唐近:“爹爹,我们要去很久吗?” 唐近大致算了算:“顺道游览其他地方,大约两三年吧。” 唐弥张大着嘴巴,她长这么大了也才度过了三年,出门两三年对她来说实在太久了。虽然在京城待得有些生闷,但是出去玩几天也就够了。她问道:“那弥儿回来的时候,皇外公会不会不认得弥儿了?玄熙还会跟我玩吗?六舅舅是不是会像三舅舅那样长胡子?” 唐近耐心地一个个问题回答她,唐弥仍有许多担心,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姜罕故意逗她,道:“既然小唐姑娘不乐意去,唐大人又何必勉强,让她留在大数好了。我带唐大人和公主到南颐游玩,瓜果美食包二位吃得开心。” 一听“吃”字唐弥就急了,叉着腰站起来道:“谁说我不去了!”小姑娘听不懂假话,真以为爹娘要把她单独留在京城,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好好好,带弥儿一起去。”浔阳哄着唐弥,暗暗抱怨姜罕乱对小孩子使激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