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很忙》 第1节 本书由 sunnyfox 整理 =================== 《娘子很忙》 作者:奶油馅 文案 出身卑贱,大龄未嫁,这是宋拂的处境。 身为整个安西都护府少有的女仵作,宋拂最近有些头疼。 因为予弥国送来准备嫁进宫里的公主,意外死在了落雁城。 而且,她还得应付那从都城永安来的桓大人…… 看文指南—— 1.古代架空,架得很空; 2.1v1,he; 3.非探案文,非烧脑文; 4.作者人品好,基本日更,可放心入坑,微博欢迎勾搭; 5.写文不易,请勿盗文,请勿扒榜。 6.请大家小手轻戳,收藏下专栏,作者滚地求包养。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主角:宋拂,桓岫 =================== 第1章 安西 冬月的清晨,天还没有亮,塞北的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扑扑簌簌的打在窗棂上。窗上糊的那一层纸,被风吹得发出噗噗的响声。 这声响不轻,可屋里头睡的人,团在被褥里,动了动,仍旧没爬起来。 门外头有人在扫雪。扫帚在地上哗啦过的声音,沙沙地盖住了些许说话声。 隐约还有幼童咯咯的笑声,远远的,从外头传来。 关城的天,每至冬月,都会冷得人直想团在被窝里不起身。 可再不高兴起来,人总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每到这时,清晨的起床变成了男女老少最痛苦的事情。然今日却有些不同。 街上早早就有了人声,听着有些急,脚步声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转向了北边。 有人敲响临街的门扉,“啪啪啪”,动静不小。外头扫雪的声音顿了顿,不多会儿便传来了开门声。 门开了,外头的说话声也就顿时放大了不少。那声音隔着一扇房门照样洪亮极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到底还是爬了起来。 “……阿拂还没起呢?” “她今早才回来,这睡下还不到两个时辰,没起呢。” “啧啧,怕是没法继续睡了。外头那些当兵的,都在找人呢。快叫阿拂准备准备,一会儿就来找了。” 宋拂坐在床上,迟疑地思索了一会儿,想不起自己之前有犯过什么事好教当兵的找,只好穿上衣裳,摸出门去。 她今早才从县衙回来,累得只来得及洗了个澡,就困得爬上床睡了。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外头又是风又是雪的,还加上来报信的婶子天生一副大嗓门,便是再困,也闭不上眼了。 拉开门,宋拂当着门外人的脸,打了个哈欠。 她很想睡觉,可实在是没法睡。 “婶子,”她同起早过来洒扫院子的嫂子笑了笑,朝说话的妇人喊了一声,“是哪儿又发现了尸首?” 宋拂是仵作。 关城属安西都护府管辖,她不过只是关城内一个下九流的小仵作。因是女儿身,且前些年还帮着县衙勘验尸首,破了几桩大案子,倒是教她一个姑娘家,在安西都护府辖内各处有了些许名气。 可这当仵作的,整个关城何止她一人,就连女仵作,也还有旁人在,她倒不是时常能接到些活计。 前几日邻县发现尸首,派了小吏过来请官,因是具女尸,县令便提着她一道去了邻县。这一折腾,直到今早才将她放回。 “呸呸呸!哪儿来那么多尸首教你验,你可少说些不吉利的话,这是咒人呢!小心教人听见,拆了你的骨头——”站院子里说话的妇人气恼地啐了她一口,紧接着道,“你快些准备准备,那些当兵的今个儿一早可把城里那些婆子都请走了!” “哦,他们请走了谁?婆子?他们把城里那些已经退了的仵作婆子们都请走了?” “是呀,可都请走了,一个不落呢,估摸着待会儿就来请你了。” 说是请,那定然只是好听点的说法。 宋拂入这行也有些年了,还从没听说哪个当官当兵的,对他们这些行人1客气的,没趾高气扬已经算是客套了。 要知道,妇人口中的婆子,都是关城中这些年还在做的已经退下不做的女仵作。 这行本就教人瞧不起,即便是宋拂,要不是小有名气,也都不会得县衙诸人客气地说上两句话。当仵作的,自然没什么官阶,也就是混口饭吃,可她有名气,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倒是教人不敢小觑了她。 都说宋拂要不是女儿身,以她这身本事,哪至于混迹在市井,当个没品没阶的小仵作,怕早该得了功名,入了大理寺飞黄腾达去了。 每每听人这么吹捧的时候,宋拂总是一脸无所谓的笑笑,也不与人说那大理寺即便是入了还不至于从此飞黄腾达,仍是老老实实地在县衙的指挥下,边验边唱报2。 那些当兵的果真找到了宋拂住的院子。 兴许是当真出了什么事,领头的兵士满脸慎重,只说都护有情,多余的话一句也没,干脆利落的很。 宋拂拿了两件换洗的衣裳,带上东西,径直就要跟着人出发。 临出门像是想起什么,宋拂回头:“嫂子。” 她说的是回纥语。那些兵士瞧见被她喊嫂子的女子并非汉人,只当对方是与当地汉人通婚的胡女,并未在意。 “嫂子,同兄长说一声,阿拂去做事了。” 宋拂才睡醒就出了家门,自然是什么都没吃。 出了城门才发觉,城门外的马车上,还坐着不少同行。大多上了年纪,大清早的被人叫醒,坐在马车里难免没精神。 她上了马车,余下能坐的地方,只剩靠近门板的位置。外头的风顺着缝隙呼呼地吹进来,不多会儿就吹得她忍不住搓手。 这又冷又饿的,除了闭眼趁机眯会儿,她也找不到别的事做。 安西都护府辖内有三州,其中都护府就设置在西州落雁城。关城到落雁城不远,骑马大约要四个时辰。 宋拂偶尔去落雁城,大多赶的都是她阿兄家里唯一的驴车,驴子脾气倔,路上一不留神给她撒个气,就能折腾到第三日才到地方。 如今坐的是马车,虽说挤了点,车内还一股子老人家腐旧的气味,可到底比驴车快了不少,竟是还未日落就到了落雁城。 进了城,早有人在附近等着,竟是连马车都不教人下,直接拉着人去了别处。 坐在门板边上的坏处是吹了一路的冷风,好处却是听见了外头说话的声音。 宋拂半闭着眼,将外头的话,一字一句全听进了耳里。 原来这帮人大张旗鼓地“请”了她们这么多女仵作,为的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公主。 进了这条街,再往西边走,那条路上宋拂记得有座官驿。因安西都护府地处西域,胡人往来频繁,通婚的也不少。那座官驿多年来,一直作为接待番邦使臣下榻使用。 宋拂去过一回,倒是记得方向。 那位小公主出身予弥国。 前不久,予弥国才俯首称臣,为表忠心,还决意送公主和亲,入宫为妃。算算日子,这几日的确是该到落雁城了,哪里想到,要和亲的小公主,竟然出现意外,死在了官驿内。 予弥国的使臣认定小公主死于非命,要求都护彻查。然而予弥国的风俗与诸国各异,原本都护派了仵作过来验尸,却被使臣以不合礼俗为由拒绝。好在有鸿胪寺的官员前来迎亲,都护这才知道,予弥国竟有女子无论生前死后皆不许与陌生男子有身体接触的风俗。 因而,就有了宋拂她们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请”到此地的事。 除了这事,宋拂还隐约听到,此番从都城永安来的鸿胪寺官员当中,有个来头不小的角色。 听说家世显赫,仕途一片光明,不知为何偏偏跟着人到了安西都护府吃土。 第2节 大概这些家世显赫的郎君们,闻惯了永安花街柳巷的胭脂香味,也想来这边塞,感受下大漠孤烟直的风尘仆仆。 宋拂想着,忍不住动了动胳膊,胳膊肘“咚”一声瞧着门板,又酸又疼。 她捂着胳膊肘呼疼,马车这会儿也到了地方停下,一侧门板从外头打开,有声音在外头嚷嚷:“到了,都快些出来,别让都护等急了。” 宋拂坐在最外头,当下循声看去,只见马车外站了一小人,似是驿官的模样,边上还有几个小吏,神情中多有不屑。 身后坐着的婆子里,有人伸手推了把宋拂的肩膀,赔笑着弯腰钻了出去:“这位郎君……请问这是哪儿呐?” 来找人的兵士只说都护找她们,可到了地方,看模样怎么也不像是都护府,难免教人存疑。 “这儿是落雁城的官驿,都护在里头呢!”说话的驿馆摆了张不大高兴的脸,“动作都快些,慢慢吞吞的,还想让都护亲自过来请你们不成!” 这人说话颇有些不客气。婆子们显然是受气惯了,你推我我挤你的下了马车。宋拂下得容易,落地后整了整坐得发皱的衣摆,将边上都打量了一遍,这才不慌不忙跟上队伍,进了屋子。 “你们动作快些,都护这几日火气旺,你们可别触了霉头。” 驿官背着手,一边走一边念叨。有婆子往前走了两步,想打听打听前头的情况,被驿官不客气地呵斥道,“去去去,不该问的就别问,见了都护,让你做什么就做,别问东问西的。” 呵斥完顿了顿,驿官回头问:“你们中间,有个叫宋拂的小娘?” 宋拂低头咳嗽一声:“小的在。” 驿官看了看她:“把你找过来了就好。这回总不至于再出什么意外了。” 那驿官说完话,一听前头有人催,赶紧迈开了步子走。婆子们纷纷朝宋拂看去,宋拂低头不说话,眼角瞥见院子里气氛森严的兵士,抿了抿唇,跟着就往前走。 官驿是典型的四合院。院内风格却是与质朴苍莽的边塞建筑。院内有大约二十来间房舍,平日里大多用来接待往来的官吏,还有专门辟出供给官员办公及接待宾客用的地方。 驿官走得急,后头的人跟着也匆忙,偏生这会儿风大得很,教人难免迈不开腿。 北风呼呼的吹,夹着雪粒子就往人脸上扑。宋拂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正抬手低头挡风,忽闻得驿官在风中喊了一声:“桓郎君怎么过来了?” 宋拂循声不慌不忙放下手,见身边的婆子们都停下脚步,这才眯着眼往前头看。 视线所及,是个身着氅衣的青年男子。那方才还同她们没好气说话的驿官,这会儿却满脸谄笑地在他身前卑躬屈膝。 风这阵子刮过去,视线清晰了,宋拂看着那男子同驿官说话的模样,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耳边却越发清晰地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人都请来了?” “这附近十里八村能请到的仵作婆子可都找过来了。这回应当行了。” “可有懂予弥话的?” “有有有,关城的宋娘子也过来了。” “哪位是宋娘子?” 前头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宋拂吸了口气,端起浅浅笑脸,走到那男子面前。 那人正扭头往来人处看,甫一对上宋拂的目光,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宋拂心底长舒一口气,垂下眼帘,笑着躬身行礼,声音在这呼呼的风中听起来有一丝颤意:“小的就是是关城仵作……宋拂。”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这几天在外地旅游,所以是存稿箱~ 做个小科普: 1行人:仵作的另一种称谓。 2唱报:通常尸体检验,都以“官员验尸”为主。官员负责指挥,仵作动手操作,要求一边验尸一边说明尸体的情况,然后由官员通过仵作唱报的结果,做出分析判断。 第2章 银红 被称作桓郎君的青年穿着氅衣,身材挺拔,与驿官站一处,一眼看去就教人分得出好赖。这人生得眉目如画,气质清绝,压根就应该是那都城永安才能出来的模样。 宋拂见他迟迟没有应声,视线偷偷往上,却是落在了他的肩上。那人一身冰寒凉气,有细碎的雪花飘落到他肩上,铺了薄薄一层。 她看着那层雪,有些出神。 “在下鸿胪寺桓岫。”那人出声道,“稍后要劳烦诸位了。” 宋拂仰起脸回道:“郎君客气了。” 桓岫颔首,也不多说话,神色温和疏淡:“都护和予弥国的使臣都在等着诸位。” 驿官不敢再拖拉,带着人迈开了腿就往内院跑。婆子们年岁大了,哪儿跟得上,等到了地方,一个两个差些就坐地上喘气。 宋拂跟得也累,可看着小院内凝重的气氛,不由地还是紧绷起神经,将把手在院内的予弥国护卫打量了一番。 “人来了?”都护姓乔,生得十分高大,见驿官领着人来了,忙走到跟前。 驿官忙不迭点头应声。乔都护眉头皱起,有些怒道:“怎么都这把年纪……” 一句话堵得驿官不知说什么好,急得满头大汗。 这予弥国不许男仵作给小公主验尸,非要寻女人,可女人当仵作,全安西都护府才这几个婆子,难不成予弥国要个仵作还得看年纪? 有番语从一侧的门后传来。 宋拂循声看去,房门被人推开,有几个身着胡服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高鼻梁,绿眼睛,面孔陌生,看着不像是常年进出安西都护府的胡人。 领头的胡人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一串话,说话时面孔紫红,脖子粗大,十分愤怒。 话是陌生的听不懂的番语,这几人身上还带着杀气,饶是见惯了死人的婆子们,也禁不住吓软了腿。 有鸿胪寺的官员赶紧跟了过来,帮忙作答:“这位是予弥国的使臣。使臣的意思是,既然人来了,就一个一个进去,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查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许撒谎蒙骗。” 说话间,一直守在一扇房门前的胡人护卫作势就要开门。 乔都护看了眼害怕地不敢动弹的婆子。这门后头就是小公主的住处,人没了之后,就被予弥国的人严严实实看守了起来,生怕他们往里头进去动手脚。 这小公主是要入宫为妃的,论理谁也不会在这时候犯糊涂害死她。可予弥国的使臣认定了小公主是死于非命,非要查个彻底。 查就查吧,他还怀疑小公主的死,是这帮胡人自己下的手。 “还不快进去!”驿官擦了把汗,见使臣脸色发青,忙抬腿就要去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婆子。可脚还没碰着人,那婆子已经一屁股坐地上,吓得直摇头,惊恐地望着被打开一条缝隙的房门。 一个人怕了,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厥了过去。 闻着尿骚味,乔都护的脸彻底的黑了。 宋拂不动,心头长长叹了口气。 活人有时候比死人还可怕。这些婆子平日里不怕死人,只怕当权的官。一个乔都护就够这些人心惊肉跳的了,再加上予弥国的使臣。即便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看到这些人,也够她们站不住脚了。 那边的使臣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乔都护气得找人把吓软腿的、厥过去的婆子一个个带了下去。余下的人虽还留着,可脸色看起来也都不大好。 宋拂叹气:“小的去吧。” 她说的是予弥话,舌尖微卷,发音听着和之前说的回纥话丝毫不同。 似乎是担心乔都护听不懂,宋拂又改汉话,道了句:“小的能说予弥话,小的去,方便唱报。” 桓岫看了眼她的侧脸,转回头。 予弥国的使臣仍有些不放心,指着那几个婆子,还是命人一个接一个的进去。那鸿胪寺官员脸色发白,硬着头皮跟着一道进了门。 宋拂始终站在院子内,直到那几个婆子畏畏缩缩出了门,她这才提了提肩上背的东西进屋。 宋拂走进内室,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的小公主。对方浑身冰冷僵硬,早已断气多时,一双秀眉紧紧地蹙起,面上满是痛苦。 宋拂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尸首异处的、服毒的、病死的,甚至还有牛马踏死的。小公主的状况,并不可怕,表面上看不出死因,也难怪会教使臣和乔都护相互忌惮。 第3节 “公主生前身边是谁在侍奉?” “无人。” 身后的声音传来,宋拂一愣,扭头看去,原本跟进跟出的官员不知何时换成了桓岫。 青年就站在身后,注意到她眼中的诧异,微微颔首:“公主夜里不喜人侍奉,那些婢女直到第二日清晨喊门,才发觉公主出了意外。” 宋拂微垂了眼帘,转回头,俯下身自己检验,一边看一边唱报。 “头上无伤,两眼紧闭。”宋拂伸手撑开眼睑,“眼球完整。嘴巴紧闭,牙齿完好,舌头无伤。”她伸手就要往下,临到小公主的胸口,手顿了顿,“劳烦郎君背过身,小公主声誉要紧。” 桓岫点头,背过身去。 看过小公主身上并无外伤,宋拂直起身道:“凡被人杀伤死者,其尸口眼开,头髻宽或乱,两手微握,所被伤处要害分数较大,皮肉多卷凸。公主身上无伤处,并非他杀。” 桓岫看着她,宋拂轻轻咳嗽,道:“这话出自《洗冤录集》,说的是被人杀死的,通常尸体的口眼张开,头髻松散,或者纷乱不整,两手通常半握,身上受伤的要害部位伤口尺寸较大,皮肉大多卷凸。公主身上没有上述几个情况。” 有予弥国的小婢女就在屋内听着唱报,闻声眼眶发红,低声询问问是否是中毒。 宋拂摇头。 小公主不是外伤致死,也并非服毒死。 服毒死者大多口眼张开,面色呈青黑色,嘴唇也是紫黑。小公主的身体已经发硬,算起时辰,该是前夜子时出的事。身上丝毫没有服毒死的症状。 “非外伤致死,也非服毒死,可是窒息死?” 小公主身上的衣裳已经重新穿了上去,桓岫不再避嫌,站在宋拂身旁,见她俯身查验小公主的口鼻,问道。 “若是被人压塞口鼻死,理当眼开睛突,口鼻流出清血水,满面赤黑,身下更不可能如此干净无便溺。小公主面色青紫,略有肿胀,但下身清洁……”宋拂下意识地说完这些,忽地停住嘴,扭头看向小婢女,“小公主死后,可擦过身子,换洗过衣裳和被褥?” 小婢女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小公主夜里可是经常会咳嗽呕吐?” “是,公主夜里时常咳嗽呕吐,难以入眠。” 宋拂低头闻言,再度凑近小公主的口鼻,身后桓岫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是窒息死。” 宋拂起身,换了汉话,低声道:“小公主是自己窒息而死的。” ***** 为防止串通,仵作婆子们每回仅有一人入内,出来后还会被分别带到空屋,在予弥国使臣和都护府看守下写好查验结果。 宋拂查验出的结果,与先前几个婆子写下的一般无二。 那小公主的确并非是死于他杀。服侍小公主的婢女证实了宋拂的猜想,小公主因先天不足,常年用药,时常因反胃呕吐折腾一夜。 因使臣的要求,小公主的尸体不能进行解剖,不然也不至于直到最后才发觉不对劲。 方才宋拂和婆子分别查验时,都因表面无伤,一时难以找出死因,然小公主的口腔深处仔细查看会发现有不少呕吐物,再联系面色青紫肿胀的表象,已然符合因呼吸障碍导致窒息而死的情况。 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予弥国的使臣虽有些诧异,可眼下的情况怎么也说不上几个仵作有串通。 小公主既已病故,两国之间和亲联姻的事,便需要另行考虑。 论理,事情既已出了结果,婆子们便可各自回家。只这天色已经不早,夜里赶路并不安全,乔都护遂命驿官将诸人安置在官驿内。 宋拂也得了间屋子,然门才关上,便听到敲门声在外头响起。她开门,桓岫站在门外。 “桓某初来落雁城,听闻此地夜不闭市,娘子可愿一道去城里走走?” 宋拂原本也有着打算。 她平日更多的是在关城一带走动,偶尔到落雁城,也忙着仵作的活计,还不曾好好逛过市集。再者,此地民风豪放,不似都城永安,女子不可随意在外抛头露脸。 故她换过一身衣裳后,拎着朴实不起眼的钱袋子,便同桓岫一道出了官驿。 日头已剩小小的一道弧光,光影自西山投下,将路上来往的人影拖了老长。雪花随风飘摇,宋拂四顾,冷不丁鼻头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身边的男人当即停下了脚步。 宋拂捂着鼻子,有些抱歉:“对不住……” 桓岫看了眼她的侧脸,转身走进了路边一家仍旧开着铺子的成衣行。 她追上几步,进了成衣行,便觉得店内的炉火暖和至极:“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桓岫并未回头,只一边看着挂在外头的氅衣,一边淡声问道:“我见宋娘子年纪不大,如何会与那些婆子一道,做起仵作来?” “孤苦无依,但求一技傍身,混口饭吃,便寻了师父跟着学了几年。不过堪堪出师。”她说得随意,似乎并不觉得这旁人眼中下九流的技艺究竟有何不好。 仵作这一行,说是吏,却远比一般小吏要卑贱的多。入这行的,大多都是些贫苦出身,有的混了口饭吃,却是连家人都觉得晦气。 且这行,光会验尸没用,还得会说,能通人情,略有些小本事。 她能说会道,又通番语,自然较之旁人,多了份能耐,也多了条路子。关城县衙每每遇上难通言语的胡人,便会召她前往。 桓岫伸手摩挲氅衣领子,闻声顿了顿,又问:“宋娘子的爹娘夫婿也都同意么?” “我尚未许配人家,爹娘幼时便已离世,倒是有兄嫂,却是不觉得做这有何不好的。”宋拂说完这些,便见成衣行的掌柜时不时往她身上打量,索性大大方方站在柜前反问道,“桃李之龄尚未出阁,可是不合规矩?” 那掌柜面露尴尬,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桓岫却取过一件氅衣,道:“婚嫁随心。宋娘子试试这身。” 说话间,宋拂的身上已经披上了桓岫取下的氅衣。 宋拂脸上微微起了难色:“这身氅衣怕是……小的囊中羞涩,不过略微几步,实不必多费银钱……” 桓岫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眼套在她手上的钱袋子,轻飘飘的,看得出并未装多少银钱,且她身上的衣裳也足以证明她平日里的生活并不宽裕。这一件氅衣,或许便要花费掉她半年甚至一整年的俸禄。 “宋娘子若不嫌弃,就当是桓某鸿胪寺为今日事还的谢礼。” 平日里帮县衙验尸,一年也不过才十几两的俸禄。身上这件氅衣,远超她一年的俸禄。 宋拂摸了摸,到底有些爱不释手,当即从善如流,客客气气地掬礼道:“那就多谢郎君了。” 二人逛过了落雁城的市集,又在市集上用了几块杂糕充当晚膳,便踩着低垂的夜幕,昏暗的月光回了官驿。 檐下灯笼闪着微光,予弥国使臣一行人与小公主所住的院子,仍旧有胡人重兵把守着。 宋拂紧了紧身上的氅衣,踩着积了薄薄一地的雪往廊下走。前头再转个弯,便是她与仵作婆子们住的一排房舍。 桓岫早她几步拐入一旁的廊道,却忽觉身后有一道明晃晃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长长久久,教人难以忽视。 他下意识偏头睇去一眼,只见身后不远处的廊下,宋拂仍立在那儿。云层散去,月光倾泻而下,她身侧是银光耀目的白雪,映得她半身银红显眼夺目,似乎本就只有这个银红,才最衬她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探案文,不是探案文,不是探案文!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因为专业有限,就是胡乱靠着《洗冤录集》写的一些验尸的内容,所以如果有错请不要放在身上~_(:3」∠)_宋慈大大的洗冤录里头,也有好多对现在来说,压根不能用的内容。 依旧旅行中~ 第3章 有旧 宋拂站在廊下,北风吹得前头一个灯笼灭了烛火,微弱的光一下子隐没在月色下。她分神看了眼远处,人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周身只余下空寂的风声,呼呼的,刮得树叶簌簌地响。 有不知从那儿钻出来觅食的野猫,从墙角砖石堆中飞快地蹿过,带起绿幽幽的眸光,转瞬间如幽魅般又没了踪影。宋拂下意识地收拢氅衣,搓了搓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心头压了好久的一块石头,稍稍放下了些。 有相熟的婆子端着盆热水经过,见她站在廊下,随口打了声招呼。她低头应了一声,说完便也朝自己落脚的那屋走去。 官驿内不是所有的屋子都如使臣一行人所住的院子那般宽敞。驿官挑的这排屋子,多是给那些来往官员身边的小吏下人住。 屋子狭小,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户,一不留神,还能在边上瞧见几个窟窿眼,也不知是手指戳的,还是雪粒子给砸出来的。屋子里只摆了张床榻,窄窄的,够一人睡,没取暖用的炉子,更没汤婆子。 宋拂倒不在意这些,比这更苦的地方她都住过。头顶有瓦,四面有墙,还有张齐整干净的床榻,已经算是不错的环境了。 第4节 外头的风还在可劲儿地吹。破了一个洞的窗,被她拿了块擦手用的布帕遮了起来。她去水房打了桶热水来,洗过了脸,再随意擦了把身子,正好还能泡个热乎的脚。 热水漫过脚背,正好到小腿肚的位置。宋拂低头踩了踩脚,视线落在被她齐整地挂起的银红色氅衣上,而后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小腿。 因为常年与尸体打交道,宋拂总是穿得严严实实,一双漂亮的长腿,更是被包裹在裤腿中。 除了兄嫂,谁都不知道,在她的小腿上,有一条留了很多年的疤。 宋拂蜷曲起脚趾,有些心烦意乱。 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同年纪的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只有她不光不成亲,甚至还同那些婆子一样,入了仵作行,成日里与旁人眼中污秽的尸首打交道。 可当年,若不是为了活得轻松一些,不必拖累兄嫂,她也不会入这行,受人指指点点。 虽说验的都是女尸,可入仵作行,就要吃常人所不会吃到的苦。这一处上,男女仵作一般无二。 会番语又如何,能过目不忘又怎样。 的确是比同行多了些本事,可也多了点麻烦。比如,最初入行时,就是对着一碗豆花,她都能想起很久前剖开的,白花花油乎乎的肚腩。 腐烂、变形、甚至是臃肿涨裂的尸体,只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为了验尸,甚至要执刀,剖开死者的腹部,翻看脏器。在义庄待得久了,身上还会沾染上气味。 为此,她搬出了兄嫂的房舍,在边上另外买了处一进的小房独住。每日,除兄嫂外,便只与左邻右舍及衙门的人接触。 今日,是她头一回和像桓岫这般,丰神俊朗的青年郎君接触。 宋拂屈指轻叩床沿,心道今夜总该能好好睡上一觉,也不知夜里能否遇上一位,如桓郎君般俊雅温和,善解人意的周公。 她擦干脚躺下,冰凉的被子往身上盖,翻来覆去犹豫要不再把氅衣压身上,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抿了抿嘴,终还是闭上眼睡了。 ***** 次日,宋拂天未亮便起了。外头下了一整夜的雪,她推开门,便瞧见有官驿的小吏冻得鼻尖通红,正抓着扫帚吃力地扫雪。 她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想起昨日还帮她洒扫院子的嫂子,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宽裕的银钱,好给嫂子买条狐狸毛的围脖。 她还在出神,那小吏跺了跺脚,呼着热气,喊道:“宋娘子起了。” 宋拂回过神来颔首:“昨日说今早送我等回城,都护可有说过几时?” 小吏摇头:“都护没说。” 宋拂迈腿便要走进院中,前脚才敢踩在地上,忽的想起什么,回身进屋,再出来时原本穿在身上的氅衣竟已取了下来。 “宋娘子为何不穿方才那身?” 宋拂一愣,只听小吏羞涩道,“宋娘子穿银红色真好看,同那戏文里唱的仙女儿似的。” 宋拂忍笑,嘘了一声:“多谢小郎君夸奖,只是……”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使臣住的小院的方向道,“只是白日里穿这身,教人看见了多有不是。” 小吏恍然大悟:“如此倒的确不大合适。宋娘子还是先去前头吃早膳吧。” 安西都护府一带,胡汉往来密切,,许多时候早膳便都以胡食为主。胡饼、汤饼、毕罗,大多都是这些东西。 宋拂不急着吃,便谢过小吏,慢吞吞地往前头走。 路过昨夜目送桓岫回房的廊道,宋拂停了停脚步,想起夜里那连脸都瞧不清楚,却非要他说一句自己跟着重复一句,教说番语的周公,顿觉嘴巴发苦,迈腿就走。 官驿的公厨在前头,宋拂往前走了两步,驿官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宋娘子,都护请娘子饭后暂留城中。” 宋拂微笑,问,“可是哪儿又发现了女尸?” 大腹便便的驿馆脸色难看:“宋娘子可别说这种话。实在是使臣的意思,都护这才请宋娘子暂且留下。等事了后,自会送娘子回关城。” 宋拂轻轻叹了声:“小的不过只是个仵作,只会做些寻常验尸的活计。小公主意外病故,原因既已找到,小的实在不知留下还能做什么。” 驿官冷哼一声:“真要说起来,也就你还能说两句予弥话,要不然都护也不会点名要你留下。” 这是实话,宋拂不用说也明白。可想想那不远千里从永安赶来的鸿胪寺官员,还有那位桓岫桓郎君,怎么想也不至于没人能懂使臣一行人的话。 驿官懒得再多费口舌,背过手就往公厨走。宋拂神色淡淡,进了公厨,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前头忽有小吏匆忙过来,说是有贵人到。 很快,官驿上下大小官吏都急忙去了前头迎接,宋拂孤零零坐在公厨里,盯着只摆了碗筷的桌案发了会儿呆。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她这才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到公厨,垂头站好。 方才小吏来报讯时说了,这位贵人委实贵得很,原先是要与迎亲的官员一道来落雁城的,却是因府上的夫人临盆,推迟出门一步。只是没想到,这一大早人就到了。 贵人名叫萧秉瑞,正是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六皇子。 这位平素有些不着调的皇子,早几年一贯不参与朝政,反而喜欢到处游历,有一年还跑到了关城。 这人还是和那时候一样,长了副白嫩的娃娃脸,怎么也不像是已经有了几个娃的爹。 宋拂只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帘,老实地站在一旁。她对这位六皇子实在记忆深刻,当初在关城非但跟进跟出妨碍她验尸,还缠上了那时尚未成亲的嫂子。 她心眼小的很,记仇。 萧秉瑞身后跟了一溜儿的人,驿官就走在他的边上,时不时谄笑。从公厨边伤经过,萧秉瑞一眼就瞥见了立在旁边看着不起眼的宋拂,脚步微顿:“宋娘子怎么在此?” 宋拂抬起眼帘,压下白眼,目不斜视道:“小的身为仵作,既在此处,自然是有尸要验。” 萧秉瑞唇角微压,扭头去看驿官。他来得急,还未去都护府见过都护便直接来了官驿,至于官驿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还真的是一无所知。 驿官白了一张脸,赶紧解释:“小公主意外病故,所以……” 宋拂低头不语,正打算趁机溜进公厨,哪料萧秉瑞忽然打断驿官的话,将喊她喊住:“宋娘子饿了么?正好,孤还未用过早膳,就与宋娘子一同进膳,顺道叙叙旧。” 宋拂脸上登时摆出淡淡笑容:“小的还不饿。” “可孤饿了。” 刚出锅的胡饼摆上桌案,公厨里的人被清得一干二净。喷香的胡麻撒了饼身两面,不用咬都能想象到其中的滋味。 宋拂看了眼被挪到对面的汤饼,再看一眼咬了一口的胡饼,索性垂下眼帘,眼不见为净。 “你说说,小公主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萧秉瑞敲了敲碗沿,抬眸看了宋拂一眼,道,“怎么把你也从关城叫过来了?” 宋拂揉了揉空虚寂寞的肚子:“小的惶恐。小的只知道,小公主是因先天不足,加之水土不服,夜里时常咳嗽呕吐,导致秽物堵住口鼻,致使呼吸不畅,窒息而死。至于其他事情,小的不知。” 都护命人提了安西都护府一带所有女仵作,虽有些不合规矩,可事出从急,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为何六皇子到了官驿,驿官还没提起此事,多半是忙着拍马,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萧秉瑞哼了一声,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 宋拂面不改色,忽然说道:“说起来,六殿下还记得小的,实在令人惶恐。小人兄嫂此前承了殿下的情,没来得及偿还,殿下就回了宫。如今小的就代兄嫂,多谢殿下当年海涵。”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乐事:“我那侄子如今也一岁了,正是乖巧的时候,模样像极了我阿兄。” 这话里藏刀,一刀下去便是见了血。萧秉瑞只觉得喉间这口汤饼,烫得生疼,恨不能拿把刀来将人给生剐了。 “你阿兄倒还真得多谢孤,不然如何娶到你阿嫂。” 宋拂笑:“自然。阿兄平日里也对殿下颇有感念,盼着满天神佛,能早日送殿下一位小郎君,省得殿下日夜辛劳。”她抬眼,眉梢微挑,“这些年,兴许殿下已经儿女双全了吧。” 萧秉瑞咬牙。 几年前他在外游历时,身边没带仆从,倒是带了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妾。一不留神教宋拂和她阿兄撞见过几回白日宣淫的事,便有了“日夜辛劳”的话。也不知是哪个侍妾说漏了馅,教人她知道自己一心盼生儿子,生下的却都是闺女。 “小子还没出来,闺女也是不差的。宋娘子若是当年没有拒婚,怕这会儿也该有孩子满地乱跑了吧。” 宋拂笑着起身,掸了掸衣袖:“小的同殿下说过,小的成过亲,也并非是寡妇。” 她说罢要走,公厨门口不知何时进了一人。她看着那人走近,脸上浮起几分淡笑,低头告辞。 人前脚才走出门,后脚萧秉瑞的声音便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 “仲龄,你是何时到这儿来的?”他砰砰地拍着桌子,“怪道我那日去桓府寻你,你府上的下人说你出城去了。难不成,这边塞之地的风沙,要比永安的脂粉更香么?” 宋拂从善如流地出了门,桓岫这才转过身来,撩开下摆坐到萧秉瑞的面前。 “与那些人无话好说,便趁机出来走走。” “你这一走,倒是走得挺远。”萧秉瑞抬眼,见桓岫召来小吏,命人盛一碗汤饼送与宋拂,当即神色略微变了变,开口道,“仲龄且小心些这宋娘子。” 桓岫眸色稍深,问:“为何?” 萧秉瑞屈指,轻轻敲击桌案:“这宋娘子当初不过只是一眼,便记住了柳娘与我的容貌。柳娘失踪,我都还未知晓,还是她意外发现了柳娘的尸体,画了我的画像,托人寻到我,才知柳娘出了事。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柳娘被牛马踏死,唯独她咬定是杀伤。” 第5节 他说着话,似乎觉得方才还吃得有滋有味的汤饼,变得难以下咽,不由地将碗筷推了推。 “且不说她究竟是否真成过亲,她那夫婿怕不是死了,就是个本不存在的人。” 萧秉瑞说着,就要去见使臣,商议和亲一事。 桓岫起身,随他出门时竟是突然停了,将人喊住:“宋娘子说,她尚未出阁。”话音落,这才迈腿走出公厨。 萧秉瑞微滞,半晌猛一捶了下手掌:“这小骗子,难不成改了套路?”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在旅行中~31号归来~ 第4章 不腐 萧秉瑞话音才落,便见听得乔都护匆匆而来,万分歉意地在跟前道:“殿下,臣不知殿下至,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这安西都护府远离都城永安,此地的官员难免带了点天高皇帝远的傲气。萧秉瑞无意去责难,恍若未闻,只看了看乔都护问:“予弥国来的几位使臣,都住在哪儿?” “在后面,臣这就领殿下过去。” 乔都护当即看了眼驿官,一前一后,领着萧秉瑞便往使臣住的小院去。 萧秉瑞瞥了瞥两边行礼的小吏,忽指了其中一人问道:“宋娘子去了何处?” “在使臣那儿。” 予弥国使臣一行人住的小院,宽敞明亮。院子里早有小吏洒扫干净一整夜的积雪,露出的青石板上却又很快在风雪中铺上薄薄一层。有一串脚印,从院子外一路,沿着青石板消失在廊下。 兴许是予弥国没那么多的规矩,守在门外的护卫只单膝跪地行礼,却沉默着一言不发,无人往里头去通报一声。 乔都护显然已清楚这是他国的习惯,挥手便要叫驿官先去通报一声,免得失礼。萧秉瑞先是有些发愣,听桓岫低声提及这是予弥国的习惯,“啊”了一声,随即当即大手一挥,恍然大悟道:“不用了,孤自己进去就是。” 他这人颇有些不着调。乔都护迟疑了会儿,便见桓岫已跟着走进廊道,匆忙跟上。 一进屋,一行人便发觉,宋拂果真在此处。只是教人诧异的是,她竟端着一口海碗,一边听使臣叽里咕噜说话,一边在呼噜噜吃着汤饼。 萧秉瑞当即兴致勃勃与桓岫道:“你瞧这人,就这副模样,不是嫁不出去,就是已经被人休了。” 永安的风潮,那是女子需得遵守三从四德之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缺一不可。汉家女子,哪有像宋拂这样毫无顾忌的。 宋拂对萧秉瑞的话置若未闻,目不斜视地喝完最后的汤底,这才将碗放下,有礼有节地向众人行了个礼。 使臣同鸿胪寺的官员说了几句话,像是听明白了萧秉瑞的身份,及刚才他那句话的意思,摇了摇头,大声地说了一串的话。 “他说了啥?” 萧秉瑞有些懵,扭头去看桓岫。 后者瞥了瞥他一脸的好奇,镇定道:“使臣说,像宋娘子这样的姑娘,在予弥国,才是最受欢迎的。爽快,通透,又聪明。”桓岫看了看一脸镇定的宋拂,“还漂亮。这样的姑娘就是被休了,也会有人排着队上门提亲。” 萧秉瑞“啧”了一声:“果然是能懂那么多番语,除了这张脸,怕是没哪里像汉人了。”说完又背过手,冲着那口海碗连连摇头,“这么能吃,谁……” 眼看着这位六皇子又要说些不着调的话,乔都护赶紧抢断话,迅速问向宋拂,语气有些急:“宋娘子,使臣方才说了些什么?难道是验尸的结果……不满意?” 有过请来仵作验尸,结果被使臣带人硬生生打出去一次的经验,乔都护现在就怕这些人临了又出什么幺蛾子。 萧秉瑞颇有些不满乔都护的打岔,张嘴想继续说话,却被桓岫踩住了脚背。他吃痛地闭了嘴,眼角瞥见宋拂嘴角意味深长的一个笑,气得龇牙。 宋拂从来都觉得跟萧秉瑞就是段孽缘,见这人吃瘪,自是开心了不少,嘴角迅速给了个不甚明显的嘲笑,恭敬道:“宋拂就是一仵作,能与使臣说的,自然也是与尸身有关的事。使臣计划拨出一半的人手,护送公主尸首回国,余下一半人留在落雁城,静待他们的国主派人送来别的公主,再启程去往永安。” 她顿了顿,见鸿胪寺吃力地逐字逐句翻译自己的话,又道:“使臣方才询问小的,可有什么办法保证公主的尸首不会在回国的路上腐烂。” 得了桓岫的警告,萧秉瑞不得不正经起来:“如今冬日,从落雁城往西去予弥国,理当也是这份寒意,难不成路上还能忽而变暖?” 夏日尸身易腐,冬日则不然。这是许多人都懂的道理。萧秉瑞自然也知道。 宋拂这时却摇了摇头:“只是不易腐,并非不腐。天寒地冻,只能放缓尸身腐烂的速度,却不是说不会腐烂。小公主花容月貌,若是回到故土,却成了那副模样,教国主看见了,只怕更会伤心。” 她说的都是汉话,自有鸿胪寺翻译给使臣。可兴许是说的太快,鸿胪寺的额头上沁出汗来,有些着急。 桓岫这时顶上,十分流畅地将宋拂方才说的,都仔仔细细改成予弥话重复了一遍。 宋拂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桓岫转头看向她,问了句“是否这个意思”,方才微微颔首,收回视线。 萧秉瑞见他俩颇有些志趣相投的样子,咬了咬牙:“那宋娘子给使臣出了什么主意?是直接火化了,还是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桓岫眉头一皱,瞪了眼萧秉瑞,当即看向犹豫该不该翻了这句话的鸿胪寺。后者得了眼神,到底知道六皇子这话说不得。 宋拂不卑不亢,也不上他的当:“小的同使臣提了冰棺。” “这大冬天的,哪里去找冰棺?”乔都护拧眉。 “问路边那些卖冷淘的店家便知哪儿能寻到冰窖,再寻工匠造一口冰棺,再将冰棺封入棺椁内。” “可行?” “可行。” 萧秉瑞和乔都护都有些将信将疑,见使臣一行人似乎认定了宋拂这个法子,只好闭了嘴。 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官驿,上街去寻冰窖。宋拂捧了碗就要送回公厨,却被萧秉瑞喊住。 “你何时又会说予弥语了?不是只会回纥语吗?” 宋拂抿了抿唇,眼角瞥见桓岫的身影,回道:“小的之前也没同殿下说过不会。”她见桓岫走到了萧秉瑞的身边,又补充了句,“小的生活在安西都护府辖内,此地汉胡往来密切,会简单的说上几种番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萧秉瑞气笑:“你果真是个小骗子。”萧秉瑞虚长了宋拂六岁,喊她一声“小”,颇有些长辈称呼晚辈的味道。 “那时候还同孤糊弄,说是已经成过亲,只夫君不在身边而已。孤信以为真,帮着你推拒了多少打探消息的人。结果你同仲龄说什么,还未婚嫁?”他细察宋拂的反应,见她一脸镇定,丝毫不觉得谎言被拆穿,忍不住笑道,“所以,你这小骗子究竟是已经成过亲,还是尚未出阁?” 宋拂俯了俯身:“殿下说小的未嫁,那就是未嫁。只是殿下一再追问小的婚嫁一事,可是有些不妥。” 萧秉瑞噎住,宋拂趁机向桓岫行礼告退,手里还牢牢捧着那口海碗。里头桓岫命人盛的汤饼,被她吃得一干二净。 汤饼吃的急了些,那予弥国的习俗颇有些古怪,竟是喜欢看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想着,又觉得有些遗憾。若不是予弥国使臣非要拽了她说话,她是真的想就着脑海中桓郎君那副美貌吃饭的。 宋拂一走,萧秉瑞的气便顺了不少:“这小骗子,果真有些能耐。” 虽放浪形骸,可萧秉瑞到底是皇子,再不着调,也还留着头脑做事。时隔几年再见宋拂,见她又露出几分本事,却依旧教人看不透,忍不住便起了爱才之心。 “可惜是个女的。”他说着,双手往背后一放,摇头道,“假若是个男子,倒是能把人提回永安,好好用用。” 桓岫薄唇微抿:“女子又如何?若真要用,即便是女子,也能得用。” “你倒是看得上她。” “六殿下既然能与她打这个交道,想来她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娘子,不仅做起了下九流的仵作,还能说的一口流利的番语,留在关城,未免大材小用了一些。” “你要带她回永安?” 桓岫停住脚,回头看向萧秉瑞。 “为何要回永安?” “她既生于此于此,又何必把人塞进偌大的囚笼里拘禁。” ***** 至下午,仵作婆子们在跪拜过六皇子后,被依次送上了回程的马车。 萧秉瑞在官驿待得无趣了,眼瞅见桓岫在屋子里一坐便坐了半炷香的时辰,忍不住撺掇:“落雁城里记得有家胡人酒肆,那儿卖的酒水又烈又香,仲龄可想去尝尝?” 桓岫没搭理他,依旧看着手里的书。 “那酒肆里,当垆卖酒的胡女,犹记得身姿曼妙得很。仲龄可想去看看?” 第6节 桓岫仍旧没理他,放下书,召来凑巧从门外经过的小吏:“劳烦请宋娘子来一趟。” 小吏答:“宋娘子出去了。” “啧,她又跑哪儿去了?”萧秉瑞懒得再喊桓岫,反而问起宋拂的下落来。那小骗子也是个嗜酒如命的,倒能拉上一道去买酒喝。 “说是去与使臣寻工匠造冰棺去了。” 萧秉瑞小小吃了一惊。 冰棺的事,竟还真教她给做成了一半。 他忍不住就要说上两句,桓岫断了他说话的念头,对着小吏道:“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是都护府送来的请帖。”小吏恭敬双手递上,“都护欲设宴款待殿下与桓郎君,特地送来请帖,望殿下赏脸。” 桓岫伸手要取请帖,萧秉瑞一把夺过:“宴啊,可有酒喝?” “自然是有的。落雁城定好的酒。” ***** 是夜,都护府设宴。 乔都护带着一众下臣及家眷,宴请予弥国使臣和萧秉瑞。 因小公主之死,宴上有酒有肉,只少了歌舞丝竹,倒也不妨碍萧秉瑞喝得畅快。 使臣一行人早早离席回了官驿。萧秉瑞还欲再喝,桓岫也只好留下,却是没那心情看他和乔都护共饮,起身去了后院。 都护府的后院比不得永安桓府,尤其是入了夜,更显得寂寥至极。 桓岫寻了一凉亭小坐。 今夜无风,这雪便也下得不那么飘摇。月色清亮,照着一地积雪,白得晃眼。 他在亭子里坐了不少时候,估摸着萧秉瑞也该喝过瘾了,便在冷月清霜中起了身。 桓岫素来警觉,才出了亭子,便忽的停住了脚步,仔细辨听半晌。直到微弱的风中送来细碎的声音,他这才径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到了稍远处一座假山后的大树下。 树下,萧秉瑞靠着假山哼哼,分明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另一边,看着一本正经的乔都护竟抱着粗壮的树干,仰着脖子嘟囔:“宋娘子,你说,我作为一方都护,不会说番语,是不是太丢人了点……宋娘子,你会、会说番语,你教我……嗝,宋娘子,你教我说、说番语吧……” 桓岫顿了一顿,顺着树干抬头往上看,先是看到了一双穿着胡靴的脚,再然后便看到了清亮月光下,抱着树杈,一脸尴尬的宋拂。 第5章 夜攀 纵然宋拂这些年在关城,没少为那些七七八八,鸡零狗碎的事情爬上爬下,但在树上一蹲就蹲了这些许时候,委实有些腰酸腿软。 桓岫抬头看着她,始终一言不发。宋拂抱着树,笑得脸都发僵了,见人仍旧目光淡淡,只好可怜道:“桓郎君,还请扶一扶,都护……” 她的声音一出来,底下乔都护的嗓门就跟着大了一分:“宋娘子!学、学番语……我作为一方都护,不会说番语,太丢人了!宋娘子,你、你一定要,要教我……嗝,宋娘子,你教我说、说番语吧……” 不光乔都护吵嚷,连带着萧秉瑞也呼啦说上几嗓子:“对!学番语!这小骗子骗我!她、她居然还会说予弥话!” 这俩人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身上酒气逼人,明明站都站不稳了,却还在一人一边,同手同脚地想要往树上爬。 桓岫许久不发一语,只看着他俩醉醺醺地胡闹,而后黝黑双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委屈地坐在树上的宋拂。 宋拂被他看得心慌,手足无措地仰头看了看顶上的树枝,想着要不要再往上爬几下。 注意到宋拂的举动,桓岫淡淡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伸手捏住了萧秉瑞的肩膀。萧醉猫倒吸一口气,抱着半边树干的手臂当即疼得松开。 都护府的下人这时候似乎才听到动静,乔夫人领着人急匆匆地提灯赶了过来。 乔都护被下人抬回正房,一并被人抬回去丢进客房的,还有蜷成虾子的萧秉瑞。 宋拂这时候才从树上小心翼翼地爬了下来。那树茂密的很,她一动,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下过雪,积雪随着动作,扑簌簌地往下落,宋拂的头顶双肩,很快就落了一层的薄雪,身上还有淡淡的,叶脉的清香。 与此同时,有下人提起了手中的灯。灯火照在她的脸上,登时照亮了她脸颊上不知从何处蹭来的一条泥印。 她还来不及露出感激的神色,桓岫就转身命下人在前头引路,往客房去了。 宋拂愣了愣,旋即迈腿想要跟上,脚下偏生一滑,慌忙伸手去抓边上的树。肩膀“咚”一声撞到树干上,抖了一树枝的积雪。 她揉着肩膀站稳,再抬头,便见桓岫站在前头不远处,用一贯的语气看着她道:“宋娘子慢些走。” 宋拂甩了甩头,踩着雪小心走到桓岫身前。大约是肩膀那一下撞得厉害,脸上难免挂着吃痛的神色,眸子水亮,似乎含着三分水汽。 桓岫眸光微转,视线落在她月光下青白的脸上:“宋娘子为何会在树上?” 宋拂生得一双杏眼,眼眸带水,看起来尤其清亮。她颇有些难为情地抬手要去挠脸,可能是带动了肩膀上的撞伤,“嘶”了一声,哭笑不得道:“回郎君,我本是被都护召进府中,为使……” 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有嘿嘿笑声由远及近而来。桓岫将下人手中的灯笼往上抬了抬,照见本该躺在客房里醒酒的萧秉睿,从前头回廊处倚着下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这人明明已经是只醉猫了,眼睛却在发亮,嘿嘿笑着,一边走,一边在拍边上的墙面。 “嘿,仲龄,陪我喝酒,再陪我喝上几盅!”他吵嚷着,瞧见宋拂,推开身边的下人,踉跄几步,就凑到了她的跟前,“小骗子!他不陪我喝酒,你陪我!” 这醉猫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即便是不说话,身上都带着浓重的酒臭,更别提开口了。宋拂想要把人推开,可顾忌萧秉瑞的身份,加之边上还站着桓岫,只好低头往后退了步,索性躲进桓岫的背后。 “六殿下不胜酒力,已经醉了,郎君还是送殿下回房休息去吧。” 桓岫扭头朝身后看了眼,宋拂低着头浑身透着躲避二字。 “要么醒酒,要么睡。”桓岫回头。 “不醒酒,”醉猫嚷嚷道,“也不睡!” 萧秉瑞说完话,眼睛一亮,猛地往前迈出几步,绕到桓岫身后,一把拽出了宋拂。 “嘿,我说小骗子,你是怎么上树的?我过来的时候,就瞧见你搁那树上头,乔都护跟个想上树抓猫的狗……不是,你到底怎么上去的?” 如果不是桓岫捏住了萧秉瑞的肩膀,将人推了一把,还不知他那不着调的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 边上的下人早吓得低头缩成了一团,生怕教人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 萧秉瑞往旁扫了一眼,哪里还有醉猫的样子,冷笑三声,道:“你一个女人,会说番语,会验尸,难不成还会爬树?才艺不少啊,小骗子。” 他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宋拂抬头就要怼他:“六殿下谬赞了。这爬树,哪里称得上是什么才艺。这市井街巷里混迹长大的百姓,哪一个不是能上山爬树,下水摸鱼的。至于这会番语,会验尸,我自认了师父,自然能学会。” 她一动不动,瞪眼看着萧秉瑞:“六殿下要学吗?对了,小的忘了,六殿下平生最大心愿,是醉卧美人膝。六殿下凭着这张脸,勾勾手,就能引来美人伺候,十里八乡,无论汉胡,哪里用得着辛辛苦苦学什么番语。” 萧秉瑞平生是无大志,可叫宋拂这么一说,偏偏听起来就和永安那帮最叫人看不起的纨绔,一般无二。他气得瞪眼,桓岫却将人护在身后:“你太臭了。” 他回头,又看宋拂,问道:“你午后就入了都护府?” 宋拂老实交代:“我本是被都护召进府中。都护需给予弥国国主写份书信,因予弥国无能通汉话之人,故而,便命鸿胪寺那位大人帮忙。只是验尸一事上,那位大人也多有不知如何与人说道的地方,这才召了我。” “那怎么又爬树上去了?”萧秉瑞眯眼,凑过去就要伸手点宋拂的额头,“小骗子,你该不会是偷摸着思慕孤吧?” 桓岫与萧秉瑞自幼相识,最是了解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眉头轻皱,捏住人往后推了一把,问宋拂:“爬树是怎么回事?” “此事实在有些丢脸……”宋拂拍了拍胸脯,一副后怕的模样,“都护设宴,我自然是不便往前头去。只是写信耗费了不少时辰,待我写完后简单吃了点东西,便想着早些回官驿。正壮了胆子去向都护告退,不料都护喝多了,正从宴上出来,遇见我,竟追着要我教予弥语。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爬上树躲避。” 宋拂这话,萧秉瑞显然不信,他身上酒气重得像从酒坛子里拎出来一般,一挥袖子,就臭得人皱眉:“我怎么没瞧见你来找乔都护?分明是早早躲在树上偷窥。” 宋拂深吸一口气,瞥了眼桓岫的神情,忍下想撕了萧秉瑞的冲动,道:“六殿下脸皮三尺后,我委实看不穿。” 话罢,有风吹过,灯笼里烛火摇曳,明明暗暗,叫人只觉得四肢发寒。 “六殿下那时正在轻薄一人面桃花的小婢女,实分不出神来注意旁人。” 萧秉瑞气得说不出话来。 桓岫意味深长的敛了敛眸光。 他二人能见着的小娘子,谁人不是说上两句话,便羞红了脸面,娇俏如桃,哪儿像宋拂这样,字字句句,说得人回不上嘴来。 萧秉瑞见她说中了自己轻薄小婢女一事,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对上桓岫,咬牙丢下一句话扭头边走。 “这小骗子诡计多端,最会蒙人,你别信了她。” 第7节 宋拂抬头看天,心道这黑漆漆从弦月上头飞过去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黑鸦。 桓岫见她看够了月亮收回视线,方才道:“既是如此,宋娘子为何不呼救。这都护府人不少。” 宋拂抿了抿唇,借着不明了的烛光,压下唇角的弧度:“桓郎君,宋拂乃是女子。” 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桓岫。 桓岫说:“我知道。” 宋拂叹道:“若非桓郎君,又有几人会信一个教人追着跑的女子。” 桓岫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宋娘子当真钦慕六皇子?” “……”宋拂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声解释,“不不不!桓郎君怕是误会了六殿下与我的关系。”她哭笑不得道,“乾章五年,六殿下携侍妾柳娘游历至关城。后因柳娘的死,我才与殿下有了来往。可那时候,我巴不得殿下早些走,哪里还会对殿下生出什么心思来。” “为何?” 宋拂有些犹豫,到底还是老实说了原由:“彼时,我那兄嫂还未成亲。殿下瞧上了我嫂子,正日夜追着人跑。我恨不能代阿兄娶了嫂子,躲开殿下。” 这倒的确是萧秉瑞那家伙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是当今天子第六子,十六岁便出宫立府,从正妃起到通房,一溜数下来,没有二十,也有十余位。偏生是个不知收敛的,那花街柳巷里还藏着有来有往的娇娘。 游历途中看上个把女子,当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之后呢?” “啊,之后。”宋拂看看仍淡淡看着自己的桓岫,咳嗽两声,“之后,我骗了六殿下几回,就叫我那愚笨的阿兄同嫂子表明了心意,把人堂堂正正娶回家了。” “所以,他才叫你小骗子?” “兴许吧。” 宋拂揉了揉肩。方才撞树上那一下,着实疼得厉害,估摸着肩膀怕是已经青了一块。她想想自己包里带来的伤药,心道还真是派的上用场。 “氅衣呢?” “在官驿呢。同使臣一道时,到底要避讳些,不敢穿那身颜色。” 桓岫没有说话,只看着她因雪化后,洇湿的肩头,转过身去:“走吧,回官驿。” “桓郎君今夜不与殿下一同在都护府留宿?” “不留。” 宋拂嗯了一声,跟着就走。桓岫突然停住,望向一侧。 宋拂循着视线看去,那月色下,方才她爬过的树,高高地立在楼阁之中。她忽然心头一跳,便听见桓岫平平淡淡地说道:“那个位置,大概是整个都护府最高,最看得清宴席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旅游归来!几天没开文档了,现在看着文档发懵中……后者脸皮求一发收藏~~~~新文来收藏~~~专栏求收藏~~~ 第6章 鹧鸪 回官驿的路上,桓岫一言不发,宋拂跟在后头,也实在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说她不是早就躲树上的,还是一切都只是误会? 直到回了官驿,桓岫回房,宋拂小心在后头跟了一路,见他屋内烛灯未熄,忍不住站在檐下发了会儿呆。 官驿里没都护府那般高的树,望着天,一眼就能瞧见清亮的月色。 宋拂杵在屋檐下,呆愣愣地看了会儿天,直到背后屋内熄了灯,这才轻着手脚,小心翼翼地回房。 她自认是个谨慎人。这么些年来,还从未犯过什么错,出过什么纰漏。可兴许是今夜的事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地方,要不然也不会教人几句话,就戳了个大窟窿。 宋拂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好在人并不打算同她较真,也没逼问原由,不然她还真不好说实话。难不成要学六殿下那样,说一声心有思慕,所以蹲树上偷窥? 这话说出去,萧秉瑞信,乔都护信,他桓岫显然是不会信的。 若是再教人传回关城,她阿兄怕是要拿起棒槌追着她打了。 宋拂这一夜,忐忑得难以入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摊了多少张煎饼,床榻捂热了半边,很快又凉了另外半边。偏偏外头的月色不错,照着那能映出光亮来的积雪,教人夜不成寐。 这厢宋拂在床上忐忑不安,那头的桓岫,自熄了灯后,便照着往日的习惯上了床,才沾枕头,便闭眼睡去。 或许是因夜里在都护府多少喝了点酒的关系,这一夜,他梦见了许久未见的人。 那小小的,香香的一团坐在他的腿上,案上平摊着宣纸,稚嫩的小手握着笔,画下模样滑稽的小鸟。 转念,却又是一片殷红,他挑开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盖头下,是张被团扇轻轻松松就能遮盖住的脸。 可他握住那双手放下团扇时,却只能见到白茫茫的一个人影。 至于长相,似乎已经泯灭于记忆深处。 就连声音,也再难回忆起。 这一场梦,断断续续的,没开始,没结尾,竟就这样一会儿有,一会儿无的梦到了天明。 房门外,能听见积压在树上的积雪,被人轻轻一碰,砸到地上的声音。桓岫躺在床榻上,睁着眼,脑海中满满都是昨夜那多年未见的人儿。 他坐起身,披上外衫,打开了出行时随身带着的行李。 他这趟离开永安,带的换洗的衣物并不多,行李之中最重要的是几本书,多是记载了他前几年在番邦时生活的所见所闻。他还未写完,便随身带着,以便想起什么,再往里添加进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物。 桓岫从行李中摸出样东西。只轻轻一动,就会听见清脆的响声。 这是串铃铛,铃铛有些磨损了,不再有最初的光泽,就连声音听起来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清脆。铃铛上,有磕坏的凹痕跟黑点,伴着他在番邦那些年经受的风吹日晒,带着岁月的风沙,印刻其间。 铃铛上面,还连着一只已经毛边的锦囊结,原本的模样已经被摩挲地快看不出来了。 桓岫握着锦囊结,垂下的铃铛轻轻晃了晃,细碎的声音轻轻的,应和着房门外的脚步声。 “桓郎君可是起了?” 隔着门,有小吏低声唤道。 桓岫朝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收好铃铛:“何事?” 小吏回:“六殿下回来了,正在前头公厨,说是要等桓郎君过去,一道用早膳。” 宋拂这一觉,直到天将明,才堪堪睡了过去。可才闭眼没睡多久,前头廊道上行来走往的声音,便教她实在躺不下去了。 阳光有些明媚,一改前几日阴沉沉的天气。宋拂翻了个身,面朝房门,睁开眼出了会儿神,又翻了个身,打了个滚,最后还是坐了起来。 屋子里没炉火,连汤婆子也无。她一坐起身,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门外头兴许又是洒扫的小吏,扫帚刷刷的声响,一点儿也不轻巧。 她瞥了眼房门,隔着糊了纸的窗看了看亮堂的阳光,下床穿上衣裳。 昨日在都护府,宋拂得了乔都护的应允,只今日使臣一行人护送小公主棺椁出落雁城后,她便能自行回家去了。 好在乔都护和使臣都没再为难她,也免她还得在城中不知留上多少日。 下了床,宋拂简单地洗漱了把,扭头看了看挂在架子上的氅衣,轻轻叹了口气,回头擦把手,开始收拢自己带来的行李。 宋拂自入仵作行后,出门在外,带的最多的东西,一是换洗衣物,以免回家时身上会沾染到不干净的血污,二是随身的藤条箱,那里头装的都是她做事时用来吃饭的家伙。 藤条箱里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她随手叠好衣裳,放进布袋中,手一挥,眼角瞥见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袋子里飘了出来,就落在她的脚边。 宋拂低头去看,弯腰拾起。 是一方锦帕。 安西都护府一带,因远离江南,这里织锦极少。这方锦帕,从色泽上看,已用了不知多少年,可平平整整,不见褶皱,亦瞧不见破损的地方,俨然得到了极好的呵护。 宋拂展开锦帕,低头吹了吹上头沾上的灰,手指抚过锦帕一角绣着的,已经褪了色的鹧鸪鸟,难得弯了弯唇角,重新将它收拢好,放回了袋子里。 第8节 她提着东西,开门踩上廊道,甫一抬头,便看见了正从不远处经过的桓岫。宋拂登时想起昨夜的事,下意识地想要退回屋内,关上门躲上一躲。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桓岫显然已看见了她,当即停下脚步,声音不轻不重,将人喊住:“宋娘子。” 宋拂硬着头皮,快走两步,到人前双手往前一推,躬身行了一礼,嘴里恭敬地道了声“桓郎君”。 “宋娘子要走了?” “昨日都护应允,今日送走小公主后,小的便可自行回关城。再者,城中还有六殿下和桓郎君在,鸿胪寺的大人也在此地,想来是用不着小的了。” 她说完,又忍不住客套了番:“小的兄嫂平日无旁兴趣,偏爱酿酒。郎君若有兴趣,不妨来关城,小的陪郎君畅饮几杯。” 桓岫颔首。宋拂心下松了口气,迈开了步子便走。脚步飞快,似乎生怕桓岫从后头跟了上来,再问昨夜爬树的事情。 她走得匆忙,丝毫不知,身后桓岫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了许久,直到萧秉瑞再遣了小吏来催。 护送小公主回予弥国的一行人,一大早便出了城。宋拂心急火燎地想要回家,自是没顾上去公厨吃饭。 驿官代乔都护给了她一袋酬劳。轻轻一晃,声音有些零碎,多半是叫驿官自己私吞了不少。 宋拂心知肚明,也懒得去追究,收了酬劳便去街市上找车马行。 她前脚刚走,后头因吃了口公厨的饭,没能下咽,便拉着桓岫出去找酒楼用早膳的萧秉瑞,便也走了出来。 公厨的饭菜再怎样,也比不上外头酒楼来得好。予弥国的使臣倒是吃得毫不介意,可萧秉瑞却是吃过一次之后,再不愿碰。 落雁城中的酒楼,做不出像烧尾宴那样奢侈的筵席,可能叫人赞不绝口的好菜也不少。 萧秉瑞寻了家酒楼,一进门,便被满脸笑容的老板迎上了二楼临街的雅座。 兴许是因开在边塞之地的关系,这家酒楼从门口的牌匾青幌,到二楼的雅座,看上去都与萧秉瑞心目中的“风雅”二字绝无关联。可一进门闻着的菜香是真,他饿得慌了,倒也不在意这些,张口便点下数道菜。 “这酒楼的饭菜也不知味道如何。出来这些许日子,我有点想咱们永安的厨子了。” “御膳房的厨子,才是你最想念的。” 桓岫倒了杯店小二送来的茶水。有些苦,但并非不能下咽。比之过去几年在番邦,偶然才能得到的一小包陈年茶,已经是极好了。 萧秉瑞嗤一声笑:“御膳房的厨子,做得都只合父皇的胃口。”他懒懒地往边上窗子一靠,眯起眼,“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关城。小骗子她嫂子,做得一手好菜,比之酒楼的水准,丝毫不差。” 桓岫没搭理他,只抿着茶,视线远远地落下街道上。 宋拂出门时,是两条腿走出去的。官驿内的车马不能随意出借,原本乔都护那儿还能派人送她回城。偏偏都护府的车马被夫人们调走,宋拂也不好再麻烦乔都护,便拿了酬劳想自己上街雇辆马车回家。 马车没寻到,倒是给她寻到一头贱卖的小毛驴。小是小了点,却并非不能骑。再者,一比价钱,竟不比雇车贵上多少,索性买下这头瞧不出什么毛病的驴子,哒哒哒往城外骑。不巧,正好从酒楼底下经过,看看被桓岫和萧秉瑞看了个正着。 “噗——” 萧秉瑞一个诧异,喷出一口茶水来,偏过头单手指了底下径直过去的一人一驴,看向桓岫:“这是那个小骗子?骑驴?” 永安当地骑马者比比皆是,骑驴的也有,却不是萧秉瑞这样的皇子能轻易遇上的,自然觉得诧异。 桓岫见多识广,自是觉得他太过大惊小怪,对此毫不惊讶。 “她倒是同这驴子投缘,一样的驴脾气。” 看着那一人一驴走得只剩下一个黑点,萧秉瑞连连啧舌。见桓岫仍看着外头,忍不住凑趣道:“仲龄,我怎么瞧着你似乎对小骗子尤其上心呢?” 桓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萧秉瑞嬉皮笑脸:“仲龄,我看你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春.心动了吧。” 他的脸凑得近了,被桓岫毫不客气地推开。 萧秉瑞也不在意,笑得快直不起腰来,街上有叫卖声传来。听着倒是字正腔圆的汉话。萧秉瑞循声看去,是个担着两筐禽鸟的商贩,一副同旁人完全不一样的打扮,一看就是从外地来。 有人询问筐子里装的是啥,那人搁下扁担,道:“鹧鸪。好吃的很,客官要不来点?”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筐子里叫声一边,还有翅膀扑棱的声音。 鹧鸪在落雁城并不常见,就是酒楼也鲜少会进这等禽鸟。一是怕味道不知好坏,二是怕日后生意做成了,难以供应。 萧秉瑞在永安尝过鹧鸪的滋味,当下就要喊店小二去底下挑几只送上来。桓岫这时候却站起身来道:“我去去就回。” 去哪儿? 萧秉瑞有些不解。等到在商贩边上瞧见桓岫的身影,他差点惊得摔了手里的杯子。 直到店小二提着几只肥美的鹧鸪上楼,萧秉瑞瞪眼看着同样提着鹧鸪,却是仔细问过公母及饲养方法的桓岫问:“桓仲龄,你是疯了不成?” 桓岫不语,只吩咐店小二送些水米来,这才落座,吃起饭食。 萧秉瑞的脸色却一改之前的吊儿郎当,阴沉地入天边隐去阳光的浓云。 “桓仲龄,你当真不打算回永安,就留在这里养鹧鸪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出了趟门,回家发现,差点没停车位……清明节,这是都放假了么……抹眼泪,我还得继续上班。 第7章 阿兄 酒楼的菜,味道再好,萧秉瑞也没了兴致。一顿饭吃得匆忙,白白浪费了一桌子的好菜。桓岫还是老样子,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吃着茶,脚边被装进竹篓里的鹧鸪,时不时叫上两声,听着像“行不得也哥哥”。 饭是吃不下了。桓岫提着鹧鸪回官驿,萧秉瑞一路上都生着气,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这人说话。可到了官驿,见被使臣喊住,拿着叽里咕噜他怎么也听不懂的予弥话交流的桓岫,萧秉瑞心头一口气堵得厉害。 “你们跟了那家伙,还真是捡回一条命。”萧秉瑞蹲下身,不知从哪儿摸来根细竹条,朝着竹篓的窟窿眼里捅了两下。 两只鹧鸪被捅得左躲右闪,翅膀不停扑棱。 萧秉瑞冷哼一声,丢了手里的细竹条,偏过头:“那家伙在番邦,一待就是七年。七年,三个国家,几千个日日夜夜,谁都说他一朝回来必然飞黄腾达。可结果呢。” 他看了看还在和使臣说话的桓岫,清润温雅,分明一副勋贵子弟的模样,却什么话也没留下,一个人跑到了落雁城。 “他是疯了才跑来落雁城养鹧鸪。” 有侍奉的下人在边上看着,见篓子里的鹧鸪实在是叫得凄惨,忍不住低声劝了两句。 萧秉瑞瞥了对方一眼,伸手往竹篓里抓出一只鹧鸪,也不知公母,伸手要去捏它的喙。 狗急还能跳墙,更何况长着尖喙的禽鸟。 萧秉瑞没讨着便宜,反倒是被狠狠啄了一口,疼得他当时就站了起来。 “本事不小。” 桓岫终于说完话走回来,一脸再寻常不过的神色,从他手里拿过鹧鸪,小心地放回篓里。 那边萧秉瑞手上被啄得破了块皮,幸而没出血:“你人怪,看上的小骗子怪,就连养得畜生也怪。” 桓岫抬眼,目光中带上了三分揶揄:“六殿下,你也道它是畜生,又何必往它身上撒火。” 萧秉瑞忽地神色一沉,如同审犯人般,目光紧盯桓岫:“仲龄,你老实同我说,你究竟为何会跑到这儿来?” “不是与你说了么,与那些人无话好说,便趁机出来走走。”桓岫说着,命人将鹧鸪送到屋里,再备上些水米喂食。 “你这话,猜永安有多少人会信?”明明好不容易才得了回朝的机会,谁不是想尽办法,削尖脑袋也要留在永安,哪怕只是任一小小县丞,也比外放到不知何处要上许多。 桓岫淡淡回道:“府里并无我的位置。与其留在那儿听人说些难听的话,倒不如出来走走,左右陛下并非非我不用。” “你倒是想得开!”萧秉瑞腾地生了火气,想到永安桓府的境况,更是觉得桓岫压根就是自己不乐意留在永安,没桓府一文钱的事情。萧秉瑞越想越气:“你嫡出的兄弟,一人如今是左千牛卫中郎将,尚了寿光公主,一人是父皇身边的起居郎,娶的是饶安郡主,且还生下了子嗣。你不留在永安,想法子赶上他们,难道不是心里还憋着当年的那件事情?” 桓岫闻他提及当年,脸上的笑容淡了淡:“那又如何。” 萧秉瑞瞥见他这个笑容,心头猛地一跳,竟是骇得后退了一步:“桓仲龄,别做梦了,那个人已经死了。尸体你曾亲眼见过,不然你又怎么会求陛下允许你跟随使臣出使番邦。” 桓岫不语,扭头看向别处,一如从前那般,只要提及那人已死,便作出这副拒绝的神情。 萧秉瑞心知自己不该提起此事,想了想:“行。不说那人。说说小骗子吧。” 桓岫果真回过头来。 萧秉瑞心底冷笑:“你还真看上那小骗子了不成?连人底细都不知道,就记在心上了?” 第9节 “你查过她?”桓岫轻蹙眉头。 “查过。”萧秉瑞并不避讳自己命人调查宋拂的举动,“东音宋氏,就一寻常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的同胡人往来的生意。十多年前宋家走商出了事,男人都死在了塞外,连尸身都没找回来。听说小骗子的娘走得早,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就剩下小骗子一人。为了养活自己,拜了个师父,学那下九流的仵作行当,就辗转到了关城。” 桓岫问:“她不是还有兄长?” 萧秉瑞顿了顿,似乎对于昔日情敌心里头仍有些膈应:“她那兄长,姓吕,她姓宋,是干亲。听说小骗子过去吃过他娘的一口奶,到了关城后,就投奔了他。早几年还住一处,后来为了避嫌,就搬了出去独居。” 桓岫看他:“按这么说,没什么好怀疑的。” 萧秉瑞点点头:“听着是没什么好怀疑的。可那小骗子光是这样的身世,就没法配你。” 桓岫不说话,丢下他就往屋里走。萧秉瑞有些着急,追着喊了几嗓子:“哎,仲龄,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没听见。” “……” ***** 檐下的雨淅沥沥的,总是下不尽。 宋拂从落雁城出来,原是要赶紧回关城,偏生这头驴子性子生的有些慢,回城的路上多费了不少时日,等进了关城,风没了,雨雪却是大了起来。 她出门时没带雨具,怕身上的氅衣淋多了雨雪,她只好寻了一处无人避雨的屋檐,牵着驴子等着雨雪小些再上路。 那驴子仰了个脖子,“啊嗯啊嗯”的叫唤。宋拂伸手揪了把它的耳朵,正要把冒着头淋雨的傻驴往身边牵,就听见前头传来惊讶的声音:“阿拂?” 宋拂循声看去,嫂子撑着伞,站在雨中,手里还提着一只篮子。雨有些大,她一眼看去,就瞧见了被淋湿了半边的肩头。 “嫂子要做什么去?”宋拂赶紧将人招进屋檐下。 “你阿兄病了,可书院里的事不能耽误,连扛着上了几日的课。我这是给他送汤药去。”嫂子面上挂着担忧,提了提手里的篮子,“大郎昨天夜里也病了,好在你回来的及时,等雨小些就快回去帮我看着他……” 宋拂的嫂子名叫弥丽古丽,是回纥人。早些年被人当做女奴卖到关城,后来辗转嫁了人,有了孩子,勉强能说上几句汉话,可心里着急的时候,仍是一口的回纥语。 宋拂看了看雨势,再看弥丽古丽冻得发青的脸庞,忙劝道:“嫂子,你回家看孩子,我去书院。” “可你没带雨具……” 宋拂摇摇头,将弥丽古丽手里提着的篮子接过:“大郎病了就想娘,我这做姑姑的回去没用。书院我去,顺带瞧瞧,那帮孩子可有趁着阿兄身子不适,在书院里胡闹。” “不行,你忙活了这些日子,都没正经休息过几日。”弥丽古丽伸手就要去拿篮子,“你回家睡会儿,夜里嫂子给你做桌好菜……” “菜”字才说完,宋拂已经快手快脚地骑上驴,提着那篮子药冲进雨里,“嫂子快些回去,大郎这会儿肯定哭着喊娘呢!” 关城书院是关城附近唯一的县学。书院里的学生,多是城内家世寻常的汉民。零星有几个胡汉混血的孩子,因懂汉话,便一道上学。 书院的掌书姓孙,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孙掌书掌管着书院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手底下有几个主事,另有三名先生,负责给学生上课。宋拂的兄长便是其中之一。 宋拂进书院时,四面透风的堂内正在讲学。有调皮的孩子趁人不备,偷偷要从边上逃跑,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站在堂外,当即“啊”了一声,缩回位置上不敢再跑。 因那一声叫,不少孩子都注意到她,原本有些犯懒的精神,登时都清醒了,摇头晃脑跟着前头的先生念起书来。 宋拂好笑地看着这群孩子,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好多年以前,她也曾经想和这些孩子一样,坐在书院里,听先生讲学。可那时候,祖父祖母不许,阿爹白日忙着做事,夜里就偷偷搂着她,教她读书识字。 那些夜里的小秘密,渐渐成为了回忆。她也早已过了能进书院求学的年纪,每回来书院,看到这一张张或认真或淘气的面容,都难免思绪万千。 关城书院算不得最好的书院。安西都护府一带最好的书院,在落雁城,每年进京赶考的人里,能榜上有名的,大多都出自那儿。 把孩子送进关城书院的,大多都只是盼着孩子能多读些书,识些字,免得日后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宋拂在堂外站了一会儿,视线在一帮小萝卜头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前头那位讲学的先生身上。 先生身形瘦削,神情温和,正手握一卷,声音缓慢地讲着话。 先生看起来已过而立之年,说两句话,就忍不住停住脚步,扭头咳嗽几声。本来苍白的面容,因这几声咳,两颊浮上红晕。 宋拂这时候才注意到先生说话时,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金马玉堂,羡翰林之声价;朱幡皂盖,仰郡守之威仪……” 堂下坐着的,都不过是刚开蒙的孩子,先生讲的也是《幼学》里的内容。先生每念一句,底下的孩子便跟着摇头晃脑念上一遍,等念顺了,先生又开始一边咳嗽一边解释其中的意思。 有个小孩到底坐不住了,挪了挪屁股想跑,可瞧见站在外头的宋拂,又没那份胆子,只好缩在位置上,拿着一支笔,沾了墨,去欺负边上的孩子。 “古力,你说说,先生方才讲了什么?” 小孩被点到名字,有点懵。 宋拂忍不住笑出声来,瞧见先生瞥了自己一眼,忙绷著脸,一动不动站好。 “《史记》中曾有‘金马门者,官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的内容,指代的是翰林……” 先生讲学一如既往地有些迂,从前宋拂总要笑他太过一本正经,讲些对孩子们来说听不懂的内容,可这会儿听着他的鼻音,再看他坚持在堂上讲学的样子,心底有些疼。 外头的雨小了一些,雪倒是大了不少,宋拂摸了摸篮子里的药,已经凉了。她回头想往书院的公厨走,不想才转了个身,就听见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啪”的一声,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先生失手掉了手里的书卷,脸色难看地撑在桌案上,摇摇晃晃,到底没能稳住,“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宋拂登时急了:“阿兄!”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的更新晚了。下班就去了亲戚家吃饭_(:3」∠)_才回来。 第8章 访酒 先生唤作吕长真,双口吕,字文行。与宋拂一向兄妹相称。吕长真为人极好,在书院当了这些年的先生,名声一向不差,加之对汉人胡人甚至是胡汉混血的孩子也一视同仁,人缘更是好得不行。 只可惜,吕长真一直病怏怏的,据大夫说,是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导致后天怎么调理,吕长真的身体都仍旧动不动便会病倒。早些年倒还好一些,只后来出了些事,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骨,就又一日败过一日。 吕长真娶妻之后,身子骨似乎就因为成家立业,硬朗了不少。饶是如此,宋拂仍旧不敢让他太过操劳。 吕长真昏倒,真的是把宋拂吓了一跳。 过去最多是因脾胃虚弱,扶着墙吐个不停,像这样直接昏厥过去,差点没将宋拂吓得心都跳了出来。 堂内的孩子们吓得发出大叫。宋拂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人扶起:“阿兄!阿兄!” 孙掌书凑巧从边上经过,听到这里头的喧闹,当即循声快步走了过来,瞧见半边身子靠在宋拂身上的吕长真,心里咯噔一下,急了:“怎么了怎么了?阿拂,文行这是怎么了?” 宋拂这时候早就顾不上嫂子拖她送来的汤药了,只咬着牙,在孙掌书的帮助下,将人从地上扶起。 看着吕长真惨白的脸,孙掌书心里担心急了:“快,送去医馆吧,别耽误了!” 书院附近有家医馆,吕长真的病一贯都是请的这家的大夫。 孙掌书担心出事,找了人帮忙宋拂一道把人送到医馆门口。门外,一个头戴毡帽,二十余岁模样的伙计正在门前扫雪,瞧见人来,忙把扫帚一丢喊:“哎哎哎,这是做什么?” “没瞧见人病了么,赶紧帮忙抬进去!” 伙计这时候才看清楚被背到跟前的人是关城书院的吕先生,顿时慌了,赶忙回头跑进医馆喊大夫。 人被抬进医馆后堂安置起来,大夫匆忙赶到,探了一回脉,赶紧使人开方子煎药,直灌下整整一晚,这才松了口气。 宋拂却仍有些不放心,始终坐在一旁守着。等吕长真醒来时,外头的雪也停了。 宋拂见他醒来,忙取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倒了杯水递给他:“阿兄是不是又连着几夜未睡了?” 吕长真坐起,下意识地就要接过茶盏,听闻宋拂的问话,当即愣了愣,苦笑道:“我都忘了……”他将目光停留在手上,茶盏中微微波动的水面,映着小小的人影,“没什么大碍,就是……吓着你们了。” 宋拂等他喝了水,将茶盏接过放好,无奈道:“阿兄的身体本就不好,怎么又几夜不睡?大郎也病了,嫂子只差把自己切作两半,一半照顾你,一半照顾大郎了。” 吕长真叹息一声,静静地坐着:“她嫁给我,受委屈了。” 第10节 他这一声叹息,低矮得裹着浓浓的愧疚。宋拂回头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阿兄知道我在落雁城,见着谁了么?” 吕长真果然起了兴致。 宋拂笑:“六殿下。六殿下又过来了。听说六殿下府上有多了位小郡主。” “那真该恭喜殿下喜得一女。” 提起萧秉瑞,吕长真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宋拂道:“阿兄对六殿下,比对我好。” 吕长真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伸手刮了刮宋拂的鼻梁:“我还没问我家小阿拂之前究竟跑哪儿去了呢。” 宋拂哑然,闻言不落痕迹地压了压唇角的笑:“没去哪儿。去了趟落雁城,帮都护验尸罢了。” 这事有同城的几位仵作婆子在,自然是瞒不了。宋拂便也没打算瞒,一五一十地将予弥国小公主的事说给吕长真听,只略过了桓岫和萧秉瑞的一些事情。 吕长真又问了几句,宋拂都照实回答,只问到没在落雁城遇上不该遇见的人时,宋拂眼皮微抬,反问了句:“阿兄说的是谁?” “听说,几天前,临殷薛府有人经过落雁城。” 宋拂面上的笑意这时却更深,非但没有吕长真的担忧,反而显得更慵懒了一些:“没呢。阿兄别担心。” 吕长真稍稍松了口气。待大夫重新开了副药后,兄妹二人这才一前一后往家走。 宋拂心里还记挂着拴在书院门口的驴子,正想送了吕长真后,再返回书院牵驴,不料前脚才走到家门口,刚要开口便见弥丽古丽走了出来。 瞧见兄妹二人,弥丽古丽略有些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开口便是回纥话。 “家里来了客人。瞧着十分陌生。” 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是相熟的,便是时常摸上门来找宋拂的,也大多被弥丽古丽记住了长相。 再者,关城本就不大,来来回回就这些人,聪明一些的也就记住了那些面孔。弥丽古丽一说陌生,那多半就不是本地人。 可家里从来不曾有过陌生的客人。有兄妹二人的叮嘱在,弥丽古丽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 果然,见吕长真脸色难看,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药味,弥丽古丽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宋拂的手,咬唇道:“是位年轻的郎君,说是来喝酒的。” 吕长真还有些不解,宋拂“啊”了一声,当即想到一人。 她安抚地笑了笑,几步走到前面,进了家门。 这座只有两进深的小宅子,屋舍紧凑,进了院子,就能瞧见里头的堂屋。院子不大,一边拿竹篱笆圈了一小块地,养了几只鸡。另一头拴着一头母羊,之前弥丽古丽刚生完大郎,没奶喂孩子,还是宋拂厚着脸皮走街串巷找到一头刚产崽的母羊,牵回家给大郎做了“奶娘”。 她瞧见了母羊,也就瞧见了被拴在母羊边上的一头大马。 家里没马,这显然是那位郎君的。 因冬天,房门处垂着厚厚的门帘,不用掀开帘子,宋拂就听见了大郎“咯咯”的笑声。 她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弥丽古丽。 她家大郎虽不是被娇惯大的,不理人的主,可向来胆小不爱与生人接触。这笑声听起来,怎么的也不像是在哭。 宋拂虽略略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可心里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只好伸手掀开帘子,往屋里看去。 挂了门帘的屋内,光线看着有些黯淡,木头腐朽的气味多多少少被一副门帘给挡在了屋里。宋拂一眼就瞧见了毫无形象地蹲在一旁陪大郎玩耍的桓岫。 被亲娘裹成球的大郎正扒着桌子腿,桓岫不时伸手扶他一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比在落雁城时笑得更温和。 宋拂呆呆地看着他,隐约想起阿爹还在世时,她痴缠着要玩要抱,阿爹总是一只手轻轻推她,另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挡在她的背后。若是她没站稳,被推倒了,当即就能扶住免得受伤。 吕长真被挡在了门外,听得里头儿子的声音,免不得有些担心,只好伸手推了把宋拂,一前一后挤进门。 “这位是?” 一进门,见大郎扑到一人怀中被抱起,吕长真上前两步,掬了个礼问道。 宋拂回:“桓郎君,这位是我阿兄。阿兄,这位是永安来的桓郎君。”她有些犹豫,不知桓岫的身份究竟如何,只好道,“桓郎君是六殿下挚友。” 有了萧秉瑞这么一个认识的人,吕长真略微放下心来。 再听得桓岫之所以来关城,是因宋拂之前说过,他们夫妻二人偏爱酿酒,偏落雁城中无事,便过来寻壶酒喝,吕长真更是和弥丽古丽一起,将自酿的酒搬了出来。 “阿兄。”宋拂见酒坛子被拍开,虽有意警惕,但到底不愿看到兄长带着病体饮酒,迅速抢过酒盏,道,“阿兄病还没好,大夫交代了,不得饮酒。不如,就由我来陪郎君喝上几杯。” 桓岫颔首,却是一边喝宋拂喝酒,一边与吕长真谈天说地,竟是将人最后那一丝生疏说得烟消云散,恨不能早点相逢。 他二人都博古通今,许多观念竟是一拍即合。 桓岫还提起了自己在番邦那些年,积攒了不少笔记,准备日后著书,以供后人研究番邦诸国风俗风貌之用。 吕长真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二人聊到最后,竟似乎直接忘记了同桌还坐着宋拂。 直到天色渐晚,二人这才略有遗憾地结束话题,宋拂期间几次尿遁,似乎都没叫人发觉。 宋拂见桓岫总算起身要走,心下舒了口气。不想,天公不作美,她才刚放下心,就听见外头哗啦下起大雨来,依稀还夹着雪粒子,啪啪地砸在窗子上。 她呆愣愣地听着这风雨大作的动静,看了一眼自顾自玩得愉快的大郎,便听见兄长的声音跟着门帘传了过来。 “这大风大雨的,只怕出了门就得淋湿。郎君若是不介意,不如在寒舍委屈一晚,明日风雨歇了再走。” “吕兄家中有女眷,恐多有不便。” “无妨,阿拂的院子就在隔壁,妻儿今夜可暂时去那儿挤一挤。” “那就多谢了。” 谢什么?! 宋拂瞪大眼,简直怀疑刚才和桓岫喝酒的那人不是自己,不然怎么解释阿兄被人下了药似的将人留宿的行为。 弥丽古丽自然没什么意见。她与宋拂,比一般姑嫂关系要好上百倍,当夜用过晚膳后,便抱着大郎睡在了宋拂的房里。 夜里吃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菜色,可桓岫也许是在番邦待久了,吃多了那些没滋没味的菜,也吃腻了永安那些大鱼大肉,对于今夜的饭菜竟是吃的尤其的满足。 宋拂心里始终吊着块石头,一顿饭吃得颇有些消化不良,等嫂子带着大郎睡下,她仍旧坐在桌案前,点着一盏已经不怎么亮堂的烛火,对着宣纸写写画画。 她把《洗冤录集》中“四时变动”的内容,反反复复默了三遍,见纸上略显潦草的字迹,复又重新提笔,按着回纥语、予弥语的顺序,再默了几遍。 直到蜡烛燃到了最底下,“噗呲”一声自己熄灭,她方才停笔,爬上床休息。大郎就睡在床中央,孩子的奶香味淡淡的,倒是让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关城不兴打更。 也不知睡到几时,远处有犬吠声响起。 桓岫睁开眼,轻着动作,从床上坐起。外头风雨已歇,连月色都显得更外清亮起来。他借着透过窗的月色,看了看睡在屋内一侧小榻上的吕长真,屏息下榻,动作迅速地出了屋子,径直走到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隔着一面院墙就是宋拂的小院。 他轻松地翻过院墙,进到了宋拂的屋内。 寝帐垂着,只能隐约见着里头睡着的人影。桓岫在旁静静站了一会儿,借着月光,将屋内陈设看了一遍。 一张床,一桌案,一高橱,还有一镜台,简单的就不像是一个小娘子的闺房。 可转念一想,像她这般能镇定自若地与尸体打交道的,原本就不是寻常小娘子能相比较的。 他走到桌案前,伸手去翻摞在上头的书册。 大多都是些她用得上的书。有如《洗冤集录》般人人皆知的,也有连著者名姓都已无从可考的。 他翻了会儿书,便见桌案上覆着的一层宣纸移开露出了底下的几行字。 行书略有些潦草,兴许是落笔时,心绪不宁的关系。 反之回纥和予弥两国的文字,却是一笔一划,漂亮得叫人眼前一亮,只觉得惊艳万分。 桓岫看着这几张字想了许久,终是忍下想要私藏的念头,将一切复原,悄然离开。 他回屋时,吕长真还在榻上深眠。 直到屋内一切声息灭,吕长真这才在小榻上轻轻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 第11节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先改个书名。目前这个被群批看不懂了otz 第9章 往复 宋拂一夜好眠。 关城的家虽然小,可到底是自己的地盘。别处的高床软卧再怎么好,也比不过自家硬邦邦的木床睡得香甜。 只不过再香甜的睡梦,也被身下冰冷的湿意给惊醒了。 宋拂揉揉眼睛,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这一摸,摸了一手的水。她叹了口气:“嫂子,大郎尿床了。”她说着,侧头看了看蜷成一团,缩在自己边上还睡着的大郎。 估摸着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大郎还翻了个身,小嘴吧唧两下,肉乎乎的小手蹭了蹭脸。 “这是梦着吃的了。”弥丽古丽正在屋里梳妆,听见宋拂的声音,起身看了看大郎。 宋拂忍笑,跟她说:“大郎最近馋什么?” “是冷淘。喝药的时候还缠着想吃碗冷淘呢。” “这么冷的天气还想着吃冷淘?也不怕冻坏了。”宋拂笑,伸手捏住大郎的鼻子,“说得我都想吃了。老家的冷淘最好吃,可惜回不去了,不然就姑姑就带大郎去吃冷淘。” 大郎被她闹得自然没法再睡,哼哼唧唧地就伸手讨要亲娘抱。宋拂笑嘻嘻地下了床,穿戴齐整出屋,一转头,就瞧见本就不高的院墙那头,桓岫正与吕长真一道站在院中,对着大郎的羊奶娘说话。 桓岫看见她,唇角微扬:“宋娘子起了。” “郎君起的早。”宋拂打了个哈欠,推门进了院子。那母羊识得她,见人过来,便叫了两声,蹭过来讨要草料。 宋拂喂了羊,听两人有的没的说了已汇入,这才转头走进厨舍,简单的做了些吃食。 大郎还在贪睡,靠在亲娘的怀里,闭着眼吃饭。吕长真夹了一筷子的酱瓜放进妻子的碗碟中,低声催她先吃几口再顾孩子。弥丽古丽笑笑,给大郎喂了几口,这才自己吃上一口。 桓岫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视线又落到了宋拂处。 相较于这边父慈子孝,宋拂未免显得太过于安静了些。她微微低着头,轻易瞧不见她的神情。 “桓郎君今日可是要回落雁城?” 桓岫正看着宋拂,忽见她抬起头来,毫不客气地询问。他有些诧异宋拂的直接,转念却忍不住笑了笑,答道:“稍后便走。” 宋拂点点头,吃过饭后,果真要送桓岫出城。昨日回来又是雨又是雪的,左邻右舍多半都躲进了家中。今日这天气倒是好得很,宋拂才带着桓岫出了门,就接连遇上几个邻居。 先前跑来报信的妇人见她回来,免不了巴巴地凑过来想问上几句话,却一眼瞅见走在宋拂身旁的桓岫,当即愣了神。 “哟,这是哪家的郎君,模样长得真是俊俏。” 上了年纪的妇人最爱做的便是牵线拉媒,宋拂一听这话,当即脑壳发疼,囫囵点点头,代桓岫随意应答了几声,便要带着人走。 那妇人是个爱说的,也瞧不出宋拂的脸色,只管着自己叽叽喳喳同桓岫说话。便是两人已经走得远了些,还能听见她的嗓门。 “也不知郎君生的这副模样,家里可有了妻室。可惜了阿拂这年纪,要不然做不成妻,能于这郎君做个妾也是好的……” 那妇人的嗓门极大,宋拂就是想要桓岫听不见,怕也是不能。好在桓郎君不是那么多话的人,这一路走着,即便是中途与她一道去了趟书院牵驴,也是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只随处打量着沿途经过的一切。 直到了城门口,原以为能安安静静地送人出城,没料到她才准备张嘴说上几句客套的送行话,桓岫突然出了声。 “宋娘子。”桓岫骑上马,低头看着宋拂,“宋娘子,可曾去过临殷?” 朝阳洒在男人的身上,宋拂微微仰着头,垂下眼帘笑道:“小的,没去过临殷。” 送人出城后,宋拂便骑着驴去了趟县衙,算是同县令打了声招呼,表示自己已经回来了,若再有什么验尸的活,派人去家里喊便是。完了她这才回家,路上又碰见了那拉煤的妇人,只说了句“官民不婚”,便叫那妇人住了口。 她回了小院,将驴子拴好,自己则往屋里走。 她平素活不多,自己的小院打理得向来井井有条,多了什么,少了什么,一眼扫过去便看得一清二楚。她迈进门,便瞧见桌案上的东西被人动了。 早上起的时候没能去注意,可弥丽古丽向来不动她的东西,便知道多半是有人进过屋了。 她站在桌案上出神,后头吕长真拿着一食盒走进屋来。 “在想什么?” “没什么。”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宋拂收好宣纸。 吕长真打开食盒,里头放慢了刚出炉还热腾腾的点心:“桓郎君走了?” “阿兄不是知道么?”虽说才吃过东西,可见了点心,宋拂仍有些嘴馋,取了一块,便往嘴里丢。 她吃东西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不像那些终日忙于生计的男男女女,吃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舌头吧嗒的声响。有时候甚至看不见她嘴巴在动。 吕长真也是如此。 他们兄妹俩虽说是认的干亲,可许多时候还真就叫人觉得,是一母所出的兄妹。 兄妹俩各自沉默地吃了半盒点心。吕长真倏地倒了杯茶递给宋拂,看着她,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到底还是太过沉默了,宋拂略略偏过头轻咳一声:“阿兄,这点心味道不错。” 她话音刚落,吕长真“咚”的一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种点心。” 听他提起小时候,宋拂抬眸看了他一眼。 “你都这么大了,许多事论理我不该再过问太多。”吕长真声音略哑。 宋拂没动,吕长真却是叹了口气:“那位桓郎君想必不是真冲着家里的酒来的。” “我知道。” “阿拂,这位郎君来自永安。永安桓氏……不是好相与的。” 宋拂点头:“永安桓氏,算得上是簪缨世族,如今在朝中为官的,除了桓氏的族人,还有不少就是他们的门生。” 吕长真说道:“你既知道,就少些与那位郎君接触吧。” “阿兄放心,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她应的快,似乎压根没将桓岫放在心上,吕长真却并不放心。 “阿拂,我从没问过你,那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你才来关城时的模样,即便是如今想来,我仍旧十分心疼。可不问并非不想问,是知道你不愿说。” 宋拂坐在原地不动,抬眸看了一下一脸郑重的吕长真,回道:“阿兄,真没事。” 吕长真还想张嘴,被宋拂堵住了话:“桓郎君家境好,生得也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在番邦飘零数年,可如今既回了朝,便能得封个不小的官职。到那时,他又如何会记得,这小小边塞的宋拂。” 她说完,偏巧门外有县衙的小吏过来找。宋拂迅速收拾好东西带上,径直出了门。 吕长真仍坐在屋内,望着宋拂单薄的背影,轻轻弯起嘴角,叹道:“不记得?未必……” ***** 自小公主被护送回国后,予弥国很快就又送来了新的和亲公主。 新来的公主容貌娇美,性情也大方许多。萧秉瑞啧舌,大有恨不能将人藏进王府的意思。自一行人启程回永安,他便不时与那位性格奔放的公主在一处说话。负责此番迎亲的官员们自然不敢说什么,只好憋着回了永安。 至永安,这冬雪便已远去,日子也堪堪到了春暖花开之际。 朝参结束后,文武百官们便各自出了宫殿。往日这时候,一帮子人穿着官袍一边走一边定会互相说着闲话。那些闲话,多半不是朝政,就是谁谁谁家的后院又着了火,谁谁谁家的夫人发现了被养在巷弄里的娇娘。 可今日,却是都在说那位进宫的予弥国公主。 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议论这位公主的容貌,却也有人忽的提起,这位公主不过是临时被寻来替代此前意外身故的小公主的。 小公主病故在落雁城内官驿的事,此前并未那么快传回永安。因此,除了萧秉瑞快马加鞭送到皇帝案头上的折子,无人知晓此事。还是予弥国使臣进宫后,方才有消息从御前传到了朝臣身边。 但无论怎样,这位公主还是入了宫,成了皇帝后宫中的一位嫔妃。 “话说回来,你们今日可是见着了那位桓仲龄,桓郎君?” 第12节 有御史中丞忽然问道。他指名道姓的问,当即便有人想起了今日朝参时,站在文臣中的那张面孔。 “见着了见着了,那位郎君果真与尚书令长得颇为相似。” “到底是父子,如何会不像。只是这位郎君,脾气却是比尚书令更硬上几分。” “想当年国子监中,有桓虞二英。若是虞家没出事,怕今日朝堂上,这两位郎君还能一较高下。可惜了现在只剩下桓郎君,偏他似乎打定主意,不愿在朝中为官。” “怎么说?” “听说刚回朝时,尚书令有意举荐他在朝中任职,就连陛下都有此打算,可这位郎君,二话不说,自个儿去了安西都护府,这才随行六殿下回来。这不,方才下朝他可不就被陛下留下了。” 这话一出,原本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倏忽都没了声响。 只觉得这嘴里又干又涩,心里头多半都是替那位任性的桓郎君捏着冷汗。 而那一头,桓岫由宦官领着,不急不缓地带到了皇帝的面前。 与端坐朝堂上的九五之尊比起,下朝后的皇帝神情少了一分威严。只是一抬眼,仍教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躲开视线。 桓岫立在原地,行过礼后,便一言不发。他也不着急,就那样站在殿内,等着皇帝出言。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辰,皇帝总算出了声。 “怎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有些复杂,和介绍的小哥哥聊了两天,越聊越累,想回绝又不好意思。烦躁的很。 第10章 永安 殿内的博山炉正吞吐着蓬莱香的云雾,皇帝坐在一旁,落笔在奏折上画下一个圈。桓岫则立在殿内,一言不发。直到皇帝停笔出声,殿内方才有了声响。 “怎么回来了?”皇帝点了点手指,命人上前来,“走近一些,朕看看你。” 桓岫上前,俯身贴地行了个大礼:“陛下。” 他只喊了声“陛下”,旁的话却是一句也无。一如一年多前,他风尘仆仆,自番邦归来后入宫时的模样。当年温雅明媚的少年,似乎早已在番邦风沙的吹拂下,化作了尘烟,留下如今这个沉默的性子。 “待够了吗?” “准备好好留在朝中了没?” 皇帝一连问了两句,桓岫统统照实回道,却也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没有。” 皇帝垂眼看了下手边圈上朱砂的“鸿胪”二字,只觉得分外刺眼。 “隆朔二年的春闱,朕在殿前御笔钦点了名次,定了甲第。仲龄,你是那年的状元。那年你区区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便成了朕御笔钦点的一甲第一名,一时羡煞了多少人。你可还记得?” “臣……记得。” “既然记得,又为何不肯回朝。” 想当年,十三岁的桓家次子初试春闱,便惊了一干人等。殿试上的一甲第一名,叫无数人艳羡。金榜题名,风光无限,更不用说永安桓氏自祖上起,本就是朝中众臣,其父桓季还官居尚书令,其族人大多也在朝中身居要职,便是不曾入仕的族人,也在朝野之中负有盛名。 而他自己,则在后来的琼林宴上,当着百官的面,被皇帝钦点,入了秘书省。 入了秘书省,日后的仕途便多半有了保证。谁都说他得了皇帝的青眼,又有桓家在背后撑着,往后的仕途定然顺风顺水,节节高升。 可陡然间,隆朔六年,朝中出了些事,桓季虽仍是尚书令,然桓家在朝为官者,却多数被贬。就连他也从秘书省,被调到了九寺之一的鸿胪寺。 这一调,就是十年。 十年,足够当初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养成了稳重的性格。可这十年中,他有七年都在塞外那些个番邦小国里生活,每回送进宫里的奏折上,从不说生活上的困苦。皇帝原本还以为只是他受了磨砺,成长了,却没想到就连桓家收到的家书里,也从不见他提一句自己的事。 所以,他一回来,皇帝就足足给了他一年的时间,让他当了个散官。 只是现在看起来,散官当久了,做的事情少了,心也跟着散了。 “朝中如今还有几个缺,你可想好了要去哪处?” 桓岫的姨母早年嫁进宫中,如今在后宫之中,已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有这一层关系在,桓岫几乎是自小由皇帝看着长大的,加上有了才学,皇帝自是早早给留了几个缺,只等着他定下心来补其中一个空。 “礼部主客司、大理寺或是御史台皆尚有一缺,你愿去何处?” 皇帝看好的这几个空缺,虽不是什么肥缺,可想去的人自是不少。然而桓岫似乎想也没想,直接道:“关城县衙可有空缺?” 县衙?皇帝看向手边,视线在镇纸和茶盏上走了个来回,好久才压下心头的恼怒:“你仍旧不愿留在永安?” “陛下圣明。” 圣明什么?皇帝咬牙切齿地想,圣明他惜才,从而奈何不了他么? “你若是因你爹几次三番逼你娶妻,而不愿留在永安。朕可赐你一道圣旨,从今往后,只有朕可为你操心婚事,如此怎样?” “那陛下可允臣不婚么?” 不想过早成亲,皇帝可以理解。朝野内外业并非没有年过三十而尚未娶妻的,可这些人家中,要么穷困潦倒,要么虽无妻室却好歹有侍妾通房暖床,谁也不似他这般,明明都三十而立了,却还没娶妻纳妾的想法。 难道…… 皇帝想着,瞄了桓岫一眼。见这人依旧还是那副清风朗月的模样,不免视线往下扫去。 桓岫站立不动,只微微抬了抬眼皮道:“陛下,臣非龙阳,亦无隐疾。”只是心底藏了个人,一藏就是许多年。 皇帝愣了一愣,扭头咳嗽两声,见桓岫始终这般油盐不进,心头难免有了些火气。恰逢宗正寺卿在殿外求见,皇帝压下心头火气,摆手道:“滚吧。” 桓岫低头,面上神色淡淡,似乎压根不觉得有什么失礼之处,张口便是“谢陛下”。话罢恭恭敬敬退下,临到了殿门口,方要转身走出。 身后,皇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人复又喊住。 “小殿下的事,可有着落?” “还未有着落。” 皇帝的叹息长长地在殿内徘徊。桓岫停住脚步,回身道:“只是臣,在安西都护府处,发现了虞氏后人。” 茶盏被“砰”的碰掉了。 “虞氏……后人?” “是,臣见到了虞氏后人,那位年仅十五便状元及第,被誉为永安第一才子的虞家长子——虞长真。” 桓岫出了宫。 他如今身上并无官职,显然不能留在宫中。桓岫出了宫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宫外,等候的车夫面熟的很,正是萧秉瑞府上的人。 “桓郎君。”那人见他出来,忙上前相迎,“我家王爷正在车里等郎君。” 萧秉瑞去安西都护府前,只是这宫中以不着调出名的六皇子。虽在礼部任职,可依然只是位皇子,比不得头顶上的几位皇兄,早早的就各自封了王。 此番回宫,萧秉瑞前脚才见过皇帝,完了跑去见生母淑妃,后脚就得了圣旨。他那位父皇似乎终于想起这个生性放浪的儿子还没封王,下了旨意,册封他为平王,就连府邸也被允许再修扩一些。 因而,如今的萧秉瑞,人前人后都得被称一声“王爷”才是。 萧秉瑞从淑妃处离开,便得知桓岫下朝后被皇帝叫走,当即也不赶着回王府了,躺在马车里等人出来。也不知等了多会儿,眼见着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很快就要告罄,外头终于还是传来了车夫同人说话的声音。 萧秉瑞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顾不上刚穿上身的亲王服被他折腾出了皱褶,猛一拉开车帘,手握折扇,毫不客气地指向桓岫:“桓仲龄,你可是要我好等啊!” 桓岫本已站在了车外,萧秉瑞这一动作,扇尖不偏不倚正对上他的鼻子。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了萧秉瑞的手,弯腰坐进车里。 马车宽敞,萧秉瑞将人仔仔细细一番打量,还伸手去扯他的衣领,被人夺回后,撇了撇嘴问:“怎么不见新的官服?老头把你丢哪儿去了?” 旁人迁官,兴许等见官服还要过上几日,可萧秉瑞知道就是去年整整一年当着散官,桓岫的身形体长、肩宽腰围,也都有人随时跟进。没道理这早安排好的事情,到了却连件新的官服都不见踪影。 桓岫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嫌弃,口中还称呼皇帝为“老头”,伸手便是毫不客气地一个爆栗。 “我尚无官职,哪里来的官服。” 萧秉瑞正乐呵着,忽然听到桓岫的回答,当即一愣,急了:“哎,怎么还没官职?老头不是早就给你留意上了礼部、大理寺还有御史台的几个缺么?” 他问得急了,见桓岫不回答,只好又问别的。可桓岫坐在车里,愣是半句话也不说。萧秉瑞无奈,只好邀他回王府,想灌他几坛子酒,到时候就不怕他还什么也不肯说了。 第13节 永安是都城,城中仿前朝例,设里坊制。 从前的六皇子府,如今的平王府,就在择善坊内。平王府前后五进院落,院内苍松古柏,优雅恬静,楼阁殿堂,相映成辉,十分气派。 萧秉瑞生性风流,府内女眷众多,平素规矩也少。萧秉瑞的马车才到门前,便有侍妾妖妖袅袅地候在了门前,只等着上前逢迎。 可萧秉瑞这人,说他风流,有时却又显得重友轻色。他一下马车,见着侍妾,张口便吩咐道:“去宝元楼备一桌酒菜,孤要与桓郎小酌。” 那侍妾正要娇柔地往他怀中倒,这一下听见话,当即愣了愣神,等见了从马车里下来的桓岫,腾地脸上浮起红霞,口中称喏,羞涩地退下了。 萧秉瑞嘿了一声,勾住桓岫的脖子,嚷嚷道:“我说仲龄啊,你小子,长着这么一副好皮相,却怎么也不肯成亲,是不是瞧上我了?还是说瞧上哪个有夫之妇了?” 桓岫抬手掐住他的手腕,将人推开。 萧秉瑞呼痛:“行行行,我知道了,你这是瞧上小骗子了……痛痛痛,我不说了不行,喝酒、咱们喝酒去!” 宝元楼在王府后院,平日里就都是萧秉瑞用来饮酒玩乐的地方。 府中的厨子很快就做了一桌好菜,萧秉瑞开了几坛子酒,拍着桌子要桓岫痛快点喝了。 桓岫喝了几口酒,楼外就有个小姑娘噔噔噔地跑了进来。 “阿爹!” 话音刚落,桓岫低头看了眼那扑进萧秉瑞怀里的小姑娘。六七岁的模样,懵懂可爱,只比当年那个孩子小上一些。 “好娇娇,快给阿爹抱抱。” 萧秉瑞自开荤后,身边就不曾断过人。到了年纪,更是妻妾满园,现如今女儿都生了好几个,其中最年长的女儿就是怀中这个。 小姑娘粉衣珠翠,模样生的好极了。萧秉瑞见桓岫看着她略微出神,忍不住逗趣道:“仲龄,你若是真打算这辈子都不成亲了,要不我过继个闺女给你?” 桓岫微怔,随即眉头一皱,呵斥道:“胡闹。” 萧秉瑞哈哈大笑,不再逗弄他。 永安有夜禁制,入夜前,桓岫出了平王府。平王府的马车送他回桓府,门外的人见他归来,神情多有诧异。 桓岫毫不在意,迈步进门。 还未到大堂,忽的有个声音从前头传来。 熟悉的分明应当还在关城中—— “夫人想吃什么,我去给夫人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外出,会留存稿箱~话说,你们真的不打算多爱我一点么_(:3」∠)_走过路过留个收藏呗,作收还是文收自由发挥就好~ 第11章 姑娘 宋拂的声音轻重缓急都十分分明。心情好时,轻轻的,像是飘在天上的云朵,软乎乎,不见锋芒。惹急了才会噼里啪啦的说话,全然变作另一幅模样。 和安西都护府辖下诸地的女子不同,宋拂一开口说话,字正腔圆,丝毫听不出任何当地口音,便是番语,也能说得分外流利自如,仿佛本就是她应该会说的语言。 隔着半扇阖上的门,桓岫听见的这个声音,柔柔的,和宋拂的声音一般无二。但这人,不是宋拂。 他往前走了几步,进到大堂,便见母亲袁氏正坐在一旁,身侧立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方才的声音,就来自她口中。 光是从背影看,真的还像极了宋拂。桓岫有一瞬间,以为她就是。 “二郎回来了。” 见桓岫进门,袁氏笑着站了起来,身侧的婢女忙伸手托了把她的手肘。 “母亲。”桓岫颔首,目光落在袁氏的脸上。 桓岫的生母袁氏乃是尚书令桓季的正妻,自嫁入桓家以来,为桓季生下三子。桓岫正是次子。袁氏不过四十多岁,却在多年前因操劳过度,一场大病,病愈后已经生得两鬓斑白,早已不复美貌。 桓岫从前觉得袁氏活得委实辛苦了些,要操持这么大的一个家,还需得应对后宅那些野心勃勃的女人。可后来看久了便知道,母亲宁可操劳,也绝不会放任丈夫与自己同床异梦。 可即便如此,不得不承认,袁氏的确是位好母亲,只是她的出身教养,注定令她不会与自己的亲子太过亲近。 即便当初,桓岫时隔七年返回永安,也仍未得到她一声关切。 “既然回来了,便去沐浴更衣,你父亲今日要晚些回来,等来了再去请安。对了。”见桓岫闻言称是,转身就要走,袁氏忙将人叫住道,“母亲从本家带了一人回来,二郎你且转过头来看看。” 桓氏的本家,在副都临殷,族中长辈皆住在临殷,永安仅他们一支。永安与临殷虽相距不远,平素却因公务繁忙,除去府内女眷,倒是来往的不多。因此,袁氏说从临殷本家带回人来,也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桓岫回身,袁氏笑着将身边的婢女轻轻拉了拉,径直推到了他的面前。 “二郎你且看看,她这模样,生的像谁?” “母亲说她,生的像谁?” 桓岫抬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羞红了脸,抬起头来的婢女。 那婢女原本还红着脸蛋,略有几分羞涩,可撞上桓岫冰冷的视线,一瞬间变了脸色,两腿发颤,竟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袁氏却仍旧不知,拍了拍那婢女微微发颤的手,只当她是见着人了心情激动所致:“二郎,这孩子是临殷本家那你三叔母偶然买回来的。名叫玳瑁,今年十六,小是小了些,却是个懂事疼人的。你三叔母本是觉得她年纪大了,只身世可怜了些,虽不能近身用,却可以留在府里配个管事什么的。” 见桓岫当真在打量,袁氏面上流露出喜色来:“母亲偏巧在临殷见着了这孩子,看她颇有几分神似当年的小丫头,就给你带了回来。你如今也快而立了,身边还没个贴心的人照顾着,母亲不放心,见这孩子生了这副模样,心知与你也是有缘,便带了回来。” 她将玳瑁推了推,道:“往后,她便是你房里人。待将来你成了亲,有了嫡子,再抬她做姨娘,留个孩子傍身。” 袁氏似乎打定了主意,面上的笑仿佛是已经能见着了孙子。 长子尚了公主,成亲十年了,仍旧无子无女,若非碍于公主身份,她怕早塞了通房进那公主府。好在幺子娶了郡主后,很快就给她生了孙子,她这才高兴不少。 至于次子…… “二郎,母亲知道,你对当年那曾经有过短暂缘分的小丫头还存着念想。你且看玳瑁的模样,与那丫头虽不是一模一样,却也有那味道。母亲盼着你能喜欢……” 袁氏还自顾自说着话,桓岫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母亲当真觉得,她们长得像吗?” 袁氏的面容微怔,似乎没想到会得到桓岫这样的回应:“二郎……” “且不说就算母亲找到了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孔,那也绝不会是她。”桓岫垂了眼帘,看了玳瑁一眼,“这样的五官,这样的脸盘,若仔细找,何尝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人来。可那又如何?” 这个叫玳瑁的婢女,的确与那个她,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他其实原本已经有些记不得那张脸孔了,可看见玳瑁,明明只有一二分的相似,却令他脑海深处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陡然间清晰了起来。 她生的这样的好,一低眉垂眼,便似那藏在山林的精魅,堪堪要将人勾缠住。可她生的不妖不娆,即便是穿着一身最简单不过的布衣,仍旧叫人从她身上看出了何为清淡婉约。 她是这样的好,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生的她这副容貌,且有着一模一样的性情。哪怕他当时,对她仅仅只是怜悯,却也不得不说,无人能替代。 即便有,那怕也只能是……宋拂。 想到落雁城街市上那谈笑风生的人,桓岫看看玳瑁,缓缓摇头:“你叫玳瑁?” “是……” “母亲说你十六了?” “奴婢……”玳瑁说着话,竟显出几分局促来,“奴婢年纪小时,家中遭了难,年纪实在是记不清了。三夫人见奴婢模样,说应当不出十六。” 桓岫知道,玳瑁口中的三夫人,指的是本家的三叔母。三叔母惯常负责本家买卖下人的事,自有自己看人的法子。 可桓岫更知道,面前这个玳瑁,实则年纪理当只比宋拂小上几岁,且还有过身子。 宋拂曾在闲话间,随意教了他几个法子,从往来行人中分辨谁人乃女扮男装,谁人已婚且育有子嗣,谁人又是强作富绅。他原只当做是小把戏,眼下却是用上了。 桓岫不再看她,直言道:“母亲若是喜欢,就将她留在身边服侍您。我房中不留人。” 袁氏拧眉,脸上现出不悦:“与你同龄的郎君,谁人不是儿女成群。母亲不求你立即给我生出孙儿孙女来,就是想你身边有人照顾,难不成你也不肯答应?” 桓岫道:“母亲何须过问这些。隆朔六年,儿已经娶妻了……” “你休要再提那场亲事!” 袁氏愤而离去,再不肯听他说上一句。玳瑁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两股战战,哆嗦着低声询问:“郎君……奴婢……奴婢……” 桓岫低头。玳瑁个子本就不高,一躬身,更显得娇小起来。 第14节 桓岫看了她一会儿,见堂内无人,这才道:“你日后便住我院中,领三等婢女的月俸。” 玳瑁闻言,欣喜地抬起头来,却见桓岫依旧那副冷淡的模样,下意识咬了咬唇:“郎君……奴婢……” 桓岫留她,自有自己的打算。当夜桓季回府,父子二人虽素来冷淡,却也还是在书房内坐了一整晚。 玳瑁只当自己耐心一些,日子久了,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怕只能做个通房,日子也会比从前经历过的那些要好上许多。却压根不知,自这日后,桓岫便再未回过院子,只身住进了平王府。 不久,朝中来了圣旨,桓岫没能留在永安,反而是被调往安西都护府任正好缺出来的长史一职。虽远了一些,却到底是正五品的官位。 萧秉瑞问他是心想事成了,还是事与愿违。 他没有回答,只摩挲着手中的锦囊结,踏上了赴任的行程。 ***** 邻县出了桩案子。 有夜香郎在巷弄里发现了一具小娘子的尸体。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被发现时死状凄惨,因被丢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发现时,甚至还有老鼠在啃食她的耳朵。 县衙很快就找到了小娘子的爹娘——夫妻俩都是回纥人,刚到安西都护府辖内谋生,就在城中开了家小酒肆,不过三四张桌子,卖些自酿的酒。 夫妻俩都不是很会说汉话,出事后,一时心急竟是连仅有的汉话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县衙处虽有人能说上几句回纥话,可验尸的事却遇上了麻烦。无奈,只好去关城,将宋拂找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竟对个才六七岁的孩子下这等毒手!” 领着宋拂往县衙内堂走的,是县衙的主簿,与宋拂倒是熟悉,因而言语上多有几分随便。 宋拂听着,快走几步,熟门熟路地就走到了内堂。 堂内有对胡人夫妇,正搂抱着痛哭,显然是出事的孩子的父母。 宋拂看了他们一眼,与县令行过礼后,便净手准备验尸。 尸体是个才六七岁大的孩子,可掀开盖在尸体上的那层白布后,饶是见过再血腥场面的宋拂,也不由地红了眼眶。 尸体是典型的受虐而死。且施虐者手段极其残忍。这孩子脖子瞎有绞勒的痕迹,脖子后还有结绳印痕。眼球突出,口鼻皆有血水。腹部胀突,身下……无硬物,只有已经明显干涸的……精水。 见宋拂神色有异,不肯离去的夫妇哭着上前询问。 他们说的是回纥语,可这时候,宋拂却宁愿自己不懂他们的话。 这个被人折磨致死的孩子,才不过六七岁,和当年……和当年与她们失散的三娘一个年纪…… “求娘子告诉我们实话,阿古丽究竟……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被谁害死的,不是宋拂能回答的问题。她是仵作,能做的仅仅只是协助县衙验明尸体死因。 她看着被丈夫搂在怀里,哭得已经站不住的妇人,想着这个孩子生前与三娘一般无二活泼的模样,咬咬牙,到底还是将查验的结果说了出来。 “孩子生前……曾遭人侵害。身上的这些绳结痕迹……都是那人施虐留下的。她……是被人闷住口鼻,活生生闷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存稿箱~ 第12章 原由 仵作的活,就是验尸。验过尸后,跟案子就没了多少关系,断案审案,那都是县衙的事情。 那个名叫阿古丽的胡人小娘子的案子已经拖了很久。据说是因为找不到证据,因此很久都没能发现凶手究竟是谁。邻县的衙差忙了很久,差点就要当做一桩悬案搁置下来。 宋拂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桩案子,只要想起那个孩子,就会想起那对因为失去女儿痛哭的夫妇。 可等到阿古丽的案子终于开审,县令召她过堂,宋拂却恨不能自己从没碰见过这件事。 她碰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案子,自刑、杀伤、火死、醉酒饱食死等。 却是头一次,见到像阿古丽这样,令人绝望的案子——阿古丽,是死于她亲生父亲之手。 案子审完,已经一夜过去了。 阿古丽的父亲面对铁证如山,不得不低头招供,说清了事情的始末。 他跟阿古丽的母亲之所以会离开回纥,是因为他在老家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女人。他虽然成了亲,有了女儿,但背地里一直没和成亲前结识的女人断干净,且在床上还有些不能轻易与人言语的癖好。有了阿古丽之后,他渐渐的发觉那些年幼的女孩折腾起来,比身经百战的妓子更有意思。 后来,他动了当地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因为担心东窗事发,他举家迁徙,跑到了安西都护府,躲进了汉人管辖的范围。 谁料,因为言语不通,他在憋闷中,盯上了自己日渐长成的女儿阿古丽。终于,趁妻子有次不在家中,他对阿古丽施暴,不顾女儿的反抗挣扎,硬生生侵害了她。 事了后,他看着女儿浑身是伤,担心阿古丽醒来后把事情告诉妻子,索性狠下心来将人闷死,然后偷偷丢在了巷弄深处。 阿古丽的母亲在堂上哭得声音都嘶哑了,拿着不流利的汉话,一边喊,一边磕头叩谢。丈夫被衙差押走时,她恨不能扑上去将人撕碎了,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捧在手心上疼爱的孩子。 “那个男人也真不是个东西。喜欢雏妓,上妓馆就行,舍得花银子,怎样的找不到,偏要对自己亲生女儿下手……” “畜生啊,简直就是畜生!” 听着衙内的议论,宋拂走出县衙,有人在她身后说话,她回头去看,阿古丽的母亲抱着女儿生前穿的污衣,哭着被人扶了出来。 阿古丽生得很漂亮。杏仁眼,脸颊圆润,还生了一个小小的尖下巴,再长开些,必然是个回纥美人。宋拂甚至能想象到阿古丽还活着的时候,一定是和三娘一般无二的活泼性子。 只是可惜,错投了胎,成了那样一个畜生的女儿。 宋拂骑着驴,回了关城。 弥丽古丽带着大郎在院子里酿酒。她隔着院墙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屋子里,直到傍晚吕长真从书院回来,她这才出了门。 “怎么了?”见宋拂神色不对,吕长真看向妻子,让人抱走大郎,低声询问道,“邻县的那桩案子,出问题了?” 吕长真知道她昨日就去了邻县,这会儿回来了神色不对,多半就是与那桩案子有关。六七岁大的小娘子被人手段残忍的杀害,他知道,宋拂想到了走散的三娘。 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三娘,只是,三娘需要担心,近在身边的妻儿妹妹同样需要。 宋拂叹了口气,将阿古丽的案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那孩子本该平平安安长大的,可惜了……” 坐宋拂对面的吕长真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劝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可以预料得到的。许多事出现的突然,总能打得人措手不及。你可以说是命,也可以说不是。” 宋拂从来不信命。 可有时候,似乎也不得不相信,世人的命早已被老天所注定。 她有些心浮气躁,伸手端了碗茶,低头喝了一口。 吕长真也端起茶来,只是才刚喝了一口,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今年,当是老将军的八十大寿。阿拂,今年的寿礼。得早些开始准备了。” 宋拂愣了一愣。她自然记得老将军的寿诞,往年他们兄妹俩也都会备上寿礼,只是今年提的尤其早了些。 看出了宋拂的不解,吕长真摇摇头道:“听闻朝廷要派人来为将军祝寿。” “既然是八十大寿,自然是会更重视一些。” 只是,得送什么才好呢?宋拂想起那位老将军的性子,忽然觉得这头怎么就疼了起来。 ***** 五月初六,老将军八十大寿。整个落雁城喜气洋洋。 老将军霍起英,乃先帝龙潜时的旧部,官拜一品。也曾遭过难,蒙过冤,更是被调去边疆,领兵作战多年。直至六十余岁时,才被召回永安。 后来老将军年纪大了,告老还乡,带着妻妾,便千里迢迢回了故土落雁城。这一回,就是十余年。 宋拂兄妹俩得老将军照拂多年,往年也会在寿诞上送上一份寿礼。只是多半迫于生计,倒是送不出什么好物来,大多是自家酿的酒,或是宋拂各处搜罗来的胡人的小玩意儿,不值钱端的是份心意。 只是今次,却不同于往年。 第15节 宋拂骑着驴,一路前行。 驴蹄子的声响比不得马,更没路上遇见的骆驼,走一步,还带着响铃。 书院有事,吕长真离开不得。弥丽古丽又得带孩子,且向来不愿在那种场合露脸。到头来,老将军的寿诞就只能她自己一人前往。 宋拂低头,拍了拍挂在驴背上的布囊,想着里头那耗费了她大半时间,但说不定仍上不得台面的寿礼,不由觉得气馁。 她看着沿街叫卖吆喝的商贩,听得男女老少的笑言细语,再看穿插期间异域打扮的番邦商客,忍不住在驴背上擦了擦冒汗的掌心。 远远的,便能瞧见老将军的府邸了。因是辞了官的,这门前的匾额上,提的是“霍府”二字,只这门前左右的石狮,威风凛凛,再看守在门口的护卫,也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威仪,到底还是铁血傲骨的将军府邸。 离霍府越近,长街两边越是能看见往来的车马。 和往年一样,每到这时,宋拂总会觉得这全安西都护府的勋贵们都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今年,她稍一打量便知,除了往年常见着的勋贵,竟还多了不少陌生的车马。她再仔细去看,便会撞上那些陌生脸孔的车夫凶神恶煞的一个瞪眼。 宋拂被这么一瞪,遂啧了一声,驱赶着驴子,带着四面八方落在身上的注视,大大方方入了这群勋贵之中。 有从永安来的人见她这般举动,忙拉过旁人询问。那被问话的人是这落雁城里的土著,见驴背上的女子,笑道:“这可是咱们安西都护府辖内首屈一指的女仵作,宋拂宋娘子。” “仵作?女人?” “女人又怎样?宋娘子过目不忘,还精通多国番语,可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人物。郎君休小瞧了她,这安西都护府里,可不知多少位贵人同她有那一二分的往来。” 那人还想再问,却已经没人打算再给回答。而宋拂,也早已骑着驴子,到了霍府门前。 霍府因老将军八十大寿,门前车马如龙。老将军几个在朝为官的儿子,也纷纷带着妻儿,专程告假回了落雁城为老父亲办这大寿。为了不教门前长街堵住,一大早便派了人在街上疏通指引。 那些仆役们都忙着收看请帖,接应络绎不绝的来客,丝毫分不出心神来顾及驴背上的宋拂。 宋拂也不在意,看了看三间大门俱开的霍府,下了驴背就要往边上栓。 “宋娘子来了!” 本在门前迎客的霍府管家霍大福穿着一身锦缎,抬眼一扫,瞧见宋拂,立即将手里的活丢给了自己的副手,亲自上前来迎。 宋拂笑道:“大福伯好呀。”她稍稍点头,行了一礼,“老将军八十大寿,阿兄与我备了份礼。今日这情景,我怕是身份欠妥,就不进去了,还请大福伯代为转交,再代我们兄妹同老将军道声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说着,就从驴背上取下一份礼来。 霍大福双手接了过来。他当年也是跟着老将军上过战场的,因瘸了一条腿,又坏了一只眼睛,娶不上媳妇,便被老将军留在了身边做了管家。那些送来的礼,多半都要先过他的手,只需一掂量,他便能知盒子里装的多半是什么。宋拂这份轻巧了些,和往年不同,不是酒。 他收了礼,闻言道:“宋娘子说的什么话。老爷和老夫人年年都盼着娘子能常来常往,今次既然来了,如何能叫娘子就这么回去,且得留下陪二老喝几杯水酒才是。” 宋拂原也没打算真就这么走了,只是碍于这满府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换作从前倒也能厚着脸皮留下,可今次那里头还有从朝廷来的官员。 霍大福见她似有犹豫,当即侧了侧身:“宋娘子这份寿礼,不妨亲自送给老爷。” 宋拂看他,他低声道:“老爷还在后院,宋娘子这会儿过去,正好能亲自送礼。至于那祝寿的话,老奴想,宋娘子亲口说了,老爷才能高兴。这老奴的嘴,就是说出话来,也只能得老爷一脚踢。” 这么说着,霍大福当真丢下门口迎宾的活,亲自领着宋拂从正门入,往后院方向走。 这去后院,得一路经过前头的院子,还得绕过九曲游廊,再过了老夫人招待女客们的偏厅,才能到了霍府最后头的后院。那是霍起英平日里为了躲麻烦,享清静时用的地方,宋拂过去曾来过几趟,脑海中早已记下了每一条路。 霍起英已到了杖朝之年,两鬓斑白,身子骨却因早年从戎的经历,始终硬朗。朝中能活到他这把年纪的武将,少的一只手便数的过来,文官更是大多在花甲古稀之龄就溘然长逝。为此,每每听闻有曾经的政敌或旧识故去,他便忍不住嘲笑,可笑过了仍是垂下泪来。 他此番大寿,几个子女皆从永安赶回,年纪最大的也到了花甲之龄,就连孙辈都有了儿女。 饶是如此,他这些年最疼惜的,却莫过去宋拂。 大抵,是因为她活泼泼的,不像霍家的几个孙辈,自小被规矩给束缚惯了,规矩的不像个孩子样,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他瞧着就觉得眼珠子疼。 宋拂才到后院,就瞧见了池塘边上,被丢了一地的鱼竿跟水盆。池子里,红白锦鲤甩了个尾巴,挡开一池的碧波。 她收回目光,走过横跨在池塘上的桥,跟着霍大福站在了后院茶室前。 她才一站定,就听见里头传来了老将军中气十足的一声冷哼:“我这千年的老王八,还真不稀罕他给我送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次试了下微博跟企鹅好友们强烈推荐的螺蛳粉。拆开的时候我还在问,不是不臭么?然后有姑娘说,臭的是酸笋。我打开……otz感觉世界瞬间黑暗了不少……那玩意儿我没放下去,吃了一碗没有酸笋的螺蛳粉。 第13章 娇娥 听到这一声,宋拂便不打算再往前走了。她看了看紧闭的门扉,退后一步,朝着霍大福笑了笑,低声道:“大福伯,既然老将军有客,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寿礼还是麻烦大福伯帮忙转交就是……” 她说着要走,霍大福脚下一转,只挪了一步,便轻轻松松将人拦了下来:“老爷说了,不是什么要紧的客人,宋娘子来了直接往里走便是。” 不是要紧的客人?这话叫屋里那人听见了,若是个脾气好的倒也罢,要是脾气再冲一些,怕不是得掀翻了老将军这茶室。 宋拂哭笑不得,只得道了声好,由着人隔门通禀。 “老爷,宋娘子来了。” 宋拂站着,只听见里头“乒里乓啷”一阵响,她愣了一下,耳朵一动,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究竟是什么声响,房门就吱呀一声从里头推开了。 霍起英开门,扬了声喊:“阿拂来了?” 霍起英声音里藏着几分激动,听宋拂笑盈盈应了声,赶紧抬腿要往门外走,边走边还要去关身后的门。 “阿拂来来来,陪老头逛逛后花园,老头好久没瞧见你了……” 宋拂动也不动,就站在门前东看看西看看,虽被人高马大的霍起英挡住了屋内的情景,鼻子却是一下就抓住了关键。 她双手往身后一背,哼哼道:“我闻到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闻到。” 宋拂听到这话,越发确定这茶室里头藏了猫腻。 从戎几十年,老将军别的癖好没有,唯独好在这嘴上。吃什么只要是大夫说可以,霍府里就没人管着他,唯独这酒,却是从老夫人到底下仆役,一个两个都能管上一管。 “老将军,我闻着酒味了。”宋拂又嗅了嗅,笃定道,“还是我家嫂子酿的酒。我记得去年阿兄和我才送来三坛,您难不成背着老夫人偷偷藏起来了?” 霍起英活了这八十年,前十几年那是跟着老乞丐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后六十多年,大风大浪什么没经历过。吃过树皮,也喝过泥水,吃过大肉,也喝过贡酒。可年纪大了,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小毛病。 可人就好这一口,哪怕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哪怕妻儿时时刻刻盯着,他也有法子偷偷藏起酒来,一个人躲起来解解馋。 只是解馋这种事,他今次忍不住拉了一个人陪,就冷不丁叫宋拂给撞破了。 “这不是今天八十大寿,老头心里高兴,所以想喝两杯么……小丫头,你可别给老头说漏嘴了!” 宋拂看着霍起英笑,左右不见别人,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霍起英这才咧嘴笑开,开了门将人领进茶室,边走边叹了一口气:“你说说,老头今儿八十大寿,既然办了寿宴,哪有不让寿星喝酒的道理……” 宋拂跟着走了两步,不时笑着应和两声,正打算把手里的寿礼送出去,抬眼就瞧见茶室内那个刚才应当和霍起英说着话的男人。 她愣了愣神,忙行礼道:“桓郎君。” 桓岫的年纪在霍府排起来,也只能排到霍起英的孙辈。 他穿着一身绀青色常服,就坐在小几后,神情淡然,只在发觉宋拂正看着自己时,抬了抬眼:“宋娘子安好。” “仲龄几时认得阿拂的?” “去年冬偶然相识。” 宋拂原本只当霍起英是在待客,没想到竟然会遇上桓岫,心里冷不丁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就看向霍起英。 以老将军的性子,自然不会与桓岫乱说什么,可他爱喝酒,酒量却不大好,一不留神喝多,说错了话那就糟糕了。 宋拂不敢往外头走,只好在茶室内待着。 霍起英不知她心里想的事,坐下后,还摸出个空的酒盏来,倒满了酒就给她推了过去。 第16节 “阿拂,你也喝。” 宋拂不得已接过酒盏,低头抿了一小口,偷偷打量桓岫。 霍起英喝了口酒,就开始说起话来:“那老东西去年送了对老王八给我,前年是对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老鲎来,大前年是对老蚌。那老东西就是个不安好心的家伙,今年病倒了,还差遣儿子来送礼,我倒是要谢谢他记得我这个千年老王八!” 霍起英口里说的“老东西”,是他还在朝为官时的同僚,年纪比他小了一大截,身子骨却相差甚远。宋拂年年都会听他说起这人,说的都是些难听的话,可谁都知道,他这是想念老伙计了。 宋拂有一茬没一茬的应着。反倒是桓岫,这会儿更在意的是她摆在身边的那份寿礼。 “宋娘子,这是送给老将军的寿礼么?” “哎,对,阿拂今年给老头送了什么来?” 桓岫一问,霍起英忽的就从对老伙计的埋怨中回过神来,好奇地盯着宋拂。 宋拂看了看桓岫。 霍起英知道宋拂兄妹俩家中的情况,每年送的寿礼也都不如旁人的贵重,怕她不好意思,忙道:“来来来,老头每年最喜欢收你们兄妹送的礼了。让老头看看,今年送的是什么东西。可惜了肯定不是酒。” 宋拂听了,心头一暖,也不怕叫人看不起,递出寿礼。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宋拂轻抿了一下唇,见霍起英开了盒子,从里头取出厚厚一本书册,这才道,“是我阿兄这些年写的东西,他在书院教人读书,这些年也教了不少胡人孩子。这是他写的教案,我帮着整理了一番。” 霍起英识得几个字,捧着书册翻了翻,眼睛越睁越大:“这可是好东西!” 他把书册交给桓岫,看着宋拂摇头道:“老头知道你这丫头是好意,可这东西,看着不贵,实际上花费了你们兄妹俩多少心思。你真把它送给老头了?” 宋拂眨眨眼,顾及桓岫还在一旁,没说别的。 霍起英心里高兴,看宋拂越发宝贝,正要再喝上两杯,门外头有婢女过来请,说是老夫人要见宋娘子。 宋拂担忧地看了看小几上的酒,得了霍起英反复叮咛,不得已离去。 她前脚才走,后脚桓岫便把书册交还给了霍起英。 “是好东西。”桓岫道,“仲龄记得老将军有个孙儿,如今刚进国子监,正要给那些进学的胡人讲学,有这东西应当算是添了重助力。” 霍起英点头:“是啊。我那孙儿只会说几句蹩脚的番语,让他去教胡人,实在为难了点。有这东西,倒的确能帮上不少忙。” 见霍起英对这书册爱不释手的模样,桓岫突然问道:“老将军怎么会认识宋娘子?” 这问题,霍起英这些年不知被人问起过多少次,只是这回尤其谨慎。他看了看桓岫,把手里的酒盏挪得远了一些。 “哦,她那认的干亲兄长同我认识,后来她到关城投奔,也就跟着往我面前走了几回,所以也就认识她了。” 这话肯定不是实话,桓岫也不再问,陪着霍起英继续喝酒。 视线落在被摆在几上的书册上,扉页上的几个字,委实太过熟悉了些。 另一头,婢女带着宋拂很快就走到了偏厅。 偏厅外,春景如画,还没进到厅内,就听得里头一片欢声笑语。听得出来,今次老将军寿诞,随行的女客必然不少。 她刚走过去,便听见里面一行人正与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谈笑。 霍老夫人文氏,乃老将军霍起英的续弦。 老将军这个年纪,已陆续娶过三任妻子。发妻死在他刚刚从戎的时候,第二任妻子则是在他后来落难时,主动和离的。文氏已经是第三任,年纪最轻,小了霍起英足足三十岁。 文氏不能生育,霍起英的几个嫡子庶子年纪又与她相仿,自然就没那层亲情。文氏对继子继女们的感情,远不如对宋拂的。 见宋拂进了偏厅,她当即把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起身几步走到宋拂身前,笑着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道:“还想着你们兄妹俩怎么还没来,原道是先去了老爷那儿。来,阿拂,你随我过来。” 偏厅的门敞开着,众女客瞧见这回来的人门外的婢女仆役并未通报,多少觉得诧异。 正抬头去看,冷不丁瞧见个花般俏丽的娘子被文氏牵着往上首走,全都愣了一愣。 “这是宋拂,咱们安西都护府辖内有名的女仵作。”文氏转头看一眼宋拂,“阿拂,这位是骠骑大将军夫人,这位是礼部尚书夫人……” 是安西都护府辖内的官家夫人,宋拂见过一次,便都记得面孔。这偏厅里几位不认识的,多半都是从永安过来祝寿的。 文氏每介绍一位,宋拂都恭敬地行了礼。 她容貌生得不差,又有老将军夫人的招待,整个偏厅里无人对她的身份质疑。哪怕直到她做的是仵作行,也都客客气气地点头回礼。 人介绍了一圈,文氏拉着宋拂便要将她带在身边。 宋拂的出身在这屋子里算是最低的,实在不好跟着,忍不住看了文氏一眼:“老夫人,这不合规矩。” 文氏知道她的意思,弯了弯眉眼,握着手道:“这是霍府,没那么多的规矩。你就和我闺女一般,陪陪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就差辈分了。 宋拂颇有些哭笑不得。 可文氏能做这么久的将军夫人,性子也的确与霍起英一般无二,拉着宋拂的手果真就不肯放了。 不光如此,文氏竟还笑着同那些夫人们道:“这孩子我看了这么多年,实在喜欢。可惜如今都二十出头了,仍待字闺中。你们家中谁有年纪相仿的郎君,不妨看看,合不合得来。” 文氏这话一出,偏厅里的女客们当即都有些不知所措。 适龄的郎君自然是有的,可官民不婚这是俗礼,就是婚了,谁也不管要这么个做仵作行的媳妇。 做仵作的,那多晦气,也不知会不会沾了什么东西,累及家里人。 似乎是怕文氏再问下去,又礼部尚书夫人领头竟是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文氏笑容变得浅淡了几分,扭头看着毫不在意的宋拂,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宋拂摇头。 这样的事她早已习惯。她和萧秉瑞玩笑说自己曾经嫁过人,是实话,却也不是实话。 第14章 骄纵 偏厅内坐的都是各家夫人,大多身上还带着诰命,论起身份来,宋拂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安西都护府几位夫人倒也罢,多少都认得宋拂,也知道她和老将军一家的关系,可那些从永安来的命妇哪里知晓。 这些人本就有些看不上宋拂的行当,又见文氏一面说话,一面给她在偏厅内寻了把位置颇为靠前的椅子,越发悄悄议论起她来。 宋拂的耳朵虽说不是什么顺风耳,可这些声音压根就没轻到让人听不见的地步。 她端坐了会儿,又捧茶喝上两口,眼角见偏厅一侧看起来有几分面善的夫人正眉角眼梢含着三分讥讽地同人说话,一边说还一边抬手小幅度地朝她这边指指点点,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文氏看一眼宋拂:“阿拂过来。” 宋拂低头走过去,文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虽有心留你在偏厅里,同人露露脸,却是忘了你这孩子到底年纪还小,如何能与她们说得上话。我喊碧玺领你去花园转转,小娘子们都在那儿,你或许还能遇上几个说得上话的。” 宋拂低头应了一声,名唤碧玺的婢女这边上前笑盈盈地引了她往花园去。 霍府有三处花园,老将军躲清静的后院算一处,偏厅旁算一处平日里多数是文氏用来招待女客的地方,还有一处在前院。 五月的落雁城,绿意不输永安。 满园的花木在主人家的精心侍弄下,生得极其苍翠。叫不出名字的花,一朵接一朵,追在枝头。花园一角栽了些翠竹,另一侧还种着紫藤,紫色的花开得正旺。 宋拂站在园子里,果真就瞧见了那些人比花娇的小娘子们。 正都是人比花娇的年纪,娇声软语,姗姗可爱。 她瞧着这些个比自己小了不知几岁的小娘子们,忍不住在园子里找起个清净的角落来。 其实留在偏厅,或是出来闲逛,于她而言,都一样。 她的年纪,不上不下,待在哪儿都没差别。而且,她和这些小娘子们只怕更没说得上话的地方。 第17节 宋拂想着,果真就找了处清净的地方。 碧玺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见她笑得惬意,忍不住道:“宋娘子何必如此……” 宋拂乐了:“瞎想什么,我只是图个清净。” 碧玺只当她是碍于身份,不想惹人闲话。丝毫不知,宋拂当真只是想图一个清净。 字面上的清净,也是这些年来一直求的清净。 宋拂捧着茶,坐在园中,一边喝这难得一尝的香茗,一边打量园中的娇花们。 那前边翠竹下石桌旁,有小娘子摆了棋盘,正与人各执一子,举棋不定。不远处的紫藤树下,立着几个聘聘婷婷的小娘子,正凑一处玩着投壶。再看远点,园中水榭间,似乎还有几位颇眼生的娘子品茶谈笑。 而就在她不远处,兴许是为了逗弄难得回落雁城的小辈,竖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身材娇小的小娘子围在秋千两旁,正你推我我推你,想玩上一玩,只是…… 宋拂低头喝茶,眼角余光轻轻一扫,将那始终霸占着秋千不放的少女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这秋千,就不能让给我们玩一玩吗?” “是呀是呀,你都玩了好久了,为何不能让给别人?” “我们等了好久,只想上去玩一会儿。你为何总是占着它,若论前后,也该我们玩了。” 几个小娘子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大多都曾见过,平日里便都恭敬有礼,到了这会儿也是哪怕不高兴了,那声音也不过才如此。 至于那挽着秋千,一次次把自己荡上高空的少女,年纪看着比她们大一些,身段虽还没完全长成,但也已经能看出她的美貌来。那身与安西都护府时下最流行的装扮截然不同的衣裙,再配上妆容,一眼看去便知并非此地人。 少女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傲气,神情骄纵,丝毫不觉得自己占了秋千,是件多不应当的事。 宋拂看的清楚,听那些小娘子们才说了句“前后”,她唇边就勾起了个嘲讽的笑,秋千用力往后一荡,差点撞上那说话的小娘子。 “你这是做什么?不乐意便不乐意,凭什么伤人!” 差点被撞的小娘子吓得眼眶瞬间就湿了,旁人将她护住,见秋千仍在一前一后高高荡着,不免恼怒地伸手去拉挽手的索子。 这事本不算大,不过是小娘子们玩不到一处,就是教偏厅的夫人们知道了,至多不过是面上各自呵斥一番,好教人再握手言和。 可一旦有人先动了手,这事就不好说了。 宋拂将茶盏一搁,招来不远处侍奉的婢女,正要指秋千那处的事情让人多看着些,就见挽手的索子被人一拉,秋千上那少女“呀”了一声,摔了下来。 好在是趁着秋千最低的时候才动的手,少女虽说摔下秋千,却也只是落在地上踉跄了几步,没躺到地上。 宋拂正要松一口气,却见那少女站稳之后,突然转身踩住秋千的踏板,狠狠用力,竟然要往她们身上推。 “你疯了!?” “快跑,这是个疯子!” 小娘子们见状,立即四下躲开。那少女见秋千撞不着人了,索性撒手,朝着方才动手的小娘子追了过去。 园子里的娘子们只当她们这是年纪小,玩得开,淡淡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各自继续。 饶是她们喊了几声,可人小声音轻,竟无人在意。 被追的小娘子提着裙子就跑,回头看时,一不留神踩着了地上的一支树枝,哎呀一声就要往前扑。 “嘭”一声,人摔着了,却是摔进了香软的怀抱中。 宋拂被撞得退后两步,下意识伸手将人护住,等站稳了这才低头:“没事吧?” 小娘子捂着撞疼了的鼻子,抬起头来,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兔子了。宋拂忍不住笑了笑,抬头看向已经追过来的少女,微微皱眉,将人扯到身后。 身后的婢女这时忙上前去:“十六娘!” 被唤作十六娘的小娘子,是霍起英族中的小辈,霍府的下人们都认得她。这会儿见她这副模样,哪还会儿以为只是玩闹,当即紧张了起来。 宋拂始终背对着,挡下气势汹汹的少女,笑道:“这是怎么了?” 她做了这许久的透明人,虽是将事情的原委都看得仔细,可这会儿却也不能上来就叫人道歉。 只是她话才说完,一看那少女的神情,当下唇边的笑就淡了几分:“小娘子若是爱打秋千,不妨回家后,找工匠在院子里也竖这么一座,便是从天明荡到天黑也无碍。”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薛芃芃站定,视线自上往下将宋拂打量了一番。 她虽是头回跟着家中长辈来安西都护府,并不认得宋拂,但这身寻常得不能寻常的衣裳,怎么看也不像是官家出身。 也不知是从哪儿混进霍府骗吃骗喝的贱民。 实在是令人不喜。 薛芃芃的出身与霍府比起来,是矮了一大截,可她的祖父获封县公,她的嫡亲长姐又是皇帝亲封的云阳县主,更何况她长姐嫁的人,可是堂堂军器监。单凭这些,便足以压寻常人一头。 显然,她心里是这么不以为然的,面上也如此表露了出来:“看你的衣着打扮,并非出身官家。既然如此,为何会出现在霍老将军的寿诞上?难不成,你是这府中下人,既是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模样!” 这动静到底还是吸引了旁人的主意。再不以为然的娘子们也闻声赶了过来。有不少人认得宋拂,知晓她与霍老将军夫妇关系匪浅,当即遣了身边的婢女去偏厅通知文氏。 宋拂自认比薛芃芃年纪许多,自然不会冲她计较,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十六娘,问:“没受伤吧?” 其实她有些担心方才那一下秋千砸到人。从她这个位置,看的不是特别清楚,如果砸到了,就那一下的力道,说不定就会留下点伤来。 十六娘连忙摇头,揪着宋拂的袖口就道:“宋姐姐,你帮我们评评理,她霸占秋千这么久,只是让一让又如何,不乐意便直说,我们也不会再强求。可她一不说话,二还企图伤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薛芃芃并不蠢,听得十六娘这一声“宋姐姐”,便知眼前的宋拂,虽然看着出身不及自己,但似乎人人都觉得她出现在霍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心口的火,烧起来了就没法熄灭。 她往前一步,咄咄道:“你是要管这闲事不成?我祖父是县公,我还是云阳县主的嫡妹,你是什么身份,我的事你也敢管?” 宋拂哭笑不得。 说实话,先帝在世时就是个分外热爱封赏的皇帝。薛老太爷的县公,还就是那时候封下的,真论起功勋来,也不过如此。至于县主,当今皇帝登基至今,亲封的县主,可不算少。 真论起身份来,这园子里能押她一头的并不少。 这么一想,宋拂也就没了搭理她的心思,见偏厅的夫人们都往这边过来,忙转身要带十六娘去看看身上有没有伤。 薛芃芃站在原地,见宋拂竟转身要走,丝毫没有惧怕的模样,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拳头,心底生出厌恶来。 “你给我站住!” 她忽然一声喊,喊的围过来的娘子们都吃了一惊。就连夫人们此时也都皱起了眉头。 宋拂叹息一声,停下脚步,回头。 薛芃芃道:“你方才不是想多管闲事吗,难道不想听我给她道歉?”她说着抬手指向十六年。 她容貌本就生得好,这般骄纵模样,竟也艳得挪不开视线。 宋拂摇头:“道不道歉,是小娘子你的事。”就如原不原谅,是十六娘的事一般。 “我与你比试,我输了,我就给她道歉。” 宋拂挑眉。 “倘若我赢了,我要你……” “比什么?” 宋拂笑了起来,直接打断她的话。这小娘子倒是有几番聪明劲,不说比试什么,只想激一激人,好什么也不想就应下比试来。 可惜,宋拂心道,她这性子还是和幼时一样,太冲了些。 “对啊,你还没说比试什么呢?” 和十六娘一道的小娘子们这会儿都凑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见薛芃芃瞪眼看她们,这才又缩了回去。 薛芃芃咬牙:“六博棋。我要与你比试六博棋!” 话音才落,娘子们蓦地都倒抽了口气。 便是正巧走到这儿的夫人们闻声,也都吃了不小的一惊。 第18节 “六博棋啊……”宋拂恍然,看着面露窃笑的薛芃芃,弯了弯眉眼,也笑了起来,“好啊,就六博棋。我玩的不好,不过可以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亚马逊今天开始到月底,买自营店的图书,满200减120!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啊!所以我现在去挑书了! 第15章 六博 偏厅外花园里发生的事,被人匆忙传到了后院老将军处。 霍起英酒也不喝了,出了茶室就往前头走。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小丫头,跑到我霍府来胡闹。”霍起英撇撇嘴,侧头扫了一眼桓岫,“我身上有味儿么?” 桓岫笑笑:“不重。老将军若是担心,又何必偷摸着去喝酒。” “不喝不成。三天不喝,骨头就痒,心里想得很。” 一老一少出了后院,霍起英走在前面,桓岫就跟在后头,不远不近,一边谈天一边朝偏厅走。 还没进花园,风便挟着脂粉与花香,拂过面来。 霍起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这老鼻子快被熏掉了。” 桓岫也没有走近,闻声笑了笑:“老将军八十大寿,跟着来的女眷自然不少。” 他说着看向园中围满了人的水榭。棋局设在水榭内,娘子夫人们里里外外绕了几圈,连最里头博弈的二人也给挡住了。直到上了偏厅二楼,这才从上头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宋拂。 “他们在做什么?”招来碧玺,霍起英指了指水榭问道。 “是六博棋。”碧玺道,“那位薛家小娘子说要与宋娘子比试,输了就向十六娘道歉。” 霍起英顿时诧异:“六博棋?嘿,还有孩子会六博棋?” 所有六博棋,是曾经一度非常盛行的古代棋戏,通常由两人玩,彼此各有六枚棋子,一枚名“枭”,余下五枚则叫“散”。早年,六博棋一度曾在世上享有极高的地位,宫中曾设有博侍诏宫,民间还出现了不少专门研究六博棋的文人。 然而六博棋有兴也有衰,到今世,已经几乎失传。会下六博棋,擅下六博棋的,不过寥寥几人。存世的六博棋棋盘棋具,也都成了藏品。 因此,薛芃芃一说比试六博棋,夫人娘子们都吃了一惊。就是霍起英,也觉得诧异极了。 “那宋娘子,是输还是赢?”桓岫远远地看着。 宋拂就坐在石桌一侧,一手放在桌上,一手随着薛芃芃的举棋不定,轻轻敲着桌面。 她身上穿的那一身,与周边的娘子夫人们相比而言,的确显得过于寻常了。然而眉眼间的闲情,却教人只看得到她的自信。 与她对弈的小娘子,咬着嘴唇,犹豫该将手中的棋子滑到哪处。 碧玺掩唇一笑:“自然是赢了。” 霍起英道:“赢了怎么还在下?” “宋娘子赢了头局,可薛家小娘子不肯认输,定要说娘子是凑巧,便有下了第二局。可惜这第二局也是宋娘子赢。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老太爷与郎君这会儿看到的,已经是宋娘子陪着下的第四局了。” “嘿,还带反悔的……” 霍起英正说着话,水榭当中哗然,似乎是宋拂又赢了一局。十六娘得意的声音当即从水榭中传了出来:“你看!这都第四局了,还是宋姐姐赢,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向我道歉吧!” 她喊得激动,声音扯开,听着都有些哑了。 “我不认!一定是凑巧的!” “凑巧什么!一局是凑巧,两局是凑巧,这都第四局了,是不是只有你赢了才是凭真本事,谁都不许赢,只有你能赢!” 十六娘扯开嗓子的时候,吵架的功夫也是与薛芃芃不逞多让的。霍起英啧了啧舌头,非但不觉得这小辈没规矩,反倒是赞赏了两句。 桓岫看着仍旧坐在石桌旁的宋拂,她始终看着棋盘,手指在面前的“枭”上来回摩挲。 “那就再来一局吧。” “碧玺,这是谁家的女眷?” 水榭里,棋局继续。霍起英看了一会儿又问。方才碧玺说了句薛家,可薛是大姓,但是安西都护府内,姓薛的官家就不止三家,他们的女眷他是一个也认不出。 碧玺答:“那位是薛毅薛县公的孙女。” “薛毅?”空气中混杂着脂粉气味,霍起英打了几个喷嚏,转身看向桓岫,“薛毅不是临殷薛家那个老小子吗?当初和桓府联姻,结果看永安桓府蒙难,怕受牵连,就塞了个代嫁的婢女给你,然后举家跑了的薛家?” 他话音刚落,就见桓岫淡然的脸上,神色终于微微有了变化。 “是薛家。”桓岫道,“曾与桓府有过婚事的,的确就是他们,临殷薛家。” 霍起英忽然转过身来,骂道:“果真是他们!你老桓家的人也都是糊涂的,与谁定亲不好,竟是与这样一家子见利忘义,贪生怕死之徒结亲家。到头来,婚事没结成,还叫你在永安做了这么多年的笑话!我看薛毅那老小子也是老糊涂了!” 桓岫点头:“的确是糊涂了。以桓府的门第,何尝不能有更好的选择,偏偏就看中了薛家。不过出了个县公,又出了个县主罢了,还不至于有这么嚣张的底气。” “既然知道,你又为何至今仍不肯娶妻?”霍起英背着手,皱眉看向桓岫。 “桓某已有发妻。” “胡闹!”霍起英冷哼一声,“你那发妻连婚书都无,且还是被薛家捏着卖身契的婢女。当年因为你执意要留下那个婢女,被你父亲打得重伤在身,只能趴在床上。可结果呢,转眼她就没了踪影,指不定就是抛下你走了。而且不是说,人已经死了么?” 他顿了顿,指向愁眉不展的薛芃芃:“如果还活着,你不妨问问这小娘子,她们薛家可还能找到那个叫宝音的婢女!” 桓岫不说话,霍起英心里很是不高兴。 转头去看水榭,见宋拂这一局下得尤其小心,忍不住往她脸上多看了几眼:“宝音这个名字,是不是叫这个的小丫头,命都不好?” 霍起英想至此,口中叹息:“其实仔细想想,虞家二娘也叫这个名字,可惜……” 这本不是该说的话,碧玺匆忙咳嗽两声,唤回霍起英的神思,那差一点就说出口的话当即被咽了回去。 桓岫忽的一笑,问:“既然老将军也知道,当年虞家被满门抄斩,侥幸逃过一劫的虞家次女也叫宝音,那为何此宝音就不能是彼宝音?” 霍起英一愣,瞪圆了眼睛,扬手在空气中挥舞:“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若是宝音那丫头在薛家吃过这等苦头,我非要薛家好看不可!” 桓岫不语,心底却是放了一放。 霍起英虽有一世英名,可武人多耿直,没有那么多的心机,稍不留意就能叫他套出话来。 霍起英性子直,可并不笨,当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即住了嘴。只拧着眉头继续看那怎么也看不懂的六博棋,眼角一下一下地瞥着桓岫。 桓岫站了不少时候,直到看见宋拂下意识地捋过鬓发,将棋盘上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棋往前推了最后几步,水榭中终于传来了薛芃芃心满意足地喊声。 “我赢了!” 他听到那个薛芃芃在喊。 “我赢了!我赢了!” “你赢什么,明明是宋姐姐让了你,你也好意思高兴!” 吵作一团的水榭已经不足以吸引桓岫全部的主意。他静静地看着宋拂,她丝毫没有因为输棋而灰败的脸上,藏着淡淡的笑,眼底是让他觉得熟悉却又陌生的温柔。 当年,他趴在床上,半身被打得鲜血淋漓,那个孩子就跪在他的床边,明明哭得眼睛都肿了,却还柔声柔气地安慰他。然后等他疼得睡着了,再醒来后,屋子里便再没了她的痕迹。 她吝啬地连最后一件能让他回忆的物件,都是他翻箱倒柜,最后从角落里摸出来的。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挨了打,等伤好后再努力一把,这次一定能护住她。 现实却打了他重重一个耳光—— 他还是再次弄丢了她。 这一次,一丢就是将近十年。 直到遇见宋拂,看到她偷偷让棋时捋鬓发的小动作,还有那最熟悉不过的棋路,那张在他心里几乎模糊的脸,终于一点一点拼凑出了最完整的模样。 宝音不擅动心思,一动心思,就会忍不住去摸鬓发。他那时候当她还小,养成了习惯不好,还曾亲自拿着戒尺教了她许久。 六博棋也是他教的。 第19节 她自小擅记事,棋局棋路一看就能记下,然后反复推敲、学习,最后化作自己的东西。可她总是输给他,时间久了,他偶尔也会偷偷输上一两局,只想看她开心地多吃两块糕点…… 可后来,谁都说她已经死了,甚至连面目全非的尸体都曾运到他的面前,让他辨认。 可他始终相信,人还活着,只是不知去了何处。 先前,他还只是有一丝怀疑,到如今,三分怀疑成了九分,他甚至想要冲进水榭,问宋拂一声“你可是宝音”。 但是,她会承认么? 又或者,也许她根本就不是呢? “耍什么赖皮!现在是我赢了,她就该听我的!” “你才耍赖皮!是谁输了四局还不忍认输的!” “你算什么东西!我阿爷是县公,阿姐是云阳县主,我姐夫可是军器监!” “我家老祖宗还是一品大将军!” 十六娘还在和薛芃芃吵得不可开交。 娘子夫人们劝了许久,只拦下了差点打作一团的两人,却没劝得两人闭嘴。文氏被吵得头疼,还是身旁的夫人扶着这才没昏过去。 “嗯。愿赌服输。” 宋拂忽的道,命人将石桌上的棋盘仔细收好。 “这六博棋是薛家小娘子带来的,东西还记得收好。”她起身,拍拍身上的褶子,看向薛芃芃,“小娘子先前既然说了,输了就道歉,那就先请小娘子同十六娘郑重地说上四局对不起。” 薛芃芃张嘴就要反驳,宋拂毫不客气地抢断她的话:“至于方才我输的这一局,也是一样。既然我输了,那就看小娘子要如何。” 顾不上道歉,薛芃芃张嘴就喊:“好!那我要你今天就在这伺候我,直到我满意为止!” 文氏眼皮一跳,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胡……” 宋拂安抚地看了看文氏,对薛芃芃笑道:“小娘子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薛家似乎并无女性长辈到府祝寿,这才直到此刻都无人出来为薛芃芃说上话。旁的夫人们方才在偏厅内,都已经知道了宋拂的身份,如今见薛芃芃这副模样,竟因着刚刚骄纵吵闹的事,谁也不愿开口。 宋拂笑了笑:“薛小娘子,我这辈子只伺候两种人,一是家人,二……”她笑得愉快,“这二嘛,就是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到有人猜阿拂是薛家的孩子,不要担心,不是啦。 好了,日常吼一嗓子,走过路过求赏脸给个收藏吧,亲爱的们们们们们们们~ 第16章 见故 宋拂输了一局棋,虽说是薛芃芃耍赖耍来的,可输就是输了。愿赌服输四个字,在场的所有娘子夫人们都懂。 只是薛芃芃不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还想在寿宴上差遣宋拂,命她伺候自己,这事便委实教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直到宋拂这话笑着抛出,她们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什么意思?”薛芃芃拧眉看着宋拂,“既然输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什么叫伺候死人?你是在咒我不成!” 宋拂忙摆手:“小娘子可是听岔了。我说的死人,非指小娘子,而是真死人。” “你……” 宋拂垂着眼,含义不明的笑了一声,道:“想来小娘子从未碰见过不好的事,是以这才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专门与死人打交道。” “什么人?” 宋拂站着没动,神情温和:“仵作。” 薛芃芃看看她,再看看周围娘子夫人们的神情,脸色慢慢变了。 薛芃芃知道仵作。之前阿姐打死了爬床的婢女,那婢女的家里人抬着尸体去了衙门,还就找来了仵作。她知道仵作是做什么的,那是验尸的。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宋拂的一双手。 那双手看起来那么白皙,和普通人的无异,但现在她没来由地就看到了那双手上殷红的血迹。 “你是故意的!”薛芃芃失控地大叫,“你们都是故意的!” 她又不是疯子,怎么会让一个仵作伺候自己。仵作是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下九流的贱民,他们只配活在发臭的尸体当中,去摸那些已经腐烂的皮肉。她不能想象,如果真的让这个女人伺候她,为她斟酒夹菜,回去的时候她会不会一病不起。 薛芃芃越想越怒,再见宋拂那双清透的眼眸,心头的火蹿得越发的高涨。谁也没想到,她这个时候,居然一个健步走到宋拂的面前,扬手就要打人。 “住手!” 薛芃芃手快,那一巴掌眨眼就要落到宋拂的脸上。十六娘急得扑过去想要把人拦下,人群外突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嗓门。 人群纷纷散开,竟是让出了一条道来,直叫水榭外的来人大步走近。 是霍起英。 身后还跟着桓岫。 这园子里的娘子们多半还未成亲,平素家中教养也都矜持得很,可架不住突然见到位陌生的年轻郎君,一时人群中发出低低的惊呼之声 夜不知是谁先认出了桓岫,声音里带着小小的惊喜:“是桓郎君!” 桓岫离开永安多年,虽正如霍起英所说,与临殷薛家那场李代桃僵的婚事让他在永安留下了笑话。可永安的娘子夫人们却都觉得,那姑且不论究竟是谁家的笑话,便是以桓岫的容貌与出身,让她们李代桃僵一回,也是愿意的。 可桓岫一走就是好多年,好不容易回了朝,却是鲜少在人前露面,也从不参与永安那些青年男女的聚会,因而年纪稍轻一些的小娘子们自然认不出他来。只觉得这跟在霍老将军身后的郎君,身材修长,模样沉稳,朗朗挺拔如翠柏。 桓岫跟在霍起英的身后走近水榭。 人群向两边退后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宋拂。 宋拂站在正中,即便面前的薛芃芃仍高高举着手臂,十六娘张大手臂将人拦住,她仍旧站着,动也没动。 阳光照着半边水榭,也照在她的鬓发上,乌发透着浅浅的光亮,身上多了几分让人看不清的无畏来。 她看过来的目光里,隐隐藏着惊讶,但很快便收敛了起来,似乎明白他和老将军会出现在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他就看着她收回了视线,重新落在了薛芃芃的身上。 薛芃芃原本满脸怒容,闻声回过头来看见桓岫,先是脸上一红,过会儿又突然一片煞白,面色隐隐有些绷不住了。 也对,虽然以她的年纪,当年薛家李代桃僵,塞了个婢女假装云阳县主嫁给桓岫的事,多半是不知情的。可这么些年来,看着桓府一日好过一日,想必薛家长辈没少提起这个人来。 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俊朗稳重,才高八斗…… 可那又怎样? 桓岫这个名字对于薛家来说,是避之不及的存在。 “宋娘子喜欢六博棋?”桓岫走进水榭,先是向众人掬手行礼,完了这才再度看向宋拂,视线分毫不曾落在薛芃芃的身上,“不知宋娘子师从何处?” 脸上是温和从容的笑。 目光清澈辽远,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被他吸引了过去。 宋拂何其敏锐,几乎是立即回过神来,微微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摆出了防备。 “自小爱看闲书,偶尔翻过一本破败不堪的旧书,随意看了看,便记下了里头的内容。后来才知书里记的,正是六博棋。若非天生好记性,我也无法侥幸赢了薛小娘子这几局棋。” 桓岫点头,对宋拂行礼笑道:“宋娘子若是喜欢,桓某手上正好有一副六博棋,虽有些瑕疵,可也还能一用。明日,我便托人送往娘子家中。” 言罢,也不等宋拂拒绝,他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薛芃芃,转首看向她。 “薛娘子?”桓岫看了看她,似乎是辨认出了身份。 第20节 薛芃芃点点头,又忙不迭摇头。 霍起英见不得她现在这副弱势的模样,冷哼一声道:“临殷薛家的?这么多年了也不见长进,一个县公,一个县主就让你们把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 “你家那老小子是不是以为自己这个县公,下盘比谁都稳?” “我好些年没见那老小子了。好端端的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女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冒充了他的孙女,跑到我们霍府,对我的宾客动手动脚!” “他要是不怕死,你就再继续闹,最好闹得所有人脸上不好看。回头看他还能活多久!” 霍起英说一句就冷哼一声,薛芃芃的脸色越发难看,可也知道她这回跟前站着的人,是虽然已经衣锦还乡,但仍旧威风不减的老将军,这不是她能得罪的人。 她咬牙,忍不住看向宋拂。 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明明是所有人当中身份最卑微,也最好被她拿捏的,可偏偏……偏偏有人护着,而且还是个脏臭的仵作。 薛芃芃的这一眼,愚蠢的丝毫没有遮掩。 霍起英看得心头大怒:“阿拂过来!” 宋拂闻声拉着十六娘一道走到了霍起英的身前。 霍起英往前一步,将两个小辈挡在身后:“今日在此处的,都是赏脸来给老头祝寿的人。是祝寿的,我都欢迎,都是贵客。既然是贵客,就没道理叫他们去伺候人,尤其是伺候一个不懂礼数,自以为是的小辈……” 霍起英是武将,自然有武将的威仪。 薛芃芃再骄纵,那也不过是后宅里养出来的脾气,如何能与霍起英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血气威仪相比。 再加上周围的娘子夫人们这会儿也不光只去注意桓岫了,见她吃瘪,纷纷露出笑意来。 宋拂忍不住抬眸看她。 薛芃芃的这个年纪,理当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薛家既然让她来了霍府,应当就是带了这般心思来的。论理出门前,家中长辈必然千叮咛万嘱咐过,可到底还是任由脾气如此,惹了众人不快。 不过薛家…… 宋拂下意识地去看桓岫,正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就听见有仆役来报,说是有位薛大人正在园外求见。 都知花园处是老将军夫人文氏招待女客的地方,男客们都在前院由霍府几位郎君招待。这会儿突然来了位薛大人,所有人自然看向了薛芃芃。 来人果真与薛芃芃有关。 “阿爹!” 远远的,就看见了人影,薛芃芃跑出水榭,顾不上还在别人府中,一头就要扑进父亲的怀中。 那位薛大人倒是个知礼的,当即将人轻轻推开,皱眉低斥:“胡闹!你当这是在何处?你母亲出门前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薛芃芃眼眶发红,原本只觉得委屈,这会儿眼泪都滚了出来:“我……是她们先欺负我的……” 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气,薛仁楸怎会不知。 他原本要将妻子一道带来,好歹能盯着些小女儿。可妻子在生了两个女儿这么多年后,终于又怀上了孩子,没道理让她舟车劳顿地跑来祝寿。 得知芃芃惹了人,他生怕那些娘子夫人们回头将事情同人一说,坏了薛家的名声,当即硬着头皮跑来道歉。 “霍老将军,众位夫人……”见着水榭里的人,薛仁楸满脸谄笑。 他的官职实在不高,往日里还能压一压别人,可这会儿让女儿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是没了那个脸面。 薛芃芃惹得麻烦,他多少能猜到一些,等见到了宋拂,越发知道这丫头多半是以为这娘子看着出身不高,好拿捏,哪知道竟会撞上块铁板。 “这位娘子,”薛仁楸声音一顿,看清了宋拂的长相,一时有些迟疑,“这位娘子看着有些面善……” 宋拂闻声看去,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 薛仁楸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只好往霍起英处看。 霍起英脾气上来,执拗得很,抬头冷哼,并不打算搭理他。 薛仁楸心里没底,正要再与霍起英说话,边上忽的有人轻轻一笑。他扭头一看,脸色腾地白了。 桓岫一直站在边上,但薛仁楸满心都在担心女儿闯的祸,只顾着去讨好霍起英,压根没发觉他也在。 “薛大人。”桓岫笑,随后才低声一叹,“大人这些年过得可好?听闻云阳县主现如今成了军器监曹大人的夫人,没能去贺喜,桓某实在过意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幸好戴着眼镜,挡了一下,不然估计这会儿得去医院看眼睛了……明天要去配个镜片,我右眼的镜片裂了…… 第17章 余地 宋拂还是头一回听说,那位云阳县主原来已经嫁了人,且嫁的还是如今的军器监。只是算算年纪,到了如今也的确不可能还云英未嫁。 她久居关城,永安里的许多事自然传不到这边,如果不是听见了夫人们的低声议论,她甚至不会知道,桓岫口中的这位军器监曹大人,足足年长了云阳县主二十余岁。 女儿的事,薛仁楸未尝愿意在人前被人说道。 当初薛家先是背弃了与桓府的婚约,甚至做出了李代桃僵让婢女代嫁的卑劣之举,之后一家老小搬离临殷在别处落脚还攀上了比当时的桓府,更大的靠山,半年后云阳县主出嫁,嫁的就是这位曹大人。 只是当时的曹大人,还并非军器监。 能卖一次女儿,自然就能卖第二次。 更何况,这只是联姻,何来的买卖之说。 薛仁楸带着薛芃芃来,冲的就是霍老将军寿宴上,从各地赶来祝寿的世家。可惜,这个主意显然打错了。 宋拂看见薛仁楸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给桓岫行礼。 论辈分,显然是桓岫矮上一截。 可论起桓薛两家的关系来,先前背弃两家婚约的薛家,的确在桓岫面前直不起腰来。 “阿爹……” 薛芃芃叫了一声。 宋拂朝她看过去。少女站在那里,似乎因为没有得到本该得到的保护,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满满都是吃惊。十六年冲她吐了吐舌头,笑道:“让你装模作样,让你欺负人!” 薛芃芃被十六娘这么一挤兑,才仿佛回过神来,眼眶迅速蓄满泪水,气得就要扑上来打。 十六娘叫了一声,还不等人去拉,薛仁楸一个转身,扬手就给了薛芃芃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的连霍起英都吓了一跳。 方才还揶揄薛芃芃的十六娘此时站在宋拂身旁,显得略有些手足无措。女儿家之间的争执总归是难免的,就如同小郎君之间总是免不了会打上一架。可这种事,即便再有错,要教训那也不能在人前教训。 薛芃芃被这一巴掌打蒙了,连带着娘子夫人们也都吓了一大跳。 “就算是要教孩子,也该回去再教,怎能在别人家里就教训起孩子来?” “这薛家果然如传闻中无异,就是个一心只想着攀附权贵的。见招惹了霍家,又撞上桓家,索性给女儿一巴掌,充作台阶好让自己下来。他家那位云阳县主,不是嫁给了军器监么?瞧着兴许就是被家里人给卖出去的。” “是呀,赴宴不带妻子,只带了个女儿,实在是说不过去……” 人群中的议论声,薛仁楸父女二人自然听得见。 园子里,凉风徐徐,伴着淡雅清幽的花香,还有女儿家各式各样的芬芳。只是落在他们父女二人身上,却有些刺鼻了。 宋拂看着哭得不依不饶的薛芃芃,缓缓垂下眼帘。 容貌上,这位薛府二娘子比不得她嫡姐云阳县主,这脾气倒还真是……一般无二。 桓岫看似关切的询问,以及霍老将军已经摆上台面的脸色,薛仁楸都看在了眼里。即便满心满眼还想着再留着与人打打关系,套套近乎,这会儿也知道是没了回旋的余地,留下只能碍眼,只好再度道歉,然后借口还有要事,拉着女儿就先行离开了霍府。 霍起英大方地挥了挥手,命碧玺代为送客。文氏叹了口气,脸色有些不好,没好气地瞪了老将军一眼。 第21节 “去看戏吧。”霍起英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对自己续娶的妻子多少还有些敬重,不敢再胡闹,“我家那几个小子从外头请了最好的戏班子过来,这就叫人过来唱戏吧。” 那戏班子是霍家几位郎君请来给霍起英祝寿的,可老将军一辈子戎马,哪受得了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当即就把人丢给了文氏,自个儿拉着桓岫往前头见男宾去了。 众人福身送二人离开,文氏轻咳两声,方才将一众黏在桓岫身上的视线唤了回来。 “咱们,也都入座吧。” 文氏拍拍手,当即有下人将长方桌案摆了出来。水榭便也在这时候空出来,成了现成的戏台。夫人们先后入席,而后才是小娘子们。隔着园中的九曲桥,那头水榭内,已有戏班的乐师们开始上台准备。 碧玺递上戏单。 文氏伸手一翻,圈下两出戏来,而后让碧玺再转给身边几位身份贵重的夫人。 宋拂老老实实坐在角落里吃茶,可身边这会儿偏偏多了个十六娘,非要跟自己挤在一张桌案后。 “宋姐姐,今日是阿爷的寿诞,《五女拜寿》定然少不了,可我听说这戏班唱得最好的戏,名叫《玉簪记》。宋姐姐,你想不想听?” 十六娘看着跃跃欲试,很想跑去夫人处点上一出戏。宋拂忙将人按住,塞了块糕点进她嘴里。 “好十六,你且饶了我吧。那《玉簪记》往常你偷偷跑戏楼里听也就罢了,在这儿点,回去你阿爹阿娘非把你吊起来抽上几鞭子不可。到时候你再一哭说是想让我看,你阿爹下回就要断我生意,怪我带坏了你。” 宋拂哭笑不得。 《玉簪记》确实是出好戏。可这戏写的事女尼与书生的爱情故事。她从前也曾听过,只是这其中哪是十六娘这个年纪该听的。 十六娘的性子到底比薛芃芃好说话的很,见宋拂不肯,便也作罢,只仍旧挤在她的桌案后,非要同她一处。 宋拂无奈,也只好由着她,可到底有了十六娘的作陪,这听戏的时间也就不显得那么无趣了。 戏班子上得急,可不愧是霍家几位郎君千辛万苦寻来的。只一开嗓子,便叫众人没了旁的心思,只一心一意扑在了戏文上。随着音韵铿锵,高.潮迭起,娘子夫人们又是笑又是哭,倒是投入急了。 也不知是哪位夫人竟还点了《玉簪记》。台上的书生嗓子一开,连带着宋拂,都往水榭处多看了几眼。 这一唱,就唱到了晚宴。 宴是从永安请来的名厨与安西都护府当地的厨子一起准备的。 通花软牛肠、金银夹花平截、玉露团、雪婴儿……东西南北各地的佳肴,均被抬上了桌。有安西都护府当地难寻的虾蟹,也有这里最多的猪羊肉。就连酒,那也是从天南地北寻来的。 若换作别人办个寿宴这么大张旗鼓,只怕御史台早让折子漫天雪花般飞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只是这一回办寿宴的是老将军霍起英。就是御史台,也派了人这会儿跟着为人祝寿。 寿宴约莫到了黄昏这才结束。 日头西斜,凉风徐徐,倒是能趁机让人醒醒酒。 停在霍府门外整整一条街的马车,开始依次离开。 霍起英被妻儿看管着,尽管是自己的寿宴,却是一口酒都没在人前咽下,心里苦得看那些喝得个个醉醺醺的官僚尤其不顺眼。 宋拂陪着站了会儿,直等到十六娘也跟着家里人走了,见桓岫还未走,只好先行告辞。 没想到,霍起英一声咳嗽,文氏笑着就把她给挽住了:“你要去哪儿住?往年不都是在府里留一晚,第二日才走么。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住下便是。” 霍起英是当真拿宋拂兄妹俩视为自己的孩子。 不光是霍府里这些年始终给留了两间屋子,便是对霍家几位郎君,也都叮咛嘱咐要拿她兄妹俩作自己人。 宋拂看了看霍起英,见他大有“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一顿打解决不了就两顿”的架势,忙点头答应。 另一头,桓岫离了霍府,才走出霍府门前的那条街,马车忽的被人拦了下来。 长街上,人已经不多。 风吹起车帘,闭眼休憩的桓岫睁开眼:“秀玉,怎么了?” 名唤秀玉的仆役道:“是薛大人。” 桓岫在宴上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却清醒得不像是喝过酒的模样。 他伸手挑起车帘,看向挡在马车前的薛仁楸。 他站得有些高,薛仁楸一时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道:“桓郎君……” “薛大人在这做什么?” 薛仁楸犹豫了下,咬牙道:“当年的事,的确是我薛府的不对,如今时过境迁,还请……” 桓岫随手撩开衣摆,就在外头坐下,平视着他:“事情既已过去多年,自然就是过去了。” “郎君的意思就是原谅我们了?”薛仁楸的声音里,隐约透着兴奋。当初攀上曹大人时,还以为桓府已经没了重新爬起来的能耐,怎么也没想到才时隔不久,桓府不光爬起来了,桓岫的父亲还成了如今的尚书令。这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原谅?” 桓岫低笑一声,抬眼淡淡打量着人。 “我还应该同你们说一声谢谢。若非是你们想出的李代桃僵,我怎么能重新遇见宝音。” “既然如此,不如桓薛两家再续前缘,芃芃仍待字闺中,可以……可……宝音?那个婢女!?” 薛仁楸仿佛被人掐住了嗓子,叫了起来。 “宝音……宝音不就是那个……那个婢女……” “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郎君和她是……是旧识?” 那个叫宝音的小婢女,是他们当时买人时最瘦弱的一个。可芃芃看中了她,才把人挑出来留在身边。 之所以会想出李代桃僵这一出,完全是因为那个孩子年纪虽小,身形却看着最接近芃芃。 他们后来也曾经派人打探过消息,只知道桓府在得知那只是个小婢女后,就把人赶了出去。似乎不久就被抬回了一具尸体。 竟然……竟然是旧相识吗? “桓某已娶妻,妻名宝音。至于薛家二娘,怕是要辜负薛大人的好意了,桓某实在不敢再做一回笑话。” 桓岫抬眸看着薛仁楸,声音平静得好似波澜不起的古井。 “薛大人听桓某一言,令爱的年纪委实小了一些,尚不用急着为她寻觅夫家。且,令爱的脾气实在不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上头一章有写错名字否?贴这张的时候才发现,薛芃芃有好几章写成了薛苒苒…… 第18章 阿拂 桓岫毫不客气的拒绝,教薛仁楸实在是脸面全无,眼见着天色渐黑,他只好无奈离开。只求往后再找机会,去永安桓府,亲自登门表达歉意。 人坐上早在路边候着的马车,哒哒地走远,桓岫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浮上心头:“秀玉,走吧。” 桓岫奉旨来安西都护府赴任,暂时落脚在官驿处。 落雁城的房价较之永安便宜不少,可想要立即找到一处能住的房子,却不是那么轻易的事。他的品级不够朝廷赐宅,这些年存下来的俸禄也不多,不足以买房,大概只能租房住段时日了。 在租到房子前,官驿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回了官驿,仆役秀石忙打来盆热水伺候桓岫擦脸,秀玉挑了盏灯笼去厨房热醒酒汤。 桓岫换下外衫,忽然道:“秀石,我那副六博棋在哪儿?” “郎君怎么了?”秀石抬头看了一眼,奇怪道,“是那副红漆棋盘的骨棋?不是郎君一直收着吗?” 第22节 桓岫抬手捏了捏脖子。 那副六博棋是他幼年时所得,后来教宝音下棋时,不留神曾经磕着过,留了瑕疵。出使番邦时,他一直把这副棋带在身边,去了又回,始终收着。 “嗯。去找出来,明日一早送去霍府。” “是给霍老将军的礼么?” 秀石愣了愣,他怎么记得传闻说老将军最讨厌这些棋啊画啊的。 “是给宋娘子的。” 秀玉端了醒酒汤来,见秀石还没回过神,轻轻踹了他屁股一脚。 秀石后知后觉,吐了吐舌头:“原来是给宋娘子的。” 桓岫伸手,给了秀玉秀石一人敲了一记脑门。 自小跟着他的几个仆役,不是被调去了别处,就是当初跟着他出使番邦时那几年,陆陆续续病死在了外头。唯一活着的那个,娶了个胡人媳妇,生了娃,索性留在了外头。 秀玉和秀石是他回永安后,府里新给他添的。 虽然年纪小了点,倒好在机灵。 “去,把那副棋找出来,明日送去霍府,就说是给宋娘子的。” 秀石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往柜子里翻。 他向来粗手粗脚,秀玉有些不放心,端着空碗就要出去,见他那副模样,赶紧叮嘱了声:“你当心些——” “啪”。 有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声音沉闷。 秀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动,就这么呆愣愣地站在柜子旁,脚边是磕了一个角的红漆棋盘。 桓岫人就站在床旁,看着他脚边的红漆棋盘,还有被磕掉了的一个角。 秀玉还没走到门外,听到这声响,险些吓得砸了手里的碗。 一时间,脸色大变,转身就疾步走到秀石身边,噗通跪了下来:“郎君恕罪!秀石不是有意的,郎君……” 桓岫眉头皱也没皱,只走到跟前,弯腰拿起棋盘,道:“起来吧。” 秀石打了个哆嗦,秀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 “都起来吧。”桓岫道,“这副棋,本就砸了几回,也不差再来一次。”他收了棋,看着跪在跟前的两个少年,直白道:“我知你们原是伺候三郎的。三郎过去如何待你们,我不会过问。但既然到了我这儿,一切照着我的规矩来,我不会无缘无故责难你们。” 他低头:“所以,把你们的心都放进肚子里。除非你们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不然我不会动你们。” 秀玉壮起胆子去看他。桓岫扫了他一眼,才将目光转向了六博棋:“这棋,明日一早我亲自去送。你们也都早点歇了吧。” 这一晚,桓岫的床头上,整整齐齐摆着这副磕了两个角的六博棋。红漆棋盘已经有些褪色,骨质的棋子上也留有划痕。 都不新了。 就跟他不时拿出来在手中摩挲的锦囊结一样,不新了。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桓岫拿着六博棋前往霍府。 他到落雁城不过才三两日,乔都护允许他在老将军寿宴过后再如期上任。因而仔细算起来,今日便该是他入都护府的日子了。 桓岫穿了一身青色官服,不大不小,衬得他这张脸年轻了不少。他模样生的好,站在霍府门前,与一早就被拴在了门外的驴子大眼瞪小眼,难免让经过的百姓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正要请门口的仆役帮忙通报,桓岫便听得一声:“宋娘子这就走了?老夫人还盼着娘子多留几日呢。” 就是怕文氏再挽留,宋拂这才一大清早便要告辞。这会儿听得霍大福的话,她免不了心下长舒了口气,嘴上道:“最近家里事情委实多了一些,我得早些回去帮着兄嫂照看大郎。” 话说到这份上,霍大福哪还能再劝人留下,只叹息着把人送到门口,张罗马车送回关城:“这驴喊人给娘子你送过去,车子已经备……桓郎君?” 宋拂刚绕过门内的照壁,抬腿要往外走,就听得霍大福喊了一声,下意识抬头一看,便瞧见桓岫一身青袍悠悠站在门外。 边上还拴着她的蠢驴,正拿青色官服当草料,张嘴要去啃。 那人看她一眼,说了声:“宋娘子。” 桓岫一大早就登门,宋拂一时没回过神来。她瞅瞅霍府门外的街巷,零零星星走过路人,不远处还有人家门前的灯笼仍亮着光。她再看桓岫,询问说:“郎君怎么来了?” 桓岫低笑,道:“宋娘子忘了,昨日说好要送娘子一副六博棋。” 宋拂恍然大悟:“我差点将这事忘了。这等事何须郎君亲自送来。” “送棋是一回事。”桓岫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事,想麻烦宋娘子帮忙。” 宋拂迟疑,见桓岫一脸诚恳,便也爽快应下。 桓岫要在安西都护府任长史,长久住官驿显然不行,宋拂虽只是关城仵作,可在各地皆有认识的人,又了解情况,帮忙看几个房子讲点价格,再合适不过。 只是这份合适不过,在宋拂眼看,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但,拿人手短……下意识地拍了拍装着六博棋挂上驴背的布囊,宋拂低咳两声,扭过脸。 落雁城找房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桓岫原就托了人,那人也不负所托找了几处房子来,只是等宋拂看了那几处房子的位置,却都摇了头。 “东面的这处房子,住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落雁城位于边塞,城外多黄土,一旦刮风,东面这块最多沙尘。即便是不开窗,屋子里一日不扫都能积上厚厚一指宽的灰来。” “南面的房子记得之前才死过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兴家弄的房子,才一进,这个价钱贵了……” 在看过了几处房子后,桓岫邀宋拂上茶楼吃茶。安西的茶不好,但茶点意外的味道不错。桓岫点了几个茶点,店小二很快就送了上来。 “这几处若是都不行,那就让人再去找找。” “其实兴家弄那房子能住,就是价格给的太贵了点。”宋拂手里拿了一块茶点,张嘴咬了一口,点心的清香都在嘴里,味道果真不错,“那房子我记得先前卖的不是这个价,兴许是见郎君才来,故意给喊的高了一些。郎君只一个人住,倒是可以,就是简陋了一些。如果身边有伺候的人,那就太挤了。” 点心对桓岫来说,多少都甜了一些。他吃得漫不经心,闻言沉吟片刻:“现在身边倒是只有两个仆役,往后不好说。” 宋拂点点头:“往后必然会再添点人。总是得有个两进以上的院子才行。” 桓岫附和道:“是,以后成家,一进的房子就不够用了。” 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成家,宋拂愣了一愣,嘴里的茶点都莫名觉得苦涩了起来。 见桓岫慢条斯理地喝茶,她咽下嘴里的一口茶点,默默垂下眼帘。 茶楼临街的窗子开了一排,风一吹,就带来一丝凉意。街头已经有冰在卖,再过不久,安西的夏就要来临。街边有个给人算生辰八字起名儿的老道,正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跟个抱了婴孩的老妇人起名儿。 桓岫看了看那老道儿,抬眼见宋拂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也在往那边看,随口问道:“宋娘子的名字,有何深意?” 他去查证过,东音的确有个宋家在十多年前走商出了事,只留下了一个女儿。所有情况都对上了,唯独名字对不上。他问这话,是无心,更是有意。 宋拂沾了沾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个“拂”字:“这是我自己取的。拂字,有拭去,掸去之意。我那时没了爹娘,哭够了总得自己撑着。” 她的字写得工整,笔迹隐隐看着眼熟,只还不等他再多看两眼,笔迹就渐渐消散。 这解释倒是说得通。 那东音宋家出事时,女儿的年纪的确和宋拂对的上。至于名字,东音素来重男轻女,女儿家在及笄前家人不会取名,只会照着家中排行称呼大娘、二娘,所以宋家出事后,宋家大娘子给自己另外取名想要忘记痛苦什么的,并不奇怪。 桓岫无意识地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宋拂这时候吃够了点心,擦了擦手,起身道:“郎君,租房的事还得仔细考虑考虑。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要走,桓岫亦跟着站起来。 宋拂的驴子就拴在茶楼外,她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脸,喂了颗糖,便要骑上去。 桓岫站在边上,刚要伸手托她一把,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哒哒声,听着动静不小,像是出了什么事。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来,一边走还一边在驱赶着路上的百姓。走得近了,这才叫他们看清那来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 第23节 宋拂不认得人,只觉得为首那人趾高气昂,看着就不好相与,而后头那些跟着的人,神情看着也都个个倨傲,大多都是陌生的脸。直到这队人马最后,才叫她看见了几张熟脸。 只是那几人冲着她挤眉弄眼,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桓岫的神情未变,然而在看清了骑在马背上的为首那人后,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大理寺少卿,萧子鱼。 现如今,被朝中多少人认为,不日将成为大理寺卿的家伙。 除此之外,他还在萧子鱼的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桓峥……” 作者有话要说: 哭,收藏啥时候能上百。 第19章 是非 天已经亮了,街上的人不少,萧子鱼和桓峥各自坐在马背上往前疾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就站在路边的熟人。 马队很快从街上走过,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人影只剩模糊的一个点,宋拂似乎这才有了反应:“这些人好大的架子。” 桓岫“嗯”了一声。 他与萧子鱼是旧识。萧这个姓,乃国姓。萧子鱼是皇亲国戚,他还有一个嫡亲的妹妹,被皇帝封为饶安郡主,正是桓峥的妻子。 他和桓峥是亲兄弟,一母所出。但兴许是因为他这个做兄长的,自小顶了太多的盛名,即便和家里闹翻出使番邦多年,也无时无刻不如同小山似的压在桓峥的头顶。他们兄弟俩的关系,疏离的远不如桓峥和萧子鱼的关系。 桓峥和萧子鱼认识并不奇怪。 毕竟中间有饶安郡主,有郡主牵线,俩人这些年能混成朋友正常的很。 唯一不正常的,是以桓峥的身份,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桓峥是起居郎。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记录皇帝言行。是实打实跟在皇帝身边的人。他离开皇宫,出现在落雁城,并不应该。 除非……是有什么目的。 宋拂见桓岫盯着已经走过去的马队看,低声道:“郎君认得那些人?” “认得。”桓岫应了一声,“领头那人是大理寺少卿,姓萧,名子鱼。他带来的那些人,应该都是从永安来的。” “不远万里而来,怕是有什么要事吧。” 宋拂说着要走,似乎对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要做什么事,丝毫不敢兴趣。 “你……”不好奇? 桓岫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话来,见她就这么要走,叮嘱道:“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都来了,不管为的什么,宋娘子都需当心一些。” 他这话说得古怪。御史台虽说巡视百官,却也巡不到她一个小小的仵作头上。大理寺更是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二人各揣心思,倒是谁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送宋拂走后,桓岫便也准备直接去都护府正式赴任。 他才转身,忽有人骑着快马而来。方才才重新聚拢的路人,一下子又被四下冲散。一时间,那坐在马背上的男人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然而那人神色倨傲,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见桓岫神色淡淡,一双眼却冰冷地盯着自己,心头一突,下意识地下了马背。 桓岫认得这人。 不过是萧子鱼身边的一个近侍,倒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 近侍想要说话,桓岫却只是扫了他一眼,转身径直就走。 他对萧子鱼的人没有任何兴趣,对萧子鱼的话也不想听上两句。 ***** 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落雁城,必然是城中哪里出了事。然而桓岫一路走到都护府,却连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换作往日,只怕早有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桓岫一言不发地走到都护府。 府门对街而开,门外是来来往往的百姓,胡汉混杂。门口站着的护卫都已见过桓岫,认得他的脸,见人身着官袍过来,笑着打起招呼来。 “桓长史来了。” “桓长史今日是上任了么?” 这些人大多都是安西都护府当地的百姓出身,后来入伍,又经过一层层的挑选,最后进到都护府。一说话,就自带了几分边塞百姓的豪爽。 桓岫一一应声。门内有小吏从旁经过,见他忙停下招呼道:“桓长史来了。乔都护正与从永安来的萧大人议事,若无急事,桓长史不妨先去偏厅坐坐,晚些再见都护大人。” 桓岫脚步一顿,问道:“永安来的萧大人?” 小吏回:“是,是大理寺少卿萧子鱼萧大人。” 小吏还有要事,说过话后便躬身离开。桓岫想了想,脚步一转就往偏厅方向去。 他在街上见到萧子鱼一行人时,分明是相反的方向,却没想到兜转了一圈,竟又在都护府遇上。想起自己没听完话的近侍,他收起所有心思,径直去往偏厅。 厅内没有太多的人,他才要落座,就听得有仆役快步走来的声音。回头一看,那乔都护身边的仆役迈了一只脚进门。 “桓长史。”仆役道,“都护大人请长史堂内见。” 桓岫随遇而安,入了堂内,一眼就看见了堂中坐着的萧子鱼。 除此之外,竟有些意外桓峥不在。 堂内唯有乔都护和萧子鱼二人。见桓岫迈入堂中,一身官袍,不等乔都护开口,萧子鱼先行问话道:“今日是桓长史上任的头一日?” “正是。”桓岫应了一声。 方才召人进来还是萧子鱼提出要见上一见,乔都护不知他二人关系如何便随口应下,如今看来似乎有些古怪。“萧大人认得桓长史?” 他说完话,转念一想,又说:“是我糊涂了。记得桓府几年前才与萧大人家结了亲家,饶安郡主可不是嫁进永安桓府。” 他给自己做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看一眼面色淡淡的桓岫,道:“既然认识,桓长史便留下,代我招待招待萧大人,正好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乔都护说完就走。他后脚才迈出檐下,堂内的气氛陡然间便冷了下来。二人之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也难怪,旁人或许不知,桓岫和萧子鱼之间自少时便一向是水火不容。倒不是桓岫容不下萧子鱼,而是他萧子鱼容不下处处压了自己一头的桓岫。 别人家的小郎君。 这是自小结下的仇怨。 “一气之下去了番邦,一待就是七年,结果一朝回朝,竟然放着朝中大好的官位不要,跑来这里做一个小小长史。” 大约是不喜欢桓岫始终沉默以对的态度,萧子鱼冷冷发话:“当年名动永安的状元郎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扯着嘴角,嗤笑一声,“该不会时到今日,还不愿面对那些嘲讽你的人?不过是娶了个婢女,难不成你因为那个婢女,这些年就没碰过女人了?” 桓岫无言。 他和萧子鱼的关系素来寻常。人拿他作眼中钉肉中刺,他却并不在意。 他在早朝时见过这位大理寺少卿,那时就被人夹枪带棒的嘲讽过一番。可那又如何,伤不了皮肉的把戏,他从不放在眼中。 见他不说话,萧子鱼似乎心底生出几分戏谑来,喝了一口茶,又道:“你若是不愿留在朝中,我倒是能帮你在别处谋一份差事,左右要比留在这风沙漫天的鬼地方当一个长史要好上百倍。毕竟,你桓府,与我康王府,是亲家。” 第24节 萧子鱼是皇帝手足康王之子,正宗的皇亲国戚,自然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些谋私的话。只他从来精明,很少会做亏本的事,以他二人的关系,又哪里当真会给什么好差事。 “先谢过萧大人了。” 桓岫不会当真去问什么,只喝了口茶,视线扫过他的脸。 “只是不知萧大人来此,难道只是为了怒桓某不争?桓某与萧大人的关系,似乎并未亲近到此种地步。” 萧子鱼一时无话。 他放下茶盏,嘴里是苦涩的茶味,喝得人心火翻腾,再看桓岫,脑海中俱是这些年朝中同僚的惋惜之色。 谁都觉得他桓仲龄成了小小使臣,出使番邦是大材小用。 谁都觉得他桓仲龄是仅此于虞文行后,名满永安的才子,是人望尘莫及的少年英才。 可那又如何? 少年英才因为薛家的李代桃僵,成了永安街头巷尾最大的笑话。甚至因为这场笑话,从云端跌落。 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萧子鱼只觉得心头爽快得不行。 什么少年英才! 不过是个一蹶不振,胆小无能的废物! “萧大人年纪轻轻,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如此位高权重,又有几人能与你比拟。桓某,与萧大人不同。” 桓岫轻轻晃了晃手中茶盏,发黄的茶水沿着盏壁晃出波纹,却慢慢趋于平静。 “桓某留在此地,是为清静。萧大人来,又是为的什么?” 萧子鱼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桓岫的试探。 闻言,他抬头,见桓岫一脸冷清,笑道:“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大理寺与御史台一同出现在落雁城。难不成是当地出现了什么贪官污吏,让朝廷抓着了把柄,好教你们不辞辛劳,亲自来这里抓人?” 桓岫慢条斯理。他试探萧子鱼,一如萧子鱼试探自己一般,从不加以掩饰。 萧子鱼勾唇一笑,慢慢道:“能让大理寺和御史台一同出现,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他支起胳膊,慵散地看向桓岫。 “我听说,多年前有一逃跑的朝廷钦犯,被人发现藏在安西都护府辖内,自然就要亲自来捉拿此人。” “顺便问问,当年究竟是何人给了他助力,让他从永安一路逃到了这里。” 萧子鱼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桓岫心头一突,忽有了不好的预感。 萧子鱼耐心不足,见桓岫始终神色淡淡,心下不喜。桓岫索性告辞,却是一路出了都护府,找来秀玉便骑马奔出城去。 桓岫才从堂内离开,桓峥悄无声息地出现。 萧子鱼抬眼:“怎么,你阿兄一走,你就出来了?一直躲在外头偷听?” 怎么? 桓峥太阳穴突突跳动,面上又青又白,咬着牙问:“你怎么敢把这事告诉他?” 萧子鱼面上浮起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怎么不敢?”他顿了顿,老神在在道:“铺下了一张网,总要网上更多的鱼才行。” 他说笑着,眼神里却满是寒光。 桓峥注视着萧子鱼,有些胆寒,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你还要抓谁?” “没有抓谁,只是把那些鱼都捞干净了,省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可你私自带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出永安,你就不怕陛下知道了,拿你是问?” 桓峥这时候终于是生出了胆怯来。 “我就不应该告诉你那件事……” “不应该告诉我?” 萧子鱼嗤笑了一声。 他从位置上站起来,信步走到桓峥面前。他比桓峥高了一个头,低头说话时,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唇角一挑,笑容中满满都是冷嘲热讽。 “桓叔宣,桓三郎。你难道不想升官了?” “是你说不甘愿只做一个小小的起居郎,是你眼红你两位阿兄的盛名,所以才私下将听说的事告诉了我。” “是你说虞家的余孽还活着,且好好地活在安西都护府。我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么,我的好妹夫。你该感激我,而不是质疑我的决定。” 桓峥注视着萧子鱼,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事成之后,将人带回永安。你说,陛下会不会觉得大快人心,会不会给你封赏?”萧子鱼浅笑,“即便陛下不给你封赏,为了我的好妹妹,我也一定会推你一把。康王的女婿,不能永远只是个起居郎。” 桓峥心跳如雷,萧子鱼却在这时想到了别的事情。 他看了看堂外的天,突然问道:“方才在街上,你阿兄身边站着的女人,你可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差点忘了今天的更新…… 第20章 眼熟 因为当时位置不对,萧子鱼虽然一眼就扫到了站在路边的桓岫,却并未看清楚他身旁那女人的脸,只觉得侧脸看着有几分眼熟,再具体点的长相便是怎么也不知道了。 桓峥一脸茫然:“谁?我阿兄身边有女人?” 萧子鱼点头,在自己脸上比划两下:“对,一个女人。长得好像还挺漂亮的,有点眼熟。” 桓峥抿唇,皱了皱眉头:“他从来不跟女人多接触。唯一能近身的,只有宝音。” 萧子鱼看了他一眼,见桓峥摇头,一脸笃定,问:“宝音?就是那个被薛府李代桃僵,最后当成云阳县主嫁给她桓仲龄的婢女?” 桓峥道:“对,就是她。但是她已经死了,尸体都被抬回来给阿兄看过。” 萧子鱼蹙眉。 死了的人自然不会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可一向不近女色的男人身边突然出现个女的,多少都有些让人在意。 “其实。”桓峥道,“还有一人,阿兄也挺在意的。” “谁?” “那人也叫宝音,不过不是婢女。是隆朔三年被处斩的大理寺卿虞邈的庶女,虞宝音。” 萧子鱼怎么也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当即便问:“这个虞宝音又是怎么回事?” 桓峥已经快要忘了这么回事,如今想起来颇有些吃力:“那年我年纪还小,许多事知道的并不清楚。只知道那个虞宝音是阿兄在临殷偶然捡到的,也不知其身份,只觉得年纪小,看着可怜,便捡回家照顾。” 他见萧子鱼皱眉,赶紧道:“父亲并不认得那个丫头,倒是曾经去虞府做客的母亲认出了她。因为虞府犯得是大错,满门抄斩,母亲不敢收留,趁阿兄不在,转手卖给了人牙子。后来阿兄回来,还因为这件事,与母亲大吵了一架。此后就再没听到过那丫头的消息。也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萧子鱼眯了眯眼,在心底算着年纪:“如果死了倒也罢,如果没死。以虞家余孽的身份,多半是会到这里来。这么算起来,那个女人的年纪似乎正好对的上。” 桓峥摆手:“不大可能。” “为何?” “那虞宝音被母亲卖给人牙子时不过才八.九岁,就这么点大的小娘子,被卖给了人牙子只有两条路,要么给高门大户为奴为婢,要么就卖进花街柳巷,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第25节 桓峥这话倒是没说错。那些人牙子从来不是什么善心的主,手底下的女娃不是卖了做妓,就是给人当一辈子奴婢。 有福气的还能被人赎身养做外室,或是爬上郎君的床做个通房侍妾,福浅的大概熬不过两三年就撒手人寰,万不能有那个运气活到现在,且还活得有模有样。 这么一想,萧子鱼也就不再去在意那个女人,倒是随口又揶揄了桓岫几句。 “我还当他桓仲龄这是一辈子都要为个死人守身如玉了。没想到,在番邦这么几年,终于开了窍,知道在身边留人了。” 桓峥应道:“阿兄和那个婢女之间,也没多少情爱。若要说守身如玉,也都是永安那些世家子弟们谈笑的话。要知道,那婢女代嫁的时候,才十一岁,就是个比同龄人长得更高挑一些的小女娃。” “小女娃又如何。”小女娃也令他桓仲龄与家中长辈发生争执,一怒之下出使番邦去了。 提及此事,桓峥免不得叹几口气。 “此事倒是家中长辈一时失手。若是父亲当时没有将阿兄打成重伤,卧床不起,母亲没有要挟那婢女,逼她一死,阿兄也不会和家里生了间隙,伤好后就向陛下求来出使番邦的差事。” 桓峥说得惋惜,萧子鱼却只当是件趣事,听听也就过了。 待到乔都护回来,萧子鱼随口又问了句:“我与桓长史自幼相识,如今我已儿女成双,听闻他仍是独自一人,免不了觉得惋惜。不知乔都护可能为他在此地觅一锦绣良缘?” 萧子鱼所说合情合理,甚至听着还颇有几分至交的味道。 乔都护能在此地任职多年,自然不是寻常武夫那般只知打打杀杀。 瞧见萧子鱼脸上神色,他捋了捋胡子,敷衍道:“如此,我定会让内人帮忙留意。” 乔都护这么说,萧子鱼心头发笑,正要开口,见他身后的仆役张了张嘴,当即问道:“你想说什么?” 那仆役应道:“桓长史上回来时,倒是与宋娘子处的不错。宋娘子认识的人也不少,不如大人请宋娘子帮忙牵线,兴许能为桓长史找到中意的……” “咳咳咳——” 仆役话没说完,乔都护一阵咳嗽。 他吃了一惊,看清萧子鱼只差写在脸上的“有趣”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太多的话。 “宋娘子是谁?” 萧子鱼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向乔都护:“难不成是大人认识的哪位娘子?” 他说的有些暧昧,显然是将仆役口中的宋娘子误以为是妓馆的鸨母。 “宋娘子是安西都护府辖内,关城的一名仵作。” “女仵作?” 萧子鱼略有些吃惊。 乔都护只知他来此地没多久就抓了一人,却也不知抓的是何人,见萧子鱼问起宋拂一脸的兴趣,怕他另有目的,便只捡了寻常的内容讲。 只是,当乔都护提到宋娘子有位认的干亲在关城书院任教,对方的神色登时变了变。 “都护大人。”萧子鱼忽然笑,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你可知我抓了何人?” 乔都护摇头。 萧子鱼略略抚了抚自己的下巴:“我抓了一人,正与这位宋娘子关系非同寻常。” 他说着带着桓峥等人,径直去了府狱。 安西都护府狱多年来关押的多是些作奸犯科的恶人。 因是武将执掌,此地想来阴森恐怖。便是常年在此地做事的狱卒,每日轮值时,仍不免觉得脊背生寒。 而那些犯了寻常小事的人,则大多被关押在别处,倒是免了将人吓出毛病来。 萧子鱼抓回来的人直接被关进府狱中,也无人审问,就那样关着,连口水也无人敢送。 桓峥跟着萧子鱼进了狱中,只觉得遍体身寒,还有腐臭扑面而来。 萧子鱼始终没有说话,然而眼角眉梢的喜悦却是藏也藏不住。 他不懂萧子鱼到底在高兴什么,直到跟着走到了一间牢房前。看见那端正地坐在牢房内,背对着他们的男人,桓峥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虞文行。”萧子鱼轻笑。 他向狱卒拿过钥匙,打开了铁锁,迈步走进牢房,就那样施施然站在了男人的背后。 “虞文行。”萧子鱼弯下腰,似乎对于男人此时此刻仍旧保持着镇定感到略微诧异,“或者说,吕长真,吕先生,萧某才知道,原来你在这不光有妻有子,你还藏着庶出的妹妹。” 男人不动,原本平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拳。 “你的妹妹,虞家二娘,就是那位宋拂宋娘子。” 萧子鱼笑得越发张扬。 “我说的,对不对?” ***** 眨眼已是申时。 天边的云彩被暮色染上了橙黄,西斜的日头就隐在厚厚的云层间。路上,百姓往来,大多都行色匆匆,归家而去。 桓岫的快马此时进关城,并未引起太多人的主意。 他纵马小心避让着路上的行人,终于到了宋拂住的小院前。 兴许是因为多日无人打理,小院显得有些荒凉。门没锁,他下马试着推了推院门,只轻轻一碰就被打开了。 他心里觉得古怪,迈步往院内走,刚一落脚,就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条被劈开的锁链。 桓岫拾起锁链,看着断裂处整齐的截面,心里一跳,视线当即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确定门内无人,也并未遭到劫掠的痕迹,他这才看向院内那道矮墙——墙那头是宋拂兄嫂的小院,同样空无一人,只凌乱的院子,和匆忙未能关上的房门,看上去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忙往隔壁走,抬手敲了敲门。 同样都是无人回应。 桓岫走出院子。 宋拂兄妹二人住的地方并不算特别偏,周围也有几户邻居,可此时各个门窗紧闭,实在古怪。 找不到人,他无从放心,思来想去,又骑上马冲去关城县衙。 到了县衙外,正好有衙差从门内走出,一边走一边在摇头。 “……县令心好,这才瞒着宋娘子。可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了一时,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一辈子。” “也是。宋娘子的嫂子这几日不也四处求人帮忙。县令就是再好心想瞒着宋娘子,免得她伤心,以宋娘子的人缘,早晚还是会知道的。” “想想也是可怜。吕先生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怕不是被人冤枉的吧?” “可人就死在吕先生的家里,总不会是有人故意杀人,再把尸体丢进去嫁祸吧?这么好的本事,武林高手?” 那几个衙差说着话,从桓岫身旁经过。见他一人一马就这么站在县衙外,不免觉得奇怪。 而此刻的桓岫,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手掌紧紧抓着缰绳,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这位郎君……” 有衙差张口要问,桓岫忽的看向他:“宋娘子在何处?” 衙差愣了一愣:“宋娘子随县令去了邻县。” 见桓岫再问,衙差警觉地看向他。 桓岫表露自己的身份,后者这才说明方向,为他指了路。 等桓岫骑马出城,踩着月色赶到衙差口中的邻县小村时,他终于见到了就着烛光,满头大汗验尸的宋拂。 第26节 第21章 失魂 邻县吴家村比之关城的几个村子,那委实有些人烟稀少。 桓岫从关城一路往北,沿途所见的农田越来越少,到吴家村,更是只有零星几块田地。村子里的小道旁,还有黑鸦蹲在枝头乱叫。 王师外镇,必藉边境营田。 安西都护府一代多是朝廷吩咐的屯田。但也有地方是连田地也难寻,譬如这个吴家村。 桓岫入了村子,四周荒无人烟,百姓的房屋东一座西一座,多还是茅房,仿佛风吹得大力一些,就能连墙带顶全给掀翻了去。 他一个人骑着马走了一段路,方才找到百姓问路。那人指的方向离得不远,只是去时还需经过一片坟场。 土包连绵起伏,也没石碑雕刻,大多只有细长的一块木板,上头弯七扭八的字,写着每座土包的主人名讳。再往前,天都黑了。 月色淡淡的,映着前头那亮着烛光的矮房。 院墙不高,还有大半边已经坍塌,门口蹲着几个衙差,有几分眼熟的关城县令也跟着蹲在边上,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大南瓜。 再往前走两步,能听见从矮房内传来的声音。 “……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朝他孤另,照奴孤另……” 没有开锣的鼓响,没有曲笛,没有丝弦。矮房半吊着的破窗内,桓岫清清楚楚地看见,就着烛光,是一张一边嗓音逶迤唱着戏,一边低头缝合尸体的侧脸。 宋拂比永安一般的小娘子们都要高挑。 她身材有些消瘦,又瘦又高,若是穿上一身胡服,远远看去,甚至还会比一些郎君显得更俊俏一些。 但她始终是女子。 身为女子,她面对了许多本不该由女子面对的东西。 桓岫只以为她对旁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却没想到会看到她这样有意思的一面——一边缝合尸体一边唱戏? 大约也只有她一人,独有这样的喜好了。 “这是第几具尸体了?” 有衙差压低了声音问边上的县令。 关城县令姓朱,胖的很,多走几步路就直喘粗气,这会儿正毫无架势地蹲在门外头。 他想了想,回头看一眼矮房,偷偷比了个手势。 “第五具了。” 朱县令道:“要不是凑巧发现这么多可疑的尸体,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拦着她回家。” 他说着又回头:“总共才挖出来七具。这丫头又从来都是埋头做事不歇息的人,我不知道还能拦到什么时候了。”他一咬牙,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验完了我再拉着她一起断案。不能叫她知道家里出了事,不然还不急死……” 朱县令吃力地站起来,一抬眼,就瞧见外头来了人。远远看着,这模样也不像是吴家村的。 “这位郎君……” 桓岫将马拴在一旁,行礼道:“听闻宋娘子在此处,桓某特地来找。” 朱县令愣了一愣:“姓桓?”边上的衙差都站了起来。他像是终于想起这么一号人,连连点头:“原来是都护府新来的桓长史。宋娘子在里头,在里头……” 桓岫颔首,迈开步子便往院内走。 “大人,你怎么就让他进去了?” “是啊,这人是从落雁城来的,万一是来找宋娘子说吕先生杀人的事情的呢?” “……我,我有什么办法!这人都来了,难不成你们给我打出去?” “……” 院子外头的动静似乎并没能影响到宋拂,桓岫走到矮房前,她正懒懒地唱到“早早成就少年秦晋”,便见烛灯下,她翻手一转,剪子剪短了手中鱼线,将长桌案上一具尸体缝合完璧。 “宋娘子。”桓岫在门口站定,缓缓喊道。 宋拂擦了擦手,随口应了声“嗯”,回头看来,随即愣住:“桓郎君?” 桓岫扫了一眼那具刚刚缝合上好的尸体。 肚子上有密密的一排线脚,半张脸上的肉已经被野兽啃没了,在烛灯下看起来尤其恐怖。 再看摆在地上一左一右的几具尸体。果真如朱县令所言,一共七具。 右面的四具都已经缝合好了,尸体上都有不同程度被野兽啃食过的部分。有的没了手掌,有的整个喉咙都空了。但能缝补上的部分,都留有细密的针脚。 左边还有两具横躺在草席上,肚皮应该是被咬开了,连肠子都露在了外边。空气中都是难闻的气味。 桓岫看向宋拂。 这个环境,比他在番邦所经历过的都要恶劣。 可即便环境如此恶劣,她始终还是那副温和平静的神情。桓岫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昨夜被几个外乡来的盗墓贼发现的,想找几座有钱人的坟挖一挖。结果一铲子下去挖出七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来。”宋拂说着停顿了一下,“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一开始就埋在吴家村的。土封不厚,从伤口被啃食的程度判断,已经死了有段日子了,应该是被人运过来的。” “运过来?” “吴家村这儿没什么人烟,鬼得很。附近不少地方杀人越货的事干完了,经常就把尸体抛在吴家村。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十里八乡的仵作,都快习惯被喊到这里来验尸了。” “你也是才回家就被喊过来的?” 宋拂吃力地要把缝合好的尸体抬下桌案。桓岫上前一把抬起,帮着放到一旁。 “我还没进城呢。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被正好在城外的朱县令给抓着了。” 宋拂弯腰在长桌案上铺上崭新的衬尸纸:“其实夜里验尸,并不和规矩。烛光比不得阳光,尸体上有些痕迹,在烛光下看不清楚,会妨碍验尸结果。” 她说着又让桓岫帮忙抬了具尸体上来。 这些尸体都是男性。解开衣裳时,难免会露出底下的东西。桓岫看了一眼宋拂,她面色淡淡,似乎根本没将手底下这个人认作男人。 “其实仵作行呆久了,男男女女在我们这类人眼里,和泥塑的没有什么差别。”宋拂抬了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过的男人太多了,所以……”她笑,“大概这辈子,我都嫁不出去了。” 宋拂说完回过头去,随手将一截露出来的肠子放回肚子:“郎君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桓岫没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桓郎君该不会是来要回那副六博棋的……” 久不等回答,宋拂玩笑着回头问。然而屋子里,除了地上的尸体,便再没了第二人。外头,传来一声马鸣。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走出矮房。 月光下,那人纵马疾奔,一言不发地远去。 那背影,一如当年。 “那什么……”朱县令从院墙外探出头来,有些发慌,“这位郎君同宋娘子说了什么?” 朱县令目光莫名的灼灼,宋拂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她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总不会真的是来要回六博棋的吧…… 宋拂在吴家村,整整忙了一夜。 夜里验尸本就不合规矩。要不是朱县令催的急,她是真的很想等天亮了再验。无奈,顶着一屋的蜡烛,她把七具尸体全部查验了一遍,又连夜写好初验的案卷。这才得空在摆了尸体的屋子里眯了一会儿。 次日屋外晨光熹微,她伸了个懒腰,睁开眼。 第27节 其实当真只是眯了一小会儿。这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实在没法让她安心地睡上一觉。可就只是这一小会儿,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那个人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脑袋,握着她的手掌,轻声细语地一根一根擦干净她每一根手指。手上都是糕点的碎屑,她抓得用力,连指缝里都透着甜腻。 梦里的那个人,多大? 才十三岁吧。 那么小,却在当时的她眼里,已经是顶天立地的人了。 宋拂脑海中划过那张印刻进记忆中的脸孔,起身推开门。外头无人,兴许是一大早去了哪个角落解决点问题去了。 她在矮房外绕了圈,绕到房子背后。她那头小驴,正聊胜于无地嚼着几根枯草。 “走吧。”听见不远处传来朱县令和衙差的说话声,宋拂轻手轻脚带上门,“咱们偷偷回家,别叫他们知道了。” 她赶了几天的路才回来,又困又饿,只想先回家吃嫂子做的饭,然后睡上满足的一觉,回头再上县衙做事。 宋拂骑上驴就跑,后头的朱县令似乎发现了她,惊慌地喊了好几声。 她回头看去,胖墩墩的朱县令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滚圆的黑影子。 回关城的路顺利得很,天气也格外的明媚。就连她这驴子今日也格外听话,似乎也知道回了家就有草料吃,丝毫没有在路上闲逛。 只是进了城,宋拂却很快发觉身边的人,都在用一种探究的古怪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自己。 有认识的小贩在路边卖着东西,见她经过,喊了一声:“宋娘子又去验尸啦?” 宋拂潦草的应答,拍了拍驴屁股,哒哒往家里跑。 她心底虽觉得古怪,却也并未深思。只以为是自己去验了男尸,又叫人有了指指点点的事来。 可这些目光比从前更甚,似乎又不单单只因为如此…… “阿拂你回来啦!”她才经过兄嫂的院墙,便有人“哗啦”开了家门同她说话,“大郎又发热了,你快瞧瞧!” 宋拂一眼看到被妇人抱在怀里,满脸通红的大郎,当即跳下驴背,冲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大郎哭得厉害,眼睛又红又肿,加上满脸通红,看着就像熟透了的果子。 宋拂一把抱住大郎,追问道:“好好的,怎么病了?我嫂子呢?” “唉,你阿兄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嫂子只能把大郎交给我们照顾,自己在到处奔走想办法救你阿兄出来。”妇人摸了摸大郎的额头,“你快些抱回家去,我去帮你请大夫。大郎估计也是吓着了,又一直没能见到阿娘,这就病了。” 出事了? 宋拂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不详的预感。 她抱着大郎就要往家里冲,一扭头,弥丽古丽失魂落魄地从街头慢慢走来。 “嫂子……”宋拂喊道。 弥丽古丽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的眼睛含着泪水。 也许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家人,她忽然没了力气,噗通跪在地上,捂脸大哭。 “阿拂、阿拂……他们说、他们说文行杀了他们的人,他们把文行带走了!” 第22章 谎言 大夫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被请到家中。 须发花白,走两步都要打一个颤。宋拂见了人,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只是听见大郎的哭声,她一咬牙,上前道:“烦劳老人家跑着一趟了。家里一连病了两人,实在是没法送去医馆……” 老大夫捻须摇头:“让老夫瞧瞧,瞧瞧。” 宋拂领着人进屋。老大夫挽起衣袖为大郎诊脉,略一沉思,便命随行而来的徒弟铺开纸笔,口述起方子来。完了将方子递给宋拂,道:“小郎君只是受了惊。小儿受惊容易发热,并无大碍。用上一副药,再把汗发了,最迟明日就能照样生龙活虎起来。” 见宋拂收了方子,老大夫又问:“还有一位病人在何处?” “在隔壁!在隔壁!” 妇人忙帮着宋拂将老大夫引到隔壁。 弥丽古丽方才大哭之后,也很快晕厥了过去。她俩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这才把人抬回屋子,只一会儿工夫,弥丽古丽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老大夫看了看弥丽古丽的脸色,两指搭上她纤细的手腕,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宋娘子。”关城内无人不识能说多国番语的仵作宋娘子,老大夫自然也不例外,“令嫂这病来得凶险。心力交瘁,劳累过度,今夜定会发起高热。热度退则罢,不退怕是……老夫留下一副药,看看能不能顶用。” 他说着命徒弟留下方子。 “夜里若是烧起来,热度不退,就赶紧来医馆,千万别拖。” 自然不会拖。 宋拂千恩万谢就要送老大夫出门,顺便抓药。妇人一把夺过药方子,把她往屋子里一推,怒道:“你留在家里守着她们娘儿俩!这药我去给你抓。这家里头可别再有人出事了。” 妇人说着,迈出院子,见老大夫站在门外叹息摇头,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老大夫也瞧见了她:“说吕先生杀人,谁能相信?” 那妇人平日里向来话多,对着跑去当了仵作的宋拂也多有不屑,可这会儿却也是叹一口气道:“他们兄妹俩都是好人。哪有会杀人的好人。” 这世上并非没有会杀人的好人。 可说吕长真杀人,却的的确确透着十分的古怪。 守着嫂子和大郎时,宋拂也问过究竟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妇人说不清,只知道那些抓走兄长的人冲进来的时候,她家的院子里就躺了那么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人,而兄长的手上也真真切切沾了血。 那妇人又在旁边待了会儿,帮着宋拂给母子俩都煎好药,这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几句,回家去了。 夜里,弥丽古丽果然发起高热来。 脸色潮红,大汗淋漓,身体却冰冷地不断发抖,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含混的胡话来。宋拂翻箱倒柜抱出几床被褥给她盖上,又不放心地跑回自己小院,抱回了之前桓岫送她的那件裘衣。 好在大郎的烧退了,宋拂这才能全心守在弥丽古丽的床边。整碗汤药端在手里,因为必须趁热喝,碗壁烫得她手指发红,仍旧咬牙,一口一口喂进弥丽古丽的嘴里。 到三更,弥丽古丽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大郎也醒过来一次,吃了点东西再度被她哄睡着。 一整夜,宋拂就这样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心里头始终记挂着不知安危的兄长。 黎明时分,天光初初泛白,弥丽古丽终于清醒了过来。 宋拂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半晌,忍不住舒了口气。顾念着大郎还在隔壁睡着,她轻着声音问:“嫂子口渴么?” “我……病了?” 发了整整一夜的热,弥丽古丽嘴唇发干,一开口,就连嗓子也干涩地像是拉锯。 宋拂小心地将人扶坐起来,勺子舀着温水,送到她的嘴边:“嗯。病了。大夫说是心力交瘁,劳累过度。” 等天明,宋拂又去请了老大夫来为娘儿俩诊脉,得知病情已无大碍,好好调养几日即可,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送走了老大夫,大郎也被宋拂送到了隔壁妇人处代为照看。忙完这些,她这才坐到弥丽古丽的面前,俯下身,郑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阿兄他……被抓走了。” “他们说,他杀人了。杀了大理寺的人。” “这不可能。”宋拂当即就道。 第28节 弥丽古丽闭上双眼,眼角划过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过脖颈,最后浸入领口。 大理寺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关城。 再者,说吕长真杀人,宋拂怎么也不会相信。 当年家中长辈是如何严苛教导,即便落魄至此,她的兄长始终秉持着长辈的教导,正直善良,扶持弱小,一片赤心。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杀人。 弥丽古丽靠着床头,细细讲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出事那日,宋拂才往落雁城给霍老将军祝寿去。白日里书院恰好无事,夫妻俩就回了家,路上弥丽古丽想起要给大郎买点心,便迟了一步。等到家时,院子里外已经被陌生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了起来。 她挤不进自家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满手是血的丈夫被人强势地从家中带走。这时,她才从散开的人群间隙中,看到了躺在院子里浑身是血的尸体。 “大郎被吓坏了,一直哭。我只好把他托人照看,然后跑去县衙……我以为那些人会把他带去县衙,可朱县令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弥丽古丽看着宋拂,道:“我不敢让你知道这件事,便央求朱县令先瞒住你。我以为只是普通的误会,只要说清楚就好。哪里知道那些人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也不在关城借用县衙审案,反而直接把人押走带去了落雁城。我后来才知道,那些,是大理寺的人。” 宋拂心头发沉:“来的是……大理寺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萧子鱼。” ***** 与此同时的安西都护府狱内,狱卒正在来往巡视。 这边关押的无不是作恶之徒,唯独有个新来的,倒是显得有那么一丝与众不同。 不光是牢里的囚犯,就连狱卒都知道,那人要么是真有那么点能耐,要么就是被人构陷的。如若不是,为何到现在还一声不吭。明明每日都有人来将他提去刑讯室,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无风无浪地送回牢里。 就连今日,似乎也会仍旧如此。 萧子鱼三十出头,在大理寺中,这个年纪算不上大,因此能在这个年纪坐上大理寺少卿位置,既有他是康王之子的缘故,也说明他确有几分能耐。 可他如今面对的,是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显然比他更有本事的吕长真。他试了几日,始终不动声色,问不出一句话来。 “虞长真,你既然逃出了永安,也改了姓,怎么就不索性把名也改了?” “天康十七年的小状元,前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之子。” “虞长真,字文行。如今成了安西都护府内一名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啧,你这姓——吕,莫非是你生母的姓氏?” “那宋拂呢?”萧子鱼盯着吕长真的眸子,“跟着你一起藏在关城的庶出妹妹,怎么就改了个名字,成了宋拂?” “难道也是母姓?”他翻了翻手里的名册,手指落在其中一列上,逐字念了下来,“妾宋氏,天康十五年临盆,诞下龙凤胎,活一女,得名宝音,福气之意。所以,宋也是母姓了?你们兄妹俩倒是有趣得很。” 萧子鱼阖上手里的名册,笑了笑:“你不说话,我可以查。我既然能找到这里,自然就不会空手回去。” 吕长真缓缓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着他:“大人抓吕某,难道不是因为大人的人死在了吕某家中,为何问的都是些吕某闻所未闻的事情?” 萧子鱼一直盯着他的眸子。这双眼睛太平静了,全然没有他想象中应该有的惊慌失措。比起他,桓峥那小子才更像一个杀人被抓的嫌犯。 “对,你杀了大理寺的人。” “口说无凭,大人可有证据?” “证据……”萧子鱼低笑,“你两手都是血,且人就死在你的院子里,你说是有还是没有。” “这算不上是证据。我到家中时,此人已倒在院中。我见这人形容狼狈,且看着陌生,便蹲下查看,自然会摸了一手的血。” “那么,本官因怀疑你故意杀人,因而将你带回调查,却无意间发觉你乃十三年前的朝廷钦犯,如此可有关押你的理由?” “朝廷钦犯?大人这又是从哪里来的证据?” 萧子鱼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男人,如今只能用这样苍白的语言,一遍一遍反问他证据。 可他要拿一个人,即便是没有证据,也能造出证据。更何况是吕长真这样,本就是逃脱出来的罪臣之后。 “令尊不愧是大理寺卿,将你教得滴水不漏。” 萧子鱼摇摇头:“可惜,虞家既然已经倒了,你就不该还活着。”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吕长真,“你不肯承认,没事,还有你那妹妹在。” 吕长真不语,见萧子鱼嘴角微微弯起,一副尽在掌控中的架势,重又垂下眼帘。 “大人是想用吕某的家人要挟吕某,逼吕某招认不该认的罪名?” 萧子鱼轻描淡写地说:“你认与不认,我都知道你就是虞长真。你能选择的,只有自己承认身份,或是让我把你的妹妹还有你的妻儿一并带来,与你一起在这里好好住上一段时日,好让我想想,是让你活着去永安,还是死。” 吕长真没有应声。 “说吧,当年虞家的事情,除了你,还有多少人知道,还有多少知情者仍旧活着。” 萧子鱼的耐性毕竟有限,加上桓峥始终在派人过来催促,到后来,见吕长真仍旧闭口不言,他心头的火气也腾地就蹿了上来,几乎是袖子一甩,砸了一口茶盏。 “来人,上刑!” 他说完就走,丝毫不管那些狱卒带上来的究竟是什么刑拘。 吕长真这时一直挺直的脊背却悄无声息地松弛下来。 别来,宝音。 无论如何,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一打雷,就手抖想关电脑…… 第23章 无门 弥丽古丽的烧已经退了,大郎也生龙活虎地在家中跑进跑出。 宋拂从县衙回来,站在床边看大郎依偎在弥丽古丽的怀里撒娇,忍不住笑着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子。 “我要去趟落雁城。”宋拂道,“嫂子你就留在家里照看大郎。”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阿拂?”弥丽古丽有一瞬间的慌神,“你一个人去……” “没事。”宋拂飞快的回答,她缓了口气,看着一脸懵懂的大郎笑了笑,“我一个人去更方便。” 不带弥丽古丽一起走,不是因为怕她拖累。宋拂在知道来的人是萧子鱼后,心里就明白了一大截—— 这帮人从根本上就是冲着他们兄妹俩来的。 她和兄长都可以出事,但嫂子和大郎不行。只有他们,必须得安然无恙。 宋拂出城前线去了趟县衙。 朱县令因为之前瞒着她的事情,一直内疚着记挂着。见宋拂知道了消息,还把自己的嫂子拜托给他们照顾,朱县令拍着肉嘟嘟的胸脯表示绝对会帮忙照顾好她。 几个衙差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表示一定帮忙看着,免了城里的混混趁机上门欺负人。 安顿好这些,宋拂这才骑着从朱县令处借来的马,急匆匆地出了城。 有了马,去落雁城的时间就快了一大半。 飞驰的骏马扬起沙尘,她顾不上中途找地方休息,哪怕熬得双眼通红,仍旧咬牙往前头跑。 落雁城中,与平日无二样。 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哪里都有人。宋拂的马想要在城中飞奔根本迈不开四蹄,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这会儿已近黄昏,从长街上路过的百姓行色匆匆。宋拂在远处站了一会儿,看着霍府门前停下马车,看着亲自送人到门口上车的霍起英,转身隐入归家的人群中。 自从寿辰过后,霍起英就没再见过客。 第29节 他虽然已不再过问朝政,衣锦还乡,但想要借助他霍家的声望,为自己添力的人从来不少。能避而不见的,霍大福都帮着挡了下来,避不开的,他有时不得已也得见上一见。 今日见的这个人…… 霍起英叹了口气。 康王之子,已经有这般能耐了么。 霍起英推开茶室的门,一抬眼,就看到了跪坐在茶室中央的宋拂。 “阿拂……” 他才没见这孩子几日,怎么就瘦了不少。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还不知几天几夜没睡过觉。就连身上的衣服,一看就蒙了不少尘土。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后门进来的。正好遇上十六娘。”宋拂笑了笑,有些拘谨地捋了下耳边的发丝,“正门……我不敢走。” 霍起英愣了愣,想起方才自己亲自送上马车的人,神情难免有些无奈:“事情,我都知道了。” 宋拂垂下眼帘,暗暗握紧了拳。 刚才就在霍府门外,她看到了坐上马车的萧子鱼。 她只见过这个人一面,但过目不忘的本事让她时隔多年,只用一眼,就立即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萧子鱼既已出现在霍府,那兄长发生了何事,老将军自然不会还不知情。 宋拂张了张嘴,就听见霍起英叹道:“康王府的那小子,知道了你阿兄的身份。” 一声轻叹,好似惊雷。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猜中了一二,可当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宋拂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知道……” “大理寺和御史台早已不是当年你阿爹还在世时的模样。如今手握大权的,都是皇后和康王手下的人。萧子鱼想要查到仲龄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人要挖到底,一层一层地查,早晚会查到你们兄妹的身上。” “宝音。”霍起英忽地长叹,“我老了,已经不能再护你们兄妹安然无恙了。” 隆朔三年的秋,暮景之下,红云连片,长长地绵延到了天边。 永安虞氏一族,因犯欺君之罪,阖族抄斩。鲜血染红了那年秋日的刑场,也染红了永安百姓的眼。 那欺君的罪名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却如同一座大山,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时任大理寺卿的虞邈的头上。雪花般的谏书,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堆叠在皇帝的桌案上。 那些似真非假的证据,真假掺半的言论,以及从后宫中消失的宠妃,逼得盛怒的皇帝最终下旨,永安虞氏自那日起,阖族被诛。 虞氏一族阖族被抓时,已有忠仆趁乱救走了虞邈的三个儿女。 那一年,虞邈的嫡出长子已经及冠,最小的嫡出女儿也六岁了,和一双嫡出儿女一道被救出的,还有他最疼爱的庶女——宝音。 如果说嫡长子虞长真才情惊人,曾一度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得虞邈最为喜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但永安城中,人人皆知,虞邈最疼爱的不是一双嫡出的儿女,而是这个小妾所生的庶女。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永安虞氏,在隆朔三年后,就彻彻底底地从世上消失了。 除了当时救出几位郎君小娘子的忠仆,大约也只有霍老将军夫妇二人知晓并非如此。 “隆朔三年冬,是我在得知虞氏全族被诛后,第一次见到你阿兄。那么意气奋发的一个人,那时候狼狈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太久没见过他了,差一点没能认出来。他说,他弄丢了两个妹妹,就算现在死了,也没脸去见黄泉底下的爹娘。” 霍起英说着话,见夫人文氏推门进来,缓缓摇头。 文氏慢慢走到宋拂身前,试图将人扶起,未果,轻叹,索性把她揽进怀中。肩头,落下暖暖的湿意。 “后来,我为你阿兄安排了新的身份,将他安顿在关城。为了找你和宝黛,他差一点就被人发现了身份。我们花了很多功夫找你们姐妹俩,但是音讯全无。直到隆朔六年,我们才偶然找到了你。” 看着被文氏抱在怀中失声痛哭的宋拂,霍起英的心里说不出滋味来。 “我们夫妇二人把你们兄妹视作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受过的苦和难,怎么不知道你们兄妹感情深厚。但是,宝音,我现在无能为力了。” “我能做的,只有在你们兄妹俩出事时,能保一人,便保一人。” “如果你阿兄知道,他会让我保你的。” 夜色已落,廊外的灯笼已经点起。 在霍起英话音落下后,茶室内安静地只有宋拂的哭声。 她很少哭,自从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无奈分离后,她已经忘记了哭是什么感觉。可当泪水的闸门打开,她除了紧紧抓住文氏的衣襟,如孩童般大哭外,竟然连一丝一毫止住眼泪的方法都无。 那是她如今在世上唯一能找到的,有血缘的亲人。 仅此一人。 可她却苦于身份的禁锢,无能为力。 “你差一点就被人发现了。”霍起英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言语间多有喟叹:“萧子鱼为人狡诈,一旦被他发现,宝音,我连你恐怕也护不住了。” 霍起英了解宋拂兄妹二人的感情。任谁失而复得自己原本以为天人永隔的手足,都会分外珍惜这份感情。 再者,当年虞邈在世时,几乎是将这个庶女当做嫡子一般,就养在嫡子的身边,自然也连带着养出了他们兄妹的这份情谊。 所以,兄长出事,宋拂就如同被人夺走了最为重要的东西,很是慌乱。 霍起英担心的就是她这点。 比起冷静自持的吕长真。 宋拂到底年轻了些。 “老爷。” 隔着门,传来霍大福的声音。 “都护府的桓长史来了。” 安西都护府只有一位姓桓的长史,无他,唯桓岫一人。 霍起英倒是没想到,桓岫这时候会突然登门拜访。他低头看了眼宋拂,后者已经起身,擦干了眼泪。 “躲一躲,我看看这小子过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霍府后院的茶室里,灯火通明。 桓岫被引领着入内,只一眼就扫见了地上的一小滩水迹,当下抬眼一看,老将军就坐在桌案边,十分有精神。 “大福出去吧,看着点院子里,别让人走近。” “是。” 霍大福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掩好。依稀能隔着门,听见他喊走其他仆役的声音。 半开的窗外,透着风,也透着淡淡的花香,其间似乎混杂着什么气味,依稀就在鼻尖萦绕。 桓岫看着那扇窗,视线在窗外绕了一圈,慢慢收回时,又掠过地上那不起眼的水迹,重新落在霍起英手边的桌案上。 霍起英的桌案上,黑釉茶盏内,斟了半盏茶汤,还是热的,冒着些许热气。 老将军不太爱喝茶,平日无客时,能可喝淡而无味的温水,也鲜少会去碰茶汤。 “坐吧。”霍起英看见他注视着桌案上的茶,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桓岫没有入座,道:“虞大郎被抓了。” 桓岫的开门见山,震得霍起英差点洒了手里的茶汤。他料到这小子突然登门,铁定是有什么要事,但没想到竟毫不遮掩地直奔着那要命的地方来了。 “咳,你说的是谁?” 霍起英的慌张,桓岫都看在眼里。他忽然很想笑,可想起宋拂,他心底最后一丝笑意,也随之泯灭。 “虞大郎。前任大理寺卿虞邈之子。也是……阿拂的兄长,吕长真,吕先生。” “啪嗒。” 他听着从茶室一角的屏风后突然传来的动静,几步走到了屏风前,道:“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伸手,轻轻松松地从后面拉出了躲藏的人。 第30节 宋拂一双眼,微微发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这件事,是你的……错?” “是。” “为什么?” “是我……告诉陛下,我在关城,见到了虞氏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两天吃喜酒去,会日更,但不一定能按时。 第24章 私利 虞氏后人…… 说后人,倒不如说余孽来得更清楚一些。 在听清桓岫说的话的那一瞬,宋拂心头就浮出苦涩,甚至,一下想起了那年深秋,被鲜血染红的刑场,尽管那时候她的双眼被兄长很快蒙住,却仍是将那满地殷红印在了脑海深处…… 他们比谁都清楚。 虞家已经没有后人了,他们是虞家的余孽,是本应该和家人一起,死无全尸的余孽。 宋拂忽然很想笑,笑自己安稳地过了这么多年,却原来并没有人将当年虞家的事忘在脑后。 几年了? 从八岁到二十二岁,十四年的时光,带走了多少人事,带不走他们兄妹二人背负在身上的枷锁。 “啪。” 她抬手,手背将桓岫的手打开,饶是自己的动作大了些,打得手背发红,面上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她垂下手,长长的袖口只遮住了她半个手背,露出的半边发红发烫,却烫不过她心底的躁动。 她不会发脾气,脸上平平静静的,看起来并不想心底有事,可平直的声音里,那淡淡的语气,却针扎一般刺进桓岫心里。 她在生气…… 甚至…… 她在后悔…… 桓岫的心忽地刺痛,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睁眼醒来,他的兄长语调平平地告诉他,他的宝音走了。 他看着宋拂平静的无波无澜的双眸,看着她垂在身侧发红发烫的手背,还有努力站直打开双肩的动作,他忽然觉得,重逢或许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件好事。 “你对我,失望了吗?” 那语气中所含着的浓浓的失望,对着宋拂扑面而来。 她忽的福了福身,平视着他道:“小的不知桓大人所谓何意。” 他俩的神情语气都有些不对。霍起英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担心。 若放在之前,男未婚女未嫁,他们夫妇二人不是没想过撮合撮合这一对。可那时候,谁也没料到后面会出现在这茬事。如今看起来,桓岫他不仅知道吕长真的身份,更可能也已经猜出了宋拂的身份。 霍起英皱了皱眉头,当即就要喊人送客,把桓岫赶出去。 “不知?” 桓岫忽的一个用力,一把握住了宋拂的手腕。 可他不敢用力,他分明能感受到,在他的掌心底下,是一截纤细的仿佛用力过度就会折断的皓腕。 “隆朔六年夏,临殷……” “我牵着你的手,领着你在临殷桓府行礼,从此结为夫妇!” 桓岫的声音,隐约有些嘶哑。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宋拂,仿佛怕只要再闭上眼睛,人就会再度消失。他不敢闭眼,哪怕睁得流下眼泪,也死死将人盯着。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所有人都说是你抛弃我离开才死的……所以现在只因为我的一句话,你就要彻彻底底不肯再认我了是不是?” “阿音,我知道是你,我认出你了……” “夫妇?” 宋拂一声嗤笑,好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可眼泪,却在这个时候捣乱,就这样扑簌簌地往下落。 她那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答应代替云阳县主嫁进临殷桓府的? 是感恩,是胆怯…… 是对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男人的信任。 甚至,还透着一丝丝情窦初开的懵懂。 所以,她其实从来没恨过他,甚至午夜梦回时总在想,今生能不能还有个机会,可以远远地再看他一眼。 桓岫从没想过,当他笃定地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宋拂会哭。 她很少会掉眼泪。 哪怕是被他刚刚捡到的时候,哪怕是在被众人欺凌,威逼她滚出去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眼泪可现在这哭声,压抑又委屈,好似要把这些年所有的眼泪全部掏出来。 “阿音,你认识桓峥的。” “他在陛下身边任起居郎,与陛下身边的近侍全都熟稔。我与陛下说起你阿兄时,陛下的身边只有一位宦官在旁伺候笔墨……” 宋拂一哭,连霍起英都慌了手脚。文氏早已出去,屋子里就两个大老爷们,如何安慰个哭得停不下来的小娘子。 霍起英有些慌张,见宋拂的手腕还被桓岫握着,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狠狠给他一拳,忽的听见他这一声,当即愣了一愣。 “你是说……” 桓岫看着宋拂,见她双目通红,不知是熬地还是哭的,伸手擦过她的眼帘,擦去泪珠。 “桓峥盼着升官已经很久了,他需要一个由头,才能从起居郎坐到别的位置。他的妻子,是饶安郡主,萧子鱼嫡亲的妹妹。” “萧子鱼的背后,是野心勃勃的皇后以及康王殿下。” “虞氏全族,当年就是因为皇后与康王,才落得了一个欺君之罪,阖族被诛的下场。” 桓岫的解释并不难懂。 可是…… “阖族被诛?” 宋拂的眼角还挂着泪,脸上有些恍惚。 “我的家人,我的族人,全都已经死在了隆朔三年。现在他知道我们兄妹还活着,所以派了人来,想尽办法要将我们俩也绑回去弄死,好让虞氏真真正正做到阖族被诛吗?” 霍起英忠了半辈子的君,即便后半辈子忠得是国不再是那殿宇之中的皇帝,也被宋拂这一声吓得魂都去了大半。 “阿拂!”他低吼,几步走到门边,房门打开往外看去。 屋外无人,终是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你是疯了不成?你阿兄出事,你便慌成这样,你难道要抛下你嫂子跟大郎?” 是啊,还有嫂子和大郎…… 宋拂回过神来。 她想起几年前,披红挂绿成亲的兄嫂,想起弥丽古丽生产时,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急得满身是汗的兄长,想起大郎刚刚会说话时喊的第一声“爹”,蹲在地上痛哭的兄长…… 他不仅是她的亲人,更是嫂子和大郎的天。 第31节 天如果塌了,她得站起来代替他,为他们撑住。 宋拂眼底忽然有些酸胀。 直到有温热的指尖再度擦过她的眼帘,终于让她睫毛颤了颤。 桓岫心底微叹:“陛下其实一直知道,知道当年虞氏一族尚还有人活着,甚至也是默许的。” 霍起英说不出话来,慢慢闭上了眼睛。当年虞家的事,实在发生的太突然,当时他仍在边疆,等他得知此事时,已经来不及赶回永安为虞邈求情。 “陛下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只是陛下的这个错,太大了,大得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的确不值得你去原谅他。可他始终是陛下,手中握有你我的生杀大权。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若是有意不去追究虞氏后人,就绝不会时隔多年,突然派人赶尽杀绝。” “更何况。” “他还要你阿兄帮忙找两个人。两个对陛下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那么,你呢?” 宋拂忽然问道。 茶室内,明灭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映衬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蕴着一丝旁人难以分辨的期冀。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接近自己,是因为觉得熟悉,还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身份,是为了皇帝才故意和自己来往。 霍起英似乎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想着桓岫这些年吃的苦头,免不了要帮他说上几句话。 “阿拂,你别生仲龄的气。” 霍起英叹口气:“仲龄这小子和桓家早就没甚关系了。”听清了桓岫之前喊的那声“阿音”,他多少知道桓岫当初那场笑话一般的亲事,新娘就是宋拂了。 “自从你的‘尸体’被抬回桓家,给他过目后。他就和家人闹翻,向陛下请命,成了使臣出使番邦,一走就是好些年……” “所以,你不是故意接近我的,你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你那时候来安西都护府,仅仅只是因为凑巧,凑巧遇上予弥国小公主的死,凑巧碰上被带到官驿为小公主验尸的……我?” “皇帝也没有打算赶尽杀绝,反而有求于我们?” 宋拂的声音,很轻很慢,就好像溪流,不汹涌澎湃,也不激昂壮阔,只是一点点地问出心中所想,只求一个能让她心安的答案。 她想起十四年前那个雨夜。 她与兄长他们在逃亡过程中,意外失散,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中。因为几次逃跑,被怒极的人贩子吊在房梁上抽打。 那夜,紫红色的,劈在窗外的闪电,比落在身上的鞭子更令人恐惧。 房门被人突然撞开,她看到眼前的男人和衙差一起冲进来,轻轻松松救下了她。 她那时候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是他轻轻抱着,一声一声哄着她,许诺说会一直带着她保护她,才哄得她终于睡了自逃亡以来,最安心的一觉。 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不流了,也许是她说话时终于又带上了几分少时的情态,桓岫的唇边,终于慢慢挂上了一分笑意。 “那时候,长辈要我另聘新妇,我不从,于是得陛下应允,离开永安到处走走,同时为陛下探查当年贞妃失踪一事,凑巧我就游历到了安西都护府。然后,凑巧遇见了你。那时候只觉得你让我觉得有些熟悉,但你长大了,有些认不出来了,直到这次你阿兄出事,我才确定你的身份。” 他说着话,握着宋拂手腕的手微微松开,然后往下滑到她的手掌上,摸了摸她圆润饱满的手指头,慢慢扣在掌心。 “陛下要找当年在宫外失踪的虞贞妃。这个消息,兴许只有你阿兄知道了,所以陛下绝不会这时候心血来潮要萧子鱼抓你们。” “咳……”许是因为他的小动作太多,霍起英突然轻咳一声,尴尬地插了句话:“那康王府的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桓岫没松开手,只是略一沉默,沉吟道:“康王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虞家手中。虞氏一族被诛后,虞府遭到抄家,却没找到他们要的东西。加之虞贞妃失踪前怀有龙嗣,一向被皇后视为眼中钉,威胁太子之位。因此……康王和皇后都有充分的理由,要将虞氏后人赶尽杀绝。” 他顿了顿,看向宋拂:“萧子鱼在大理寺,喜用酷吏。他不会留你阿兄的命,但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让你阿兄死。” 宋拂的心突然吊了起来。 桓岫低笑:“兴许,我们能赶在萧子鱼失去耐心前,堂堂正正地救出你阿兄。”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果然迟了点…… 跟老爸商量了下,把我那台八年仍然健在并且还能顺畅运行的笔记本电脑给他工作用了_(:3」∠)_我自个儿另外去买台新的,毕竟台机也七年了,码字的时候电脑卡得销魂。我爸说我真贼,找了个理由买新的…… 第25章 猫腻 从关城来落雁城的路上,宋拂努力了一路,脑子却始终好像同人说的一样,关心则乱,什么救人的主意都想不出来。 还是到了霍府,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要靠着霍老将军帮忙,恐怕并不容易。 而这个时候,桓岫从来了救人的方法。 宋拂后来才知道,桓岫来霍府前,其实已经几次要求见桓峥一面。但桓峥不知是心虚,还是的确有什么需要忙碌的事情,始终未能和他一见。 “哼,他心里有鬼,自然不乐意出来见人!” 知道是桓峥向萧子鱼透的消息,霍起英对这人自然就没了好脾气。再看桓岫,也连带着多了几分打量。 “你们桓家怎么除了你,净出些长歪了的?” 霍起英说话素来直接,桓岫并不在意,只将自己的主意仔细与宋拂说了一说。 宋拂听完花,当即就要去准备。霍起英也没打算拦她,只叮嘱她一个人在外头当心一些,说完见桓岫也跟着要走,忙咳嗽两声,将人叫住。 桓岫目送宋拂在院子的拐角处消失,这才回过身来。 霍起英面无表情道:“阿拂就是薛家那个代嫁的小婢女?我怎么记得,永安的人都说,那就是个薛家买来的小婢女?” 桓岫低声道:“的确是薛家买来的小婢女。那时候我捡到她并带回永安还没半年,趁着我一次出门的机会,她就被人转手卖给了人牙子。之后机缘巧合,入了临殷薛府,做了婢女。” 霍起英大怒:“你家那一个两个的,果然都是……”临到嘴边骂人的粗话,因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忙又赶紧咽下,“你们桓家,还有那个薛家,真是不可理喻。也难怪当时能互相看上眼,定下亲事来!” 霍起英心里有些不高兴,在茶室内来回踱步。他勉强也算是看着宋拂长大,对她疼爱得不行,一想到这么软绵绵,聪明乖巧的小姑娘,在刚没了爹娘家人又和血亲失散的时候,受了这样那样的委屈,就觉得舍不得,心疼的厉害。 “不行不行,回头我得给这丫头找户好人家,可不能再被人欺负了。” 就像霍起英心疼宋拂到关城前那几年,必然在永安和临殷两地都吃了不少苦头,不愿意让她再遇上不好的人和事一样,桓岫对宋拂也是同样的心疼和关心。 只是这份心疼里,还带着些微妙的不喜,尤其是听到那一声“找户好人家”,更是觉得心口被人平白放了一把火,闷着烧,烧得他心焦。 “老将军为何,不考虑我?” 霍起英大约是没想到桓岫居然会毛遂自荐,觉得他大概是在玩笑,摆手就拒绝道:“你不行!已经没名没分地嫁过你了,幸好没婚书,不然就白白成了和离过一次的妇人了!” 虽然安西都护府这儿对妇人是否和离过,是否孀居,有无孩子都没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可霍起英一想到,他放在心里头疼的小姑娘,过去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哪怕之前再喜欢桓岫,这会儿也觉得多看一眼,眼珠子都要疼上许久。 桓岫像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时不再作声,只是听着霍起英和刚刚进门的文氏像模像样地提起认识的那些适龄的郎君,心头的火烧得越发心焦。原本想要慢慢理清的情绪,现在看来不能再慢了,再慢下去说不定往后不论是宋拂还是虞宝音这个名字,都只剩下x氏这样的称呼了。 ***** 吕长真被抓,萧子鱼他们用的理由,是他杀人。那个被杀的人,自然尸体被他们带回了落雁城。 宋拂花了一整夜功夫,这才打探到,那死于非命的小吏就被人随意地埋在落雁城外。直等到次日天明,她终于迫不及待地骑马,一路奔至郊外。 她找到的这地方,举目四望,只能瞧见荒野、老树、枯藤,还有停在树上“哑——哑——”叫唤的黑鸦。 五月的风,本该吹在人身上,带着春日和煦阳光的暖意,此地却分外觉得冷嗖嗖的。 这地方很荒,荒得左右看不见第二个人影,乱草丛生,放眼望去,还能看到起伏的坟包错落地在荒野间冒着头。 宋拂独身一人,顶着周围哑哑的啼叫,牵着马,一边走,一边拨开半人高的乱草,小心地走在乱坟之中。 听人说过,这里原也是个村落,后来有一年瘟疫肆虐,村子里健康的村民都被转移到了别处,留下的只有身染瘟疫的病人。为了防止瘟疫扩散,官府将周边所有村子得了瘟疫,无药可救的病人都集中在了这里。一把火丢下,痛苦的哭嚎整整响了三天三夜,这个村落就此成了废墟。 再后来,过了几十年,废墟成了乱葬岗,又过了几年,乱葬岗成了乱坟堆。好歹偶尔从这边经过的人,不用再担惊受怕地看到随地丢弃的死人。 第32节 时间长了,又无人打理,这里的坟包很多都已经成了土包。不走近看根本分不出是坟头还是土堆。 宋拂在坟包间踱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打探的消息中,那个因为来不及所以没有焚烧,随便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埋了埋的新坟。 乱草在风中瑟瑟作响。宋拂弯腰抓了一把地上的土,在手中捏了捏,随即放下,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袋子来—— 三支香,一把锄头。 她要做的这头一件事,就是给这个死后也暂时得不到安宁的可怜人,烧上一炷香。 “我倒是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宋拂听见声音,警觉地回头看,看清来人,愣了一愣。 “桓郎君怎么来了?” 桓岫哭笑不得地看着宋拂手握锄头,站在坟包前的样子。 “我只说找到尸体后,查验一番便好办事,不料你居然独自一人就跑来掘人坟墓了。” 宋拂绕着坟包走了一圈:“扰他清静,是我不对。可要救阿兄,少不得就要烦劳他帮个忙。待事了后,我们兄妹自会好生安葬他。” 她说着找到处好动手的地方,正要动手,桓岫轻咳一声,从背后拿过锄头。 “还是我来吧。”桓岫扫了眼她沾了土的手,淡淡地说,“我来,你在边上看着就好。” 宋拂本就有些累,虽说带了锄头,可以她现在的力气,想要把埋在里头的人挖出来,并不轻松。见桓岫帮忙,她倒也没客气,走到马旁取下一壶水大口喝下。 桓岫看着偏瘦,可到底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挽起衣袖露出的胳膊,每一次用力都能清楚地看到肌肉。 宋拂站在边上看他动作,离得近了,只觉得他额间脸上的汗珠,都显得那么的……让人一不留意就失了神。 人很快就被挖了出来。桓岫不懂验尸,只站在边上看着,就见宋拂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凝重,慢慢变为不解,最后腾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 她喊了一声,一双眼睛简直能发出亮光来。 “我知道他真正的死因了!” 县衙的大鼓被人重重敲响。那声音,很重,如雷声,轰轰打在人的耳畔。 当值的小吏跑出来询问何事,一抬眼瞧见敲响登闻鼓的竟然是新来的都护府长史,当即道一声“稍等”,慌里慌张地跑回内衙请县令去了。 落雁城的县令姓周,因落雁城只是西州境内一县,且头上还压着安西都护府,但凡出了什么大事,周县令总是第一时间就上报到都护府。 此番得知新来的桓长史竟然敲响了登闻鼓,周县令当即就派人去都护府禀一声。然后,他这才匆匆忙忙命小吏将人请到堂上来。 周县令虽然只见过桓岫几面,可到底知道他的身份,此时坐在上头升堂,眼见桓岫就站在下首,不由地挪了挪屁股,有些坐如针毡,心底惴惴不安。 “桓长史……”他忍不住看了看堂外,见都护府还没人过来,咳嗽两声,“桓长史这是怎么了?” 桓岫行礼道:“大人,照着往日升堂来便是。” 话虽如此,周县令还是有些为难,拖了拖时间,见都护府仍未来人,一咬牙,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桓岫道:“在下永安府桓岫。” 周县令道:“为何敲鼓,有何诉求速速报来。” 桓岫拱手:“在下偶然在郊外发现一具尸体,见其死状古怪,且无坟无碑,恐被人所害。故而将其带来,好请大人断断此案。” 周县令迟疑了一下,道:“那就……抬上来看看?” 桓岫看他一眼,周县令心里咯噔一下,忙抓过惊堂木,猛地一拍,指着边上的衙差就喊:“还不快抬上来!” 尸体很快抬了上来。只是担架上头蒙了层白布,遮挡住底下人的全貌。隐隐还有股味道传来。 周县令离得远,闻不到味,见衙差放下担架就要跑,,一拍惊堂木:“跑什么,掀开。” 那布轻轻一拉就能掀开。周县令不看还好,这一看,脸色都变了,捂着嘴就要往边上吐。 那腐烂的气味,更是就这么散开,一时间堂内衙差各个脸色惨白,恨不能捂了鼻子找地方躲起来。 “这这这……”周县令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桓岫道:“大人,这人看着实在可怜,也不知家人在何处。若是能断断因何而死,也好日后找到其家人,让人不至于连亲人死因都不知。” 周县令擦了擦额上的汗,抬手忙要喊人去请仵作过来验尸。门外有小吏匆匆跑进公堂,附在他耳边一阵耳语。 他一边听,一边看向堂下桓岫,末了眼神有些闪烁:“那个,桓长史……人……人要不先留着,回头等有了消息,再请长史过来……” 桓岫看一眼那说话的小吏,轻笑一声,却是一言不发,不答应,也不拒绝。 周县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县衙外的登闻鼓此时却再度被人重重敲响。 而后,有书状飞快地被小吏递进公堂。 周县令摊开一看,顿觉口咽黄连,苦得他直想回房抱着媳妇哭上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更新来了!咳咳,挖坟是个不好的行为。 第26章 公堂 小吏递的是申冤的书状。平日里这类的状子隔三差五都会见上一回,周县令大多都将事情推诿给县尉处理。这回却是如同烫手的山芋,推给县尉不是,自己亲自处理也不是,拿着书状他恨不得能装一回瞎子。 “大人,人还在堂外呢。” 见周县令拿着书状迟迟不说话,小吏低声催了催。 周县令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看方才来传话的小吏,再看看书状和地上躺的那具腐烂的尸体,一拍惊堂木,咬牙道:“还不快带上来!” 敲响登闻鼓,递上书状的人,很快就被带上公堂。 县尉示意周县令让桓岫先避让避让,哪知县令眉头一皱,见上进了公堂,当即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宋拂立在堂下,身旁隔了一个桓岫,就是那具腐烂发臭的尸体。然而她浑若无物,镇定地自报家门。 周县令认得宋拂。 整个安西都护府当女仵作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会多种番语,且能流利与那些胡人交谈的,不过宋拂一人。周县令偶尔也会命人去关城请她过来搭把手,之前予弥国小公主的事情,听闻就是她帮着解决的。 可越是认得,他越觉得这事委实不好办。 他头疼地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看着上头周县令埋首袖中的模样,宋拂微微侧头看了看桓岫。 后者如松,不声不响,只微微动了动脚步,略伸手臂,用宽大的袖口挡住宋拂落在尸体上的视线。 县尉咳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桌面。 周县令这才按住额头,苦恼地抬起头来:“宋娘子,你这状上所述,是要状告大理寺少卿萧子鱼萧大人罔顾律例,无端抓人……这,这怎么就能证明令兄是无辜的呢?” 宋拂道:“我阿兄素来本分,且不论他是否当真杀了人。人既然是在关城死的,自然该由关城县衙受理此案。然而关城县衙诸人并未见到任何报官之人,我阿兄也未经调查,就被人抓走。宋拂不知,那位抓走阿兄的萧大人,究竟是如何断定此案乃我阿兄所为?” 周县令目光下意识地往桓岫身上看了两眼,咳道:“此案涉及大理寺,关城不过小小县衙,自然……” “那又是为何,我嫂子辗转恳请,只想见一见入狱的阿兄,萧大人的人却是百般搪塞?甚至,至今还未曾公开审理过此案。难不成萧大人是打算私下处理了?或者说,萧大人根本就是打算屈打成招!” “宋娘子!这话可说不得!” 周县令呼吸一窒,差点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见桓岫抬眼看向自己,他忙又抹了把脸,一拍惊堂木,震断宋拂还欲往下说的话:“大胆!本官知道宋娘子这是挂心兄长,但宋娘子怎可诬陷朝廷命官!这、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第33节 “那既然不是如此,为何萧大人至今还不曾审理过此案?难道大理寺抓人,可以无凭无据,单靠一张嘴吗!” 人只知关城有个宋娘子,明明是女娇娥,却不惧污秽,一双妙手抚白骨。周县令也知道,可他不知道,这宋拂宋娘子原来是个脾气这么大的。 他擦了几把额上的汗,再看手里的书状,忽觉得累得慌。 “桓长史,宋娘子,你二人的事,分明就是同一件事,何必在这演上这么一出戏。” 周县令一脸苦涩。 “下官不过就是个小小县令,哪里来的那么多能耐去跟大理寺搏。这要是真有什么问题,只能找御史台说话,下官……下官还没活够呢。” “可他们找的就是你!” “霍、霍老将军!” 霍起英迈步走进公堂,大怒:“混账东西!你乃落雁城的父母官,人既然关在落雁城,不找你那还能去找谁?!也好,老夫就带他们去都护府,亲自找乔都护,看看他的治下,都是些什么不作为的人在当这父母官!” 周县令一个哆嗦,与县衙众吏一道,慌忙伏地请罪。 霍起英瞪眼看着地上这几个脑袋,嫌恶地看了看边上的尸体道:“去找个仵作过来,好好验一验。案子都还没审就把尸体给抛了,要说这里头没蹊跷,谁能信。” 周县令知道自己这是遇上了神仙打架,哪里敢得罪人。 这一边是大理寺少卿,一边是余威尚在衣锦还乡的老将军,他只能在夹缝当中挤着,一不留神就要得罪了人。 那尸体被抬上来的时候,他尚还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只当是桓长史闲来无事,体察民情,一不留神还真就发现了一具尸体。等到宋娘子的书状递上,他若是再看不明白这里头的戏,还就真白做了这些年的官。 想到之前小吏来传话,说是萧大人吩咐,找个理由将尸体扣下,不许插手此事,周县令就觉得自己现在心肝脾肺肾一块疼了起来。 照规矩,尸体所发现的地方,是在关城,落雁城县衙需发公文给关城县请官。这一来一去要费不少时间。周县令头疼不已,上告都护府,从落雁城中,找了一个往日最为熟悉的仵作过来验尸。 那仵作被人带上来时,一同来的还有乔都护以及萧子鱼。跟在萧子鱼身后的那人,是再好认不过的桓峥。 没有寒暄,乔都护到了公堂,问明详情,当即便询问仵作名姓,为表公正,吩咐其就在堂上,当着众人面,验一验这具尸体。 那仵作有些慌,下意识地看向萧子鱼。 萧子鱼面上划过一瞬的不悦,飞快敛去:“在此处验尸,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不好让老将军看到那些秽物。” 霍起英冷笑:“不必了,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我什么没见过。开肠剖肚的尸体,见得还少么。” 霍起英对上萧子鱼,原本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可他心疼宋拂兄妹二人,遂派人去打探消息。 早知道萧子鱼不会手下留情,得来的消息果真是萧子鱼放纵狱卒对吕长真动用了私刑。 脾气上来了,霍起英哪还管得着什么容易不容易。他容易了,这对兄妹来又哪里来的容易。 周县令缩着脖子不敢吭声,见乔都护看向自己,忙催着仵作赶紧验尸。 那仵作也是老手了,当即带着小徒一块,将尸体平放在亮光处,低头忙碌起来。 尸体已经腐烂,臭不可闻。莫说乔都护等人皱着眉头,避让三分,就是仵作也脸色难看,伸长手掰开死者的眼睑嘴巴,半侧着身子,在尸体上摸索查验。 宋拂拧眉,找来小吏,吩咐去找些苍术、皂角在公堂内焚烧,用叮嘱去厨房倒些麻油,再讨要几块生姜来。 她做完这些,回头再看,那仵作已经从尸体旁站了起来。 周县令捂着嘴,凑近看了看,问:“有何发现?” 仵作似有犹豫,偷偷扫了眼宋拂:“身上有刀伤,是被人用利器捅伤致死的。” 周县令点点头。着肚肠都出来额,明显是被人捅伤死的。 “活人被刀刃杀伤致死,这身上受伤的地方,必然皮肉紧缩,四周留有血荫。”仵作像是得了鼓励,继续道,“大人,此人的确是被人杀害无误。” “你放屁!” 霍起英大怒,仵作吓得当场跪地。 “什么被人杀害无误!我想把你掐死,再捅你几刀,你说你是被我捅死的,还是掐死的!” 仵作哪里想到会遇上这事,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吞吞吐吐,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这时宋拂却将小吏找来的苍术、皂角递至仵作跟前:“这些你可认得?” 仵作连连点头,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唰的变白,又赶忙矢口否认。 她又问仵作的小徒,后者缩了缩脖子,到底还是点了头:“是苍术和、和皂角。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是……是用来在验坏烂尸时,辟除臭气的……” 霍起英听得云里雾里,见身边还有个同自己一般没听明白的周县令,当即一脚踢在他的脚跟上:“这是哪里找的仵作?” 周县令只当老将军随口一问,便也当即答道,说人是平日里常用的仵作,做这行快有三十年了。 宋拂将苍术、皂角都放在一个盆内,转手递给小吏。桓岫伸手接过,见她又弯腰去捏仵作小徒的两颊,眉头一皱,问:“这是做什么?” 宋拂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收回手,站直道:“三十年的老仵作,论理我该喊声老师傅了。可是,一个老仵作,为什么不知道验坏烂尸体时前,通常要烧苍术、皂角辟除臭气,要利用麻油的气味阻绝臭气,还要生姜在口中,以防秽气冲入?” “坏烂尸体开始检验时,还要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洗干净皮肉。三十年的老仵作,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仵作没见过宋拂,虽知道关城那有个年轻的娘子入了仵作行,可心里多少带着轻蔑,只当她不会站在边上盯着他验一具男尸。 他怎么也没想到,宋拂不光盯着看了,还看得比任何人都仔细,连他因为贪图方便,且心知肚明的原因漏掉的一些事,都被她仔仔细细看在了眼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霍起英看宋拂折腾半天,忍不住问,“这仵作有问题?” 他不懂验尸,要是没人解释,自然也就认同了这个说法。可说吕长真杀人,他不信,说宋拂撒谎,他也不信。那就只有是这个仵作有问题了。 宋拂看向萧子鱼,后者扭过头去。 宋拂一眼扫见他耳后的黑痣,淡淡道:“的确有问题。那么明显的毒杀,能被验出死于刀伤,我想,整个安西都护府找不出第二位像老师傅这样厉害的仵作了。” “你……你胡说八道!” “是我胡说八道,还是老师傅你老眼昏花,难道不该再验一验吗?” 仵作有些慌了,忙看向萧子鱼。 萧子鱼眉头皱起,别过脸去。 桓峥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见桓岫冷冷看着自己,忙低下头。 乔都护默然,绕着那尸体走了一圈,见仵作的确神色古怪,忽的道:“宋娘子。” 宋拂应声。 “宋娘子既然认定此人有古怪,不妨就由宋娘子自己来验一验。” 宋拂还未答应,那仵作叫了起来:“她是女子,女子怎能验男尸!她这是伤风败……” “我验!” 宋拂打断仵作的话,直接利索地应了下来。 仵作这三十年的饭不是白吃的,素来知道如何偷奸耍滑,且手里拿了贵人给的金子,自然就帮着说几句话,做个伪证,哪里料到这个女仵作竟是不惧流言蜚语,当真要给个男人验尸。 仵作想及此,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完了…… 完了…… 第27章 搭救 宋拂说这人死于毒杀,并非随口一说。 尸体刚从挖出来时,她竟在上面发现了古怪。利器杀伤致死者,通常口微张、眼微开、两手半握成拳状。 第34节 此人,口眼虽长开,面色却略带青灰。这种青灰不是人正常亡故,或失血过多后的面色。 且,此人的手脚指甲,都呈青黑色。看着像是因为埋在地下,被污泥所弄脏,实际上,当宋拂在人前拿布轻轻擦干净尸体的手脚,即便是再不懂验尸的人,也都发现了端倪。 “果然有中毒!” 周县令一声惊呼,顾不上恶心,指着尸体就叫。 萧子鱼眉头紧锁,一旁的桓峥忍不住道:“就算是中毒,也分先后。说不定是先捅伤的,再喂了毒物,假装是中毒而死。” 宋拂道:“自然可能。只是下毒的那个人,兴许没想到,他用的毒,吃下去后虽然不会让人立即毙命,不会坏了自己的计划,但也正好给留下了把柄。” “什么毒?” 霍起英皱起眉头。他也看出了尸体上的问题,但和他从前见过的被毒死的,全身发黑肿胀的人不同,这人看起来更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而且开肠剖肚的样子,的确比起中毒死更像被人捅死。 宋拂道:“江南有种草,名叫鼠莽草,误服之后会有类似中虫毒的症状。因为这种草服下后,需要一天一夜才会出现让人断气,所以很多人一开始都不会留意到,最多觉得嘴唇开裂,有的人齿龈会变青黑色,像吃坏了什么东西。” 桓峥辩解道:“那你又如何断定这毒不是犯人所喂?” 宋拂反问:“那这位郎君,你又如何断定,人就一定是我阿兄杀的?你亲眼看见我阿兄一把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么?” 不等桓峥开口,宋拂又道:“你并未看见。同样的,我也只能依靠验尸来判断这人身上的毒,是在你们抓我阿兄之前,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而你们。”宋拂说着,径直看向萧子鱼,“不开堂审理此案,就将人抓入牢中关押,还意图掩埋尸体隐藏真相,我想,当朝天子若是知道他治下的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是这样草菅人命之徒,会不会觉得荒唐!” 宋拂的话,几乎是指着人鼻子在骂。 霍起英心里叫了声好,正准备萧子鱼要是敢当面欺负她,立刻帮着教训那小子一顿,就见桓岫上前一步。 “萧大人。”桓岫问,“既然此案疑点重重,不如当堂审一审。若是县衙不够资格,不妨一级一级往上递,想来陛下很愿意帮着审一审这个案子。” 桓峥仍有些不肯放弃,然萧子鱼不是蠢的。事情到了这一步,给自己留一分回转的余地,是他一定会考虑的问题。 宋拂低头擦着手,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萧子鱼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此事的确是我们徇私了。毕竟,死去的是我们大理寺的同僚,一时情急,现在想想果然可笑了些。”萧子鱼道。 “那人,我们可以带走了吗?”桓岫逼问。 “自然。” 有萧子鱼这个让步,宋拂已经心满意足。 她现在只想快些去接兄长,好把人带回家,给嫂子和大郎一个交代。 乔都护很快就做了后面的手续,命人带着宋拂等人去往府狱接人。 狱中的日子,总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人们在外面看着日升日落,便知晓一日初一日终,可狱中的人每一日都是煎熬。 宋拂对牢狱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些年入仵作行后的经历。 那是无日无夜的地方,高墙铁锁,食盘里永远是馊臭酸涩的东西,能充饥,但更多的是你尚且还来不及伸手去捞,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有拳头大的老鼠,从上头爬过。 这种地方,阿爹曾经常出入。每次回来,抱她进书房看书前,阿爹总还要洗漱一番,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嫡母曾笑他爱干净,阿爹那时候说,那种地方不干净,不能熏着我的小阿音。 “出来了。” 桓岫始终陪在宋拂的身边,见有狱卒扶着个瘦高的男人出来,当即上前几步。 宋拂擦了擦眼睛,正要笑着喊阿兄,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吕长真满身的血污。 那一瞬间,胸口仿佛是被大锤狠狠地猛击了一下,一时间震得她脑子中浑然空白,四肢僵硬,都不听她的使唤,不能前行,更无力后退。 地上的石板早已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踏得高低不平,不少缝隙间长出了细长的乱草,有白色的小花开在顶端。吕长真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滴在那一朵白色小花上,红色的血映得触目惊心。 宋拂呆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两个狱卒一脸犹豫地放开了手,看到兄长无处支撑地要往地上倒,看到桓岫几步上前将人牢牢扶住,也看到兄长的膝盖上,两块殷红的血污。 她抖索了半日,终于跑了过去,眼泪夺眶而出:“阿兄!” 吕长真的衣服破烂不堪。他身上穿的还是当初被抓时的那身,是弥丽古丽几年前熬了几天几夜,赶出来给他参加霍起英寿宴时用的。 衣服虽然已经不新了,却被夫妻俩保存的很好。如今,早已成了几块混着血污,带着血痂紧紧贴在身上的破布。原来清雅的颜色早已看不出来,脏得更像是从泥塘里滚过几圈。 而他的双腿,只能保持屈膝的动作,似乎下肢根本没有力气站稳。就连那双手,也都以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扭曲着。 “他们对你动了这么重的刑!”宋拂眼泪直流,伸手想要去摸他的手,又生怕碰到伤处,只好颤抖着收了回来。 吕长真吃力地靠在桓岫身上:“没事,养养就好了。”他瘦了一大圈,两颊都凹陷了进去,眼睛却仍旧亮着,“我身上又脏又臭,你别靠太近,别熏着了。” 他话说完,宋拂哭得更狠,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就如同幼时淘气受了伤,小小的她扯着可靠的兄长嚎啕大哭,哭诉自己的委屈。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能在人海中相逢的有几人?能成为兄妹家人的,又有几人? 对宋拂来说,她的家人在隆朔三年就已经仅剩下兄长和妹妹俩人。人活在世上,要经历那么多的困难险阻,她只想大家都好好的,哪怕分隔千重山,也要好好的活着。 宝黛失散多年,如今,她差一点失去了兄长。 桓岫在一旁支撑着吕长真,视线始终停留在宋拂的身上。 他知道,也许终其一生,他们兄妹都要活在这种随时随地都会到来的不安中。往日的平静,皆不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永安虞氏的后人就得重新担起虞氏的责任来。 ***** 这几日,宋拂压根没有找地方睡过觉。她原本就熬得眼睛通红,大哭之后,更显得像极了兔子的红眼睛。 霍起英在府内安排好一切,桓岫帮着宋拂将吕长真送进霍府,转身就给早在一旁候着的大夫让出了位置。 大夫给霍府上下看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在除了上阵厮杀的武将身上外,看到这么重的伤。被小心撕开的衣服底下,分明是一具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身体。 脊背上鞭痕纵横交错,伤口结了痂又被人打裂开。双手手腕都有长长的一道刀口,虽然被人处理过了,但这双手只怕日后做不了重活。最终的伤是在两腿膝盖上,生生被人挖去了膝盖骨。 大夫每说一处伤该如何处理,桓岫就看见宋拂的眼眶要红上一分。文氏安排了人给吕长真沐浴更衣,然后上药,桓岫趁机将她带出了房间。 “萧子鱼……他怎么能这么做……” 宋拂抹了把眼泪,鼻尖满满还都是兄长身上的血腥味。 桓岫不擅安慰人:“他善用酷吏,最爱做的就是对犯人用酷刑。我已传信给六殿下,萧子鱼擅离职守,滥用私刑的事,相信六殿下很快会禀告陛下。朝中……也会有人对大理寺和御史台进行弹劾。” 桓岫提起大理寺和御史台,宋拂就无端又想起了阿爹。 她的阿爹,是曾经的大理寺卿虞邈。曾经,兄长的目标也是学阿爹,日后能靠自己的本事,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那时候的大理寺,公正,严明。 现在,却成了某些人自己的利刃。 “他废了阿兄的手脚,我盼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尝尝同样的滋味。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那些为虎作伥的人,他们都该一起尝尝。” 宋拂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萧子鱼是皇亲国戚,皇帝说不定会念在亲情,饶过他这一回。 比起他,他们兄妹无依无靠,霍老将军这一回已经被他们拖下水了,若是萧子鱼再来新招,只怕一切还是如此。 桓岫猜得出萧子鱼和桓峥的打算。 他们这一出戏,唱得极好。 吕长真的身份可以确定,的确是当年虞氏一族的后人,是罪臣之后,亦是逃犯。他们抢在皇帝下旨抓人前,构陷兄妹二人,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逼问他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想要知道的事情。 而后,有大理寺的酷吏在,自然可以酷刑伺候,即便活下来也多半是废人,只能任由萧子鱼操控。如果死了,还能一了百了。皇帝倘若问起,那大理寺还能说一具畏罪自杀。 至于御史台。 罪臣之后能在安西都护府辖内生活这么多年,自然有人在背后相助。而这个相助的人,可能也知道萧子鱼想要知道的事。御史台的作用,就是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弹劾,直将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兄妹俩的人,弹劾到他可以一只手捏死的地步。 这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只可惜,萧子鱼过于自负,算错了宋拂这个异数。 第35节 “准备什么时候回关城?” 陪宋拂照顾吕长真睡下,桓岫见她一双眼红得发亮,低声询问。 宋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等阿兄的精神好些了,就立刻回去。不能让嫂子跟大郎等太久,会担心的。” 桓岫点头,见天色不早,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前头去找霍起英,走了几步忽的又停住。 宋拂略有诧异地看着他。 后者伸手,指尖抚过她的脸侧,低声叮嘱:“好好睡一觉。” 划过脸侧的手张开,又捂住她的双眼:“这双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楚楚可怜。 叫人心疼不已。 第28章 离间 偏僻的小院里,一盏油灯,灯火昏黄,在狭窄的屋子里忽明忽暗,叫人在旁坐着忍不住就犯了困。 “啪”的一声,一只陶碗因为犯困,被小吏打翻在地,裂成几块。这一声响,直接把瞌睡虫可赶跑了。他慌里慌张地蹲下就去捡,脚一动,似乎把什么东西给踢了出去。 他扭头看了看,被反手绑在屋里柱子边上的年轻妇人,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小吏在都护府当差,拿的俸禄不多,勉强糊口,这次得益于从永安来的贵人,在夜里多了份工钱,只用帮着看个人就成。这能轻轻松松赚钱的事,没得道理不答应。只是瞧见妇人的模样,他多少觉得有些可怜。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正犹豫要不要给妇人倒碗水,小屋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萧子鱼从外面走了进来,身边跟着桓峥。二人从小吏身边走过,瞥见地上的碎陶碗,萧子鱼站定,冷冷道:“想做什么?给她留块陶片是让她割喉割腕,还是割开绳子逃跑?” 小吏听得心惊肉跳,忙抓起地上的陶片,捧在手心里:“是……是小的不小心摔了陶碗……” 他抓得用力,手上被陶片尖锐的破碎边缘戳得直冒血。 萧子鱼用余光淡淡扫了他一眼,绕过他径直走到妇人身前,抬脚踢开她的腿。小吏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似乎是踩住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的脚轻轻一动,将东西踢到了一边。 小吏还没能反应过来,桓峥走到跟前,弯腰将东西拾起。 是一块尖锐的陶片。 看清桓峥手里拿的是什么后,小吏脸色当时就白了。 “不是,小的没有……我……” 他急了,有些语无伦次。萧子鱼脸色平平,却无端让人觉得害怕。 还是桓峥打了个圆场:“先退下吧。去上点药,手都扎破了。” 人一走,桓峥脸色腾地沉了下来,绕过萧子鱼,径直走到妇人面前蹲下,伸手抬起了她的脸。 这座小院是他们临时租赁的,地理位置偏僻,周边虽有住户,却都有着厚厚的墙壁阻隔开所有的声音,他们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被外人察觉。而这间小屋,又是整个院子里最冷僻的地方,就算有外人登门,也不会发觉这里藏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吕长真的妻子,胡女弥丽古丽。 弥丽古丽的样子有些狼狈。衣袖裂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能清楚地看到她□□在外的手臂上,有红色的鞭痕,嘴角青紫,一侧的耳朵还留有干涸的血迹。 她在这里被关了几日,就受了几日折磨。动手的人,从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放她一马。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虞长真他竟然会娶一个胡女为妻。” 桓峥捏着弥丽古丽的下巴,将人仔细打量。 “兴许,是因为这张脸的确有几分姿色吧。” 萧子鱼轻轻抬了抬唇角。对于女人,他向来随性,自然也和桓峥一般,觉得胡女至多只能当做平日的消遣,拉上.床可以,过日子却是怎么也看不上眼。 “虞长真既然都已经沦落至此,娶什么还重要么?左右不过是过他自己的日子。” 他斜睨一眼桓峥道:“他和你不一样。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入仕为官,终其一生只能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碌碌无为。” 他顿了顿:“只可惜,没把最重要的事情问出来。” “这个女人不知道吗?” “似乎是不知情。” “怎么可能。”桓峥皱了眉头,“她是虞长真的妻子,那对兄妹的事情,怎么可能会瞒着她。” 弥丽古丽始终闭着眼。 被人从关城带到这里,她始终一言不发,即便是打得疼了,也只是闷哼几声。嘴唇被她咬烂了,怕她性子太烈咬舌自尽,萧子鱼后来还特地叮嘱在她嘴里塞了东西。 鞭子抽了,刑具用了,甚至还命人往她的伤口上撒过盐,泼过辣椒水,可弥丽古丽除了哭喊,什么话也不肯说。 桓峥没想到她如此倔强,眉头皱起就放不下:“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遇见过的女人,无一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有一日他的女人遭遇同样的事情,他甚至笃定那些女人绝不会忍着不说。 即便那个女人也许是他的妻子饶安郡主。 萧子鱼在大理寺看多了那些哭爹求娘的家伙,也曾遇到过硬骨头的人,却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女人。 “如果不是听你说过话,兴许我会以为你是个哑巴。”他弯下腰,轻描淡写道,“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能保住秘密的,永远只有死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一个你。你是叫,弥丽古丽?” 不在意弥丽古丽的沉默,萧子鱼笑道:“你是哪里人?龟兹,予弥,还是回纥?” “是回纥吧。”萧子鱼没有错过弥丽古丽微颤的眼帘,“听说那里很美。那么美的地方,为什么你会离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了,听说安西都护府一带,时常有人买卖女奴,想来你是作为女奴被人带进来的。” 弥丽古丽沉默,牙齿轻咬嘴唇。 桓峥看着她下意识的反应,惊异地看向萧子鱼。 后者无谓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就像在她耳边:“所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是女奴出身,虞长真他再喜欢你,也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对不对?他们兄妹俩从头到尾都没把你当自己人,从来没有。” 萧子鱼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弥丽古丽。 这个女人的确生得不错,可这份不错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寡淡了。不如永安那些世家娘子的清高娴雅,也比不得花街柳巷里那些女人的秾艳鲜妍。她的长相十分清淡,如果不是五官上带着尤其明显的胡人特征,似乎也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他是虞长真兄妹俩的命脉。 萧子鱼的语气这时更缓和了一些,甚至于还掏出一块帕子,拿过弥丽古丽受刑后无力弯曲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 “你知道你的丈夫,其实不姓吕,而是姓虞么?你知道你丈夫的妹妹,其实不叫宋拂,她的原名叫虞宝音么?弥丽古丽,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这些?” 大概是碰到了伤口,弥丽古丽的手指下意识地弹了一下。 萧子鱼面上浮起更深的笑容,动作越发轻柔。 “他们兄妹俩的身上,藏了一个秘密。现在人已经被我放回去了,可他们的秘密藏不住的,就算我放过他们,当今天子也不会饶过他们。他们是罪臣之后,他们的父辈是被斩首示众的。” “因为他们犯了欺君之罪。那是大罪,到时候,不光他们兄妹会死,无辜的你,还有你的儿子,都会受牵连。” 弥丽古丽的手在颤抖,萧子鱼对着微弱烛光,嫌恶地丢开手里的帕子,声音还在竭尽所能的温和。 “所以,如果你知道那个秘密,你告诉我们,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杖责。如果你不知道,那就帮我们问出来。弥丽古丽,你不想死的对不对?” 也许是萧子鱼的话起了作用。 弥丽古丽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有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的眼睛,像是含着一汪水,浅浅的,分外清澈。 她张了张嘴,说的是一口回纥话。 似乎是见人不懂,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于放低了姿态:“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的秘密。” ***** 吕长真的腿废了。 被剔去的膝盖骨不能再生,他此后几乎只能坐在椅子上行动。 第36节 还有他的一双手,萧子鱼何其残忍,在剔去他的膝盖骨后,更是挑断了他的手筋。 大夫说,手能养好,但再怎样也回不到从前,用不了力气,甚至可能再也写不出和从前一样龙飞凤舞的字来。 在霍府养伤的那几日,宋拂几乎对他寸步不离。兄妹俩互相见过对方最狼狈不堪的模样,早已习惯了彼此支撑。 再又一次推开门看到狼狈地倒在地上的兄长,宋拂没有喊人,蹲下身,半抱半扶地把人从地上拖了起来。 “回家吧。”吕长真道,“该回去了,别让你嫂子担心。” 宋拂静静看着他,良久,问:“伤……好些了?” “嗯,左右也就这样了。回家养伤总比拖累霍老将军来得好。” 兄妹俩说走就走,没有丝毫迟疑。桓岫得知他们离开的消息,赶到城门时,兄妹俩从霍府借走的马车已经混迹在出城的人流中,一晃眼便看不见踪影了。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萧子鱼和桓峥这几日有些古怪,似乎是又在打他们兄妹俩的主意。 吕长真因为身体不好,宋拂并不敢把车赶得太快。只是不知为何,兄妹二人的心底都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中途休息,又是熬得双眼通红,日夜兼程往关城赶。 回家的路越来越短,宋拂握着马鞭的手隐隐作痛,心底更有什么东西一拳一拳地捶在心口,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嫂子?!” 马车停在了家门前,宋拂几乎是跳着从马车上下来的。 倒在地上的大门有被重物砸开的痕迹,凌乱的小院,被人洗劫过的屋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发现,弥丽古丽不见了。 “阿拂?出什么事了?” 吕长真苦于不能下车,只好掀开车帘往外看。院子里的情景逃不过他的眼睛,脸色一下子变了,挣扎着就要下车。 “阿兄你别急!”宋拂将人拦住,恳求道,“我去找,你别急,我这就去找!” 话虽如此,可她能怎么找? 宋拂几乎跑遍了附近所有的邻居家,除了不在家的,谁人不是见了她的影子,就“砰”的关上了门。 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即便有好心人,也只肯隔着门劝她“别找了”。 她跑得差点脱力,心口疼得越发厉害,只能蹲在地上喘息。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她忽然累得连抬头去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刚更新的时候猛地发现文档里标题序号出错,吓了我一跳……应该没更新错。我得把文档整理一下了…… 第29章 藏匿 “宋姐姐?”来人冲到宋拂的面前,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宋拂吃力极了,试图仰头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谁。可她现在实在无力,只能蹲在地上,靠着对方说话的声音,辨别来人身份。 “是……萨丽?” 萨丽是城内一家小作坊的女工。 她的年纪比宋拂还要小上几岁,但今年也有十六七岁了。 安西都护府辖内,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镇,每座城镇上都有各自负有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十五,城中都会云集了一大帮从各地赶来交易的商贩。关城不大,但每月来参加赶集的商贩并不少。 其中,就有贩卖妇孺女奴的。 萨丽和弥丽古丽就是在几年前的集市上,被人以女奴的价格,在向人兜售。 当时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大好,没人敢冒险买两个可能会病死的胡女,价格一低再低,那商贩急得都开始往她们身上撒火。 宋拂还记得,她和兄长翻遍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这才凑够了买下两个人的银钱,好心地将俩人托付给了城内一家小作坊的婆婆,总算是有了可靠的落脚地。 后来,弥丽古丽嫁给了吕长真,萨丽则依旧留在作坊内做工,成了孤苦无依的婆婆认的干女儿。 这些年,她们仍旧不时来往,但萨丽不知为什么,从来不肯在吕长真在家时登门拜访。 “宋姐姐!” 萨丽看清宋拂惨白的脸色,慌忙就去扶她。 得了助力,宋拂总算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萨丽想扶她附近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她摇了摇头。 “萨丽,”宋拂道,“嫂子她……在你那儿么?” 萨丽的脸有些发白,宋拂鲜少见她这样,心里突的一下,急忙抓着人手腕。“萨丽,你是不是知道出什么事了?我和阿兄回家,家里没人,而且还被翻得一团乱。嫂子她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萨丽着急地向四周看去,见没人注意到这边,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我带你去作坊。” 萨丽走得很快,她步子迈得大,宋拂有些跟不上。萨丽咬唇:“宋姐姐,咱们不能拖,得快一些,那些人……那些人可能还在城里等着抓你们。” 宋拂的手臂僵在那里,心里怀疑的种子一下子生根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是萧子鱼无疑了! 除了萧子鱼,还会有人要对付他们兄妹! 宋拂很快便到了萨丽做事的作坊。 这是一家私人的酒坊,产的酒不多,可酒水醇香,不少人爱在这儿买酒。作坊的主人是位年过七旬的婆婆,年纪大了,又没后代,就认了萨丽做干女儿,准备百年之后把作坊传给她。 萨丽扶着宋拂径直走到了酒窖前。 酒窖之中有些暗,萨丽点亮一小支蜡烛,微弱的烛光照不透整个酒窖,但好歹能让人看清堆放在其间的酒坛子,不至于双眼一抹黑,直接撞了上去。 宋拂初进酒窖,难免有些不适应里头昏暗的光鲜。鼻尖都是醇厚的酒香,意外地一点点驱散开她心头的痛苦,脸色也微微好了一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适应了这个光亮,终于能看清酒窖里的情形,也跟在萨丽身后,找到了墙角里摆着的一口大酒缸。 酒窖的墙角,摆着一口两人环抱还抱不过的大酒缸。宋拂知道这口酒缸,听说是婆婆年轻的时候,她曾经的心上人给烧制出来的,后来男人参军打仗,死在了关外,婆婆就守着酒缸再没生出过嫁人的心。 看清萨丽带她来看的是婆婆的那口酒缸,宋拂神色有些复杂,心底却噗通噗通飞快地跳动起来。 “这……” 萨丽没有回应,她看着酒缸有些莫名地说了一句:“快出来。” 宋拂不明究竟,只听见酒缸顶上发出轻微挪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走近一步,终于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看清了从酒缸里伸出来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那只手,太小,小的能被宋拂一掌握在手心。 然而,那只手,也太熟悉,熟悉到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大郎的手。 宋拂几步走了过去,伸手推开酒坛上压着的木板。坛口很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大郎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是弥丽古丽不久前才给他做好的新衣,只是现在那衣服上已经沾了一层灰黑,下摆还微湿。 想来是因为这酒坛长年不曾用过,里头早就积了不少灰尘,大郎在里头躲着,自然也就蹭到了身上。 大郎原本还仰着头,吃力地在推木板,见木板被人轻松推开后露出了姑姑的脸,眼睛登时就亮了,也瞬间积聚起满满的泪水。 想要哭,却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看到大郎没有受伤,只是吃了点小苦头,宋拂长长地舒了口气,伸手一把将任抱了出来。 这一抱,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撒娇,可以哭的地方,宋拂觉察到揪着自己衣领的小手用足了力气,哭声沉闷,可眼泪滚烫地让她除了心疼,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萨丽看着面前这副重逢的场景,终于开了口。 第37节 “阿姐被人抓走了。”萨丽和弥丽古丽一向姐妹相称,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喊阿姐的人,只有弥丽古丽。 “知道是什么人么?”宋拂的瞳孔急速收缩。 萨丽摇头:“我认不出人来。只知道是几个壮汉,很陌生,不是咱们关城里的人。”她想了想,又道,“我看着,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宋拂目光闪烁,萨丽低声道:“六七天前,阿姐把大郎托付给我照顾,说是想去落雁城找你们。我担心她一个人去会出事,就把大郎交给婆婆,去家里找她。” 宋拂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大郎,大约是知道娘亲出事,爱玩爱闹的孩子就连哭声都变得压抑起来。 “还没走到家门口,我就听见了动静,然后所有的邻居都看见了,有几个大汉当着所有人的面,绑走了阿姐。他们还说……还说不要多管闲事。” 心底的猜想全部得到了验证,宋拂知道,这伙人,除了萧子鱼的手下,绝不可能会是别的什么人。 他们兄妹这些年在关城,从未得罪过的人,即便有,也不过是些小人物的口舌之争,还不至于上升到绑人家眷的地步。 “是他们。”宋拂道,“我知道是谁绑走嫂子的了。” 她说着,给大郎擦了擦眼里,抱着孩子就要往酒窖外走。萨丽在后头跟了几步,不放心道:“那群人应该还在城里。他们一直在找大郎,我不敢让他在作坊里走动,怕被人看见捅了出去,只好藏在酒窖里。你……姐夫他……也回来了吗?” 人是回来了。 宋拂带着萨丽回到家门口。马车仍停在那儿,她把大郎放上马车,孩子像是闻到了阿爹的气味,掀了帘子就往车里钻。 听得一声小小的“阿爹”,宋拂回过身:“阿兄他……在牢里受了刑。” 萨丽脸色猛地变了。宋拂掀开车帘,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车里,正低头哄着大郎的男人。 吕长真的脸色苍白如纸,和出事前她几次远远见着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抚摸大郎后脑的手有些僵硬,两条腿看起来也有些古怪,最重要的是,他在笑,可那双眼睛里却只有痛苦。 “宋姐姐,你们知道抓走阿姐的人是谁?” 宋拂颔首:“知道。” 萨丽咬唇:“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别去。” 吕长真突然出声道。 大郎已经不哭了,擦了眼泪趴在阿爹的腿上,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为什么我不能去?阿姐出事,我作阿妹的,难道不应该……” 弥丽古丽出事,以萨丽和她的感情,想要一起去救人,的确是在情理之中。可宋拂和吕长真比谁都清楚,萧子鱼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他们身边的人放手。他们何尝不知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可多一个人这时候也多一份危险。 “萨丽,你别去。”宋拂叹道,“这种时候,你该学会明哲保身。我们……会拖累了你。” 宋拂说着,就要上车,趁早赶回落雁城。 事情已经发生那么多天了,没有人通知他们,必然也是受到了萧子鱼的威胁。那些人更不可能一直把弥丽古丽带在身边,这时候的弥丽古丽极有可能早就被带回了落雁城,被关在某个角落里,遭受着萧子鱼带来的折磨。 一想到这些,她几乎坐不住,抬手就要扬鞭。 前头路口,有马车突然疾驰而来。 马车停下,有人从上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 “朱县令?”宋拂略有吃惊。 朱县令满头大汗,见宋拂这架势,当即拦在车前:“你这是要去哪里?难道想去救人不成?” 宋拂不语。 车里的吕长真也沉默了下来。 朱县令跺脚道:“你们别闹了!赶紧走,赶紧带着孩子走,走得越远越好,那帮人你们得罪不起!” “得罪不起也得得罪了。”宋拂道,“我阿兄的手脚都废在了他们的手里,现在他们还抓走了嫂子。没道理让她一个弱女子去遭受这样的苦。” “可你救得出来吗?”朱县令擦了把汗,他人胖,说话一激动,全身的肉都颤抖起来,“你阿兄的手脚……” ’他看了一眼吕长真,心下不免有些惋惜,嘴里却还是执意道,“你阿兄受了伤,能留下一条命,兴许都是运气好。如果再去救人,别说你嫂子,就连你们兄妹俩都可能折进去!” “我是不知道你们同那帮人结了什么仇怨,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可这种时候,跑吧,别迎头去碰了!以卵击石,你们赢不了的。” 朱县令说的是实话,连带着萨丽也开始劝说兄妹俩先带着孩子逃。可兄妹俩骨子里的坚持,却是谁也说不动的。 朱县令实在是没了法子,气得在马车前直跳脚,最后只能在怀里掏了掏,掏出只沉甸甸的袋子来。 “拿着。”他把袋子丢进宋拂的怀里,“要去救人连点准备的都没有,怎么救得出来!” 他向来吝啬,见宋拂感激地看着自己,脸上滚烫:“这、这本来是县衙里大伙儿一起凑的银子,好给你们兄妹俩去外头生活用的!现在……现在拿着去打点打点,看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吧。” 县衙上下才多少人,大伙儿的月俸都不多,即便每人出一些,也绝不会有这一袋子的重量。 宋拂心里清楚,这些只怕还是朱县令自己掏出来的。 她把钱袋交给兄长,郑重地向朱县令和萨丽告别,马车再度出发,直奔向看不清前路的远处。 “他们……能把人救出来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 那马车越来越远,朱县令长长叹了口气,满心都是惋惜。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吕先生他们了。这人活一辈子,家没了,心也就差不多死了。” 第30章 杀劫 宋拂遇到了点麻烦。 他们的马车出了城,来时的路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关城往落雁城的方向,会穿过一大片树林。 这片林子不高,甚至长得并不茂盛,但躲藏一两个人并非难事。 宋拂赶着马车穿过林中寂静,忽有人从前方一旁的树上一跃而下,就地一滚,落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宋拂赶车的技术算不上多好,可也四平八稳,出不了岔子。车前突然出现一人,饶是她再怎么当心,也只能下意识拉紧马缰。紧接着马车一阵巨晃。 车里的吕长真毫无防备,差点抱着大郎跌出马车。 “阿拂?” 身后传来兄长的问话,宋拂没有作声,眉尖蹙起,几乎是在下一刻猛地扬起马鞭,就要径直冲向对方。 那人似乎没料到宋拂会毫无顾忌地直冲过来,赶忙往旁边一扑,滚进了道路旁的灌木丛中。 宋拂不敢停留,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扬鞭狠狠抽打在马臀上。 这条路没有退路。 几乎是在看清方才那人身上打扮时候,宋拂就知道,这人多半也是萧子鱼的手下。 蒙脸蒙头,似乎怕被人认出身份。 宋拂明白,他们兄妹二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要么躲,要么搏。 躲,躲不开。退回去只能回关城,关城有人在等着抓他们。 搏,就是三条命。 “阿拂!”吕长真脸色有些不好,宋拂不敢回头看,只能听见他在身后不住地安慰,“你当心!” 怕吕长真被颠簸地伤口开裂,宋拂下意识想要放缓速度,吕长真赶紧道:“不用停!再快一些!” 只能再快一些了。 宋拂咬唇。她一点也不想和人发生冲突,尤其是萧子鱼的人,可显然,从他们的身份暴露开始,萧子鱼就从没打算轻饶了他们。 宋拂继续赶着马车狂奔,又有蒙面人像只猴子一般灵巧地从小道两旁窜了出来。宋拂咬牙,余光瞥见身后追赶而来的蒙面人,一时间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第38节 这些人个个看起来身手了得,目光中带着煞气,显然手底下是真出过人命的。 宋拂会多国番语,会验尸,却丝毫不会拳脚功夫,真对上了,显得十分被动。 那几人本不将这对兄妹放在眼里,谁知一开始竟然会遭到对方马车的冲撞。等回过神来,人已经驾着马车跑出去老远。这会儿再度拦下,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将人放过了。 那几人围住马车,也不立即动手,直逼得驾车的马不停前后踱步,他们这才直冲向宋拂身后的吕长真。 宋拂当机立断,一挥马鞭狠狠的打在了那拉车的马臀上。马儿吃痛,立身扬蹄,惊得那几人动作一窒,等回过神来,宋拂已经丢下马鞭回身扑到了吕长真的身上。 那最先挥刀砍向吕长真的人被马儿一惊一顿,一个趔趄,跌出了车外,才刚滚在地上,就被车轮狠狠轧过挥刀的右手,痛得发出凄厉的惨叫。 “阿拂!”吕长真喊道,一手护住大郎的后脑勺,一手忙要去扶宋拂。 “我没事。”宋拂困难地抓着车门,“再撑一会儿,我们能甩掉他们的!” 吕长真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她紧紧抓着车门的那条手臂。 为了挡住方才那人,她半边身子都趴在了车门上,最先迎上刀口的就是右手手臂。衣袖被刀锋撕开长长的一道口子,露出白嫩的臂膀,殷红的血顺着长长的刀伤往下滴,令人刺目。 又有人冲过来,拉车的马儿惊慌中,发出嘶鸣,马蹄高高扬起,连带着马车剧烈的颠簸起来。 宋拂抓着车门,颠簸震得她手臂发麻,一时间竟被颠下了马车。 “阿拂!” 吕长真伸手想要去拉,车轮滚过石头,一个颠簸,被重新摔进车内角落。等他再想去拉人,驾车处已经没了人影。 宋拂颠下马车,天旋地转中,她忽觉得右手手腕被人攥住,紧接着有人轻轻一拉,她随之被人拉了起来。 可她伤在右臂,这一拉,伤口处顿时传来剧痛,然不等她睁开眼去看清来人身份,整个人已经被拉了上去,趴在了马背上。 身后头,传来熟悉的揶揄。 “还好孤来了,不然岂不是叫你个小骗子让人砍成十八段!” 宋拂直到这时,才得空扭头去看来人。 萧秉瑞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裂开嘴笑:“不过才几个月不见,小骗子你狼狈了不少。” 来人正是萧秉瑞。 桓岫的信前脚刚被他送到皇帝桌案前,他后脚自己就领着府里的护卫们昼夜兼程赶到了安西都护府。 他离开永安的消息,无人知晓,因而快马加鞭赶到落雁城与桓岫碰头时,萧子鱼和桓峥压根没有任何防备,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他和桓岫发现了古怪之处—— 萧子鱼抓了弥丽古丽,并且派了人,要对宋拂兄妹二人痛下杀手。 桓岫留在落雁城内负责搭救弥丽古丽,萧秉瑞带着人马赶往关城救人。谁知道,还未进城,就在外头看到了这一场以多欺少的混乱。 他可清楚得很,小骗子跟情敌这对兄妹,连点自卫的拳脚功夫都不会。看到那几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围攻,他登时火冒三丈,好在赶过去时,正好遇上宋拂被颠落马车,好让他顺手救了回来。 萧秉瑞想着,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宋拂一眼。 还是桓岫交代了他才知道,原来这小骗子果真是个身份了不得的小骗子。当年被判处满门抄斩的前大理寺卿虞邈唯一的庶女,比一双嫡出儿女更疼爱的女儿,就这身份,还真够他吃上一惊的。 再加上。 她还是桓仲龄那个死心眼出使番邦前,迎娶的李代桃僵的新娘,更是让他忍不住要把人给再看仔细一些。 奇妙。 这世上的人和事,还真是奇妙的很。 “殿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随行而来的护卫几下将那几人拿下。兴许是敌不过这些护卫,那几个蒙面人狼狈地被压制在地上。 萧秉瑞居高临下:“摘了看看,看看都是萧子鱼手底下的哪几条狗。” 他话音落下,当即有护卫伸手要去摘他们的蒙面。 宋拂趴在马背上看得不真切,然而已经停下的马车里,吕长真一眼就看到了问题。 “六殿下!” 还没等人摘下蒙面,吕长真一声大喊,声音很急。 “当心他们自尽!”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护卫摘下了蒙面,也看到了从蒙面人嘴角流下的血痕。 萧秉瑞神色大变:“快!留下活的!” 然而,根本来不及留下活口。这些黑衣蒙面人就接二连三地咬破藏在嘴里的药囊,自尽而死。 “我居然不知道,我这位堂兄弟竟然还有这般忠心不二的手下。” 萧秉瑞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眼睁睁看着能作为把柄的几个家伙,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人虽说死了,可该带回去的,总是得带回去。 萧秉瑞憋着一肚子火气,将宋拂丢回马车,当即摇臂命人启程回落雁城。 马车晃荡了很久,终于进了城门。又走了一会儿,这才摇摇晃晃在霍府门前停下。 宋拂下车时,霍起英夫妇与桓岫已在门口等候。 “阿拂。”文氏上前,一眼瞧见她手臂上的伤,当即眼眶发红,“好孩子,你这怎么受伤了?” 霍起英眼睛一瞪,忙遣人过去,帮着把吕长真从车里抱了下来。大郎路上吓得哇哇直哭,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这会儿见有人要跟他抢阿爹,急得直掉眼泪,哇哇大叫。 宋拂闻声回头就要去抱大郎。 桓岫先她一步,伸手把大郎抱进怀中。大郎虽有些失望,可见到熟人到底不再哭闹,只搂着桓岫的脖颈,抽抽搭搭地看着被人放进轮椅中的阿爹。 “先回屋吧,回屋再说。” 文氏赶忙道,随即背过身去偷偷抹掉眼泪。霍起英叹了口气,扶着妻子一道进门。 身后,宋拂一行人颔首跟上。 霍府早已经备好了一切,宋拂兄妹二人才回房,桓岫就带着大夫过来为兄妹俩疗伤。 吕长真身上只有几处磕碰留下的淤青,大夫拿了药散叮嘱每日如何擦拭,便被桓岫带到了宋拂跟前。 宋拂伤在手臂,桓岫不好在屋里停留便候在门外。萧秉瑞气呼呼地找到他,张口就道:“我得去教训教训萧子鱼。那家伙居然派了死士!死士!他派了死士截杀小骗子他们!我素来知道他心黑手也黑,倒是没料到他竟然还敢背着父皇养死士!他难道不怕被御史台揪住把柄?!康王叔难不成不知道这事?” 话说到最后,萧秉瑞气急败坏,从骂萧子鱼到骂桓峥,再从桓峥骂到了桓岫的头上。 桓岫倒是不与他计较,只一直记挂屋里头的宋拂,虽有文氏陪着,却还是始终放不下心来。 “她怎么会受伤?” 萧秉瑞陡然间冷静下来,咳嗽道:“我到的时候,萧子鱼的死士正在追杀他们。” “你没留下活口,还让人受伤了?” 被桓岫质疑能力,萧秉瑞声音猛地拔高:“我只是晚了一步,小骗子是为了救她阿兄受的伤!” 桓岫冷眼看着他。 萧秉瑞嚷道:“你别看她这模样,我到的时候,这小骗子一副同归于尽的神情,简直和禽兽无二!她居然!她居然不要命地想赶着马车冲出突围!” “归根究底,是你太拖拉了。” 萧秉瑞抽了一口气,微微眯了眼睛,问:“桓仲龄,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是我的发妻。”桓岫淡淡地说着,缓缓回过头看向紧闭的门扉。 “她是我的妻,我不救她,救谁。” 第39节 第31章 妻子 宋拂的心跳仿佛突然漏掉了一拍。 她站在房门后,一只手还贴在门上,正试图推开,耳边忽的传来了桓岫那丝毫没有带着玩笑语气的话。 身后,原本正打算离开的老大夫不解地看着她。 “娘子这是怎么了?” 宋拂蓦地回过神来,摇头不语,待门外不再传来声音,这才手上稍稍用力,推开了房门。 门外,萧秉瑞积了一肚子的话,实在是想要找个口子宣泄,可桓岫那性子,他就是说破了嘴皮子,吐尽了心酸,大抵也只能换来不冷不热的一句“嗯”。 这会儿见门从里头推开,宋拂露出了脸,他忙上前:“小骗子,你伤得如何?你说说,这回你该不该谢一谢孤,若不是孤当时顺手拉你上马,只怕这会儿你都已经叫人片成肉片了。” 萧秉瑞自鸣得意,宋拂心思还在桓岫那句惊人之语上,并未在意他。反倒是老大夫,虽知萧秉瑞身份显贵,却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殿下本事好的很,娘子这手腕上可是青了一整圈。” 老大夫说完话就走,文氏掩唇看着自觉平白被呛声的萧秉瑞低笑,几步跟上老大夫就要亲自送人出府。 “什么……什么青了一整圈?”萧秉瑞有些不明白。 宋拂迅速平复了心底纷乱的情绪,伸出右手,将袖子往手腕上一卷,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腕。 那截纤细得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的手腕上,白嫩的肌肤衬着青紫的一圈淤痕尤其显眼。萧秉瑞要是再不明白,怕只能敲开脑壳看看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了。 “这是……我抓的?” 萧秉瑞迟疑道,见宋拂点头,他几乎掐着嗓子叫了起来:“我就抓了你一把!” 眼角瞥见桓岫蹙眉盯着自己的手腕看,宋拂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重新遮住了那圈青紫:“不光如此,你丢我在马背上的时候,颠得我差点吐了出来。” “可我救了你,我们还要去救弥丽古丽——” “是的,六殿下你救了我,你和桓郎君还打算去救嫂子。可是,我希望这件事,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们不要再帮我们了。” 宋拂打断了萧秉瑞,接着道:“不管是六殿下还是桓郎君,二位都为我们兄妹二人做了许多事。这份大恩大德,宋拂无以为报。所以,无论接下来会如何,还请二位不要再帮我们了。” 萧秉瑞一时怔愣,不知她怎的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干巴巴问了一句:“小骗子……你不救弥丽古丽了?” 宋拂摇头:“救。但只能我们救,不能再牵扯到你们了。萧子鱼既然敢派人抓走嫂子,命人守在关城抓我们,还派了死士半路劫杀。他是打定主意不让我们兄妹二人活在世上。” 她摊了摊手,无奈笑道:“我不知他究竟要在我们兄妹身上找寻什么。还是单纯不愿虞氏还有血脉留存于世。当年虞氏蒙难,我兄妹三人得忠仆所救,活着逃出虞家,小妹失散多年也不知如今是生是死,更不知今生是否能够再见。” “怕他做什么!”萧秉瑞急得跳脚,一把拉过桓岫,道,“桓仲龄,你快说说她,这小骗子不是你媳妇儿么,她脾气怎的这么古怪。有孤在,怕什么萧子鱼,也不想想他萧子鱼就一个亲王之子,我可是龙子!” 萧秉瑞一会儿“孤”,一会儿“我”,到最后连个皇子的仪态都不要了,瞪着宋拂就喊,“小骗子,当初你骗得我错过了弥丽古丽,难不成现在连让我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给么?” 听他这近乎质问的口气,宋拂默不作声。 萧秉瑞是皇子不假,可萧秉瑞无权无势,也就是个无关紧要的皇子,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连萧子鱼这个亲王之子都比不过。 她已经拖累了霍老将军,不想再拖累更多的人。而今,趁这些帮助她的人还没深陷其中,她只想早些把他们推出泥潭,免得连累那么多人沾一身荤腥。 “其实你是不信我能救出弥丽古丽对不对?” “行啊,你们就在这等着!我马上带人去救!他萧子鱼算什么?我这就把他抓回来任你处置!” 萧秉瑞喊了一嗓子,说走就要走。 他性子向来如此,宋拂与他来往过一段时日便摸得一清二楚了,闻声怕他当真带人冲了出去,忙要把人拦下。一旁的桓岫这时终于出声了。 “六殿下以为自己是去敌军叫阵吗?” “我……” “六殿下若是当真为人好,此事就该好好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免得生出枝节来。” 萧秉瑞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那你跟这个小骗子商量,要是商量不好,孤非烤了你养的那一窝鹧鸪下酒不可!” 他吼完就跑,压根不管自己给人丢下的是什么威胁。 廊下一时间静了下来。 宋拂默默垂下眼帘,耳畔反复回想那句“她是我的妻”,可越想,她的心就好像灌了水,越发地沉甸甸起来。 桓岫抬手,自袖兜内摸出一物,递到了她的面前。摊开的掌心中,躺着那只已经被摩挲地毛边的锦囊结,垂下的铃铛随着动作微微一动,叮铃作响。 宋拂看着这枚锦囊结,看着底下串着的已经磨损了的铃铛,终于抬头看向桓岫。 桓岫道:“我在关外那些年,一直带着它。” 有些事,太过久远,一时间难以回忆。可看着这枚锦囊结,看着结下串着的已经留着磕坏的凹痕和黑点的铃铛,宋拂终究是记起了那些本就不曾忘过的事。 那时整个桓府的人都在驱赶她,威胁她,她除了离开,别无他法。她想带走点东西,不能,想留下东西,也不能。直到离开桓府,她才注意到,她还有一枚锦囊结不见了踪影。 原来,它始终都在他的身边。 甚至于,陪着他在番邦经历那些年的风风雨雨。 带着岁月的风沙,带着彼此都忘不掉的回忆。 宋拂拿过锦囊结,手指拂过毛边,拂过凹痕,低声道:“它不该还留着。” 她似乎想了很久,才想到唯一能够回应的话。她紧紧攥着锦囊结,似乎想要丢掉,却又舍不得。 “隆朔六年,郎君娶妻,娶的是临殷薛府的云阳县主。” 宋拂沉默下来,垂着眼帘,轻声喟叹:“那时不过是无奈之举,老爷与夫人说过,这门亲事并不作数。我既已离开,自此无论生死,便与桓府、薛府,与郎君,皆无关联。” 这话,她本不该说出口。 可想了很久很久,兴许,能阻断桓岫所有好意的办法,唯独这一个。她到底还是忍着苦,说了出来。 桓岫拿出那枚锦囊结前,曾试想过许许多多场景,也许他的姑娘会握着铃铛落泪,也许会忘记了这个的存在。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拿出锦囊结,并且听见他的姑娘否认了他们过去的种种。 尽管,那时候的他还没禽兽到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娘子动心。 可掀起盖头的那日,看清与自己拜堂成亲的人,是他的姑娘而不是什么云阳县主的时候,他承认,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的妻子不是什么云阳县主。”桓岫缓缓开口,语气低沉,“她是虞氏后人,名宝音。” 宋拂在廊下呆站了一会儿,忽的喃喃问道:“你养了鹧鸪?” 桓岫颔首,握住她冰凉的手,却不说话。 宋拂笑了笑,露出苦笑:“你知道,鹧鸪怎么叫吗?”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桓岫轻声重复,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他已不再年少的姑娘。 ***** 隆朔三年冬,他第一次见到宝音。 他那时还在朝中任职,永安接连发生了多起幼童失踪的案子,其中还牵涉到了亲王之子。皇帝大怒,命人彻查此事。他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发现此案涉及拐卖一事,并非单纯的意外失踪。 几番追踪下来,终于在临殷郊外找到了那群人贩子。 那年冬日的雪,仿若一群灰白的蝴蝶,无声无息地从云层间降落,一片片覆盖住山林,苍茫间入目只有银白。 他和衙差一起冲进了山间一处四面漏风的破庙。救出了十余个嚎啕大哭的孩子,也救下了因为几次逃跑不能,被怒极的人贩子双臂吊在房梁上抽打施虐的宝音。 她那时候才多大? 八岁。 第40节 分明还是个乳臭未干,身量未足的孩子,身上满是被鞭笞的伤痕,鲜血的味道似乎再浓烈一些,就能引来那山林里的豺狼。 她被打得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连额头都被鞭子抽得破开一个口子,发黑的血迹顺着鼻梁流下,直至唇角。 桓岫不认得这张脸,只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被打得疼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一闭上眼就会抽搐、梦魇。他动了恻隐之心,将人轻轻抱着,一声一声哄着她,才终于哄得她安稳睡去。 再醒来时,他带着她回了临殷桓府。找来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她如同哑巴一般,除了尖叫,什么也不会说,抗拒任何人的接近。好在她自己能洗,他便只好隔着一道屏风守在外面,直到这个孩子洗完澡,带着皂角的香气,裹着中衣,赤着脚,飞扑进自己的怀里。 那时候,桓岫才十四岁,就在前一年,他高中状元,人人夸他少年英才。 而这个少年,直到捡到宝音起,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有一日要担起的不光是自己和家族的责任。 好在,她乖巧懂事,通晓一切,人前鲜少撒娇,人后虽不自觉流露出依赖,却还是有礼有节地保持着距离,不去打扰他做任何事。 她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心疼,不过寥寥数日,便下定决心要带她回永安。 他甚至还在想,如果找不到她的家人,那就留在桓府,他会教养她长大,日后再亲自将她交给一个能待她如珠似玉的男人。 第32章 悲戚 抵达永安的前一晚,桓岫带着宝音在永安城郊外桓府的一座别院里落脚。 那一年,已经是隆朔四年,从他捡到宝音,到带她回永安,隔了整整一个冬季,就连过年也是留在了临殷。 也许是初春的最后一场雪,雪花已经不再飞扬地让人睁不开眼。别院外的灌丛深处,偶尔还会有惊醒的鹧鸪,鸣一声“行不得也哥哥”,从一头蹿向另一头。 他在屋内不见宝音的踪影,便抱了临行前特定嘱咐裁缝量身做的一身红色氅衣出门寻找。 不远处的廊下,她低头摸着一枚铃铛,轻轻一动,就发出声响,但也许是坏了,那声音并不清脆。 他抖开氅衣将人裹住,顺势抱了起来。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他的小姑娘不是个哑巴。 她会说话,她说话的声音还很好听。只是除了他,她不跟任何其他人开口。 “以后你就住在我家。”他那时满心笃定,自以为是地许下承诺,“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可承诺大多虚无缥缈。 不过才一夜的功夫,他带着她回府,却骤然得到了阖府的反对。 只是这场反对,似乎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他早出晚归,每日只能在黄昏远远的看上她一眼。难得有空休沐,想要询问她近况,不是母亲寻他,就是父亲找他商议政务。 再后来,他身为尚书令的父亲交托给他一件要事,需得离开永安数日。 离开前,意外的谁也没使各种理由阻拦他去见宝音。 可也许是感知到了分离,那夜,他的小姑娘伏在他的腿上,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依赖之情。 他只以为是孩子气的撒娇,揉了揉她的头,随意叮嘱了几句。 哪知,等他再回来时,曾经被她用脚丈量了一遍又一遍的偏僻小院,已经空得只剩下花木。 那时候他才知道,所谓的要事,不过只是一个借口。 他们卖了宝音,如同卖掉府中任何一个不得用的婢女。 那一年,她才九岁。 直到两年后,他掀开了被逼无奈娶进门的妻子的红盖头,在看清盖头底下那张脸时,他忽地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那之后呢? 他又一次丢了他的姑娘。 这一回,一丢就是十年。 他错过了他的姑娘整整十年,错过了她从临殷孤身一人前往关城的艰辛,错过了她十五及笄戴上发簪的成长。 好在,他终于把她找回来了。 ***** 宋拂到底没能阻止桓岫和萧秉瑞的插手。 可事实上,光靠她一个人的力量,也的确无法救出弥丽古丽。 看着执意要去救曾经欢喜的姑娘的六皇子,宋拂忍不住叹息一声,便也随他去了。 唯独桓岫,昨日的谈话显然都是自说自话,意见并未统一。宋拂甚至有些躲避他的目光。 霍起英不知他俩昨日究竟都谈了些什么,你看我,我不看你,瞧着就眼珠子疼。他拨了自己手底下一部分人,见宋拂也要跟着去,不免叮嘱道:“这次去救人,十有八.九是要硬碰硬的来,你不会武,又是女儿家,避开一些,免得伤到自己。” 他说完话,又叫过桓岫,压低声音,开口便道:“你和阿拂的事儿,我一知半解。等这事了之后,你再回来老老实实同我交代清楚!”他说着作势还挥了挥拳头,这才让人赶紧上路救人。 萧子鱼藏着弥丽古丽的那座小院太过偏僻,最开始,谁也没发现那里有什么问题。 就连桓岫发觉萧子鱼行动略有古怪,也一时没能查探出那座小院的蹊跷。可知道弥丽古丽被抓后,小院自然就暴露在了他们的眼前。 可萧子鱼为人狡诈,早有防备,他们几次过去,那小院似乎都住着一户寻常人家,并未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但这一次,他们直接冲向小院时,小院里已人去楼空。 “人都不见了?”萧秉瑞大吃一惊。 桓岫淡淡回看他一眼:“萧子鱼不会等着你上门来抓他。况且,你大张旗鼓的出来,难道以为他不会知道你的动静?” 他这句话冷水似的兜头就浇了下来,浇得萧秉瑞一颗心拔凉拔凉。萧秉瑞扭头,看着底下自己带来的那些人,蹙眉问道:“是我的人漏了消息?” 宋拂唇角微微动了一下,望着空无一人的小院:“不,落雁城并不大。霍府,都护府也并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想要探听消息,根本不用从殿下你的人里下手。” “萧子鱼……孤回宫后非好好参他一参!” “参萧子鱼之前,先找人。”桓岫飞快地看了萧秉瑞一眼。 萧秉瑞应了一声,赶紧将人手兵分几路,命人联络乔都护,满落雁城搜寻萧子鱼等人,余下一拨人则搜查小院。 院子本就不大,迅速被众人翻了个底朝天。 那对之前住在小院里混淆视线的小夫妻早已不见了踪影。屋内虽还留有家具摆设,可压根就没有人使用过的痕迹,分明当真只是摆设而已。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 一个人影都没有,的确是,人去楼空。 “搜!继续搜!”萧秉瑞急得出汗,“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证据!” 他从东屋走到西屋,不见桓岫和宋拂的踪影,问过人才知道他俩去了偏僻的几个。 “你俩这时候在做什么?” 萧秉瑞前脚迈进黑洞洞的小屋,后脚愣在原地。 小屋内,没什么光亮,也不知道桓岫是从哪儿摸出的蜡烛,正举着烛火为宋拂照明。宋拂则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在地面上来回抚摸。 “你们这时候还在磨蹭什么,找人啊!?”萧秉瑞十分着急,迈腿就要往宋拂边上走。 桓岫扭头低斥:“不要动。” 萧秉瑞好久没见过桓岫生气的脸,一时间有些怔愣。 这小屋又黑又潮,环境恶劣地让人一刻都待不下去,发霉的味道充斥在周围,实在令人难忍。他搞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 单膝似乎有些不方便,宋拂索性双腿跪地,伏在地上继续摩挲。 她是仵作,对于血的味道,比一般人更了解。这屋子阴暗潮湿,一开门,扑鼻而来的霉味,可霉味里头还藏着血腥味。很重,但像是曾被人清洗过,带着厚重的潮湿感。 等到桓岫找来蜡烛,烛光立即为她带来了线索—— 屋内一根立柱上,有喷溅开的血迹。 第41节 “这是……什么?” “血。” 桓岫代宋拂低声答道。萧秉瑞噎住。 宋拂抚地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萧秉瑞又问:“怎么?” 宋拂问道:“六殿下……如果,有人咬掉了你的耳朵,你会怎么做?” 萧秉瑞被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室是不是尤其注意五官和身体的残缺?我幼时曾听阿爹说过,前朝曾有皇帝立宠妃之子为太子,只因太子后来不慎遭鼠咬去鼻头,毁了容貌,遂被皇帝废除太子之位……所以,如果皇子身有残缺,是不是就失去了册立太子的机会?” 萧秉瑞一愣,轻声答道:“确有此事。其实父皇之所以能登基,也与此事分不开关系。当年皇祖父册立太子之前,朝臣们皆认为康王叔最终会成为太子,可康王叔不慎落马,手脚无事,却瞎了一只眼。所以……你懂。” “所以,”昏暗的烛光下,宋拂伸出握拳的手,“如果嫂子她咬掉了萧子鱼的耳朵,他会怎么做?” 萧秉瑞毕竟是皇子,即便素来放浪形骸,但与皇位相关的事,哪怕说的再隐晦,他也能当即回过神来。 宋拂的话音才落,萧秉瑞脱口而出:“休得胡言乱语!” “康王的野心,难道六殿下当真不知!?” 他当然知道。 萧秉瑞握拳。可此等事,如何能在外随口一言。 “如果我是萧子鱼,如果那个位置本是我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人害我失去,我会杀了她。” 宋拂闭眼,摇摇欲坠。身后,桓岫小心将人扶住,握住了她冰冷的拳头。 许是因为身后有了助力,宋拂缓缓睁开眼,也打开了被紧紧握在掌心的东西。 “这是萧子鱼的耳朵。”她咬唇道,“我在县衙时,无意间看见过萧子鱼的耳朵,他的耳后有一个黑痣。” 躺在宋拂手心的,确实是一只耳朵。 萧秉瑞愣愣地看着耳朵,也的确在上头看到了一颗黑痣。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隐隐觉得疼得厉害。 萧秉瑞的神情,已经明确告诉宋拂,这的确是萧子鱼的耳朵。 宋拂垂下眼帘,倚着桓岫的臂膀,才终于站稳不至于腿软跌坐在地上。 从耳朵撕裂开的口子上可以看得出,这是被人生生撕咬下来的。这小院里,敢这么对萧子鱼的人,除了弥丽古丽还会有谁。 屋里被擦拭掉的血,喷溅在立柱上的血迹,还有这只耳朵…… 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是在怎样一个环境之下,才逼得一向温柔的嫂子拼着一条命也要咬下萧子鱼的耳朵。 人还没找到。 桓岫扶着宋拂走出小屋,跟在他们身后的萧秉瑞脸色发白,显然这里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没找到就可能还活着。”桓岫伸手,手指轻轻抚过宋拂的眼帘,“弥丽古丽活着,对萧子鱼来说,可以很好的威胁到你们兄妹俩。只要能拦下萧子鱼,十有八九就能找到她。” 宋拂茫然。 屋子里的那些分明是有人故意掩盖痕迹。别人闻不出来,她怎么可能闻不出情况究竟有多惨烈。然而,除了安慰自己“人没找到就可能还活着”,又有什么能让人稍稍放心的? 阿兄颠沛流离,才寻到这样一个人相爱相知相守,如果真的……他要怎么度过漫长的余生? 萧秉瑞派出去的人很快就赶了回来,一同过来的还有都护府的乔都护。 然而,一行人带来的,并非是什么好消息——萧子鱼等人早已离开落雁城,踪迹难寻。 萧秉瑞似乎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怒吼着下令,命人一路北上,追赶萧子鱼,务必将人拦下。 闷闷的雷声此时响起,不过眨眼间,便哗啦落下倾盆大雨来。 这时,有人高喊:“人找到了!” 第33章 去兮 宋拂在永安的那几年着实是活在蜜罐子里的。她的阿爹,前任大理寺卿虞邈平素为人豪爽,重情重义,手下受过他恩惠的人只多不少。但好人似乎总会显得子嗣单薄。 她的头上有兄长,底下有妹妹,都是嫡出,唯一与她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却在出生不久,就早早夭折了。可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从来都是被阿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幼年时的幸福生活,透着平静安逸,似乎也本该就这么毫无变故地过下去。 但家中突遭横祸,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阿爹被杀,虞府满门抄斩,他们兄妹俩一夜之间从云端落入泥地,日子一落千丈。 可该吃的苦头都吃过了,渐渐便也没了什么失落。 家人的仇,他们一直记得。 如今,又平添一笔。 闷雷轰隆了一声,大雨哗哗下,那人在屋外急喊,惊得宋拂一个转身就要往屋外跑。她转身的速度太快,来不及控制住身体,脚一扭就要往地上栽倒。 桓岫一把将人拉了起来,脑袋撞进胸口,还没把人扶稳,宋拂顾不上许多,顺手将人一推,就往外跑。 她扭到了脚,稍一用力,脚腕就疼得厉害,可宋拂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她只想找到弥丽古丽。 只想,把人带回家。 “人在哪儿?”小院的角落里堆着草垛,草垛外围了一圈的人,却都背对着,不敢回头。宋拂一股脑地跑到了人群外,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喊话的是萧秉瑞手底下的人,萧秉瑞几年前从关城走的时候,宋拂就见过这人。这一大群人里头,别人或许认不得弥丽古丽,可宋拂知道,这人是认得的,这人不会认错。 那人一见宋拂,张了张嘴,想要说的话,如同是被挤出喉间一般,呜咽嘶哑:“宋娘子,您……看看吧。” “人……人到底怎样了?”宋拂突然不敢上前,身后桓岫和萧秉瑞等人已经追了出来。 “怎么回事?”萧秉瑞问,说着就要推开背身围住草垛的众人。 “六殿下,您别看……”想到原本那么漂亮的人如今成了那副模样,那人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一个劲地劝说,乞求能为她留下最后一丝的尊严,“让宋娘子看吧,殿下,您别看……” 萧秉瑞平素就是个混不吝的,身边的人更是知晓他的脾气,也一道成天笑笑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他鲜少见身边的人会是这样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桓岫看着神色异样的人们,喊住萧秉瑞:“你别过去。” “为什么?” 桓岫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宋拂似乎在刹那间回过神来,挺直后背,一步一步,走近人群。 人群,在她走近时,有序地缓缓向两边分开一条足够一个人通行的缝隙来。 她没走近一步,就有人重新将人墙合拢,仿佛打定主意,不让除她以外的人,看到里头的场景。 只是依旧还是让萧秉瑞和桓岫,看到了一截仰面朝上的惨白的手腕。 那截手腕,不管是萧秉瑞,还是桓岫,尽管只是迅速的掠过一眼,可也都知道,那是属于弥丽古丽的。 属于,那个美丽漂亮的有着一头金发的胡女。 宋拂从来不是一个把苦挂在嘴上,随时都能落泪的人。 可看到敞开的草垛里,斜靠着的弥丽古丽,她忽的觉得眼眶热的厉害。 她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那道人墙会立在草垛外,为什么那些人会拦下萧秉瑞。 因为。 弥丽古丽的身上,衣衫不整,满身污血。 身下……身下更是一片狼藉。 第42节 宋拂忽然站不住。 这个草垛就在院子最角落的地方,看着寻常,她进出小院时甚至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草垛堆在一旁。 她往前看,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始终留着些许的侥幸,盼着她再走近几步,就能看见弥丽古丽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 “谁,谁能借我……”人虽死,尊严犹存,宋拂反应过来,扭过头来呼喊。她需要一床被褥,或者外衫也成,只要能遮住弥丽古丽的满身污血,只要能……让她走得有尊严。 “给你。”萧秉瑞当下解开自己的外衫,伸手递给宋拂,可后者那一声呼喊早已用光了全力,竟是连抬手去抓衣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墙裂开一个口子,萧秉瑞咬牙往里走。 宋拂无力地站在原地,脚下仿佛被什么钉住,动弹不能。眼眶很热,可眼泪却仿佛被什么堵住,流不出来。 “六殿下……”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萧秉瑞看了宋拂一眼,见桓岫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眼泪顷刻间从遮挡的手掌下淌下,小声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他明白该怎么做,只看了弥丽古丽一眼,便当即闭上了眼睛,循着那一眼的记忆,几步走到草垛前,将外衫盖在了弥丽古丽的身上。 他是真的曾对她动过心。漂亮动人的女人,从来都是男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弥丽古丽的心思,就如同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身边其他女人动过心。 但,他从来没想过,弥丽古丽会死。 她还那么年轻漂亮,有恩爱的丈夫,还有乖巧的孩子。她应该再活上几十年,等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时候,说不定他还会过来跟他们夫妻俩喝一壶酒,讲讲年少轻狂时候的往事。 宋拂抖着手去碰桓岫遮住她眼睛的手掌,滚热的泪水从眼眶里不断往下掉。 她想拿掉桓岫的手,却只能紧紧扣住他的一根手指,无声地落泪。 “去请仵作……”萧秉瑞的声音就在身边,应当是盖好了衣衫,怕她担心很快就走了回来。这个男人虽然平素爱胡闹,可向来君子坦荡,自然明白要为弥丽古丽留下一份体面,也知道要让人为这条人命付出代价。 但,整个安西都护府,唯一能为弥丽古丽死后保全所有体面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 宋拂忽然觉得,眼泪没了。 ***** 验尸的事,到底还是交给了宋拂。 哪怕再心如刀割,她也死死忍着,把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擦了把模糊的眼,低头缓缓掀开了盖在弥丽古丽身上的外衫。 身边的人,早已各自退去,将空旷的小院全数交给了她。 宋拂并没有让桓岫他们等太久。 原本说话时三句不离“小骗子”的萧秉瑞,始终沉着脸。外头的雨下得哗啦啦,他的脸色沉得比天色还暗。 乔都护陪在一旁,脸色也不见得有多好。心知弥丽古丽的死虽不至于宣扬出去,叫他难做,但人是死在他的治下,且不光被囚禁多日,杀人那群家伙还就这么逃出城去,那都是在六皇子心里记下一笔了。 而宋拂进屋,除了桓岫,竟一时间无人察觉到,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怎样?”桓岫上前,见宋拂眼眶仍旧发红,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宋拂笑笑,脸色发白:“别告诉我阿兄……” 她没说太具体的,只简单说了下自己查验到的情况。弥丽古丽的身上,有被人用过刑具的痕迹,双手十指近半数的骨头被夹断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双手的指甲缝隙里,看到了因为挣扎留下的血肉和泥沙。 那些人,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被虐待得压根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弥丽古丽死于虐待,甚至于死后还…… 宋拂不知道,动手的人里,究竟有没有萧子鱼。但只要想到,萧子鱼被咬掉了一个耳朵,她忽就觉得畅快。 只是畅快过后,她想到更多的,是爱兄长至深的弥丽古丽。 桓岫握了握她的手,转身吩咐人去打些水来。宋拂打起精神,安静地为弥丽古丽擦身。 她和兄长都不是在意那些身外之名的人。若是在意,她不会入仵作行,阿兄不会娶胡女为妻,但弥丽古丽在意。 她本就是被人拐骗入关,又因身世缘由始终觉得低人一头,如若让外人四处传话,说她生前死后都曾遭人奸污,哪怕是在地下,又岂能安心。 宋拂能做的,仅仅只有帮她擦干净身子,再好好地把人带到兄长的面前。 萧秉瑞和乔都护的人,仍在追捕萧子鱼一行人当中。 事情容不得宋拂继续哀伤下去,所幸还有桓岫在旁搭手,她亲自赶着马车,载弥丽古丽缓缓回了霍府。 这时,霍府那边早得了消息,霍起英和文氏甚至毫无避讳地命人打开了正门,迎她们姑嫂二人归来。 霍府特地腾了一间厢房出来,用来安置弥丽古丽。吕长真因腿脚不便,仍在自己的房中,宋拂有些犹豫。她走了一路,心里却始终没有底,不知该如何告诉兄长。 婢女捧着敛衣入内,为弥丽古丽一件件穿好。看着面前躺得平平,如同只是睡着一般的年轻妇人,宋拂心头忽然急喘了几口气,猛地转身就往屋外走。 她前脚才走在廊道上,后脚就听见了一些动静,辨出那声音是从廊道一头传来后,她转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被桓岫慢慢朝这边推来的吕长真。 “阿兄。”她轻轻喊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吕长真“嗯”了一声,似乎早有了准备,神情并未显得有多难过,甚至平静得过分。 “阿兄,嫂子……回来了。” “你去看看她吧。” “我……去照顾大郎。” 到底还是说不出那些话来,宋拂咬着唇,背过身去。 身后,是轮椅被人推动,略微吃力的进门声。 屋里的婢女们恭敬地退下,就连关门声都比往日要更轻上几分。 良久,终还是有男人低吼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她低着头,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直到有人将她揽进怀中,她终于张嘴狠狠咬在了那人的肩头。 明明应该很疼,她甚至都感觉到了弥漫在舌尖的血腥味。 可那个人却只是将她越发用力地抱在怀里,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头,轻轻地发出叹息。 第34章 奶汤 老将军和老夫人吩咐了,要将这场丧事当做自家人办,不准任何人懈怠半分。 霍府的仆役婢女一时间忙作一团,白绫很快在府中挂起,就连门前都挂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似乎压根不在乎这落雁城中旁人的指指点点。 霍府到底是霍老将军和老夫人做主,即便有人介意,也说不上话。 桓岫走到灵堂,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灵堂内,正与人说着话的素白身影。 弥丽古丽毕竟是小辈,膝下又只有一个年幼的儿子,且吕长真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许多事情最后还是只能靠着宋拂。 灵堂内,香烛味很浓,白绫随风飘动,荡悠悠的,连带着灵台上的香烟都随之飘渺。 宋拂穿了一身素白,神情看着颇有疲惫。 她已经熬了几夜未睡,精神自然比不得旁人,只要不是年岁较长的人过来寻她说话,她都只是轻轻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倒是有个叫萨丽的胡女,扶着位婆婆过来时,她打起精神,始终在旁陪着。 等到人被扶出灵堂找吕长真去了,她这才再度安排起香火杂事。 “今夜又不回去歇?” 宋拂闻声,回头看向桓岫,缓缓摇头:“睡不着。一躺下,闭上眼就想起嫂子。怎么也睡不着。” “那也不能一直熬着。”桓岫插手不了丧事,只每日从旁盯着,督促情绪低落的宋拂不忘吃些东西,免得熬坏身子。 宋拂看着桓岫,视线落在他的肩头。 “桓郎君……”她叫了他一声。 第43节 桓岫看向她。 “那里……对不住。” 桓岫一听,抬手摸了摸肩胛。 那日吕长真情绪失控,在屋内嚎啕,她就在门外跟着痛哭,却似乎怕哭出声来,咬着他的肩膀,狠狠地堵住喉间的悲苦。 那一口,咬得用力,松开的时候,不用看也知道,那里破皮了。 夜里看了镜子,果真被咬得肿了一块,第二日就结了痂。 “先去歇会儿吧。”桓岫回神。 宋拂“嗯”了一声,将事情安排好,这才要往灵堂外走。 走了没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桓岫问,以为她是不放心,低声道,“有大福伯在,会照应好的。” 宋拂摇了摇头:“郎君……不去歇歇么?” 她虽忙着丧事,可也没忘了身边的人。 兄长因身体关系,每日只能在灵堂内守上几个时辰,就会被霍老将军亲自督着赶回房休息。 大郎年纪还小,虽然有老夫人带着给亲娘叩拜,但也不能长时间待在灵堂内。 每日陪着她在灵堂里待的时间最久的人,除了桓岫,别无他人。 桓岫笑了笑:“我不累。” 看着他的小姑娘,从再见到如今,整整瘦了一圈,他只觉得心疼得厉害。至于自己,番邦那些年所经历过的疲累,远比这几日要厉害的多。 他甚至还有足够的精神,盯着小姑娘睡着,再守着她睡上一个香甜的觉。 得了回复,宋拂便也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出了灵堂回屋去。 一路上,能遇见不少霍府的仆役婢女,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脸孔,无一例外对她抱有敬重之意。甚至还有胆大的婢女,低声说上一句“节哀”。 宋拂突然站定,觉得那些同情的眼神着实刺目了一些,脚下一转,转而走进一条平日里鲜少有仆役会走的小道。 夜色沉沉,月色也不见得有多清亮。 她走了还没几步,忽的就听见了脚步声。 她尚且还没觉得有什么古怪,迈开步子就要继续往前走,那脚步声却意外停住,不止如此,很快还传来了说话声音。 “这……这是什……什么?难不成是……”陌生的女声差一点惊叫出来,像是被谁捂住了嘴,后面的话发着颤,却轻得只能听到个依稀,“我不敢!这事我不敢做!” 宋拂皱眉,心头生疑,正要往前再走两步看个究竟,那人又开始说话,紧接着还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好,我做……你,你要说到做到……” “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这话实在古怪,那二人话音刚落,便传来了脚步声,听着声音的方向,似乎是朝着远处走。宋拂赶忙上前几步,却是一无所获,什么人影也没瞧见。 她在原地站定,抬头看了看天。月光朦胧,她的心忽然被吊起,上不去,下不来。 她不敢去睡,转身就要回灵堂。 这时,灵堂内除了偶尔进出的仆役,早已经没了别的什么人,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时候本不该出现在灵堂内的那副轮椅。 轮椅旁,桓岫正皱着眉头,将瘫坐在地上的吕长真扶到轮椅上。 “阿兄!” 宋拂一声低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灵堂,与桓岫一道,一人搭一边肩膀,费力地将人重新扶回到轮椅上。 她到底力气小,才用了这些力气,就已在喘息。 气还没喘匀,她抬头便道:“阿兄为何不好好休息?” 白日里吕长真已经在灵堂里守了四个时辰,如若不是霍老将军发了脾气,亲自把人推回房,他只怕还要再留下。可他那张脸,当时满脸惨白,冷汗淋漓,分明是身上的伤复发了,根本不能久坐。 吕长真道:“休息够了,想来陪陪你嫂子,也好让你歇歇。” 宋拂道:“阿兄是觉得伤好了是不是?”她说着站起身来,低头怒道,“嫂子不在了,阿兄便觉得没人能再管着你了,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吗?” 吕长真不语,视线扫过宋拂,扫过桓岫,最终落在了灵台上。写着亡妻名姓的牌位就立在上头,他看着那牌位上的一行字,缓缓道:“没有人了。再没有人了……” 吕长真的情绪有些不大对。 自那日她带回弥丽古丽,兄长把自己关在屋内哭过一场后,情绪便似乎出了问题。看着好好的,未见异常,可他一度会忘了身边的人。 有时候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谁问话都听不见。 有时候,他就坐在棺材边上,碎碎念着,好像是在和妻子说话。就连大郎哭着找阿爹,都不能唤回他的神智。 但,他也有正常的时候,会为妻子守灵,会哄大郎睡觉,也会心疼宋拂。 可不对劲的地方,始终不对劲。 宋拂不敢松懈,忙看向桓岫。 后者上前,作势要把轮椅推出灵堂。吕长真这时忽然发作,竟奋力从轮椅上跳了下来。 他方才就是这样,试图亲自走到灵台前,想告诉妻子自己的伤好了,能照顾好自己。可现实比什么都残忍,他除了倒在地上,摔得手肘淤青,压根没有任何站直行走的能力。 他往下倒的那一瞬,宋拂不作他想,瞬间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拉人。 桓岫反应比她更快,几乎是吕长真刚一跳,他就松开了轮椅,一把把人拽住,免得再摔一次,摔出更多的伤来。 “阿兄!”确认吕长真没有再受伤,宋拂恼怒地喊道,“你就这么想跟着嫂子走吗?好啊!我送你去见她啊!有本事你就去底下陪着嫂子走黄泉路,留我一人活在世上,再让阿爹阿娘他们看看,你究竟有多不孝顺,大仇未报就一心求死!” 如果不是有桓岫拦着,宋拂甚至想要直接给兄长一巴掌,哪怕打不醒他,也好过看着他情绪崩溃,自我毁灭。 “大仇……未报……” 吕长真似乎终于听进了宋拂的话,轻轻的重复着,目光有些迷茫。 宋拂只觉得嗓子疼得厉害,眼眶又酸又涨。她抬手,挡住眼睛,直到一侧垂着的手掌被人轻轻握住,她方才放下手来,张嘴就要说话。 “宋娘子!” 有婢女匆匆赶来,红着眼,径直打断了宋拂张口预说的话。 “宋娘子!小郎君突然病倒了!” 婢女的话音刚落,宋拂蓦地放下手,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她着急地就要往灵堂外走,婢女脸色发白,显然大郎的情况不单单只是病倒而已。 “小郎君夜惊,老夫人吩咐喂了点汤水点心,结果就……”婢女忙道。 自回落雁城,大郎便一直由文氏亲自照顾。孩子到底年纪小,一时不能理解为什么娘亲突然变得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不会说话,也不能眨眼。哭了很久,白日里总算看着好了一些,可到了半夜,总还是特别容易惊厥。 为了能让大郎睡上安稳觉,文氏便吩咐婢女,夜里如果惊醒,就让厨房赶紧做上一些热乎的汤水或者点心,吃了之后再睡。 一连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今夜突然就…… 宋拂顾不上吕长真,急忙去看大郎。门窗敞开,婢女仆役站在门外,神色看着都不大好。她跑进屋内,文氏与霍起英都陪在床边,正紧张地看着老大夫给大郎号脉。 大郎的脸色惨白,冷汗淋漓,躺在床上不过一会会儿,就折腾着趴到床沿上往外吐。有婢女端了碗汤水进屋,一边走一边喊:“老爷,夫人,绿豆汤来了,绿豆汤来了!” “快灌小郎君喝下!”老大夫让开位置,“多喝点,一定得喝下去!这时候可得多吐会儿,吐干净了才好。” “他才喝过东西,再喝怕是……” “喝,喝不下就灌。老夫人,这时候可不能由着小郎君性子来,” 那绿豆汤一上来,宋拂的视线就落在了屋内的一张圆桌上。 桌上摆了一只空碗。那碗是霍府常用的碗,看着并没什么古怪的地方。碗沿豁了个口,是大郎今早磕着的,还能用也就留着继续用了。碗底留了薄薄一层奶白色的汤水,闻着味,像是安眠的窝蛋奶。 第44节 婢女正扶着大郎在灌绿豆汤。 宋拂拧起眉头,拿过桌上的碗,凑近闻了一闻,拿手沾了一指,放在舌尖就这么一舔,神色下一瞬就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评论丝毫不敢看otz开玩笑,这几天一直在加班,累成狗,回头得空了再看。今天更新完就滚去睡觉了,做旅游的悲哀就是假期永远加班,还特么没有补休…… 第35章 狼子 那头大郎被灌下绿豆汤,正趴在床头呕个不停。这边宋拂的神色大变就引起了桓岫的注意。 桓岫低头看看那只碗:“这碗有什么问题?” 宋拂扭头接连呸了几声,擦了擦舌尖,道:“这碗装的是窝蛋奶,怕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她并未详细讲明自己怀疑的原因,也委实不能一口气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压下心头的火,命人去找找府中是否有新抓的耗子,要做个小小的试验。 偌大一个霍府,想要找一只耗子并非难事。霍起英闻声当即下令,不多会儿果真给找来两只。 耗子就关在笼子里,灰不溜秋的,看着十分不起眼。 宋拂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大郎,直接将那口碗放进了笼子里。 舔了那薄薄一层奶白色汤水的耗子,不多会儿就四脚朝天,躺在笼子里奄奄一息了。 霍起英大惊:“有毒!” 见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宋拂哪里还有好脸色,只恨自己一时不查叫大郎着了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霍起英大喊,“谁送的东西?” 比之霍起英震怒地质问,宋拂的情绪忽然冷静了下来,见桓岫看过来,抿唇道:“是我疏忽了。” “寻常人不会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下手。”桓岫看了看笼子里的两只耗子,“这里头放的东西,尚且不能立即毒死耗子,大概对孩子来说,也就是中毒,上吐下泻一类的症状,不严重但也不好过。” “话可不是这么说。”老大夫不客气地打断了桓岫的话。一碗绿豆汤下肚,他又催着婢女再去盛一碗来继续灌。 “小娃娃脾胃本就弱一些,哪经得住这些东西,况且这可不是上吐下泻,要真是吐出来倒也还好。没瞧见老夫正要人灌绿豆汤解毒顺便催吐么。”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也不知是谁生的这副歹毒心肠,连个小娃娃都不放过。” 桓岫闻言,低头看看笼子里的小碗,想了想将其取出。宋拂看着他的动作,登时警觉起来。 她心里已有猜测,可苦于当时月黑风高,除了声音,她并未看清人脸,想要辨认着实有些不容易。但也正是因为还有声音,她仔细辨上一辨,兴许抽丝剥茧,真能发觉些什么来。 “夜里吃的东西,一贯都是小厨房准备的,从未出过差错。”文氏心疼地给大郎擦了擦汗。 霍起英怒气冲冲,指着桓岫手中的小碗便道:“这东西究竟是谁送进来的?” 霍大福已命人去把夜里小厨房当差的几个下人提来,闻声只能连连叹息。 宋拂看了看大郎,道:“方才我从灵堂出来,意外听见了些话。若无意外,当时商量的怕就是这件事了。” 她说着面上神色十分自责,桓岫想到她去而复返回到灵堂的事,遂道:“什么话?” 宋拂忙将凑巧听见的话重复了一遍,完了这才道:“这话里虽未讲明是要做些下三滥的事,可我实在不能将可能排除。” “府里有内鬼。”桓岫笃定道,“寻常人不会对一个与霍府并无多少关联的孩子下手,除非从始至终的目标就是这个孩子,或者是想通过这个孩子警告些什么。” “所以。” “所以,是萧子鱼无误。” 他话音落,门外传来下人的惊呼,桓岫一个健步冲了出去。便见吕长真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外,正扑在一个仆役的身上,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他的手没多少力气,除了能把人压在地上,根本制衡不了对方。桓岫一行人冲出屋子时,那地上的仆役正在奋力反抗。 “吕先生!”桓岫上前,轻轻松松就将俩人分开。 那仆役作势在地方连滚带爬地就要跑,霍起英顺手抄起地上一颗石子,嗖地一丢,砸中仆役腿肚子。 那人噗通摔倒,倒在地上就疼得起不来身。 再看另一边,被人押着的一个婢女,满脸惨白,只剩瑟瑟发抖,嘴里嘟囔着:“我说……我都说……我都说……” ***** 灵堂内的烟烛袅袅。 大郎吐得面色蜡黄,终于还是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又喂了碗安神的汤药,嗯嗯哼哼地睡了过去。 整个霍府的下人都知道,借住在府里的这位小郎君出了事,罪魁祸首是他们身边的伙伴,一个个吓得夜不成寐。偏偏霍起英这时下令,暂闭霍府诸门,只需进不许出,更是叫他们人人自危。 被抓的仆役和婢女被提到了院子里,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萧秉瑞一脚踩进院子,便听见桓岫的声音传了出来:“……老老实实交代不好么……” 这是又出了什么事?萧秉瑞扭头看了眼自己身后跟着的灰头土脸的家伙,忙不迭快走几步,喊道:“孤这是又错过了什么?” 院子正中,霍起英绷着脸坐在其上,坐在他下面的是夫人文氏。对面则站着桓岫宋拂等人,吕长真坐在轮椅上,正时不时扭头去看紧闭的房门,神色担忧。 萧秉瑞的出现不曾有人通报,众人吃了一惊,偏生他自己对此浑然不觉,只拧着眉头打量地上跪着的两个人:“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做了什么背主的勾当?” 他一路风尘仆仆,身上的味也不甚好,那婢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萧秉瑞眉头一挑就要说话。 桓岫道:“六殿下怎么回来了?” 萧秉瑞自那日回落雁城后,不多久便亲自带着人追上了先前派的人手,亲自去抓萧子鱼。 虽师出无名,但他堂堂六皇子,想要抓一个大理寺少卿,真到了皇帝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二的。 “我带了个人回来。”萧秉瑞道,说着挥手,命人把身后那家伙带了上来。 桓岫看了那人一眼,问:“这是何人?” 那人赤白着脸,浑身哆嗦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萧秉瑞道:“萧子鱼那家伙,长了翅膀似的,跑得飞快。人我没找着,倒是在半路上捡到了这个家伙。” 桓岫眯眼打量,欲命人抬起头来,宋拂张口便道:“是萧子鱼身边的近侍。” 宋拂过目不忘,只一眼便认出该人的身份。那近侍打了个颤,起身想再跑,萧秉瑞抬脚便往他的腿上踹了一脚。那近侍就地滚了一圈,不偏不倚滚到了跪地的仆役身前。 “正好,”宋拂闭上眼,“三个人,既然都在这了,就一块审吧。” 霍起英一口恶气卡在喉中,见底下三人丑态毕露,越发觉得嫌恶:“说吧,把萧子鱼要你们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仔仔细细地说清楚了。”他握拳,重重地捶了下座椅扶手,“若有一丝隐瞒,就军法伺候!” 霍起英当年在军中,一贯雷霆手段,从不亏待一人,当然也从不饶过一人。底下三人虽不曾在霍起英的麾下做事,可也都耳闻过老将军的行事作风,脸色当即青了又白。 谁知,老将军才说完话,宋拂又接过话茬,淡淡道:“这世上,有千百种死法。自缢死、打勒死、溺死、他物手足伤死,自刑、杀伤、身首异处,火烧死、汤泼死,服毒死。” 近侍倒吸一口冷气,宋拂笑道:“还有跌死、塌压死、牛马踏死,甚至是酒食醉饱死。我能验千百种死法,自然也能作假。你三人若企图蒙混狡辩,我自然能让你们死得‘踏踏实实’,叫人查验不出真相。” 论起死法,在场诸人的确无人能比宋拂更了解。她能闻名安西都护府,自然也是有她自身的能力。她话音才落,那仆役和近侍尚且还在愣神,婢女已经毫无忌惮,哭喊着求饶。 她本就在事发后想要说出真相,可那仆役狠狠瞪了她几眼,吓得她不敢说话。此时此刻,哪还管得了别的,只想捡回一条性命。 仆役气得发抖,张口就要骂人,桓岫上前一步,伸手“咔嚓”一声,卸下他的下巴,道:“说吧,究竟是何人命你下毒的。” 婢女不可置信地看着桓岫的动作,末了回过神来喊道:“是他!就是这个人!” 婢女本是霍府里一个小小的厨娘,平日里只在厨房搭把手,偶尔做做点心。在大郎来之前,并没多受用。前几日做了点心得大郎的欢心,这才叫文氏多点了几次。 那仆役是厨房的管事,也是霍府的老人了,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他的手里,得到奇怪的东西。婢女虽见识少,可也知道这里头的腌臜,一时有些犹豫,只是到底没忍得住承诺的钱财,这才手指漏缝,往特地备好的窝蛋奶里加了点东西。 只是想着小郎君乖巧可爱,又刚刚才没了生母,心下疼惜,就少放了一些料。 第45节 婢女既然说了真相,那仆役再想隐瞒已然不能。霍起英老当益壮,找来马鞭,“啪啪”几下,虎虎生风,那仆役再不敢嘴硬,连连磕头,也一并道出了真相。 霍起英这时才知晓,那萧子鱼在落雁城不过几日,就把自己身边的人收买了一二,不时帮着通个风报个信。这下毒的事,还真是萧子鱼命人做的,也果真是想逼一逼吕长真和宋拂,好叫他们兄妹俩服个软,不再拼死抵抗。 霍起英气得不行,再看宋拂与吕长真,只觉得自己这长辈做的委实无能了点。 “这事,是老头的错。”霍起英说,“这两人犯了大错,该押去衙门才是。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 “这事错不在老将军,底下人的心思老将军如何能知。”宋拂摇头,她手一伸,朝着桓岫递过去一个包成一团的帕子,“刚让人找到点东西。” 桓岫接过,展开帕子一看,里头是一些奶白的粉末。 他低头闻了闻,毫不犹豫地命人去打一碗水来,道:“要给他们试试吗?” 萧秉瑞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跃跃欲试:“孤亲自喂他们尝尝这销魂的东西!” 桓岫接过茶盏,翻手把粉末都倒进里头,晃了晃,待粉末溶解后看向萧秉瑞:“给谁喝?” “给他!” 萧秉瑞指的是被他半路抓回来的萧子鱼近侍。 那近侍挣扎着又是摇头又是晃脑,奈何嘴里塞了东西,吐不出,也嚷不了。 萧秉瑞拿了碗就要人去取他嘴里的东西,好把这碗宝贝给人灌下去。那近侍急了,大喊:“是大人——是大人说虞家兄妹身上藏着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如果兄妹俩抵死不肯交出来,那就逼上一逼,不信死了人还咬着不肯松口!” 第36章 藏秘 近侍只被灌了一口,已急得哇哇直叫。然宋拂的心,却是随着他急着求饶的坦白,一点一点,越发地沉甸甸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桓岫伸手将人扶住,低声道:“怎么了?” 宋拂道:“安西都护府这么偏远,我兄妹二人又手无大权,那些人究竟为何仍不肯放过我们?” 想他们兄妹二人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为的不过就是替虞氏一族好好活着。可饶是如此,总有人心怀歹意,一点一点试探,一点一点逼近,企图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将他们吞进腹中,再无声息。 “在番邦出使的那些年,也有很多人都怀着这样那样的恶意,揣测我们的所有举动。”桓岫道,“哪怕你分明只身一人,手无寸铁,只为讨教如何在极旱之地种出粮食果腹,也会有人认定你的身上带着对他们不利的凶器,也许一言不合你就会拔出刀来,将他们砍成七段八段地暴尸荒野。” “所以,郎君的意思是,不管我们兄妹二人身上是否有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那些人只要知道我们兄妹的存在,都会对我们步步紧逼?” “是,也不是。”桓岫松开手,缓缓道,“将你们兄妹尚且活在世上的事告知萧子鱼的桓峥,是为升官。带人前来安西都护府抓人,无果,不得已放人,却害死……的萧子鱼,才是为了当年的所谓的真相。但无论是桓峥还是萧子鱼,皆是为己,为私欲。” “萧子鱼的私欲,是想替代太子吗?” “你认为是什么?” “他替代不了。”宋拂忽的笑了笑,“一个没了一只耳朵的亲王之子,哪怕将来康王光明正大谋了反,成了天子,也注定成不了太子。” “你这样想没有错。”桓岫说着,看向萧秉瑞,丝毫没有遮掩地道,“皇后与康王之间有旧,但为了这世上最至尊的那个位置,所有的旧也能化作恨。” “这事孤来做。”萧秉瑞皱了皱眉头,“只是,要孤离间了皇后与康王叔,总不能单凭一张嘴干巴巴的说。” “不会的。” “不会什么?” “有件东西,虽然不能说能一下子就扳倒了他们,但离间兴许还是可以做到的。” “什么东西?” 这一回,连带着吕长真在内,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地看向宋拂。 “桓郎君。”宋拂微微抬头,“郎君身上可还带着那枚铃铛?” 能被人随身带着的东西,势必是极为重要且隐私的。萧秉瑞没料她突然会来这一句,若不是场合不对,怕是当即就要大喊一声“小骗子,你是不是当真看上桓老二了”。 可转念一想,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兜兜转转,却是前缘未尽,他便咽下口中不合时宜的话,只紧紧盯着桓岫,直看到对方果真从身上拿出了一枚熟悉的坠着铃铛的锦囊结,张口便道:“这里头藏了东西?” 身为桓岫的挚友,萧秉瑞与桓岫同榻而眠的经历并不少,自然也就见过这锦囊结。他问过桓岫,这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送的定情信物,桓岫却总是不言不语,只来来回回摩挲几下重新又贴身收好,宝贝得很。 他甚至还一度觉得,这锦囊又破又旧,那铃铛声音沉闷,光泽也不够,倒不如丢了换个新的。 原来这里头……竟还藏了东西? 那边宋拂好像并未听见他的惊诧,只接过锦囊结,翻手拆下了那枚铃铛。 “阿拂。”吕长真突然出声。 宋拂回头看了看他,手里捏着铃铛,像是想了很久,终还是长呼一口气,转回头去。 “铃铛里,塞了东西。” 她不是有意隐瞒。 当初虞府出事,阿爹往她怀里塞了这枚铃铛。她那时尚且年幼,只知道铃铛很重要,不能离身,哪怕遭遇了各种变故,也始终把铃铛带在身上。直到它最后随着锦囊结一起,落在了桓岫的手里。 “小骗子,你当真是……狡诈极了。” 萧秉瑞苦笑:“仲龄当宝贝一样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竟然是你一不留神落下来的,而且还藏着那么危险的内容。” 他不敢想,以萧子鱼他们的手笔,如果得知藏着他们想要寻找并毁灭的真相证据的铃铛在桓岫手中,那桓岫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从番邦回来。 说话间,宋拂已经把铃铛交给了霍起英。 老将军一只手就捏碎了铃铛,从一堆碎片中找到了一小卷白绢。 白绢很小,纤细的就好像只是偶然间掉进了铃铛的缝隙,卡在了里头。 但拿手沾了一点点的水,然而慢慢展开,竟一寸一寸,在地上卷了几个圈。 萧秉瑞上前一步道:“这是什么?” 桓岫道:“绢书。” 萧秉瑞凑近一看,吃了一惊:“这字……这字怎么这么小!” 宋拂站在一旁,静观霍起英将白绢全部展开。 吕长真远远的看不清白绢上如虫蚁般细密的文字,只低声道:“家父在世时,曾擅写小字,虽无米上刻文章这般功夫,但在这样一指宽的白绢上落笔并非难事。” 白绢上的字正如萧秉瑞所言,很小,甚至小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霍起英上了年纪,眼神不济,瞧不清上头写的字,随即交给萧秉瑞。后者眯着眼睛看了两行,实在眼睛疼得厉害,只好作罢,又转手给了桓岫。 桓岫接过白绢,看着宋拂温声问道:“介意吗?” 宋拂摇头。 桓岫抬起手,白绢在两手之间展开:“臣虞邈,得陛下皇恩浩荡,官居大理寺之首。” “大理寺之职,乃掌刑狱案件之审理。大理寺卿,更居三公九卿之列。臣自知职责之重,不敢轻率。” “然,康王与皇后淫.乱后宫一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加猜疑,只得亲自审理调查……” 那白绢上的文字,小如虫蚁,可字字惊心。 桓岫越往下念,越觉得胆寒,更何况是听者。霍起英夫妇脸色大变,萧秉瑞差点站不住脚,唯宋拂兄妹二人,神色不变,显然早在多年前就已知这桩秘闻。 落在白绢上的文字,干净利落,显然这位前任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在明知前路只余一死的情况,仍是一字一句,冷静地写下了这里的每一个字。 每一笔是乌墨,更是虞府上下的血水。 隆朔二年,不过才六七岁的十皇子死在了宫里。 六七岁的孩子因病夭折,并不是什么特别意外的事情。即便是在宫中,因痢疾或是天花、风寒等病症夭折的皇子公主据记载也从不是少数。 但,十皇子的夭折,却并非是简单的天花。 第46节 那年永安郊外有村子爆发天花,多人病死,皇帝下令严禁百姓与该村村民来往,以免将天花传染给更多人。进出永安城也得到了严厉的监控,宫中更是不许有民间的东西流入。 十皇子的母妃彼时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之一,因母家乃朝中肱骨之臣,且十皇子聪明伶俐,皇帝更是直言“此子肖朕”。 一句“此子肖朕”,历朝历代留下多少祸事。 十皇子的命,就毁在了这句话上—— 有人偷偷从宫外拿了一件天花病人穿过的小衣,透过宫女,贴身放在了十皇子的身边。 这一放,就放出了天花来。 “十皇子的死因可疑,陛下大怒,命刑部与大理寺一道彻查审理此案。” “牵涉其间的宫女宦官一个拉出一个,到最后竟发觉了康王与皇后的苟合。刑部不敢再查,压下此事。虞大人私下收拢证据,欲上禀天听,不料陛下突然降罪。” “虞大人不愿真相从此掩盖,遂将一些写成绢书,藏匿于铃铛中……” 虞家满门的血,早被这些年的大雨冲刷干净。桓岫离开永安前,还曾经过虞府,那里时隔多年,仍未有新主。甚至还听说过那一片的传闻,说是虞家有冤,夜半常有哭泣的声音。 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妖魅。 有的,不过是作祟的人心。 “就因为这件事,所以……”萧秉瑞不太相信。 沉默的宋拂这时候抬起眼皮,轻轻道:“单就康王与皇后淫.乱后宫一事,就足以将知道真相的虞家逼上刑讯台,更何况还有另一件事。” “桓郎君应该记得,陛下身边曾有一位贞妃,出身永安虞氏。” “那是我们的小姑姑,阿爹嫡亲的妹妹。姑姑姿容绝艳,是当时永安首屈一指的美人,入宫之后很快成了陛下最宠爱的女人。然,因一场意外,小姑姑在宫外失踪,至此是生是死,无人能知。” “那年,陛下突然降罪,其中就有欺君之罪一条。而之所以认定欺君,则是因为陛下得知,小姑姑还活着。还有,小姑姑当年失踪时,怀有身孕,有人告诉陛下,小姑姑安然生下了小皇子,并把孩子交给了虞家抚养。” 说到这个,宋拂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没见过小姑姑,只听说是位美人,我更没见过小皇子,府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人,没见过还有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莫须有的罪名,康王与皇后只怕还嫌给的不够多。” 事情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宋拂叹一口气,甫一扭头便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脸色不再苍白的吕长真。 她转身,走到兄长面前,蹲下身来。 吕长真看她一眼,问:“要回去吗?” “回哪儿去?”霍起英蓦地发问。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道:“回永安。” “回永安做什么?”霍起英又问,“你们这些年安稳日子过够了,又想着回那鬼地方去水深火热?” 吕长真到安西都护府的头几年,始终没有放弃重振旗鼓,回到永安为族人讨回公道的想法。 可孤立无援,手中亦无证据,孤身一人的吕长真,压根一桩事也做不出。 等到宋拂狼狈地与他重逢,兄妹二人自此才在关城扎下根来。 他看着宋拂道:“宝音。”他好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你怕不怕?” 宋拂摇摇头:“不怕。” “不怕就好。” “我陪你们一起回去。” 桓岫突然道。 宋拂抬眸,看向他。那双幽深的墨眸,定定地注视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陪你们一起回去。” 第37章 犹疑 兄妹俩要去永安的事,宋拂没有跟关城的朱县令还有萨丽他们说,只是同霍府诸人说了一回,准备待弥丽古丽的后事办完,这就带上大郎一道走。 霍府给弥丽古丽请来诵经的僧人,为她挑了个黄道吉日,足足做了七天的法事,这才将人火化。 按照汉人的规矩,人死后理当入土为安。 然,弥丽古丽是回纥人,她曾不止一次说过,在她生活的部族,人死后当以火焚烧,化为骨灰,这才能魂归来处,不必游离世间。 吕长真用手去捧了弥丽古丽的骨灰,一捧一捧,珍重地收拢起来,装进了一口小坛当中。 大郎虽懵懵懂懂,却也知道这坛子里装的是自己的娘亲,两条小胳膊紧紧抱着坛子,饶是夜里睡觉也不肯松开。 几日后,兄妹俩启程。 这一走,似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城的马车上,宋拂抱着沉默的大郎,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哼着弥丽古丽最常哼唱给大郎听的回纥小曲儿。 许是因为有姑姑的安抚,自上了马车后一直搂着骨灰坛,精神紧绷的大郎终于渐渐睡去。饶是如此,想要拿走坛子,缺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吕长真看着抱着大郎疲倦地靠在一角的宋拂,轻轻地道:“去永安的路还有很长,你别光顾着照顾大郎。” 他们太久没回永安,这才坐上回乡的马车,就已经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思绪来。 “我知道。” “如果累了,就让大郎躺下,不用抱着他。” “嗯。不过马车太颠簸了,还是让大郎睡得舒服些好了。” 宋拂说着,把大郎往怀里搂了搂。 吕长真点点头,扭头掀开车帘,向车外眺望。出了落雁城后,马车一路前行,走的是宽敞的官道。如今又正好是春末夏初,官道两旁一眼望去,满目青碧,更有白的粉的各色小花点缀其间。 桓岫骑着马从旁经过,视线略一相遇,微微颔首。 吕长真放下帘子,回头看向宋拂。 宋拂靠着角落,双眼微阖,怀里的大郎突然蹬了蹬腿。她还没睁开眼,就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大郎的两条腿,而后睁眼瞧见了吕长真欲伸过来帮忙的手。 “我的腿废了。” 宋拂没有接话。 吕长真风平浪静地说:“以后再也不能站起来了。而且,我身上还有沉疴,说不定很难看着大郎日后成家立业。若真到了那时候,我怕大郎会拖累了你。” “拖累?”宋拂完全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阿兄现在和我说拖累。那我是不是该在几年前,就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拖累。要是没有我,阿兄也就不必这么辛苦。” “你明知道自己不是……” “那大郎也不是。” 吕长真无奈,抬手按了按额角,脸上竟难得在弥丽古丽去世后有了别的表情:“你说得对。谁都不是拖累。”他说着笑了笑,“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谁都不能成为对方的拖累,大郎也不能。” “霍老将军给了我一封信——”宋拂想了想道,“说是老将军当年的同僚,此番回永安,若是有什么难事,可凭此信去那位大人府上求助。” “是哪位大人?” “宗正寺卿,萧纬萧大人。” ***** 宋拂临行前一晚,落雁城下了一场雨。 第47节 雨很大,在廊下站上一会儿,就会落了一身的潮气,连肩头都会淋上斜打来的雨水。 碧玺端了茶汤过来,说老将军过会儿就来,让她进屋稍等。宋拂颔首,却还是站在廊下,看着檐下不断滴落的水珠出神。 廊道那头传来脚步声,她扭头去看,霍起英背着手踱步走来。 霍起英走至跟前,看她一眼,道:“明日就要启程了。” 宋拂点头:”是。明日一早启程。” “大郎也跟着?”霍起英拧眉,“你们兄妹俩去永安,带上大郎许是会有诸多不便,不如把大郎留下。” “大郎不肯。” “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兄妹俩难道还不懂事吗?明知道要做多危险的事情,还带着个孩子,就不怕出事!” 其实是怕的,可是大郎就像是认定了要一起走,无论他们兄妹俩说什么,就是不肯答应,紧紧拽着他们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撒开手。 宋拂有些无奈。霍起英也知道这里头的事情,想了想忽的道:“这些年,你父辈的同僚剩的七七八八,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你阿爹阿娘,能帮上忙的人说不定也找不着了。” 宋拂略心惊。他们兄妹打定主意去永安,为的是洗刷虞家的冤屈,想着要寻些父辈过去留下的人脉帮忙。霍起英这么一提,她忽的想,难道这些年,康王和皇后当真势力扩展到只手遮天,满朝文武皆拜康王的地步了吗? 霍起英发觉了她的惊讶,推开书房的门,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了宋拂。 “这封信,阿拂,你收好。” “这是?” “淮安郡公萧纬。他还有个身份,是宗正寺卿。” 宋拂捏着信,一时觉得心口滚烫。 淮安郡公就是霍起英这些年经常挂在嘴上的“老东西”。难听的话说归说,可老伙计的交情始终是交情。真有了事,霍起英心里想的头一人,到底还是“老东西”。 霍起英突然笑起来,手掌拍了拍桌案,乐呵道:“这‘老东西’在宗正寺里还能再待上几年。安生日子过久了,临了我不给他找些事做,那对得起这‘老东西’成日里往我霍府送那些有的没的玩意儿。” 宗正寺掌管着皇族事务,皇帝的亲族无论是姓萧还是皇后的族人,皆属于宗正寺所管理的天潢贵胄。宋拂兄妹二人既然目的在于康王和皇后,那宗正寺必然能帮上忙。 而且,那老东西的性子……大概是唯一会给康王脸色的朝廷重臣了。 ***** 兄妹俩在车内轻声细语说着事的同时,车外,萧秉瑞对于桓岫的同行,一路上都绷着脸,直到忍不住了,怒道:“桓仲龄,你真的是疯了!” 到底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兄弟,萧秉瑞心头火烧得再旺,张嘴时除了骂一句“疯了”,再说不出其他重话来。 尤其,在知道宋拂就是虞宝音,就是当初那个李代桃僵,替嫁的小婢女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莫大的讽刺。 “十年前,你为了她,跟尚书令大人闹翻,只身去了番邦。十年后,你又为了她,连官职都不要了,非要一起回永安,为她保驾护航。” “桓仲龄,你对她是怎么想的,你又知不知道她对你是怎么想的!” “你还是不是男人?” 怕被后头马车里的兄妹听到了对话,萧秉瑞忍着心头的怒火,压低声音呵斥。 可桓岫的脸上,平平静静,只随意地松了松缰绳,纵着坐骑往前快走了几步,淡淡道:“你错了。” 他的声音,平直得不见丝毫波澜。 根本听不出半点的在意。 “什么错了?”萧秉瑞纵马,与桓岫并行,“桓仲龄,时至今日,你还敢说你不是为了她才去的番邦?” “十年……” “十年都过去了,你就没想过这十年里,没有你她都能过得很好,你又何必非要把自己摆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你觉得只有你救得了她不成!” 桓岫随手将马缰拉紧,扭头平视着他:“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她才去的番邦。” “不是?” 萧秉瑞一声嗤笑,好似听见了最为荒谬的胡话。 “桓仲龄,你敢不敢扪心自问,你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我是。” 这一次,萧秉瑞气得手抖。 他紧紧绷着脸,几乎是咬着牙,伸手指向被车帘挡住的马车。 “十年前,你去番邦。谁都笑话你被临殷薛府那位县主耍了,除了我们几个好友,有谁帮你在人前说过一句话?没有!就连尚书令大人,还有你那位母亲,没有人帮你解释过,就连薛府他们都没有去讨要过一个说法!” “你好不容易回朝,尚书令向父皇举荐,想将你调进秘书省。你没答应。父皇有意让你留在鸿胪寺,或者去六部。你没答应。” “你求了个安西都护府的长史,一个可能干一辈子都没机会升迁的官。然后,做了没多久,你就跟着他们兄妹俩回永安。你这样还敢说是为了自己!” 萧秉瑞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 桓岫忽然觉得很累。 他知道,有些事,无论他如何解释,他的挚友都不会相信。 就好像,从始至终,他去番邦,并不是因为宝音的“死”,而是再不愿忍受桓府密不透风的管制。 可说出去,几人能信…… 萧秉瑞满心都觉得他是个为了女人,会抛弃一切的男人,他解释再多又有什么用…… 太累了。 他的姑娘,明明从来都不是他的桎梏。 “仲龄,你是才子,是状元,你很聪明,父皇曾一心想要将你培养成他所能倚重的臣子。你不妨回答我一个问题——” “康王和皇后一手策划了虞大人的死,你信吗?” 马,停了下来。 马队已经行了一路,眼看着白日将尽,远处斜阳挂在山头,橘黄的阳光照得半边山头一片金红。 桓岫坐在马背上,一时没有说话。 萧秉瑞盯着他,一动也不动。两匹马并肩而立,连带着身后的马车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车帘被人掀开,宋拂探出身来询问时,桓岫的声音很缓很慢,终于一字一句道。 “我信。”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回纥死后火烧的方法,是我根据其他胡人种族的资料编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此。别在意。 第38章 永安 一伙人紧赶慢赶,风雨兼程地走了月余,恰逢雨季,淅淅沥沥地快要将人下出火来,这才走到了永安城外。 桓岫身边的两个仆役秀玉和秀石轮流赶车,城门处把守森严,一伙人正要往前递交文书进城。宋拂忽然叫住了他们。 “怎么了?”萧秉瑞问。 宋拂盯着萧秉瑞看了一眼,转而又看向桓岫:“我们兄妹就先不进城了。” 萧秉瑞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问:“不进城去哪儿?不是你们说要回永安的?” 宋拂不予理睬,望向桓岫。 “可有住处?”见宋拂点头,桓岫应道,“那好。” “好什么!” 第48节 萧秉瑞嚷了一声。桓岫没有搭理,只对宋拂道:“我让秀玉留下,给你搭把手。” 宋拂想要回绝,可仔细一想,还是感激地收下了他的好意。 饶是萧秉瑞再反对将兄妹二人留在城外,有桓岫在,也只能对着下了马车的兄妹俩干瞪眼。 二人在城门外的小茶摊上坐了会儿,给饿坏了的大郎喂了点馄饨,亲眼看着桓岫等人递出文书,被守卫毕恭毕敬地送进城门,这才起身往官道旁一条羊肠小道走去。 兄妹俩走的这条羊肠小道一点一点延伸入山。两边林木葱茏,越往深处走,越能瞧见一些在关城见不到的鸟兽花木。 大郎看的新奇,早忘记了这路上经历过的颠簸,噔噔噔地往前跑。然吕长真的腿到底不能用多少力,他每每跑快了几步,都会乖巧地停下回头等着汗流浃背的姑姑扶着阿爹,一步一步走过来。 “姑姑,我们要去哪儿?” “去找住的地方。” 这座山,她只来过一次。 她还记得住在山里的那对夫妻。 大概是至今她所有见过的夫妻中,看模样最不相配的一对。年轻的妇人很美,言行举止间,颇有些大家闺秀的仪态。而她的丈夫,则是个五大三粗的猎户。 宋拂还记得,那猎户送给她的见面礼,竟是一张完好的虎皮。 但后来。 那对夫妻很快就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她唯独知道的,仅仅是那年轻的妇人临行前,曾站在她的小院里,同她说了几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不知道他们在山上的那座小院子还能否住人。 宋拂其实没抱多少希望。毕竟时过境迁,那小院又没人打理,只怕这些年早被人占了去。 越往里走,她心底越是不安,然走了几条弯道,入夏的温度热得她汗流浃背,终于还是让她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对夫妻留下的小院子。 这院子不比宋拂他们在关城的那两个院子大多少。 只有一进大,一幢院子带两个瓦房,还配了个矮小的灶间。或许是因为妇人爱干净的缘故,院子的一角被猎户拿砖石自己搭了个不大不小的茅房。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这么多年没人居住,早已到处都是灰,结满了蛛网。窗棱上的白纸发黄,早就被风雨吹刮地破破烂烂。 看得出,自夫妻二人离开后,还就真的再没人打理过,荒得很。 吕长真撑着手打量院子,忍不住叹息:“还是进城去住吧。” 他看了看帮忙扛着轮椅上山的秀玉,后者累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关城的家虽然不大,可好歹住着舒坦,现如今这院子,就算收拾干净了,也让人觉得委屈了。且住在这里,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别人。 “就住这里。”宋拂说着卷起衣袖就要收拾,“我们身上的银钱,不够我们在城里久住。而且,一旦进城,要想不被人知道,太难。” 虞家出事时,宋拂年纪还小,永安城中能认识她的人只怕是没有。可吕长真不一样,当年的永安第一才子虞长真虞状元,即便这些年被人遗忘,可眼熟的脸孔一旦出现,总会有人能想起他的身份。 更何况,他们此番出行,身上所带的银钱的确不多。关城的房子已经托人变卖,换来的银子,在关城兴许还能用上一两年,可在永安这寸金寸土的地方,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吕长真沉默许久,眼睛竟有些泛红,视线始终跟随着宋拂,不曾离开她片刻。 大郎道:“阿爹?” 吕长真低头,大郎仰着脖子站在他的身边。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道:“如果以后阿爹去找你娘亲了,记得要代替阿爹照顾好姑姑。” 他亏欠的人里,永永远远,都会有一个没被他保护好的妹妹。 ***** 雨下了一夜,地上还留着不少积水潭。马蹄往里一踩,便激起泥花。桓岫微微低头,伸手拂去溅上衣摆的泥,骑着马哒哒哒停在了宫门口。 萧秉瑞纵马跟上,见他在宫门前下马,随即翻身下来,将马缰随手丢给了迎上前来的宦官。 “现在就要见父皇?” 换作平常,萧秉瑞理当先回王府沐浴更衣后再进宫,可桓岫径直就往皇宫方向走,他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骂归骂,可情同手足的好友依旧是好友,他可不愿一回头的功夫,就让好友被皇帝盛怒之下砍了脑袋。 “见。我们慢一步,可能康王那边就得了新的消息,有了新的主意。” “你真的信康王叔和母后……” “我说过,我信。”桓岫说。 萧秉瑞咬牙,不得已追着他就往宫里去。 一路行到殿前,殿外守着的宦官还未上前阻拦,就听见紧闭的殿门后,传来了一声响。 啪! 有什么被摔到了地上,紧接着传来皇帝怒火中烧的声音,“这群混账东西,连这么简单的病都医治不了!要他们何用,全部革职!!革职!!” 萧秉瑞吃了一惊,忙看向门口的宦官。 那宦官面露苦涩,低头道:“是小公主病了。” “什么病?”宫中女眷的事,桓岫本不该过问,可那小公主最爱黏着萧秉瑞,以至于他也曾顺带着见过几面。 宦官道:“先头还活蹦乱跳地同十四殿下打秋千,完了两位小殿下一道喝了碗牛乳,当夜公主殿下就病倒了。上吐下泻,小脸蜡黄,哭得都快厥过去了。” “这怎么会治不好?”萧秉瑞急了。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病。宫里的御医们忙活了好几晚,就是不见好。所以陛下这才恼了他们。” 宦官说着,叹了口气,劝道:“六殿下,桓大人,若无要事,还是明日再来吧,省得被陛下迁怒……” 他话还没说完,殿门从里头被人打开,挨了训的御医们一个接着一个,灰头土脸地赶紧往外走。 桓岫看得清楚,当头的御医身上一大块墨迹,显然方才那一声响是皇帝怒极砸了砚台。 “外面的是谁?” 皇帝的声音一听便知忍着极大的怒火。 萧秉瑞缩了缩脖子,有些犹豫。桓岫倒是长腿一迈,径直入了大殿。 砸了御医的砚台落在地上敲碎了一角,已经不能再呈送御前。有宦官弓着身子在赶忙擦拭地上的墨迹,收拾狼藉,见二人进殿,忙加快速度,后退着出了大殿。 皇帝就坐在桌案后,手边是成叠的奏折。批过的一叠,没批过的还有一叠。新换上的砚台似乎不太好用,皇帝眉头一拧,朝桓岫冷冷道:“上来为朕磨墨。” 桓岫上前。萧秉瑞在殿内挪了几步,道:“父皇,儿臣……” “不必行礼了。”皇帝打断道,“说说看,为什么回来了。” “落雁城的事已了,所以……” “不是问你!”皇帝怒道,差点摔了手里的笔,“仲龄,朕问你,朕可有召你回朝?” “并无。”桓岫磨墨的手有一瞬停顿,答道,“是臣自己回来的。” “那你说说,究竟是为了何事回朝。”皇帝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若是你说不上个一二来,朕就将你贬去安西都护府,从此不必再回朝了!” 萧秉瑞看了看桓岫,再看皇帝,咬咬牙,道:“父皇,其实是因为康……” “其实是因为康王之子,大理寺少卿萧子鱼萧大人在安西都护府徇私枉法一事。” 皇帝想要落笔的手顿住,拧眉看着身旁的桓岫。 “徇私枉法?难道虞长真死了?” “虞长真还活着。”桓岫看了皇帝一眼,“但其妻子在虞长真获救后被掳,受虐而死。” 殿内顿时寂静一片。 这时萧秉瑞张了张嘴,道:“我们找到人时,尸体早就凉透了。儿臣带着人去追,也没能追上。” 皇帝不紧不慢地放下笔:“那如何证明,虞长真的妻子,是死于萧子鱼等人之手,而不是被什么山贼恶匪掳走?” 第49节 萧秉瑞迅速地看了桓岫一眼:“耳朵。那妇人咬下了萧子鱼的耳朵。” “耳朵?” 桓岫道:“萧大人耳后有痣,那被咬掉的耳朵后面,正好有一枚黑痣。且后来六殿下抓回来的萧大人近侍,也老实交代了此事。” “如此说来,那妇人倒是个烈性子。” 皇帝若有所思:“也对,他们虞家人,个顶个的性子烈。虞邈是,楚娘是,这虞长真自然也是。” “他们兄妹如今如何了?” “也回永安了。”萧秉瑞老老实实道,“只是不肯进城,也不知现下在何处落脚。” 皇帝淡应了一声,口气随意,倒像是没了方才的火气:“所以,仲龄,你就跟着回来了?” “臣去安西都护府,本就是为了陛下查探当年小皇子一事。既然虞家兄妹回永安,臣自然不能留在安西。” 皇帝抬起眼,朝他颔首:“原来如此。朕差点误会了你,还以为你的翅膀长硬了,开始不服管了。” 皇帝口气淡淡,但萧秉瑞在底下听得却是毛骨悚然。 他的父皇究竟是什么脾气,做儿子的最是清楚不过。当年何等受器重的虞邈虞大人,也不过因一些尚未调查真凭实据就下了定论的事,就连带着家人被满门抄斩。他的父皇,从来都只会是暴戾的脾气。 该说的事都说完了,萧秉瑞几乎是僵硬着从殿内走出来。 待走下大殿跟前的台阶,他蓦地松了口气,扭头见身后的宦官等人不再注意这边,当即抓着桓岫的衣襟,就往旁边拐角处走。 一边走,他一边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说什么?” “说康……说那谁和那谁谁苟……苟那个合……” 合字几乎没了声音。 萧秉瑞到底知道,这是在宫中,隔墙有耳,有些话说不得。 桓岫抬眼看看他:“证据呢?” “你!你方才还说信他们兄妹俩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信,可证据不在我们手上,你让陛下如何信。” “……” “所以,”萧秉瑞松开手,“你从一开始去安西都护府,就是因为父皇的旨意?” 桓岫闻声,微微眯眼,仰头看着大殿飞扬的翘角:“并非一开始就是。只是,我去安西,比其他任何人去安西都要好。起码,我舍不得伤了她。” 第39章 皇后 萧子鱼从衣袖里伸出手,带着粗茧的大拇指摩挲着缺了一只耳朵的侧脸,眼前还能浮现当日那个看着温顺的女人,嘶吼着狂笑的神情,还有那双宁死不屈的眼。 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个女人,还是胡女,凭什么会把两个汉人看得比命还重。 萧子鱼站着的地方,是芙鸣宫,皇后娘娘的行宫。 他之前是私自离开永安,且在安西都护府所做的事,无一例外与皇帝无关。萧秉瑞的出现,意味着他的所作所为十有八九已经被皇帝知道,因而,自回城后,他便告假在家养病,一直还没上过朝。 可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眼见着萧秉瑞与桓岫回了永安,萧子鱼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想了想,这些事果然还是需要后宫之中位高权重的女主人才能插上一手。更何况,他所做的事情,何尝又不是为了他的父王和那个女人。 芙鸣行宫在宫外,行宫内有一道观。皇后信奉道教,时常会带上人出宫,在芙鸣行宫内住上一段时日。 因而,若要见皇后,行宫是最容易的地方。 现下是晚间,宫女宦官们各司其职,在行宫内井然有序地安排着夜里的事。没人在意萧子鱼究竟在原地站了多久。 直到有小宫女匆匆过来迎接,他这才动了脚步。 小宫女名叫拂春,是皇后身边的人。 年纪是小了一点,可做事利索,嘴又牢,很得皇后的欢心。平日里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多半会交予她办,一如像现在这样,晚间还与男子见面。 拂春似笑非笑地引着萧子鱼往前走:“郎君可算是来了,娘娘还以为郎君要在府里养上一年半载,才愿意在娘娘跟前露个脸呢。” 萧子鱼不语。 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将宫女宦官们摆在眼中,拂春自然也是知道,面上仍旧带着笑,若有似无地打量他的脸侧。 “哎哟郎君这耳朵是怎么了?怪受罪的。” 拂春还只是偷摸着打量,那跟了皇后多年的大宫女浥露直接开口便哎哟了一声。 萧子鱼抬眼,看向站在殿前语笑嫣嫣的浥露。后者掩唇,微微躬身。 “郎君,康王正在殿内,郎君可莫惊扰了两位主子。” 萧子鱼走入殿内。皇后刚传了膳,行宫里的膳房不必宫里的差,膳桌上摆的菜更是专挑着皇后喜爱的口味上的。萧子鱼甚至一眼就看到了连宫里都很难供应上的远海的大鱼。 兴许是因为有康王在的关系,这一桌的晚膳,排场有些大。 他微微抬眼,瞧见站在皇后身旁,正贴心帮她布菜的康王,随即收回视线,低眉顺眼,恭敬道:“献昌给皇后娘娘请安,给父王请安。” 正为皇后布菜的康王一看到萧子鱼,神情不变,仍是继续手里的事,舀了一碗汤,吹了吹,这才放在了皇后的面前。 “怎么这个时候召他来?”康王不咸不淡地问,“用过膳后再见他也不迟。”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边吃边听献昌说上一说,又有何关系。再说,这不是你的儿子,听说告病在家好几日,也不见你去看看。怎么,在我这儿让你顺带看上两眼儿子,你还不乐意了?” 皇后说得亲昵,手指点点汤盏,,等到康王舀了一勺喂到她的嘴边,这才笑着又道:“献昌这孩子,从小懂事,我可是喜欢极了他,当初要把他接进宫里给太子当伴读,你怎么也不肯,现在让我多瞧瞧还不成么。” “成成成,皇后娘娘说什么都成。” 萧子鱼躬着身行礼,皇后不见叫起,他便也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是皇后在替康王一起敲打他。因为交给他的任务,没有完成,甚至还惊动了不必要的人。 萧子鱼目光不变,只觉得没了耳朵的地方,又传来了钻心的痛。耳边全是那个叫弥丽古丽的女人恶狠狠的声音。 藏在衣袖下的拳头忍不住握紧,他逼着自己深呼吸,赶走如同入魔般阴魂不散的声音。 然而皇后似乎打定主意用这种方法敲打他。 嘴上说着边吃边听,可事实上,直到一顿晚膳吃完,拂春及时为皇后送上了准备好的漱口的茶水,他都仍旧还保持着这个辛苦的姿势。 待所有宫女都被打发到了殿外,皇后这才抬了抬眼,轻柔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怎么还站着,不跪下歇歇么?” 萧子鱼面上一僵,耳畔紧接着传来康王的斥责声:“还不跪下!” “本宫没记错的话,献昌你去安西都护府,是因那尚书令桓大人的幺子听说了虞氏还有后人活着,且就在安西都护府。”皇后声音微微太高了几度,眼神略带慵懒,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的扶手,“本宫记得,那桓家小郎君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起居郎。” 萧子鱼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着了地面。他从未如此狼狈过,可在皇后面前,他卑微得就好像是蜉蝣。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如果没有太子,他的目的是不是就能更轻易地达到。 “所以,这么确切的消息,你又是怎么才让事情发展到了现在的地步?”皇后抬手,手指拂过康王放在她肩头上的手掌,手指勾缠,带着令人窒息的暧昧,“本宫以为,东西拿不到,把人杀了就是,你杀了人,可杀的却不是虞氏后人。献昌,你糊涂了。” 萧子鱼知道,他不能解释什么。 他的确应该在拿不到东西时,就把虞长真杀了,那样兴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事。 甚至……他也不会没了一边耳朵。 “本宫听说,搅局的那个女人,是虞邈的那个庶女,尚书令的次子,就是那个、那个桓仲龄似乎和她十分亲近?”康王已经坐下,皇后勾着他的手指把玩,一边说一边想,好像还没从没见当年那个被虞邈捧在手心里的庶出的闺女。 第50节 “回皇后娘娘,的确是逆臣虞邈的庶女,虞家二娘虞宝音。她似乎与桓岫颇有些渊源。” “哦,还有渊源,那真是有趣。这孤男寡女的,说起渊源来,只怕也就是那情啊爱啊的。” “当初临殷薛府李代桃僵嫁给桓岫的,据说就是这个虞宝音。” 皇后指尖一顿,微微抬眼:“薛府?就是如今嫁给了军器监曹大人的那位云阳县主?是她救的人?” “并非。”萧子鱼轻应一声,说,“听说当初救她的人,正是桓岫。” “这么说来,还真是颇有渊源。” 皇后慵懒地看着他问:“那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本宫什么?” 萧子鱼心头一怔。 皇后续道:“是想告诉本宫,当年虞氏之所以还有后人活着,是因有尚书令府的帮忙。” 萧子鱼忙要否认,皇后忽的笑开,手指在康王掌心滑动:“献昌,有些事何须担心。难道那对兄妹无权无势的,还能伤到本宫的筋骨?” 能在后宫坐稳后位这么多年,皇后从来都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更何况,她的身边还有康王,自然便有了旁人所没有的自信。 “行了,你要说的本宫都知道了,退下吧。” 皇后懒得再听,直接将人打发走。 萧子鱼也并未停留,眼角瞥见康王与皇后并肩坐着,收回视线,弓着腰退了出去。 出行宫的路很长,萧子鱼沉默着往前走,脚步飞快,似乎不想在这糜烂的行宫中停留太久。偶尔还能见身着道服的女冠从身旁经过,身上却都带着香火遮盖不住的脂粉味。 “郎君且慢走。” 拂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子鱼回身。 那小宫女提着灯笼,一张脸笑颜如花:“郎君,康王殿下嘱咐奴婢给郎君带句话。” “康王说,成大事者,不可光看眼前。” ***** 小院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太长时间没人住,这院子里七七八八坏了不少地方,能收拾的收拾了,不能就留着明日再下山找人上来修补修补。 宋拂进山摸了几颗野鸡蛋,在刚收拾出来的厨房里头做了晚膳。等匆匆吃过之后,她一本正经地从先前她翻找出来,背着进山拾柴摸鸡蛋的背篓里抱出一只哼哼唧唧的小奶狗来。 “小狗!小狗!” 吃饱喝足,正是犯困的时候,大郎眼皮都要耷拉下来了,瞧见被她抱着的小奶狗,当即瞪圆了眼睛,欢喜地就要伸手去抱。 宋拂颠了颠小狗,小心地放进他怀里:“大郎。小狗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你要照顾好它。等它长大了,就会给咱们家看家护院,会保护你,还会陪你玩。” 大郎欢喜地不行,连连应声,坐在门槛上就对着小狗说话。 吕长真很久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心底也松了几口气。 “小狗是哪儿来的?”叮嘱完大郎别把小狗玩不舒服了,吕长真转头问道,“山里头捡的?别是捡了只狼崽子回来。” 宋拂正卷了袖子收拾碗筷,闻声道:“是跟人讨来的。”她直起身说:“山底下有个樵夫上来埋狗,说是自家从小养大的母狗,也不知是吃坏了还是病死的,突然就没气了。怕随便丢被人吃了出事,就上来找地儿埋。顺带着把家里养不下的其他几只刚生一个多月的狗崽子也带上山,寻思着让它们自生自灭。” “所以,你跟人讨了一只?” “是呢。我帮那樵夫看了看狗,是被人药死的,埋了是好事,不然被人吃了一准出事。那樵夫松了口气,就问我要不要狗。我挑了一只带回来,养大些,就能看家护院了。” 见宋拂一双手在水中进出,年幼时的白嫩早已被时光磨砺出了茧子,吕长真心头闷堵。 “阿拂。”他顿了顿,又喊,“阿音,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么清楚,计划周密,那对自己的事情呢?” 他认真地想起那个清风朗月般的桓岫,道:“你和桓郎君的事,你可曾仔细想过将来?” 第40章 愚蠢 外面又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屋顶上零星有几个破洞,瓦片只盖了一半,大雨如注,全都打进屋里。接雨的水桶被打得发出“哒哒”声,宋拂躺在发着霉味的床上辗转反侧。 倒不是因为雨太大,扰了清净这才睡不着。她更多的是思绪万千,导致明明闭上了眼,可分明还能瞧见那个掀开她大红盖头的男人。 她索性坐起来,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出神。 晚膳后吕长真的那句话,着实将她问住了。 她现在身上背的是清清楚楚的“罪臣之后”四个字。 她在安西都护府,还能只做一个大龄未嫁的老姑娘,做的是下九流的仵作,多攒几年银子说不定还能找一个自己看着还能入眼的倒插门。到那时候,心里头藏着的那点影子,只怕天长地久的,也能忘了个干净。 然现在,不一样了。 她压根没想过有一日,还能和桓岫重逢。 她看得出来,他对自己有些好感,比喜欢还多一些,却始终保持着她所希望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得不说,她有时候甚至觉得,何必呢。 他一开始没认出她来。 也对,毕竟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她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只能为他人鱼肉的虞宝音了。十年时间,足够练就她的满腹心思。 在官驿初见的那一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被夺取了所有的目光。所有来自他的邀约,她都婉转地接受,压着满心的雀跃和想念,以一副素不相识的脸孔,与他来往。 她改了名姓,改了口音,还成了寻常女子绝不会去当的仵作。这些保全了他们兄妹多年,也成功迷惑了他。 宋拂闭了闭眼,低头埋首于膝盖上。 身份的差异注定他们之间的所有缘分,都在十年前就斩断了。现在重逢,不过都只是徒然。 如果虞家没有出事,也许……也许她还能厚颜无耻地求阿爹去桓府提一提这门亲事。 可没有如果。 虞家早已经没了。 她和他再怎么纠缠不清,也都只是挥手便能斩断的孽缘而已。 十年,黄花菜都不知凉了几盆,她还在盼着什么…… ***** 永安城有夜禁。闭坊后,街面上便轻易不许百姓来往,即便是官员,若没那身份,也只能被城中武侯撵着跑。 桓岫出宫后就跟着萧秉瑞去了他的平王府。用完膳后,城中早已闭坊,萧秉瑞没脸皮地邀他留宿,桓岫转头骑了马便走。 住在坊门边的坊卒开了门,桓岫应声欲行,忽的低头问道:“闭坊后,可还有人进过门?” 坊卒有些不大认得桓岫的脸。 可桓家父子几人,容貌上多有相似倒也好认,坊卒闻声忙道:“有,小郎君半个时辰前才过去。” 坊卒说的小郎君,自然指代的是桓峥。 桓峥身为起居郎,理当在皇帝身边记录陛下的一言一行。然,桓岫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宫中得知,桓峥早已告假数月,理由竟也是拙劣的养病。 如果不是萧子鱼在安西都护府惹了事,他二人私自离京,以权谋私的事,只怕皇帝并不会知晓。错就错在,事情出了,皇帝也知道了,这告假的借口就真成了借口。 桓峥此时只怕,进退两难。 桓府内,一路灯火通明,招摇地生怕别人不知这里住的,是堂堂尚书令桓季桓大人。 门房新来的,不认得桓岫,伸手就要拦人。 “退下!” 被突然喝住,门房愣了愣,这才接着门口灯笼里的烛光看清了来人的长相:“二……二郎君?” 第51节 桓岫轻轻看了门房一眼,回头向后来者掬手:“阿兄。” 来人身材高挑,体格健硕,正是桓岫的嫡亲兄长,大郎桓桁。 桓桁迈步上前:“不是说去了安西,怎么突然回来了?” 桓桁少时从武,是桓府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弃文从武的子孙。少时就经常不着家,十余岁的时候入了千牛卫。 旁人荫任千牛,多是仕途通达,升迁极快,偏他一个位置坐着就能不动如山。直到皇帝有意让他尚了公主,这才大张旗鼓地将人一层一层升到了左千牛卫中郎将的位置。 平日里,这位桓府的大郎都住在妻子寿光公主的公主府。因公主至今未曾育有子女,袁氏话里话外总有些不喜,桓桁索性减少了带妻子回桓府的次数。 对桓岫来说,这位兄长或许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些愚。 但他觉得,整个桓府,唯独桓桁是最好相处的人,也与自己最能说得上话。 “出了些事情。”桓岫道,“阿兄怎么这么晚过来?” “是母亲遣了人来,说是三郎养好病回来了。” 桓桁说着,伸手带了一把桓岫:“走吧。你我兄弟二人,也好些时日没见了,晚上陪我喝几杯。” 桓岫应了两声。 入了府,兄弟俩才发现,大晚上的袁氏竟还设了家宴,说是要给桓峥好好补补身子。 桓岫一眼瞧见,他母亲袁氏在一旁高兴地问这问那,看着面色红润的桓峥就如同看着一只大元宝,喜得只差上手摸上两把。 桓峥的妻子饶安郡主,更是眉开眼笑,催着儿子凑近给说上几句大吉大利的话。 大堂内摆了一桌子的菜,大鱼大肉,桓峥显然有些吃不下了,正绷着脸咽下一口袁氏非要夹给他的鱼肉。 那边,饶安郡主还体贴地要给他舀上一碗鸡汤。桓峥有些忍不住,张嘴就要制止,眼角忽的瞥见走进大堂的兄长们,脸色顿时变了变。 “三郎。” 堂内的灯笼,将桓峥变幻的脸色照得无处可遁。桓岫忽的笑了笑,只听桓桁无知无觉地问了一声。 “三郎,听说你告假数月在乡间养病,可是病好了?” 桓峥脸色有些难看,手里的鸡汤更是一口还没喝,嘴里已觉得油腻得难受。 “好了。不是什么大病……” “那就好。”桓桁连连点头,“母亲,三郎大病初愈,还是让他早些去休息吧。” 袁氏心里欢喜,哪里知道桓峥这时候巴不得躲回房里,见三个儿子都到了,连声催促婢女去酒窖里搬坛酒过来。 不多会儿,酒送了上来。 袁氏满心都是欢喜,连带着忽略了桓岫突然回府的原因,一坛酒走了几个来回,人就已经喝得迷糊了。 桓桁忙扶着袁氏回房,早已醉的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桓峥自然而然丢给了桓岫。 有婢女想要上前,桓岫挥手命人退下,起身绕到桓峥的另一边。 他喝得也不少。番邦那些年,天寒地冻的时候,喝酒是最好的取暖方式,习惯了番邦的烈酒,永安的酒水就显得不那么醉人了。 他低头,踢了踢桓峥。 桓峥没动。 “喝醉了?”桓岫道,“也对,三郎大病初愈,自然不胜酒力。” 他说得很客气,可脚下的动作却丝毫不客气。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抬脚就是重重的一踢,不偏不倚,踹在了桓峥的腰上,将人连人带椅踹翻在地。 动静这么大,堂外候着的婢女仆役立时就要冲进来看个究竟。 “都滚出去!”桓岫大喝。 已经跑到桓峥身旁作势要去扶的婢女被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脸色发白,赶忙又退了出去。 “三郎,为虎作伥的感觉如何?” 躺在地上的桓峥动了动。桓峥知道,就是睡得再死,刚才那一脚也足以把人踹醒,更何况桓峥根本就是在装醉。 “你以为偷摸着把罪臣之后抓回永安,陛下就会因此龙颜大喜?你跟萧子鱼谋划了那么多,是不是压根没想到,事情根本不按照你们的计划走?” 桓峥痛得眉头紧皱,捂着腰,蜷缩起来。 桓岫居高临下,冷着脸看他:“你以为,萧子鱼是为了什么才去安西。三郎,我从未像如今这般觉得你愚蠢。” “是……我愚蠢。”桓峥费力地睁开眼,声音从牙缝间挤出,“只有你最聪明,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我并不聪明。如果我聪明,我不会让人被你们一次次地驱赶、伤害。”桓岫道,“但你是真的愚蠢。萧子鱼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野心勃勃,不甘只当个起居郎,可你怎么不想想,萧子鱼凭什么蹚浑水?” “他是康王之子,因为康王有野心。但父亲是尚书令,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就是想要站队,也该与父亲站在一处,而不是走向康王。” 再多的话,显然已不合适在这个时候说。信与不信,桓岫都不会再说,他相信,桓峥还没愚蠢到把这些话透露给萧子鱼的地步。 “什么野心?”桓峥觉得不可能,“你这是要为了罪臣之后,栽赃诬陷康王吗?你想离间陛下和康王的关系是不是!” “离间?”桓岫闭眼又睁开,缓缓道,“我离间他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 桓峥再蠢也知道,根本没有好处。 “是因为……因为那个女人?” 脑海中出现宋拂那张脸,桓岫语气不由带上讥讽:“你是真的蠢么?旁人皆说阿兄愚,我却觉得真正愚的人是你才对。桓叔宣,你是桓府的郎君,这就是我让你远离萧子鱼的理由,不要有朝一日,因为你的愚蠢,拖累整个桓府!” “还有,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发妻。论理,你该称呼她一声‘二嫂’。” 桓岫话罢,再不去管他,径直出了大堂。 堂外,婢女仆役跪了一地,台阶下站着光明正大听墙角的男人。 桓季已经在堂外站了不少时候,从兄弟二人说话开始,就完完全全听了下来。这时间桓岫出来,父子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擦肩而过。 “什么时候,带她回来?” 桓岫脚步一顿,并未回头。然答案,却如自言自语般递了出去。 “等事情都了结了,儿子就带她回来。” 第41章 解围 山上的这座小院,收拾完后要修补的东西不少,单是屋上的瓦片就该整补整补,不然没个样子。 完了还要买些吃的东西上来,不然俩大一小再带一只狗崽子,可得在山里头饿死了。 宋拂要下山进城,大郎说什么都要跟着去。吕长真行动不便,虽也想着进城去看一眼曾经的故乡,到底还是不想给宋拂添麻烦,只允了大郎跟着姑姑下山进城,见见永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永安的雨季,并非一刻不停地下雨。昨夜那场雨下完,山间地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宋拂带着大郎进了城,满大街花花绿绿的,别说大郎看的目不暇接,就连她自己,也有些看不过来。 都城果然是都城。 虞氏一族还生活在永安里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因为身份的关系出来的时候不多,只偶尔能跟着阿爹阿娘出来瞧上两回,或是偷摸着跟着关系要好的堂兄弟们出来瞧瞧。 再者,时隔这么多年,饶是她再过目不忘,永安的街道也不会一成不变等她回来。 她的住处暂时还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现在只想趁着还清静的时候,先把家里要准备的东西都备上,再弄一笔前,以备不时之需。 第52节 永安的街道繁华地令人目不暇接,处处都是人头,比之安西都护府的集市有过之而无不及。 行来走往的人群中,不时还能看见黄头发绿眼睛的胡人,除了路边的建筑风貌与安西不同,宋拂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安西都护府。 沿路摆着货摊,卖的东西各式各样,从糖人泥人,到绸缎葛麻,应有尽有。宋拂先是牵着大郎的手,而后索性将孩子抱了起来,在人群中慢慢走着。 前头有人似乎在吵架。这街上全是人,碰着一二发生点争执也着实正常。可吵得这么厉害,甚至还堵着了路,未免就让人觉得诧异了。 宋拂被堵在糖画摊子前,索性掏了几文钱,给口水都快滴下来的大郎买了一支糖画,顺便在嘈杂的人声中,辨认着前头争吵的内容。 她不听还好,这一听顿时扶额。 前头吵架的声音里,薛芃芃的声音实在是显眼得很。 她有些想等糖画好了,这就抱着大郎走,可那吵架声越来越激烈,她的脚步才转了个头,硬生生随着一声“死人啦”转了回去。 那声高喊,声音又尖又利,一时间,整条道上原本怨声载道的人群顿时没了声音。 “你杀了我男人!你杀了我男人!” “胡说八道!我都没碰过他,你男人自己死了与我何干!” “就是你杀的他,不然他好好的怎么会死!” “麻烦让一让。” 宋拂拿肩膀往前挤了挤,闻言叹了一声,也是觉得自己这心实在是太容易软了一些。 “麻烦让一让,我是仵作,让我看看。” 她挤进人群,视线往地上扫了一眼。 男人躺在地上,脸色发白,显然已经没了气。可刚死的人,身体还是柔软带着温度的,看起来只是像睡着了一般。 这个尸,不好验。 听见有仵作过来,下意识地就让出了一条道。然而等仵作往人前一站,人群中有人发出嗤笑。 “女的?这年头女的也能当仵作了?” 有一人发出质疑,就会紧接着出现第二人,第三人。 宋拂放下大郎,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这世上多的是看热闹的人,尤其是像薛芃芃这种一眼看去就出身不差的小娘子遇上点麻烦事,更会让人乐得多看会儿戏。 而她,一个女人,自称“仵作”,甭管真假,质疑者从来只多不少。 薛芃芃被气得满脸恼怒。 她不过是心情不好,跑出门撒气,没成想会撞上那对夫妇。妇人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偏巧她脾气不好,这就吵了起来。那妇人的男人看着就脸色不好,可她哪知道好端端的人,就这么站着也能突然倒地死了。 她这样的出身,何苦来哉要去杀一个穷鬼! 见有仵作上前,薛芃芃急红了眼,抬头就要喊对方赶紧过来验验尸。可一抬头,看清了来人的脸,她下意识张嘴:“是你……” 宋拂瞥了她一眼,微微摇头。 薛芃芃蓦地闭上嘴,心头有些突突。想起自己先前在霍府还得罪过宋拂,生怕这会儿被人给报复回来,有些犹豫该不该让她把尸给验了。 薛芃芃脸上藏不住事,那心里想的东西,宋拂只用一眼就猜了出来。 也对,换成萧秉瑞,这种时候她不趁机踩两脚绝不可能。可薛芃芃到底是一小姑娘,平白被人堵在路上,摊上杀人的罪名可不是什么小事。 “有哪位兄弟愿意帮忙去报个官?”宋拂开口问。 “已经有人去了!” “那多谢了。在下姓宋,入仵作行已有七年有余。如果信不过我,等官差来了,再验一遍就是。” 人群里质疑的声音原还以为她是打算推了这事,哪知道后头竟还跟着一句“再验一遍”。 有人大声问她是不是那大家小姐认识的人。也有人代她驳斥,认为能说官差来再验一遍无妨的,应当是有些真本事的仵作。 那些声音各说各的,薛芃芃的脸色青了又白,可再没下意识地流露出与宋拂是旧识的言行举止来。 妇人哭着不肯让宋拂验尸。 宋拂只好找来边上围观的几位婆婆,帮忙把人扶开,这才当着众人的面,弯腰解开了男人的衣襟。 男人穿的衣服是寻常的粗布麻衣,上头有些发潮的木头的气味。宋拂嗅了嗅,低头凑近闻。 她验尸从不避讳男女,因而这个动作没来由地叫围观者情不自禁地倒抽了口冷气。 “这位娘子,若是尚未婚配,还是……还是等官差来了再说吧,别坏了名声。” 扶着妇人的婆婆有些看不下去,出声劝阻。 宋拂直起身,问:“如果去官府验,你们信么?” 妇人摇头。 她又道:“那我在这里验,保证不伤到你男人的尸身。如果出的结果,你不信,等官差来了,你再验一遍。他们也许会剖开他的身体,检查里面的骨头、心肺,那时候你信么?” 妇人大哭,也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宋拂不再管她,只看了眼脸色发白的薛芃芃,道:“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别怕。” 说完,她低头,将男人的上身衣裳彻底解开。 兴许是因为宋拂这句话,一直吊着心的薛芃芃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男人是个干体力活的。一双手布满老茧,手掌骨节粗大,胳膊随便一捏,都是健壮的肌肉。解开衣裳后,裸.露在人前的更是一具健康的躯体。肤色微深,一看就时常晒太阳。 宋拂仔细看过男人的双眼,俯下身,耳朵贴上心口。心跳脉搏全无,确实是已经死了。 她伸手,大拇指自两块锁骨间往下按压。 一直按到胸口,她的手停住了。 “怎么了?” 薛芃芃和妇人几乎是同时问出口。 围观的人群也被吊起了好奇心,你挤我我挤你,纷纷往中间涌。 宋拂收手,扫了薛芃芃一眼,望向哭得两眼通红的妇人。 妇人年纪不大,虽然脾气不好,可男人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这时候哭得已经快没了力气。 她的目光,落在妇人的脸上,抿了抿唇,问道:“男人一早,是不是干过重活?” “是。” “是不是有木头砸在了身上?” “对!” “木头很粗也很重,我想砸下来的时候,正好还就敲在了他的胸口?” “没错……” 妇人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宋拂的问题。好在她的配合,宋拂松了口气,仔细帮人穿好衣裳,起身掬了一礼:“这位娘子请节哀。” 官差姗姗来迟,宋拂看了一眼驱赶着围观人群,挤到里头来的官差,继续道:“这位郎君,是因早上被重物砸了胸口,致使肋骨折断,戳伤脏器,出血而死的。” “你胡说!” 妇人大喊。 宋拂早就料到会这样,不急不缓道:“并非只有体表才会出血,若是脏器出血,多半难以救回。娘子若是不信,就让官差再验一验。” 她说着就要牵着大郎走。薛芃芃作势想要喊住她,见宋拂微微摇头,便也停了脚步,只咬着唇,低声道:“谢谢。” 薛芃芃的这声谢倒是出乎宋拂的意料。她略吃惊地回头,薛芃芃的脸上因为安心又重新有了血色。 到底没坏到骨子里。宋拂想着笑了笑。 比她那嫡姐好,好歹只是脾气坏了点,总算没彻底长歪了。 第53节 那死人的事到底与她无关,宋拂将自己验尸得的结果告诉官差,便牵着大郎的手出了人群。 到底是堵得厉害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头,被平白堵住的还有不少车轿。车夫们一个两个都擦着热汗,伸着脖子巴望刚才经过的官差能快些把路给通了,免得扰了主人家的事。 宋拂经过一辆马车,这觉得这车上镶着的琉璃宝玉略夺目了些,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车帘忽的被人掀开。 里头的老者,蓄着羊胡子,正眯着眼笑。 宋拂心头一怔,只听老者微微颔首,笑道。 “二娘,好久不见。” 第42章 宗正 这会变的不光是永安城的格局,还有人的年纪。 已经不年轻的妇人领着宋拂去吃茶,倒茶的手都有些发颤。 “年纪大了,手不稳咯。二娘,喝茶。” 妇人笑着,倒了杯茶水给宋拂。宋拂道了谢,抿了一口。 “这茶,还是郡公爱喝的茶。”她笑了笑,口中偏苦的味道一如往年,“这么多年了,口味都没变化。” 妇人笑,抬眼见人换衣收拾妥当进了茶室,不慌不忙起身:“我先去给你们备些茶点。” 她说着退出茶室,宋拂起身,等老郡公坐下,这才重新落座,伸手主动倒了杯茶水呈到面前。 老郡公喝了口茶,瞥她两眼:“小二娘,你算算,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十四年,快十五年了。” “这么多年了,你都成大姑娘了。” 想当初,他爹成日里把这闺女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从不轻易往外头带。同僚们闲时打趣他“金屋藏娇”,他还会梗着脖子说闺女这个娇,就是藏一辈子也藏得。 只可惜,娇滴滴的小娘子到底还是没了庇护…… 老者心中叹口气:“十四年,老了,再过几年,我也能到底下去找你阿爹叙叙旧了。” 他这两年的身体每况愈下,一不留神得个风寒,都能在床上躺好几日。年纪大了,到底还是吃不消了。想想十多年前,和某个忘年交小友喝茶对弈的趣事,也都快记不清了。 “郡公长命百岁。老将军还盼着哪日能再和郡公碰头喝上几壶酒。” “那老王八身子骨还硬着呢。”老郡公抿起干瘪的嘴唇笑,屈指在桌上敲了敲,“二娘,那老王八八十大寿的时候,骂没骂我?” “骂了。所以郡公得自个儿亲自骂回去不是。” 这儿是淮安郡公府上。 宋拂方才在路上偶然遇见的,正是淮安郡公萧纬。 也就是现如今的,宗正寺卿。 宋拂一直认得淮安郡公,只是在霍起英给出那封信之前,她压根没想到,老将军竟然会认为,身为宗室的淮安郡公是永安城中,他们兄妹如今可以去信任的人。 但也许,也正如老将军所认为的。 在她的记忆中,当年那个与阿爹忘年交好的老郡公,从始至终都与皇室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茶室内燃了香,老郡公摸出一副棋盘,挥挥手招宋拂过来一道对弈。 宋拂摆开棋盘,才落一子,就听见老郡公忽的开口,慢条斯理说着与棋局全然无关的事。 “你是个胆子大的,像你阿爹。可要是让你阿爹知道,只怕他得心疼死。” 话似调侃,然其中的疼惜不言而喻。 宋拂出身不差,这些年早已习惯的生活在外人眼里,自然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她倒未在意,低头看着棋盘。 老郡公又道:“薛家那小娘子今日遇着的事,若你不帮那个忙,她也不会有什么事。” 宋拂落子,淡淡答:“薛小娘子脾气急躁,又容易冲动。我自是可以不帮那个忙,可若是不帮忙,以她的脾气只怕会把事情闹得更僵。” 老郡公笑了笑,取了一枚黑子就要往棋盘上落:“也是。他们薛府一门都是些有趣的家伙。就那小娘子脾气,估计还不等官差到现场验尸,她就得先撕了死者的妻子。到那时候,薛府再怎么托人关系,只怕也不能轻松捞她出来了。” “老郡公是说……” “薛小娘子的嫡姐,嫁的是军器监曹大人。”老郡公说着,收走宋拂一枚白子,“那位曹大人,是康王的人。” 宋拂蓦地抬首,迎上老郡公意味深长的眼神。 “二娘,你们兄妹为什么回来,我都知道。”老郡公缓缓道,“当年,满门抄斩的旨意下得太快,我们没能来得及劝阻陛下。好在,你们兄妹没事,不然我们这帮老家伙死后,谁也没脸去见平初。” 平初,是宋拂阿爹,虞邈的字。 这个名字,曾经是永安城中人人皆知的——大理寺卿,正三品。 这个官职,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再过几年,兴许他的位置还能再往上提一提,到那时,虞氏的声望在永安只怕能再昌盛几年。 老郡公见宋拂出神,心下微叹。 虞邈这辈子后宅没出过什么麻烦。妻子吕氏出身显贵,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乖巧懂事,唯一的妾还是吕氏从小一道长大情同手足的婢女。那婢女倒是个没什么福气的,生下一对双生子就去了。 至于那对双生子,男孩出生不久就夭折,女孩身子弱,好生养了许多年才健康不少。所以,明明只是个庶出,这个女孩却格外受宠,就连后来吕氏生的女儿,都不及她来得讨人欢心。 小丫头,长大了。 老郡公知道宋拂认识薛芃芃,但还不知她与薛家有过关联:“那薛府的当家薛仁楸膝下只两个女儿。长女名苒苒,得封云阳县主,嫁了年长她二十余岁的军器监曹大人。剩下的这个女儿,就是方才出事的小娘子,薛芃芃。这一晃眼,小娘子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宋拂看着老郡公,直截了当问:“郡公此话何意?” “薛家当年和桓府的亲事曾一度惹人笑话。”老郡公道,“即便桓仲龄他去了番邦,永安城中也从未有人忘记过这门亲事。那时候若不是桓府一度被陛下冷落,眼看着就要颓败,想来现如今的薛家大娘子就该是他桓府的媳妇。” 听老郡公提起桓岫当年的婚事,宋拂免不了心下腹诽,那时成亲掀开的盖头,可是盖在她的头上的。 老郡公想了想:“薛仁楸想重新结交桓府,可惜别说他桓仲龄不会答应,就是桓季那老狐狸也不会点头。是以,薛仁楸想将小女儿嫁进桓府已然不能,但正妻不成,却还能做妾。” “不可能。” 老郡公惊讶道:“不可能?薛府好歹也是正经人家,背后又有康王,他桓仲龄若是想在朝野闯出名声,不会拒了这事。” “桓郎君……不会同意的。”宋拂脑海中闪过桓岫其父桓季的面孔,道,“尚书令大人也绝不会同意。不然,日后桓府定会为人所不齿。” “为人所不齿么?”老郡公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然脸上满满浮上笑容,缓缓点头,“你猜得不错。桓季没同意。” 宋拂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听老郡公接着道:“所以,薛家那小娘子的婚事,就由她嫡姐操持,欲将她引荐给太子。” 薛府一心攀龙附凤,宋拂在临殷时便知晓了他们一门上下的那点心思。 她想了想云阳县主那张面容,再想想薛芃芃,忽而认真问道:“县主的年纪不是与太子更合适么?为何当初……会嫁给曹大人?” 老郡公道:“因为名声。” 谁都知道,桓府二郎君与云阳县主的婚事,是在临殷办的。那时做主的是临殷桓氏的长辈,婚宴是流水席,大摆了三天三夜,热闹非凡,永安城自然也传遍了当时的热闹场景。 哪里想到,不久之后,薛府用婢女李代桃僵嫁女一事曝光,桓氏找上薛府时,才发现薛府只留下仆役婢女,薛家众人早已匆忙跑了。 这事自然也在永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桓府娶进了一个卑贱的婢女。 “薛府当初满心后悔和桓府定的这门亲事,哪怕名声尽毁,也要悔婚,自然是已经做好了日后的打算。云阳县主要嫁,别人愿娶,也得顾忌到后来如日中天的桓府。” “所以,云阳县主嫁了曹大人,而没有选择进宫?” 老郡公点头:“很聪明不是吗?军器监这个位置,能做上的,也不会是什么平庸的人。就是为人平庸些,背后的靠山也不会太普通。” 聪明的是云阳县主。 第54节 宋拂想。 她被卖后辗转入了薛府,虽然没成云阳县主身边的婢女,可这位县主的性情她仍是很快就摸了个清楚。 是个聪明人。 知道自己要什么,得做什么。 自己的名声,比起那时候前途不明的桓府,这位县主果断地选择了不择手段地悔婚。 相较而言,薛芃芃真的就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随性而为。 “那薛家小娘子倒是和她的家人不大一样。”老郡公忽的摇了摇头,叹息道,“天真烂漫,可惜生错了人家。” “一家人若都是豺狼虎豹,那就真的是从骨子里就烂了。” “嗯。所以这小娘子才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气冲冲出了门,继而惹上了方才的麻烦事。” 宋拂不语。 这永安城的暗处,早已结了张密不透风的蛛网。蛛网上,牵丝的人各据一方,有人明,有人暗,有人扮猪吃老虎,谁也不识谁。老郡公会这么快知道薛府的事,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吃惊的。 就如,她的身上,一定也牵着谁的蛛丝。 该提点的事都提点了,老郡公似乎这才把心思放在了棋盘上。可没下几步,又忍不住聊起别的事来。 “你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 “还好。都过去了。” “要是你阿爹还活着,现在只怕是要催着你早日成亲了。” “……成过了。” 黑子没拿稳,落在棋盘上蹦了一蹦。 老郡公惊道:“霍起英那老王八怎么没跟我说!” 宋拂笑笑,饶是老郡公再问,她都没再打过,收住的话头怎么也不肯打开。 老郡公无法,也只好由着她。 待到人走,老郡公起身,敲了敲茶室一侧墙面。 不多会儿,隔壁有开门声传来,而后是在廊道里走动的脚步声。 老郡公抬眼,看着已经走到了门外的桓岫,质问道:“成过亲是怎么回事?她嫁的人……是你?” 桓岫一早就到了老郡公的府上,得知老郡公带回了客人,这才避入茶室隔壁。没成想,那个客人,竟会是宋拂。 更没想到,会亲耳听到她承认他们曾经的那场亲事。 “是晚辈。” “难怪……”老郡公背着手在茶室内踱步,“难怪说起薛府,她丝毫不陌生那些情况,甚至对那对姐妹还隐隐带着熟悉感。所以当初那个用来李代桃僵的小婢女,根本就是她!” “晚辈知道。晚辈始终视她为妻。” “没有用。你视她为妻,那桓府其他人呢?她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你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她……”老郡公咬牙,有些恼火地瞪向桓岫,“你扪心自问,你视她为妻,是怜悯她,还是欢喜她?” 第43章 欢喜 是怜悯,还是欢喜? 桓岫认真地想了一想。 这个问题,老将军问过,萧秉瑞问过,现在老郡公也问了一遍。 他想过很多回答,可脑海中每每想起宋拂那张脸,他都觉得,应该用更加郑重的答复来让人安心。 “在郡公的心里,她始终都是虞大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是虞家的小阿音。不管是十四年前,还是十四年后,郡公看到的都是阿音,不是其他人。” 老郡公拧眉。 “但晚辈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 老郡公有些糊涂了。 桓岫道:“晚辈第一次见到的人,名叫虞宝音。她是前任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的女儿,不过才八岁,家中满门抄斩,似乎是被忠仆庇护着逃出虞府。但与兄长仆人走散,被人贩拐走虐待。” 他捡回的小孩,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可这份懂事的背后,不难猜到是因为恐惧。 在短短相处的那几日,他教她下六博棋,说番语,看着她一点点露出笑容,像小狗似的跟进跟出,恨不能黏在自己的身上。 “晚辈第二次遇见的人,叫宝音。她是临殷薛府云阳县主院子里的一个下等婢女。云阳县主似乎没有给她改名,也没有怎么用她,只让她在院子里负责洒扫。” “那次,晚辈迫于无奈,与云阳县主成亲。原以为,这辈子大抵就要这样,与陌生的女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没想到,掀开的盖头后,会看到那张错失的,熟悉的脸。” 成亲的当晚,在临殷桓府的婚房里,红烛烧了整整一夜,他们也就这么躺在一张床上,轻声细语地聊了一整晚。 他听着她细声细语地说起被卖给人牙子后的遭遇,知道她报喜不报忧没说那些不好的事,心底满满都是怜惜。 他那时候的确只有怜悯,所以从发觉他的妻子是她之后,便只一心想着要对她好。看着她穿着那身重重的嫁衣,只觉得心头温热,原先的心烦意乱早已消失无踪。 “晚辈第三次遇见的人,姓宋,名拂,自言父母双亡,早年投奔关城的干亲。入的是仵作行,精通多国番语。这一次,晚辈没能立即认出她来。” 多年前的诸多情绪如浪潮般翻涌而来,桓岫闭了闭眼,心下叹息。 “晚辈最初的确对她只是怜悯。”他苦笑,略有些无可奈何,“毕竟,那时候她才那么小,八岁,十一岁……这么小,还是孩子,我就是不挑嘴也没法对这么小的孩子生出歹意来。” 尤其,他的小姑娘天生一双水灵的眼睛,每每用那双眼睛看上一看,就能叫他心软,又如何会动别的心思。 老郡公抿了抿嘴:“可她现在长大了。” 桓岫笑,坦然道:“是。她现在长大了。” 当年那个小尾巴似的小女娃,长成了如今身材高挑,举止稳重的大姑娘,再不是那么柔弱,无力庇护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因为她长大了,晚辈才终于能把她当个大人来看待,也因此,从前从未有过的一些想法,也不由的……出现了。” 似乎是觉得难为情,桓岫的声音低了低。 老郡公意味深长地将人打量了一番,嘟囔道:“可是配你,我觉得有点委屈她了。” 桓岫有意再问怎么委屈,老郡公却是倔脾气犯了,怎么也不肯说,连茶叶不打算请他喝了,直接将人赶出去。 桓岫只好摸摸鼻子走人,可出了大门,一转头,却是在门口的石狮旁,见着了这时候本该离开的宋拂。 ***** 太阳有些大。 宋拂躲在石狮子的阴影中,正微微低头,在与腿边的大郎说话。 永安的建筑风格与安西都护府不同,尤其是宗亲的府邸门口,那两个雄姿勃勃的石狮子,更是让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大郎惊叹万分。 “姑姑,这狮子好大。” 大郎仰着脖子,伸手就要去摸。 日头很毒,宋拂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汗。见大郎要去摸被晒得滚烫的石狮子,她忙伸手拦了一拦,又那帕子给他擦擦额头,说:“是啊,北方的石狮子看着都很高大,而且雄赳赳气昂昂的。” “那南方的呢?” “南方工艺灵动精致,石狮脸庞圆润。” 声音从身后传来,大郎愣了愣,一脸疑惑地从阴影中探出头去,望向身后的人。 见是熟人,大郎霍地笑开:“桓叔叔!” 第55节 他额头上又出了汗,桓岫也不嫌弃,伸手摸了一把,看向宋拂:“怎么在这?” “出门时听仆役提起,说是桓郎君早前就进府想要拜见郡公。所以,猜想郎君应当还未离开,遂在这等等。” 桓岫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汗,不比大郎的少,只是一双眼睛还精神十足。 “万一,我一时不会离开?” 宋拂抿唇不语 ,倒是大郎欢喜道:“姑姑说,若是等会儿桓叔叔还不出来,就带我去吃冷淘!” 大郎说话越来越流利,没了之前还在安西都护府时的咿咿呀呀,磕磕盼盼。 桓岫看着他微微有点鼓的小肚子笑:“叔叔带你去凉饮店好不好?”老郡公府上点心不少,大郎一看就吃了挺多,然晒了这么会儿太阳,倒的确是可以再去吃碗凉饮好好爽快爽快。 永安城的街道没怎么变,但沿街的店铺变动不少。 宋拂还记得幼年时,阿爹和阿兄最爱买的,是朱雀门外卖药木瓜的那家凉饮店。 可桓岫说,虞氏出事后隔年,因为朱雀门外改道的关系,那家店不得已关了,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张。 他带着走了一段路,还真就带着她俩到了一家门面看着有些熟悉的凉饮店。 店铺的门面还是保持着原先老店的样子,可位置却不如从前。 宋拂还未进店,就明显感觉,这铺子有些冷清。 她回身,看了看从门前经过往来的行人,零零星星,有些少。 店铺的掌柜还是那张脸,只是两鬓已经斑白,店铺里生意冷清地能清楚地听见他在边上打算盘的清脆声响。 桓岫进店,还没走几步,就有快瞌睡了的店小二赶紧迎了上来:“这位郎君,可是要点些什么?小店近日有乌梅饮、酪浆、槐叶冷淘、凉水荔枝膏……” 那店小二看着年纪不大,唱菜却本事不差。 宋拂坐下,闻声抬头:“店家现在还卖药木瓜吗?” 店小二“啊”了一声,反倒是将掌柜引了过来。“看来这位娘子是老主顾了。”掌柜叹道,“这店自搬到这条街上后,生意就一直不大好,那药木瓜渐渐的也就没再卖过。娘子不如喝碗凉浆,酸酸甜甜,也是味道不错。” 那药木瓜是父兄过去最常吃的凉饮,用的是蜂蜜和好几种中药材混合腌制木瓜,而后搁滚水煮到发表后,捣成泥,再与冰水混合。因为各家铺子的药木瓜用的往往都是不同的药材方子,因此口感也不尽相同。 他们一家最爱的就是这里的药木瓜,可惜,有些东西不经意间还是没有了。 桓岫摸了摸大郎的脑袋,跟一旁的店小二说:“一碗冰雪。” “要冷淘。”大郎念念不忘。 “那就要一小碗甘菊冷淘。”桓岫说完,问宋拂道,“你要什么?” “凉浆。” 掌柜带着店小二去忙,大郎坐在凳子上晃腿。那凳子也有些年份了,一摇一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桓岫扭头看着他,问道:“昨夜睡得好吗?” 大郎歪了歪脑袋回他:“挺好的。有阿爹在,大郎睡得很香。” 店里没生意,凉饮上来得很快。 大郎大约是真的热了,一碗冷淘上来,吃得飞快。宋拂则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着凉浆,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最后还是桓岫先开了口:“我原以为,你不肯进城,是为了避开萧子鱼等人。可现在看起来,似乎毫不避讳。” 酸甜的凉浆顺着喉咙咽下,宋拂舔了舔嘴角:“倒不是为了避讳他们。” “不进城,实在是永安的开销太大,以我们兄妹目前身上带的银钱,进城实在坚持不了多久,倒不如在城外找个地方落脚,还能省下一些。” “而且,我的脸孔,永安城中认得的人并不多。且我做事,越是光明正大,萧子鱼越不能对付我们。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要用什么理由,在永安城中陷害我一个寻常百姓?” “相反,阿兄的脸多数人都知道……不光是身世,还有他如今的腿……我怕的是流言蜚语太多,最终伤他太深,是以……还是选在城外的好。” 说道这里,宋拂的声音,低了不少。 桓岫张了张嘴,终是没再问下去。 一碗冷淘没多少量,可大郎吃得满嘴都是。宋拂抬手,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忽然问:“桓郎君可有空?” 桓岫愣了愣:“有空。” 自然是有空。 桓岫回永安,丢下的是安西都护府长史之职,现如今身上自然而然没了什么官职,也就一时半会儿没了“要事”。 “那桓叔叔能帮大郎和姑姑一个忙吗?”大郎一边吃着冷淘,一边眨巴着眼问。 “什么忙……”桓岫看向宋拂。 “体力活。” 第44章 余孽 凉饮吃完没多久,桓岫就很快明白何为体力活了。 山上的院子里,要添置的东西不少,他的体力活,就是要帮着提些东西。 嗯,一些。 宋拂的身上带了几张银票,面额不是特别大,还有部分零散的银钱。这些已经是兄妹俩离开安西后,身上的全部家当了。 她问过永安城中两进两出的院子要多少价钱,差不多要两千余两。就是租,每月缴那点租钱,也不见得有人愿意。 “泥瓦匠已经请好了,明日就能上山。”宋拂说着扭过头去,认真地看着桓岫。“桓郎君知道哪里能买到小几?” 桓岫沉吟:“我让秀玉秀石带路。” 他出门,身边自然会带着仆役。秀玉秀石二人一直远远地跟着,不见他找,便都不上前。只是这会儿两个仆役早已跟在了身后,秀玉抱着大郎,秀石则一左一右两只手都提着东西。 这时闻声,秀玉忙上前道:“小的知道咱们府上时常去的一家铺子就有小几。宋娘子,路不远,就在前头拐个弯便到。” 秀玉说着就要带路,宋拂咳嗽两声:“有寻常百姓人家进出的……铺子么?” 这是真的不怎么宽裕。 “那些什么,花楠、紫檀、乌木、花梨,我都用不上,只要寻常人家家里摆的那种就成。”宋拂很坚定地说,“钱要花在刀刃上。” “啊……那既然宋娘子不嫌弃,小的正好也知道一家,只是远了一些,宋娘子不如……坐个车?” 有了车,体力活就暂且轻松了不少。 然桓岫跟着宋拂走了城中许多铺子,到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城停在山脚下,望着蜿蜒的山道,他忽觉得这口气……仍旧松不得。 “之前……你就这么扶着你阿兄上山的?” 走了大半的山路,桓岫停下喘气,然宋拂神色不变,大气不喘一口,闻声还能边走便回道:“兴许是吧。睡了一觉,倒是把当时的情况给忘了。” 她说着往前走,手里还提着带回来的三尾活鱼,背上的竹篓里则装了小半头猪。大郎迈着腿,“嘿咻嘿咻”地跟着她走,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母鸡。 桓岫见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秀玉秀石。他俩扛着的东西份量不轻,这会儿累得直喘粗气,可见自个儿的落后了人姑娘家这么一大截,竟也不好意思停下休息,咬着牙硬扛着往山上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的锅碗瓢盆,忽就觉得书生无用。 关外诸国,多是平原,偶尔有山,也是山脉连绵,只游牧的部落才会赶着牛羊往那些山上去吃草,多数荒无人烟,没人气的很。 桓岫算了算自己有多少年没这么爬过山,脚下的路就不知不觉渐渐宽敞平坦了起来,等回过神来,大郎已经欢喜地呼喊出声来。 吕长真这时候正在收起早拿出来晒的草药。 第56节 小院的门是打开的,小狗崽正绕着吕长真撒欢,忽然就扭过身子,欢快地吠叫几声,朝门外跑。 吕长真回头去看,忽就看到了一个小小身影飞奔而来,两手一撒,一把抱起蹿起来的小狗:“小狗!” 有什么东西扑腾了几下翅膀,带起黄扑扑的羽毛,“咯咯”一声落在地上。 吕长真看了看,是只母鸡。 大郎这时抱着小狗,献宝似的转身就要递给桓岫:“桓叔叔,你看!这是姑姑送给大郎的小狗!” 他抱着狗往人身前凑,宋拂正要笑,只见风轻云淡的桓郎君忽的神情狼狈,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吕长真这时出声,及时将大郎喊了回去。 “你怕狗?”宋拂略有吃惊,“我记得你以前不……怕的……” “以前不怕。”桓岫抬头,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无奈苦笑,“在番邦的时候,被獒犬咬伤过。” 那些在番邦时曾经经受过的,不与人知的苦与难,轻描淡写间,却是带着回不去的痛楚。 宋拂没再问,只是让大郎抱着小狗进屋。 这边,吕长真看着宋拂站在房门口,轻声细语同大郎说话,微微抬起头看向站在院中的桓岫道:“桓郎君。” “吕先生。” “桓郎君陪同我们兄妹回永安,可会有什么麻烦?” 吕长真强调了“麻烦”二字,桓岫听完耐心地帮他收拢石桌上的草药,这才又看了一眼拦着小狗往外跑的宋拂。 “没什么麻烦。” “你是都护府的长史,如今无召回朝,即便陛下不拿你是问,御史台也不会轻易罢休。回都护府后,只怕日后的升迁都会是问题。” “那些人,动不了我。” 桓岫的冷静难免令人多看了他两眼。吕长真眯了眯眼,忽的问道:“郎君当初前往都护府,可是为了贞妃的事?” 桓岫神色未变,然吕长真面上却已冷了下来:“姑姑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是生是死,只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陛下为何命桓郎君前来?是也想从我们兄妹身上问出点什么来吗?” 吕长真陡然尖锐了起来,握着轮椅扶手的手,用尽力气,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 他在竭尽全力地保护身边的家人。 桓岫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 永安城各条大街上的街鼓,逐渐响起。悬在西边的日头,随着鼓声,不慌不忙地慢慢爬下了山坡。 坊门闭上上,桓岫适才回了桓府。回院子的路上,他碰见个小人,穿着不凡,样貌上比起他的父亲,倒更像是另一个人——萧子鱼。 桓岫心道,桓峥的儿子,却是像足了萧家人。 “二伯!”小人儿欢快地喊了一嗓子,见身边的婢女轻轻咳嗽一声,忙又毕恭毕敬地行礼,“大郎见过二伯!” 桓府这一代,目前只桓峥膝下有子,是以阖府上下皆喊着孩子一声“大郎”。 桓岫同这孩子生疏得很,见这年岁分明与大郎相仿的孩子刻板的行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阿爹呢?” “父亲尚未回府。二伯若是要找父亲,可能还需晚些时候。” 桓大郎还想凑近同好久不见的二伯撒撒娇,说说话,边上的婢女连连咳嗽,咳得桓大郎低头往后退了两步。 “若是病了,就与郡主告假,回屋里好生休息,省得累及小郎君。” 桓岫冷了声音,那婢女脸色一白,低头便要认错。 他看了眼桓大郎,小人儿睁着双像极了萧子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早些休……” “郎君。” 有婢女径直打断了桓岫的话。 他循声看去,是先前的那个玳瑁。 似乎是怕桓岫不悦,玳瑁微微低头,轻声道:“郎君,夫人有请。” 桓岫颔首,从玳瑁身侧擦肩而过,不轻不重抛下一句话:“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是谁的人。” 玳瑁脸色发白,张嘴想要解释,然桓岫已经不再理睬她,径直走了。 袁氏与桓季成亲多年,向来是分房而居。且桓季还有几个侍妾,更是与她同房的时间不多。 袁氏的院子在府中风光最好的地方,桓岫进院,站在了房门口,由门口的婢女进屋通禀后,这才被允许进去。 屋内开着小半扇窗,窗下摆了一锡盒,伽蓝香自盒上龙眼大的孔内散发出,温馨甜润的气味,莫名让人觉得心中发闷。 袁氏此时正坐在屋里,手中捧着一盏香茗,视线微低,落在跪在脚边的婢女身上。 桓岫进屋,行过礼后站直了身体,平静的站在远处。 袁氏眸光微敛:“二郎回来了。二郎,你且看看这个女人。” 桓岫看了眼婢女的后脑勺。 “二郎,你走近点再看看,看看她的脸。” 桓岫依言照做,此时那婢女终于打着颤微微抬起了头。桓岫看清了婢女的脸,忽开口问:“母亲这次又是从哪儿找到的这张脸?” 在他说这话之前,袁氏的手已经紧紧握着茶盏,用劲的指尖发白,手臂僵硬,那怒火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可这会儿,听见了桓岫的话,袁氏脸上忽又浮上笑容,微微笑道:“二郎不喜欢吗?” 桓岫并没有说话,只将这个婢女仔细打量了一番,回过头。房门没关,玳瑁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站在了外头院子里。 有些远,看的不大清楚,但是两张脸……真的很像。 或者说,像的又都不是一个地方。 “母亲总是能从各种地方找来相似的人,儿子不知该说什么。” 桓岫的回答,不冷不热,偏生听得袁氏心头蹿火。 说实话,桓季的三个儿子,都是出自于她的肚子。 老大桓桁做了这么多年的武官不上不下,好不容易尚了公主,偏偏却是个下不出蛋的金鸡。老三攀上了康王,却还是个不中用的。她唯独疼的这个次子,却自从遇见了那个虞氏余孽后,一年一年,与她母子离心…… “玳瑁说,你一直没碰过她。我以为,是你不喜欢,所以就另外找了一个。”袁氏努力心平气和,和几近扭曲的脸,怎么看也不出“平静”二字,“母亲以为,你想的一直都是那时候嫁过来的小婢女。可玳瑁来了,你没碰,母亲想,兴许是搞错了。” 桓岫脑海中划过玳瑁的脸,再去看那婢女,与玳瑁极其相似,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更像是宋拂。 比玳瑁更像。 “二郎,你是不是更喜欢那个十四年前被你捡回来的小丫头?” 桓岫不说话。 袁氏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茶盏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边。滚烫的茶水溅开,婢女疼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二郎,你是要害死整个桓家吗?那是虞氏的余孽!是罪臣之后!三郎说你把她带回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又把她找地方藏起来了!” 第45章 站队 屋内管线越发的暗。外头的斜阳已经落入山坳,婢女点起了烛台,烛火跳跃,昏暗中透着依稀的明光。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第57节 袁氏的质问并非是无理取闹。 当年那些雪花般参虞氏的折子,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秘事。只要在朝中为官,所有人都知道,虞氏那时候是被皇帝下了旨,要满门抄斩的。 什么是满门抄斩? 就是阖府上下,不能留一个活口。 可那时候,众人皆知,虞氏有余孽逃走了,这件事就连皇帝也是心知肚明的。那时,皇帝不曾下令命人追捕,然还是有不少人为了能挣个脸面,暗中拼命寻找所谓余孽的踪迹。 那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光是“虞宝音”就被人抓到过十余次,可无一不是错的。 唯独他当时在临殷救下的小姑娘,被袁氏一口断定,就是虞家那个真正的被宝贝着的庶女。 可事实上,袁氏既然能认出真伪,皇帝自然也会知道。 无论是永安城,还是当时桓岫所在的临殷,皆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袁氏生怕因为一个小姑娘的关系,导致皇帝对桓家生厌。想也没想,就趁着他不在的功夫,将人转手卖给了人牙子。 事实上,袁氏这件事做得很狠。 如果只是丢弃,人走不远。他一旦得知此事,必然会竭尽全力去把人找回来。毕竟那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何其忍心让她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可一旦卖了,人牙子的手能转几道弯,想要大海捞针般找人,谈何容易。 那时候,有人想要趁机看好戏,可分明知道此事的皇帝并未有任何动作。不光如此,反而比从前更加重用他,似乎是默许了他和袁氏所有的举动。 无论是救人,还是发卖。 总而言之,虞氏已经没了,一个性别为女的余孽,是死是活,与诸人并无关联。 要找一个年幼的女孩儿,还不知多花些心思,去抓那位号称永安第一才子的虞家长子虞长真。 袁氏这辈子从出生到嫁为人妇,从未有过什么要操心的事情。就连有与丈夫的感情,到了如今,也是心如死灰多过怨恨。 可饶是如此,荣华富贵了大半辈子的袁氏,有时也会突然间从奢靡中清醒,为那些过往的蛛丝马迹,惧怕起大厦将倾的处境。 她其实都把虞氏余孽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满心只想着要长子生个孙儿,幺子再多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刚回来的次子赶紧成家。 而这时候,桓峥就将过去被她抛在脑后的事情,重新翻腾了出来,毫无避讳,甚至添油加醋,恶劣地再次展现在她的眼前。 安生的日子过久了,就愈发惧怕天崩地裂。只是今日这一出,对桓岫而言,却并非什么关心,而是赤.裸.裸的嘲讽。 一个两个……将最形似和最神似的两个婢女放在他的面前,这里头的手笔,显然不会真的像袁氏自己所说,是她“贴心”地找来的。 “之前的玳瑁,母亲说是从三叔母那儿讨来的。那这一个,是母亲从哪儿买来的?” “是从哪儿找来的,就这么重要么?”袁氏已不想再废话,“人是三郎找来的。若不是三郎,你是不是还想继续瞒着母亲,你想要做什么,想把那个余孽带回家来不成!”她说着,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双手抓着桓岫的肩膀,怎么也不肯松开。 袁氏出身不俗,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她的一双手,柔若无骨,蔻丹鲜红而狰狞。桓岫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挣脱开她双手的桎梏。 可她到底是生他的人,饶是多年前的失望逐日累加至今,早已磨灭了他所有对家人的渴求,桓岫仍牢牢记得,她是生他的人。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仍然是。 袁氏从前最是疼爱这个次子。即便如今,也仍旧自认为是偏爱他的。 她甚至一度以为,次子日渐与自己离心,完全是因为当年他们赶走了那个代嫁的婢女。 可无论是代嫁前还是代嫁后,她从未意识到,是她自己所做的哪些事情,一点一点亲手推开了她这个疼爱的次子。 偏偏,桓岫的性子又不是面上看起来那么的温和,不是说两句好话,做几桩说是赔罪的事,就能拉回来的人。 “桓家不会同意让罪臣之后进门的!那是虞氏的余孽,是一心要造反,对陛下不敬的家伙!那样的出身,母亲不会同意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不是余孽。”桓岫蓦地打断她的话。 “她就是余孽!她不光是余孽,还是妖精,这才多久,她把你的魂都勾跑了!”袁氏什么礼节都不顾了,张口就骂。 “她不是余孽,也不是妖精。” “她就是余孽,是妖精!”袁氏大骂,“这都多少年了,虞氏出事的时候她才多大,她是不是拿报恩做理由接近你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把你魂给勾走了,所以你现在说什么都要保她是不是?” 桓岫没有立即回话,只看着袁氏,满心失望。 他能理解袁氏的固执。固执本不是什么问题,可她对于宋拂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委实让人觉得心寒。 “叔宣既告诉母亲,她回了永安,难道没有同母亲说,她就是当年被你们赶走的那个李代桃僵,嫁给我的婢女?” 袁氏神情一僵,忽的大喊:“她不是死了吗?我明明找人杀……” “母亲找人对她做过什么?”桓岫心头一突,难以置信地看着袁氏。他这么多年,只以为宋拂当初离开桓府,之所以会出事只是因为意外。如果不是袁氏今日的脱口而出,只要宋拂不肯说,是不是他就会一辈子被人瞒着? 什么意外,分明是有人曾一度想置她于死地。 袁氏不再大吼大叫,说话却显得有些神神叨叨。 “不行,你不能再跟那个女人来往了……母亲这就为你挑选合适的小娘子,门当户对的,漂亮的,好生养的,这次一定不会有事……母亲会帮你挑选好的,你也该早日成亲了,然后,然后多生几个孩子……别学你大哥,尚了公主,不能生,还不肯纳妾……” “母亲究竟在担心什么?”桓岫叹息道,“虞氏当年的那些罪名,永安城中谁人不知那些确凿的证据来得蹊跷。就连陛下得知虞氏还有人活着,都不曾命人捉拿要他们性命,母亲为何要把她视作洪水猛兽。” “不行……虞氏的人不能进门……就是你父亲同意了,康王也不会同意的!” “这事与康王有何关系?是儿子要娶妻成家,儿子头顶上冠的姓是桓,不是萧。他康王难不成还要伸手管桓家的事?” 桓岫留了心眼,不动声色地盯着袁氏。 然而袁氏似乎压根没发觉他的留意,言语中多有自得:“二郎你忘了不成。康王,是三郎的岳父啊!” 她说话时,满脸的高兴:“康王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郎有康王这个岳父在,日后绝不会比你们父亲差。所以,二郎,你听话,别惹康王不高兴好不好。康王不喜欢虞氏,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们……” 桓岫唇角的笑意越发冷峭。其实,他心里早有猜测,却没想到,他的母亲压根不觉得与康王的结交才是最大的麻烦。 也对,一个深宅妇人,从不屑于听丈夫说一句朝堂上的事,只知与那些妾室争风吃醋,如何会知道康王的狼子野心。 “他康王,难道大得过陛下吗?” “你可别胡说!”袁氏拔高声音,气得抬手连连拍了他数下,“你想害死我们吗?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 “母亲既然知道不能。那为何一心还要攀附康王,难道不应该忠君?三郎日后好与不好,难道不该是陛下说了算吗?” 袁氏连连摆手。 桓岫心头嗤笑,往后退了一步:“母亲与其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儿,不如与三郎一道好好想想,是儿的事重要,还是他的问题严重。虞氏的事,陛下都不在意了,与桓家又有什么关联,若不是桓峥执迷不悟,将此事翻出,他们兄妹又如何会不远万里,重回永安。” “二郎……” “母亲该好好想想,三郎究竟是要效忠谁。儿不知桓府是何时何地,与康王站了队。” “康王是三郎的岳父,桓家自然要与康王府……” 袁氏勃然大怒,然而,话未说话,却是被人气势汹汹的打断了。 “桓家从不与人站队!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桓季回来的突然,门外的婢女根本来不及出神,人已经迈开脚步,走进屋内。 母子二人的话,没有丝毫遮掩地听进他的耳里。 桓季压着胸腔中的一股血气,狠狠地瞪了袁氏一眼,直截了当地看向桓岫:“二郎,你要记住,桓氏忠的永远都是陛下。没有谁,能依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擅自站队!” “你不站队,难道也要逼着我的儿子学你一样吗?”袁氏发怒,“二郎接二连三地招惹虞氏的余孽,又擅自从安西回来,你以为陛下的脾气当真那么好,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礼?” 夫妻二人的争执,显然已与桓岫无关。 他出了院子,月色沉沉,夏夜的凉风迎面而来,蝉鸣声嘈杂地掩去了他一路走来的孤寂。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向提着灯笼,不远不近跟着的玳瑁。 灯火映照下,她的脸色意外的惨白。 第58节 “你可曾有过兄弟姐妹?” “你可曾听过宝黛这个名字?” 第46章 隐事 玳瑁没有回答。 桓岫回了屋,却是连烛火都没亮,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随着夜色降临而变得暗昧的房间里。 屋外,透过光影落在门上的身影站了很久。久到他摩挲了手中的铃铛很久很久,那身影这才转身,一步一顿,似有几番回头地从门外离开。 天完全就黑了。远远的,能听见外头有梆子被敲响,是更夫打更路过。 又过约莫一个时辰,更夫再度从桓府院墙外路过,而桓岫这时候推开了他的房门。 男孩总是从小调皮,再乖巧的小郎君也有不安分捣蛋的时候。桓岫幼年没少在桓府里头爬上爬下,今日爬个树,明个儿翻个墙。 虽然自懂事后就再没这么胡闹过,可桓岫翻墙的本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不见少。 他翻出落了钥的几座小院,趁着夜色,避开府中巡逻的护卫,一路摸到了临街的外墙,轻而易举地翻出高墙。 桓家这座宅子与萧秉瑞的平王府一样,位于择善坊内。择善坊一贯被称为永安城中最位高权重的里坊之一。同样的,当年的虞府,也坐落在此。 虞氏一族的宅子建于前朝,那时的虞氏经商,自前朝覆灭起,逐渐逐渐脱离商籍,到虞邈这一代已经成了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一员大臣。 当年热闹非凡的虞家旧宅,如今已经成为了朝中某些人的禁忌。 桓岫站在虞家旧宅前,望着大门上发黄的封条微微出神。 论理,满门抄斩的罪臣主宅,朝廷有权收走。然而,虞家旧宅自十四年前起,就彻底空了下来。 朝廷没有收走,也没有人得到虞家旧宅的地契房契。就仿佛所有人遗忘了这个地方,年复一年的让它从曾经的热闹,变成门可罗雀,然后又到了如今荒芜破败的模样—— 眼前已经没有什么“虞府”的模样了。曾高高悬挂的匾额已经摇摇欲坠,门前的两尊石狮子被铺天盖地的银色细丝缠绕,蛛丝像白绫长长延伸,挂在门上门下。还有野猫一声“喵呜”,从门前石阶上飞快地蹿过。 桓岫抹了把身上一不留神沾上的银色密网,绕着虞府的院墙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方便进出的地方,翻身跃进院中。 他一落地,就踩了一脚的瓦砾。 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下依稀能看见被他踩在脚底下的瓦砾灰尘。月光被云层遮住,又显露出,碎裂了十余年的瓦砾就显得愈加清楚了,清楚到他甚至能看清从瓦砾底下长出的野草。 桓岫迈开脚步,在遍地灰尘和瓦砾中找寻原本的路径。蛛网密布,那些经过十四年的风吹日晒仍伫立着的花木,早已没了生机,有断枝落在地上,他一不留神踩上,就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虞府对桓岫来说,很陌生。 他曾来过,可那时也不过只是来过而已。在他仅有的印象中,虞府的东北角是大花园,园中还有虞大人的充作书房的一座小楼。虞府被扩建改造过很多次,唯独这书房,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原样。 这一路走过来,就着月色,到处能见到残破的屋舍。没有人维护,没有人打理,从房梁砖瓦,到莲池花木,蛛网密布,简直就要成了话本中的妖精洞窟。 走到了大约是花园的位置,桓岫忽然住了脚。 书房就在花园九曲桥的那头,园中有柳,柳树早已枯黄,桥下的池子污水浑浊,还发着恶臭。 而月光之下,最为明显的,是敞开的书房大门。从门内一直到门外桥面上,散落着泛黄发白,甚至有些已经糊了的书册。 垂在门上的棕黄色竹帘被人拽下了大半,再看这凌乱的书房,显然在十四年前这里曾被人重点翻箱倒柜过多次。 桓岫一路无碍地避开地上书册,走到小楼前,抬手撩开了悬在面前的蛛丝。他原是做足了准备,以为会见到门窗紧闭的景象,哪知现场所见,到处都是杂乱的场面。 甫一进小楼,竹帘被带的动了动,立时就有呛人尘土从天而降。他掸了掸落在肩头的尘土,弯腰捡起了脚边的一本书册。 月光惨白,光纤下,残缺了封面的书册已经被十余年的雨水冲刷得看不清里头的字,纸张蜷曲,还有一股子发霉的气味。 桓岫转手扶起书房内,被踢倒的一张圆凳,随手把那本书册放到了上头。 虞大人的书房是二层小楼。一层用屏风隔开了书案和休憩用的卧榻。屏风早被推倒,压在了卧榻上。另一边的书案更是被翻得乱成一团,笔架、狼毫还有砚台墨块等物散落一地。 桓岫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拾回书案。他转身,径直走到楼梯口,一脚踩上,就听见了年久未修的楼梯发出“咔嗤”的声音。每走一步,甚至还有灰尘飞扬而起。 书房的二楼是满屋的书柜。他曾经在这里借阅过虞大人收藏的书,因此对这里还算有些记忆。可到了二楼,他捂住口鼻忍不住咳嗽起来,皱着眉头将满地杂乱无章的书册打量了一圈。 二楼的窗户紧闭,破损的屋瓦只在一角,雨水淋不到书柜,就连被乱丢在地上的书册,也好运地躲过了一劫。 他走到窗边,伸手想要推窗,却发现封闭多年的窗户风吹雨淋地已经僵住了。桓岫只好作罢,回头打开了一个柜子。 虞大人生平有一大爱好,尤为朝中人所知。他爱书画,更爱古今律例。在他的藏书当中,最多的都是历朝历代以来的律法文献。许多书经过这么多年已经被虫蛀了,发黄的书页当中还能看到缺页缺字的地方。 他挑了几本书翻了翻。 果真还就是前朝的律法文献。页眉处,还有虞大人的笔记,细细密密地写满了页面上的所有空白处。 他往后又翻了两页,夹在书页内的一张纸,无声无息地飘了下来。 外头轰隆了两声,没有雨,只有震天雷声与闪电,一阵接着一阵。 闪电的光亮劈开了微暗的屋子,桓岫借着闪烁的光亮,一眼就看见了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 纸上有画,画功稚嫩,粗细不等的线条勾勒出几只似鸟非鸟,似鸡非鸡的动物。边上还有一行全然不见如今秀丽模样的小字—— 阿音最喜欢的小鹧鸪。 大概是落笔的小人年纪太小,那写下的几个字歪歪扭扭,看着实在有趣。“鹧鸪”两字的笔划更是快要贴在了一起。 可是这一看,就是宋拂留的字。 她如今的字,笔迹洒脱,比过去好上百倍千倍,可透过这几个狗爬式的小字,他仿佛就看到了十多年前,还只是个孩子的宋拂,他的小姑娘,捧着这幅画献宝似的送到虞大人的面前。 这幅画,一定很得虞大人的欢心。 桓岫想着,将画重新折叠好,夹进书中,放回柜子上。 外头的雷声闪电仍在不时响着,他再度检查门窗,借着仅有的光亮,摸向楼梯。 他一脚才踩上楼梯,忽然有些迟疑,转身又走回到方才的书柜前,打开柜子,取走了那本前朝律法。 做完了这些,他这才下了楼梯,悄无声息地走出小楼,翻墙离开。 ***** 萧子鱼听到雷声从睡梦中惊醒。 他今晚值宿,人就在大理寺。入夜时,他正伏案审阅卷宗,许是灯火太过昏暗了些,看到最后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那声惊雷,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方才起身,满身是汗。 有人这时敲门。 萧子鱼开了门,让人进屋。门外夜色沉沉,临近的几个屋子早就熄了灯。说是值夜,可大理寺又不是什么千牛卫,无事时自然能好生躺下睡上一会儿。 萧子鱼确认无人跟踪后将门重新关好,身后的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开口道:“大人,曹某查到了点事。” “什么事?”萧子鱼落座,看着连夜赶来报讯的男人,问道,“曹大人连夜赶来,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来人正是军器监曹营。曹营能当上这个军器监,靠的就是抱上了康王的大腿。 当年他也不过就是一员小吏,还是因萧子鱼的引荐才被康王重用。萧子鱼虽在朝中任职,可也并非天生一副顺风耳,能轻轻松松得知许多事,曹营就成了他其中一副耳目。 朝堂之中,有忠君的,也有忠己的。曹营显然是忠于自己的那类人,权势比皇帝更能令他低头。 所以,他低了头,成了康王的一条狗。 “大人可知道当年的贞妃?” 曹寅道:“当年颇得陛下宠爱的贞妃娘娘,出身虞家。后来意外失踪,失踪的时候,据闻贞妃已经怀有身孕。后来有人说贞妃实际还活着,不光如此,且是虞家出手相助,这才令贞妃躲过了皇家的搜查。虞家满门抄斩,其中就有因贞妃而起的欺君犯上之罪。虞家覆灭后,贞妃究竟去了何处,无人能知,不过有件事最近却从陛下身边传了出来——” 他似有犹豫,顿了顿,见萧子鱼冷眼,忙道:“听说,陛下近年来一直在派人打探贞妃的下落,似乎贞妃当年失踪后,不光没有出事,还顺利生下了皇子。陛下,是要找小皇子回宫。” 第59节 萧子鱼沉吟:“如果只是找小皇子回宫,并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当年既宠爱贞妃,自然也会想念贞妃肚子里的孩子。” “可大人,虞氏是被满门抄斩,族人无一幸免,就连不在永安的那些分支族人,也都受到牵连被流放到了别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活下来的虞氏,差不多只有那对兄妹。” “所以呢?” “所以,为了找到小皇子,陛下必然会护着那对兄妹。但如果,小皇子其实早已夭折了呢?” 萧子鱼的唇角慢慢挑起,忽的笑问:“你的意思是说虞宝音那个夭折的兄弟?” “是……” “可如果,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小皇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因为那个什么敲诈的病毒,特地看了下家里电脑的更新……居然好久没更新过了,一折腾折腾到现在,后台还在吭哧吭哧更新中…… 第47章 奶娘 以萧子鱼对皇后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世上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小皇子。 皇后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但凡是她要加害之人,还从未出现过侥幸逃脱的事。皇帝这些年来身边女人不断有新的面孔,可能平安降生的孩子并不多,能降生然后健康长大夺过夭折的更是少之又少。 抛开别的不说,难道这些事情的背后,就真的是老天爷的意思,而没有点皇后的手笔吗? 当年贞妃出宫,同行的人可就是皇后本人,皇后要动贞妃,有谁能拦?若那时当真是皇后的计谋,那又怎会给贞妃留下活口,甚至还让她找到机会诞下了皇嗣。 毕竟,那时候的贞妃,圣眷不断,宫中的人都在传言,说日后太子一旦行将踏错,说不定太子之位就要落在了贞妃肚子里的那位小皇子身上。 所以,既然当年贞妃失踪一事确实是皇后所为,那么无论是贞妃还是当时尚未出世的小皇子,都绝无可能还活在世上。 皇帝所得来的消息,也许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假的。 但如果贞妃……的确没死呢? 萧子鱼眯了眯眼,屈起的手指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如果贞妃的确没死,那小皇子会如何? 贞妃当初身怀六甲出的意外,皇后下的又必然是杀手,大人兴许不会出事,但孩子……那孩子十有八九留不下来。 可不管怎样,既有消息说贞妃还活着,皇帝又命桓岫寻找,显然是相信母子双全的。 萧子鱼忽然觉得,也许,他能一箭双雕,做掉那对兄妹和碍眼的桓岫。 外面的电闪雷鸣已经歇了,空气中带着沉闷,却是连点雨水斗没见着,隐隐约约间有蛙鸣在远处此起彼伏。曹营退下,只余萧子鱼一人坐在桌案前,若有所思地盘算起他的谋划来。 这时的永安城,不知多少人家,因着惊雷闪电翻来覆去,直到万籁俱静,终是缓缓入了眠。 ***** 五更二点,永安城内,街鼓敲响。 一声一声,响彻天空,也惊起了山上休憩的鸟雀。 宋拂随着最后一声鼓响落下睁开了眼。太阳还未升起,从窗外看去,仅能见着屋外沉沉雾气,鼓声远远的从永安城中传来,到山上只余下点余音,可也足以让她此时睁眼醒来。 这个时间换作从前在关城时,该是她赖在床上多睡会儿的时候。隔壁屋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可房门外的院子里分明传来小狗的吠叫。 她在床上平躺了会儿,听着小狗急切的吠叫,忍不住坐了起来。 大约是人清醒了,门外的声音这时候也就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有陌生人的说话声。 她推了门出去,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伏在吕长真膝上大哭的妇人。在妇人的身边,还立着神色惋惜的秀石,见她推门出来,忙上前对着妇人轻轻喊道:“宋嬷嬷,二娘子出来了。” 秀石这一喊,那妇人这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朝她这边看。吕长真这时也回过头,微微颔首:“阿音。” 他喊的是宋拂原先的名字,“阿音,这是宋嬷嬷,宋姨娘的娘亲。” 吕长真的这一声,让宋拂瞬间明白这妇人的身份。 她一直知道,自己并非母亲吕氏所出。她的生母是曾是吕氏情同姐妹的婢女,是吕氏亲自开脸送到阿爹身边的宋姨娘。 她也知道,阿爹对宋姨娘的感情并不深,只偶尔留宿,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在母亲房中度过。后来宋姨娘怀上孩子,谁料临盆时才被稳婆发现怀的是两个孩子。 意外来的太快,宋姨娘产后不久就过世了。没多久,和她一母所出的双生弟弟也夭折了。 宋拂从有记忆起,就只在画像上见过宋姨娘的长相,年幼时也曾想过,如果宋姨娘还活着,当她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五十岁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想象不到,但今日看到这个妇人,却仿佛陡然间让她见到了六十余岁的宋姨娘。 “二娘已经……已经这般大了……” 与面对吕长真时的态度不同,宋拂清楚地看到宋嬷嬷脸上略带生疏陌生的神情。 也是。宋拂心底苦笑。 毕竟宋嬷嬷曾经是阿兄的奶娘,只是听说后来宋姨娘和弟弟接连出事,宋嬷嬷撑不住,阿爹不得已送她们一家人离开永安去了外面生活。这些年过去了,亲近阿兄,却认不出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看着绕着身边奔来跑去的小狗,宋拂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正对上了吕长真担忧的眼。她微微动了动,站直了身子,想起宋姨娘的画像,深吸几口气道:“阿兄,我去厨房……” “让我去吧,让我去。”宋嬷嬷赶忙摆手,心疼地看着吕长真,“瞧嬷嬷老的,都糊涂了。这一大早,怎么能让大郎……和二娘饿着。嬷嬷去做早膳,嬷嬷去做。” 宋嬷嬷说着摸去了厨房。 她一进门,院子里就静了下来。宋拂朝着厨房看了两眼,这才回头望向秀石。 桓岫身边的这两个仆役,虽不是他自己亲自挑的,可桓府没人盼着他出事,自然也不会给他两个废物。 秀石长得清秀,一看就不是什么特别莽撞的性子。宋拂与秀玉秀石都打过几次交道,见到他们就仿佛见到了桓岫。 宋嬷嬷早年就离开了虞府,虞府的事没牵连到她已经是运气了,这时候把人找来…… “宋娘子,”秀石还是习惯称呼她宋娘子,郎君特地交代过要好生答复,他自然不敢懈怠,诚心道,“这位宋嬷嬷是郎君吩咐小的护送上山的。” 宋拂见他答得毫不犹豫,就知桓岫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说辞。 果不其然,似乎是见宋拂久久看着自己,秀石摸了摸鼻子,自个儿继续说了下去:“嬷嬷早年离了虞府,这才没受牵连。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这位嬷嬷前些年回了永安,方才发觉虞氏……郎君得知此事,念宋娘子兄妹二人在这山上无人照应,便找来嬷嬷,吩咐小的送上山来。” 他们回来不过才多久的功夫,桓岫就这么“凑巧”的得知了宋嬷嬷早已回永安的消息,还把人送了上来…… 宋拂微微垂下眼帘。 那个男人的用心,她又怎么会看不懂。 秀石很快下山复命,宋拂也止住了思绪,耳畔传来陌生的脚步声,她低头整了整衣裳,打了水低头给吕长真擦手。 大郎这时候也终于睡醒了,“吱呀”开了门,一边揉眼一边喊“姑姑”。 大郎生下来就是弥丽古丽亲自照顾。他们的条件雇不起奶娘,孩子从小喝的就是母乳,自然跟亲娘的感情比谁都亲。那些洗漱穿衣的事,也大多都是弥丽古丽一手操持。 后来人没了,大郎下意识地就依靠起姑姑来。还是吕长真摇头,说“不能一辈子都靠着你照顾他”,宋拂这才有意识地放手,让阿兄亲手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 大郎初时也不适应了好久,可大概是真的懂事了,除了睡迷糊的时候还会喊两声“阿娘”,再嘟囔两下“姑姑”,平日里有什么事也是自个儿做。实在不行,才喊阿爹。 宋拂给吕长真擦完手,正要起身去房门口。边上传来一声低呼,她侧脸一看,宋嬷嬷放下手里的东西,红着眼眶就跑到了门边。 “小……小郎君,真的同郎君小时候生的一模一样。” 说来也是巧。弥丽古丽是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回纥人,但大郎的身上丝毫没有她的影子。大郎更像是个纯汉人血统的孩子,黑发黑眼珠,完完全全是汉人的模样。 宋嬷嬷伸手想要去拉大郎。 大郎却警觉地避开,见人错愕,忙撒腿就跑,一头扑进宋拂的怀里,紧紧抱着她,怎么也不肯松开。 第60节 “姑姑!”大郎喊,“这个婆婆是谁?大郎不认识她!” 遇到的事情多了,大郎也早没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对于陌生的人一向警惕戒备,更是不愿离开他们兄妹太远。 宋拂看了看满脸难过的宋嬷嬷,低头摸了摸他的脸:“大郎乖,要喊嬷嬷。” 大郎不明所以。 她又道:“嬷嬷是你阿爹的奶娘,你要敬重嬷嬷才行。” 宋拂说完轻轻推了推他,低声道:“去,跟嬷嬷说句对不起。” 大郎抿了抿唇,扭头去看阿爹。吕长真坐在一旁,缓缓点头。见阿爹点头,他这才松开手,低着头走到宋嬷嬷跟前,怯怯地抬眼看她。 “嬷嬷,”大郎小声问,“奶娘……是什么?” 也不怪大郎不懂。在关城,他们身边所能接触到的人和环境,并不会有奶娘存在。大多数的百姓哪里支付得起一个奶娘的俸禄和食宿。大郎自然也就不懂奶娘的作用。 宋拂想了想,正要开口帮忙解释,吕长真忽的低声叫住她,摇了摇头。 那一边,宋嬷嬷擦了擦眼睛,伸手摸着大郎的脸。她的手有些粗,大郎虽然称不上细皮嫩肉,可也被摸得脸颊发红。宋嬷嬷赶忙收手,在衣服上搓了搓。 “奶娘……奶娘就是照顾人的人。” “那嬷嬷以前是照顾阿爹的人,现在呢?” “现在……现在嬷嬷还来照顾你们。” 见大郎与宋嬷嬷在好好的说话,宋拂也就放下了心来。 她打了水,进屋准备洗漱,想到忘了拿东西,正欲推门往外走,忽的就听见门外宋嬷嬷道:“郎君,二娘……二娘长得越发像贞妃娘娘了。” 第48章 姑姑 宋拂的这位姑姑,单名一个楚字,是嬛嬛一袅楚宫腰的楚。 她也正如这句诗词所写,腰身纤细,姿容绝艳,是永安城中难得一见的美人。 宋嬷嬷突然提到她的长相越发与虞楚相似,语气中充满了怜惜。 宋拂放在门上的手顿了顿,随后收回,静静地站着,倾听门外的声音。门外,宋嬷嬷继续道:“如果贞妃娘娘还在,这会儿见着二娘,怕也要觉得像得不行,简直……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桓岫听了她的话,劝道:“嬷嬷,这话莫要在人前说。姑姑她……阿音是虞家的女儿,长得像极了姑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是啊,还没见过哪家的小娘子,会长得这么像姑姑的。”宋嬷嬷感慨道。 桓岫点点头:“确实是有些像。只是阿音的容貌比之姑姑,更寡淡一些。” 宋嬷嬷笑笑,看了看关上的门,叹道:“寡淡一些好……寡淡一些好。这女儿家生得太好了,就容易命苦……” 隔着门,不用去看外头宋嬷嬷的脸,宋拂都能猜到她如今该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从她记事起,虞家就很少有人在外人前提起她那位姑姑。即便说起,也大多是叹息。女眷们常常说,那位姑姑十五岁就因容貌过人,被皇帝亲自选中带进了宫中。 那时候,虞家本是已经在为姑姑择婿,甚至还看好了几户门第相当,家风正派的人家,可皇帝一出现,一切都成了泡影。 祖父爱女心切,曾不顾人言,在宫门前长跪,谎称姑姑已许人家,择日就要完婚。听说,那年祖父已经五十余岁,可为了幺女,不惜长跪宫门前,恳求皇帝放幺女出宫。 听说,那时候,虞家上下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姑姑出宫后名声已毁,他们也愿意好生养着这个女儿,不让她再受委屈。 毕竟,宫门后的那个世界,活着就如同死了一般。 可皇帝金口已开,又岂能随随便便因为老臣的一计长跪,就改了主意。 祖父到底还是被人抬了回来。 没过两日,宫里的宦官出来传旨,册封虞氏女虞楚为贞妃。以虞家在永安城中的地位,再加虞氏父子二人在朝中的身份,一个妃位的确不算是亏待了。 可虞家那时候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妃位。 虞家不想卖女求荣,也根本不需要送女儿进宫受那些折磨蹉跎。奈何遇上这样的事,硬是叫他们无能为力。 等到后来贞妃出宫省亲的那一日,听说祖母抱着女儿直接哭昏了过去。 宋拂在隆朔三年前,从未见过她这位姑姑,关于虞楚的所有事情,都来自于身边人的口述。 宋拂只知道,在姑姑进宫的当年,她便怀了身孕,因为年纪小,生产艰难,好不容易生下了位小公主,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因一场风寒夺取了性命。 次年,姑姑再孕,却没保住还在腹中的孩子,六个月的时候跌了一跤。御医们催产下胎,用了许多方法,最后只落下了一块已经长得能看出模样来的血肉。 接连两胎都出了事,换作那些稍有些麻烦的人家,只怕这时候都会嫌弃媳妇不吉。 祖父已经认了命,生怕女儿在宫里受委屈,几次想要让老妻进宫陪陪女儿。可皇宫哪是随意可进的。 尽管皇帝对她那位姑姑的圣眷不断,可宋拂知道,那时候的姑姑过得一定并不舒心。因为虞家的老人都说,祖母有回终于进了宫,回来后哭了一晚上,说是她那位姑姑人又瘦了一圈。 之后,怕又是一年,十七岁的姑姑再度怀上身孕。 后来…… 宋拂有些不大清楚了。 因为那之后的事,家中无论是长辈还是下人都不大愿意提起。 她只听说,那一年皇后带着姑姑等一行人出宫,期间姑姑遭人掳走,从此失踪。 不用猜也知道,能在那种情况下动手的,十有八九是与姑姑同行的皇后。 偌大一个皇宫,就算有皇帝的宠爱又能如何。 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一份恩宠能分成百份千份,既要给江山社稷百姓人家,又要给后宫里盘根错节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家族,到最后能有几分真心留给一个人。 想要恩宠的人,耐得住寂寞,也用得上手段。这一点,宋拂想,也许她那位姑姑根本就不是皇后的对手。 外头宋嬷嬷仍旧与吕长真说着话。宋拂回身擦了把脸,起身时,想起宋嬷嬷说自己越发像姑姑了,忍不住想象起那位姑姑的模样来。 既是永安城中难能一见的美人,想必那一定是位美人。 也许秾艳鲜妍,也许清淡婉约。 但无论怎样,她都很惋惜地没能在记事后,能见一见这位姑姑。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整个虞府就好像早有准备,将这位不得已出嫁了的娘子画像藏匿了起来。 宋拂没见过人,更是连张画像也没见过。 真想,看看呐。 吃了早膳后,嘱咐过宋嬷嬷一些照料父子二人的事情,宋拂便带着自己吃饭的那些家伙什下了山。 她给吕长真接了些抄书的活,不是很忙,也不用下山。但她要找的活,不下山实在不行。 永安城下属有京兆和大兴两县。 朝中高官多住京兆县内诸坊,宋拂入了城,直奔大兴县县衙,一心想着就是避开那些暂时还不是时候招惹的大人们。 兴许还真就是运气。 宋拂一到大兴县县衙,正巧就遇上了一桩案子。县令用顺手了的那个仵作上了年纪,临出门前摔断了腿,县衙一时找不着能用的仵作,面对一句腐烂的尸体急得不行。 宋拂一到那儿,话不多说,直接亮出了当初在关城,朱县令给做的证明。 僧人有度牒,用以证明身份,接受官府管理。仵作自然也有,毕竟仵作虽只是下九流的行当,可做的是与官府有关的工作,无人会大意。 有了证明,宋拂女仵作的身份很快得到了验证,自然也就顺理成章接手了这份摆在眼前的工作。 验尸的过程又长又不容易,那大兴县县令就在天子脚下做事,难免讲究得过分,又一心想着要做出点成绩,好让京兆县的看看,自然就难伺候了些。 宋拂全部折腾完,已是酉时,永安城的街鼓早就响完,四方的城门都已关上。不说出城已不行,就是出坊,只怕也困难了。 第61节 夜幕缓缓降临,宋拂接了报酬,便从县衙出来,准备就近在坊内找出邸店落脚。 她是有证明的女仵作没错。可永安城有永安城自己的规矩,大兴县县衙常用的仵作只是断了条腿,不是死了,日后有什么活定然还是要用那老人的,且人家那是正式在编人员,跟她这种临时接活的不同。 是以,宋拂想要长久地谋些差事,还得再努力努力才行。这一回,也就只能得一些微薄的报酬了。 宋拂将报酬揣进怀中,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 方才在县衙里验的尸体,已经十余日,正是烂臭的时候。她虽做了防护,可身上到底还是沾染上了尸臭。她是闻不大出来那股子恶心人的味道,可旁人不行。 她抬头看看已经挂上夜空的月亮,琢磨着不知有没有哪家邸店愿意做她的生意。 宋拂正出着神,盘算着这一晚要花掉多少银钱,身后头哒哒哒的传来了马蹄声。间或还有车轮子滚动,碾过路面石板的声音。 老郡公年纪大了,宗正寺的许多事已不需他亲自出面。可近日东宫那儿要进新人,且几位亲王的幼子也都到了成亲的岁数,这些可都得宗正寺忙活。这种时候,自然也需要老郡公露面。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这个时辰。 老郡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独身一人站在路边的宋拂,问道:“二娘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外面?” 宋拂张了张嘴,正要应答,肚子不合时宜地传来声响。 “饿了?”老郡公哈哈一笑,摸了摸自己的羊胡子,“走吧,老夫请你吃顿便饭。” ***** 桓岫没往宋拂身边安插帮手。秀石送人上山后,又帮着做了些事,之后这才回了城。 萧秉瑞身上没那么多事,几乎是出了平王府就往桓府跑。袁氏有意想讨好亲近平王,可萧秉瑞虽不着调,却也聪明得很,一头扎进桓岫的院子,就怎么也不肯出来。 秀石回来时,他正躺在桓岫房中的小榻上,翘着腿哼小曲儿。 “你送了人上山?”萧秉瑞问。 桓岫挥手命秀石退下,并未回应。 萧秉瑞翻了个身,顾不上穿鞋,踩着地就跑到他跟前坐下:“嘿,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要是真喜欢,不如把人娶了,回头也好把人放在身边,省心一些。” “先前六殿下还说不能娶。” 萧秉瑞哼哼:“孤那不是不知道她出身虞家么。偏偏你这家伙,明明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就这会儿,你不与孤说老实话。” “不是不说。”桓岫心底还想着秀石传回来的事,想着那位宋嬷嬷说宋拂与贞妃相像的话。“有些事,殿下无须知道太多。” 换作别人说这话,萧秉瑞早上手教训了。可跟前的人是他自小一道长大的朋友,情同手足,打不得,骂不得。 “有些事,你不肯同孤说,孤就不问。可有个事,孤得同你说一说。” 桓岫抬头看他一眼。 “孤今日在宫中碰见萧子鱼那家伙了。” 桓岫拧眉。 萧秉瑞不敢卖什么关子,想起那对父子的嘴脸,心下嫌恶,忙道:“萧子鱼这几日看起来太平的不行,就知道他心里头肯定有了什么坏主意。正好,叫我碰上了。” “那家伙,今日忽的向父皇问起了贞妃的事。” 第49章 急寻 “他说了什么?” 桓岫并不意外萧子鱼会向皇帝提起贞妃。世上本就无密不透风的墙,就是皇帝身边的人,也不见得每一个都能守口如瓶。若是有,就不会出现桓峥的事。所以,萧子鱼提起贞妃,桓岫知道,他多半是得知了小皇子的事。 萧子鱼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 朝堂之中,谁都在站队。萧子鱼也是。他是康王之子,明面上是谁都一样的效忠天子,暗地里却又怀揣着自己的野心,不是为了康王,而仅仅是为了自己。 所以,他提起贞妃,桓岫甚至觉得,那也许压根不是康王的意思。 萧秉瑞回到榻边踩上自个儿的鞋,想了想,道:“孤那时只听了一耳朵,也不知萧子鱼那小子是怎么提到贞妃的,只听见他问父皇贞妃当年失踪时的年纪。” 他想起萧子鱼那张忠诚不二的脸,就迅速的毫无形象地翻了翻白眼:“你说他是又在打什么算盘?这小子,黑心黑肺,估摸着没就什么好事。仲龄,你说,他会不会还在打小骗子的主意?” 桓岫给他斟茶。萧秉瑞突然嘿嘿一笑,啧舌:“仲龄,小骗子是虞大人的女儿,虽说是个庶出,可好歹留着虞家的血脉。你说,小骗子跟贞妃娘娘长得有几分相像?”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那小骗子为了给虞家洗刷冤屈,顺着萧子鱼的那点算盘,近到父皇面前,当宫里的女人?这枕头风,可是能吹得人心、花、怒、放、啊……” 他不着调惯了,有些话压根就没想过别的,光是图嘴上爽利。要不是他身份摆在那儿,想要抡拳头揍他的人,向来不在少数。 桓岫看了看手上的茶盏,抬眼看着穿好鞋重新走来的萧秉瑞。 “六殿下。” “嗯?” 萧秉瑞伸手就要去拿茶盏,话音还没落下,肚子上猝不及防猛地就挨了一拳头。他疼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桌几,舌头在刚才那一下疼得直接被牙齿咬了重重一下,这会儿正满口血腥味。 他嗷嗷地喊了两声,哪知桓岫淡定拍了拍衣袖,问道:“我记得,前日六殿下似乎刚从东街的春风楼里赎了位小娘子出来。这事,想必平王妃还不知情吧?” ***** 太子回宫这日,永安已彻底入了夏。太子本是被皇帝派出宫,去往副都临殷办事。临殷的那些老臣多是先帝还在世时便得用的,后来年纪大了,便陆续有人告老还乡。若无乡可还,则被安排至临殷终老。 其中就有八十高龄的帝师。 太子去往临殷,谁都认为皇帝是派他拜见帝师去的。这么一想,朝中竟又有不少人隐隐往太子那边靠了靠。 可皇帝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 众人只看到,在太子回宫不久,皇后便提出是时候往燕山的行宫去避个暑了。 说是避暑,却也不光光只是避暑这么简单。 燕山行宫就建在永安城外,旁边还有猎场,宫中女眷去往行宫多是泡个温汤,男子则更多的是去围猎。 兴许是看朝中无甚大事,皇帝很快就同意了皇后的提议,并勾画好随行官员的名单,命人备行。 萧秉瑞身为皇子,如今又是平王,自然也在随行名单当中。三省六部也有官员在列。 叫人意外的是,桓岫也出现在了队伍中。 随行车驾队伍中,文武官员的车驾在队伍后段,宗亲在前。因随行可带家眷,不少官员顺势带上了妻女,女眷的声响总是伴随着叽叽喳喳的笑声,不用凑太近,都能清楚地听到声音。 老郡公放下车帘,忽的笑了笑:“皇后这回,哪是来避暑的,分明就是趁机做媒来了。”他看了看半路被他邀上车的桓岫,问道:“听闻寿光公主仍未生养,你母亲私下可有说过什么?” 桓岫一本正经看着面前的棋盘:“这事,郡公不该问驸马么?” 老郡公笑着捋了捋胡子:“驸马是个老实人,一说这事,就面红耳赤。旁人只当他是不敢得罪皇室,可我瞧着,他倒是真心疼爱公主,也不在意这生与不生的事。” “人间事太多,何须在一桩事上吊着不肯撒手。”桓岫斟酌再三,落下一子,“驸马不是糊涂人,夫妻夫妻,和和睦睦才是福气。” “倒也是这个理。” 老郡公落子老道,棋盘一扫,便当即下手,嘴上仍道:“今次行宫避暑,你且当心一些。” 桓岫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面前的老郡公。 老郡公道:“有时候,联姻是最好的政治手段。这点,我相信你清楚。” “桓府如今已不需要联姻。” “桓府是不需要,可皇后和康王需要。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终究怕船踩翻了,绑在一起才牢靠。” 桓岫知道老郡公的意思。 他太多年未回永安,头年回来的时候,正好躲过了皇后做媒。 和他不同,桓桁和桓峥都是皇后亲自点的。好在,寿光公主与饶安郡主截然不同,前者才德兼备,又性情温和,后者娇蛮任性,颇有手段。不然,他那位兄长大人,只怕要被人生生磋磨死。 所以这一回,多半是轮到他和城中那些年轻的未婚郎君们了。 第62节 桓岫来之前早从萧秉瑞手中拿到了随行官员的名单。这次会跟来哪些人,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萧秉瑞那家伙更是在人名后头做了记号,这家有未嫁适龄娘子几人,那家有未婚或丧偶郎君一二。 他甚至还在上车前,偶然对上了几辆车驾里小娘子看过来的娇羞的视线。 如花似玉,可都不是他的姑娘。 “对了,仲龄。”老郡公突然道,“你这些年都在番邦,兴许不知,永安城如今游猎之风盛行,多数人家都会养些猎鹰和细犬。咱们的那位陛下颇有些与众不同,前几年命人在燕山行宫养起了猞猁和猎豹。” 他似乎心有余悸,捋胡子的动作慢了许多:“那些畜生若是要杀人,可不会心慈手软。” ***** “你阿兄这字写得可真好。” 老掌柜翻了翻手上那一叠稿子,摇头感慨:“这内容可比原先我交给你的那版写得考据多了,就连句辞都经过了修正。你阿兄没去考功名,真是可惜了。” 宋拂立在柜台外,肩膀上还挂着吃饭的家伙,闻声放下手里正在翻的书稿,问:“那掌柜的,可还有什么要誊抄的吗?” 那掌柜看着年纪大了,可一双眼睛还是精亮,闻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有几个话本,不大方便找书商印,你阿兄……抄不抄?” “什么话本?” “呃……” 这话就有些不好说了。 那掌柜的摸了摸鼻尖,仔细地把宋拂打量了一番,末了问:“娘子你……成亲了没?” 宋拂不语,只笑盈盈地看着掌柜。 掌柜连连摆手,解释道:“娘子可别误会,我这……我这不是怕坏了娘子的名声吗。”他伸手往柜子底下翻了翻,摸出一摞书稿来,“娘子你帮着看看,就这书稿,你阿兄……抄不抄?” 宋拂重新低下头,伸手拿过一张稿子看了起来。 他们兄妹要长久住下来,没个赚钱的门路不行。朱县令给的那一袋银钱撑不了太久,自己带的那些也才没多少。抄书虽然赚不了大钱,可起码不会费太多力气。只是这内容…… 宋拂有些脑壳疼。 这稿子头一张看着还正常,不过就是寻常话本里头,书生夜宿寺庙的桥段,完了兴许就该有什么美女画皮。 可到了下一张,美女画皮没有,却有个俊俏的尼姑夜探书生的厢房。那写书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是字字香艳,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那书生与尼姑如何深入浅出的一番交流。 “艳……书……” 宋拂咬牙。她年纪虽不小,也验过不少赤身裸体的男尸,可哪曾看过这类话本,当即觉得手上握的是个烫手的山芋。 “哎哟,小声些!” 掌柜的一声惊呼,急忙嘘了几声。 “艳书好卖啊,就是如今朝廷管得严了,没地儿印,不然哪用得着找人抄书。” “这位娘子,这书……抄不抄?” 宋拂尴尬地丢下手里的书稿。掌柜的生怕跑了个能抄书的主,忙道:“艳是艳了点,但这书……这书价钱好商量!” 老掌柜伸手比了个数,宋拂绷着脸。 老掌柜咬咬牙,多比了根手指,宋拂有些犹豫,看了看那厚厚一摞书稿,没说话。 “这个数,抄不抄?”老掌柜急了,“这书啊不是光抄就行的。看艳书的,可好多都是文化人,字难看了可不买账。” “行吧,就按掌柜的说的这个价。抄多……” 宋拂压根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有声响从街上传来。她没顾得上回头,满心想着要怎么拿这一摞的艳书稿子跟吕长真交代,就见一只手伸了过来,几要将她整个人从书坊里拉出去。 她受了一惊,猛地扭头去看,那人神色慌张,张嘴就喊:“快!跟我走!” “放开!”宋拂怒斥。 桓峥不敢放手,知道她恨的不行,可这会儿比起被她恨,他更怕行宫那边的大麻烦。 “燕山行宫出事了!” 第50章 歹意 “燕山行宫出事,与我何干?” 宋拂奋力一挣,甩开桓峥的手。身后头,老掌柜吓了一跳,追了出来,见她甩开人,忙问:“这位娘子,可是要搭把手?” 宋拂摇头:“掌柜的把书稿装一装,还有要用到的纸,价钱……” 宋拂顾不上去打理桓峥。 她还记得这个人做的事情。虽然不及萧子鱼可恶,可这人也压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要不然,又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升迁,将从皇帝身边听来的消息透露给萧子鱼。 既与康王为伍,又哪会有什么好人。 桓峥似乎没料到宋拂会有这么个反应,又气又急:“虞娘子……” “这位郎君。”宋拂回头冷眼看着他,“我姓宋。” “好……好,宋娘子。”桓峥咬牙切齿道,“还请宋娘子随桓某一道去燕山行宫。行宫……行宫那儿有位娘娘出事了。” 宋拂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问:“既是宫中的娘娘出事,为何找我?郎君难道忘了,不才是仵作,不是大夫。” “正是因为知道娘子是仵作,这才要请娘子过去帮忙!” 桓家三郎曾是个天真单纯的小郎君。宋拂仍记得在永安桓府的那段日子里,曾经年少的桓峥,总是期盼着能得两位兄长的注意。甚至还曾一度嫉妒过她这个得了桓岫全部关怀的不速之客。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落雁城时,她就觉得他的面目变得那么的陌生。到今时今日,许多事,因为立场的不同,她都看不清了。唯独能看清的,只有桓峥一如既往不懂掩饰的神色。 宋拂看他一眼,收起所有东西,淡淡对掌柜道:“书稿麻烦先放着,我晚些时候再过来拿。” 她说完就走,桓峥急了,追上几步,伸手又要去拦她。 宋拂不慌不忙转过身,躲开他的手,问道:“马车呢?” 桓峥愣了愣。 “没有马车,郎君是要我走去燕山行宫?” “有!马车有……” “出事的是哪位娘娘?” 作为皇帝年年都去的避暑胜地,燕山行宫不光地理位置上靠近永安城,方便出行。另一方面,它也的确是个风光秀丽的好地方,温汤、围场,无论男女皆能找到自己玩乐休闲的地方。 行宫的清早,是夏日里山间难得的凉爽。似乎只有在山里头,夏意才不至于浓烈得让人难以喘息。 随着皇帝来行宫的光禄寺少卿一大清早就忙碌起宴食,生怕错漏了什么,惹得天家不满。时辰差不多了,灶房里就开始忙碌起早膳。随行的各宫妃嫔都派了宫女来端走早膳,唯独一盅小米粥已经熬在灶头,始终不见人来。 光禄寺少卿觉得诧异,差人去宫殿去询问,这才发觉那位迟迟没醒来的娘娘竟然没了气息,身子都僵硬了。 “陛下大怒,已经下令将娘娘身边所有伺候的宫女全部打入天牢,等查明真相后立即处死,为娘娘殉葬。” 马车飞快地驶出永安城,宋拂一手掀着车帘,听纵马与车并行的桓峥讲起燕山行宫今早发生的事。 “还好没有立即将那些宫女全部处死,不然恐怕会妨碍到验尸。” “那位娘娘当初是从予弥国而来,早听闻予弥国极其注重男女大防,但没想到会注意到这种地步,竟是连仵作都必须要女人才行。” “死者为大,家人不愿让女子死后再受名节之辱,所以才有了女仵作的存在。” “可你也验男尸。” “为什么不验?”宋拂好笑地看了看桓峥,“仵作不也是为了谋生,既要谋生,与名节何干。” “你这样……母亲不会同意你进门的。” 第63节 宋拂忽的笑开,瞥了他一眼:“三郎君还当我是当年的丫头片子吗?” 她眉眼一挑,放下帘子不再说话。饶是桓峥又说了几句,始终都不见人回应,到后面桓峥也拧了眉头,只催着车夫快些再快一些。 马车行得飞快,尘土漫天飞扬,直跑得官道上路人纷纷避让。然而赶到燕山行宫时,已是入暮。 永安城的钟鼓声就在远处,而燕山行宫内,一片肃穆。 予弥国的这位公主,宋拂只在落雁城时见过一面,时隔几年再见,她一时间竟没认出人来。 那位性格奔放的予弥国公主,原本是位丰满高挑的美人。现下看来,高挑仍在,可丰满已经消失无踪,反倒瘦得有些脱了相。 嫔妃暴毙,居处就被暂时隔离了起来。身份尊贵如帝后的,怎么也不会出现在殿内。就连同来的几位娘娘也都只派了贴身的宫女在殿外候着,自个儿躲在自己的居处,生怕一不留神招惹到不干净的东西。 宋拂看了看内殿,除了几个被临时调来的小宫女,就没其他能用的人。千牛卫围住了殿宇,她往外走了走,喊道:“不知哪位大人能通禀一声,小的想请之前伺候娘娘的几个宫女宦官回来,有些事得问上一问。” 出事之后千牛卫本已打算去请大理寺过来查验尸体。可予弥国公主身边的宫女里,有从予弥国一道入宫的婢女,死守着予弥国的规矩,不肯让男仵作验公主的尸身。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皇帝气急,就要命千牛卫将人拿下,那婢女突然提起了在落雁城时曾验过尸的女仵作。而后,这才有了宋拂现在出现在这的事。 桓桁正好当差,闻言亲自去提了天牢里的宫女,送到她的面前。 那几个宫女本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再见着躺在床上生前曾万分照顾自己的娘娘,更是哭得喘不上气来。 宋拂不敢拖延,洗净双手,开始忙起正事。 “娘娘生前可有什么病症?” “并无……” “娘娘昨夜入寝前吃过什么?” “就是寻常的燕窝莲子羹,娘娘觉得不够甜,奴婢还去厨房讨了几块糖。” “那昨夜入寝前,入寝后,娘娘可有什么奇怪的事?” 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手里的活丝毫没有因此而懈怠。待她忙完手里的事,直起腰回头去看那几个宫女,正好撞上了不知何时走进内殿的宦官的视线。 那宦官看着年纪不轻,身边还跟着个小宫女,她突然回身,倒是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宋拂简单地行了一礼:“这位公公,容小的写下文书,再由公公呈送给几位大人。” 那宦官闻言颔首,身边的小宫女却是有些性子脱条,瞅了眼床上的尸体,毫不遮掩脸上的嫌恶之情,凑到宋拂身边,就要看她提笔写下检验内容。 她每写一字,那小宫女就要大声念上一句。可兴许是不认得多少字,到中途竟是一连几个字都发出声来,憋红了脸,有些不悦道:“你就写娘娘是怎么死的就行,写这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宋拂落下最后一笔,拿起纸,轻轻吹了吹。 “小的不过只是一介仵作,行的是有尸验尸之责,至于死者因何而死,则理当由诸位大人调查才是。” 她说着,将纸递给宦官,趁那小宫女还未上前,低声道:“娘娘身上,有阿芙蓉的气味。还请陛下当心。” 那宦官神情一凛,眼睛就仿佛是长在了她的身上,从她话音落下去收拾工具起,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显是想盯出什么来。 殿外,桓桁轮值,桓峥也不知去了何处。宋拂站在台阶上想了想,无奈与身后走出的宦官道:“不知小的能否先行告退?” “今日天色已暗,宋娘子便是走,怕也进不了城。不如就先在行宫留宿一晚,明日再走。” 话说的客套,可眼神丝毫不见客气。 宋拂心知肚明,明白自己一时半会是绝无可能走出这燕山行宫的。就是出去了,只怕不用走上多远,就会被千牛卫追回。闻言,她微微颔首,那宦官当即就要喊来宫女,领她去早已准备好的居处。 那小宫女快走几步,两手放在腰间一搭,行礼道:“让奴婢领这位娘子去吧。” 那小宫女宋拂不认得出身哪宫,宦官却是再清楚不过。 皇后身边的拂春。 他不好多言,只看着宋拂,特意叮嘱了她一句:“娘子路上当心。” 宋拂点点头。初时只当那是宦官再随意不过的叮嘱,可跟着这自称“拂春”的小宫女走了一段路,她却渐渐觉察出点意思来。 那小宫女步伐很快,说是领她走,不如说是想要把她甩开。 燕山行宫很大,大到她从进来到现在,压根没有走过一段重复的路。她的过目不忘这时候根本起不了作用。 果然,到了下一个转角,拂春不见了。 而这个时候,身后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宋拂心头一突,伸手去摸肩头挂着的小竹箱。这里头装着她所有吃饭的家伙,能用于防身的,仅仅只有几枚银针。可她是仵作,不是什么武林高手,银针……还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可这时候,宋拂压根顾不上再考虑什么。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宋拂咬牙就要拿箱子先甩身后人一脸,可忽的就有人大喊:“站住!”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凌乱起来。她回头去看,只见一道黑影嗖地从眼前消失,逃进了侧旁的小路。桓岫这时候追了上来,伸手握住了宋拂的手腕。 “没事吧?” 宋拂吊起的心这时候终于落了下来。手腕上,桓岫的手很烫,烫得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没事。”宋拂摇头,“但宫里头可能会有事。” 第51章 斗妍 桓岫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山行宫虽然大,可大不过整个天下,没有什么消息是能被密不透风遮掩住的。在得知予弥国公主突然暴毙,宫女不肯让男仵作验尸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之后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们提到了宋拂。 他还不曾问过,究竟是因为什么,他的小姑娘选择了入仵作行,还有这些年可都吃过哪些苦。这些,他都还没问,他仍旧在等他的姑娘有一日自己走出心里的困顿,坦荡说出那些过往。 但,他有时候也会担心,在他们真正得以坦诚相待前,宋拂就因为皇帝捉摸不透的心思,出现丝毫的意外。 宋拂松了口气,知道桓岫与萧秉瑞亲近,又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便将验尸时的发现,又说了一遍。 这宫中的人,无论男女,信与不信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她不敢将一个真相全部押在方才那位宦官的身上。她心底怨恨皇帝当年对虞家的无情,但也不愿让江山社稷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真正谋害虞家的康王与皇后之手。 相比而言,她反倒更愿意帮皇帝这一个忙。 “我,闻到了阿芙蓉的味道。” 宋拂警觉地扫了一眼周围,经过方才一事,她愈发肯定予弥国公主的死,并不是一桩简单的案子。 “郎君可还记得当初在关城,初见娘娘时,娘娘的模样?”她抬手在脸上、身上比划,“娘娘丰满高挑,是典型的西域美人。哪怕水土不服,这么久了也该适应了中原的生活。但方才验尸的时候,我看到的娘娘,眼窝深陷,唇色发黑,两颊凹陷。” “所以……” 宋拂道:“久病缠身的人,有些也会是这副模样,但在娘娘的身上,还有口中,我闻到了阿芙蓉的味道。” 阿芙蓉是滇南常见的一种植物,果实可入药,有敛肺、止痛等功效,但久服成瘾。通常百姓人家鲜少会接触到此物,就连民间的医馆药铺都不定会有。但永安城的几大医馆,以及宫中御医们,肯定是知晓此物功用的。 “阿芙蓉的味道很特殊,除了娘娘之外,我只在她那位贴身的宫女身上闻到了相似的气味。余下的宫女宦官身上干干净净,没有这类味道。想来,娘娘服用阿芙蓉一事,只有那个宫女知晓。” 桓岫微微蹙眉,宋拂继续道:“宫中的阿芙蓉论理该有记录,御医不会随意开出阿芙蓉给娘娘服用。除非……” 她心下发冷:“除非是有人特意在供给娘娘阿芙蓉。娘娘出身番邦,不一定明白阿芙蓉的弊处。是以,她才会因为使用过量暴毙而亡。” 夜色愈发深沉,夏夜的风拂过燥热,蛙声和蝉鸣在寂静的行宫中,显得尤其清晰。宋拂与桓岫提及阿芙蓉一事时,另一边的萧秉瑞正满头大汗地陪着父兄下一盘棋。 六博棋传世的棋谱已经不多,皇帝手上有一本,宫中另有几本藏书,太子及几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学了一手。只是这一手,好好坏坏,上了棋盘就分出了高下。 萧秉瑞是个不学无术的,六博棋棋艺不精,上了棋盘,不出三子,就生生下出了满头大汗。皇帝赢了一局,大约是尝到了甜头,拉着他继续下。 接连三盘,萧秉瑞是下得汗如雨下。好不容易等来了太子,对方却笑盈盈地往旁一坐,一边说话,一边观棋。有时见萧秉瑞实在狼狈,举棋不定,他还会从旁指点一二。 皇帝敲了敲棋盘道:“太子,观棋不语真君子,莫要帮你六弟。” 第64节 太子笑笑:“儿臣实在是见不得六弟这副委屈样,不如儿臣陪父皇您下几盘?”他说着看了看萧秉瑞。后者满脸喜色,恨不能立即丢了手里的棋,赶紧让开位置。 “就这么坐不住?”皇帝抬眼。萧秉瑞迅速坐定,低头落子,将手收回恭敬地放在了腿上,道:“儿臣棋艺不精,还是劳烦父皇再指点指点儿臣的棋艺。” 皇帝颔首,似乎对这个儿子老实承认表示十分满意,运筹帷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再度将他打得落花流水。完了,方才对太子道:“来,太子再陪朕下几盘。” 太子忙不迭起身掬手,坐上萧秉瑞让出的位置。 萧秉瑞抬腿就要溜,身后皇帝咳嗽一声,将人喊住:“要去哪儿?” “儿臣……儿臣是打算去请教仲龄。这不是……他不是尤擅六博棋么,儿臣去请教请教……” 萧秉瑞挪了挪脚步,皇帝瞥了他一眼,抬起一只手,也不知是想召他上前,还是挥手让人赶紧滚。 他咽了咽口水,心底忍不住暗骂桓岫不讲道义一个人跑去找小骗子,偏生把他丢这儿陪老头下什么六博棋。 皇帝正要开口,外头进来位宦官。萧秉瑞一眼认出,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只是此刻神情却显得有些发白。 “这是怎么了?” 皇帝身边的这位宦官名叫卢益,少时卖身辗转净身入了宫,差不多从皇帝还只是个小皇子时便已经从旁伺候了。这么多年,卢益是个怎样的人,皇帝最是了解,轻易不曾从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上一次……大约是虞楚失踪的时候。 卢益看了看太子与萧秉瑞。皇帝垂眼:“说吧。” 卢益口中称“是”,道:“娘娘的死因,已经出来了。”他双手捧着一张纸,微微躬身,呈送到棋盘旁。 太子下意识瞥了一眼,还未看清上头的字,便听卢益续道:“那位宋娘子将死因全都写在了上头。”他顿了一顿,低声说,“宋娘子还说,娘娘的身上有长时间服用阿芙蓉的味道。” 话到这里,萧秉瑞简直呆住了。 阿芙蓉这东西,旁人或许不知,可宫中对此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光是御医们从不愿多用,更多的还是太傅们的耳提命面有关。 再看太子,神情也陡然一变。 兄弟二人难得默契地谁也没有再多停留,一盘棋下了一半,就各自告退出了殿门。 两人甫一出门,皇帝忽就紧紧握住了座椅扶手,手背鼓起青筋,面上顿时煞白一片。卢益赶忙上前,将人扶住,慌道:“陛下!老奴这就去请御医,这就去……” “不必了……” 皇帝努力撑住扶手,从心口传来的痛感一点一点延伸到腹中,只能弯着腰,努力减缓身上从内而外的痛楚。 “不必惊动那些不必要的人,朕没事……” 话虽如此,可皇帝的额头已经沁出了冷汗,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径直沿着脸庞往下滴落。 卢益十分担忧,忙倒了盏热茶喂给皇帝,嘴上不断道:“陛下何必硬撑,还是召御医过来看看吧……” “那帮废物,召来有什么用。” 病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皇帝撑了许久,终于痛楚渐渐隐去。他整个人就好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背后沁出了大片的水迹。他往后靠了靠,松开了紧抓着扶手的手。 “那帮废物如果有用,宫里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出那么多的事情。” “陛下……” “老伙计,又一个了。你说,他们怎么就那么狠心,要害死一个又一个人。” “陛下啊……” 皇帝发出长长的叹息:“我难过,不是因为她死了。是因为这是又一个,活生生被害死的。” 卢益知道,皇帝这是想起了这些年宫里陆陆续续过世的皇子公主还有嫔妃,也许这时候他更多想念的,还有不知生死的贞妃娘娘。 “老伙计。”皇帝道,“命大理寺彻查此事。朕要知道,那些阿芙蓉是怎么回事。” 卢益称是,转身就要走。皇帝重又将人叫住:“还是让宗正寺去吧。” “陛下,淮安郡公的年纪毕竟大了……” “让他去。他不行,不是还有仲龄在吗。” 行宫内的一处偏僻小屋内,宋拂正在努力洗手。予弥国公主是暴毙,尸身完整,身上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伤口和血瘀。可也许,是因为那股子阿芙蓉的气味,让她始终觉得,自己的一双手上沾满了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玩意,在关城的时候接触的不多,可也不是一例都没有。她就曾经接手过一个因服用过多阿芙蓉暴毙的尸体。那种令人窒息的,让人不由自主产生狂热迷幻的气味,分明就是恶魔的触手,将人一步步拉拢如阴曹地府。 桓岫按住她的手,擦净双手,劝道:“再洗,就要脱一层皮了。” 宋拂叹气:“有味道。” “没有。”桓岫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一点味道也没有。” 宋拂看着他,嘴唇落在手背上的温热,烫得让她心颤,话里仍隐约有些不甘的意味。 “有的。阿芙蓉的味道别人兴许闻不出,但是仵作还有大夫,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气味来。所以,我不相信,宫中的御医不知道娘娘一直在服用阿芙蓉。” “你的意思是?” 宋拂深呼吸:“我觉得,是有人有意向娘娘提供阿芙蓉,且并未告知娘娘阿芙蓉究竟是何物,有何疗效及成瘾的可能性。” 她定定地看向桓岫:“而且,我怀疑,那个人,是皇后的人。” 第52章 琢磨 燕山行宫,康王居处内,康王喝完酒正倚着靠闭眼小憩。他们兄弟几人,从少年时便明争暗斗,直到皇帝正式登基前,死的死,伤的伤,能活下来的也都折腰老实了起来。 他从多年前就开始谋划布局,几乎是在皇帝登基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前路在哪里——没有谁不想要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他也想要,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想要。 这么多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走的每一步,所下的每一枚棋,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勾画好所有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个位置上坐的人依旧还是皇帝,该怎么办。 无所谓了,到那时,他安排好的所有一切,都会成为世子的助力,会帮助世子完成他的遗愿。 只是…… 康王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所有的谋划当中,并没有越发愚笨的皇后! 他和这个女人有旧,也的确存了利用她来达到自己目的的计划,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年岁渐长,容貌已经不复青春,哪里还看得到年轻时顾盼眉生的姿容。 而且,这个女人不光没有了年轻的美貌,也逐日变得愚蠢丑陋,甚至几度拖累他。 他还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全盘的计划。 康王念至此,面上的神情现出狰狞来。 而这时,门被敲响了。 康王霍地睁开眼,门外传来了小宫女拂春略带稚嫩的声音:“康王殿下!” “拂春?”康王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皇后身边的小宫女拂春正微微仰着头,晶眸闪动,兴致勃勃地仰望着他。 “奴婢见殿下这还有烛光,便斗胆来见一见殿下。” 康王扶着门看她,唇边荡起温和的笑:“只是来见孤?” 拂春羞红了脸,抬手捋了捋鬓间的发,耳朵发红,就连声音也柔软了起来:“殿下近日都不曾来探望过皇后娘娘,奴婢……奴婢自然也见不着殿下。” 康王笑笑,伸手抚着拂春的秀发,眼中浮上深深的柔情:“那现在看到了,高兴么?” “高兴、高兴的……”拂春脸上越来越红,她回头看一眼附近的伺候的宫女宦官,又抬头看看康王,壮起胆子往前迈出几步,轻轻道,“殿、殿下,奴婢能、能进屋说说话吗?” 康王的正妃去世多年,身边只有几位侍妾,侍妾的年纪也都不小了,可康王府内却始终没再进过新人。另一方面,因为皇后的关系,康王也不能随意接纳新人,只是私底下从不拒绝自己送上门来的女人。 拂春是其中一个。 换作平时,已经些许日子没有碰过女人的康王不会拒绝拂春这时候的主动。但现在,在燕山行宫,不行。他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第65节 “不行。”康王拒绝得很直接,将主动的只差投怀送抱的拂春挡在了门外。兴许是看到拂春高兴不起来的脸,康王这才又安抚道,“快去睡吧,都这个时辰了,早些休息。” 拂春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咬了咬唇,不愿离开。 康王在人前,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时心底早已不耐烦,可对着这个自己收拢好的,能从皇后身边传达消息的帮手,他实在不能太过暴躁。 “如果没有事,就早点去睡……” “奴婢有话要说!” 拂春突然喊了一声。康王下意识拧眉,幸而拂春光顾着表露自己的情绪,未能注意到他的神情。 “奴婢有话要对殿下说。” 拂春少女怀春,满心想的都是如何与康王多亲近一会儿,变将宋拂发现阿芙蓉的事也一道说给了他。 她说完话,到底还是被康王劝走。尽管不舍,拂春还是一步三回头,咬着唇走了。 拂春离开后,康王很快关上了门。有宫女敲门,询问是否需要洗漱歇下,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内传来“砰”的一声响。 康王砸了屋里的花瓶。 “姜妤!”康王怒火冲天,忍不住喊出了皇后的闺名。 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后竟然会在这时候还给他惹出麻烦来。那个从予弥国来的公主,死就死了,左右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女人,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宠爱她。可她的死,不该是被皇后害死的。 “阿芙蓉……”康王咬牙切齿,一派清明的脑子这时也被激怒的陷入了混沌,“亏她姜妤想出这一招!” 那个蠢妇! 既嫁入宫中,成为皇后,就理该知道,身为一国之母,要的是姿态,而不是儿女情长。她甚至对皇帝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可仍旧不允许皇帝宠爱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人。 宫里这些年,陆陆续续病死的皇子公主那么多,但凡有心人往深处查,如何会查不到根源在她的身上。 更何况这一次,竟然还让那个虞氏的余孽也搀和进了这件事中。 康王气愤地闭上眼,恨不能这时候冲到皇后面前,掐死那个愚蠢的女人。 他明明是这个棋盘上的对弈者,可却因为那个女人,陷入了被动。虞氏,贞妃,还有那些死了的皇子妃嫔,一个一个,都是诛心的箭。随时随地都可能将他掀翻在地。 比起愤恨的康王,夜深人静处的萧子鱼敲响了桓峥的房门。 桓峥是萧子鱼的妹婿。身为康王女婿,他自然不能沾花捻草。饶安郡主又并非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对桓峥一向看管的严。但萧子鱼从不过问他在外时身边是否有其他的女人。 是以,他敲响房门后,毫不意外地听见里头手忙脚乱的声音。 房门打开,桓峥披着衣裳站在门口。 萧子鱼往他身后看了看,讨着松松垮垮袍子、头发散乱的婢女缩着脖子,站在房内一侧。 “我那妹妹给你安排了伺候的人?”萧子鱼随口一问,一眼瞥见那婢女偷偷抬了个头,“你抬起头来。” 桓峥吃了一惊,以为萧子鱼是要代妻子管教自己,忙想要去护着那个婢女。 萧子鱼冷眼看着他,问:“这个女人,你用过了?” ***** 夜星如孩童眨眼,一闪一闪。清凉的晚风吹过,有片叶吹过眼际,桓岫抬手拂过额前被吹乱的头发,再走两步,就看到了站在他房门前,仰头望月,作沉思状的萧秉瑞。 他才从宋拂那儿回来,仔细问过了阿芙蓉的事,完全没料到萧秉瑞这个时辰不回房睡,反倒跑他这儿来神游。 “发什么疯?”桓岫上前,推开自己的房门。 萧秉瑞听到脚步声时,已经回过神了,等他走到房门前询问,这才哼了两声,跟着就要进门。 “说真话,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 桓岫没有搭理他,借着月光进屋,点起了蜡烛。 和其他随行官员不同,桓岫此行身边没有带任何伺候的仆役。他出城前,特意将秀玉秀石都留给了宋拂,好帮她搭把手。但没想到,宋拂最终会借由别的原因被桓峥带到了燕山行宫里。 萧秉瑞毫不气馁,见烛光亮起后,桌上摆了本发黄的书册,下意识就凑近看了两眼。那些纸业上的笔墨依稀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他说着伸手去翻,封面上果真留有著者的名姓,边上还有批注者的留名,“这是虞大人……的藏书?” 萧秉瑞还想继续往后面翻。他方才光顾着去认上头的笔墨,没去留意内容,这回想要再仔细看看里头写的都是写什么,桓岫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从旁伸过来的身,毫不客气地拿过书册,合拢放好。 “哎,”萧秉瑞叫了一声,“快让孤看看,虞大人都写了些什么?” 前大理寺虞邈虞大人,朝中多少人时至今日都会私下里感慨他的才学。无论是断案还是对尸身的检验,对于寻常的官员来说,都是望尘莫及的本事。萧秉瑞年少时十分崇拜他,恨不能去大理寺当个小吏,就为了能跟在他的身边学上一两手本事。 “虞家出事前,可没有虞大人的藏书流传在外。仲龄,你老实交代,这书是从哪儿找来的?” 萧秉瑞问个不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桓岫放好了书,被他缠左缠右,到底还是缠得烦了,只好看着他道:“我从虞府书房拿出来的。” “哦,从虞府拿出来的,那孤理……等下!”萧秉瑞大吃一惊,扑过去就要抢书,“你从虞府拿出来的?虞府不是被查封了吗?你偷跑进去的?” 桓岫抢先一步拿过书,避开萧秉瑞的手:“六殿下这是要去陛下勉强告发我吗?” “告发什么,我恨不得跟你一道去摸几本书出来!” 也不自称“孤”了,萧秉瑞满心期盼地盯着桓岫:“你什么时候带我再去一次?我听说,虞大人的书房里,藏着天下许多孤本。” “孤本怕是没了。”想起书房里杂乱的样子,桓岫道,“好书还有不少。但我不会再去。” “为什么?”萧秉瑞微微愣神,遗憾至极。 桓岫不愿回答,只将书册好好放在床头。身后,传来他认真的询问。 “仲龄,你说,小骗子她要怎么为虞大人洗刷冤屈?” 桓岫沉默。 他其实和萧秉瑞一样,都不知道宋拂将要用什么办法,为虞家满门洗刷当年平白蒙上的冤屈。 但萧秉瑞和他又不一样。 萧秉瑞是不得宠的六皇子,在之前从来只见过虞邈,只听说过虞邈之子虞长真的事迹,因而时隔多年在关城一遇,压根没认出吕长真的身份。 他心里更多的,是对自己崇拜对象的歉疚。 但,他们又是一样的。 他们都想帮那对兄妹的忙。洗刷冤屈并非是凭一己之力就能轻易达到的目的。更何况,康王,皇后,还有皇帝,谁都不是能轻松应付的人。 太难了。 桓岫沉默间,萧秉瑞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那本书册,趁机一把拿走翻开才觉得,那是一本前朝律法,书页内满满都是虞邈的批注。他往后翻了翻,躲开桓岫回神后夺书的手,一页纸这时候从他眼前飘了出来。 萧秉瑞顺手一抓,那纸上似鸟飞鸟的小东西顿时映入眼帘。 “这是什么?”他叫了一声,显然也看到了那一行歪歪曲曲的小字,“鹧鸪?嘿,你们小两口怎么都爱这东西。” 桓岫一把夺过书跟画,差一点就要下逐客令。 萧秉瑞心知这回是真惹怒了他,急忙道:“我来是要同你说个消息。”他说,“父皇已经看了小骗子写的那些验尸结果,他把这次的事交给了宗正寺查。我想,这件事又会和从前的那些一样,不了了之。” 桓岫点头。这个结果,他和宋拂都想到了。 萧秉瑞见他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又说:“还有一件事。父皇可能很快就会召见小骗子。” 第66节 第53章 漫长 燕山的夜终究会过去,天边的鱼肚白带来了最早的晨曦。燕山的清晨总是比繁华的永安城显得清静,没有每日晨间的街鼓,也没有繁杂吵闹的人声,所有人都静悄悄的在行宫中往来。 较之人声,更多的,是在山林间不时传来的悠闲鸟鸣。更远一些,还有豢养在行宫内的猞猁猎豹发出的兽吼。 和屋舍连绵的永安城不同,燕山行宫中随处可见绿意盎然的景象,若再往高处走走,举目远眺,视野所及尽是沐浴晨光中的绿色,远离凡尘的喧嚣,倒更添了几分人间仙境的味道。 这样的风光,有多久没见了? 桓岫忍不住想。 番邦没有这样秀丽的风光,那些大漠孤烟,那些落日余晖,永远都不会拥有像此地这样清新悠闲的感觉。 桓岫想着,刚转身便碰到了萧子鱼。萧子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始终就这张脸,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的情绪。但桓岫看了看他的一侧消失了的耳朵,萧子鱼的脸上当即划过恼意。 他看看碧空,又看向桓岫:“这么早就起了,难道是床不舒服睡得不好?” 桓岫客套行礼:“回大人,不过是早起随意转转。” “是吗?”萧子鱼淡淡看他,“我还以为桓郎君是认床,睡不惯。也对,郎君这十几年,又是番邦,又是安西都护府,这到处跑着,又哪会有什么睡不惯的床。” 桓岫并不想和萧子鱼谈什么床不床的事。他不过是放心不下宋拂,一早便睁眼醒了,又怕打搅到他的小姑娘的睡梦,这才洗漱罢在附近转转,只等着时辰差不多了再去见人。 “大人若是无事,桓某就先告退了……” “桓郎君。”萧子鱼并没打算就这么放人走,“近来发生这么多事,郎君心中难道还没有一点点的打算?你与六殿下如此亲近,难不成是打算日后效忠他吗?” 桓岫苦笑,颇为无奈地说:“大人在说什么胡话。平王殿下永远只会是平王,桓某如今忠的是陛下,往后忠的就会是成为陛下的太子。” “你觉得,太子往后能成为陛下吗?”萧子鱼语气凉凉,“你有状元之才,你难道当真看不出如今朝堂之上的暗涌?桓仲龄,你把‘置身事外’四个字挂在脑门上,是不是就以为自己背了免死金牌?” 萧子鱼最像康王的地方,大概就在于善识人用材。他比世子,输在了非长,比太子,输在了非亲。他一直认为自己远比他们更适合站在那个位置上。他不断地在拉拢自己的力量,然而很多人,因为他的非长转投到了世子的麾下。 他不能怨,却从没放弃过恨。以至于,当弥丽古丽一口咬下他的耳朵,知道自己最终因为一个女人,绝无可能登上帝位后,他连最后一丝怜悯都没有留下,将那个女人丢给了他那些穷凶极恶的手下。 萧子鱼上前,凑近桓岫的耳边,冷笑道:“你别忘了,你可以不选择站任何人,可桓峥不能。” 他往后退,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桓仲龄,我能保宋娘子不死。只要你帮我。” “大人似乎很想让桓某抛弃忠君之心,转投大人的麾下。但大人不觉得,是太过高看桓某了吗?桓某远离朝堂太久了,早习惯了风轻云淡的生活,大人所承诺的事,桓某自己也能做到。” 萧子鱼始终不觉得他是个这么固执的人,甚至还敢拿宋拂的安危威胁他。桓岫忍不住想,有的人自负起来,简直无趣。 萧子鱼还想说话,然还未来得及开口,桓岫张嘴便要断了他的念头:“大人是大理寺的少卿,御史台更是唯大人马首是瞻,想来大人手里还有不少其他人手能轻易查探到桓某在番邦的那些事。” 桓岫微微笑了一笑。他从不是什么善人,只是番邦与永安离得远了些,许多事他做了,却并非没有传回朝堂。 是以他在那些前辈或晚辈眼中,似乎永远都还是隆朔二年的少年状元。 但,十几年,足够他从良善少年,长成如此的模样。 萧子鱼的确知道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秘辛。 他向来信奉知己知彼的说话,从不轻视身边任何一个对手。无论是对当初的虞长真,还是后来的桓岫,萧子鱼从来都要身边的人将他们的所有事□□无巨细地调查汇报给自己。 桓岫出使番邦的那些年,许多事情已经难以细查,可也有许多事就连时间都无法抹杀掉痕迹。 譬如桓岫曾亲手杀过人。 譬如他曾独身一人入番邦皇宫,舌战群臣,离间君臣。 这样的事,有太多太多,不知为何没有人在朝堂上提起,而萧子鱼看着经由自己手底下人送来的隐秘消息,只觉得背脊生寒。 然人总归健忘,他一时忘了那些事,直到桓岫此时似笑非笑,他方才想起事来,不由地住了嘴。 萧子鱼不再轻易开口,桓岫也就没多停留。眼看着天色已亮堂得差不多了,当即冰冷冷告退,径直去找宋拂。 萧子鱼看着他走远,眉头紧紧蹙起。往来的宫女瞧见他这副神情,不免低头躬身,生怕招惹麻烦。而桓峥,就在这时候,从旁经过。 萧子鱼虽然从不管他在外睡女人,可到底还是饶安郡主的嫡亲兄长,桓峥见到他下意识地脚步一顿,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远远的站定,恭敬地一鞠躬。 萧子鱼见了他,抬手微微一挥。桓峥迟疑地走上前来。 “你们兄弟三人,为何各有心思?” 桓峥心头咯噔一下,面上笑道:“这人……不都是各有心思……” “你知道我说的究竟是什么。” 桓峥低头,不敢再胡乱应答,道:“我们兄弟三人,幼时也曾……实在是后来出了那虞家二娘的事,这才……” “那年,二哥捡来虞二娘,母亲认得那虞家二娘的脸,趁他不备,转手就把人卖了。等二哥得知后,人已经找不着踪影,不知去向。所以……其实都是那个虞二娘的错,若非是她阴魂不散,几次回到二哥身边,二哥也不至于和母亲离了心,如果没离心,二哥也就……” 萧子鱼听着微微眯了眼。 桓岫的那些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可他要听的,从来不是这种。一直以来,他都不认为名满永安的状元,会是一个因为女人就可以抛却朝堂家门的人。但现在看来,桓家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 桓家人当年的确对桓岫宠爱有加,桓大人更是认为三个儿子当中,唯有次子才能子承父业,同入朝堂,位居高位。可兄弟三人中,分明只有幺子桓峥才是最期待权力的。 一个小小起居郎,一心盼着不断往上爬。可那点野心,在萧子鱼看来,又太过渺小了些,就如同儿戏一般。 “与其说桓仲龄是因为虞二娘才和桓家起了间隙,不如说那只是其中一个诱因。真正的缘由,还是在别处。” 萧子鱼侧身要往康王居处走,状似不经意地突然问了桓峥一句:“夫人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卖了虞二娘的?” “那年父亲本是想送虞家二娘走,但正巧母亲想为两位兄长挑选合适的婢女,想着送走兴许还会回来纠缠,就顺手卖了。” “当年经手这档买卖的人牙子,可还能找到?” “那人牙子前几年还在往家里送人,不过今年听闻前不久突发急症,已经没了。母亲嫌忌讳,连她徒弟带来的人都不肯再买。”桓峥说了这一句后,有些不解,反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萧子鱼摇头不答,反而问了昨夜的那个婢女。 “人是否已安顿?” “是。”提起那婢女,桓峥面上多有尴尬,“人已经连夜送回永安了。” “那就好。”萧子鱼道,“别让她轻易抛头露面,这个女人,我有用。” 有什么用,桓峥就不知情了。 燕山行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是帝后,还是随行的百官都没有了继续享乐的心。用过早膳后,皇帝大手一挥,准备回宫。随同车驾的官吏们先行回城,宋拂便也跟在其中。 宗正寺得了皇命,要彻查予弥国那位公主的死,一时间整个衙门上下忙成一团,且还拉着宋拂怎么也不让人离开。 桓岫无视了旁人打探的目光,径直留下陪着宋拂。老郡公瞧见了嘀咕了几句“碍眼”,倒也没去拦着他。 这宗正寺往日哪查过什么案子。他们与大理寺不同,掌的是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护的是皇族陵庙,管的是僧侣道士,要说查案,那是一头雾水。 除了老郡公,宗正寺上下谁不是头疼难忍,恨不能多长个脑袋,学一肚子律法。 宋拂帮不上什么忙。在宗正寺内坐了一会儿,她便想要先回趟家,免得兄长他们挂心。 她要走时,老郡公喊住她。身旁没有旁人,只有一个桓岫,老郡公便道:“若是城中发生了大的变动,不要去管什么洗刷冤屈,什么仇恨。” 宋拂看着他。 老郡公道:“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立刻带着你的家人离开这里,这比什么都重要。不管是去江南,还是漠北。” 宋拂不解,这时,那位一向只出现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宦官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前。 “宋娘子。”卢益笑笑,道,“陛下召宋娘子进宫。” 第54章 风雨 第67节 皇宫的大殿,巍峨高大,金碧辉煌。 宋拂立于殿前,仰头望着这座殿宇,头顶是缓缓累积的厚沉乌云。 她深呼吸,终是迈腿,走上了那一层层的台阶,走进当年父辈们曾进出过的大殿。 大殿内,皇族朝臣们皆立在两侧,而在殿中最尊贵的位置上坐着的,自然便是皇帝。只是一道不合时宜的纱帘垂在龙椅前,将帝后与众人隔绝开。 卢益到底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极有眼色,当下便卖了宋拂一份脸面,低声笑道:“陛下和娘娘虽是召见宋娘子,可娘子这身份委实特殊了些,又入了仵作行,是以总得避讳一些才是。” 宋拂颔首称是,心下仍是免不了自嘲了一声。 那垂帘,追根究底,隔得只是她一人而已。 外头乌云沉沉,天色渐黯,殿内燃起了灯。 那明亮的烛光照得宋拂能清楚地看见除了帝后外,殿中每个人的脸。这些人,有的面露错愕,有的慌了神,有的似乎认出了什么满脸惊喜……每一张脸,都没有逃过她的双眼。 这里头,有的人,她还记得,有的则全然是陌生的。然而,比起这些人,她更重视的是那垂帘后的帝后。 心跳渐渐恢复平缓,宋拂垂下眼帘,跪地俯身行礼,然这礼还未完,就听见上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询问:“你,就是宋拂?” 这是皇后的声音,语气听着虽好,却没有提让她起来。 宋拂俯着身,闻言道:“民女正是宋拂。” 皇后道:“本宫原以为,这甘愿做仵作的女子,多半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没成想,你这年纪倒是小,瞧这身打扮,竟还是个姑娘家。这般年纪,怎能当好仵作,别是胡言乱语,专门坑蒙拐骗的。” 皇后的质疑并不出乎众人意料,以宋拂的年纪,不光是这大殿内的人们,就是关城最初也无人敢用她。刑部与大理寺的两位大人也在,此时收敛了心头的震惊,忙也跟着发声。 “宋娘子年轻,怕是担当不起此等要事,陛下不如另寻仵作再验一次。” 大殿内只有他二人跟着皇后开口讲了话,坐于上首的皇帝听了不做声,旁的几位大臣们纷纷看向宋拂。 宋拂道:“民女自小耳濡目染,知仵作不易,十二岁研学,十五岁正式入仵作行。时至今日,民女为仵作,已足足七年。” 殿内有人低呼,有人倒抽冷气。 “民女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娘娘兴许不知,这仵作是好是坏,凭的是良心和经验,不是年纪。” 虽不是明晃晃的反驳,但又有谁看不出,这从关城而来的小女子分明是在说皇后的不是。 有人高呼“大胆”,要门外的侍卫将人押下带走。 有人上前阻拦,说她不过一介民女,不识天威,还请赎罪。 一时间,看戏的竟比唱戏的还要热闹上几分。 宋拂这时微微抬起头来。那垂帘织得极密,只隐约能让她瞧见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皇帝微微垂着头,一手扶额,气息浊重,似乎是头疾发作。 然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装了热茶的杯盏朝着垂帘飞来。杯盏撞开垂帘,落地而碎,瓷片飞起,从她放在地上的两手擦过,指背上瞬间就落下了血痕。 宋拂下意识动了动手,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皇帝的声音绷着弦:“吵够了?” 无人敢应答。便是皇后,此刻似乎也被龙威压迫的沉默了下来。 皇帝道:“宋拂?” 宋拂微微屈指蹭了蹭衣袖,抹去指背的血,应道:“陛下,民女在。” “方才你不敬皇族,可知错。” “民女不知有何不敬。”她不认错,毫无闪避,人虽还跪着,却已经直起了身子,“民女入仵作行多年,得人质疑无数,从来都是如此答复。民女不知错在何处。难道只因民女生而为女,便理当洗手做羹汤,只在家中相夫教子。还是说,仵作这行,不该有女子?” ***** 天色渐黯,宗正寺内老郡公收拾好了卷宗,一抬头,原本就坐在一旁的桓岫已不知所踪。外头风吹得急,黑云压阵,眼见着就要落下大雨。他喊住从门前经过的小吏,询问是否见着了桓岫。 小吏指了指方向,又道桓岫走时两手空空,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老郡公挥手命人退下,捋了两把胡子。 小吏方才指的方向,可不就是宫门。臭小子,这分明是怕人进宫受了委屈,早早去接人了。 ***** 乌云沉沉的天,风比雨来得及时。分明还是夏,可这一遭的风声竟大得有些萧瑟可怖。 着青袍的年轻世子正在廊下,与一双儿女嬉闹。萧子鱼远远看了一眼,转身往后走。 康王有多子。按照规矩,亲王嫡长子十岁时封王世子,日后承袭亲王爵位,亲王次嫡子和庶子们则封为郡王。 萧子鱼十岁封郡王,可比起郡王殿下,他更喜欢那些人喊他一声“萧大人”。 这康王府中,下人们对康王是敬,对他则是怕。见萧子鱼回府,府内小仆纷纷行礼。他一路走得飞快,到了东侧的院落,不等仆役通禀,直接闯入。 所幸康王并未在院中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只是身侧的婢女红着脸扶好肩头的衣裳,低头退避开。 “大理寺无事?” “无事。”萧子鱼道。 “既然无事,为何来……” “父王可记得贞妃。” 康王蓦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抬眼,看向萧子鱼,冷静道:“记得。虞家的女儿,陛下当年极为宠爱的贞妃娘娘。”那样的美人,也曾是永安城中无数人垂涎和肖想的对象,只可惜最终归属了皇宫。 “都说贞妃娘娘失踪,生死不知,父王以为如何?” 其实康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贞妃能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低。他看着萧子鱼,微微皱眉,神情透着一丝不耐烦,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种无趣的问题。 萧子鱼自有目的,见康王如此,双手一掬,道:“父王,儿带来一人,还请父王认一认。” 他说完命人去将人带进院子。也许是离得远了些,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仍不见踪影。康王有些失了耐性,“砰”地放下手中茶盏,正欲质问,却听得院子外有年迈的老仆喊出声来:“虞……虞娘子?!” 康王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院门口,萧子鱼仍在院中回身看向他。在萧子鱼的记忆中,他的父王是所有叔伯当中,最冷静自持的人,从不失态。但他刚才那一瞬,分明是想到了谁,激动之情不言而喻。 老仆的身边站着萧子鱼的近侍,康王来了他立即伛偻着腰背行礼,恭敬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诧异,说:“郎君,快看,这小娘子长得……长得真像虞……真像贞妃娘娘。” 顺着老仆手指的方向,康王也注意到了那个令老仆激动不已的身影—— 立在院外青竹丛下的是一妙龄女子,乌沉沉的天色下,但见她眉如远山,发如乌墨,肤白如玉。风一吹,带起她鬓侧的碎发,再抬首,又能瞧见眉心贴着一处花钿,如花瓣般。整个人看上去,姿态聘婷如仙,分明是出身大家。 而那张脸,更是十足十像极了虞楚。 也只是像了。 康王沉下心来,扭头看向萧子鱼:“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女人长得与虞楚有几分相像,再加上这身打扮,这才乍一眼叫人看去,当真以为是虞楚站在那儿一般。可气质上,差了一大截。 画皮终究难画骨。 ***** 沉默的大殿内,能听见外面如浪涛般凶猛的雨声。空气的湿热令人闷出了一身的汗。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声。 皇帝没有说散,又有谁敢走。 宋拂也始终立在大殿当中。她已是有问必答,而那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在众人面前戳破她虞氏后人的身份。尽管在场的许多人,其实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兴许是终于到了下雨的时候。殿外忽的划过闪电,黑沉沉的天顷刻间被闪电划破,也照亮了殿内的每个角落。 紧随其后而来的,是永安城夏日的雷鸣。轰隆隆,仿佛要震碎整座皇城。垂帘后的皇帝微微抬首,望向殿外亮极了的一道闪电。殿中女子的脸庞,似乎也在这一道闪电下,显露出最清晰的模样。 雨,就在这个时候,哗啦啦响起。 终于,皇帝还是挥手,命众臣散去。所有人,不知此番究竟为何,面面相觑,迎着雨,纷纷离殿。 “老伙计,你看到了吗?” 身侧的皇后早已离去,望着最终空无一人的大殿,皇帝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像吗?真像她姑姑……真像……” “像。”卢益点头,“老奴也觉得这位小娘子像极了贞妃娘娘。如果当初娘娘没出事,怕早就给陛下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公主。” “是啊,一个小公主……”皇帝闭眼长叹,“朕的小皇子……还不知去了何处。” 雨很大,那些大臣们一出殿,便走得飞快。 宋拂走得最慢。 不多会儿,已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湿。她走出大殿前的宫门,宫门外,早有人撑着一把伞,动也不动地等着她出来。 第68节 她往前,那人无奈地长叹一声,递过伞,径直解下外裳披裹在了她的身上。 “走吧。”他道,“回家。” 第55章 雨夜 闪电忽的劈了一道光,映照着桓岫被雨打湿的脸。他手中的油纸伞堪堪只够两个人挤一挤,几乎是一手撑伞,一手拦着宋拂的肩头,这才帮她挡住了足以淋湿半边身子的雨。 二人一句话也没有,只剩下在风雨交加间,涉水而行的脚步声。宋拂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宫门,那巍峨的大殿已渐渐隐入风雨中。 桓岫说回家,就真的是回家。 风雨太大,想要出城上山实属不易,桓岫直接将人带回了桓府。他披在宋拂身上的那件外裳好认得很,见他带了位女子回府,门房难免诧异。 可也正是因为这雨,从桓府大门回他小院的路上,来往的婢女仆役并不多,便是有也不敢多言。 秀玉秀石都已回了府,见郎君带着宋娘子回来,面面相觑。桓岫只当没瞧见两个仆役的神情,叫人烧了桶热水送到屋里,自己带着秀玉秀石出了房门,另外找了婢女进屋服侍宋拂沐浴。 那婢女模样生得寻常,可手脚利落,话也不多。宋拂才刚走到浴桶边上,她便上前帮忙解下了裹在身上的湿冷的衣裳。 一进入浴桶,温热的水便漫上了宋拂的肩膀,被大雨淋得湿冷的身子一时间全都放松了下来,温度一点一点从四肢身躯沁入内里。 从燕山行宫快马奔驰回永安城的疲惫,立时被温热的水催出,不等婢女替她揉捏肩颈,宋拂已经枕着浴桶边上,昏昏欲睡。 而房门外,桓季一身紫袍,身侧的老仆撑着把油纸大伞站在院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桓岫。 天色暗得飞快,秀玉手持烛台过来照明,见父子二人此番神情,忙不迭躬身退下。 桓季看了眼识趣的小仆,拿过伞,对着桓岫道:“跟我来。” 桓季说完便撑着伞转身要走。秀石从旁飞快送来纸伞,桓岫接过,撑开,雨水砸在伞面上,啪的一声,他微微一顿,迈开脚步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未得召见又入宫了?” 桓岫没有回答。 “你连口谕都无须,能随意进出皇宫了。”桓季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神色中却闪过一丝无奈。皇帝向来多疑,外戚想要进宫都尚且需要他点头,桓岫却已经能随意进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兴许他才是他们这位陛下目前的心腹。 他一度以为,他的这个儿子除了才学,就只有一肚子的执拗。但如今看来,他比任何人都更适应皇帝的反复无常,知道这位九五之尊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譬如他说要出使番邦就真的一走多年。 譬如他去了落雁城没多久,又二话不说地返回永安。 又譬如,他一次又一次地和虞家余孽接触,丝毫不担心皇帝何时突然翻脸,要将人株连。 桓岫曾是桓家的一块宝玉。桓家这些年起起落落,他与妻子总共就只有这三个儿子。幼年时的桓岫远比大郎聪明,也比任何同辈都更能沉得住气,静得下心。无论是临殷还是永安,谁都认定他将会是一块可造之材。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聪明,隆朔二年,桓岫远超十五状元及第的虞家长子,十三折冠,成了当年科举的状元郎。 都说榜下捉婿。十三岁的状元郎,又是桓府出身,自然成了争相追逐的对象。但这个年纪,成家立业,委实太小了一些,也不适合早早定下亲事,免得中途再出什么意外。 次年,他就捡到了那个不该见到的小孩。 作为父亲,这些年来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应该便是他没能阻止袁氏卖了那个小孩。 明知道小孩的身份特殊,可他还是没去把人找回来,只帮着妻子一道欺瞒次子。直到桓岫自己发现了真相,第一次感觉到了家人给予的几乎是致命的欺骗和桎梏。 他们都以为,那次爆发的争吵,不过就是少年郎的失意。却从未想到,后来所有的疏远与离心,都早已在那时候埋下了伏笔。 显而易见的,身为高门大户的嫡子,哪怕只是个嫡次子,他也有需要承担的责任和身份。他们甚至“好心”地为他安排好了未来的路—— 先入秘书省任校书郎,接着入九寺,日后可再调入六部。 后来的事本该如同计划的一般,当矛盾爆发的时候,身为父母,他们才恍然发觉,他似乎想要的是去鸿胪寺典客署。这和他们曾经的预想,差了太多太多。 可那个孩子的不见踪影,彻底成就了他执意入鸿胪寺的决心。 而那之后,他走的每一步,都站在了与他们相反的位置上。 就连后来和薛家的那门亲事,他都不肯和那被李代桃僵送来的婢女作罢。 桓季一度认为,他这个儿子兴许是上辈子的劫难,这辈子投胎过来专门讨债的。尤其在送走婢女,他们再度发生矛盾那次,更是令他觉得,这个儿子他应当放弃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想法,桓岫主动出使番邦的那几年,桓府上下几乎无人会去想念他。就好像,桓府这一代,只有大郎桓桁与三郎桓峥二子。 雨很大,桓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桓岫。他离开永安城时才多大? 十七岁。 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 一眨眼,很快就该三十而立了。 现在想想,当年的那些决定,也许根本就都是错的。 少年心性,也许朝夕相处下来,别说生出感情,兴许更多的还能是怨。到那时,又何来如今这般浓烈的情。 桓季想着想着,心底生出几分不甘来。 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没享受几年小子的孝顺,倒是叫小子都“孝顺”了虞平初。连虞家平反的事,都成了他儿子一心要办的事情了。 “你想清楚了,真要与康王站对立?” “父亲是康王的人吗?”桓岫抬了抬眼皮反问。 “桓府上下,只忠君。” “既只忠君,儿就不得不与康王站对立。左右那一位的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父子如今生分地已经很少会谈及朝堂上的事情,可真要谈起来,就绝无父子之意可提。 “你既知他野心勃勃,又为何几次三番要去查虞家的事?” 当年虞氏一族株连,除逃走的三个小儿外,有且只有个别的远房旁支还留有性命。虽然谁都知道虞氏的事有问题,可无人手握证据,自然也无从平反。 加上皇帝又在气头上,当时的御史大夫不惜自戕也未能得皇帝一个眼神,自然就落得最后无人敢说,无人能说的地步。 桓岫一时无话。 桓季叹气,道:“三郎是康王的女婿,桓府若要持中,就需得割舍三郎。” 桓岫眉头一蹙,脚步甚至顿了一顿。事实上,他一直在想,当年桓峥与饶安郡主的婚事,父亲究竟是如何应答下来的。但父亲既然这样讲,难道当初并未想到这一层? 桓季看出次子的不解,并未解释,反而转移话题道:“你将宋娘子带回府中,可考虑过她的名声?” 父子二人这一路,已从桓岫的小院,淋着半身的风雨走到了前堂。有客在前堂候着,见他父子二人半身湿透的模样,一时惊讶不已。 桓岫收了伞,迈腿就要走进前堂。已站在屋檐下的桓季回过头来:“等事情了了,双方家人该见的就见一见,免得坏了人姑娘家的名声。” 他话罢,眼睛一瞪:“行了,还不滚回去。” 桓岫无奈,低头应了一声,想了想,又低低问道:“父亲当真打算割舍三郎?” 桓季不语,良久,方才轻轻应声:“这门亲事,本就不是我愿。当断,则断。”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燃起了火光。 可风太大,一吹便落入雨水,“噗呲”一下,火烛便熄灭了。 桓岫站在廊下,掸了掸湿透的肩头,鼻尖是从门窗缝隙处飘散出的皂角香气。淡淡的,正是他平日所用的味道。 只这一回,闻着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无端撩拨着他的神经。 宋拂还在屋里,秀玉秀石也都不便在门外伺候。长长的廊道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他寻了门前淋不到雨的一块地方盘腿坐下,雨帘就挂在屋檐下,密密的,仿佛隔绝开了整个世界。 第69节 身后的门,这时候被人推开。 桓岫没有回头,只知道身旁淡香扑鼻,一个松软的蒲团径直落下,紧接着挨着他的臂膀,那萦绕着淡香的身躯便也坐了下来。 “在看什么?” “看这雨要下多久。” “要多久?” “约莫明日天亮就能停。” 桓岫说着话,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宋拂。她刚沐浴罢,乌黑的头发还没完全擦干,长长的披在身后,穿的是婢女找来的衣裳,样式寻常了些,可盖不住她身上皂角的淡淡香气。 他动了动手指,最终微微握成拳。 然他的动作,却没逃过宋拂的眼。 “看着你被按在长凳上家法伺候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么多。” 她伸手,手指抚过他的手背。 “我是罪臣之后,我与你不同,我和阿兄有的只剩下躲藏在边关的那些安稳日子。谁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 “会有很久的。” 桓岫忽的反握住宋拂的手。 “会有很久很久的,不用躲藏,不用担惊受怕。清清白白,光明正大的生活下去。” 两人就当年的事情,其实已不止一次地互相提起过,但这一回不同。 交握的双手,带来的温度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肢体接触都要炽热。那温度,就好像能将人吞噬。 谁也躲不开。 “阿音,会好的。都会好的。” 微湿的肩膀挨上了他的小姑娘的头。皂角的香味,淡淡的,舒缓了他所有的焦躁。 ***** 因为发热早早睡下的玳瑁此时被屋里的动静吵醒。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同屋的几个婢女嬉嬉笑笑地坐在一起说话。 “瞧见了没?” “瞧见了。长得真好看。喏,比那家伙好看多了。” “哎呀,你提她做什么。闹得慌。快说说,那人同郎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呀,郎君的事哪是你我能过问的。可我瞧秀玉秀石他们可恭敬了呢。怕不是咱们未来的夫人吧?” 嬉闹的声音越发清晰地传入玳瑁的耳朵。她睁开眼,心头突突的跳,忽的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想去看一看,看看那个冰冷的男人究竟带回来怎样的女人。 可等到她顶着高热,走过长廊,远远地看见了坐在房门前的身影时,玳瑁忽然不敢上前。 那两人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好像谁也拆不开,挤不进。 玳瑁心头微酸,正想退回去,那被郎君挡住了半边身子的女人忽的抬头朝这边看了看。 只一眼,玳瑁的脚,再也动弹不得。 “阿……姐?” 第56章 思念 积水顺着屋檐淅淅沥沥落下。突如其来的雨在抖擞了短短几个时辰后,又洒脱地停了。庭院内蛙声四起,偶有野猫蹿过,惊得匆忙走过廊道的婢女差点摔了手里的药盏。 “又是哪儿来的野猫!” “嘘,你小声些。” 一旁同行的婢女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那是郡主随手喂的野猫,郡主平日里不让人赶这猫儿,你可别惹着了这小祖宗。” 扶了扶托盘上的药盏,婢女咬唇:“可这药差点就翻了……算了算了,还是走吧,省得药凉了大郎不高兴。” 她说着就继续往前,边上的人“哎哎”两声,问:“你说,那玳瑁怎么突然就入大郎眼了?之前不还冷冷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吗?” “哪是入大郎的眼,分明就是入了大郎带来的那位宋……啊!” 走廊转角处立着个黑影,婢女话没说完,倒是叫人吓了一跳。待身旁的灯笼往前递了递,看清楚那黑影是秀玉后,婢女气得跺了跺脚,嗔怪道:“秀玉,你吓死我了!” “府里的规矩忘了不成?”秀玉往前,伸手拿过药盏,拦住两人去路,“郎君这里不用你们伺候。背后妄议主子的私事,你们也不怕被发卖了。” 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躬了躬身,灰头土脸的离开。 这桓府上下,谁不曾生了点自己的心思,想要图谋些东西。她们从前嘲笑玳瑁,实则心底也有着些许想法,只是不敢付诸行动。如今见玳瑁突然得了大郎照顾,哪还坐得住。 可再大的胆,面对秀玉发卖的威胁,还是只能缩回去自个儿委屈一番。 见那两个婢女退下,秀玉端着药盏,敲响了房门。门内沉默着,良久才传来应答。他推门进入,躬身将手中的药盏放到了桌上,而后再度关上门离开。 宋拂始终坐在床榻边,空气中浮动着热腾的药味,皂角的淡淡香味已逐渐被药香覆盖,到后来她方才随着温汤流散的疲累也都慢慢浮了上来。 她看着伏在床榻上昏睡的少女,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和阿兄当初找了那么多年的三娘,原来就在永安。 她俯下身,握着少女的手,紧紧地贴在额头上。 “三娘,”她忍不住轻声呼唤,“阿姐终于,找到你了。” 玳瑁浑身乏力。她发着恼人的烧,意识混乱,加上这难以忍受的天气,始终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梦境中,一时是幼年坐在阿兄肩膀上,与阿姐分吃一串糖葫芦,一时是那年惊惶地奔跑逃难,被人流冲散,被人捡走欺负,一时……又回到了方才,那仿佛做梦一般,在郎君的身边看到的略带熟悉的脸庞。 梦境太过混乱,直到身边传来低低的呼唤,她忍不住颤栗,呼吸发沉,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玳瑁一颤,宋拂就立马看向她。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是发烧,喂过药后热度还没退,这会儿醒来十有八九头还疼着。 “三娘。” 宋拂喊了一声,玳瑁的声音有些哑:“娘子……” “三娘,是阿姐。” “阿姐……阿姐?” 玳瑁语声变缓,低哑的嗓音里透着微微起伏的情绪。 “真的……是阿姐吗?” “是。”宋拂轻声回应,不容置疑道,“是阿姐。阿姐回来了。”她略略低下头去,伸手擦去玳瑁情不自禁留下的眼泪,笑道,“咱们的三娘,还是个小哭包。这么大了,还动不动掉眼泪。” 宋拂这么说,玳瑁哭得越发厉害,直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大哭间宋拂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这张脸随十四年时光的变迁,到如今已经从一张圆润的娃娃脸变作了瓜子脸,容貌上也继承了嫡母的美貌。 然而时光也蹉跎了她的眉眼,宋拂几乎无法从玳瑁的脸上,看到当初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哭包的模样,反而更多的是苦难和挣扎。 那些年,小哭包也许经历了比他们更多的苦痛。 屋外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房门口停了下来。那脚步声熟悉得很,宋拂想要起身去开门,手上出其不意地被人狠狠咬住。 她回头。玳瑁松开了口,拉过被褥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伤口很深,留下了重重的齿痕,血液飞快地涌出,甚至还滴落在了床榻上。屋里的药味已经散去,而此刻,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隐隐晕开。 第70节 宋拂没有说话,只抬手隔着被褥,轻轻摸了摸玳瑁的头。随后转身,推开了房门。 门外,桓岫静静站着:“她醒了?” 宋拂点头。 “这是,她咬的?”桓岫抬起宋拂被咬破的那只手,手指拂过伤口,沾了一指腹的血。 宋拂收回手,心下叹息,却再没流露出方才那样依赖的神态。 “没事,不疼。”她嘴上说着不疼,可伤口被桓岫毫不客气按了下时,还是忍不住“嗞”了一声。 “你们兄妹俩不欠她什么。”桓岫说着,撕下自己的衣角包扎好她手上的伤口,“你……不要因为愧疚,就处处忍让她。这些年,她早就不是当初的虞三娘了。” 宋拂轻描淡写地回道:“她经历过什么不重要。她从前是三娘,以后也仍旧是三娘。” “有些事,她不愿说,但如果可以,最好你去与她仔细聊聊。”桓岫淡淡说着,忽的俯身。宋拂下意识往后一躲,撞上门。 “如果她记恨你们,就不要顾念太多的姐妹情谊……” “我才不会记恨阿姐!” 门“哗啦”被人从里头打开,玳瑁几乎是冲了出来,一把搂住宋拂的胳膊,咬着牙冲桓岫喊了一嗓子。 她喊完,拉着宋拂就要进屋。门“砰”一声重新关上,桓岫立在门外,抬手,舌尖缓慢舔过指腹上沾上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忽的就笑出声来。 “我去书房了。”他隔着房门喊了声,“你们姐妹好好休息。” 走廊里的灯被人重新点亮,几缕光线照射进来,能清楚地看见男人修长的身影从外面走过,脚步声轻缓,直到最后只余蛙鸣。 直到男人走远,玳瑁这才怯生生地松开手,愧疚道:“疼吗?” 其实宋拂明白,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横亘在了她们姐妹之间。可听到这一声“疼吗”,却还是令她不由地心软。她明白,这还是三娘,无论怎么变,三娘始终还是三娘。 “不疼。” “真的不疼?” “嗯。” 安静了一会儿,玳瑁咬唇道:“阿姐,是我错了。我不该咬的……阿姐……阿姐……”她忽的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嚎啕大哭。“我好难过,阿姐,真的好难过……” 也许是委屈终于得到了倾泻的对象,这一晚,哪怕没有宋拂的询问,玳瑁也一点一点哭着将她这些年的委屈全部释放了出来。 她曾被人掳走,嫁过人,也生过孩子。 她还经历过典妻,给乡下富绅生过孩子。她甚至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被人卖到临殷,成了大户人家的婢女,才因为一张不显年纪的脸,被当做年轻没有生育的婢女带到了永安城。 “我没看过我的孩子一眼,一个也没。”玳瑁紧紧搂着宋拂的胳膊,哭得累了,连声音都发哑。 “你想他们吗?” “不想……他们……没有一个是我愿意生下来的……”玳瑁有些犹豫,怯怯地抬眼去看宋拂,“阿姐……会不会觉得我狠心?” “不会。” 没有人应当为自己受过的伤,去心疼施加伤害的人。宋拂无法想象玳瑁经历过的那些,可一个女人十月怀胎的苦,她哪怕不曾体会过,也从弥丽古丽身上看到过。 更何况,玳瑁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已。 那些孩子或许无辜,可更加无辜的她,又有谁来怜惜。 “如果有一天,你想他们了,咱们就去看看。如果不想,就不去。还会有孩子的,你真心想要的,疼惜的孩子。” “不会了……”玳瑁摇头,哽咽着流下眼泪,“再不会了。阿姐,我已经……不能生了……” ***** 入夜后便关上的宫门,重重打开。 不许有车驾进出的皇宫内,车轱辘滚过石板,声音悠远,很快又重归僻静。 老郡公下了马车,随早已在殿外候着的卢益一起往寝宫里走。 皇帝今晚没有召见后宫任何人。富丽堂皇的寝宫内,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寂寥。 老郡公一进殿便闻到了扑鼻的药味。他往前走了走,正好看见宫女捧着空药碗躬身离开。 “陛下身体不适?” 皇帝扶额,闻声摇了摇头:“朕,梦见贞妃了。” 老郡公走到皇帝面前,身后的卢益很是识趣地命人抬来一张短榻,请郡公落座。 “陛下怎么就又梦见贞妃娘娘了?” “看见虞二娘了。真像……她长得真像贞妃。” 老郡公唇角微微挑了挑,捋着胡子道:“是啊,毕竟都出身虞家。这血缘上,又是这么亲近的关系,长得像是自然的事。” 皇帝苦笑:“可太像了。像得朕都要怀疑,这个孩子才是贞妃生下来的那个。” 老郡公顿了顿,微微眯眼:“贞妃当年的确生的是位小皇子。不然,这年纪还的确能凑的上。” 皇帝闭眼长叹。 他梦见了与虞楚的初见。那个娇俏的小娘子,如山花般烂漫,一头就栽进了他的心里,甚至以权谋私,下旨将人带进宫里。 他也曾经得到过虞楚的真心。只是真心……被生生蹉跎了。 “陛下。”老郡公问道,“如果贞妃的下落,陛下您知道了,您要怎么做?” 明里暗里地找了这么久,如果真的能找到贞妃的下落,找到那位小皇子,老郡公很想知道,皇帝究竟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皇帝久未说话,好半天才道:“朕想接她回宫。朕可以对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只要她愿意回宫。” 老郡公哈哈一笑,问:“陛下,隆朔四年的事,陛下难不成忘了?虞家出了那么大的事,难道贞妃娘娘会不知,还能心甘情愿地回宫吗?” 这话有些大不敬,皇帝却是气笑了:“朕召你进宫是为了气朕的吗?”他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就是想找你进来说说话,也没多大的事。” 老郡公张口哼哼:“那位小公主的事,陛下真打算不了了之了?” 知道他说的是予弥国送来和亲的那位公主,皇帝沉默,到底长叹出一口气,“就这样吧。朕如今到底还不能处置了他们。” “陛下……还是早做决断吧。” 皇帝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寝宫内传来了卢益的脚步声。 “老伙计,”他扶额,“你说,如果朕查清当年虞家的事,还虞家清白,贞妃……她还愿意回宫么?” 作者有话要说: 贞妃:神tm回宫! 玳瑁这个角色,不会设定她抢姐夫什么的。本身就已经是泼天狗血的设定,绝不会再添加这么一笔。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日子没比兄妹俩过的好过,甚至还要苦上几分,所以就设定成了目前这种。孩子不会去见的,又是被人拐卖,又是被典妻的,就算有孩子又怎样,哪里来的感情。她会是个好姑娘,可好姑娘不是圣母,爱不了那些孩子。 第57章 归来 西院是桓岫住的地方。平日里人不多,可这会儿院外已经围满了人。 桓府上下算的上主子的,足有十来个,光是袁氏一人身边伺候的人就少不到哪里去。袁氏掌家,可对手底下人向来管得不严,桓季又从来都是主外不主内,自是从未管束过下人。 这会儿婢女仆役们围在西院外议论纷纷,更多的,是在说玳瑁在郎君的屋里过了一整夜的。 宋拂带着玳瑁从屋里出来,在走廊上拐了个弯,一抬眼就瞧见外头乌泱泱的一片人。玳瑁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的面色便也跟着慢慢沉了下来。 “玳瑁该不会被郎君看上了吧?” 第71节 “要看早看上了,至于等到现在么。” “不是说郎君带了位娘子回来,怎么还看上玳瑁了?” 几个婢女站得离门近一些,边上还有个婆子,跟着交头接耳。 那婆子嗑了口瓜子,“噗”一下吐出壳,朝院子里瞥了眼,呵呵道:“你们晓得吗,二郎带回来的那娘子出身可不好……” “怎么不好了?” 突然插入的声音,平静地没有丝毫波澜,就好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那婆子没回头,只当是边上的婢女里头有胆大的追着问。 她“噗”地吐了壳,乐道:“我可听说了,那娘子就是个下九流的女仵……” 话都要说到最后一个字了,有婢女猛地拽了把婆子,好一阵挤眉弄眼。婆子皱眉,没好气地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丢。 “干嘛呢?我这正说话呢,你动什么手!” “因为她看见我了。” 那声音又来了。婆子气恼地回头,一抬眼瞧见两人站在了自己后头,容貌相似……更重要的是,那人分明就是跟着郎君回府的宋娘子! 婆子吓得倒抽了口气,忙不迭跪了下来:“娘……娘子,老奴、老奴……” “不是说我出身不好吗?” 宋拂扯了扯唇角,笑意凉凉,视线扫过一众婢女婆子,冰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仵作又如何?说不定哪日,你就可能需要仵作。” “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求娘子大人有大量……” 婆子急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她没见过宋拂,只从袁氏身边的婆子那儿听了几耳朵。她只当宋拂是个不入流的仵作,哪里想到人一出来那副面容,那说话时的神态气度,俨然出身不凡。 再者,她是这西院最下等的婆子,宋拂既是客,看起来又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哪还敢有什么想法。 只可惜,宋拂虽是个心软的,玳瑁却不是。 她软弱归软弱了一些,可拼着一条命,也容不得别人背后这么说人。更别说,婆子方才那些话,只差指着她阿姐的鼻子数落了。 玳瑁压根没让宋拂有机会阻拦,已经气得扑上去将那婆子推倒,狠狠挠了几爪子。 玳瑁到底年轻,猛地扑上去的力气足以压制住婆子。 那婆子倒在地上,被人又打又抓,又拉又扯,疼得哭闹求饶。周围一圈的婢女婆子们,想要上前帮忙,可看了看冷眼盯着自己的宋拂,一时又不敢往前走上几步。 宋拂听着这哭闹求饶声,实在聒噪,心中十分不耐。 伸手拉过玳瑁,她冷眼看着被人扶起来的婆子,道:“青天白日,聚众非议主子,这就是桓府的规矩?” “我桓府有什么规矩,难道还用娘子你来指点不成!” 袁氏领着身边的婢女婆子,嗤笑着走近西院。围拢在院外的众人当即向两边散开,让出道来。 袁氏乃前国子监祭酒袁大人所出的嫡女,袁家后来虽然破败了,可她仍是桓季的夫人,性子里的那股骄纵从未改变过。 风要得,雨要得,人不合意她就压得。 昨夜宋拂来时,袁氏虽得了消息,却被桓季拦下,不得已到了白日才过来看看人。可见着了人,她忽的就恍惚了一下,盯着面前这两张颇有几分相像的脸,迟疑了会。 像……可又不那么像…… “不过也是,咱们桓府的规矩,可比不得虞家。虞大人在世时,想必家规森严,若是知晓女儿留宿陌生男子家中,只怕娘子就该被送到乡下去,省得坏了家中小娘子们的婚事。” 袁氏话音一落,才被宋拂拉扯起来的玳瑁,竟猛地挣脱开她的手,作势扑向袁氏。 “三娘!” 宋拂叫了一声,可这时候哪还拦得住。 袁氏身边人不少,反应也快。眼看着玳瑁扑过来,忙有人拉开袁氏,另有人迎上前来阻拦玳瑁。 立时,西院门口乱成一团。 “你好大的胆子!” 袁氏回过神来,看着玳瑁伸手就要抡她一巴掌。 宋拂将人往身后一拉:“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袁氏气得大口喘气,怒极:“好,好,很好!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下人竟然还敢打当家主母!宋娘子,这是桓府的家事,宋娘子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说罢,她竟直接伸手要去推宋拂:“滚开!我要打死这个下贱的东西!” 不知何时,桓岫已出现在院子中。 袁氏那手,没推上宋拂,却撞上了桓岫的胸膛。 “母亲。” 桓岫的声音浸着凉意,将人挡在西院外。 “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袁氏动作一僵,心头一凛,抬头看向桓岫。 “二郎……” 袁氏迎着桓岫那目光,莫名觉得心虚气短。桓岫面无表情地看着,当下道:“母亲,我若是母亲,在前来兴师问罪前,该先问问这些下人们,桓府的规矩就是可以肆意非议主子的私事么?” “你!” 袁氏呆了下,根本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桓岫说出来的话! 她的儿子,她最是清楚,那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骨肉,而如今,却是连昔日熟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冷淡。 嘲讽。 这是她能从眼前这人眼里看到的仅有的东西。 袁氏不甘示弱,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怒喝:“这算哪门子的私事,她一个女人,一言不发就跟着男人回了家,但凡要点脸面就做不出这种事来!” 她是知道宋拂身份的,可无论是当年李代桃僵的婢女,还是虞氏后人,在袁氏的眼里,都不过是卑贱的,不该反抗她的。 西院门口的婢女婆子们,早在袁氏说话时就跪了一地,哪怕心里再雀跃认定她能帮着给人颜色,也都缩在地上装鹌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袁氏这一声怒喝,吓得所有人都颤了一下。 玳瑁被护在身后,看着袁氏,满眼都是诧异、震惊。 明明人前是那么一副和善温婉的嘴脸,可说的话分明一句比一句更刺骨。 昨晚的彻夜长谈,玳瑁已经知道了这些年阿姐都经历过什么事。虽然很多事情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但玳瑁知道,她的阿姐从来都不是什么不顾名声、放.荡的女人。 然而,宋拂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从不会被人轻易激怒。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令人愤慨,可真正值得动怒的,少之又少。她就这么看着袁氏,眼神不冷不热,缓缓迈开步子,与桓岫并肩。 桓岫安抚地拍了拍宋拂的手背。 “母亲,她到底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为何不能入我桓府家门,住我西院?母亲是忘了,当年你们要我娶妻时,抬进门的这个女人就是她了吗?难不成,母亲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不要脸面,住进别的男人家里的……女人?” 这番话,听得一众婢女婆子目瞪口呆。 二郎当年的婚事,是在临殷办的,永安桓府不少人压根只听说过,并未亲眼见过。且后来又发生过什么李代桃僵的事,永安桓府的下人早已换过一批,哪还有人把这事记在心里。 第72节 这会儿听见了,再去看那与郎君并肩站着的娘子,年轻一些的婢女只觉得羡慕得不行。婆子们却都惊惶起来,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袁氏脸上青了又白。 她想开口斥责,可偏偏被气得一说话就不停咳嗽。身旁的婆子赶紧扶着她请抚心口,不忘对着桓岫不满。 “二郎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就这么气夫人呢……” “我缘何成了外人。便是外人,真要管教起来,桓府当中,又有谁有资格管教我?夫人既不是我生身母亲,又非我的嫡母,更不是家中的老祖宗,何时轮到夫人来指手画脚,说我不要脸面,不要名声?” 宋拂忽然发力,对于袁氏的反应不带丁点怜惜。 “对了,我还忘了。夫人当年还拿我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二十两。夫人,这二十两拿着花,不觉得烫手吗?你一无我卖身契,二非我家中人,私自买卖别人家的闺女,夫人,不如你我今日就去县衙,将这桩拐卖人口一事好好掰扯掰扯!” “夫人出身显赫,要的是名声,我却是不怕的!” 袁氏被气得咳得越发厉害。 她早忘了当年卖人的事,二十两银子对她而言,也不过就是随意的花销,放不在心头上。 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今日心中有气,想要拿捏宋拂,却被人硬生生地在下人面前捅了出来。 “好、好得很!不愧是虞大人的遗珠!” 袁氏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眼眶都咳红了。 她气急败坏地瞪了眼桓岫,狠狠地盯着宋拂:“桓家,不会认你这个媳妇!当初三媒六聘的可是薛家的云阳县主!” “母亲慎言,云阳县主现如今是军器监曹大人的夫人。还请母亲,不要平添非议。” 桓岫不慌不忙添上一句。 袁氏噎住,恨不能撕了自己的这个儿子。 宋拂不想再理,拉了玳瑁的手,便要出西院。袁氏哪愿让人就这么离开,忙命婆子去拦。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私自带走我们桓府的下人!” “下人?”宋拂回头,“我的妹妹,虞家的三娘子,何时成了你们桓府的下人?” 只一句话,袁氏的声音忽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再不敢出声。 她当年就是怕皇帝得知后怪罪,才大着胆子卖了宋拂。而今,为了那张相似的脸,她把玳瑁从临殷带回永安,却原来竟是亲手捡回了一个罪臣之后! 这回,就是不拦着,她也不敢再把人留下,忙喊婆子回去找出玳瑁的卖身契,一把火烧干净了,别惹一身腥臊。 她吩咐完这些,再回首看桓岫,只觉得无力和彷徨。 然而无力过后,她却陡然间又充满了精神,满心只想着要赶紧为二郎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娶妻生子。 第58章 强硬 山路,有些不大好走。 玳瑁一路往上,愣是没有喊过一句累。 宋拂始终走在最前面,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对。 想来也是,她们姐妹俩这些年什么苦没有吃过,早不是当初那娇娇俏俏的小娘子了。 小院就在山间,母鸡在院子前来回走,门口趴了只小狗,远远的就好像是闻着了熟悉的气味,猛地蹿了出来,“汪汪”叫着直摇尾巴。 宋嬷嬷正在院子里趁着太阳不错晒被子。昨日的雨下得屋里进了些水,淋湿了被子,也只能趁着这时候好好晒晒。听见小狗叫唤,宋嬷嬷头也没抬,喊了一声:“又瞧见什么了?回来回来,别跑丢咯!” 往常只要人这么一叫唤,那狗就溜溜地跑了回来。可这回,只听见犬吠声一声声的,愣是不见停。 宋嬷嬷没法子,只好擦了擦手,循着声音往小院外走。 这一走,再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里盛着几分诧异,几分探寻,还有几分……对宋嬷嬷来说,十分熟悉的欢喜。 长长翘翘的睫毛,眨巴眼睛时,就像两把小刷子。 还有这张脸…… 宋嬷嬷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可一时间除了打量眼前的人,竟全然没发觉身旁还站着宋拂与桓岫。 她忍不住凑近几步,张了张嘴:“三……三娘?” 玳瑁咬着唇,没吭声,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阿姐。 宋拂明白,玳瑁心里还是梗着事儿,昨夜虽说着要见阿兄,高兴地一直在哭。可真带她来见人时,别说阿兄了,便是宋嬷嬷和大郎让她见着了,只怕玳瑁也会犹犹豫豫不敢往前。 心念一动,宋拂开口道:“三娘,这是宋嬷嬷。你小的时候,还常常吵着嚷着要嬷嬷抱。你忘了不成?” 玳瑁不再咬唇,只飞快地扫了宋嬷嬷一眼,又别开脸,声音怯怯的:“我记得。可是……” 可她总觉得自己其实不该出现在这里。她已经……不干净了。 玳瑁和宋拂不同。 宋拂所经历的一切,虽也有苦有难,可吕长真的开明,关城民风的开放,都在这些年间塑造了她绝不拘泥的性格,也让她早已抛却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娘子们坚持的所有名声。 玳瑁却从始至终,都活在一个令女子束手束脚的环境之下。 无论是最初她被拐,为人生子,还是后来被典妻,作为生育工具。 甚至是最后辗转到临殷做了婢女,又从临殷到了永安桓府,被袁氏送给桓岫。 玳瑁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她的地位都卑贱得抬不起头来。 而她,也在天长地久之中,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度认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了,脏了,有辱虞家的门风。 这也是为什么,桓岫那时问她是否对宝黛这个名字有印象的时候,她不承认,也不回答。 “我说过的,三娘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虞家的三娘。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宋拂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漂浮在天上的云彩,又坚定的,仿佛是风吹不动的山石。 玳瑁就这么听着,声音还是熟悉的那个声音,只比年少时多了分成熟,轻轻的就抚平了她心里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她总是记得,小的时候,赖在阿姐房中同她撒娇时得到的回应。 是甜甜软软的声音,像厨房里端出来的香甜软糯的江南小食。可现在听阿姐说话,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却偏偏想起了脑海中早已模糊了的阿爹的脸孔。 “嬷嬷。”玳瑁深呼吸,两只手抓着衣角捏了捏,“我是三娘……” 宋嬷嬷“哎”了两声,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又犹豫着收回,眼泪早止不住地往下落。 玳瑁抬手,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声音终是放松了下来:“嬷嬷,三娘也回来了。” 玳瑁终于还是见到了吕长真。 十多年前的匆忙一别,时光改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唯独不变的,是血脉之中流传的亲缘。 玳瑁到底年纪小一些,见到吕长真的第一反应,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吕长真坐在轮椅上,伸手拽了她几次,没能拽动,心头却没能刚硬起来,只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张脸写满想念、无奈,还有深深的愧疚。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是阿兄错了,别哭……”吕长真叹息,伸手摸着玳瑁的头,“你再哭,大郎就要笑话你了。” 他说完话,玳瑁哭声一顿,微微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一双只属于孩子的清澈单纯的眼睛。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 宋拂知道她这是想到了自己的那几个孩子,当下抱起大郎,将玳瑁交给了吕长真。 “来,大郎来这边。让小姑姑和阿爹说会儿话。” 大郎满脸好奇,可也听话地很,搂着宋拂的脖子,还一个劲儿往玳瑁脸上瞧。好一会儿,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儿的,贴在宋拂的耳边说悄悄话:“姑姑,我瞧见这人长得和姑姑好像。也有点像阿爹。她是我小姑姑吗?” 第73节 宋拂兄妹俩从来不曾在大郎面前隐瞒过还有个小姑姑的事。 大郎没瞧见过玳瑁,可也知道他有个小姑姑,很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和他们失散了。这会儿瞧见人,难免觉得好奇,一点也不在意玳瑁方才躲闪的举动。 宋拂摸摸大郎的脑袋,心底有些暖乎。 “自己去玩吧,姑姑要和桓叔叔说会儿话。”她把大郎往地上放,边上的小狗呼啦跑了过来绕着大郎跑了几圈,两个小的就跑去追母鸡了。 “你们兄妹三人好久未见了。” 桓岫始终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跟着她上山,跟着她看着玳瑁和宋嬷嬷他们说话。到这时,院子里终于只剩他们二人,他也这才出声说气话来。 宋拂没说话。 桓岫又道:“当年虞家出事,有康王和皇后的陷害,也有贞妃失踪之故。如果不是听闻贞妃失踪后曾在虞家出现过,还把小皇子托付给虞大人,想来陛下也不会怒火中烧,下令将虞家满门抄斩。” “陛下说他一直在寻找姑姑,就真的找过吗?” 宋拂似乎有些不相信,抬眼看着桓岫,那眼神中更多的都是质疑。 “找过。” 在桓岫回朝之前,帮皇帝四处查找贞妃与小皇子下落的,是宦官卢益。卢益不能离开永安,是以能力有限。而朝中其他官员,与后宫嫔妃们又多有势力牵扯,皇帝不愿将此事交付给他们,是以,一去番邦多年,缓缓而归的桓岫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当初我去落雁城,一是因朝中烦闷,我不愿留在永安,二是为陛下巡访霍老将军,想从老将军处问到贞妃的下落。” 但结果自然是没有问到。 霍老将军曾承过虞大人的恩情,先不说他本就不知贞妃失踪之后的去向,就是知道,单凭虞大人曾给予的恩,这位重情重义的老将军就绝不会透露一二。 “我相信你说的话,可皇帝的话,我信不了。” “贞妃为何失踪,说到底,谁也说不清。真正知情的人,现如今兴许只有皇后和康王。” “阿爹本该是知情的,可惜他不在了。” 桓岫没想过从宋拂口中得知贞妃的事。 贞妃失踪时,她还未出生,很多事显然不会知道。虞大人兴许也不会告诉她。 但,宋拂的话里,让他听出了别的东西。 宋拂抬起眼来,视线不再追着大郎。一双乌黑的眼仁,像是在井水中浸过一般,亮晶晶的,泛着微微的湿润光泽。 然,她的神情中,有且只有一股让人无法漠视的强势。 “我不知道贞妃在失踪之后究竟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口中所说的小皇子究竟是谁。虞家旁支里,也并没有年纪相仿的小郎君。但,我知道,贞妃还活着。” “这个院子,就曾是我那位姑姑住过的地方。我只见过姑姑一次,那次之后就听说姑姑离开了永安,至于去了哪里,无人能知。” “如果,姑姑知道皇帝一直在找她,以当年虞家遭遇的灭顶之灾,我想,姑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更别提什么回宫,或是让小皇子认祖归宗。” “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杀自己全家的凶手。” ***** 皇帝近日的身体有些不大好。 先是拒不见皇后,紧接着连频繁入宫的平王也赶了出去。 好在早朝仍旧正常,不然朝中的诸位大臣们只怕要拖着御医们当面看着他们给皇帝诊一诊脉了。 夏日的御花园,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聘聘婷婷。因着这夏日的阳光,后宫嫔妃们无不躲入宫中,不肯往外晒上一会儿太阳。 也得亏她们的不肯,这才令皇帝有了信步游园的心情。 那池中的红莲最早是贞妃入宫那年种下的,人虽不在了,可红莲还是一年又一年地种了下来。荷叶叶大如轮,挨挨挤挤地长在一处,层层叠叠的碧叶间偶尔还伸出一枝莲花来。 有蜻蜓停于莲瓣之上,清风徐来,莲叶微晃,淡淡的清爽香味拂面而来。 然,这股子清爽香味中,意外的,却夹杂了一丝甜腻的脂粉香。 “谁在那里?” 皇帝敛了敛眸光,沉声问道。 莲池那头有假山,脂粉的香味就是从假山后飘散出。 皇帝只当是后宫中哪个得过宠或是没得宠的小嫔妃使的招,却没想,那从假山后怯生生走出来的女子,素袖青丝,姿态聘婷,分明长了一张和贞妃极为相似的脸。 第59章 验明 宫里有了新得宠的娘娘。 也不知这一位究竟是如何入的宫,似乎是早些年就进宫了,只是不知是何缘由,一直都被安排在宫内最冷僻的地方。这些年,从未在帝后面前露过脸。 殊不知这意外的一个露脸,就让这人从当初小小的一个宫女,一跃成为了珍妃。 珍妃,与贞妃一字之差。 最初后宫中多是不明白这个名字怎么会落在了一个宫女的头上。 直到皇后与众妃嫔见到了她,恍然才明白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一个影子,一个和旧人十分相似的,用来代替对方的影子。 一时间,女人们所有的艳羡和嫉妒,最终都化作了怜悯。 但,不管怎样,皇帝对这位珍妃的宠爱,可谓是与日俱增。 越品的赏赐一份一份地送入她的宫中,十天八日里,总会留宿在她的宫中。她成了后宫里人人奉承的对象,甚至一度有人不甘她的得宠,提及那位贞妃娘娘,最后都会落得被皇帝狠狠责罚的下场。 新人的得意,与日俱增。 而与之截然不同的,是那位服用过多阿芙蓉暴毙的予弥国公主的待遇。 宗正寺不比大理寺和刑部,虽也调查出了一些结果,可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拿着这些结果去为公主逃回什么公道。 宗正寺即便有心要帮一帮这个可怜的人,可快要顶不住压力,无奈地等到了尽快火化的旨意。 是以,当宋拂得知那位公主的死最终果真如她所想不了了之的时候,她攥紧了拳头。 将此事匆忙转告宋拂的,是老郡公府上的仆役,话罢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慌。 宋拂摆手谢过仆役,待人走后,这才松开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这双手,十几年前,娇娇嫩嫩的,而今生出了茧子,也留下了刀痕——入仵作行从不是容易的事情。那些尸体,说好的宛如沉睡,说不好的就是爬满蛆虫,她也要照旧下手。 她初学仵作,吐了好久。 第一次下刀,割破了自己的手。 第一次开棺验尸,生锈的铁钉划开了手指…… 她在跌跌撞撞间,成为闻名安西都护府的女仵作,但并不是从未碰过壁。 这是又一次的碰壁,又一次的无能为力。 宋拂长长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要给三娘和大郎买些点心上山,这会儿已经全然没了兴致。 前头乍然响起叽里咕噜的胡语,她下意识抬眼往声音来处瞥,正瞧见几张熟悉的脸在与小贩纠缠。 竟是先前护送公主和亲的予弥国使臣! 也许,是老天爷怜悯,看到使臣,宋拂恍然觉得,也许公主的死终于可以有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几乎是下意识,她迈开步子,想要跑向使臣。 然脚步一动,她忽的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向路旁设了摊子帮人写信的书生。 第74节 ***** 桓岫这会儿已经在淮安郡公府上坐了许久。老郡公迟迟未归,夫人陪着坐了好一会儿,累了,便留了他一人继续等,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桓岫将手上老郡公的藏书翻了一翻,还未来得及往后看,便听得老郡公的声音道:“皇后要为太子及几位皇子选妃了……” 桓岫闻声抬头,只见老郡公背着手站在了门外,见他看过来,伸手递出了一本簿子。 “说是为皇子们选妃,实则也是在为诸位大人府中尚未成亲的郎君娘子牵线拉媒。你怕是躲不过了。” 桓岫眉头微挑,伸手将这簿子接了过来。 封皮上一个字也没写,翻看后却是一页一张画像,边上还带着姓名籍贯品性,以及出身。 老郡公捋着胡子,又说:“这上头全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有些是皇后一脉,有些是清流之后。这一个个的,便是今次不成,往后也会成。这簿子一共做了两种,一种全是小娘子的画像,一种则全是像你这般的郎君。听闻你的画像,是最早被送到皇后面前的。” 桓岫没多少心思去想这些,径直放下簿子:“晚辈已有妻室。” “我知道,可旁人不知道。且以二娘如今的身份,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桓岫蓦地看向老郡公。 老郡公道:“你的每一句承诺和对她妻子身份的肯定,对于二娘来说,都是一重压力。不管你们二人感情如何,世人眼中,你们就是无媒苟合!” 老郡公的声音掷地有声,桓岫犹如被人当胸一拳,竟是心口一滞,闷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仆役匆忙赶来,附在老郡公耳边一阵耳语。语罢,伏身等待老郡公的表态。 “出事了。”老郡公道,颇有些无奈。 桓岫不解:“何事?” “予弥国来了使臣,刚刚才得知了他们的那位公主暴毙的事。” 桓岫回:“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难道还未让人告知予弥国?” 老郡公摇头。 和亲公主的死,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都应该在死因查明后,当即传消息回国。可皇帝不曾下旨,便是宗正寺也不好主动去送这个信。 是以,谁也没想到予弥国的使臣尚未得到消息,却早早的出现在了永安。 “走吧。”老郡公道,“随我一同进宫。” 桓岫看他。老郡公捋了捋胡子,一本正经道:“我老了,可听不懂那些叽里呱啦的胡语。” ***** 桓岫与老郡公赶到宫中时,皇帝仍在与予弥国那几位使臣对峙,看起来气得不轻,却又不知为何偏偏拿他们没有办法。 鸿胪寺的官员们跪了一地,谁也不敢这时候冒头。 桓岫一进殿,皇帝便砸了手里的茶盏,怒斥道:“你来做什么?” 这茶盏一砸,鸿胪寺众人更是打了个哆嗦。有人偷偷朝桓岫使了个眼色,想他赶紧出去别惹恼了陛下。可桓岫神色不变,老郡公帮着开了腔。 “人是臣带来的。臣老了,听不懂胡语,带了这小子,也算是带了个译官。” 皇帝拿老郡公没办法,虽然气恼,可也只能瞪眼看着他,末了语气生疏又冷,责怪道:“鸿胪寺这么多人,郡公何必带他来。” 老郡公不说话,反而看向了站在殿中,挺直了腰板的那几个胡人。 皇帝头疼:“这几位是从予弥国来的使臣。” 老郡公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几位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这话说得略有些不太客气。 好在使臣们不太懂汉话,闻言也只是打量了他一眼。为首的使臣认出了桓岫,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他们在说什么?” 桓岫回:“在说为什么会这时候来永安。” 像予弥国这样的小国,在番邦有许多。 他们国力微弱,长年处于征战与被侵略之中。想要长久的和平,更多的依靠的是俯首称臣及和亲。 予弥国送的和亲公主,就是向汉人皇帝低了头。可同样的,它也能向别人低头。 予弥国国主刚刚将自己的一位公主,嫁给了番邦兵马最强盛,也威胁最大的胡人部落。 使臣们不远往里入永安,就是为了向宫中的这位公主传递消息,并看一看他们的公主在汉人皇帝的宫中究竟生活如何。 但没想到,还未入宫,就先迎来了公主暴毙的消息。 “我们的公主虽不是天神的女儿,可也生了副美丽的容颜。若是皇帝不宠爱她,就请视她为两国友好往来的象征,为何明知公主是被人谋害,却还隐瞒消息,不愿主持公道!” “只要皇帝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严惩凶手,公主的死予弥国可以不再追究。” “但如果皇帝要质疑隐瞒死因,包庇凶手,不肯妥善查明此案,我们将会恳求联姻的诸部落,一起等待皇帝的决定!” 这话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鸿胪寺的官员们听得背脊生寒,不敢隐瞒。皇帝这时候却怒极生笑,反问:“若是朕说不呢?你们,可是要攻打我们?” 原以为会听到使臣退一步的回答,不想,也许是因为背后有了兵力不相上下的草原霸主作为姻亲,使臣的语气显得镇定而又倨傲。 “是的!” 皇帝气得就要喊人,老郡公上前。 “是否只要查明死因,贵国主就绝不会与人联合发兵?”老郡公拱手询问。 “是。” 老郡公颔首,回头命人去宗正寺将卷宗取来。皇帝十分不悦,语气中带了怒意。老郡公不怕他,站定转身,看着皇帝回道:“陛下,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 也许,皇帝不是什么盛世明君,可一句“江山社稷”足以让他不再言语。 使臣们很快得到了安排,跟着鸿胪寺众人离开大殿。皇帝疲惫地靠在龙椅上,耷拉的眼角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 “你们……是要造反吗?” 老郡公不语。这话他接不得。 桓岫缓缓呼出一口气,回了一句:“不是造反。”桓家忠君不二,永远不会出反贼。哪怕他和萧秉瑞走得再近,也从没想过要去造反,要换一个人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不是造反……”皇帝疲惫地抬了抬眼皮,冷笑,“不是造反你们还逼着朕要什么公正!” “你们……在逼着朕处置朕的皇后!” 第60章 仓皇 予弥国使臣的威胁,出乎宫中所有人的意料。一时间,后宫妃嫔人人自危。本该尽快送去火化的公主尸体,也被重新保留了起来。宫门外新调来的侍卫站了一重又一重。 然,夏日尸身的腐臭,终究还是渐渐溢出。 侥幸活下来的宫女宦官跪在人前,被审了一次又一次。大宫女更是早早被人拔了舌头,折磨得狼狈不堪,看到使臣一行人,哭嚎不能。 宗正寺这种时候自是不能劳烦老郡公一人,上上下下比之过去,越发上心,一个个忙得恨不能多生几双手,多张几副嘴。连带着鸿胪寺众人也无法松下一口气,忙得嘴角冒泡,个个熬出了火。 也许正是因为此番连皇帝都下了旨意,宗正寺、鸿胪寺、大理寺三寺协作,终是从后宫之中,揪出了凶手。 被抓到使臣面前的是后宫的一位美人。美人姓肖,算是后宫中为数不多的,与公主生前关系亲近的宫妃。 肖美人被宗正寺找到时,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头发也用素布缠着,摘了珠钗,去了妆容,看起来就如同在为什么人守丧一般。 第75节 谁也不知道肖美人在想些什么。 如果是用汉人的礼俗,在为公主守丧,那她又为何要撺掇公主服用阿芙蓉,最后还害人暴毙? 可如果不是在为公主守丧,又是……为了谁? 没人知道原由。 肖美人跪坐在大理寺,一字一句,坦诚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的一双眼,迷蒙的像是什么也看不见,但眼波流转间,仍是能让人清楚地看见是伤痛的神色。 她说,阿芙蓉是她告诉公主的。 她骗说阿芙蓉有美容养颜的功效,能令被皇帝厌弃了的公主重新得到恩宠。 她还说,阿芙蓉太过贵重,宫中姐妹们都想要,可又得防备彼此,所以如果能买到阿芙蓉,一定要躲起来偷偷的用,别让太多人知道。 她还引荐了能帮忙拿到阿芙蓉的小宦官。至此,一步一步,引诱公主步入了她的骗局,慢慢习惯了阿芙蓉,最后直至离不开…… 桓岫看着肖美人被押入大牢,再回头,就瞧见了站在远处捋着胡子的老郡公。老郡公的气色看着不大好,面上没多少血色,一双眼睛盯着肖美人的背影,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事。 桓岫顿了顿,走到跟前,掬手:“郡公怎么在此?” 老郡公看看他,转过身去,示意桓岫跟上。 二人离了大理寺,一路沉默,径直便入了宫门,一前一后走到了皇帝的寝宫。 卢益在门外候着,抬眼见他二人过来,一时怔愣,随即忍不住叹了口气。 “郡公,桓郎君,容老奴通禀。” 寝宫的门,开了又关上,里头的声音谁也听不见。 桓岫隐隐猜到了老郡公的目的,只沉默看着紧闭的房门。直到门重新打开,他方才缓缓抬起眼,跟着老郡公,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你们,还不满意吗?” 寝宫内,扑鼻的药味浓重地就如张牙舞爪的野兽,凶猛地将人团团包围。皇帝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被子,两只手搭在胸前,瘦骨嶙峋,没被衣袖遮挡住的手臂,青筋暴凸,看着有些吓人。 他的脸色看着很不好,眼睛虽然睁着,可看起来有些浑浊,说话时,一直直直望着头顶,声音沙哑,透着无力的愤怒。 卢益猫着腰退到了屋内一角。 老郡公并不在意,自个儿搬了个矮敦子,坐到龙榻边上。 桓岫则走了几步,站在了老郡公的身侧。 这是个很微妙的站姿,既不喧宾夺主,尊崇了身份的差距,又站在了最利于动作的位置,可以防备皇帝的突然暴起伤到年迈的郡公。 更重要的是,站在他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龙榻上的皇帝,脸上神情的每一个变化。 “还不够吗?你们还不满意这个结果吗?” “陛下对于这个结果,难道很满意?” 皇帝嘴唇微微挑了挑。也许是病了,他的神情很僵硬,微挑的嘴唇,勾起的是个诡异的丑陋的弧度。 “满意。”他声音很低,透着心满意足的……惋惜,“可惜朕已经忘了肖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他说着,像是觉察到脸上的古怪,动了动手,想要去抚平嘴角。 桓岫看着他,忍不住别开脸:“陛下为了保皇后,舍弃了肖美人。” “不,是肖家主动要代朕和皇后分忧。” 肖美人之父,是太史局少监,其子为东宫属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党。这是肖家摆在明面上的身份。 肖美人入宫后只承恩过一次,便因容貌并不突出,也并无多少才情,被皇帝忘在了脑后。其兄在东宫不得重用,为了能站稳脚跟,肖家主动找到皇后,推出了肖美人。 是以,肖美人那身素白,是为了公主,也是为了自己。 “肖家是聪明人。”皇帝说完这一句,便重重地咳嗽两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一个不得宠的女儿,换儿子未来得以重用的机会。多合算。” 那肖美人就命该如此? 桓岫拧起眉头。 “如果,当初虞平初能想清楚这点,交出贞妃,兴许朕就会饶了他们全家。”皇帝霍地盯住桓岫,“仲龄,你知道贞妃在哪吗?只要你帮朕把贞妃和小皇子找回来,朕可以让你做鸿胪寺卿!” 皇帝突然的言语,神情大变。卢益赶忙从角落跑了过来,又是喂药,又是顺气,终是令皇帝激动的情绪缓缓平复下来。 然而,也许是病中的那点情绪变动戳中了他的心事,皇帝讲讲停停,说了很多旧事,断断续续的,连带着口吃也开始变得不清楚了。 老郡公始终耐着性子坐在一旁听着,闭着眼,不时点头。直到皇帝疲惫地没了声音,他方才睁开眼:“仲龄,你先退下。我有话要同陛下说。” 桓岫看了看老郡公,见他微微颔首,方行礼准备告退。 寝宫的门,这时候被人突然从外面推开。 桓岫回头看,那背光的门口,熟悉的脸带着一瞬的恍惚,匆忙低下了头。 “珍妃娘娘!”卢益喊了一声,低头对皇帝说,“陛下,娘娘来了。”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眼皮耷拉下来,连话也不说了,只动了动手指,示意让人上前。 卢益喊了一声,珍妃难得有些犹豫,往桓岫处看了几眼,这才低头匆忙端着手里的茶汤走到龙榻前。 就这几眼,桓岫垂下眼帘,认出了眼前这个珍妃的身份。 传闻珍妃早年入宫,因一张脸,成了宫中最冷僻角落里的一个小宫女。可这人,分明就是袁氏不久前带回桓府,试图塞给他的那个婢女。 他如果没记错,那个婢女后来是被桓峥讨了去…… “混账东西!” 桓岫缓慢,而又用力地咬紧牙根,低声叱骂。 从宫里出来,街鼓声开始一声声传来,如疾风骤雨般,接连不断,催人回家。桓岫离了宫,闻着风带来的燥热空气,骑上马,准备在街鼓声落尽前赶回家中。 随着街鼓声一声声地敲响,路上的行人越发稀少起来。马蹄踩踏在路上,发出清晰的哒哒声。路两边的店铺纷纷关上了门,就连乞丐也杵着木棍,急匆匆赶回自己寄宿的地方。 桓岫拐了个弯,有一支箭忽的袭来。 他顾不上去看箭从何处来,几乎是伏身贴在马背上,扬鞭驱赶坐骑往最近的一条回家的路上跑。 然而,箭接二连三的袭来。有一支径直擦着他的脸,就要射中马耳。 桓岫眼疾手快抓住那支箭,这才发觉,这其实是一枚□□。 他将□□藏进怀中,勒紧缰绳就要调转马头,又一支箭猛地袭来,扎进了马腹。 这一箭,离桓岫的腿仅仅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 受伤的马仰头嘶叫,两只前蹄高高扬起,直接将桓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坚硬的地面砸得他很疼。但疼痛在这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桓岫几乎是在摔倒在地的瞬间,一眼就看到了在屋顶上,不断接近自己的人影。 一个,两个,三个…… 桓岫翻身而起,在那些人跃下屋顶,企图追击他时,他用最快地速度跑进了前面的小巷。 巷子很深,且七弯八扭,只要速度够快,足以甩开这些莫名其妙的追击。 他在番邦,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追杀。那些挥舞的刀光剑影,伴随了他很久很久,如今想来,竟让他多了一份游刃有余。 然这时,他忽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猛哼,随即便听到了“咣——”的一声响。 他倏地回头,却见宋拂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小箱笼,砸得其中一个人抱头躲闪,手里的弩机也掉在了地上。 突然出现的宋拂,显然出乎那些人的意料。 这帮人的目的是桓岫,面对意外,一时有些被动。鼓声这时候落下了最后一声,街上彻底空了,巷子里更是没有人烟。似乎是发觉宋拂并没有什么威胁,那几个黑衣人纷纷开始了反击。 有人抬起弩机,对准了他俩。 第76节 桓岫夺过两箭,伸手要去拽开宋拂,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宋拂抬手避挡时,右臂中了一箭,箭头扎入肉中,疼得她脸色刷得白了一分。 这时,忽有神兵从天而降。 有金吾卫闻讯而来,只听得兵器碰撞声,那帮仓皇中就要逃窜的家伙纷纷败下阵来。 刀光相接之中,宋拂被溅了一脸的血。 一直胳膊环住她的肩膀,而后轻轻往后一拉,一推。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走,别卷进这事。” 宋拂有一瞬的犹豫,可她更清楚,比起意外经过贸然闯入的自己,男人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如今的情况。在男人收回胳膊的瞬间,她转头一步步退后,然而头也不回躲进了拐角。 桓岫一直看着她,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回头看向了那群叮叮铮铮声中,神情肃穆,招招致命的金吾卫。 他看着唯一被留下的活口,隔着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藏在怀中的□□,低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第61章 血迹 乾章十一年的盛夏,雨水比以往几年都多。 殿前屋檐垂挂雨帘,侍卫的银甲覆上水迹。金吾卫将军走近,求见皇后。宫女匆匆入殿报信,不多会儿,拂春亲自来迎,视线往那将军脸上瞥了两眼,方才垂下眼帘,福身行礼。 皇后身为唯二宫女最为得力,一名浥露,一名拂春。金吾卫将军见拂春来迎,再听殿内隐隐传来的丝竹声,心知皇后宫里还有外人在,当下敛了敛心神。 入殿,丝竹声戛然而止,将军躬身行礼,眼角瞥见一截男子所着的墨色衣角落在皇后身后屏风底下。 “人救到了?”皇后垂着眼帘,自有宫女端来茶水送到她嘴边,“那位状元郎可有说了什么?” “桓郎君拒绝了。”将军放下手,微拧眉,摇了摇头。 “拒绝了?”皇后无谓笑了笑,手指点着下巴,“这个桓岫倒是有些意思。和他那爹一样,都是软硬不吃的东西。” 她面上带笑,眼底却冰冷冷的,好似要将桓家父子抽筋剥皮。 “桓家到如今这个位置,也的确是没了多少再往上升的必要。可盛极必衰四个字,他们父子倒像是丝毫不知。” 皇后言罢起身,对着将军态度不冷不热,隐隐带了些傲慢。 将军知道,这是因为他没办成事,所以有些不喜。 珍妃出现的太过意外,凭皇后的手段,竟没能查出那女人的背景。如果是寻常女人倒也就罢了,皇帝也不见得能宠多久,可偏偏就长了那样一张令人生厌的脸…… 皇后眯眼。 好在这个女人太过愚蠢,自以为得了宠爱,就能一步登天,殊不知整个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眼线。 珍妃要人去杀桓岫,既暴露了自己的破绽,也皇后添了一个拉拢对方的机会。 “可惜了。他既然不愿,那就暂且放过他。”皇后捋着鬓发,走到将军跟前道,“将军今日既然来了,本宫就叮嘱你一桩事。” 将军拱手。 皇后道:“本宫三日后要在宫中设宴,招待诸位大人家中女眷,是以还得劳烦金吾卫诸将,务必警惕。” 一场雨接连下了好几日,到皇后设宴召见朝臣女眷当日,雨水初歇。空气中,又多了几分燥热。 这永安城中的夫人们,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大约便是相夫教子,偶尔再与丈夫同僚家的夫人们串个门,互相访个客,谈些家长里短,更多的则是互相看看可有合适年纪的小郎君小娘子能与自家的配上一配。 最好,还是能在朝堂上互相提拔提拔,帮个忙的。 如此说来,皇后似乎也与这些夫人们一般无二。 可皇后是国母,是几乎能与皇帝比肩齐天的女人。皇后举办宴席,无论是赏荷还是赏菊,几乎所有受邀的夫人娘子们都欣欣然地入了宫。 “你们说,皇后今次会注意到谁?” “怕不是云阳县主那位妹妹吧?” “什么云阳县主,人家现在可是曹夫人。听说了吗,那位薛家小娘子早早的就被我们这位太子瞧上了。” 夫人们得了闲便凑在一块聊些长短。先前皇后便命人去往各家,取了各家尚未婚嫁的郎君娘子的画像编成册子分发,她们在上头瞧见了不少人,这会儿可不就是当着面见上一见,兴许就能凑上一对姻缘。 “你来这做什么?为了嫁人,你都跑到永安城里来了吗?”被人放在话题上的薛芃芃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眼睛却瞪得滚圆,“你是霍家旁支,哪儿来的名帖进宫赴宴?你这么笨,谁家夫人看上你,谁家倒霉。” 薛芃芃瞪的是霍十六娘。她生得是小了一些,可生得出尘好看,进宫前一番精心打扮,更是显得娇俏可人。 十六娘做了个鬼脸,哼哼道:“就许你赴宴?我也能进宫见皇后的。” “你进什么宫?这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薛芃芃想起自己的阿姐,双手绞着帕子道,“你若是想嫁人了,就让老将军在落雁城给你找户好人家。宫里……不止宫里,整个永安城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那日在街上被宋拂解围后,很快就被找回薛家。她的父母一心想用她换取更多的利益,她的姐夫暗中垂涎她,她的阿姐……她的阿姐要送她进宫,给太子当妾。 她实在受不了家中那沉闷的气氛,日日以泪洗面,几次想要自残……到底还是被送进皇后的赏荷宴上,走一个样子,准备日后入东宫,做一个不知冷热的傀儡。 十六娘原本还要再做鬼脸,可闻声却渐渐收敛下来,左右看了看,伸手在案几下握了握薛芃芃放在腿上的拳头。 “你……是不是不开心?” 薛芃芃本还忍着,这一句问,眼泪差点滚出眼眶。她咬了咬唇,甩开十六娘的手:“要你管!” 十六娘一愣,气鼓鼓地扭过脸。 皇后请来的不光是女眷,还有女眷带来的年轻郎君们。 桓岫也在名帖上。 尚书令府上唯一还未成亲的郎君,出使过番邦,又是皇帝眼前红人。即便目前官职不明,也想来前途无量。永安城中,想要与桓府联姻的人家不在少数。 更何况,桓薛两家的事,过去了这么久,哪怕再有人记得,想想桓岫如今的情景,也都没人会去在意了。 那些年轻的郎君们见他出现,纷纷围拢上前,掬手行礼。而远处,小娘子们看着他,团扇遮面,锦帕掩唇,你靠靠我,我撞撞你,嬉嬉笑笑,热闹的不行。 十六娘也瞧见了他,当即想凑过去询问宋拂的事。薛芃芃一把把她拉住:“你去做什么?” “找桓郎君问问宋姐姐的事。” “你别去。” 十六娘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薛芃芃咬唇:“皇后和那位夫人都巴不得在这儿为桓郎君立即找位小娘子。你去了,怕回头就要把你配给他了。” 薛芃芃不让十六娘往前凑,自有人胆大。 桓岫摆脱开那群围上前来的郎君,身后当即传来了女子的笑声。 “桓郎君。” 他回头看,薛苒苒笑眯眯的站在近处,微微福身:“郎君也来了。” “嗯。”桓岫懒得搭理薛苒苒那副故作无事的模样,转身,便要往人少处走。 桓薛两家的亲事,的确早已不作数。可薛家当初设的局,桓家至今不会忘记,他虽不在意,可也不想再与薛家有什么来往。 薛苒苒有些尴尬。身旁有夫人掩唇低笑:“曹夫人,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桓郎君有些不适吧。” 不适?什么不适? 心知肚明的夫人们窃笑,还不就是不想搭理薛家人么。 薛苒苒也好,众位夫人也罢,桓岫的心思丝毫没有放在这里。他更多的,还是在担心宋拂。 自那日城中一别后,桓岫就没再见过宋拂。等金吾卫审问过人后,他就去了山上。可山中小院里,虞家兄妹俩谁也没见她回来过,只说宋拂好像是接了份活。可他又去了县衙,县衙的小吏说宋拂接了活离开后就没回来过。 显然,人自那时金吾卫出现后,就消失了。 第77节 永安城中,已经没有虞家的亲戚。即便有,以宋拂不愿拖累旁人的性子,也绝不会在这时候去和那些人接触。 桓岫去过老郡公府。老郡公也并未见到她。 一连几日没找到人,也许是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夜里辗转反侧终于入睡后,止不住地做梦。 梦很乱,场景不断变动。可唯独不变的,是那个还是孩子的宋拂。 刚捡回来混熟后的小姑娘,无事时就会捧着他给的书,一目十行看得飞快。再问才知道,她还过目不忘,书上的内容几乎看一遍就全能记下来。他索性教她说番语,下六博棋,她也学得很好。 出事前,他摸着她的头,说等母亲同意后就送她上永安城里的女学。她那时候笑眯眯的,像是很开心,夜里做梦的时候却哭得厉害。 桓岫那时候只当她是梦见了家人,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夜里的泪是她小小年纪藏在白日笑容背后的苦。 “还没找到二娘?”老郡公姗姗来迟,“她不在家中,会去哪儿?” “她鲜少离开家人。”桓岫似乎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她如果要走,势必会先知会一声。但这次突然消失,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老郡公看了看那群不时往这边瞥一眼,瞥一眼的女眷们:“你先随我来。” “老郡公?”桓岫有些不明,仍还是跟着老郡公往远处走了走。 皇后设宴的地方在御花园。园很大,他们稍稍往远处走了几步,不多会儿,便避开了大多数人的视线。 “你为什么会跟着赴宴?”老郡公直接看着桓岫问。 “皇后命人送来的名帖,若是不来,就是不尊。但,哪怕皇后和母亲都有自己的算盘,看中了谁家的小娘子,没有陛下和父亲的应允,这门婚事都不会成立。”桓岫看得很明白,“况且,陛下和父亲都已经承认她了。” 见桓岫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老郡公放心了不少:“这样就好。这样,你们俩也算苦尽甘来了。” 桓岫笑笑,可心底比谁都清楚,在虞家洗刷冤屈之前,苦一时还不会尽。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人不见了。 老郡公好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抚道:“再找找吧。这回我找些人帮着找找。二娘从小聪慧,这段时间在永安城里进出,想必对城中的格局都已经清楚了……” 他说着听见后头传来女眷们迎接皇后的声音,“走吧,我们的皇后娘娘来了。” 老郡公说完要往回走,可身边的桓岫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回头,桓岫一直看着身后假山山洞。再凑近一些,老郡公紧跟着就发现了山洞岩壁上的半块血手印。 血迹已经干涸,如果不是雨水没有打进山洞,兴许这个手印已经……被雨刷走了。 第62章 斗转 桓岫额角突突突,跳得厉害。园子里那些声音,这时候哪里还入得了他的耳。他转身要去拉一个宫女,询问血迹的事,老郡公这时一把把人拉住。 “你想做什么?” “问清楚这个血迹……” “你想问什么呢?你觉得这个血迹是二娘的?” 桓岫看他一眼,道:“即便这个血迹不是她的,宫里出现这样的东西,难道不该注意?” “你别发疯。”老郡公拉住他,“就算真的要问,也别在皇后的赏荷宴上。” 老郡公摇头,试图打消桓岫的念头:“如果你去问皇后,你以为,皇后会怎么回答你。” 桓岫不语。 老郡公道:“也许,她会说,这不过就是一只野狗。” “这是人手。” “人手又怎样。不过是指鹿为马的把戏。” 皇后已经注意到了这边,老郡公松开手,低声道:“走吧,别让皇后注意到这里。真要问,就等宴罢后,去找陛下,仔细查一查。” 皇后办的是赏荷宴,几位一品诰命的夫人就坐在皇后的下手。小娘子们则与各自的家人坐在一处,对面则是随同女眷入宫赴宴的年轻郎君们。 这场赏荷宴本就是为了前媒拉线,自然是没了什么男女大妨。比起郎君们,倒是在座的小娘子们更积极大胆一些,一边品茶吃点心,一边大大方方地互相打量着对面的郎君。 赴宴的夫人里,大多都是带了家中的嫡女。这些嫡出的小娘子们,都有画像出现在之前的名册之中。 她们年轻貌美,也更有活力。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父辈大多都是□□。 这比什么都重要。 皇后有意做这个媒,自然不会单纯只是一片善心。 她的儿子,作为整个王朝日后的继位者,要的可不仅仅只是朝堂上的老臣。 皇后眼光一扫,视线落在袁氏的身上。 她其实有些看不得上袁氏。这个女人出身不差,可惜长了一颗榆木脑袋,满心满眼都扑在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身上。可结果呢,长子愚钝,次子虽然聪明却不听话,唯独幺子还算能用。 若非是为了拉拢桓岫,她还真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往。 “桓夫人。”她微笑着看向袁氏,“夫人可有瞧过先前送去府上的名册?” 袁氏欢喜的点头:“臣妾看了。” 皇后听着,微笑点头,眼角余光一扫,便瞧见坐在底下几个姿容清丽的小娘子。 “那桓夫人可有觉得喜欢的?” 见皇后这般问,袁氏很是高兴,又怕让人觉得太过直白,她轻咳几声,含蓄地夸了几家姑娘。 在座的夫人当中,大多都十分欣赏桓岫,知道若真能将自己女儿嫁进桓家,自然享得了福。 当下,见袁氏如此,几位夫人唇边的笑意便都又深了一些,只是不好表露什么,互相看了看,半真半假地恭维道:“哪儿呀,我家这丫头哪能比得上她们。” 可有人买账,自然就有人不买账。 桓岫对那些十余岁的小娘子们来说,也许就是个很好的令人倾慕的对象。但对那些与宋拂年纪相仿,但仍未出嫁的娘子们来说,他成过亲的那段经历,就不算什么特别好的事。 “桓郎君不是早早就娶妻了吗?” 说话的娘子穿着贵气,额间还贴着花钿。桓岫循声看去,这位下巴微抬,眼神中颇有些揶揄。 “既已娶妻,郎君来这里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学那些下作的商户,也玩一套平妻的把戏?” 桓岫眸光微敛。 他倒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位娘子。但这时候,他却乐得有人拆台,好下了袁氏与皇后的面子。 果然,众位夫人皆是一愣,略显尴尬地别过脸去。袁氏脸色发青,强撑着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儿子已经娶妻了……” 那娘子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薛苒苒便道:“隆朔六年,令郎在副都临殷迎娶薛府云阳郡主。薛府逃婚,令婢女李代桃僵。这事难道只是谣传?” 桓岫瞥了眼薛苒苒。这位郡主的脸上神情难堪,然却也不敢开口反驳,咬唇别开了脸。 “长宁公主。” 桓岫起身。他记起这一位的身份了——早前病故的誉王的小郡主,后来得封公主,当初……和薛家定亲前,这位公主也曾是选择的对象之一。 “如公主所言,桓某确已娶妻,实不该再出现在此。” “二郎!” 袁氏急得站了起来。 她满心盼着能在这儿找着合适的儿媳妇,这一个两个的她都记在了心头上,只等着回头求皇后给赐婚,哪知竟然突然出了这么一遭。 皇后眉尖微蹙,只看向长宁公主:“长宁,休得胡闹。” “皇后娘娘,长宁并未胡闹。” 长宁公主走到席间,十分镇定:“娘娘,既然是要为大伙儿牵线搭桥,桓郎君这般就不大适合出现在此。除非,郎君果真如夫人所言,并未成亲,不然岂不是骗了在座的姐妹们。” 第78节 长宁得皇帝宠爱,皇后有时也拿她无法。 只是这一次,她有意要再拉拢桓岫,实不能让长宁生生给搅和了。 “桓薛两家的婚事并不作数……” “桓某确已有发妻,且此生绝无另娶的打算。”桓岫说完,把酒盏一端,仰头将酒饮尽,算是赔罪自罚。 皇后心头起火,面上多少有些难堪。 所有人都知道,桓岫这是故意的,心里多少对他都起了些不喜。甚至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皇后和母亲的面子,简直就是将尚书令的脸面放在了地上踩,无疑是疯了。 桓岫疯没疯袁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这个儿子是彻彻底底不能用了,谁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疯狂的举止?她甚至觉得,也许有朝一日,桓岫还会因为发疯,牵连到桓峥的仕途。 皇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看着坐在下手的这些女眷,还有厚着脸皮带着孙辈赴宴的老郡公,只觉得自己先前还意图拉拢桓岫的决定,简直愚蠢之极。于是说话间,皇后的语气已远不如先前来得熟络了。 也正因为此,桓岫不费吹灰之力地早早告退,离了御花园,径直要去找皇帝。 有了皇后的反应,桓岫的离场,就再没人去关注。即便是长宁公主,似乎也对他不敢兴趣,仿佛方才的针对当真只是不忍在座的小娘子们糊里糊涂被人蒙蔽。 直到赏荷宴散场,老郡公都没看到袁氏那张脸上再露出过笑来。 临走之前,老郡公回头不甚在意地望了眼皇后。 那个名叫拂春的小宫女靠近皇后,似乎低声说了什么,皇后的神情陡然大变。 ***** 皇帝并没有见桓岫。 也许是病得越发厉害了,听卢益说,皇帝已经连珍妃都不再见。他说了御花园假山洞内那半个血手印的事,卢益认真应下,直说会回禀给皇帝,话罢就要亲自送他出宫。 桓岫谢过这位皇帝身旁的红人,出宫骑上马就要去平王府。 萧秉瑞那家伙虽然吊儿郎当,可有些时候,也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他骑着马,已经走得离皇宫很远了。回想起宴上长宁公主的莫名的挑衅,他多少有些走神,不自觉就放任坐骑慢吞吞往前走。然这时从远处却忽的传来了兵戈的动静。 他猛地勒住马缰,循声去看,便见一个宦官模样的少年正在千牛卫的追赶下,骑着马狂奔。 只一个回头,少年的脸彻底暴露在他的眼前。 几乎是身体的反应快过了头脑,在回过神前,桓岫已经先一步策马狂奔起来,少年的脸孔在脑海中也越发清晰——那哪是什么宦官,也压根不是少年,是宋拂,那个穿着宦官衣服的人,是宋拂。 她……居然进宫了? 宋拂并没有可以进出皇宫的腰牌。她身上没有官职,且身份特殊,即便皇帝对虞家尚且还存了一丝愧疚之心,也绝不会放任地给予这样的自由。 她理当进不了宫,这也是为什么老郡公丝毫不相信血手印是她留下的。 可事实上,她带着伤,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进宫了。 桓岫并不清楚,宋拂究竟为什么会被千牛卫追赶。 她穿着宦官的衣服出宫,也许就是为了遮掩行踪,隐藏身份。但千牛卫又是怎么一回事? 宋拂将马骑得飞快,身后的千牛卫紧追不舍。永安城中的大道可行车马,但决不允许有这样的追逐。桓岫的加入,引来了沿街百姓更大声的咒骂,但他顾不上。他已经认出领着这些千牛卫追赶宋拂的中郎将的身份了—— 那人是皇后的侄子。 “你们在做什么?”桓岫追上前去,大喊了一声。 千牛卫多多少少都借由桓桁的关系,认识桓岫。然那领头的中郎将只扫了他一眼,立时有人停下纵马挡住了桓岫的路。 “桓大人!千牛卫秉公执事,还请大人莫要多管闲事。” 千牛卫素来是皇帝内围贴身的卫兵。他们听从的,理当只有皇帝一人。是以,千牛卫时常会代替皇帝做一些事。多数人,见千牛卫行事,便不会横插一脚,生怕耽误了大事。 桓岫不知追击宋拂,是否当真是皇帝的意思。然心下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他忽的深吸一口气,抬手抽出了腰间软刀。 “让开。” 桓岫道。 千牛卫勒住缰绳,神色有些难看:“桓大人!” 桓岫微微敛眸。他并不想轻易杀人,但眼下能做的事,只有杀人或者重伤眼前这些或许会阻止自己的家伙。 他眼角一瞥,宋拂被人从马背上一枪挑落。如果不是落地后当即滚了一圈,怕就要被落下的马蹄狠狠踏上肩背。 饶是如此,桓岫还是清楚地看到,重新从地上爬起的宋拂,有血迹顺着她的手滴在了地上。 “让开!” 桓岫没有再等,手起刀落间砍下一人臂膀,径直纵马,掠过那群千牛卫的身旁,俯下身紧紧环住宋拂的腰身。 下一瞬,他将人往马背上一带,护在身前,冲出了千牛卫的围攻。 宋拂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等明白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马背上。干燥,暖和,又充满着力量的手紧紧的扶着她的腰,骏马疾驰带来的风,吹乱了她头上的伪装,吹散了她的头发。 “仲龄……” 身后的男人有一瞬的迟钝,很快宋拂就感觉腰上的手又紧了紧,耳畔传来他略带低沉的回应: “阿音。” 宋拂没有再说话。她不知道桓岫要带他们去哪里,但身后的马蹄声在不断变动的方向中被甩得越来越远,她的心也紧跟着缓缓平静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却也知道,风带来了血腥味。 有她的,也有他的。 第63章 躲藏 桓岫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半边身子疼得让人忍不住嘶出声来。腰似乎也伤到了,一动就疼。还有浓重的药膏味,无声无息地就钻进了鼻子里。 不是很好闻,但似乎是宫中所出。 他隐约记得,那队千牛卫自他出现后,便不单单只是追赶,弓箭也都派上了用场,显然是打算要了他俩的性命。他拉宋拂上马后,肩背上就中了一箭。 宋拂很快发现不对,试图帮他拔出箭止血,被他止住,只能背着箭朝城中巷弄间狂奔。 他们其实可以逃出永安城。可一旦出城,若是千牛卫再下杀手,只怕他们俩谁也逃不过,甚至最后连尸身都可能找寻不到。拼着一口气,他俩骑着马,劈开身后所有追击的箭,拐进了七弯八扭的街坊。 长安城中的这些路看着笔直,然真要拐起来,却也足够将人绕的晕头转向。桓岫一手拦着宋拂的腰,一手拉着马缰,在他的小姑娘的指挥下,迅疾地奔走在街道巷弄间。 而宋拂的反应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很多。几乎在一条巷弄刚出现在眼前,她就能立即指挥下一个拐角。 而且,不重复,也绝不会钻进死胡同。 这种时候,桓岫愈发觉得,他的小姑娘,真是聪明极了。 他从以前就一直幻想着,尤其是那些年在番邦,落日黄昏,苍莽草原,他总止不住幻想,若有一日能再遇到他的小姑娘,定要骑着马,搂着她,迎风奔驰。 嗯,这个念想实现了。 虽然,很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 但,清楚地认识到当年的小姑娘凭借自身的能力,已经坚韧到让人喟叹的地步,仍是一次一次令他觉得感慨。 “去寿光公主府上。” 身后的千牛卫已经渐渐远得只能听见马蹄声。虽然宋拂还能再指挥,可桓岫知道,那些家伙没有追到人绝不会放弃,当务之急,只有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一个,以他们的身份,绝不能上门冒犯的地方。 几乎是在想明白的同时,桓岫报出了寿光公主府。他的呼吸有些喘,大约是身上负伤的关系,调转马头的速度有些缓。 但宋拂的反应极快,在听明白桓岫的话后,当机立断,拉着人一道下了马,顺势一滚,躲进一个拐角的深巷里。 狂奔的快马,很快引着千牛卫们循声而去。 第79节 等到马蹄声跑远,他们这才你靠着我,我扶着你,撑着一口气,相互扶持地敲开了公主府的后门。 ***** 桓岫有些事情记得不大清楚了。好像敲开门后,他只来得及跟门房表明身份就昏了过去,至于后来宋拂的情况,他记不大明朗。 他躺在床榻上,睁眼出了会儿神,等回过神来打量四周,就瞧见有人影透过纸糊的门窗,从门外廊道上走过。 “郎君醒了。”一名仆役推门而入,见桓岫睁开了眼,忙将手里端着的药盏放下。 桓岫认出那仆役是桓桁身边的人,确定自己如今暂时安全了,心底下意识就松了口气。 “那位与我一同来的娘子去了哪儿?” 桓岫想要坐起来,那仆役赶忙上前按着他,又怕碰着伤处,手下不敢用力:“郎君别担心!那位娘子住在内院,只是伤口崩裂,昨夜发起高热来,大夫已经开过药了,正睡着呢!” 公主特地让他远远地去瞧了一眼,好等郎君醒了后问话不至于一问三不知,什么也答不上。 知道他说得是真话,可桓岫心底仍是有些不放心。这床肯定是躺不下去了,他只想去看看宋拂。他那时候只看到顺着手臂留下来的血,伤口究竟有多严重压根没有注意到,现在想想,只怕前几日她奋力救他的时候,就伤得不轻了。 带着那样的伤潜进皇宫……他的小姑娘,明明不会武,却像一只矫捷的花豹子,张牙舞爪地可爱。 桓岫执意要下床,仆役有些急了。见他唇色发白,明明稍稍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仍说什么都要去内院探望,仆役咬咬牙,瞪圆眼睛道:“公主、公主还在内院!外男岂能入内!” “……” 桓岫到底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好一会儿才压下肩膀上的疼,问道:“真不能去?” 仆役摇头。桓岫又问:“那你再说说,那位娘子的情况究竟如何了?她,伤得重不重?” 仆役想了想,老实回答:“不清楚,只是听内院的姐姐们说,那位娘子伤得厉害,还没养好呢,这回又崩开了。虽然用了宫里的秘药,但说不定还是会留下疤。那么漂亮的娘子,可惜了……”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又站了人。仆役扭头,一见来的是桓桁,忙退出门外,留兄弟二人在里头。 桓桁今日休沐,身上穿的是常服。只有些怪异,不像是公主府专用的几位裁缝的手艺。 知道桓岫盯着自己的衣裳看,桓桁咳嗽两声:“是你嫂子亲手做的。” “阿兄和嫂子感情真好。”桓岫有些艳羡。 “你与弟妹的感情,看起来也不差,连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非得一个护着一个,一个想着一个。”桓桁说着随手端过温热的药盏,递给桓岫,“把药喝完,你再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桓岫实则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能从几天前的追杀说起,慢慢勾连起所有的事情。 桓桁虽说憨直,却并不愚笨。得知桓岫和宋拂两人在后门突然出现,便知多半是出事了。 他忙与公主两人,找来信得过的大夫,将人安顿好。宋拂当时还醒着,不许他们夫妻俩如何打听,她便将事情说了一遍。大抵是明白公主府内很安全,话罢后这才倒了下来。 桓桁当即出府,亲自将事情又打探了一遍。再对上桓岫的话,他这才知道,宋拂竟还瞒了一些事。 “你知道,她潜入皇宫,都做了些什么嘛?” 桓岫摇头。他忽就觉得,他的小姑娘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兴许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桓桁也确如他所想,发出一声低笑,道: “她见了陛下。” “她向陛下呈送了一份绢书,一份虞大人留下的绢书。” ***** 寿光公主府内的日夜悠悠然的过着。宋拂的烧退了,桓岫也终于得了应允可以去内院探望。寿光公主亲自在边上照顾着,见他过来,这才颔首浅笑,让出了屋子。 黄昏的斜阳懒懒散散地洒在庭院间,也洒上了巍峨宫群的翘角飞檐。 然此刻的皇宫,冷清中带着威仪,还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宫灯昏昏沉沉,殿内燃着的香,气味有些陌生,浓浓的带着令人压抑的味道。 皇帝阖目坐在殿中。他的身体前段时日有些不大好,不愿见人,可今日突然难得召集了后宫所有妃嫔,不论是宠幸过还是没宠幸过的,连带最尊贵的皇后,都一并被人请到了殿内。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不敢抬起。香料混着血腥味,激得所有人脊背生汗,心有余悸。仿佛谁敢在这时候妄自开口,哪怕只是发出一声喟叹,龙颜都会大怒,甚至生生牵连了所有人。 无论尊卑。 而在殿中央的血泊之中,珍妃倒在地上,半张脸埋在血泊中,双目圆睁,那张明明像极了贞妃的脸,此时此刻狰狞地如此丑陋。而她的后背更是一片血肉模糊,整个人早已没了声息。 有人到底站不住了,下意识动了动脚,皇帝却像蛰伏休憩的猛兽,倏忽睁开了眼。 “都看明白了吗?” 没人回答。皇帝的声音透着克制不住的暴虐,眉目间有厌弃,又有恼怒。 “你们谁来说说,朕为什么要打杀了这个女人?” 他连“珍妃”这个称呼都不愿留在女人的身上了。 有妃嫔胆颤,错乱间抬眼看到了女人的死状,差点呕出东西来。皇帝的视线一瞬间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声音缓了下来:“俞美人,你说说,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点到名字的女人战栗着噗通跪下,有些恍惚地看了看皇后,低头道:“因为……因为珍妃她……她……她欺君犯上。” 宫灯摇晃,皇帝往后靠了靠,疲惫地望着眼前这些属于他的女人们。 “是啊,这个女人,她欺君犯上。” “她明明是个探子,被心怀叵测之人送进宫中,却要装作早早入宫,与朕来个意外相见,蒙骗朕。” “这个女人,她还背着朕,派人追杀桓家二郎。” 皇帝垂下眼帘:“朕的身边,留不得这样别有心思的女人。” “朕今日能打杀了她,明日也能打杀了你们。朕还没老,朕能亲手,送你们上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皇后。 这个女人始终挺直脊背站着,仿佛永远高人一等。 “滚吧。”皇帝声音沙哑,透着疲倦,“都给朕滚。” 没有人停留,皇后最先转身。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所有人走完,皇帝最终才将视线落在了珍妃的身上。 卢益带着宦官上前,命人将尸体拖下去处理干净,这才担忧地望向皇帝。 黯光中,皇帝的脸色有些发青。 “陛下……” “朕无事。”皇帝摇头,声音缓下来,显得更加无力,“去,给朕拿点阿芙蓉。” “陛下,您不能再用了!” 卢益不敢听从,深伏在地上:“陛下,您要保重身体,您不能……” “朕知道不能多用。但朕,不能让康王和皇后这对狗男女看到朕的狼狈。” 卢益张了张嘴,知道劝不住,只好命人去取。 到底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皇帝看卢益那副神情,咳嗽着笑了笑:“别担心。朕还能多活几年。”他顿了顿,想起那个负了伤也要跑进宫的宋拂,笑容不再,“平初……养了个好闺女。” 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卢益跟着点头应和道:“是啊。” 宋拂冒死进宫,如果不是卢益最先发现,只怕就要被近卫当做刺客立即斩杀了。 但令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她进宫,竟是为了送上虞大人的绢书。 那张绢书上,详详细细记录了虞大人生前调查到的宫中秘事,也表露了一切的始作俑者,的的确确,就是那对奸夫□□。 “朕的臣子,朕的爱妃——”皇帝悠长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殿中那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血泊,“朕如今为朕的愚钝赎罪,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第80节 第64章 闯入 算算日子,宋拂已经好几日未回家了,虽然走之前说是在山下接了活,可论理也该回来了。再加上桓岫还特地上山来问过她的去向,吕长真隐约觉得,也许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会儿玳瑁正在院子里给宋嬷嬷打下手,她能做的事不少,回来以后帮着宋嬷嬷做事,像模像样的,更加方便了不少。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头,见坐在屋檐下的吕长真眉目间隐约带着忧愁,便走近了蹲下身道:“阿兄在担心阿姐?要不然,我代阿兄下山去找找。” 吕长真摇头:“城中的情况谁也不知道。别是你下山去找人,还得再倒贴着,把你给送出去了。” 他们兄妹三人现在每走一步,都需要万分小心。就如同走在同一根旋木上,稍有不慎,就是三个人一起跌落悬崖。 吕长真不敢冒险。 “不如,让我去吧?” 宋嬷嬷两只手往身边擦了擦,仔细想了想,问道:“这城里头的人,认识我的不多,要不就让我去打听打听?” 宋嬷嬷既这样说,吕长真便也当真认真考虑了一番。他心底总归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怕人碰上了意外,更怕是事情自己找上的门。 宋嬷嬷等了一会儿,道:“郎君,就让我去吧。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人会留心,比让三娘下山方便多了。” 吕长真看了看宋嬷嬷,点头答应。 宋嬷嬷进了城。 虽说郎君给了她几个地方,让她重点往那几个地方转转,打听打听消息。可不论是桓府,还是原先的虞府,她过去在附近转悠了几圈,仍旧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她寻了路边的茶摊,就着粗茶啃完带下山的干粮。边上,坐了一桌走街串巷的货郎,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在那儿闲聊。宋嬷嬷并未在意,可那几人聊着聊着,忽的就提到了前几日街上千牛卫金吾卫追人的事。 她手里的粗茶顿时就有些喝不下去了,遂丢下几文钱,就匆忙出城往山上赶。 宋嬷嬷的胆子不大。她就是个寻常的嬷嬷,打小吃着苦长大,后来进了吕家,又随嫁入了虞府。福是享到了,可胆子还是那般小,女儿成了主子的妾,都让她战战兢兢地不敢抬起头来。 是以,虽然不知道那会被两卫追捕的人究竟是谁,她心里头就是怕的不行。再一想怎么也打探不到二娘的消息,更是让她心惊胆战,赶忙上山回消息。 吕长真闻言,竟也没有斥责她,反而陷入一阵沉默当中。 良久,他开口道:“嬷嬷,劳烦您一件事。” 宋嬷嬷吃了一惊:“什么事?” “嬷嬷,您带着三娘和大郎走吧。” “这是要做什么?”宋嬷嬷吓了一跳,“大郎,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一家人在一起,有商有量的,你要我带他们去哪里?” 吕长真动也不动,冷静道:“嬷嬷,世事难料,总要为虞家留下点人。我是一家之主,我得去把二娘找回来,倘若我遭遇不测……” “什么不测!这话可不能乱说!”宋嬷嬷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玳瑁原还有些怔愣,此时也回过神来红了眼眶。 “嬷嬷,如果能活着,我和二娘都会想尽办法活着。”他顿了顿,看向刚刚团聚的玳瑁,“但如果真有万一,三娘和大郎就都要劳烦嬷嬷再照拂几年了。” 宋嬷嬷红了眼眶,忙抬手擦了擦:“我年纪大了,可照拂不了他们几年……大郎,真要走,也得留个日子,好让人算着等你们。” “你们去关城,找霍老将军。” “如果明年这个时候,我和二娘还没回去。就别等了。” ***** 宋拂还没醒。桓岫仍旧独自一人在屋里守着她。 她睡得很熟,中间甚至没有醒来过。就连药,听说也是寿光公主和婢女一道,一勺一勺喂的。那喂进去的,说到底还不如淌出来的多,以至于桓岫一眼就注意到,宋拂身上的衣服早被人换了一套新的。 内室只有他们二人。他在旁坐的久了,忍不住伸手去试试她额头上的温度。不高,已经好了许多。俯下身时还能清楚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就连面容上,神情都是平静的,好像没有做梦,难得睡得舒心而又安稳。 桓岫记得她伤在手臂,忍不住去掀被子,想要查看一下伤口的情况。 袍袖有些不合身。 宋拂的个子,在女儿家当中算是比较高挑的。她在关城时,为着做事方便,最常穿的就是胡服,即便是女装,也大多衣长较长。 她身上穿的这身,大约是公主的衣袍,穿在她的身上,下摆堪堪能遮住肚子,袍袖却短了一截,露出一大截手腕。 他盯着那截手腕看了一会儿,终是叹了一口气,放下了被子。 桓岫不知在内室待了多久。桓桁与公主迟迟不见他出来,心道也许是人醒了,便亲自进屋看看。 进了屋,他俩方才瞧见,宋拂仍旧昏睡当中。桓岫则坐在床榻旁,手里一把蒲扇,轻轻的,一下一下给睡着的宋拂打着扇。 见此情景,夫妻俩悄悄走了出来。 “当初,若是虞家没出事,该多好。”寿光公主叹了口气,想着屋里的郎才女貌,多少觉得惋惜。 桓桁却摇了摇头:“如果虞家没出事,兴许还就没他俩今时今日的缘分。” 他才要解释他这弟妹的“由来”,先前服侍桓岫的仆役匆匆跑了过来,气还没喘匀,急道:“公主!驸马!外头有千牛卫,说是、说是有个小宦官偷盗宫里的珍宝,流窜到公主府一带,已经闯进来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前头果真传来的喧闹声。 寿光公主神色一变,忙看向桓桁。 “没事。”桓桁握了握妻子的手,“走,我们去看看。这里是公主府,他们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硬闯公主府!” “那、那人怎么办?”仆役着急地手忙脚乱,“咱们、咱们要把人往哪儿藏?”这时候往后门送显然是不能了,可公主府内并无地窖,就是有,光想想方才那群千牛卫的气势,都可能要将地窖翻个底朝天。 “带队的人是谁?”桓桁问道,“你去通知二郎,让他们夫妻俩想办法找个地方暂时避上一避。” 仆役有些慌张,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那领头的人叫什么,只好连比带划。 “那人……那人长这么高的个人,眼角往下耷拉,然后嘴巴……嘴巴长这样子。驸马,可是,能往哪儿藏啊?” 桓桁辨出了仆役比划的来人身份,眉头当即蹙了起来。 若是旁人还好,可偏偏是这人…… 他为中郎将,然千牛卫中并非所有人都听命于他。那人……是皇后的侄子,更是趋炎附会之人所逢迎的对象。 桓桁面色凝重,到底还是迈开脚步,往前面去了。 “桓大人。”那人一马当先,居高临下,揶揄地看着他,“哟,今日休沐,竟没带着公主回桓府吗?” 桓桁从容不迫:“姜大人,不知究竟所为何事,令姜大人都忘了,这里可是公主府,并非是你们姜府!” “姜某人当然知道这是公主府。可桓大人,即便是公主,也该听旨吧?”领头的中郎将冷哼一声,“有个小宦官,偷盗宫中珍宝,从昨日起千牛卫就满城追捕。桓大人休沐,可能不知,姜某人这是奉命行事!” “既然是追捕盗贼,姜大人又为何硬闯公主府!” 中郎将猛一甩手:“有人说瞧见了那小贼翻墙入了公主府,姜某人也是为了桓大人好,可别因为一个小毛贼,吓坏了公主,丢了你驸马的身份!” 中郎将说着扬鞭,竟是不顾公主在场,带着一众千牛卫,气势汹汹地直往府院内各处闯。婢女仆役惊吓声一片,就连寿光公主都差点被横冲直撞的千牛卫撞倒。 桓桁匆忙去扶,竟让那中郎将找到机会,扬鞭纵马,直接朝内院方向去了。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向温和的寿光公主脸色发白,望着这些在府中肆意妄为的千牛卫,气得捂住了心口。 “这里是公主府!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你们就不怕砍头吗!” 没有人理她,就仿佛,从始至终,这里都不是公主府,她也不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一般。 桓桁将人扶住,摇头安抚。 他们不能确定,这时候桓岫和宋拂是否已经找到了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但,这次事情过后,他们确实需要对公主府上下进行一次清理了——如果没有内应,这帮人如何得知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内院之中。 千牛卫几乎是长驱直入,径直闯入了内院。院中婢女纷纷阻拦,更有仆役在惊呼间,被千牛卫狠狠一枪撂倒在地。 桓桁怒火中烧:“你要搜就搜,缘何伤我府中下人?” 中郎将骑在马背上,闻声回头,冷笑道:“桓大人,不对,驸马爷。不过就是一二奴才,姜某人就是打死了,也赔得起。” 第81节 他话罢,大喝一声“搜”,便有千牛卫跑到宋拂养伤的那间屋子前叫门。 门被人从里头拴上了,千牛卫喊了半天不见回应,面上渐渐兴奋。中郎将仿佛闻着了肉味的狗,直接扬手命人撞门。 “砰——” “砰——” 门霍地被人撞开,千牛卫一拥而入,被翻到的屏风后,传来女子的尖叫,转瞬间,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 内室的床榻上,女子雪白的脊背微微弓起,身体紧紧贴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之中。 第65章 名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内室,女儿家的衣裙散落在地上,男人的衣袍半挂在床沿边。 女子雪白的脊背上垂着几缕发丝,脖颈纤细,似乎因为胆颤和羞怯,身体紧紧地贴在男人的怀中。 领头的中郎将愣了一愣,一众千牛卫不等他言,匆忙转身,尴尬地避开。 “”咳。”中郎将扭过脸,咳嗽两声,“桓大人……好兴致啊!” 床榻之上,桓岫眉头紧皱,似乎因为好事被打断,双眼透着怒意。 他身上早没了衣服,胸膛完全赤.裸,头发也披散着,一看就是正是情浓的时候。 他的一只手从背后按着宋拂的肩膀,另一只手撑着床榻,这个姿势强势地将人整一个揽进自己的怀里。 中郎将除了能瞧见那一抹雪白的脊背,其他的被遮挡的结结实实。 “桓大人不在自己府上……怎么偏偏就跑到公主府来……咳,做这等事?”中郎将的视线有些挪不开,近乎贪婪地盯着那片雪白脊背,甚至还迈开步子,往前走近几步。 屋外,忙有婢女匆忙挤进内室,三四人一道往床榻前排了一排,不偏不倚挡住他的视线。中郎将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赶人。 桓岫伸手抓过被子,遮住宋拂的身子,起身下床。对上中郎将的视线,脸色阴沉,目光锋利,就好像他再这样贪得无厌地看下去,就要动手了。 “嗤——”中郎将摸了摸鼻子,嗤笑一声,“不过就是个女人,桓大人都能跑到公主府来沾花惹草了,怎么着还不准姜某人看上两眼。” 他话才说完,桓岫的眼神顿时带上了钩子。 中郎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想起昨日他舞刀弄枪的样子,忽觉身上有地方隐隐作痛。他倒是有些小瞧了桓岫。 过去只当桓桁那个废物的弟弟,都是像桓峥那样,没多大本事,靠着家世才混了好日子好名声的烂人,没想到这一个,还真是如传闻中说的一般,是个厉害人物。 不光才学,连拿剑要打要杀的动静,都不是简单的嘴上说说。 “本官……我……我是奉命来抓捕偷盗宫中珍宝的宦官的!” 不愿留了脸面,中郎将强撑着挺起胸膛,怒瞪桓岫,“我要搜查这屋!我……我怀疑桓大人你私藏盗贼,与盗贼同谋!” 一众千牛卫本是撞见了方才那一幕,都避开了视线,此刻闻言,顿时又气焰嚣张起来,转过身,作势要推开挡在床前的婢女,翻箱倒柜的搜查。 婢女们被猛地推开,你拉我我拉你,这才没跌倒。而宋拂,此时已飞快裹好了衣裳,被桓岫护着避到一旁。 中郎将的视线仍旧时不时往宋拂脸上转悠。 他不认得宋拂,可他认得这张脸。化成灰都认识,不就是宫里下令要他追捕的家伙吗。 可说好的宦官,蓦地成了女人……他又能什么理由把人带走? 要是能搜到那件宦官的衣裳,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就好了。 屋子里翻得一团乱,几个婢女尖着嗓子叫唤,屋外还有桓桁和寿光公主盯着。中郎将见千牛卫翻来覆去搜不到什么能用的东西,越发不耐烦起来。 他们领命要抓的是个宦官,没找到宦官,只找到个女人,就算抓回去复命,也足够公主府这些人拿捏这点,冲进宫去找皇帝要说法。 到那时…… 中郎将越想越急躁,见始终没搜到什么东西,愤而扬鞭,狠狠一下甩在了内室的圆桌上。 “啪”的一声,惊得婢女们的尖叫戛然而止。 “继续搜!”眼角瞥见宋拂脸上那似真非真的惊恐,中郎将心底陡然生出一丝快慰,“既然人跑到公主府一带,无论在或不在,都仔仔细细地搜!就当,咱们千牛卫,无偿为公主殿下,还有我们的驸马好好检查检查公主府的安全!” 门外的寿光公主显然没料到这帮人竟如此胆大妄为,气得脸色涨得通红。一众仆役,更是恨不能抄起家伙,将这帮千牛卫赶出公主府。 然,因着驸马也是千牛卫中郎将的缘故,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一帮人,究竟是从属于谁的千牛卫。 他们的背后,是皇后。 不敢动,更动不得。 公主府内的搜查还没有停。 平日里宁静安详的寿光公主府,被这一帮千牛卫搅得鸡犬不宁。有阻拦的公主府近卫被砍杀,桓桁随即下令众人不得再去阻拦,索性放任这帮人查个痛快。 宋拂则在这时,扭头看向了走到身边的寿光公主。 公主缓缓摇头,唇边露笑。她没来由地就送下了一口气。 另一边,中郎将仍旧带着他的千牛卫搜查公主府。寿光公主并非有多得皇帝宠爱,是以她的公主府规规矩矩按制建造,别说是搜一件宦官的衣裳,就是想要找到一件逾制的器皿,都求而不得。 中郎将憋了一口气,手上一用力,马鞭甩落了一只御制花瓶。 有婢女惊叫一声,便立马得了他的怒目,当即吓得不敢再发出声音,哆嗦地转身躲进同伴的身后。 “是你对吧?就是你!”中郎将不甘心,手执马鞭,冲着宋拂点了点。 桓岫上前,绷着脸,将宋拂挡在身后:“姜大人!你要找的是个宦官,但内人是女儿身,难道你还要验身不成?桓某虽去国离家多年,可还从不知,千牛卫的手竟已经伸到了皇宫外!” “我也不知,我这公主府好端端地在这,怎么突然就成了贼窝,用来窝藏盗贼了?你等既然说人逃窜到附近,那不知查了公主府后,你们又要去查哪一家,我也好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贼人,流窜附近,累得堂堂天子近卫屈尊纡贵!”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硬生生将中郎将说得直咬牙。 他往宋拂脸上看。 这种明知道目标就在眼前,却苦于没理由抓捕的感觉,分外折磨人。 “走!” 中郎将无奈,愤恨地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身后,无人随行,一众下人在千牛卫转身之后,都立即重回各屋,开始整理屋子里的满地狼藉。 而那些千牛卫毫不甘心地走出公主府。“咣”一声,府门被气愤的门房重重关上,差一点夹上了最后一人的腿。 “大人!” 有堵在后门的千牛卫骑马而来,呈上一团站着血污和灰尘的衣裳。 中郎将的眼,登时亮了,伸手就要去拿,有快马从路的一头迅疾奔来。 “姜谬!” 有人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中郎将下意识循声看去,一匹漆黑的骏马扬蹄在公主府前停下。马背上,六皇子萧秉瑞低头,微微眯起双眸,嗓音低沉:“姜谬。” 中郎将认不得谁,也不会认不得诸位皇子。他虽有些瞧不上这个吊儿郎当的六皇子,却也不能不敬。 他一时不明为何六皇子突然出现,皱了皱眉,双手一拱就要行礼:“殿下……” 然而,不等他话音落下,霍地有破空声传来,马鞭“啪”一下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 一众千牛卫当即怔愣。 中郎将抬手捂住脖子,头顶上,是萧秉瑞冷傲的回应。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是公主府!” 第82节 “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即便要放狗出来,也记得拴上绳子,要不然,别怪孤打杀了张嘴乱咬的疯狗!” 公主府外的事,桓岫等人一时还未知。 兄弟二人挽起袖子,一道帮忙收拾起杂乱无章的院子。 公主扶着脸色刷白,摇摇欲坠的宋拂,让人小心躺下,这才叹了口气。 “你何必那样……你的名声……怎么办?” 她指的是方才床榻上的那出戏。可仔细想想,也确实别无他法。那群千牛卫,就如同狼犬,角角落落都翻查彻底,如何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线索。更别提如果叫人发觉了宋拂身上的伤,更是难以解释。 而宋拂,利用那个引人遐思的姿势,聪明地遮盖住受伤的手臂,也搅乱了那群千牛卫的节奏。 只是……名声上,到底有碍。 宋拂躺在床上,闭了闭眼。 那些人闯入之前,桓岫其实想背着她,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可人来的太快,根本没办法。她那时候才刚刚醒来,体力上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东躲西藏,只能剑走偏锋,一把把男人拉上床,脱了彼此的衣裳。 那种时候,名声又何须顾忌。 ***** 中郎将窝着一肚子的火,捂着脖子上的伤,愤愤地朝着平康坊走。 他走得是小道,左右连个行人都没有。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免得被人瞧见回头叫家中母老虎知道。 萧秉瑞的一鞭子,不偏不倚,往他脖子上直接来了一鞭。也不知那混不吝的六皇子哪里来的本事,这一鞭子下去,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虽还不至于伤得厉害,可也疼得要命。 如此,他回宫复命,没得赞赏便罢,还平白遭皇后一顿训。 这火越烧越旺,他现在只想着赶紧找个女人,泄泄火。 可偏偏,有个火上浇油的家伙这时候骑着马拦在了他的面前。 “桓大人。” 中郎将不得不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 桓岫坐在马背上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他捂着的脖子上。 “桓大人。”中郎将隐隐觉察出不妥,“桓大人可有什么要事?” 桓岫并未作答,只是眼神中,忽的多了些怜悯。 几乎就是在眨眼间,他的剑,出鞘了。 第66章 有无 院门不动,有人翻墙而入。 “你回来了。” 萧秉瑞在院子里已经等了许久。熟悉的翻院墙的动作,不用想都知道,他等的人回来了。 桓岫微抿了抿唇。月色下,不用点烛,他也能清楚地瞧见萧秉瑞不同往常的神情。 萧秉瑞显是闻到了血腥味,快步跑了来,仔细将人打量,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桓岫不语,只是抬手摸了摸腰侧。那里如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在腰侧佩过兵刃。 萧秉瑞看看桓岫,皱了皱鼻子:“你杀人了?” 这血腥味,新鲜的不像是他原本身上带着的。且人一走就走了半个多时辰,实不像是翻墙出门逛逛这么寻常。 桓岫并不瞒他:“姜谬死了。” 言简意赅。 好像只是出门去买了个菜。 萧秉瑞倒也不见怪,见他面色憔悴,便说:“杀就杀了。那个狗东西,活着也是浪费。”他皱皱,“尸身可处理了?要不要孤派人去收拾?” 桓岫摇头:“不必。最迟明日一早就会有人上报给县衙。”他要杀一个人前,从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杀姜谬,并非临时起意,但也经过了谋划。 姜谬在平康坊有个勾搭了好多年的姘头,那姘头最早是永安城中一个混混头子的女人,被姜谬抢了过来。不久前,那混混头子又搭上了那个女人,早有打算要教训姜谬。 是以,姜谬死在平康坊内,又无人证,实难证明他死于谁手。 说到底,他不过是栽一回赃。 萧秉瑞沉吟一番,知道他这个挚友多半是已有安排,便也放下心来:“也好。若是哪里需要孤帮这个忙,你便直说。孤的人马,还能借你一用。” 萧秉瑞手里的人马并不多,然他既有此意,桓岫也不会多客气,当下致谢,转过身,与人一道回屋。 内院早已熄了灯火。 萧秉瑞站在房门外,似有犹豫。桓岫点起蜡烛,斟上一盏茶,开门见山道:“殿下也有心事了。” 萧秉瑞闻言未语。 桓岫又道:“让仲龄来猜猜,殿下这一回的心事,是为了什么。是新近又有了看上眼的小娘子,身份不适,不得抬进平王府,还是府上又有美人怀有身孕,在担心不能得男?” 萧秉瑞想笑未笑,桓岫接下来的话,直接如惊雷般,轰得他握着茶盏的手震了震。 也许是知道隔墙无耳,桓岫说话毫无遮掩:“或者,是殿下终于发觉,江山社稷,不能任由康王和皇后染指?” “你为什么会……” “我为什么会知道?”桓岫道,“殿下,我在番邦这些年,殿下以为仅仅只是一杯茶一壶酒一匹马这么简单?殿下,我尝过掺在食物中的毒,也遇到过胡人部落一言不合兄弟相残,弑父杀兄的内斗。我经历过的事,不比朝中哪位大人们少一分,如何会不知陛下如今的想法。” “那……你认为,孤该不该……” 萧秉瑞从来都混不吝,如今一朝着了魂,竟一时半刻犹豫了起来。 桓岫看着他:“陛下近日的身体越发不好,殿下不觉得古怪么?” 萧秉瑞一愣,桓岫接着道:“若陛下突然驾崩,朝纲势必崩坏,你觉得,以太子之能,可撑得住这天下?” 萧秉瑞不懂朝堂事,如何能回答这问题。 可宫中几位兄弟,他即便再无心朝政,也清楚各自都是什么脾性,怎样的为人。他别的不敢说,若说太子能撑得起整个江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 见他摇头,桓岫心底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知道辨人,总归不是无药可救。 “太子这些年,不曾干过什么大事。可腌臜事,他没少干。陛下身为天子,如何不知自己的儿子是个怎样的人。可除非必要,陛下只能按祖制,册封嫡长子,如果越过了嫡长子,下头的皇子们立时就能作乱。” 江山能稳就能覆。皇帝折腾不起,可一旦有人要折腾,他也绝不会纵容。 “皇后与她身后的姜家不足为惧,但康王他姓萧,姜家一旦篡位,他就可以打出平反的旗号,光明正大走近帝位。到那时,再有一二‘忠臣’,跪地磕头,求康王登基……殿下,如此种种,可谓是康王下的最缜密的几步棋。我算不到所有的细节,可我想,康王的谋划,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殿下若还在犹豫,还请早做决断!” “争,还是不争?” 萧秉瑞的性子到底是被桓岫摸得准准的。 他确实一直在犹豫。 他太清楚宫里如今的境况了——父皇已经几日不曾上过朝,虽说折子每日都会由人收齐了,再由卢益亲自呈送到父皇的案头上,无人能看得清他的身体近况。可御医进出寝宫的次数多了,便也瞒不了多少人。 连傻子都知道,该早做谋划了。 他本是不求什么帝位的。做个游手好闲的亲王多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是女人,也可不必非要挑那些循规蹈矩的世家女子。 可如果父皇倒了…… 萧秉瑞清楚,如果皇帝真的倒了,无论是太子还是康王上位,他与其他的兄弟都是死路一条。 第83节 他,只能求生。 ***** 山上似乎比山下天亮得更早。 可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夜里入梦,梦见的是鲜血淋漓的虞家府苑,是被折磨致死的妻子,还有失去踪迹的妹妹。 吕长真坐在轮椅上出神,他整整一日不曾饮过一滴水,食过一晚粥饭,就这样坐着,累了睡着,天明醒来。 算一算时辰,宋嬷嬷和玳瑁她们应该已经顺利远离了永安。 离开了就好。 吕长真终于动了动,身上落了一整晚的寒意,终是顺着四肢散去。他张了张嘴,唇瓣发干,这才想起该喝水了。 茶壶里的水过了夜,可吕长真如今倒也顾忌不了这些。斟满一杯,就要往嘴里送,眼角随意往旁边一扫,竟忽的发觉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桌腿上,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他伸手去摸,似乎是用两块木板相互扣在一块。屈指敲了敲,声响也与其他部分不太一样。 吕长真想起这小院原先的主人,当即神色一变,用力抠下那小块木板。贴着凹槽的地方,有一张被叠了不知几折的绢书。 与被塞进铃铛里的绢书如出一辙的地方,在于上头小如虫蚁的一行又一行字。 他来不及看,有人敲响了柴门。 吕长真一直在等的人,是宋拂。可最终等来的人,却是当年他还是虞家子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卢益。 最后一次见这位宫中首屈一指的大宦官,是什么时候? 吕长真想了想,好像是姑姑失踪前,他随父进宫探望姑姑,偶然遇上了来提皇帝赐宴的卢益。那时候的大宦官还是一副意气奋发的样子,而今,鬓发已染上了白霜,眼角多了许多皱纹,连神态都少了倨傲。 柴门并没有拴上。卢益敲响了门,得了回应便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 吕长真就坐在屋内,敞开的房门清楚地能看到外来人走进院子时的每一个神色变化。 他看了看领头的卢益,道:“您老了。” “是老了。一别十四年,小虞大人过得可好?”卢益行了行礼。许是早就得了叮嘱,随他一道进山的近侍们无一不是恭敬行礼。 “好,也不好。”吕长真语气冷淡,抬手拍了拍大腿,“没能如康王殿下的愿,只废了两条腿,留着一口气苟活于世。” 他倒是把话说得直白,卢益无奈苦笑。 原是早做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当年龙章凤姿的状元郎落到了只能依靠轮椅行动的地步。 “陛下请小虞大人进宫。大人可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老奴让底下人帮着收拾,好一并带进宫中……” “陛下要见我?” “是。”卢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整个屋子,“大人一直在山上,只怕还不知城中出了什么事。” 吕长真的确不知。 卢益想起连夜送进宫里的消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大人可还记得姜谬?”卢益一口一个“大人”,吕长真虽已提醒过他自己已是白身,但仍旧不改称呼,“姜谬死了,被人发现惨死在平康坊。” 吕长真记得那个姜谬,不过记忆不深,只知道是皇后的侄子。“他死了?被杀的?” “是。死于非命。被发现的时候,一双眼睛都没了,但姜谬是一剑封喉,眼睛……许是单纯的报复。” 姜谬生前得罪的人太多,想要查他的死因,并不容易。可姜家人执意要查,甚至还闹进了宫里…… “据探子说,康王因此事,与皇后发生了冲突。” “然而今早,康王进宫,求见陛下,请求陛下允许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 吕长真蓦地抬首。 “太子监国,即是太子代行朝政。陛下如今身体已不适到此等地步了吗?” 卢益屏退身后众人,待无人后,忽的长长掬礼:“大人,陛下也正因为此,才想请大人进宫。” 他顿了顿:“陛下……他中了毒,只怕撑不了多少年了。” 第67章 空门 姜谬的死,虽奇怪了些,可思及其为人,但凡有过耳闻者,都只觉得理该送他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可姜家人不这么想。 姜家有子数人,对姜谬尤为宠爱。姜谬之死,姜家非要闹出个名堂来。如此倒也罢,偏偏姜家人自认如今的皇后出身姜家,素来自视甚高,竟是连夜硬要闯宫,请皇帝主持公道。 当夜,皇帝雷霆大怒,永安城中两县县令皆被怒斥,负责城中警卫的武侯及金吾卫也接连吃了挂落。 姜家自以为得皇帝重视,不想龙颜还未见到,却是被天子近卫抓住姜谬之父,狠狠行了一顿杖刑。 美其名曰,子不教父之过。 姜家人狼狈地抬着姜谬之父出宫,宫里众人心中畅快,却也个个缩起脖子,不敢招惹是非,惹得皇帝再发雷霆之怒。 不想,难得露一次脸的皇帝却很快被请求太子监国的康王,气得坐上御驾,返回了寝宫。 很快,几名御医被急召入宫中。 吕长真随卢益入皇帝寝宫时,御医们尚且还未离开。 而皇后,则被宦官们拦在了寝宫门外。 “陛下有恙,实不便见娘娘。娘娘还是暂且回宫吧,待陛下传召,奴婢当报知娘娘。” 皇后满脸怒火,却也心知皇帝说一不二的性子,知晓自己此时不能硬闯,只好强压怒火,转身离去。 卢益带着吕长真等人躬身立在阶下,皇后从旁走过时,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往前。待皇后行远,他们这才入了寝宫内殿。 殿内,未点香,苦涩的药味因紧闭的门窗,难以飘散。 御医们围拢在桌前,正焦头烂额地商量着药方。而皇帝,靠坐在龙床上,正闭着眼口述着什么,两个宦官在旁执笔快速地写着。 皇帝的年纪并不大,可大病一场后,两鬓已然斑白,人也瘦削了不少。他虽然闭着眼,可眼眶凹陷,眼底青黑,分明是久病之相。 吕长真忽就觉得,卢益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陛下。” 睁眼见卢益带着人归来,皇帝挥手命众人退下。 “来了?” “回陛下,老奴接小虞大人进宫了。” 皇帝中毒后,旧病复发,御医们虽想尽了办法,可开的药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仍是不见有什么大的起色。 望着皇帝毫无血色的脸,卢益眼眶一红,差点哽咽。 皇帝微微颔首,看向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内殿的吕长真,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屡番谏言的虞邈。 “你……越发长得像你父亲了。” 提及被冤杀的父亲,吕长真眉间便是一皱。他不愿听到父亲被人轻易提起,更不愿看到,这个人会是下令将虞家满门抄斩的皇帝。 也许是吕长真脸上不悦的神色太过明显,皇帝想要再提虞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吕长真的双腿,缓缓挪开了视线。 “还请陛下恕罪,草民腿脚不便,无法……” “不必。” 皇帝虚抬起手,说话略有些含糊。 第84节 “谢陛下。” “文行,可知朕为何召你进宫?” “回陛下,草民不知。” 皇帝咳嗽两声。吕长真虽被困轮椅之上,可他言语间的举止,丝毫不觉行动不便,如果……如果没有当年虞家的事,如果没有萧子鱼的恶行,他的状元之才如何能受困于此。 “朕,受到了二娘送来的绢书。” 吕长真蓦地抬头,面颊紧绷,怒容难掩。 “朕认得出,那是你父亲的笔迹。” “陛下……”吕长真紧紧握着轮椅扶手,手背因用力浮起青筋。 皇帝抬起手,卢益知机,立刻退到门口,留意其殿门外的情况。 “朕,有一事,有求于你。” “朕,希望你能为太子讲学。” 吕长真看他。 以康王如今的野心,即便太子尚能学好,只怕也无能为力与康王抗争。他不明白,皇帝为何这时候还要为太子谋划。 许是看出了吕长真的诧异,皇帝忽的笑了笑,淡淡地说。 “朕何时说过,朕要你讲学的,是现在这位太子?” ***** 黄昏临近,桓桁看着仆役给桓岫换完药,问道:“要走?” “得送她回家。不然家里人会担心。” 桓桁起身,跟着走到庭院中,看了看天色,回身道:“明日再走吧。天色不早,就是出了城,城门一关,你也回不来了。” 桓岫摇头。 他是想再留一晚,不管怎样,再养一养宋拂身上的伤总是好的。可惜,宋拂留不住,一心盼着早些回去,他便也歇了心思,只想先送她回家,余下的事再另做打算。 桓桁不去再留,兄弟二人随即便往内院走。 “……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朝他孤另,照奴孤另……” 内院厢房内,咿咿呀呀,传来女子温婉的唱腔。许是正唱得兴起,没人注意到兄弟俩已站在了院子里。 那是,宋拂偶尔会哼的一支曲。 桓岫原先一直以为,她是在离开桓府后才学会了这支曲,后来午夜梦回间,他才恍然回忆起,是自己曾在临殷带她听过这么一出戏。之后,断断续续间,他也曾听她哼唱过,只是时间长了,便也渐渐忘记了。 他想起成亲后,他带着宋拂回永安。那些在桓府里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听到她开口,轻声低吟。 而后,最后一次听她唱这一出戏,似乎,是在她离开前的那一晚。 他因为固执,认定了宋拂与自己的亲事,被父亲家法伺候,趴在床上养伤。宋拂就蹲在床边,拿着帕子,一点一点给他擦汗。 那时他伤得很重,几近丢了这条性命,大夫叮嘱过不能睡去生怕一睡不醒。她就忍着眼泪,站在床边,移动身形,微展手势,唱起了这一支《玉簪记》。 她唱“金朝两下轻离别,一夜相思枕上看”,声音婉转低回。他记不得当时唱了多久,只记得那日屋外阳光暖暖地洒在屋里,也披挂在她的身上。 她置身其中,如金衣加身,意外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到底还是累了,眼皮沉沉的耷拉下来。耳畔,她唱到“明月照孤馆,泪落知多少”,后面是什么,他全然听不到了。 那时候,他只想着,就睡一会儿,醒来后他去求父亲,求陛下,谋一个外派的官职,他带着他的小姑娘走,去过自己的生活。 那时候,他隐隐看到了她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带着忧伤的笑。 以为,那只是她心疼自己挨了家法。 却没想到,睁开眼后,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他再度,失去了他的姑娘。 桓桁愣了一愣。这声音他记得是公主身边一个小婢女的。见桓岫面色悲苦,心知他这是又想到了些什么,桓桁忙出声道:“你与弟妹的婚事,若有机会,最好再办上一场。” 桓岫回过神来,却是看向已得了通禀,正与公主一道走出屋子的宋拂,面上恢复常色:“我会的。” 桓桁颔首:“你们的婚事,父亲与我都会全力支持。母亲虽不情愿,可也碍不了什么事。实在不喜,就学我这般,少回几趟家,也不至于让妻子受了委屈。” 桓桁不是没想过让袁氏接受寿光公主,但袁氏满心埋怨,不喜公主至今无孕。可公主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袁氏不能数落她,只能态度冷漠。时间久了,心思敏感的公主便忍不住偷偷落泪。 两害相遇取其轻。 他舍不得妻子难过,又不能怨恨母亲,索性住进公主府,少些时间回家。这事,无可厚非。他现在也只能这么教桓岫。 桓桁话罢,忽有提起桓峥来:“三郎的事,不到万一,作为兄长,我仍是会保他一保。” 他话中意有所指,桓岫蹙了蹙眉,到底还是点了头。 随后,桓岫带着宋拂出府,赶在黄昏街鼓响前,出了永安城。 宋拂的伤仍旧一阵一阵的抽疼。马车在山脚停下前,桓岫正给她喂完水,顺手放下了半边的竹帘。 上山的路因为有了人来往通行,比最初好走了不少。林间的蝉鸣一声弱过一声,嘶哑,无力,最后渐渐低沉到没了声息。 西沉的日头还半挂在山坳间,身后永安城中的街鼓声,却已经停了。 宋拂站在小院门前,空荡荡的院子,消无声息。如果不是院子里的摆设还一如之前,她几乎要认为,这座小院根本就不曾有人住过。 “三娘和宋嬷嬷的衣服都不在了。” 宋拂走出小屋,看向正从吕长真父子俩的屋子里出来的桓岫。 后者摇了摇头:“大郎的衣服不在,但你阿兄的都还在。” 所以,住在这里的人的确是走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宋拂一时有些迟疑。 “别担心。”桓岫如是说,想了想,又道,“看这里的情形,不像是出了什么意外被人掳走。” “但阿兄绝无可能自己下山。” “也许是有人上来请他下山的。”桓岫仔细查看院中各处,甚至还弯腰伸手抹了一把门前的泥印,平静地说,“上山的路上,有明显的人为砍伐的痕迹。想来是有人为了上下山方便,砍去了丛生的杂草。你我都没留意这点。” “带上了三娘她们?” “不。”桓岫摇头。这院子里的一切看着都十分寻常,没有丝毫搏斗和挣扎的痕迹,唯独能找到的,只有几个轮椅滚过的辙痕,“她们应该和你阿兄分开下山的。” 宋拂闻言,只身回屋,再度查看一番,方才稍稍定下心来。 她约莫是猜到了玳瑁她们的动向:“阿兄让宋嬷嬷她们走了。” 桓岫看她神色总算舒展开,这才转身要进灶房先烧些茶水,再与人分析吕长真可能的去向。外面,有人突然叫门。 小院没什么访客,宋拂一行人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还不曾有过除了桓岫外的访客。桓岫自灶房出来,走到门口问了一声。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而后,有人走到一旁的竹篱笆外。 青贴里,饰云肩,金玉缔环,腰间悬牙牌、刀儿,脚踩一双麂皮靴,分明是从宫里出来的小宦官。 第68章 康王 这小宦官穿了一身青贴里,能如此堂而皇之作这身打扮出宫,必然是得了谁的令。 桓岫心头一突,迟疑了一会儿,得宋拂点头,这才打开了门。 第85节 日头西沉得越发厉害了,小宦官满头是汗站在门外,身旁空无一人。再看他的手上,空荡荡的,不像是来颁旨的,不免令人起疑。 桓岫见此情状,心里多有揣测,却还是请人进了小院。 小宦官拘谨地进院,规规矩矩向两人分别行了礼,这才道:“奴婢是卢公公手下人。陛下召见小虞大人,故而公公一早就将大人请回宫去了。”他说完略有些害臊,“奴婢在附近等了大半日,便溜出去转了转,不想迷了路,这才转悠回来。若是奴婢耽误了事,害得大人与娘子担心虞大人的安危,还请恕罪。” 这个小宦官倒是胆大。桓岫又具体问了几句,他也都一一作答。末了,宋拂要送他下山,小宦官却突然不走了。 “奴婢……想留下帮娘子做些事,可好?” 他犹豫地问了句,眼角瞥见院子里堆着的还未劈开的柴禾,忙不迭快走几步过去,伸手去拿一旁的斧头,就要劈柴。 宋拂愣了愣,桓岫倒是比她反应快些,几步走上前,将人拦下。 “天色不早,小公公还是回宫吧。” “奴婢……奴婢可以……可以先不回宫的。”小宦官有些着急,“奴婢只是想报答娘子。” 他嘴上说着报答,宋拂心头却越发不解。 “我何时帮过小公公?” “是娘娘。娘子的验尸,帮娘娘找到了杀害她的真凶!” 小宦官急得脸都涨红了,好一顿解释,这才令宋拂明白过怎么一回事。 说到底,这还是那位服用阿芙蓉暴毙的予弥国公主自己积攒的福缘。这小宦官曾受过她的恩惠,而后才到了卢益的身边。虽然还只是个穿青贴里的,可到底用不着再受人欺负。 是以,人在燕山行宫突然暴毙。为人验明死因的宋拂,就成了他想要报恩的对象。 虽然,这恩,对宋拂而言,来得十分莫名。 不是十分,而是非常莫名。 宋拂与桓岫面面相觑,清楚看到彼此眼中,对这个小宦官的身份都充满了怀疑。 只是,不等他们再问,远远的,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宋拂骤抬眸,一把拉过小宦官,直接躲进屋中。 直到宋拂关上房门,桓岫这才转身走到门口。 柴门已关,听动静,那些脚步声径直走到门外,这才在口令声中整齐地停下。然而,这山间小院的柴门,今日再一次被人敲响。 “谁?” 那小宦官身份成疑,不便此时路面。宋拂将人带进屋,捂住嘴,贴在门上听院外的动静。 桓岫的声音不轻不重,寻常地就好像对门外的访客没有丝毫防备。 对方的声音这时候也隔着门回了道:“我等从康王府来,还请郎君开门一见。” 门“吱呀”打开。 门外站着的是康王府的管事,身后还跟着数名近侍。这些近侍身着青衣,底下却都穿着黄战裙,分明都是些军士。 桓岫见状,心下微突,问道:“康王有何事吩咐?” 康王府的管事俨然是个人精,闻声眯着眼笑了笑,躬身行礼:“郎君别误会。是康王有请。” 桓岫不语。 管事续道:“某等先去了桓府,得知郎君不在府中,想来应当能在此地见着,便不告而来,还请郎君见谅。” 宋拂这山上的院子继而连三被人到访,显然是原本以为的僻静住处被人知晓了。只是康王…… 桓岫心下明白,康王心思深重,突然要见他,并非是什么好事。是以,当下就要关上门,自己跟着管事等人下山。 谁知,管事将手一伸,按在就要关上的柴门,笑道:“郎君,康王殿下是想请郎君与娘子一道过府一叙。” 门内。 宋拂看了看被自己紧紧捂住嘴的小宦官。 这人不过才十余岁大,年纪还小的很。但再小的年纪,她也不敢轻视。 关外,十余岁的孩子,已经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可以面不改色地肢解沙狼。关内,穷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也已经懂得如何谋生才不至于饿死自己。 她不会因简单的几句话,就认为这个小宦官是绝对的无辜。 毕竟,这世上没那么多凑巧的事情。 先是阿兄被卢益等人带走进宫,再是小宦官摸进家门说什么报恩,紧接着又来了康王的人。 饶是她们的这个小院没有隐蔽到与世隔绝的地步,她也还小心翼翼地没有向外人透露过太多他们兄妹一行人住处的消息。 这并不寻常。 要么,是他们的住处被康王等人调查出来。 要么,就是这个小宦官从始至终,都是康王的人。 许是看出了宋拂眼眸中没有半点隐藏的审视,小宦官拼命摇头,奈何嘴上被捂得死死的,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惊扰了门外的康王府管事。 宋拂松手,将人往旁边一推,带开门。 那管事站在院中,瞧见宋拂开门往外看,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宋拂回礼,侧身让桓岫进屋,当着面,“吱呀”一声关上房门。 “不是他带来的。”看了眼躲在角落里,满脸惊惶的小宦官,桓岫道,“他脚底的淤泥,是山中一处水潭边上独有的。已经干了,说明他在山里确实晃荡了很久。他和康王府的人,不是一路上的。” 宋拂下意识眯了眯眼。小宦官忙不迭点头:“真的不是……” 桓岫“嘘”了一声:“等我们下山后,你就下山回宫。你身上带着牙牌,理当能进出城门,再回宫里。” 小宦官点头。 桓岫道:“回宫后,找到卢公公。就说,康王殿下怕又有了什么计划。” 小宦官虽有些怔愣,可见二人满脸凝重,当即只敢点头。 见宋拂随即便要跟着人走出房门,他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声。 “宋娘子。” 宋拂回头。 他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娘子,要当心啊。” 宋拂没有回应,只看着那低下的脑袋,伸手轻轻揉了两把。 房门重新关上,隔着没有合拢的门缝,小宦官偷偷往院子里瞧。 宋拂和桓岫随着康王府那位狐狸一般的管事出了门,柴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越来越远。 直到整座小院被寂静笼罩,他方才壮着胆子,推开了门,急匆匆就要往山下跑。 可就在他踩着石阶往山下跑的时候,林间突然响起一些动静,他扭头去看,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再回首时,天旋地转,便什么也见不着了。 ***** 康王府内的灯才刚刚点亮。 康王正坐卧在床榻上,拂春跪在跟前,低着头,不住发颤。她得了假出宫探亲,却只在家中待了一小会儿,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康王府。可预想中的温情并没有得到,反而冷落到她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子鱼就站在一旁,垂着眼帘,丝毫没有帮腔的打算。 “皇后近日的作为,为何迟迟不见你回禀?”康王终于开了口,白玉茶盏在他手中微微晃动,“难道,皇后给了你更好的?” 拂春吓得直摇头,康王根本不愿听她解释,直接不耐烦地命人将她赶走。拂春虽想留下,可见五大三粗的近侍前来驱赶,只能哭着退下,一刻也没有多留。萧子鱼抬眼,上前斟茶。 宋拂与桓岫到时,萧子鱼恰好被迁怒的康王砸了一身的的茶水。 “没用的东西!”康王砸了桌上的碗碟,“连一个女人都操控不好,要你何用!” 领路的管事显然已经习惯了康王的阴晴不定,闻声只将人带到院中,便不再往前。 “殿下。”隔着不近的距离,管事喊了一声,“桓郎君与宋娘子到了。” 第86节 门内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萧子鱼打开门。身上大半都是茶水的痕迹。 管事微微行礼,领着人便要进屋。 萧子鱼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外,宋拂与他擦肩而过时,一眼就扫到了他缺失的另一只耳朵。而后,目光偏向另一边,迈腿走进屋中。 她永远记得这份仇,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 屋内,康王从屏风后走出来,看起来精神不错,神色中也不见方才气急败坏摔碗碟的怒意。 宋拂心里明白,此行必不简单,可康王并不简单,又怎会轻易让心中的盘算挂在脸上。她随着桓岫平静地躬身行礼,而后不发一言,直等着康王开口。 “听说你不愿娶你母亲选的世家小娘子?”康王扫了眼宋拂,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好像觉得这是一件极其有意思的事。 “桓某已娶妻。有劳殿下挂念了。” 康王缓缓点头。其实比起桓峥,他当初看中的女婿人选是桓岫无疑。只可惜,那时候的桓岫孤傲如鹤鸟,竟是毫不犹豫地去国离家,生生断了他的计划。 “既然如此,孤就不多说什么了。”康王开门见山道,“孤想要你来帮孤。” 康王声音淡淡的,波澜不惊,仿佛他口中所说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外人若是不知,也的确只会当成是亲王对有识之士的赏识和拉拢。然而,宋拂和桓岫都不是什么外人。 桓岫的回应是显而易见的沉默。 “宋娘子,不,该称呼你为虞娘子才对。”康王说完,认真地看着宋拂,“虞家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即便如此,虞娘子也仍旧要为那个狗皇帝做事?” 话罢,他抬头看了眼桓岫。后者仍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无论他说的是什么,脸上都不会多做任何的表情。 他看向宋拂:“你想恢复虞家的声誉,不如与孤合作……” “殿下难道忘了,”桓岫轻轻拉住宋拂的手,将人挡在身后,紧盯着康王的脸,缓缓说道,“虞家之所以会出事,归根究底,是因为殿下与皇后。” 他看着一脸淡然的康王,想起这些年和宋拂的兜转,眸中闪现厌恶。 “还是说,殿下觉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我们真就这么愚蠢到,要相信一个逐利而生的人。” 第69章 骨灰 “不信也没什么。” 桓岫的拒绝,康王意外的没有恼怒。 “毕竟,任何的承诺,都可能口说无凭。便是孤,也时常不信身边人给予的任何承诺。只可惜,你曾有大好前途,却白白被人所累,如今竟是一点向上之心都没有了吗?” 康王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桓岫那时名声远扬,谁都当他只是被薛家拖累,这才一怒之下去国离家。连袁氏都是这么想的,也无怪乎旁人。 康王这些年,拉拢了朝中不少人,便是□□羽中也有不少实则是他的人。桓家父子四人,真正能派的伤用场的三人一直都是他拉拢的目标。 只可惜,从未成功。 “孤希望,”他语气笃定,“日后你能明白孤的真心。知道到底是谁,才值得你一片忠心。” 康王此番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拂出了康王府,站在门外回头时,那匾额上的“康王府”三字,分明带了一丝让人心寒的冷肃。 “康王这是打算和皇后撕破脸皮了?”宋拂问道。 桓岫摇头:“宫里接二连三出事,加上陛下龙体欠安,康王这是打算提前动手了。” “那太子呢?” 桓岫对那位太子的印象,永远都停留少年时,公然欺负萧秉瑞的情景上。同为皇子,皇后所出的太子从未将其他几位皇子放在眼里。当年若不是欺负得过了,萧秉瑞也不会在后来索性往放浪形骸上走。 乾章八年,他从番邦归来。那时太子就在私下拉拢过他,大概是希望他这个昔年的状元郎能为他出谋划策,说好听点如虎添翼。可桓岫却一言不发,避开了几次三番地邀约,什么回应也没有给予。 时间一长,太子就歇了心思。如今看来,真龙之子又如何,到底玩不过老谋深算的亲王。 没有腰牌的两个人出了康王府,夜色茫茫间,只能找到坊内一间供人宿住的邸店落脚。 与沉寂的街道截然不同的,是邸店内热闹非凡的景象。康王府所在的里坊一贯是达官贵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在这儿想要开什么铺子,那租金都贵得惊人,是以这里唯一一间邸店的生意就显得意料之中的好。 二人要了相邻的两间屋子住下。许是心里都挂着各自的事,一夜难眠,等到次日醒来,还不等宋拂下楼,便听得“砰”得一声,有人一脚踹开了邸店的大门。 “奉命捉拿杀人凶犯桓岫!” 一队官兵杀气腾腾冲入邸店,陆续醒来在楼下用早膳的住客们被冲得人仰马翻,不少人甚至吓得从凳子下跌了下来,砸了碗碟,大堂之中一阵惊叫哗然。 桓岫是谁? 这些住客大多是外来人,有些虽与坊内大户人家沾亲带故,可也关系远着,哪里知道这些凶神恶煞的官兵口中喊的是谁。 大堂一时混乱非凡,住客们尚且还在惊惶,纷纷询问是谁招惹了这帮煞神时,已有官兵手持兵刃,直接冲上了二楼。 宋拂原是站在楼梯上,被冲撞地差点摔下楼去。还是好心的小二赶紧将她扶到一边,这才站定。 可看到被官兵反剪双臂,从房间里推搡着带出来的桓岫,她一时心急,下意识上前一步,:“桓……” 桓岫微微摇头,肩膀使了使劲,还未挣扎,就被人狠狠一把用剑鞘砸中后脑。 “动什么动!” “走!把这个杀人凶犯带回去好好省省!” “看着斯文,手里倒是没少沾血……” 这帮官兵骂骂咧咧地出了邸店,来得快,去得也快。邸店的住客们被吓得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等掌柜的满头大汗出来一吆喝,这才纷纷议论着方才的事,各自又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吃起早膳。 唯独宋拂,望着小二们低头收拾满地的杯盏狼藉,心头沉甸甸的,一声接着一声响着闷雷。 “这位娘子。” 有好心的老汉瞧见了宋拂,弓着腰问,“方才那郎君,昨夜是同娘子一道来的吧?” 宋拂微微点头。 老汉叹道:“那郎君瞧着就不像是个凶犯,你们怕是得罪什么人了。” 是得罪人了。 宋拂不作他想。他们就在几个时辰前,得罪了野心勃勃的康王。这就是,他们得罪人的下场。 老汉道:“娘子去县衙试试。就算要定罪,那也得将证据。试试说不定还能把人救回来。” 老汉只是个寻常的住客,模样生得也普通的很。宋拂看了看,郑重行了一礼,当下出了邸店,直冲向大兴县衙。 桓岫被人带出邸店后随即被黑布罩住了脸。待到脸上黑布被揭开,人已然关进了一座幽暗森然的地牢中。 墙角插着几支火把,火油烧得极旺,照得牢房内挂满墙面的刑具显露出森森的狰狞来。 “你就是桓岫?” 桓岫从默不作声的打量中收回视线,火光中,看清了翘着腿坐在面前木椅上的中年男子,络腮胡子,粗壮的长腿,不用离太近就能闻到身上难闻的气味。桓岫闭了闭眼,不应不答。 男子倒未开口,反而是一旁的狱卒气焰嚣张,扬鞭就是“啪”一声抽在了桓岫的身上。 “曹大人问话,为何不答?” 桓岫眉头一皱,睁开眼。他不认得什么这个男人。 “你就是桓岫?”男人重复道。 “是。” “倒是个细皮嫩肉的后生。” 男人起身。站直了就能发觉,他个子并不高,甚至还显得有些矮胖,尤其是站在桓岫面前,更是对比明显。 “我姓曹,内人薛氏,倒是与你有些渊源。” 第87节 他话罢,摆手道:“打!狠狠的教训教训这个杀人凶犯!让他好好交代,是如何谋划杀了那几个人的!” 狱卒们早生了讨好曹大人的心思,得令当下就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扬鞭狠狠往桓岫身上抽。都是行刑惯了的人,多大的力道能抽得人皮开肉绽,多大的力道可以听人最痛苦的哀嚎,这些他们最清楚不过。 鞭子十分有节奏的,带着均匀的力道落在桓岫身上,可除了闷哼,他们什么也没得到。 那曹大人斜睨了眼:“竟是个硬骨头。” 他顿了顿:“再大!就不信不肯交代!” “你们是什么衙门……私自行刑,意图屈打成招……用心何其险……恶!” 桓岫喘着气大吃斥责。 曹大人冷哼一声,倨傲道:“审讯?你杀人前难道不知早有今日?杀人凶犯,你可知你杀的不知是个寻常百姓,还有宫里的小公公!” 桓岫依稀摸到了这帮人设下的局,另一边的宋拂已跑到了大兴县,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了下来。 大兴县令上了年纪,又颇喜欢宋拂的脾气,见状大吃一惊,忙将人扶起:“你说的这事,应当是归京兆县管。本官还未听闻此案,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成了杀人凶犯?” 县令有些糊涂了,捋着胡子展不开眉。 宋拂不敢拖延,更不敢想象,如果桓岫像弥丽古丽那样出事,自己能不能像兄长那样撑住。她一抹眼睛,咬牙说起家中事,双眼通红,苦求县令帮忙。 在得知宋拂身世,县令倒吸一口气,不禁后退几步,将人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几遍。 “你竟是平初的女儿?”县令神情一变,点头道,“本官虽不能干涉京兆县审案,可打听案件,拖延他们定罪却还是能帮上一帮的。” 宋拂满心欢喜。县令见她展露笑颜,不由跟着也笑了笑,随后忽的道:“有样东西,本官代为保存多年,如今你们兄妹既已回永安,到底还是该交还给你们。” 宋拂并不知县令说的是什么东西,直到她跟随县令在他府中的密室内,看到了一座佛龛。 被供奉在佛龛上的,不是佛像,不是牌位,而是一个青花陶瓷瓮。 她忽的心头猛烈跳动起来,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是……什么?”她问。 县令双手合十,拜了拜:“这里……隆朔三年,我们拼尽全力最后拾回来的虞家人的尸骨。” “隆朔……三年,虞家……尸骨……” “那是情况太过复杂,虞家满门抄斩后,无人敢为虞家人收尸。那些尸身被随意丢弃在荒郊野外的乱葬岗里,白天有官兵守卫,晚上被豺狼野狗啃食。守了两个多月后,看守的人撤了,我们就偷偷上山,一人几块带回不少白骨。” 县令叹息:“都成白骨了,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能一起烧作灰保存了起来。原以为虞家没了后人,没人供奉香火,这才偷摸着做了这个佛龛供奉起来……” 这时候的宋拂已经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她回想起多年前在虞家嬉闹生活时的场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出事前一日,阿爹镇定自若地安排好一切,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兄妹三人推出了家门。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根本无法平静。甚至于还会想象,阿爹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的样子,想知道会不会冷,会不会疼,直想到她自己浑身冰凉…… 从密室中捧出了骨灰坛,宋拂紧紧抱着,坐在县衙中等待,一直等到老郡公与尚书令一同出现,她这才抬起头。 眼神中已经没有了泪光,更多的,是决心。 “我要去救人。”宋拂道,“不管他们安排了多少尸体,我都要求验尸。我要验尸,证明他是清白的。” 第70章 腐朽 也许,利用性命来要挟别人,是每一个当权者,或者每一个有权势者的共同喜好。 对桓岫的逼问,并没有得到任何成果。他就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藏进了肚子里,没有开膛破肚,什么都不会得到。 桓岫昏过去又被兜头泼了冷水骤然惊醒。曹大人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昏暗的牢房中,因为凑近的灯火,能清楚地看到桓岫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 “想好了吗?” 桓岫晃了晃头,冷水甩了人一脸。 “妈的,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死活不肯承认了是吧?!” 曹大人抹了一把脸,怒目圆睁:“你杀了黄婆子,又杀了从宫里出来的小公公!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吗?” 他说话,颇有些气急败坏。桓岫喘了几口气,眼神不变,只静静看着。 曹大人讥道:“你不过就是个白面书生,该你低头的时候,就乖乖低头认罪,何必经这些苦头!”边上有人递上一沓讼案,曹大人翻了翻,直接道:“来,看看这上头,这就是你杀人的证据!” 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 桓岫只用扫一眼,就知道,这沓不过只是讼案,是有人上到县衙状告他的讼案。 他不语,那曹大人作势要捉他的手去摁印泥画押。有狱卒匆忙跑了进来:“大人!” 曹大人回头:“喊什么喊?” 狱卒不敢拖延,忙道:“尚书令和老郡公都……都……” “都怎样?” “都到县衙了,正要县令开堂公审!” 京兆县令头疼地看着坐在大堂上的两位大人。 光是一位尚书令,他便已吃不消了,奈何一前一后还来了老郡公。他背过身抚了抚胸口,镇定道:“此案不过只是寻常杀人凶案,怎么能劳烦桓大人和老郡公亲自过门……” 桓季扬眉,忽淡笑道:“寻常的杀人凶案?本官记得,京兆县与大兴县这些年,血淋淋的凶杀案虽少了很多,但无论是悬而未断的,还是之后被刑部与大理寺提调审理的,还从未有过不开堂公审,就私自定罪断案的先例。” 京兆县令低头咳嗽,缓了缓道:“此事涉及宫里……实在……” “若是涉及宫里,不是理当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才是?为何是由京兆县管?” “这……这事……” 京兆县令此刻心底实在懊悔莫及。 他有一爱妾,原是曹大人的一个表妹。这亲戚间随手帮忙教训教训不长眼的白面书生,向来有之。更何况,那桓岫现如今连个官身都没有,而他们又有康王撑腰,哪里还会惧怕。这才把人抓了回来,打算私下严刑拷打一番,教训教训。 哪知,尚书令亲自…… 桓季看了眼做婢女姿态,在老郡公身后侍立的宋拂,对上京兆县令,言简意赅问:“古人有云,子不教父之过。既然说是我家二郎行凶杀人,作为父亲,自然要亲眼看着这桩案子审出来,也好知道该如何教导此子。” 一旁的老郡公微微颔首,却只喝茶,一言不发。 桓季道:“如果人,真是此子所杀,就该按照律法,来将人收监问罪。若不是,那更好。” 桓季说出这番话来,平白叫京兆县令生出一身冷汗,眼见着去牢里递消息的仆役还没回来,越发急得满头大汗。 而递上两份状书,状告桓岫杀人的人,这时候也不知是从哪儿,被人请到了堂下。只等着大人们一句话,就能传唤上前询问一二。 曹大人迟迟未出现,不得已京兆县令命人关上县衙大门,开堂审案。有人经引路,得了消息,从县衙侧门一路抄小径,到了大堂。大堂侧门处的屏风恰好遮挡住所有视线。 被打成疑犯的桓岫这时候被人扶着,送上了大堂。 这分明是已经施过刑了! 看着浑身是血的桓岫,宋拂一个激灵,差点要从老郡公的伸手冲了出去。 胸口就如同被大锤猛地击打了一下,震得她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有什么从心头一路涌动,涌上喉间。 直到听见惊堂木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忍下心头酸涩,看了看桓季。 桓家家法森严,桓岫去国离家前曾为宋拂生生受过家法。那也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可再厉害的家法,如何比得过有心人恶狠狠地严刑拷打。 桓季绷紧了脸,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紧紧握拳,青筋暴起,那是强忍住暴怒的样子。 宋拂在去求老郡公帮忙前,甚至没有想过尚书令会在得了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京兆县衙。 他甚至没来得及脱去身上的官袍,毫不避讳地站在县衙门口,直等到他们赶到,而后一道进门。此后,所有的话,都是他以一个任天子左膀右臂的父亲的身份,在向县令施压。 第88节 桓府,这是直接公开向康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知道贵人已在屏风后,京兆县令终于又在强压之下,生出了一点点的底气。 只见他端坐案前,一脸心痛地看着桓岫:“你出身显赫,为何要行凶杀人?” 桓岫喘息:“大人,桓某从未杀人。昨夜桓某因宵禁,不得已宿于邸店,今日一早便被官兵抓进大牢严刑拷打,实不知究竟所犯何事。杀人?桓某杀了谁,又是因何而杀?” 京兆县令咳嗽着看了看老郡公。 老郡公低头品茶,道:“若思,这茶不错。” 被叫了名字的桓季喝了口茶,默不作声。 京兆县令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又道:“如果不是你杀的人,为何黄家人一口咬定是你杀了黄婆子?” “黄婆子是谁?”桓岫张口便问,“为何黄家人说是桓某杀的人,那就是桓某杀的?难道今日大人在廊下悬一八哥,八哥喊一声大人万岁,大人当真就万岁了吗?” 京兆县令被桓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他确有一八哥,可就是一句千岁,也不敢叫八哥听见,免得真就学了去喊出来,平白叫自己挨一身麻烦。 他颤声道:“放肆!你休得胡言乱语!” 堂内,有人忽的咳了一声。宋拂倏的扭头,循声望向那面屏风。屏风后无光,瞧不见人影。 京兆县令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就传黄狗子夫妇。” 他看着桓岫,只见人始终不卑不亢地站着,哪怕身上受了那么多鞭伤,摇摇欲坠,也垂着眼皮,硬生生挺着。他不由得想—— 这人若是真入了朝堂,该是块多难啃的骨头。 茶只喝了一口,就有对年轻的夫妇被带进了公堂。一进来,那男人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这个叫桓岫的郎君谋杀我母亲,害得我们母子分离,害得我儿子没了奶奶!大人……大人一定要主持公道,让他血债血偿啊啊啊……” 女人这时候也跪了下来,捂着脸嚎啕大哭。夫妻俩一人哭声长,一人哭声短,此起彼伏,接得恰到好处。 京兆县令温声道:“黄狗子,杀人乃是大罪。本官也不好单凭你一人之言,就断人行凶。你母亲是几时没的,你说一说。你一口咬定杀人者是此人,可有什么人证物证?还有,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 被叫做黄狗子的男人张口既来。直言他母亲是半年前意外病故。 一开始他们夫妻俩只当是得了病,可入殓的时候,总是觉得不对。他承母业,跟着母亲的几个徒弟一起做人牙子,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托人找了游医,这才知道她母亲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下了□□毒死的。 “既然知道是被□□毒死,为何时隔半年,才想起来报官?” 黄狗子哭道:“小人就是个平头百姓,原是打算报官,可找了路子一查,母亲是叫桓府二郎害死的,哪还敢上县衙报官!” 黄狗子的妻子也跟着哭:“都说民不与官斗。要不是我们实在忍不住这口气,夜里又总梦见母亲一直吐血说死不瞑目,我们也不会壮起胆子来报官!” 这一声声说得情深意长,又透足了委屈。宋拂这时才想起,县令说被杀的那个黄婆子,就是当年从袁氏手里带走她的那个人牙子。 京兆县令索性又让人带上了常年在永安城外砍柴的樵夫。那樵夫生得高壮,上来便道自己和往常一样,上山砍柴,想背点柴火进城买卖,不料走着走着闻到了血腥味。 他只当是有野物中了猎户的捕兽夹,想趁人来之前,偷偷带走。可没成想,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丛,竟然发现了一具尸体…… 宋拂看着这些人唱作俱佳的表演,始终忍着心头越蹿越高的火。 直到有衙差进堂禀报,说是已着人验看过黄婆子的尸体,确实是中□□而死。且有证人表明,黄婆子出事前,曾与桓岫有过接触,第二日就听说人没了。 黄狗子当即大吼一声,作势要扑向桓岫,宋拂再不做多想,上前就要将人喝退。然桓岫自己,不动声色往旁一避,黄狗子一个没留神,径直扑倒在地上。 “砰”一声,摔得他哎哟直叫。 京兆县令腰板又挺直了些,眯起眼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桓岫安抚地看了一眼被父亲挡下的宋拂,抬起眼皮,慢吞吞地看着县令道:“桓某以为,这并不算什么人证物证。且不说,桓某并无杀人动机,单凭一句生前曾有接触,就认定是桓某杀人,那么大人断案是否太过武断了一些?还是说,京兆县,是大人的一言堂。” 京兆县令噎住。 桓岫道:“桓某要人再验一遍尸。” 县令眯眼道:“已着人验过两回……” “桓某要人再验一遍尸。” 桓岫只坚定地再度重复了一遍。 京兆县令有些犹豫。他不敢轻易松口,又见屏风后的贵人未发一语,连个提示都无,急得额头冷汗淋漓。 “也罢,去喊仵作上来。”他顿了顿,“不用喊了,就让他再验……” “请大人当堂验尸!” “啪!” 握在手里的惊堂木一个不留神砸在了桌案上。京兆县令猛地站起来,伸手指着人哆嗦道:“你、你说什么?” 桓岫抬眼,镇定自若:“请大人,当堂验尸!” “不成,不……” “这倒是个好主意。”老郡公生怕不够刺激人,品了口茶,凑热闹道,“若思啊,当堂验尸你怕不怕?” “世无鬼神,若真有什么泉下有知,在天之灵,死者难道不该感激有人愿还她公道吗?” 老郡公和桓季的这一唱一和,听得京兆县令脸都白了。还不等他再反对,老郡公忽的喊了一声:“二娘。” 宋拂上前。 “这当堂验尸,你也跟着验一回。”老郡公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刚刚走进公堂的仵作,“这人难免会粗心,你帮着看看,可别落了什么。” 屏风后,咳嗽声又起。京兆县令赶忙反对:“不成!不能让女人验尸!这于理不合!” “为什么不能?”他话音刚落,忽传来冷哼。 与那冷哼一道出现的,是带着一众皇子迈步走来的萧秉瑞。 今日皇子们俱在马场,听闻桓岫出事,还是一个行凶杀人的罪名入狱。无论是与他熟与不熟的皇子们,登时在萧秉瑞的组织下,一道直奔京兆县衙。 门口的衙差见了腰牌,吓得腿软,哪还敢阻拦,一众皇子这便正大光明入了内。 京兆县令见状赶紧要跪。 萧秉瑞把手一摆,道:“小……宋娘子,孤命你好好验一验这尸体。若是有人故意诬陷,孤绝不轻易饶了他!” 第71章 亲吻 萧秉瑞直截了当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不阻拦让一个女人当堂验尸。若说这些话的人是老郡公,京兆县令还有法子再拦上一拦。可偏偏今日在此的,不光是他这一位皇子,与他一道来的,还有宫中余下几位皇子。 无论得宠与否,皇子的身份都不容人小觑。 京兆县令不敢再去看屏风,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大麻烦,命人去把小宦官的尸体抬了上来。 一并上来的仵作还不曾在众多皇亲国戚面前操手,当即哆嗦地要靠人扶才站得住。 宋拂站在一旁看了看,道:“老师傅。”她客气地喊了一声,见仵作看过来,掬了掬手,“我来吧。您在旁看着就好。有什么不对的,劳烦您指点。” 这节骨眼上,京兆县令不敢再出什么意外,闻声忙要出声。那仵作却忙不迭点头,连连往边上退了退,让出尸体周身一大圈的空位。 “还有一具尸体呢?”萧秉瑞掩着鼻子,凑近看了看,不留余地问,“孤怎么听说,死了两个?怎么不见另一具尸体?” “在、在下面……”仵作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已成白骨,抬上来怕、怕污了贵人们的眼睛……” “一具一具来。”宋拂在小宦官的尸体旁看了一会儿,抬头说了一声。身边,仵作的几个徒弟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给她打下手。 小宦官就躺在担架上,身上卷了一圈草席。人才死,还未腐。皇子们虽有意看上两眼,到底心里膈应,纷纷往远处走了走。 萧秉瑞凑到桓岫身旁,见好友浑身是伤,眉头一皱,看向宋拂:“这人,是怎么死的?” 宋拂不语。 小宦官的尸体有一道很明显的外伤,这并不难验。就连仵作原先写的记录上,也都明确写明了他的死因—— 死者手上无伤,,且仅脖颈要害处留有巨大创口,乃遭人一剑封喉。其伤口开阔,创口处有凝血,确为截断气管而死。 第89节 “这具没有问题。”宋拂道。 京兆县令眼前一亮,当即摆手:“那就确是被疑犯所杀了……” “我只说死因没有问题。”宋拂冷声道,“但尸体僵硬程度,足以证明凶手并非疑犯。” “如何证明?” 宋拂抬起眼皮,忽的抱拳拱手。这是男子行礼的方式。众人一时觉得不解,京兆县令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她拱手时朝的方向—— 是屏风。 难不成发现了什么? “这事,还请大人亲自问过康王府的管事。这位小公公死时,恰逢疑犯在康王府中做客。殊不知,这人要如何一分为二,舍了康王府,再奔上山杀一位从宫里出来送口信的小公公。” 黄狗子夫妇俩原本还缩在一旁不依不饶地哭上几声,闻声哭声顿止,惊疑不定地将宋拂打量了几眼。 宋拂回了他们一眼,那黄狗子当即匍匐在地喊:“青天大老爷!这小公公就算不是他杀的,我母亲可是死不瞑目啊!” 他这一嗓子喊的原本正议论纷纷的皇子们顿时歇了声。公堂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片刻,萧秉瑞忍住想要狠狠踹他一脚的心,瞪眼看向黄狗子。 “你说人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不成?证据呢?” “是……是之前在桓府做采买的下人说的!” 黄狗子口中说的那个采买的下人,不多会儿就被衙差推搡着带进了堂内。 那人约莫四旬的年纪,身形瘦长,贼眉鼠眼,眼眶底下还纵欲过度的青痕。萧秉瑞上前一步:“就是你说桓岫下毒害死了黄婆子?” 那人分明是个胆小怕事的。在桓府多年,哪还不认得六皇子,再一看堂中除了萧秉瑞,还有老郡公与桓季,另有几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郎君,这人吓得当即尿了出来。 至于他对黄狗子说过的那些话,也不用威逼了,自是一字一句,藏也不敢藏,直接说了出来。 他其实半年前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桓府赶了出来,哪里知道黄婆子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只是有次和压根不知道他被赶出桓府的黄狗子喝酒,几斤黄汤下了肚,哪还管得了什么真啊假的,又记恨桓府敢他出府,随口就扯了几句,说那黄婆子怎么死得这么离奇,该不会是被人害死了吧。 他说归说,酒醒之后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没怎么在意。哪里想到黄狗子突然就要告桓家二郎,还塞了点银子给他,说如果要上堂就帮忙做个证。他只当是有钱白赚,随口应下。 如此,真相实则已经大白。 可黄狗子去如同疯了一般,非要攀咬桓岫。宋拂眉头一皱,喝道:“那就再验一验!是否□□中毒而死,一目了然!” 黄婆子死了有半年,抬上来的自然就是累累白骨。可越是白骨,越方便宋拂检验。她几乎不用上手,只凭一眼,就能认出这白骨上足以以假乱真的黑色是人另外涂抹上去的。 她当着众人面,口念往生咒,伸手拾起了一块骨头。而后,又让人递上一块雪白帕子,把骨头往帕子上用力擦了擦,不消片刻就露出了骨头的原色。 萧秉瑞虽不懂验尸,可看到这,哪还会不明白所谓的□□中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黄狗子几乎是夺门而逃。萧秉瑞一声令下,随行的近卫们怎会给他留有逃跑的机会,瞬间抓住,反剪了个胳膊,扭送回大堂。 黄狗子浑身筛糠般跪着,冷汗一颗颗地往下滚,哪还有方才的疯狂。连带着京兆县令,此刻也胆战心惊,深怕皇子们来个连坐,将他也抓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去看屏风。那后头传来窸窣的动静,不多会儿,他就知,从刚才就一直藏在屏风后的康王,已经脱身离开了。 他咬牙,想了想,拍下了惊堂木。 “堂下黄狗子,说,为何要平白无故诬陷他人?” ***** 案子审完,已是临近黄昏。 黄狗子不敢再瞒,吓得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到最后,竟是牵扯出了军器监曹大人,说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曹大人一手安排,只为了要桓岫的好看。 这话,于黄狗子而言,是真。 可宋拂知道,真相的背后,还有真相,只是黄狗子的确是不知情了。 案子到这一步,已经彻底告一段落。京兆县令虽有心在众人面前去抓曹大人,可人早没了踪影,不知躲去何处。 萧秉瑞冷笑,表示不会为难县令,转身就带着皇子们进宫,向皇帝告状去了。 而桓岫,京兆县令不得已,只能当场无罪释放。 桓岫出了县衙,就随桓季回了府,同行的还有宋拂。 袁氏本因听说了宋拂当堂验尸的事,心生厌恶,让桓岫跨过门口火盆后,非要把宋拂赶走。却是不等桓岫说什么,桓季扬手,命人将夫人带走,这才回身看向宋拂。 “你不必在意。既是二郎认定的妻子,又行过礼,就是我桓家的媳妇。” 宋拂也当真没有放在心上,随桓岫回了屋,等大夫过门看过伤势后离开后,这才红了眼眶。 “是康王的局。”她坐在床边的矮墩上,“堂内有屏风,康王就躲在屏风后窥视。姓曹的是他的棋。” 桓岫喝过药,坐在上床,见她这么说,也随即想起了那扇摆在角落里的屏风。 “我在牢里见过那个姓曹的。一条会叫的恶狗,打怕了就好。” 他说着,伸过手抓住宋拂紧紧攥起的拳头。手指被他一点一点扣开,最终十指相扣,紧紧抓在手心。 宋拂心头一热,泪水浮上眼眶,视野里,眼前的人看着并不真切,好似一松手,就有会有什么人突然闯入,将他们分开。她忽就再忍不住,伸手将人抱住。 她一只手被攥着,空余的另一只手,只能紧紧搂着男人的脖子。可这一抱,压着了他肩膀上的伤,只听得一声轻嘶,她忙要松手,却猛地被人反手抱住。 “我没事。”桓岫松开一只手,轻抚过她脸颊,触到眼角处的湿润时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颤动。 “我在番邦,经历过更厉害的。这点伤,很快就能养好,别哭。” “我没哭!” 桓岫轻笑,微微低头,看着怀中明明湿了眼睛的宋拂,他顺势低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对,你没哭。” 他的唇,落在额头、眉心、鼻尖,然后缓缓,贴上了她唇。 另一边,萧秉瑞气势汹汹进了宫。几位皇子紧随其后,却在皇帝的寝宫外,被卢益笑盈盈地给拦了下来。 “宫外的事,陛下已经知晓了。” 御史台虽有康王的狗,可也有一心一意盯着满朝文武的“正直”人。宫外的事才出,就有听到消息的御史直冲进宫,跪在宫门外就递了折子。 那折子,参的人是桓岫。 可皇帝却还没等御史从寝宫门外离开,就派人出去抓到了以权谋私的军器监。 是以,萧秉瑞想说什么,皇帝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益身份特殊,皇子们虽心有不甘,可也不好发作,只得在他的满脸笑容中,愤愤离去。 唯独萧秉瑞,站在殿前,一时半会儿,拧着眉头,有些不解。 卢益不作解释,只笑着躬了躬身,引人入殿。 殿内,一如既往的药味。 可那本该躺在床上的父皇,却坐在桌案之后,手中执笔,不知在写着什么。而桌案旁,坐着一个本不应该出现于此的男人。 “老六。”皇帝搁笔,“还不拜见先生。” 萧秉瑞愣神。 皇帝道:“从今往后,他便是你的先生。” “先……生?” 萧秉瑞错愕地望向一旁。 轮椅上,他曾经的情敌,如今的先生,正缓缓合拢手上的书卷,微微颔首。 “六殿下,”吕长真道,“好久不见。” 第90节 第72章 逃窜 鼻息,近在咫尺。 两瓣温热的唇,轻轻的相触,有些试探,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还有。 令人心头生出悸动的青涩。 这个吻,无论是宋拂,还是桓岫,对他们而言,都那么青涩。 唇瓣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攀升,最后灼烧了两个人的心神。 身体中,仿佛有什么曾困于囚笼中的东西,在这一瞬,咆哮着要冲破枷锁。心跳,在一步一步,奋力地雀跃。 宋拂有一点点的恍惚。 她微微睁着眼,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变得沉重起来的呼吸声。屋外的蝉鸣与蛙声似乎从她的世界中消失无踪,只有拥住自己的手臂,强健有力,占领了她全部的世界。 她下意识地抬手,手掌被人一把擒住,按在了心口。 对她来说,所有能与桓岫亲近的日子,都是她最为珍惜的。她羡慕阿兄和嫂子恩恩爱爱,也始终盼望着她曾心有欢喜的郎君能有重逢的那一日。 在落雁城初遇,她把亲近当做了奢侈,只能狼狈地做出类似上树窥视的事情。直到情愫一点点化作深情,直到她和桓岫的距离一步步靠近…… 直到她听到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别人,她是他的妻。 这些年,其实她过得并不寂寞,无论是阿兄还是嫂子,都在身边陪伴着。偶尔还有霍老将军和十六娘,再后来还有了大郎…… 可也许,空虚、孤独,都是藏在心底下的东西。她和所有同龄的姑娘一样,都盼着自己缺失的另一半能够尽早出现。 她盼着,可也不敢盼。于是只能怀念。 怀念虞家还在的时候,父亲坚实的臂膀。 怀念在临殷时,握着她的手,教她六博棋的桓岫。 手掌被按在了男人的胸膛上,宋拂清楚地能感觉到,掌心下胸膛的起伏,还有仿佛就在耳边的心跳声。 她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带点女儿家应该有的羞涩,和难以启齿的春心。 但那样的梦中,都是幻象,她听不到心跳,听不到说话声,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 一吻罢,她稍稍往后退了退,睁开眼,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还只是幼童的时候,将这个男人,视作父兄。永远记得,是他闯进困境,将她解救。 后来,她长成了少女。亭亭玉立,却又无依无靠,如同玩偶一般,只能被人作弄,然后穿着嫁衣,一步一步按照别人的模子嫁为人妻。还好,掀开盖头的人是他。 察觉到她眼中毫不遮掩的情意,桓岫微微低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摸索着再度贴上她的唇。 生涩,温柔,是将她视作女人的吻。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秀玉叫门,他是不是就会这样,抱着心爱的姑娘,吻到天荒地老。 打开门,秀玉和秀石端来了食案。 被关在牢里大半天,桓岫滴水未沾,更别说吃的。食案上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饶是早就用过饭的秀玉也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郎君,娘子。”他道,“老爷吩咐厨房,特地做了这些好克化的。郎君若是饿了,赶紧用饭吧。” 他说着摆好饭菜,作势要给两人布菜。 桓岫端着饭碗,挥手命人退下。等人走后,宋拂这才坐下来,与他一道低头开始吃饭。 宋拂也饿坏了。她可以在关城一边吃东西,一边与人研究尸体,或者说着事情。但一旦手边没有那些事情,她吃饭时,总是慢条斯理,保持着幼年在虞家受到的教养。 可也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个吻,她此刻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桓岫的身上。 他受了伤,但那些伤并没有妨碍到他端正地坐着用饭。在番邦的那些年,成功的将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郎君,改变成从不挑剔食物的男人。 桓岫那时候才多大? 宋拂算了算,好像才十七岁,甚至于还未弱冠。他抛下桓家,以及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去国离家,永安城中关于他的说法有两种。有人说,他是落荒而逃,因为他被薛家骗了,娶了一个卑贱的婢女。有人说,他是满腔热血,一心为社稷。 可事实上,那是一个少年,为了追求自我,第一次挣脱了名为“家”的囚笼。 宋拂隐约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 临殷的桓氏老人将他视作长不大的孩子,哪怕他有人人称赞的才名,依旧不过是个孩子。也只有孩子,才会捡回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永安的桓府,认定他的一切都该依照他们的决定前行,入朝为官、娶妻生子,或者将来还会要他选择最有利的时候,帮助子孙们丁忧。 那时候,她天真的以为,只要她走了,他就不会有任何的麻烦。所以在亲眼看着家法过后受伤的桓岫睡着,她选择了不告而别。 那时候,她满心以为再不会见…… 但最终,还是在落雁城的官驿里,在风雪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而又陌生的脸。 她的心,在那时候,跳跃了起来。 桓府的厨子虽比不上宫里的御厨,可手艺却是不容小觑。但也许是各自都怀有心事,一顿饭用完后,桓岫倒是忘了方才吃的都是些什么。 他把碗放下,秀玉和秀石便很快进屋收拾走碗筷。临了,秀石忽的眨巴眼睛,偷偷问道:“郎君,要……安排娘子去书房歇息吗?” 桓岫在桓家人眼中,没成亲,自然院子里也没什么女眷的屋子可以让宋拂留宿的。上回他让出屋子,自己去了书房,可这一回受了伤,就是想让,宋拂也绝不会愿意。 秀石问到这里,神色难免带着一些犹豫的暧昧。 桓岫摆手,并未作答。他便也只好躬身退下,不再询问。 秀石的问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可屋子里太静,宋拂尽管装作正忙着别的事,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背对着桓岫站着,过了好久,终于开口问:“我想睡在这陪你。” 桓岫看着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就睡这陪你。” 桓岫仍旧只是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宋拂转身,几步走到他的面前,问:“你不愿意?” 桓岫霍地抬头,面上一本正经:“你想过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吗?” 宋拂盯着他的眼睛。她一直觉得桓岫生了双好看的眼睛,像桓大人,但比他父亲更深邃,没有谋算,有的只有认真和郑重。 她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她心跳如雷,却努力放松:“我知道。” “我可能会忍不住碰你。” “我知道。”她笑着,心跳渐渐放缓,眼角眉梢展开暖意,“我想,我也可能会忍不住。” 桓岫沉默了片刻,毫无预兆地突然覆上一吻。 不是浅尝辄止的,他略带了几分力气,用力地在她的唇上碾磨。 甚至,他还探出了舌头,轻轻地触碰她的唇瓣,直到唇齿微启,柔嫩与柔嫩相触。 那一刻,舌尖化开甜香,唇瓣间舌头的纠缠,顷刻间将人卷入九天。烫得谁也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而后,滚烫的手掌,隔着夏日里薄薄的衣料,沿着腰身,一寸一寸上移,直到贴上她胸前的绵软。 那轻轻的温柔的揉捏,带来微微的颤抖。 宋拂忽就觉得燎原之火已经卷到了脸上。她想要后退,可又贪慕这一刻的纠缠不清。唇舌间的翻云覆雨,却在这时候忽的停下。 再然后,她听到男人喟叹着,从薄唇间呼出长长一口气。 宋拂停了下来,与他额头相抵,气息不定,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看得清他的那双眼。 他轻轻笑了笑,声音里透着沙哑,紧绷的身体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很疼。”他凝视着宋拂,声音低柔,“我受了伤,伤口很疼,不能碰你。” 宋拂看着他。 “所以,等我伤好了,我们再圆房。” 第91节 他说着,将人抱起转身置于床上:“睡吧。哪儿也不用去,就睡在这。你陪我,我也陪着你。” 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是因为能与爱着的人并枕而眠。桓岫只是出门命婢女打盆水的功夫,回身时,宋拂已经舒展开眉头,安心地入了眠。 他弯了弯唇角,笑着躺下。宋拂睡得很深,但兴许是知道身旁睡下了此生最为亲近眷恋的人,身体微微一侧,便靠上了男人的肩头。 桓岫闭眼,鼻尖是属于女儿家淡淡的体香。 夜半,月光蹑足入屋,院外有犬吠声,间或还有猫叫。隔得有些远了,声音倒是不重,却仍旧让桓岫不得不睁开了眼。 宋拂还在睡,唇角挂着笑,似乎正做着幸福的梦。 他忍不住笑了笑,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轻手轻脚下床出门。 远处的院子里,猎犬被杖杀,野猫逃得飞快,跃上墙头,迅速消失在这府邸里,只能听见凄厉的叫声,从屋檐上渐行渐远。 而院中,在试图攻击老爷被杖杀的猎犬后,是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仆役。 “父亲。” 桓岫走到桓季身旁,看向庭院。 这是桓峥的院子。婢女们嘤嘤哭泣,几个婆子紧紧靠在一起。在他们的身后,是敞开的各屋,还有各种凌乱的痕迹。 那对夫妻,已经不见了踪影。 桓季双手背在身后,闻声不语。 直到管事满头冷汗地待着桓府近卫从各屋出来,他方才出声。 “说吧。” 管事道:“不在了。金银首饰,还有贵重一些的,方便带走的东西都不在了。只找到……只找到……” “只找到什么?” 管事擦了把汗:“只找到被灌了药的大郎。” 桓岫上前,伸手抱过了被近卫抱在怀里的小人儿。 年幼的孩子睡得香甜,丝毫不知,他的父母已经趁夜丢下他,不知所踪。 第73章 舍弃 车辚辚,马萧萧。离了永安,往西便是临殷,过了临殷,人渐渐少了起来。似乎连夏日的燥热,也随着西行的路,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秋意。 和秋意一道来的,还有一场接着一场不合时宜的雨。 宋嬷嬷上了年纪,从永安带出来的衣裳又大多单薄,一时受不住这突降的温度,竟只能裹了车里睡觉用的薄毯子,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 大郎也有些撑不住了,路上吐过两回,小脸蜡黄,睡着的时候偷偷掉眼泪喊阿爹。 玳瑁不敢耽搁,抱紧了大郎,催促车夫赶紧去下一个小镇上落脚,好让她请个大夫来个宋嬷嬷看看。 这车夫是永安城外找来的,因看着模样老实本分,宋嬷嬷这才敢让一个男人带着她们往关城去。 但没想到,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人,实则偷奸耍滑,心怀歹意,眼见宋嬷嬷病倒,车里能动的只剩下玳瑁一个大人,当即不闻不顾,赶着车钻进了一条小路。 等玳瑁发现时,马车已停在了一处山林间。她还没询问怎么回事,那车夫“哗啦”掀开帘子,舔舔嘴唇,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 “你做什么?” 玳瑁大喊一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把怀里的大郎往身后藏。她这一动作,脸上不设防地就被摸了一把。那些曾被人强迫侵犯的记忆,顷刻间引得她胃腹强烈的痉挛起来,脸色当即刷白。 车夫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回过神来,眯起眼,恶狠狠地伸手去抓她。 玳瑁叫了一声,一把拔出藏在身上防身用的匕首。车夫没料到会有防备,手上被划了一道口子。 大郎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忙伸手去推宋嬷嬷。可宋嬷嬷病得厉害,糊里糊涂的,没有丝毫反应。 玳瑁势单力薄,很快被车夫从马车上拖了下来。 身上被车夫的手碰过的地方越多,痉挛的感觉就越严重。她脸色煞白,全身发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人紧紧压在草地上。男人口中的腥臭就在身后,她只能紧紧抓着衣服,不让人剥离,呕吐的感觉压过了呼救的能力。 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嘶啦”一下传来。 她几乎都要放弃自己,恳求车夫放过大郎。她的身体早就经历过这些,哪怕再来一次,也已经不用在意。可大郎还小,她惧怕的是大郎被掳走。如果阿兄出事,大郎……大郎就是虞家唯一的骨血了。 就在玳瑁哭喊着请求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在做什么?!” 身后禁锢的力量顷刻间松开,车夫慌张逃跑,有犬吠声狂吼着追逐而去。 她费力地从草地上爬起来,有毛茸茸的小犬凑近嗅了嗅,舌头轻轻舔过她的唇角。她喘息着抬头,看向了来人。 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名叫李禽,是这片山头的猎户。 李禽四十来岁,和妻子在这片山头已经住了十多年,因心善豪爽,没少救助在山里走投无路的百姓。 和往常一样,他带着猎犬在山里打猎,没想到远远的就听见了女人的呼救声,依稀还有小孩嚎啕大哭。 碰上了这样的意外,玳瑁不敢再轻易相信人。可宋嬷嬷还病着,大郎年纪小受了惊吓,她又不会赶车,只能吊着颗心,接受李禽的帮助。 不多会儿,李禽便带着她们一行人走到了一户农家小院前。这一路过来,并无其他人家,这么一处小院就显得颇有些隐居的意思。 有些……像阿兄阿姐他们如今暂住的小院。 也是静悄悄,孤零零地安在了山林间。 先前追人的猎犬这时候都循声气味回了家,院门开着,猎犬们一拥而上,挤进柴门。片刻便传来了妇人轻声斥责的声音。又过片刻,自院内一侧的小屋里,走出一个穿着褙子的妇人。 那妇人扭过头来,瞧见玳瑁形容狼狈,很是吃了一惊:“夫君,这是怎么了?” 玳瑁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张半边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另外半边却分明是狰狞刀疤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禽已经在门口拴好了马车,闻声道:“出了些意外,我瞧着不妥,就先带回来落个脚。” 他看起来五大三粗,对上妇人却分外温柔。 妇人微微颔首,只见李禽背上的老婆婆头扭向另一侧,瞧不见模样,又问:“要不要去山下请个大夫?” “我去请。这边你照顾着。” 李禽安顿好宋嬷嬷,这就牵上一条狗,匆匆忙忙往山下去。 妇人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做事的风风火火,当下安抚地拍了拍玳瑁的手背,绞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 也许是因为另半张有些眼熟的脸,也许是因为有些出人意外地亲切感。玳瑁搂抱着大郎,望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妇人,张了张嘴。 她一出声,便带着苦楚的颤音,一五一十说了自己方才的遭遇。 玳瑁的满腔无助和忐忑,妇人全都听在心里,她看了看躺在木床上的宋嬷嬷,再去看玳瑁和大郎,叹道:“你姓什么?” “我……姓吕。” 玳瑁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自然不会告诉陌生人这些。 那妇人似乎是信了,深深看了她一眼,脸上带起笑:“婆婆年纪大了,等养好些再走吧。” 她末了,又给大郎拿了块麦芽糖,似乎是担心自己的半张脸吓着孩子,很快往边上走了走。然而,又问:“你们这是要去哪,怎的连个男人都没有?” 玳瑁正待随口说上一个地名,谁知烧得糊涂的宋嬷嬷突然在睡梦中喊了一声:“大郎别去!” 妇人下意识看了眼被玳瑁搂在怀里的孩子,紧接着也许是做梦梦到了什么,宋嬷嬷不住地梦呓。 “二娘不会有事的……大郎别去……三娘……三娘走……走……落雁城……霍老将军……虞……家……” ***** 桓峥被挡在康王府的书房外。康王在书房里不知做着什么,却始终不肯路面。便是一日三餐都是仆役按时送来的,甚至还往里头送过茶点,但除了进出的仆役,门前门后被人紧紧守卫着。 第92节 桓峥明白,除非他强闯,否则他只能待在门外干等。 自从那个女人被萧子鱼看中,想方设法送进宫里,跟皇帝来了一场偶遇后,桓峥的心就吊了起来。哪怕女人后来成了得宠的珍妃,也没让他松过一口气。 他生在官家,和那些世家子弟一样,都清楚地知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的道理。也明白,帝王之心最是无情。 他是想要高升,但是没想过丢掉性命。 萧子鱼从他身上套走过太多的消息,那些消息一次次令他心惊肉跳。这一次,终于出了大事。 珍妃一死,他就开始犹豫逃走,或者向康王摇尾乞怜。可没想到,珍妃的事,皇帝还没施下压来,那个姓曹的军器监竟然利用他透露过的旧事消息,踩上了桓家的脸面。 于是,他只能选择连夜带着妻子,向康王府求助。 但…… 康王不肯见他。 桓峥是昨夜带着饶安郡主偷跑出桓府的。因着身份,无人敢拦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投奔了康王府。 原以为夜深了,康王不便见他们,夫妻俩便安心睡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桓峥才知道,不是不便,而是根本不愿。 他在书房外站了整整一日,黄昏都将至了,人却一步也不曾往外走。 “不用等了。父王不会见你的。” 大概是因为饶安郡主太过吵闹的关系,一直闭门不见的萧子鱼终究还是不得不走到了书房门外。 桓峥孤零零站在门外的样子,在他眼里,和一条狗,一个下人,没有任何区别。 桓峥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向紧闭的房门。他走的急,没带换洗的衣物,身上穿的还是萧子鱼的,有些宽大,并不合身。 “康王……” “珍妃一死,卢益就得令,在宫中好好查她究竟是谁安排进宫的。桓季、萧秉瑞他们,直闯京兆县衙,直接坏了一步棋。”萧子鱼手中把玩着核桃,挥手命人拉开在身边吵闹的饶安郡主,又道,“曹营这枚棋子已经被弃了。而你,如果不是看在饶安的面子上,你连康王府的门槛都迈不进来。” 萧子鱼擅用人,可也向来敢舍弃。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凡是不得用之人,他从不会留。 这一点,康王更甚。 “你父深谙为官之道。桓家到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再往上,只怕很难。更何况,功高盖主之时,也会是皇帝心生忌惮的时候。所以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就是舍弃你这个注定拖累整个桓家的人。” 桓峥蓦地抬头。 萧子鱼道:“父王放弃你了。你已经彻彻底底,没用了。” “我不信!”桓峥大喊,“当初是你们亲口承诺,只要我能帮你们忙,就回帮我……” 萧子鱼轻叹出声,道:“你想要升官,我们答应了。可朝堂不是我父王的一言堂,你毫无成绩,如何升官?” “你这是翻脸吗?” 桓峥心有不甘。 他舍弃家人,只为了能谋求一个比现在更好的身份,但得来的是什么? 是过河拆桥! 饶安郡主不懂朝政。可父兄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再看丈夫圆睁的眼里充了血,当即发起脾气。她多少明白,夫荣妻贵的道理。当年嫁给一个小小的起居郎,她心有不甘,是父兄说服了她。 可现在告诉她,她的丈夫被放弃了,她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穿金戴银,甚至可能受到牵连,锒铛入狱。她如何会愿意! 自己的妹妹是什么脾气,萧子鱼怎会不知。 可萧子鱼怎会给她机会,遂命人将郡主关进房门不许出来。自己仍旧看着桓峥,冷声道:“我已经放你一条生路了,还不快滚!” “饶安呢!我是饶安的丈夫,是康王府的女婿,你们……” “不是了。”萧子鱼淡淡地说,“从现在起,你与饶安已经和离,从此再无关系。” 第74章 亲人 次日天明,玳瑁换了妇人的衣裳,简单挽了个发髻,这就推开门走了出来。门外,李禽正挽着袖子在劈柴,脚边还卧着几条猎犬。唯一的一条小犬正被大郎抱在怀里,嗯嗯哼哼地耍着。 妇人端了盆水来,见玳瑁出门,忙问:“昨夜睡得还好吗?” 玳瑁点头:“嬷嬷也不烧了。谢谢你们。” 妇人闻言只是笑了笑,端着水盆进了灶房。玳瑁在院子里站了会儿,转身去看宋嬷嬷。 宋嬷嬷还躺在木床上,汗已经不出了,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身新的。玳瑁往床边走了几步,嬷嬷这边缓缓睁开了眼。 “嬷嬷醒了?”玳瑁高兴道。 宋嬷嬷咳嗽两声:“三娘……这是哪儿?” 宋嬷嬷病得厉害,丝毫不知昨日发生的事。这会儿睁开眼,见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只当是玳瑁找着了落脚的邸店,问了问行程。 玳瑁心中一紧,不敢说昨日的事,稍稍别过脸。 “是山里的人家。”她轻声道,“车夫中途病了。嬷嬷病了,索性咱们在这边先落脚养个病。” 说话间,大郎单手抱着小狗,另一手推开门,吃力地迈腿跨过门槛。见宋嬷嬷睁开眼,正半靠在床边说话,大郎忙叫了一声:“嬷嬷!” 宋嬷嬷脸上一喜,伸手就招:“大郎来,让嬷嬷抱抱。” 大郎应了一声,忙放下小狗,脱了鞋子爬上床。“嬷嬷,嬷嬷,你病好了吗?”他靠着宋嬷嬷的胳膊,扬起脑袋问,“嬷嬷,你还难受吗?漂亮奶奶说,大夫给嬷嬷开的药很苦,嬷嬷病好了就不用喝苦药了。” “漂亮……奶奶?” 宋嬷嬷一脸茫然地看向玳瑁。 玳瑁忙解释:“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她顿了顿道,“嬷嬷等会儿见了别吃惊。这位婶子毁了半张脸。” 这世上,多的是凄苦的命。宋嬷嬷并不在意,只是得知人家好意收留,又给请了大夫,说什么都要下床去亲自谢一谢。 院门一推开,一股子香樟木的气味便迎面而来。那个看着粗野的男人正扛了一口樟木箱摆在院子里。不大的院子里,一下子被几口敞开的樟木箱填满了。 地上铺了一层布,李禽正弯腰把箱子里的东西往上头摆。见到大郎牵着宋嬷嬷从屋子里出来,李禽笑道:“老人家醒了?” “嬷嬷醒了!”大郎笑嘻嘻地喊了一声。 “醒了就好。”李禽道,“小娘子,你们再等等,马上就能用饭了。山里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吃点,别饿着。” 他说着,手里依旧忙活着。樟木箱里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他拿出来一件都抖落抖落,展平了再往地上放。 这樟木箱瞧着粗糙的不行。上头也没什么纹路,看着实在是寻常。可里头的东西,李禽往外抖落一件,就让玳瑁吃惊一次—— 这个家里没有孩子的痕迹,哪怕是女儿已经成年出嫁或者儿子在外生活,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家家中,都应该会留有一些印记。他们家没有孩子,不管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 可这些拿出来的东西,分明是一个总角之龄的小女孩会穿的衣物。 玳瑁有过孩子。 虽然她的那几个孩子,最长的在她身边不过三两年。但这个年纪的孩子回穿哪些样式的衣裳,她很清楚。 李禽这是趁着天气不错,在把箱底的衣裳拿出来晒晒太阳。这里的衣裳里,都很有些年头了。小的有刚出生时包裹的襁褓,大的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的小袄裙。 但奇怪的是,这些衣裳,最大的也就穿到七八岁就差不了了,再年长一些的,并没有。似乎……它们原先的主人,就停留在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年纪。 这些衣服虽然有些年头了,可意外地保存很好。其中有一件红色的小斗篷,颜色鲜亮,领口一圈白绒绒的兽毛还蓬松得没有丝毫压扁。 玳瑁依稀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却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记忆。 玳瑁一时认不出这领斗篷,宋嬷嬷的神情却是变了。 第93节 她虽然上了年纪,可很多事都记得清楚。她闺女刚有身孕的时候,自己缝了好些衣裳,从孩子一二岁时的小衣,到七八岁时候可以穿的小褂,甚至还拿老爷赏的狐狸皮,给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缝了一领红色小斗篷。 红色的……小斗篷。 这是……二娘的小斗篷? 宋嬷嬷神情变了几变,忍不住往前走:“我……能看看这件衣裳吗?” 李禽有些迟疑,见嬷嬷满脸乞求,只好递过斗篷。 衣裳可以有相似的样式,可针脚骗不了人。 宋嬷嬷几乎是接过斗篷的瞬间,眼泪汹涌而出。 “这是兰丫头的针法……这是二娘的斗篷!” 宋嬷嬷突然掉眼泪,紧接着抱住斗篷大喊,吓得玳瑁愣住了神。李禽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反应,当即扭过头看向灶房。 灶房门口,他的妻子捂着嘴,站在那儿,早已是泪流满面。 ***** 桓峥是被萧子鱼赶出康王府的。 萧子鱼说要他们夫妻和离,就没有任何的回头路。连和离书,都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只等着他摁了手印,从此一别两宽。 他虽然对饶安郡主这个妻子没有多深的感情,可看到饶安毫不犹豫地为了奢侈的生活,选择和离,他心底充满了愤怒。 那是他的妻子!可他的妻子舍弃了他! 被赶出康王府后,桓峥身上身无分文,几乎寸步难行。 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回桓家。 可桓家的门,也许……已经不会为他开了。 桓峥找了家供应饭食的邸店,点了几道饭菜,又寻一小儿,托他去桓府后门传个消息。 他身上空荡荡的,唯一能用的信物,只有一枚玉佩。只能盼着小儿拿了玉佩帮忙传话。 饭菜上得不快,他吃了没两口,便听见了袁氏身边婢女的声音。桓峥忙出声招了招手。婢女扭头去看,面上一喜,赶紧转身扶过袁氏往他边上来。 袁氏挨着桓峥坐下,眼眶当即就红了:“你到底惹了什么事,怎么连夜就抛下孩子跑了?” “父亲难道没告诉母亲?” “你父亲何时同我说过什么大事。只是你这样逃了,我总归心里不放心。”袁氏说着四下看了看,“郡主呢?怎么没瞧见郡主?为什么不去康王府,反倒住这种腌臜的地方?” 一提起饶安郡主,桓峥的脑壳疼。可他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去解释什么,着急地握住袁氏的手:“母亲,盘缠带了吗?带了多少?” 袁氏擦了擦眼泪,忙让婢女把东西拿出来:“带了带了!给你凑了一百多两,还塞了一些方便变卖的首饰。你怎么突然要盘缠,你要走吗?三郎,你跟母亲说,你要去哪儿?回家好不好,回……” “回什么家!” 桓峥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邸店的饭堂均是以屏风隔开各张食案,他这一喊,虽没让人瞧见脸,可仍是引起了不少人的主意。 桓峥握拳捶了下食案:“母亲,三郎要走了。你……保重!” 他连饭都没吃完,撒下袁氏,拿了一袋子的盘缠,低头匆匆往外赶。 袁氏急忙起身想要去追,店小二却从旁冲了出来,直言还未结账。等到袁氏匆忙结完账跑出邸店,哪还能找到桓峥的身影。 永安城门外,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桓峥出城,还没上官道,就直接遇上了桓岫。他的二哥换了一身公服,腰间配着鱼袋,俨然已非白身。 然反观自己,却是一身酱色道服。加之形容狼狈,也许,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寻常的文人,有着一肚子墨水,却郁郁不得志。 “三郎这是要去哪里?”桓岫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问道。 桓峥咬牙:“二哥……二哥身上这身公服……” “只是公服罢了。”桓岫风平浪静地回,“你为起居郎,虽官职不高,可我若是要拿你,自是需要一个官身。” “所以,二哥你又回朝了?”桓峥唇角微妙地挑起,浮起一抹苦笑,“二哥为何不肯放我一条生路?你我分明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难道你宁愿看着我被捕入狱,坏了桓家的名声,也不肯帮我一把?” 桓岫不语。 他的身后是皇帝钦点的千牛卫,都是桓桁手底下的能人,便是他心软放过了桓峥,这些人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当年,皇帝要拿虞家,何曾放过他们。 更何况,这一次,桓峥是自己惹上了麻烦。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不知道。”桓峥茫然,“我做错了什么?我想升官错了吗?我想让父亲看我一眼错了吗?我想比大哥二哥都厉害难道错了吗!”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更重,几乎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所有目光。 桓岫视线微垂:“你果然不知道。” “什么?” “你以为,起居郎这个地步很低?” 桓峥不语,分明是认定如此。 桓岫冷笑:“愚蠢!” “你!” “如今任江南尹的郑大人,当年是榜眼,入朝后不过半年,便做了这个起居郎。之后,迎娶公主,拜驸马都尉,又提为中书舍人、礼部侍郎。郑大人后又历官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礼部尚书。两年前,又任江南尹。你以为,父亲让你任这个起居郎,是在埋没你不成?” “难道不是吗?” 桓岫没有接话。他深深看着桓峥,只觉得这个弟弟,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走一条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路。 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世人皆知的死胡同,他也只会一门心思往里头钻。等到撞了南墙,他不会觉得自己走错了方向,只会怨怼那些曾在行进路上伸手阻拦的人。 “三郎。”桓岫道,“你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他抬起手,面对始终不肯低头的兄弟,沉声道:“带回去。陛下,要亲自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大中午被叫出去太阳底下工作,直接晒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太阳,成功中暑……好在存稿还有,不至于要命otz天气热了,大伙儿夏天注意避暑防晒,不然真要疯了。另外,完结可能会去申请个半价或者什么,能看文的早些看完~ 第75章 生擒 太子回东宫后坐立不安,总觉得眼皮直跳,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 从皇帝寝宫回来,那扇门依旧紧紧关着,除了卢益和几个宫女宦官,谁也不能进。他在宫外站了许久,也说了不少话,那姓卢的老东西却是油盐不进,只笑盈盈地摇头。 天边有沉甸甸的云,一点一点聚拢,朝着皇宫的方向慢慢移动。太子在东宫正殿内,坐着又站起来,站着又局促不安地背着手走几个来回,眉头始终皱着,脸色比那黑沉沉的云团还难看。 心跳得很快,总觉得不太平。 太子走到殿外屋檐下,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天色越发晦暗,明明还在白日,却很快就陷入了阴沉之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有近侍穿过雨帘,疾步走到台阶下,拱手道:“殿下,曹营和桓峥都被抓了。”曹营府中的探子得了消息后不敢拖延,立即送了出来。近侍才要进宫通禀,紧接着又撞上了桓岫当街拦截桓峥的一出戏。近侍忙进东宫,赶紧将消息呈上。 近侍说着,又向左右瞥了两眼,低声道:“曹营……是刑部的人抓的。桓峥则是桓家二郎亲自所抓。” 第94节 这东宫里也并非是密不透风的墙。近侍这般小心翼翼,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太子本就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见状竟像是被人在心头点着了一把火,“嗖”地窜了起来。 “他好大的狗胆!” 太子怒喝:“他难道不知道曹营和桓峥是谁的人吗?刑部是谁领的头,谁敢动孤的人!” “殿下,这是陛下直接下的令。”近侍赶紧单膝下跪,劝道,“此时,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别让人抓了把柄……” “孤怕什么……”太子黑着脸,“孤自出生以来,还不曾怕过谁!父皇算什么,他都快病死了!” 近侍心头直跳,眼角瞥见有宫女正好经过,虽不知她是否听见了太子大逆不道的言论,仍是突然暴起,横刀割断了她的喉咙。 “殿下!这些言语殿下务必藏在心里,隔墙有耳啊!” 太子其人与皇后性情上十分相似,向来听不得劝。闻言,他不仅没有将话藏在心里,竟是越发狂躁起来。近侍不敢再劝,只能小心提防他狂怒之下,伤着自己。 宫女的尸体才被带下去,忽的就又有人匆忙跑来,说是有人求见。 近侍闻声皱了皱眉头,赶紧看向太子。太子神情狰狞,良久,这才道:“让她进来。” 来者正是曹营之妻,云阳县主薛苒苒。曹营突然被抓,消息传回曹家时,薛苒苒正在内院教训几个争宠的婢妾。一院子的女人,在得知老爷被抓,如丧考妣,哭声阵阵。 唯独薛苒苒,拉过传信的仆役,喝令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这才得知曹营为何会突然被捕。 薛苒苒去过康王府,可康王不愿见她。如此若是不知康王已将曹营视作弃子,她便当真愚蠢了。去薛府求助,父亲慌乱不已,根本出不了主意。最后,她只能选择去东宫,找一找太子。 无论是看在入了东宫后,正得宠的薛芃芃的面子上,还是看在曹营明面上是太子的人。她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东宫。 然而,等到薛苒苒见到了太子,却很快发觉,太子除了大怒,什么主意也没有。 看着在面前碎了一地的茶盏,头顶是太子咆哮怒吼,薛苒苒垂下眼帘,忍不住心头嗤笑。 这样的一个废物,难怪康王一心想要篡权夺位。 可即便心里对太子再怎么不屑一顾,薛苒苒如今能想到的办法,就只能试着靠他才救曹营。 如果曹营没了,薛家又怎么可能能不受牵连。 太子到底没有直接给她回复。薛苒苒不敢泄气,转身又拉住一个宫女,请她带路去见一见薛芃芃。 自皇后上次宫中设宴后,薛芃芃就被薛家送进了东宫。 她容貌生得不差,又有一些宫里其他女人所没有的小脾气,竟不知为何入了太子的眼。意外的成了太子目前最宠爱的女人。一时间,在东宫,薛芃芃风头无二。 薛芃芃这会儿也是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她那好阿姐进了东宫。大约是因下雨的缘故,她颇有些烦躁地坐在屋里,手里把玩着茶盏,在桌面上滚来滚去,直到宫女来禀,方才按住了茶盏,了然地应了一声。 闻得熟悉的脚步声走进门,薛芃芃偏头看了一眼,声音平平:“阿姐来了。” 换作从前,薛苒苒如何会向妹妹低头,此刻却也只能咬唇道:“二娘,阿姐求你帮一个忙。”她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你姐夫被刑部抓走,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太子殿下了。” 她这态度令薛芃芃多少吃了一惊。再看那张好看的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差一点点便心软下来。可随即,想到他们当初逼她的嘴脸,薛芃芃心头一硬。 “阿姐该求太子才是。” 这一声“阿姐”喊得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薛苒苒心头却是一凉:“二娘……” “姐夫因何被抓?如果阿姐觉得冤枉,就该找刑部才是。如果姐夫没有过错,刑部审了就会放过。如果有错,让太子去刑部捞人,岂不是让太子被人看不起,认定太子以权谋私吗?” 薛苒苒张了张嘴。薛芃芃又道:“这事,我会想办法同太子说一说。只是结果会如何,那都是太子的决定。” “你是太子最宠爱的女人……” “太子宠爱的女人那么多,我又算得了什么。这枕头风现在吹了,万一惹恼了太子,到时候又该有谁来收拾。”薛芃芃道,“我会提一提的,就这样吧。” 她挥手,命宫女送薛苒苒出宫。自己则唤来宫女,一如既往地亲自端上一盅养生汤送到太子面前。 那是加了料的汤。 她亲自准备的料。 ***** 袁氏砸了手里的茶盏。 屋子里的几个婢女当即跪下伏地瑟瑟发抖。 “你再说一遍?”她声音发颤,怒目圆睁,“你再说一遍,我的三郎怎么了?” 被喝令的仆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战栗道:“三……三郎……被……被二郎抓走了……” “二郎……抓了三郎?”袁氏愣怔,“二郎为什么会抓了三郎?!那是他弟弟,他凭什么抓三郎!” “三郎欺君犯上,所以……” “三郎何日欺君犯上,何日还需要二郎来抓人了?” 袁氏声泪俱下,她最疼这个儿子。桓峥说要盘缠,她连问也不多问,直接拿着自己的首饰和积蓄,一股脑儿地都给了他,只想要儿子能逃远点。 她哭得正痛心,婢女匆匆忙忙跑了来,附耳说了几句。话罢,袁氏猛一拍桌案,怒道:“她来得正好!” 宋拂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叠从刑部拿来的卷宗,正打算回桓岫的小院,迎面就见一仆役飞奔而来。 仆役站定,他跑得急了怕赶不上人,一站定喘息地厉害:“夫人请宋娘子去堂屋!” 有桓岫父子俩在,袁氏这几日虽几次想找她的麻烦,但宋拂全都避了过去。眼下桓岫在刑部,尚书令也在宫里,袁氏想要见她,避也难避。 宋拂轻皱眉:“我先回屋放东西。” 仆役摇头:“娘子还是赶紧过去得好,免得到时候夫人怪罪下来没好果子吃。” 宋拂抱着卷宗去了堂屋,然不等她开口,袁氏便砸了茶盏,指着她的鼻子一阵稀里哗啦的哭骂。旁边都是婢女仆役,一个个的全都在看热闹,任她被骂地狗血淋头,也没人愿意上前拉劝一下。 袁氏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桓峥,对宋拂全然是迁怒:“自你入家门后,桓府出了多少事!你根本就是个惹祸精,碰上你,家里就没出过好事!” 她眉心紧蹙,上了年纪后她习惯化上浓妆,面上的那些胭脂被眼泪混得乱七八糟:“你祸害二郎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还要祸害三郎?要不是你,三郎怎么会牵涉到那些麻烦里!” “说什么三郎欺君犯上,三郎是天子身边的人,又得康王重用,前途一片光明,怎么会欺君犯上!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又做了什么……” 她哭着哭着,话风忽的一转,捂着脸道:“我知道我当初卖了你,是我的错,可你不能报复到三郎的身上……三郎没有招惹你什么,三郎是个好孩子……” 袁氏越哭越大声,宋拂始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她能给什么回应? 承认自己是个惹祸精? 说老实话,桓峥和她要做的那些事,没有多大的关联。唯一的问题,大抵就是当初她们兄妹俩身份的曝光里,有桓峥的一份力。 宋拂正想着事,有些出神,忽然手腕被人紧紧抓住,紧接着狠狠一把拉开,手里的卷宗猛一下没抱住,“哗啦”砸到了地上。 卷宗落地的时候,桓季刚好回府,得了消息赶紧往堂屋走。 卷宗撒了一地,宋拂想要去捡,却被袁氏身边的婢女围了上来。宋拂奋力要去捡,却被个婢女一把踩住了地上的一份卷宗。 虞邈的名字,真真切切被人踩在了脚底下。 “让开!” 宋拂大吼,婢女被吼得下意识退了一步,紧接着又有婢女上前伸手就去推她。袁氏被扶到一旁抹眼泪,对此一言不发,分明就是默许。 宋拂被推得差点摔倒,好在桓季几步进门,一把将人扶住。 “放肆!” 桓季怒极,看着吓得跪地的这帮婢女仆役,气得恨不能一个一个都当场杖杀了。 他看向袁氏,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袁氏哭:“三郎被二郎抓走了……都是这个女人害得,都是……” “三郎把你找来的女人送进宫,教她欺瞒陛下说自己是宫里的宫女,这难道这不是欺君之罪吗?这还只是陛下放他一马,只让二郎抓了三郎一人,若是陛下追究起来,什么欺君之罪,只怕还会有谋反之罪的帽子扣在桓府的头上!” “到那时,你想要桓家成为第二个有口不能言的虞家吗?” 袁氏还想闹,桓季大吼:“来人!夫人身体不适,送夫人回临殷休养!” “桓季!你不能这么对我!” 第95节 夫妻俩的情分本就已经不多,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宋拂弯腰捡起卷宗,擦去阿爹名字上的脚印,这才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夫人今日所为实在不像一个长辈。” 她抬眼:“夫人只知道三郎被抓。为何不知三郎都做了些什么。三郎送进宫里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原因,三郎不忠君是第二个原因。母子情深,夫人焦急之情可以理解,可是夫人别忘了,夫人的孩子,不光只有一个桓三郎。还有大郎,二郎。夫人纵容三郎,就是将整个桓家活生生架在烤火架上烤!我没害过谁,也不是惹祸精,可如果有人要害我,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不舒服,提早更新,睡了。 第76章 决意 皇帝病了多日,太子几度入宫求见都未得召见,就连皇后也被一次次拦在了寝宫门外。康王曾联合众臣,建议让太子监国,不曾想,太子没监上国,皇帝反而将重担交托到了几位成年的皇子手中。 明面上看着,皇帝似乎因为病了,对朝堂上的事,宫里宫外的事,并没有过多地去搭理。但实际上,太子殿下三天两头从东宫离开,在永安城内见了什么人,混了什么场合,都有人一五一十回禀给皇帝。 即便是皇后,及其身边那两个大小宫女见了谁,也都一一记录在册,呈送到皇帝的面前。 皇帝在病后多日,终于重新上朝。六部九卿,谁人不是心头起伏。他们这些人中,心思各异,再看同样在朝的几位皇子和太子,越发觉得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 一下朝,那些想要留下探一探口风的大臣们全都被赶走。皇帝回宫,张口便要召见宋拂。 这宫里头,有自己算盘的人太多了,皇帝不放心派那些小宦官们出去宣召,卢益只得亲自去一趟桓府,将人带进宫。 “陛下。” 皇帝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见人进殿,微微颔首,一双眼睛看起来很有神采,丝毫不像久病之人。 宋拂并不知御医们都给他开了什么方子,可寝宫里阿芙蓉的味道是骗不了人的。 “陛下在用阿芙蓉?” 宋拂的心头几乎是刹那间划过“大限将至”四个字。 皇帝笑了笑,仿佛那不过只是寻常的丹药,吃下去能够强健体魄。 “在用。无碍。” “怎会无碍。阿芙蓉最易上瘾,长时间服用必难以戒除。陛下……此物已有前车之鉴了。” 皇帝摇摇头,仍是笑。 他自病后难得好脾气,便是萧秉瑞每日进宫都会被他骂着赶出寝宫。 “朕无碍。朕有要做的事。” 宋拂深吸一口气,扭头去看卢益。上了年纪的老宦官始终侍立在旁,眼眶微红,显然也是明白皇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 “难得朕精神不错,召你前来,是有些话想要说说。”皇帝轻轻摆手,自有宦官上前斟茶,“你阿兄多日不曾归家,你不担心?” “仲龄说,阿兄在宫中。” “朕曾下令满门抄斩虞家,如此,你阿兄在宫中,你仍能放心?” 皇帝喝了口茶,双手平放膝上,认真道:“朕自幼习武,纵横沙场,后登基为帝,从未大病。今大病一场,忽就药石无用,若说背后没有人,朕如何能信。可越是这样,朕越不敢轻易倒下。” 宋拂看着他。 “天命无常,这兴许便是给予朕的报应。你兄妹二人幼年逢祸,流离他乡,朕心有愧疚,能做的唯有重审虞家一案,还你们一个清白。” 说话间,寝宫殿门打开,宦官们抬着一人入内。宋拂循声看去,一眼看到了和萧秉瑞一同出现的吕长真。 皇帝的声音仍旧在那说着。 “老伙计,备笔墨御宝。” “是。” 卢益应声,不多会儿便捧上绢纸,萧秉瑞亲自呈笔左右跪在龙榻前。有小宦官捧着砚台,高高举过头顶,跪到了榻下。 宋拂侧头去看吕长真。她的阿兄缓缓摇头,伸手拍了拍她覆上自己手背的手。 皇帝提腕执笔,笔杆微颤,一时无法落笔。直到浓墨缓缓滴落绢上,他放下重重地摁下了第一笔。 “朕蒙先皇恩,立为皇嗣,后继皇统……诞皇子秉晖,册立为太子,入主东宫。今太子见长,然非良才,为社稷虑,朕望废太子……” 皇帝每写一个字,便自己念了出来。 这本该是件极其隐秘的事。太子日前并无任何惹得天怒人怨的过错,皇帝即便是要废太子,也会遭人诟病。毕竟,历朝历代,还没无缘无故被废的太子。 而皇帝所写的这份绢书,只要加盖御宝,那边是密诏了。 “朕欲立六皇子秉瑞为太子,入东宫。” 宋拂心头一突,下意识去看萧秉瑞,却意外的没有在这个不着调的皇子脸上,看到震惊的神色。 仿佛,皇帝如今的这番举动,已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再去看吕长真,他也是相似的神情。 “六皇子天资聪颖,然性好动爱玩,素来放浪形骸。朕令虞邈之子,天康十七年状元郎为六皇子讲学。” 宋拂霍地看向吕长真。 他为萧秉瑞讲学的事,除了皇帝和卢益,并无外人知晓。即便是桓岫,也只知吕长真在宫中很安全,至于做什么,无人说,便也无从得知。 皇帝的精神开始略有不济,握笔的力气也变得不足。卢益忙接过笔,扶着人就要送上茶水。 “不必了。”皇帝摆手,双眼聚在宋拂身上,隐隐有所期待,“朕做这些,为的不光是大义,也有私心。朕知道,贞妃……楚娘还活着。如果楚娘回来了,朕盼着她能原谅朕。” “若将来,楚娘带着朕的皇子回来,朕会册封他为锦王。” 锦王。 锦绣万里吗? 宋拂心道,寓意再好又有何用?她的姑姑就算回来了,也不定会原谅当年的事。 皇帝说完话,精神似乎已经到了底,一时支撑不住,俯下身子,费力地咳嗽。 “父皇!” 萧秉瑞焦急地上前,将皇帝的大半身体靠在自己肩上,卢益赶忙遣人去把候在偏殿的御医们全都喊来。 宋拂不好再留,与吕长真一道被引出寝宫。 宫外,正有二女缓缓行来。 自从皇后被几次拦在门外后,后宫的女人们就大多不再往前凑这个热闹。加上珍妃就被杖杀在面前,心有余悸之余,也不再有人当皇帝只是个予取予求的男人了。 是以,这时来两个女人,多少都有些意外。 宦官愣了愣,待看清了来人,忙走下台阶,上前逢迎。 “太子妃。”宦官道,“陛下龙体欠安,不见……” “本宫与薛妹妹只是来请安的。陛下的龙体……” 这位太子妃,原也是永安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父辈世代从戎,自己也颇有些才名。薛家代嫁一事后,桓季本欲为桓岫求娶此女,没想到桓岫突然离家,自请去了番邦。之后,此女就嫁给了太子,成了太子妃。 而跟在太子妃身边的女人…… 宋拂微微颔首,算是与薛芃芃打了声招呼。 这厢太子妃低声询问,宦官拢了拢袖子,神情中带着几分难掩的戚色,回道:“太子妃还是回去吧。可别叨扰了陛下。” 太子妃到底识礼,闻声便也不再停留,见了宋拂和吕长真只扫了一眼,便喊上薛芃芃,折身要走。 薛芃芃落后几步,宋拂看了她几眼。 一段时日不见,这个原本嚣张倨傲的小娘子,比上回更瘦了。 “你……” 第96节 她张了张嘴,要说话,却平白得了薛芃芃嫌恶地一个瞪眼。 待人走,吕长真忽的就叹道:“这位太子妃却是最适合母仪天下的。可惜,嫁错了人。” ***** “你认识那个女人?” 回东宫的路上,太子妃坐于轿辇中,似乎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出现在寝宫外的那两张陌生的脸孔。 薛芃芃坐在一旁的小辇上,闻声道:“认识。” “她就是,那个宋拂?” “是。” “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嘴角牵起一抹浅笑,太子妃闭上双眼,修长的手指轻轻轻着自己的眼角,“若是当年虞家没有出事,说不定你我与她,还要在这东宫之中,姐妹相称。” 薛芃芃心头一愣。 她倒是隐约知道当年的虞家在永安城中的影响。虽说虞家人似乎并不希望与皇宫有太多的关联,但如果皇帝下旨,要亲自点这份鸳鸯谱。宋拂显然,会成为第二个贞妃娘娘。 想想如今和宋拂不时同进同出的男人,薛芃芃垂下眼帘。 就算虞家那时候不出事,也不定会让桓岫和宋拂早些认识。若早相识早成亲,哪还有太子什么事。 回了东宫,有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太子妃迎进主殿。 太子妃抬眸:“你怎么在这?殿下呢?”那宫女闻声一愣,捧着壶的手,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哆嗦,“殿下……殿下正守着李美人……” 她甫说完,太子妃忽的就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瓷器磕着桌案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她忙缩了脖子,推到一旁。 太子妃扭头看看薛芃芃,自顾自般道:“殿下最宠的不是你吗?他还真是荒唐,连了怀了身孕的女人都不肯放过。”说罢抬了眸,“走吧,随我去见见太子,省得他荒唐地闹出人命来。” 她提到这茬,薛芃芃的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等走到了寝殿,门口的宫女宦官们各个神色惊惶,张嘴就要喊。 太子妃并不靠前,只轻轻嘘了一声,便清楚地听见了从殿内传来的胡闹的声音。 薛芃芃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了,哪还会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当即脸色难看,对着一旁的宫女低斥道:“李美人身怀六甲,你等怎能放任殿下如此胡闹?” 太子妃笑笑:“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好赖李美人肚子里这孩子不是殿下的,就是再生下一个怪物来,殿下也有的是办法瞒过去。” 太子妃是指不久前东宫刚刚诞下的一个死胎。那分明是个怪物,明明足月临盆,生下来却是个没眼睛没鼻子的肉胎,就连心都长在了身体外。太子怕走漏了风声,将那孩子一把火烧成了灰,就埋在了东宫的角落里。 当时她就跟在太子妃的身后,听到了太子妃清冷的声音说—— “日夜胡闹,饮酒服药助兴,如何能不生出这种怪物。” 薛芃芃看着紧闭的寝殿,想着里头那怀着身孕被太子抢进东宫,转瞬就胡闹上的李美人,只觉得恶心地厉害。 还是早点死了吧。 这样的太子,若真的登基了,只会断送掉这片社稷。 第77章 参书 能亲眼看到吕长真在宫中安好的样子,宋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放得下心来。 大约是担心父亲,桓桁与寿光公主在得知袁氏被送往临殷后,就搬回桓府小住。大郎原本由奶娘照顾着,可桓季偶然听见了这孩子斥责下人时说的难听的话,当即连奶娘也不要了,把孩子交托给暂还无子的寿光公主。 公主分外喜欢孩子,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宋拂来寻她,正好撞上仆役遵嘱端上了杏酪粥。 “二娘来了。”公主推过碗碟,“来尝尝,这是宫里常做的杏酪粥,你试试,味道是不是比外头酒楼的好吃。” 宋拂的面前摆了一碗热腾腾的杏酪粥。总共端来两碗粥,一碗给了大郎,一碗给了她,就像是哄孩子一般。 年幼时杏酪粥是各家各户常做的食物,宋拂也十分喜爱。只是离了家乡,能吃到相同的口味,就变得艰难了起来。 她舀起一勺尝了一口,味蕾上感触到的口味,仍是有些不同,不过好歹接近了。 寿光公主看着大郎乖乖喝光一整碗粥,这才放他出去玩耍:“二娘知道我为何会嫁给伯冲吗?” 宋拂抬眸看她。 她看着跑出房门,在院中玩耍的大郎,淡淡道:“我算不上是父皇极其宠爱的公主,父皇有那么多的儿女,论疼爱,也不过了了。就连当初人人都说最得宠的十皇子,归根究底得到的宠爱并不多。我嫁桓桁,人人都道是桓家求来的驸马。可事实上,是我求父皇,让我嫁到桓家。” 寿光公主说话间面色平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唇角缓缓上扬,浮起笑容:“身为公主,注定要为江山社稷考虑婚嫁。可为什么,我不能在被婚配前,自己搏一搏。我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家财万贯,是不是有功名才学。姐妹们犹豫伯冲虽未尚书令子,却无多少才名,我却觉得这个人,兴许能有我想要的安稳。” 她说着笑容浅浅,抬眸看向宋拂:“你看。我虽至今无儿无女,可伯冲待我一如往昔。我想,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他这般待我。” 话说到这,宋拂开口直接问道:“公主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一份相濡以沫的感情得来不易。你……想过何时与二郎认认真真成一次亲吗?” 寿光公主分明欲言又止。宋拂却是吃了一惊:“我以为……公主会问我贞妃的事。”她掌心发烫,不自觉握了握拳。 “我不会问。”寿光公主笑了笑,她素来温柔,将手伸过去握住了宋拂的拳头,“贞妃娘娘假若当真活在这世上某个地方,想必这些年来也遇上了真正能让她心安的人,不然不会始终没有消息。她既过得好,旁人又何必过问。” “那小皇子呢?” 寿光公主愣了愣,张嘴道:“真的有小皇……” 她话没说完,门外大郎大声地喊了声“大伯二伯”。 宋拂回头,已连着几日泡在刑部的桓岫与桓桁并肩走进院子。兄弟二人进屋,寿光公主忙命人斟茶。 “出事了?” 兄弟俩的神色看起来都不大好,公主免不了有些担忧。 宋拂微拧眉头,顾不上旁边还有人,起身去给桓岫揉了揉额角:“怎么了?” “太子闯祸了。” 见桓桁这么说,寿光公主有些诧异:“他何时不曾闯过祸?” 太子的确没做过什么太过火的事,可闯的祸还少吗?皇帝大病之前,时常要为这位太子收拾摊子,朝中大臣又有谁不曾被他祸害过。 “呵,这一回的祸,是闯得谁也救不了他了。”桓桁冷笑,拍了一下大腿,“他把那位云阳县主拉上了床!” 寿光公主一愣,宋拂转瞬间回过神来。 “太子和薛苒苒?”她吃了一惊,这事委实太过出人预料,“他们俩怎么会突然到了一块?” 桓岫闭着眼。连着几日在刑部审人,精力损耗厉害。然而闻声,他还是开口解释道:“曹营出事后,薛家就逼着薛苒苒找门路救人。眼见着人救不出来了,薛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当即就要薛苒苒和曹家脱离关系。” 当初薛家玩那一手李代桃僵之计,也是因当时的桓家正好出了点事,薛家生怕亲事一成就被拉下水,又不敢临近婚期悔婚……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只是这一回,演到了曹家身上。 “曹家不肯这时候让薛苒苒和离。薛家又不愿被拖下水。薛仁楸就让薛苒苒再去求求太子。薛芃芃虽入了东宫,却显然并没有和薛家齐心,薛苒苒无法只好在宫外宴请太子,不料酒过三巡,太子……” 桓岫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在两个女人面前说那些话并不合适。 桓桁接上道:“东宫之中,太子抢来的人妇并不少。只是这一次,他太过心急,在酒楼行事匆忙,被御史台的人意外撞见了。” 御史台本是有不少康王的人,就连萧子鱼都比御史大夫更有说话权。可许是有的人天生就宁折不弯,还真就在御史台里忍气吞声活着几个中立的小御史。 那撞见太子行事的,就是这么个御史。偏巧,这个同样姓薛,却和薛家没丝毫关系的小御史,就在不久前,被太子抢走了怀有身孕的妻子。本是借酒浇愁的薛御史,在撞见太子与薛苒苒的事情后,当即就联合几个同僚,接连上书。 先是参薛家卖女求荣,紧接着参太子无德,沉溺女色,掳劫臣妻。 太子从前做的那些事,好歹还能勉强说上一句“瑕不掩瑜”。可那也是建立在事情没有闹到大无法压制的地步。 这一次,是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而且,皇帝要拿太子,开刀了。 第97节 “怎么会这么凑巧?” 回房的时候,宋拂有些迟疑。 太子既然不是头回做这种强抢民妇的事,怎会突然这么不小心,偏偏就被那位薛御史给撞上了?而且,薛苒苒想要求太子,为何会约在宫外? “嗯。”桓岫点了点头,“就是这么凑巧。” 他说这话,宋拂却分明不信。秀玉上了茶后退下,屋里便只剩他俩。 桓岫掀开茶盏,吹了吹茶汤,浅饮一口,道:“薛苒苒到底只是臣妻,若无召见,想要进宫并不容易。偶尔去东宫见一见嫡妹,已是极限。她此番频繁进宫,求太子帮忙,已经惹怒了太子妃。” “啊?”宋拂一愣,茫然地看向他。 “很奇怪么?”桓岫敲了下桌面,笑道,“一个女人,频繁进出东宫,说是见妹妹,却目标直冲太子。哪怕太子妃对太子的感情不深,也绝不会放任这个女人。” 更何况,太子妃身边还跟着一个薛芃芃。薛家当初如此强迫薛芃芃,她又怎么会和薛家,和薛苒苒一条心。自然想方设法婉拒薛苒苒试图进东宫“喝茶”的主意。 “所以,薛苒苒只能托人请太子出宫,在宫外设宴款待。到底是有封号的郡主,说起来还与太子能攀上些关系。太子赴宴,酒喝多了,自然起了色心。” 宋拂眯了眯眼,屈指弹在桓岫的手背上:“那薛御史是怎么回事?永安城中,酒家众多,云阳县主宴请太子,怎么也该是在最有名的酒楼才是。薛御史什么出身,借酒浇愁还摸上了这么好的酒楼?” 桓岫勾过她的手指。自进永安后,宋拂的这一双手就被他细细养了起来。哪怕仍旧靠着仵作行讨生活,她也开始回回洗手后拿润手的香膏养护起来。 “是我。” 他笑,伸手把宋拂弹自己的那只手抓到手中:“薛御史的确在借酒浇愁。但他一个寒门子弟,确实吃不消那酒楼的花销。我在前几日找了他。” “你让他参太子?” 桓岫摸了摸宋拂的手指,紧紧握在手心:“我只是告诉他,会有人近日里将太子的行程转告他。要怎么做,由他决定。” “你不怕他一时冲动,杀了太子?”宋拂问。 “他不敢。” 薛御史不是个冲动的人。他虽忍不下夺妻之恨,但绝不敢杀了太子。东宫里的眼线是萧秉瑞的人,一旦太子出宫,就会传消息给薛御史。而他得了消息后要做的事,就是盯着太子,抓太子的把柄。 但,能抓住什么把柄,就从来没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那这事,会怎么处理?” “我们,等着看便是。” 桓岫说看着便是,宋拂果真便这么老老实实看起戏来。她手里的卷宗还没翻完,没出几天,太子和薛苒苒的这桩丑事就在永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连两人是怎么在酒楼里翻云覆雨都被人传得有模有样。 这消息,自然不是桓岫他们放出的。归根究底,是太子行事太过荒唐,竟连门都未关拢。胆大包天的人只会多,不会少,这事说出来后,一传十十传百,就是原先还不知胡闹的人是什么身份,也后知后觉地听到了满城飞舞的流言。 到这个地步,就是□□仍想保太子,这时候哪还能让他们如愿。 皇帝虽未路面,却是直接下旨,严惩了太子,将其禁足东宫。薛苒苒虽被抢入宫,却是在御史台狠狠参了太子后,就被皇后赶出了东宫。 薛家的脸到这里,丢的是彻底干净了。 可这还只是个开始。 满城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寻常百姓,很快就又有了新的话题——薛家无子,半年前刚刚过继来一个儿子,与人骑马,莫名其妙摔伤,后脑勺刚好磕在一块石头上,直接摔死了。 而与这个薛家小郎在一道的人,正是皇后母族姜家的几个庶出郎君。 第78章 丧钟 这一个月的时间,永安城风云突变,原本似乎已经可以高枕无忧的□□,忽的形势奔流之下,转脸就变了风向。 刚过继的儿子死了,薛家的老县公气得当晚就中风倒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薛仁楸想要进宫,被拦在宫门外,一气之下,竟是找了一大波混混人在路上拦截姜家女眷进行骚扰。 薛家小郎的死,有人说是姜家有意为之,有人说只是意外。 对薛家人来说,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要不是姜家邀了小郎去骑马,怎么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新仇加旧恨,到底怎么一回事也就不用说了。 只是薛家这一招,到底有些下三滥。姜家男丁当场与混混发生冲突,打杀数人,京兆县令虽有心庇护,可经过上回的事,心里愈发害怕,索性避而不见,让人直接将薛姜两家提进了刑部。 皇后位姜家事,几度想见皇帝,却始终被拦在寝宫门外。不得已派了拂春去康王府,请康王进宫详谈。然,饶是如此,康王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姜家被搜查出买卖官爵,收受贿赂,且为太子结党营私。但凡有所求请,先赂姜家,后达太子,几乎没有达不到的要求。朝堂之上的官爵难以买卖,永安城外的却容易了些。 光是这两年,便有十余人,从姜家手中,买到官位。或文或武,皆是在不起眼的地方,拿了几个肥差。 姜家到底,还是从上到下,都被依律关押了起来。曾受过姜家欺侮的百姓得闻此事,欢欣鼓舞,姜家在民间的恶行越发被检举。 朝堂之上,一时间人心各异。 康王似乎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动作。 皇后为此彻夜难眠,然而太子却依旧过得潇洒。 他被禁足东宫,除了和女人胡闹,压根想不出还能做什么。白天黑夜的胡闹,闹得太子妃一度恨不得出宫,最后直接将东宫的事都交托给了薛芃芃,把自己关进寝宫诵起经来。 相较被闹得心烦意乱,只能关门念清心咒的太子妃,薛芃芃显然过得更舒心一些。 宫女低声回禀:“那位李美人被送回薛御史府上了。听闻薛御史与美人和离,送她去了乡下老家养胎……” 薛芃芃冷笑:“也不怕生出个怪物来吗?这么心软,到时候生个怪物下来,算他的,还是算太子的?”薛芃芃敲了敲桌案,心头有气。那女人倒是个心宽的,得知薛御史参了太子,竟还抱着太子落泪,直说太子委屈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好在太子还不至于太糊涂,一个女人,送回去也就回去了,没闹着把人留下,平白再惹陛下生气。 “太子现在在做什么?”薛芃芃问。 宫女不敢抬头。 “太子妃说过,近日东宫诸事由我掌管,太子在做什么,为何不说?” 宫女福身道:“太子昨夜迷上了之前番邦使臣进贡的一对姐妹花……” 薛芃芃眉心一皱,挥挥手:“吩咐下去,做些补身子的饭食送去太子寝宫。” 宫女不确定到底要做些什么补身子的,想问见人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只好退下直接去厨房让厨子想办法。 永安城中的风云突变,丝毫影响不到宋拂。 刑部的卷宗翻阅完后,已全部交换给桓岫。她在老郡公的帮助下,整理出了一份当年与虞家颇有深交的朝臣名册。她拿着这份名册,开始在城中到处奔忙,登门拜访。 她想要的仅仅只是搜集证据证词。 年迈的老太傅已经认不得人了,太傅的大儿媳面对突然登门拜访的宋拂,多有不满,道:“走吧。” 她皱了皱眉:“虞娘子,你也看到了,我公爹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哪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事情。再说了,虞家有没有欺君犯上,是不是藏了 ,你问旁人,旁人如何知道。” 小儿媳则泪眼婆娑的看着宋拂:“虞娘子,你势单力薄,如何能查当年的事。” 宋拂笑笑,倒是不介意两个妇人的黑脸白脸:“无论老太傅是否还记事,作晚辈的总是该来拜见长辈。”她还记得小的时候躲在阿爹的身后,偶尔探出头,会撞上老太傅一双慈祥的眼。 如今,年纪大了,老太傅的眼睛已经浑浊了,似乎还病了,再认不得人,就连话也少得可怜。她虽有心追问,可看这模样,哪还问得出口。 宋拂行了行礼,半蹲在老太傅身前说了几句话,未得丝毫回应。她起身就要告辞。 在拜访老太傅之前,她已经试图拜访了好几户人家。大多如今都还在朝中任职,可愿意见她的人委实有些少。甚至,还有人动用家丁,恶狠狠地将她驱赶开,连门口都不愿她站上片刻。 人心的冷暖,这时候显得更外清楚。 “二……娘?” 宋拂起身,不过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就好像是一扇长年未开的门,缓缓推开时,发出了沉闷,嘶哑的嘎吱声。 宋拂回头,大小两位儿媳正吃惊地扶着跃跃欲试,想要站起来的老太傅。 “是……二娘吗?” 老太傅家中没有女儿,这一声二娘分明喊的就是宋拂。 第98节 “二娘回来了……平初死的不甘啊……” 老太傅说话有些吃力,没说几句就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两个儿媳忙又是倒水,又是抚胸,惊出一头的汗。 老太傅显然是没了办法,一阵激动过后,颤抖着手,摸上了腰间挂着的一支笛子,颤颤巍巍地递出。 宋拂接过笛子,有些不明,直到看到笛身上熟悉的字迹,她这才恍然发觉,这是阿爹的笛子。 她想问老太傅笛子的事,可大儿媳说什么都不愿让她继续留着,忙命人送她出府。 宋拂无法,只好走出门外。 她站在门外,将笛子放在唇边。 就在此时,皇城东宫方向,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她下意识地泄了一口气,握着笛子,怔愣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太子……死了? ***** 皇后简直快疯了。 御医们被抓进宫,却一个都说不出皇后想听的话——太子与人厮混,服下过量的壮阳药,又用了进补的饭食,这一下死于马上风,就是要验成暴毙,怕也瞒不过陛下。 东宫已经披挂上了白绫,瞬间笼罩了令人窒息的恐怖。那对浑身□□的姐妹花,连遮挡的衣裳都来不及拿,就被愤怒的皇后下旨杖毙。 再问姐妹花从何处来,皇后才知,竟还是曹营和薛家牵的线,才让番邦使臣向太子进贡了这两个女人。是以,就连皇后都不知,东宫里何时多了两张陌生的脸。 相对于皇后的恨,康王面对的太子的死就显得平静不少。 他还没有出府,就已经有人带着东宫的消息,匆忙赶来,跪倒在他身前,一五一十地将太子的死说了出来。 他是皇帝的手足,是整个王朝为数不多,能够在朝堂上有一席之位的亲王。 他和其他手足不同,那些人已经没了胆子,都不过是一些被皇帝豢养的家宠,除了他。凶险的宫廷,险恶的朝堂,这都是他所希望,所喜爱的。 康王府内,阳光洒落庭院。然而书房内,点着数展灯。 书房外守着不少仆从,包括康王最贴身的几个,也都站在书房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书房内的桌案后,拂春跪在地上,康王闭着眼不说话。 世子和萧子鱼皆站在桌案两旁,康王的心腹则坐在底下,一张张脸都沉默着想着什么。 “东宫里的那几位……” 康王没说完,拂春已经听明白了,低声道:“太子出事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已经吓得想要逃跑,还是宫女怕一个人担责,和几位小公公一道把人抓着。后来皇后娘娘进了东宫,她们就被当场杖毙在太子的寝宫门外。” 太子离世的丧钟,惊到了城中每一个人。可康王世子却是满心欢喜,甚至不敢踏出康王府一步,生怕自己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落人口实。 “父王,就快成了,父王的计划就快成功了!” 康王挥手,命拂春下去。 世子又道:“父王,太子死了,姜家已经注定起不来了。不如我们趁机逼宫,一举夺了地位——” “还不是时候。”萧子鱼淡淡道。 世子一愣,瞪大眼睛看着萧子鱼:“怎么不是时候?” “兄长近日可有见过皇伯父?”萧子鱼瞟了一他一眼,问道。 世子笑了,抬手在萧子鱼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在担心什么?” 萧子鱼皱眉:“皇伯父的身体究竟如何,无人能知。若此刻逼宫,万一是他们做的局,该如何应对?” 听了萧子鱼的话,世子心里升起不悦,看着他的眼神难免带了打探。再看他一侧没有了的耳朵,面上又情不自禁浮过讥讽。 萧子鱼看着他这个样子,扭头去看康王:“父王,此时还不是逼宫的最好时候……” 康王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子鱼的眼睛,道:“不能再等了。人是你安排的,下的毒究竟效果如何,你理当知晓。再拖下去,也许他连后路都已经找好了。而且,薛家、姜家、曹营、桓峥,这么多人被抓,大理寺被阻不得过问,再等下去,只会让当年的事情被重新挖出来。” “没那么容易,”萧子鱼仍是反对,“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如果当初有什么证据在其他人手里,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仍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康王还是否决了萧子鱼的反对:“有些事情,该做的时候就得做。拖久了,只会夜长梦多。” 第79章 逼宫 太子一死,永安城内连笙箫都停了。 到处都能看到穿着素色的百姓,便是那些经营皮肉生意的人家,也都安分守己地关上了门,只等丧期过了,再开门营生。 雨,便跟着在这时候,开始淅沥沥地下起来。时大时小,颇有些恼人。 这一波雨正大,有人带了个斗笠,穿着蓑衣在街上走着。雨水打在蓑衣上,还带有夏末秋初微末的潮热。 那人涉水走过街道,穿过坊门,一直走到一座院门前。门房皱着眉头,将人上下打量:“什么人?”那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看起来像是个渔夫,可身形好像又小了一些。 渔夫抬了抬斗笠,露出属于女儿家才有的娇俏的脸庞:“我找秦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这里是中书令秦大人的府邸,往日里登门拜访的人也从不会少,可哪里会有姑娘家孤身一人上门的。 门房怔了怔:“敢问娘子是?” “虞宝音。” 门房不认得虞宝音是谁,自是不敢随意让人进门。再者如今永安城中暗潮汹涌,谁知道这上门来的娘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果然,不一会儿,前去通报的门房跑了回来:“这位娘子,老爷不认得娘子,若无要事,还请娘子回吧。” 宋拂抬了抬斗笠,道:“烦请再通报一声,就说刑部司在重查当年虞家的事,虞家二娘望秦大人能……” “虞家的事与秦府五官。” 从门内,走出来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门房躬身喊了声“大夫人”,想来是秦大人的长媳了。 “公爹并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虞娘子还是找别人去吧。” 这不是头一回被人拒绝,宋拂已经心平气和了很多。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帮她推翻旧案,洗刷冤屈。更何况,时隔多年,朝堂的政局已经改了几番,即便是当年的旧友,如今只怕也有了各自的前程,哪里还顾得上也许会成为挡路石的真相。 刑部司奉旨重启调查虞家一事,这是皇帝下的旨意,但人心是自己的。姜家、薛家、曹家,皆因其他的事入了狱,而后被桓岫划入了调查的范围之内。即便是再不知情的人,到此刻,心里都有了嘀咕。 她登门拜访,有人将她赶走,也有人得知虞家还有后人,高兴的不行。有用的没用的证据,她都在收拢,她越来越发现,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康王。 那个男人,戴着伪善的面具,一心望的都是皇帝身后的那张龙椅。 没进秦府的门,宋拂冒着雨回了桓府。 她今日出门早没带雨具,这雨又来的突然,只能随手在路边买了蓑衣斗笠。她穿着这一身回府,将寿光公主吓了一跳,忙差下人煮上姜汤驱寒。 公主知她近日在忙些什么,一边亲手帮她擦着头发,一边问:“没见着人?” 宋拂笑道:“见着一户,其余的还是老样子。”意料之中,倒也不觉得难过了。 “大人们都有各自的想法。”公主叹道,“可若是能让虞家沉冤得雪,难道不该是桩好事吗?” 宋拂喝了几口姜茶,稍微舒服了点:“他们……认为虞家的欺君之罪,并不是冤枉的。” “怎么?” 宋拂道:“他们认为贞妃是被虞家藏起来了,所以,虞家欺瞒陛下,的确犯了欺君之罪。” 寿光公主神色微变。 宋拂却笑着舒展手臂:“若是这就是欺君之罪,那些指正阿爹当年在大理寺所经手的案子,都是冤假错案的证据,可不也是欺君。还有皇后,利用诡计将姑姑带出宫出了意外的皇后,难道就不是欺君之罪了吗?” 公主眼睛一亮,掩唇笑了起来:“对!那也是欺君之罪,且分明比虞家的重上十分百分。” 第99节 “所以啊,”宋拂道,“我不怕他们不肯帮忙,虞家的冤案,我们洗的清。” 似乎是一夜之间,永安城陡然入了秋。秋雨如筛糠,将永安城的各个角落都淋得湿哒哒。 似乎也因此,册立新太子的事被一推再推。 皇帝的病迟迟未好,御医们进进出出,换了几副药方子,始终不见好转。而同样的药方子,被一份份偷偷传出宫,送到了康王的案头上。 早朝时,以康王为首的朝臣,几次向老郡公提出,应当向皇帝谏言,该尽早册立新太子了。 而皇后,似乎因为太子之死,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几日后,终于振作精神,竟也开始在后宫里提起了新太子的人选。 这后宫之中,生有子嗣的女人又何止皇后一人。一说要选新太子,上了年纪的宫妃大多默不作声,生怕惹恼了皇后。也有年轻气盛,正养育着小皇子的,满心欢喜,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期盼。 可新太子究竟会是谁,谁也不知道。 而永安城外,黑云压阵。 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时分,终于淅淅沥沥地开始暂时停歇下来。一道密旨趁着这一波雨歇,飞快地穿过皇宫抵达桓府。 桓岫自刑部大牢归来,还未来得及洗去满身疲惫,就接到了这道旨意。接旨的时候,父子三人正在一处听宋拂分析搜罗到手的一些证据。 桓季看着桓岫起身绕到屏风后,再出来时,已经重新换上一身公服。 “我和你一起进宫。”宋拂站起来。 “我陪你去吧。”桓桁也站了起来。 桓岫伸手摸了摸宋拂的脸颊,道:“阿兄守好家就行。”话罢,他看了看宋拂,“等我回来。” 他说完迈步走出房门。桓府门外,秀玉已经备好了马,桓岫撩袍就要翻身上马。宋拂这时候追了出来。 她跑得有些急,胸口起伏得厉害,伸手紧紧拽住了桓岫的衣袖。 桓岫只当她是在担心,伸手就要安抚地去摸宋拂的脸。 宋拂主动蹭了蹭男人的手掌,然后踮起脚,近乎强势地抬头吻上桓岫的唇。她嘴里还有茶的清香,桓岫霎时有些怔愣,随即反客为主,捏着宋拂的脖颈,按进怀中。 她主动启唇,迎接他的亲吻,丝毫不顾身旁还有秀玉牵着马,手大胆地攀上男人的肩膀。隔着略显单薄的衣裳,彼此的体温都在攀高。可是很快,桓岫停下了吻,反而咬了咬她的下唇瓣,喟叹道:“想要抱你。” 他的话,有太深的含义。 宋拂胸膛起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收拢的手臂的力量:“我也想。” 她承认得毫无犹豫,三个字,却字字透着情深。桓岫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松开手,翻身上马。天知道他有多想不管不顾地抱起她回房。 马蹄声穿行在细雨迷蒙的永安城中,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马蹄声嗒嗒作响,一下一下,敲在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他轻而易举地入了宫,一路畅行无阻。可越走,桓岫心越沉—— 不应该如此的。 这一路上,少了太多的宫中侍卫。就连来往的宫女宦官,都显得比往日少了许多。 他沉下心往皇帝的寝宫方向走,迎面遇上了站在寝宫台阶下的皇后。 皇后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个时候进宫。她埋在皇帝身边的钉子,被一颗颗拔除。那一段时间,寝宫门外的台阶下,永远都是鲜血。被毫不客气杖杀的宫女宦官,每天都在刺激着剩余的宫人侍卫。 皇帝几乎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地对每一个他怀疑的宫人下了狠手。 就和当年,对付虞家一样。 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杀就是杀了。 她是来找皇帝的。 太子死了,她还能依靠谁?只有康王。 只要皇帝肯点头,写下诏书,立新太子,并尊她为母。她就会去劝康王放弃计划。 只要新太子是她的人,她就依旧可以尊享荣华富贵。不然,她的后位不保,甚至可能还会死在新太子手里。 因为,她的手上有太多皇子的血,甚至也从未对这些皇子们真正的和善过。 桓岫入职刑部的事,皇后是听说了的。 曹营、桓峥,甚至姜家,都在刑部,且都由他亲自审问。他在刑部任了侍郎,且主管了刑部司,加上身上有皇命,没人敢动他一动。 但今天,皇后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人走进身后这扇门。 “桓侍郎为何会来此?” “下官应召而来。” “谁召的你?”皇后拧眉问,紧接着道,“陛下身体不适,已多日不曾召见过朝臣。桓侍郎莫不是骗本宫?” 皇后身边的宦官宫女悄无声息地动了动脚步,将桓岫围拢在中间。 “陛下不可能召见你,你究竟为何进宫?” “娘娘又是为何?”桓岫还保持了几分的客气,“下官记得,皇后还在主持太子的大丧。” 皇后淡淡一笑,神情中带着疲惫:“太子的大丧有宗正寺在,本宫无需过问。本宫更想知道,桓侍郎进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娘娘是为了什么,下官就是为了什么。”桓岫索性开门见山。 “本宫?”皇后心头一突,忽的拔高声音,“你是为了新太子?” “原来,娘娘是为了太子之位来的。” 桓岫话一出,皇后当即明白他方才那一下,不过是诈了自己一把。 “是又如何?” “太子大丧还未过,娘娘就想要陛下册立新太子了。会不会,太过着急了一些?” “难道你不想吗?你与六皇子有同窗之情,又轻如手足,难道你不想趁这个机会,让陛下册立六皇子为太子?” “皇后想要谁?” “你……” 皇后是想来找皇帝的。可人没见着,见到了突然进宫的桓岫,她原本的计划陡然间被打得支离破碎。 如今…… 她眯了眯眼,望着面前自己曾一度想要拉拢,借机拉拢整个桓府的青年,心里蓦地生出的别的想法。 逼宫也无妨。 在他审出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前,唯有掐住了这些人的命脉,才不至于被人彻底翻了盘。 皇宫的天,黑云压顶。 第80章 □□ 皇后几乎是在想明白后的瞬间,张口便喊:“抓住他!” 她话音落下,身侧的那些宦官动作迅猛地扑了过去,转瞬间便抓住了桓岫,要把人往地上摁。 桓岫眼角一瞥,寝宫外的侍卫动也不动地站着台阶两侧,分明是已经被皇后换上了自己的人。 宦官一把按住桓岫的手臂,皇后的唇角登时浮起一丝冷笑:“你真不该这时候进宫……” 皇后言语中多有讥讽。关于那道召桓岫进宫的密旨究竟是什么,她现在全然不在意。只要他碍不了事,就算真的是皇帝下了密旨召他进宫也无妨。 桓岫看似落了下风,然面上依旧神色从定,见皇后多有得意,竟是双臂一挣,挣脱了宦官的禁锢。 转瞬间,腰间软剑倏的抽出。剑光一闪,割开了最近的一个小宦官的喉咙。 喷射的血,溅了一侧的宫女一脸。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第100节 “桓岫!” 皇后心头一突,声音拔高。宫女们尖叫着往后退,几个宦官匆忙就挡在了皇后的身前。就连寝宫门外的那些侍卫,这时也终于动了起来。 桓岫持剑。剑身有血顺着剑刃往下滑,低落在地上。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带着兵刃进宫!” 皇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桓岫竟然会带着兵刃进宫。文臣武将进宫都要卸剑下马,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除了宫中诸卫及特殊情况,没人可以带着兵刃进宫接受皇帝的召见。 刚看到剑的时候,皇后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好在皇帝寝宫外的侍卫,都已经换上了她的人,否则只怕真的就要他吓住。 “你好大的狗胆!” 皇后猛一挥袍袖,咬牙道:“把这个图谋不轨的家伙给本宫拿下!” 皇后喊人前来帮忙。寝宫门口的侍卫当即就纷纷二路,一拨依旧守在宫门口,一拨则下了台阶,向桓岫冲来。 能进宫当侍卫的,多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有不少甚至还是亲王郡王之子。这些人在宫中的一言一行,首先代表了皇帝,其次是卫署,接着是家门,最末才是自己。 但,这些人有时候,也会将家门放在首位。 桓岫不像宋拂,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他既然已经回了朝,就几乎是本能地会去记住所有在宫中见过的脸孔。 这些冲下台阶的侍卫,每一张脸都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显现出他们的出身。他镇定地应对,将人人一个一个报出,道:“你们,忠于谁?” 没人回答。桓岫笑了笑,手中剑一转,剑背朝下,狠狠一刀砍在其中一人的肩颈上。那人应声而倒,疼得脸色刷白。 皇后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心头突突地跳,额头冷汗涔涔。 “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她有些着急,用力抓着身边宫女的手腕,指甲掐进了对方的皮肉中而不自知。 宫女疼得掉眼泪:“娘娘,就快了……就快了……” 虽说快了,可远处什么动静也没有。 既没有闻声赶来的侍卫,也没有她们盼着的兵马,好像一时间整座皇宫都安静了下来,什么也没有了。 皇后心中不安,心底有诸多的揣测,再看桓岫手起刀落教训侍卫的场面,强稳住心神,转身大喊:“把门给本宫撞开!” “是!” 得令的侍卫转身开始冲击寝宫大门。 房门紧闭,本该轻松撞开,可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地顶住了门。 一下,两下,三下…… 门没有撞开。 皇后越发心焦,下意识地看了眼桓岫,却见他唇角扬笑,似乎早已笃定了如今的场面。 难道…… 皇后心底生出寒意。 此时的皇宫内,已是惶然一片,许多不知情的宫女宦官在惊慌失措地奔跑逃命。有人慌不择路,一头冲出了北宫门,被宫门外冲入的一队陌生兵马当场斩首。 头颅滚落马蹄旁,康王坐于马上,眼角微垂,驱马轻轻踢开了人头。 “北宫门。”望着不断冲进北宫门的兵马,康王微微眯起眼,“再往里,很快就能占据整座皇宫了。” 宫门内,哭嚎声四处响起,康王神色不变,丝毫不为这些悲戚的哭喊所动。他身边的人这时候也都越发的觉得安定,仿佛过了这宫门,最顶上的那张龙椅已经就在身下了。 “王爷!”有武将朗声道,“过了今日,大伙儿就等着王爷给封赏了!” 这人大喊一声,手握砍刀,起码冲过北宫门。 然而,也许是讽刺。 在那扇宫门的后门,越往前,血腥的气息越重,可哭嚎的人,却渐渐的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宫女,反而成了被砍杀得屁滚尿流的兵卒。 等到这人反应过来时,有箭嗖地飞来,当喉一箭,将其带落马背。 康王蓦地抬首,望向那箭飞来的方向—— 逆着光,略微有些看不清远处的人脸。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弯弓骑马站在禁军防线最前方的人。 萧秉……瑞? 与此同时,寝宫前。 “为什么还没来?” 皇后越发着急。她已经能听到了远处的喧哗,那一定是康王的兵马冲过北宫门了,可为什么还没来。 “娘娘,也许……也许只是暂时被困住了,毕竟……毕竟宫里还有禁军,不可能毫无反应……” “一个人头赏黄金十两,杀一个有官爵的黄金百两,这样都不够他们拼命的吗!” 桓岫打昏一个侍卫,凑巧听见皇后的声响,忍不住嗤笑。 一个人头黄金十两,杀一个有官爵的黄金百两?这一对狗男女倒是拨的一手好算盘。 “你笑什么?” 桓岫的笑声并无任何遮掩,皇后神色霎时变得很难看。她把所有的都押在了康王的身上,这时候哪里容得下任何一丝嘲讽的笑。 “撞开!给我把门撞开!” 皇后已经连仪态都顾及不上了。桓岫的笑,让她越发觉得如今的处境有些不太妙。 或许,根本她和康王一起,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圈套。 这个圈套,也许已经套住了他们。现在唯一可能突破这个圈套的,只有把皇帝抓到手。 “撞开!把门撞开,拿住皇帝!”皇后嘶声高喊,反叛的目的已经不再遮掩。 康王那边的叛军好歹是举着“营救皇帝”的大旗,声称皇帝被挟持,因此一路高呼杀进北宫门。但皇后这里已经丝毫不再顾及什么营救了。 桓岫只有一人,身边又围拢了进攻的侍卫,想要脱身已不容易。寝宫的门终于被撞得开始松动起来。 然而寝宫内,仍旧没有任何的声音。 “不对……” 寝宫里安静的诡异,皇帝就算病得再重,也不该至今没有任何反应。而且这扇门,何时变得如此坚不可摧。 念至此,皇后突然回过神来大喊:“走!快走!” 宫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皇后当即甩开身边的累赘,提着裙子就要往外跑,仿佛在那扇门后,有凶猛的巨兽蠢蠢欲动,只要打开,她必万劫不复。 可是已经迟了。 远处的杀声已经消失,反而有马蹄踏地的声音迅疾地由远及近而来。 紧接着,萧秉瑞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儿臣奉旨平叛,母后这是要去哪儿?” 桓岫砍昏最后一个侍卫,循声望去,皇后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六殿下……这是……做什么?” 紧闭的宫门这时候霍然从里头推开,撞门的侍卫转瞬间被人制伏。皇后回头,看着从寝宫内渐次走出,脚步整齐划一的铁甲兵卒,缓缓睁大了眼睛。 传闻中大病一场,时日无多的皇帝,大步迈出,精神饱满,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方才任何影响。而在他的身边,是一如既往侍奉左右的卢益,还有不知何时进宫的吕长真。 “拿下了?”皇帝问。 萧秉瑞下马,撩衣下拜,双手高举,呈上虎符:“叛军已拿下!请父皇收回虎符!” 皇帝颔首,身侧的卢益躬身走下台阶,接过虎符。从皇后身旁走过时,这个已经在皇帝身旁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宦官忽的笑了笑,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同样的问题,萧秉瑞问了,卢益也问了。 皇后笑了笑,颤声:“没有……我……本宫没有要去哪……”她下意识地往萧秉瑞身后去看,那里都是身着铁甲的兵卒,陌生的,看不到康王的踪影。 第101节 “母后是在看康王叔吗?” 萧秉瑞起身挥了挥手,便见兵卒们向两边退去,让开了中间的道,有将士推搡着把双手被缚的康王带到了人前。 皇后的脸,再也挂不住笑。 明明这个局设的完美无缺,可为什么偏偏会功亏一篑…… 皇后颤声:“你……不是,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这时候想要和康王划清关系显然已经不可能了。桓岫抿了抿唇,看了眼神情狼狈,已经没有了丝毫傲气的皇后,步履坚定地往台阶上走。 康王却在这时忽的大笑起来:“姜妤,你以为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你这时候想甩开我,没那么容易了!” 他话音才落,桓岫忽觉不对,扭身看去看萧秉瑞。 “不对!” “什么?” “你抓了康王,难道没看到萧子鱼?” 就在这时,有箭忽的从偏殿顶上射来。 卢益大呼:“救驾!” 桓岫只来得及看清站在偏殿顶上的萧子鱼,便扑向了皇帝。 而几乎是同时,坐在轮椅上的吕长真站了起来。 第81章 贞妃 “砰”。 寿光公主吃了一惊,忙往宋拂脚边去看,刚斟满的茶盏摔碎在地上。热茶溅了一地,洇湿了她的鞋面。 “这是怎么了?” 宋拂有些出神,倒是婢女忙不迭跪下求饶:“奴婢……奴婢……” “是我没拿稳。”宋拂摆手。 茶水是新煮开的,她拿的时候小心,可心里突然痛了一下,这才一时没能拿稳,摔破了茶盏。 她有些失神,心里略有不安。 “你别担心。”寿光公主拍了拍宋拂的手,“你要信二郎。他们不会让皇后与康王的计谋得逞的。” 康王府的那些兵马过街时,高举大旗,口喊平叛,阵势闹得很大。街上不知情的百姓,确有人信以为真。可有男人入朝为官的人家,大多心知肚明,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设局的人是康王,可这出戏怎么唱,已经是父皇他们说了算的事……” 寿光公主没说完,宋拂已经听明白了,低声道:“我不是在担心他们,只是在想,康王与皇后被抓后,陛下会怎么做。” 寿光想起素日高高在上的皇后,无法想象她与康王苟合的情景:“□□后宫已是大罪……更何况,他们意图谋反,只怕唯有一死。” “凡是参与谋反一事的官员,只怕都要祸及九族了。”宋拂淡淡地道。 寿光公主一愣,睁大眼睛看着宋拂:“你可怜他们?” “不,不可怜。”宋拂看着公主笑了笑,“当年虞家是怎么被栽赃陷害,怎么被满门抄斩的,如今不过是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 寿光公主在她身上轻拍了一下:“我以为,你会可怜他们……” “不会。康王能陷害虞家,何尝没有他们的助力。”宋拂理所当然道。 “那父皇呢?你恨他吗?” 恨的。 宋拂没有回答。 她始终恨着那个人,所以,如果可以,她其实未尝没有盼着桓岫他们能在康王弄死了皇帝后,再成功阻截叛军。 可她也知道,皇帝还不能死。 宫中。 皇帝被扑倒在地。周围一片混乱,有叛军趁乱反抗,被萧秉瑞命人一刀结果性命,而后立马有将士开始追击逃窜的萧子鱼。 而那一边,桓岫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才发觉,比他更早一步救下皇帝的,竟是腿脚并不方便的吕长真。 箭从背后,穿过了他的肩胛。殷红的血滴落在皇帝的龙袍上,威严的龙角上,是洇开的血水。 兵卒们忙要将吕长真拉起,皇帝咳嗽一声,怒道:“轻点!还不快去请御医!” 御医来得很快,几个兵卒架着吕长真就进了边上的偏殿。 面对被押着跪在地上的皇后,皇帝神情冷漠,只看着萧秉瑞道:“此次作乱的叛军,无论是否随反贼入宫逞凶,务必全城搜捕,绝不姑息!” “儿臣领旨!” 他原还打算放这些人一条生路,可现在看来,是这些人自己断了这条路。 “陛下!” 皇后着急大喊:“陛下,臣妾……” 皇帝冷冷看向皇后:“姜氏,你想对朕说什么?” 从皇后到姜氏,皇帝的态度摆得十分明显,皇后心头一寒,眼泪顷刻滚了出来:“陛下,你不能这样……我是皇后,我和你结发夫妻,你不能这样对我!” “朕的皇后,理该母仪天下。可是姜氏。”皇帝眸中闪过寒芒,“你害死了朕的皇儿,设计谋害朕的爱妃,甚至你还和朕的皇帝苟合,□□后宫。朕,该如何还视你为妻。” “不是的……”皇后喃喃,“我就是……我就是……” 皇帝显然已不愿去听什么就是。 一国之母出嫁前心有所属这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事。皇帝甚至是知道康王还是皇子时,与姜家一贯走得比较近。只是成为皇后后,不但不去母仪天下,反而处处设局陷害无辜的妃嫔皇子,还与人旧情复燃,甚至苟合,这就是大错。 没有哪个皇帝乐意头上被人戴这么一定翠绿的帽子。 皇后与康王很快被押下。 平叛后的皇宫,开始有人收拾战场。尸体被一具具转移到了宫外,通过腰牌辨认身份。 桓岫收到的那道密旨,其实是一封确认信,确认皇后与康王是否开始谋反。如果皇后在见到他后,当即收手,那么一切都会相安无事。反之,则前有萧秉瑞率军藏身北宫门,后有禁军守寝宫。 萧秉瑞手中并无兵权,这一局,皇帝拿出了虎符,命他调遣兵马埋伏北宫门。他也的确没有令皇帝失望,成功在北宫门处拦下了康王叛军。 己方的尸体有专门造册记录,叛军的则只是随意清点了人数,命人统一掩埋。这是一贯的处理方式,没有什么好说的。然桓岫却还是命人将腰牌全部收拢,并提了一个参军命其老实记录名册,对这些人另行安排。 被俘虏的士兵集体关押在了京兆县与大兴县的牢狱中,有官爵的将士们则分别关押至天牢,等待审讯。 没有人去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已有消息在永安城中传递开—— 皇后与康王勾结谋反,已被羁押,不日将进行审讯。 此次谋反的叛军同党,在宋拂得知吕长真救驾受伤进宫后第三天,被萧秉瑞亲自带人堵截在了永安城外的一间破庙中。那些人神色狼狈,哪还有过去意气奋发的样子。 消息传来时,宋拂正在给吕长真喂药,身旁是审讯归来的桓岫,老郡公也捋着胡须在边上听着。 “终于是全部抓回来了。这帮混小子,也别打别骂了,全都关进牢里好好反省吧,回头审完了就全一股脑流放好了。”老郡公抚掌道。 “已经审得差不多了。”桓岫刚坐下,这时才得空说起审讯的事来。 “这么快?”宋拂有些吃惊。 “萧子鱼把什么都交代了。全盘托出,没有一点隐瞒。” 这事到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第102节 桓岫原以为审问康王与皇后会是一桩十分困难的事情。毕竟这里头涉及了太多,寻常也不会轻易就认罪。可事实证明,并不困难。因为萧子鱼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这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有野心,但一旦目标达不成,他就绝不会让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他交代那些事,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他声称在此之前曾劝阻过康王不要逼宫,但康王身边的幕僚则一致觉得如今谋反是最好的时机。” “看来他是已经忘了自己射的那一箭了。”老郡公瞥了眼吕长真受伤的地方,不禁笑道,“康王走上绝路,实在怪不得旁人。皇后那边怎么说?好歹是一国之母。” “证据确凿,皇后就是想否认也难。”桓岫接过宋拂递来的碗,目光有些深意,“她当年下了太多狠手,墙倒众人推,想要爬起来已是太难。我今日去了陛下那,陛下对着我大骂皇后,当即就命人去皇后宫中收了凤印,下旨废后。” “那虞家的事呢?” 宋拂突然发问,桓岫不由地愣了一愣,随后缓缓摇头。 “陛下始终未提起。” 其实刑部司已经就着谋反一案,查清了当年虞家所谓欺君之罪的证据,全都来自于康王与皇后的栽赃陷害。再加上,宋拂这段时日以来收集的众多证据,足以洗刷虞家冤屈,还虞家满门清誉。 可皇帝意外的,迟迟没有下旨。那一道旨,比什么都重要。 曾受过虞家恩惠的人,从不相信虞家会犯株连九族的大罪。可不知情者信,且深信。兄妹俩之所以一直恨着却忍着,也是为了让皇帝亲自下一道圣旨,洗刷虞家的冤屈。 但如果,他不肯下旨,那吕长真就是白受了这一箭。 ***** 外面又下起了雨,还带着电闪雷鸣,平白吵得人睡不着。可也许,是因为喝了药的关系,皇帝的精神有些足。寝宫内安静得出奇,静得都能听到卢益缓缓的呼吸声。 皇帝微微侧头,瞧见卢益眉心微蹙,问:“在想什么?” “陛下……为何不愿下旨……虞家……” 他话音未落,外面骤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卢益神色一凛,赶紧出去瞧。然门才一打开,便见萧秉瑞领着一行人径直走了进来。 为首的萧秉瑞身上仍旧穿着铠甲,身后跟着的将士们自觉留在了寝宫外,而桓岫宋拂等人却跟着走进宫中。 “父皇。”萧秉瑞走在最前面,撩袍一拜,声音沉稳,再难见从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康王与姜氏已经认罪,刑部司查明,虞家当年所犯欺君之罪乃是康王与姜氏设计陷害,为安民心,还请父皇下旨为虞家正名,为虞大人正名!” 他说完,还命人呈上了一道圣旨。卢益颤抖着手将圣旨接过,待看清上头的字,神情大变。 “殿下,这……” 皇帝两手撑在床上坐起,待看清卢益送来的圣旨上究竟写了什么,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老六,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那圣旨上一笔一划,分明是皇帝的笔迹。可自己何曾写过这样的圣旨,根本就是有人以假乱真,只需要再盖上一个国玺,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圣旨。 而那上面一笔一划写的,就是昭告天下,虞家蒙冤终被洗清的内容。 皇帝很想发怒,可看着跪在底下的宋拂,他忽就一团火发不出来,顿了顿喘口气道,“你们的翅膀都硬了。” 他说着话,闭了闭眼:“朕不是不愿下旨。平初的死,是朕之错。可在下旨之前,朕要见一人。” 他看着宋拂,一字一句道:“朕要见贞妃。” 第82章 亲缘 皇帝说要见了贞妃才肯下旨。出了寝宫,萧秉瑞一直压着的火气终于蹿了上来:“父皇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贞妃,虞家的冤屈就永远不能洗清了?他说要赎罪,这就是赎罪的方式?” 他说完转了个身,桓岫当即上前喝止:“你想做什么?” 桓岫去看宋拂,宋拂看看他,叹道:“想要找回姑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老郡公捋着胡子,转头问宋拂:“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找到了贞妃,但她不愿被破坏生活的平静,虞家的冤屈和贞妃的安乐生活,你选哪一样?” “这怎么选?”萧秉瑞怒道,“什么也不选!”他说着作势要再进寝宫,“这分明就是有意为难你们!” 桓岫挡住他道:“若是有异议,方才我们就已经提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陛下从始至终想的都是要再见姑姑一面。陛下当年听信康王与姜氏设局陷害所留的证据,杀我虞家满门,他是一国之君,命刑部司重查此案,已经是给足了虞家的面子。而这面子,他是为了姑姑给的。” 宋拂说话间,眉头微蹙,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的骨子里,也许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是陛下,是九五之尊,怎么会知道错。他是想见姑姑,想见……姑姑为他生下的孩子。” 萧秉瑞努力压下怒火,几经权衡,我了握拳:“那好。小骗子,你说现在怎么办?”说着他忍不住来回踱起步来,“难道,你真要为了贞妃,放弃洗刷虞家的冤屈?” 宋拂不说话了。 这件事太大,不能随意下任何决定。萧秉瑞虽有些心急,可桓岫护着宋拂,他再急躁,对上桓岫不赞同的脸,便也只好咽下口气,捶了捶胸口。 他连太子之位都堵上了,带兵马围堵寝宫,私造圣旨,就为了帮虞家讨一份圣旨。可结果,他的父皇给了小骗子,最难的一个抉择。 雨短暂地停了一阵。等到宋拂随桓岫回了府,便又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庭院里,有鸟雀停在廊道上避雨,见人走近,扑腾着翅膀便又飞进雨中。 宋拂站定,看了看落在院中树杈上不住跳来跳去的小鸟,开口道:“如果,我去找姑姑,会不会……太自私了?” 入秋后的永安,下一阵雨,便带来一阵凉意。桓岫仰头,望着屋檐下垂下的雨帘,道:“你能找到她?” “难。”宋拂老实地摇头。 “那如何去找?” “所以,我在想,与其花个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地去找早已生活平静,说不定儿孙满堂的姑姑,来洗刷虞家昔年蒙的冤屈。不如,就这么放弃……用还活着的人的平静幸福,来成全已死的人的清白……我做不到。” ***** 秋雨阵阵,越临近永安城,越觉得这气候变得和之前生活的地方是那么的截然不同。 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又在城中绕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了一家可以落脚的邸店。高大的男人跳下马车,掀开了帘子。车里,玳瑁正给刚睡醒的大郎梳着发,闻声抬了抬头。 “先住下吧,等回头我去山上探探情况再来接你们。”李禽说着伸手把妻子扶下马车。 玳瑁紧跟着也跳了下来,伸手抱下大郎,正要说话,边上茶摊上的议论声当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待她听了几耳朵,神色顿时变了,转身把大郎重新塞回车里。 “怎么了?”李禽问。 “姑父!我们去桓家!” “谁家?” “去桓姐夫家!” ***** 宋拂带着桓岫去了趟寺庙。 她把虞家人的骨灰坛供在了寺庙。她决定不去打扰姑姑的生活,选择放弃换取皇帝的那道圣旨后,就在桓岫的陪伴下,去了趟寺庙,上一炷香,说明所有的缘由。 回府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桓岫下马,立即有仆役上前牵走坐骑。他回身就要去扶宋拂,眼角却瞥见了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 宋拂也听到了声音,随即回头去看。 那是辆极其普通的马车,有些旧。拉车的马瞧着也上了年纪。这样的马车突然朝这边过来,桓岫下意识地上前,挡住了宋拂的马。 赶车的壮汉拉紧缰绳,喊了一声“吁”。不等老马停下,就有人霍地掀开车帘,伸出脸来。 “阿姐!”玳瑁大喊,“我带姑姑回来了!” 有的人,哪怕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分别,似乎也会根植于人心中。 明明只在幼年时见过短暂的一面,宋拂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尽管容颜已改,但幼年时仅有的那些记忆,仍旧很快被人唤醒。 她被人轻轻抱在怀里,轻轻摸着脸颊,记忆里全是一个女人温温柔柔的笑容,还有身上香香甜甜的气味。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岫挡下便让仆役把人都请进府。 一路风尘仆仆回永安,主人家贴心地安排好婢女伺候沐浴更衣,洗去满身风尘。大郎精神最好,才洗完脚,听到走上来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跳下床,赤着脚就往屋外跑。 第103节 宋拂原本正与桓岫说着话,听见脚步声,忙停了下来。腿被大郎一把抱住,她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腰贴上了桓岫的大掌这才站稳。 宋拂俯下身,一把抱起大郎:“重了。” 她颠了颠,笑眯眯地蹭蹭大郎的鼻头:“我家大郎变成小胖子了。” 大郎咯咯直笑,忽的头一歪,笑道:“姑婆!” 宋拂回头,虞楚就站在身后。 “姑姑。” 看着半张狰狞半张容颜依旧的脸,宋拂的视线有些挪不开。大郎被秀石牵走,桓岫有意让出空间,给她俩好好聊聊,却被宋拂握住了手。 他回握,跟着也喊了一声“姑姑”。 虞楚在回来前就已经听玳瑁说了宋拂和桓岫的事。等亲眼见到,免不了更仔细地打量起桓岫来。 她没着急接,道:“二娘……不打算来找……姑姑吗?” 宋拂有些诧异。 虞楚道:“我听三娘都说了。你们兄妹俩……姑姑都知道了。回来的时候,也在城里听说了一些事。你打小有自己的主意,就连你阿爹都说,你若是男儿身,怕是能闯出不少名堂来。虞家的冤,只要下一道圣旨,就能彻底洗清了,你为什么不来找……不来找姑姑?” 康王和皇后联手谋反的事,在永安城中怎么也不可能瞒的下来。之后审出了什么,只要有心,何尝不能问出来。所以,哪怕皇帝不下圣旨,永安城的百姓也都知道,隆朔三年被满门抄斩的虞家,是含冤而死的。 只是,不下旨,不正名,就好像那层阴霾永远都笼罩在了虞家头顶。 “如果,非要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让路,我宁愿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宋拂浅笑,抿着唇摇了摇头,“我想,阿爹不会怨我们的。而且,姑姑看起来,过得很幸福。” “是,我过得很好。” 想起虽然无权无势,却体贴可靠的李禽,虞楚的脸上多了几分柔柔的笑意。而后,她收敛笑意,认真道:“可姑姑,愿意进宫去见一见陛下。” 贞妃回永安城的消息,很快就让萧秉瑞赶到了桓府。 他和贞妃倒是有过几面之缘,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哪里记得住那么多。等赶到桓府,见着贞妃,萧秉瑞吓了一跳。他差点张嘴就喊出声来,被桓岫一胳膊肘撞上侧腰,疼得差些咬着自己舌头。 虞楚倒是不介意他的失礼,笑着行了行礼,便与宋拂一道,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李禽似乎有些不放心,隔着车帘还与妻子说了会儿话。 进宫的路上萧秉瑞始终提着心,骑着马不时还回头去看两眼马车。桓岫与他并骑,马鞭不客气地抽在了他的腰上:“看什么?” 萧秉瑞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问:“那个……刚才那男的是?” 桓岫不语,萧秉瑞啧舌:“还真是……看着倒是比父皇年轻,而且还体贴。只是娘娘的这张脸,也不知父皇见了,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萧秉瑞担心了一路,等进了宫才发觉自己的担心全然多余了。 尽管虞楚的脸出了意外,半张脸孔狰狞的伤疤一点都不容易让人忽视,可看着这张脸,皇帝还是立即认出了人。 “楚娘……”皇帝强撑着坐起身来,“你回来了……” 虞楚缓缓点头。身边是担心她进宫,一道跟来的姐妹俩,在宫中养伤的吕长真甚至也让人推着轮椅,入了皇帝寝宫。老郡公也在,捋着胡子打量着皱眉的萧秉瑞,还有沉默地守在宋拂身边的桓岫。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皇帝说几句话,就要费力地咳嗽。卢益忙送上茶水,眼眶红红的,背过身偷偷抹了抹。 虞楚微微叹息:“陛下,楚娘已经成亲了。” 皇帝大声咳嗽,眼睛猩红。 虞楚却像是没看到他那双怒睁的眼,续道:“他很好。虽然没权没势,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可他对我很好。”如果当初不是李禽救了她,她又哪里会有命留着生下孩子,甚至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 “朕难道待你不好吗?” 皇帝语气愤恨,带着太多的不悦情绪。皇帝握拳,捶了捶龙床:“朕待你如珠如玉,如果不是姜氏,朕甚至愿意立你所生皇子为太子!” 皇帝的这一声吼,吼得所有人皱了眉头。连卢益都白了脸,忙上前劝慰。 唯独虞楚,神色不变:“是。陛下是待我很好。可是陛下的恩宠,差点要了我和孩子的命。” 皇帝噎住。 他哪里不知道,姜氏会对虞楚下手,全然是因为他当时不加掩盖的宠爱。那份宠爱,直截了当地威胁到了姜氏和前太子。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错,虞楚和孩子……只是平白受了牵连。 “孩子……现在在哪?” 皇帝内疚不已,如今只想知道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皇儿究竟在哪。他要见虞楚,目的也在于此——虞楚是不会回宫的,可萧氏的血脉,不能流离在外。 只是很显然,虞楚并不想说。 宋拂能理解姑姑的想法。 皇宫也许是别人眼里的瑰丽天地,可在她的世界中,这里的记忆,痛苦远远超过快乐。况且,虞家……是死在这座皇宫主人的手中。她又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回到这里,重历那些痛苦。 然而桓岫这时候,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视线在虞楚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那是朕的皇儿!朕只想看他一眼,难道你宁愿他在外流离,都不愿让他回宫吗?朕可以封他为王,享永世荣华!” 皇帝越说越急躁,甚至试图下床。卢益上前去扶,被他狠狠推开。 虞楚别过脸去,紧紧咬着唇:“如果不是皇子呢?” “什么?” “如果不是皇子,陛下还打算让她认祖归宗吗?” 代替快要落下泪来的虞楚说话的,是自进殿后,始终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的吕长真。 他的伤还没好,只能靠在椅背上,说上几句话就要大口喘会儿气。 “如果姑姑生下的是个女儿,陛下还打算认祖归宗,封她做公主么?” “朕愿意。”皇帝皱眉,“那是朕的骨血。” 吕长真深呼吸,扭头道:“二娘。” 宋拂一愣。 “二娘,”吕长真道,“你看看这个。” 他说着,递出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份绢书。 虞楚一眼就认出,那是她让李禽藏在桌腿上的绢书,上面……是她留给女儿的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介于存稿的问题,明天空一天,不更otz 第83章 家人 那是虞楚在离开山间小院前,让李禽藏在桌腿内侧的一封信。 原以为这封信,也许会永远不能被人发觉。等到山间的小院年年月月荒芜下去,也许这封信会随着所有的秘密,永远消失在世界上。可没想到,最后竟还是被人发现了。 信里,是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心里话。 “……你出生的时候,娘多想抱一抱你。可是娘舍不得,娘怕抱了你就舍不得把你送走。你不能留在娘的身边,那样太危险。娘随时都可能被人带回囚笼,娘不能让你跟着一起去受那样的折磨。” “……你冲着娘笑了。你那么小,被你舅舅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一笑就弯着月牙儿。你舅舅说,从此你就是虞家的小娘子了,虽然只能当做庶出,养在宋姨娘的身边。” “只是,委屈了宋姨娘,她的孩子才出生就夭折了。你舅舅将你充作宋姨娘的龙凤胎中唯一活下来的女儿,若是让宋姨娘知道了真相……所以你长大后,要多孝顺宋姨娘,她是好人,娘未出嫁前就蛮喜欢她的……” “……娘要走了。那个人一直没有放弃找娘。娘……要走了,不然早晚会连累了你舅舅。娘去看过你了,如果……如果等以后你能看到这封信,你会不会记得娘是谁?没关系,喊姑姑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娘的心就安了。” “……你一定会长得很漂亮。娘真想守着你,看你长大成人,嫁一个好夫婿,再生几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可以,娘真想听你喊一声阿娘……” 第104节 信很长,被平展开的绢书垂在掌心,大段大段的内容,不用看,便有人一字不落地低声说了出来。 不是念,也不是背,流畅地仿佛早被记忆了千百遍。 宋拂捧着绢书,面上一片恍然。 桓岫在她身侧,直直看着虞楚,已然忘了长久的注视并非该有的礼仪。那绢书上,有太多的隐秘,虽字里行间,只是一个母亲对不能养育在身旁的女儿的想念和疼爱,但当这对母女的身份是……虞楚和宋拂的时候,好像很多东西虽然一头雾水,却又恍惚觉得的确如此。 萧秉瑞就在一旁,已然被这绢书弄得一头雾水,面上茫茫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看了看宋拂,又去看虞楚,半晌只能干咽唾沫,张了张嘴:“这到底……” 他要说的话才冒了个头,就老郡公制止。老郡公还好些,面上不过同样都是讶然的神色,反观皇帝,怔怔地从虞楚脸上挪开视线,终是停留在了宋拂的脸上。 也对,即便是嫡兄的女儿,长得再像姑姑,总不会这么相像的。 虞楚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口中依旧说着信里的内容,仿佛就是想要让那些曾经打算一辈子藏起来的话语,亲口对女儿说出来。 宋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直到桓岫握上她的手掌,冰冷的掌心终于被炽热的温度带热。她脑海中的乱麻渐渐被拨开,束起,搁置一旁。清晰的脑海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楚的画面—— 这个被她喊作“姑姑”的女人,曾经用那样温柔的,带着泪水的眼注视着她,摸着她的脸说。 “女子十五笄而字,姑姑给你取一个字吧。就叫拂,拂一切恩怨憎,拂一世颠沛离。” 当年幼时的记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回忆起,宋拂恍然。 当初她找到阿兄时,阿兄问她要取什么作为化名。她想了很久,依稀记得有人曾说过“拂”字,却想不起其他。那时候,她只当是自己颠沛太久,过目不忘的记忆也变得略微有些混乱,却原来并非忘记,只是换一种方式记得。 ***** 从宫里出来,宋拂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桓岫叮嘱过萧秉瑞后,坐到了她的身旁。 一伸手,无须用力,便将人搂进了怀中。 手指轻轻一抚,湿漉漉的睫毛便在指尖急促地颤了一下。 “不高兴吗?”他抬着头,身下是缓缓拉动的马车。 怀里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片刻后便整个放松了下来。袍袖被紧紧攥着,好像怕人挣脱开,连胸前的衣襟都被咬住了。呼吸有些急促,滚烫地让他忍不住叹息,而后,是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沁入他的心神。 桓岫缓缓低头,动容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不是不高兴。 也许,真的是血浓于水。宋拂始终还记得,宋姨娘还活着的时候,对她的态度。 那时候她才多大? 很小,比大郎还大不了多少。 也许是因为龙凤胎中的儿子夭折了,也许是私底下已经从阿爹那儿得知了真相。在宋拂稀薄的幼年记忆中,宋姨娘的脸上鲜少有笑容。所以,她更多的时候,是在阿爹的膝下长大。 但,这并不妨碍她去亲近宋姨娘,亲近宋婆婆。甚至宋姨娘死的时候,她还曾偷偷喊过一声“娘”。那声“娘”到底被阿爹撞见,当时阿爹意味深长的眼神,吓得她以为自己逾矩惹他生气了。 如今想来,怕是因为她的这一声“娘”,让阿爹想到了她的生身母亲。 宋姨娘过世后,嫡母吕氏对她的照顾就越发多了一些。但很快,就有了三娘。 她羡慕过嫡母对阿兄和三娘的疼爱,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宋姨娘还活着,会不会也同样地疼爱她。甚至,在见过一次姑姑后,忍不住偷偷想过,如果她是姑姑的女儿该多好。 只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偷摸想过之后,又羞耻地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抛下疼爱自己的阿爹。 然而,兜兜转转,她真的……是姑姑的女儿。 只是她的生父,却是那个最高最寂寞,也最终将虞家满门抄斩的男人。 这一日的夜,宋拂是在一种别样的气氛中,攥着桓岫的袍袖睡去的。等到醒来时,一夜的梦终于让她醒过神来。 起身时,身边只有被男人脱下的衣袍。男人显然等她睡着后,就回了屋。 她下床洗漱。进出的婢女将房门虚虚掩着,能清楚地听到外面来往的脚步和说话声。 有人敲门。她回头,房门被人推开,男人换了一身常服,站在门口,声音带笑:“醒了?” “……嗯。” 昨日在桓岫怀里哭了很久。明明是件很高兴的事,却又不知为何,哭到最后声嘶力竭。他笨拙地安抚,好话情话说了一箩筐,才最终将她哄睡着。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回到小的时候,刚刚被他捡走,夜半做噩梦时,总会被他团在怀里哄。 隔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圣旨下来了。” 宋拂微微一愣,没敢呼吸。 桓岫笑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你还睡着的时候,卢公公亲自过来宣旨。公公体贴你,便只让我们接了旨。” “圣旨……怎么说?” 宋拂片刻不敢停,紧紧攥着桓岫的袍袖。 “虞家……平反了吗?” 自然是平了。 那圣旨是皇帝亲笔所写,又有御宝盖印,不光是桓府。朝中各部此刻只怕也都知晓虞家平反一事。城里更是贴出了告示。 圣旨的撰写一如既往的晦涩而冗长,那些华而不实的文字背后,是皇帝遵照自己的承诺,为早已满门抄斩的虞家正名。 而同时,还有一道圣旨,也说一不二地颁了下来。 隆朔三年,以康王为首的几位大臣,联合上了谏书,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诬告虞家,并参虞邈一个欺君之罪,使得原本便因得知贞妃尚且活在人世却苦寻无果的皇帝震怒,亲自下旨,诛虞氏满门。 而今,虞家平反,康王与废后姜氏□□后宫,结党营私,并意图逼宫谋反证据确凿,一众党羽在将近半月的里外追捕后,终究被一网打尽—— 为首的康王与废后姜氏自然被赐死。康王府一众及姜家诸人则凌迟处死。曹营等人宣腰斩,大理寺、御史台、千牛卫、金吾卫等听从康王命令者,追官落职。 这一道圣旨,伤了了永安城中大半世家的根基。却没有一家,有胆说一个“不”字。 便是桓府,因出了一个跟随萧子鱼的桓峥,也吃了一顿排头。好在,念在桓家父子忠君不二,只是将桓峥追官落职,并流放千里。 桓岫想,起码,勉强留了一条命。 “我带你去个地方。” 宋拂愣了愣:“去哪儿?” “去见见萧子鱼。” 其实,并不是桓岫想带宋拂去见什么萧子鱼。 想要她一起见萧子鱼的,是吕长真。 进死牢前,宋拂回头。桓岫站在马车旁,多日未放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橙色的光,和煦地宛若春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回头。 萧子鱼的投诚,没有换来活命的机会。不日之后,他也会和康王府其他人一样,被凌迟处死。 死牢内,晦暗一片,霉味、血腥味,各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康王府、姜家还有薛家众人,不论男女都被关押在此。宋拂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牢房角落里的薛芃芃。 她张了张嘴,萧子鱼的声音从另一头吵嚷了起来。 “怎么?你们兄妹俩来看我们的笑话了?” 宋拂回头,萧子鱼抓着铁牢笼,声音尖利道,“不过也是,风水轮流转,你们现在得势了,自然会想要来踩一脚!” “踩一脚?”吕长真握拳的手,青筋暴起,紧要牙关,“你当初杀害我妻子的时候,难道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你的妻子?那个叫弥丽古丽的女人?” 萧子鱼先是想了想,而后冷笑:“那个蠢女人。” 宋拂皱了下眉,紧接着便听得萧子鱼笑道:“那个女人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是太愚蠢了。” 他原本以为,在经过了心理的攻坚后,弥丽古丽愿意说出虞氏兄妹的秘密,可结果等他凑近时,却被一口咬下了耳朵。 “如果她肯老老实实说出你们兄妹的秘密,我又怎么会杀了她。” “你想知道什么秘密?” 宋拂目光沉沉,在萧子鱼转而看向自己的时候,笑了笑:“我们兄妹的身上能有什么秘密。” “小皇子的……” 第105节 “没有什么小皇子。” 宋拂喘了口气,好半晌才压抑住火气:“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小皇子。” “那个孩子,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第84章 此间 永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安宁。久未上朝的皇帝,终于再度在百官面前露了脸。百姓们不必再因夜里兵士疾行的声音感到恐惧。 晨钟暮鼓,便又是一日太平。 东宫衙署的官员们很快就换了一批。文武百官几乎在得闻消息后,立即紧张了起来。因为太子已废,册立新太子俨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在宣旨赐死康王等人时,他们迟迟没有等来宣布新太子的消息。 而现在,一道圣旨突然降下。 情理之中,却又有点意料之外。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这是皇室册立太子的一贯做法。前太子占了嫡也占了长,然而人一死,也不过是百年后的一抔黄土,还未入皇陵,被远远地埋了起来。姜氏被废,皇后位空缺,皇帝显然没有心思再立新后,那么无嫡无长,立谁为太子,就成了几方势力博弈的目的。 但显然,除了知道萧秉瑞在抓康王党羽时出过力,在得知皇帝册立六皇子萧秉瑞为太子时,他们都吃了一惊。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一贯放荡不羁的六皇子,竟最后成了赢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圣旨,炸得全朝堂的官员们都震了一震——册立虞氏女,虞宝音为郡主。 郡主的身份,比起异姓县主,那是高了不知多少身份。大多是亲王之女能得这样的封号。如今,这么尊贵的封号落在了一个异姓女身上,如何不叫人吃惊。 可转念一想,也许,这只是皇帝对虞氏的愧疚。 谁也不会想到,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皇帝的寝宫之内,曾有贞妃再度回来过。他们的陛下苦苦寻找的“皇儿”,也在那几度进出,甚至拒绝了认祖归宗,回宫当公主的准备。 这段时日内,老郡公退了休,回到淮安郡公府,含饴弄孙。大理寺、御史台换了好大一批人。刑部忙得底朝天,终是熬了几夜,熬出了头。东宫被重新休憩,很快热闹的平王府空了下来,那曾养在外面的小娘被迎进东宫,竟也从身份卑贱,一跃成了东宫的美人。 然而,等到萧秉瑞成了太子,入主东宫后,皇帝的身体似乎在一个昼夜间,病来如山倒。御医们进进出出,却是谁也不能应承一声,道自己治得好皇帝的病。 就在永安城中皇帝病入膏肓的消息愈演愈烈时,一道退位诏书再度炸在人群中。被拥上皇位的,是才入东宫,还没当几日太子的萧秉瑞。 但此时此刻,已经没人在乎这个曾经的六皇子,曾经的平王殿下究竟是个怎样不着调的性子。那气势恢宏的禅让大典并登基大典,让所有人都迫切地期盼着,这位新登基的皇帝,能带来不一样的风貌。 毕竟,康王谋反一事,才不过是刚刚落幕,所有人都还记得那些踩过心头的叛军马蹄。 新皇登基后,自然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调整官吏。 萧秉瑞手里本没有多少兵马,当初与太上皇一切设局叛军时手里的那些兵马,多是自己那点亲兵,还有就是从太上皇及几位皇叔手里借来的兵马。但是这些,就有不少人在得知萧秉瑞成了太子之后,就试探着想要讨点功劳。等到他成了新皇,更是巴不得能得一个从龙之功。 识人的本事,不是一蹴即就的。 萧秉瑞不敢调动太大,只能求助于吕长真。紧接着,吕长真与桓岫携手,整整三日夜宿宫中,为他挑选出了可用之材。 “这些人……”萧秉瑞看着手上的名册,不由叹息,“换作从前,只怕我一个都请不动。” “陛下。” 吕长真蹙眉。萧秉瑞煞有介事地“哎哎”了两声:“便是在你们跟前,也得称朕不成?真是无趣得很。” 桓岫见他这模样,眼睛弯了弯,笑道:“陛下如今是天子了,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入起居注。就连御史台,都还能参上一本。” 萧秉瑞见他脸上笑意,忙扭头去看。站在御书房一角的起居郎,方正脸孔,果真正提笔刷刷记着什么。他忙又将话题转到宋拂身上。 吕长真直言:“二娘想带姑姑回关城。” 宋拂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未改变。虞楚另嫁,自是不愿回宫,太上皇并未说什么,却是一心盼着失而复得的女儿能认祖归宗,回到自己身边。 可宋拂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回宫的请求,直言自己是虞家女,虞家名已正,仇也报,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 而这个家,已远在千里,只是一扇柴门,一个小院。有亲人,有爱人,还有忘年相交的好友。 是以到最后,太上皇不得不失望地收回了册封公主的诏书,转而下了一道圣旨,将这个已经注定分离的女儿,封为郡主。 思及此,萧秉瑞哀叹一声,靠着椅背,道:“你们呢?你们也不打算留下来?” “明日就要走了,永安城……大概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的。” 隔着书案,萧秉瑞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认真问:“官位不行,朕也不行?” 吕长真不语。桓岫摇摇头:“陛下难不成想强制我们留下?” “……” “这里,太小了。”萧秉瑞道,“朕也是出去走过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朕坐在这里,如井底之蛙,只能坐井观天,朕需要眼睛,尤其是在安西都护府。朕需要属于自己的眼睛。” 他难得正经,短短时日,身上早已脱去了曾经的纨绔,“那里离永安太远,朕不能很快顾及到,但是关外的风烟无时无刻不会燃起。朕只有拥有自己的眼睛,才能最快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 “对。” “那么先生,仲龄,你们愿不愿意做朕的眼睛?” 桓岫忽的笑了笑。 吕长真抿唇,也跟着笑出声来。 萧秉瑞一脸茫然:“喂喂,朕说的话有这么可笑吗……” “好。” 萧秉瑞一愣。 桓岫颔首:“好。我们,就做陛下的眼睛。安西都护府一带,我们就是陛下的眼睛。” 萧秉瑞怔愣,随即别过脸,眼角早已湿润。 他与桓岫,自幼情同手足,是伴读,更是至交好友。与吕长真,是阴错阳差的情敌,更是年幼时传闻中的令人嫉妒的对象。 如此,亲如手足。 如此,一日为师。 便是此去一别又是多年,也无妨这片心意,这份赤忱。 ***** 入冬后的的落雁城,风沙变作了风雪,呼啦一吹,便让人迷了眼。然白日里的市集,却依旧店铺林立,热闹至极。 这一日,霍老将军发了脾气,带着文氏在街上走上几圈。十六娘就跟在后头,笑盈盈地冲着文氏撒娇,不时得老将军的一声“冷哼”。 追根究底,还是十六娘说错了话,惹得本就心烦意乱的老将军发了脾气。 “你同十六娘较什么劲。”文氏哭笑不得地拍了拍非要往她头上簪金簪的手,“她那是想阿拂了。” “我也想那丫头了。”霍老将军叹道。 他哪会去生十六娘的气。府里也没个伶俐点活泼点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十六娘时不时上门来陪陪他们,他疼爱还来不及。可从永安传来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他这颗心,起起伏伏的,烦躁的很。十六娘又偏生说了句“宋姐姐嫁了人怕就留在永安不回来了”,直接气得他发了脾气。 “回不来也没什么。” 文氏回头,冲着十六娘摆了摆手。十六娘绽开大大的笑脸,转身哼着小曲儿就往方才经过的胭脂铺走。 身后,是文氏低声细语,安抚老将军的声音。 “想她了,就让人往永安送信。” “那小没良心的,自个儿不写信送来……” 十六娘忍不住笑,抬手拿起一盒胭脂,正打算低头闻一闻,身边来了客,一开口,便是熟悉的嗓音。 “这儿是落雁城里最大也最好的胭脂铺。”那嗓音轻轻缓缓的,透着几分的干脆利落。 十六娘忙不得扭头去看,一眼便瞧见了与一妇人挽着手的那名女子。那人似乎感觉到了视线,扭头看了过来。 “宋姐姐!” 十六娘一声惊呼,扑了过去:“宋姐姐你回来了!” 第106节 宋拂被吓了一跳,随即忍不住抱了抱兴奋的十六娘:“嗯。回来了。”她作势要介绍身边的人。 偏偏十六娘已经高兴地扭头去喊人了。宋拂跟着看去,不远处,霍老将军正与文氏从一家铺子中走出,循声望了过来,老将军的脸上有一瞬的迟疑,紧接着满脸惊喜,忙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宋拂抿了抿唇,正要行礼,手肘被轻轻一托。 “那老王八没欺负你吧?” 宋拂一愣,身侧虞楚已扭过头忍笑。 霍老将军哼了一声,又问:“成亲了没?” 宋拂赧然。 虞楚在一旁低声笑道:“还未。”代嫁那一场,自是不算。 霍老将军此时也认出了虞楚,微微颔首,道:“行。那这就准备成亲的事了。便宜那臭小子了。” 他说完,又追问了句:“臭小子呢?来了没?” “这时候才问人来没来……”宋拂叫了一声,哭笑不得。 “哼,他不来?他不来就没媳妇了,铁定跟着你们一道回来了。” 果真,霍老将军话音才落,就瞧见稍远一些的地方桓岫与人一道朝这边走了过来。 老将军把手一拍:“行了。人都来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剑三好几年的亲友今天公司旅游到我老家这儿,所以顺便去面了个基。吃了个龙虾夜宵回来,更新晚了,抱歉。233333333 第85章 大结局 霍老将军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不过是才回来没两日,老将军便让文氏找了落雁城中手艺最好的衣行娘子,给宋拂量好尺寸,回去做嫁衣了。 但,比起需要慢慢来的亲事。显然,宋拂他们手边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兄妹三人到落雁城头一件事,便是拿出所有的积蓄,开办了一家自己的书院。看起来似乎很容易,而事实上,这仍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 吕长真的腿不便行动,便由玳瑁四处奔忙打探情况,宋拂则动用手边的关系,才找到最合适的宅子,弄妥所有的手续。 书院开门那日,来的人竟出人意料的多。大多都是些出生在城中的胡人,还有不少是汉胡混血,也有汉人孩子混在其间被送到书院。吕长真一视同仁,全部招收。 书院最有意思的地方,除了因为这里汉人胡人一起授课,还因他们的院长承诺,每月中旬,都会请来安西都护府辖内出类拔萃的名人志士为学生讲学。头一个月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边关一带赫赫有名的霍老将军。 谁说书院多文人,可是男儿心头多有热血。霍老将军当年驰骋沙场的雄姿,和勇闯敌营的种种故事,这么多年来,时常流传在街头巷尾。能亲眼见一见本尊,再听上一堂课,便是课后被多布置了一些作业,学生们也都开心的不行。 霍老将军也很开心,下了课,捋着胡子不时点头:“原来当先生,是这么个感觉。挺好,挺好。” “我也想当先生。”大郎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可是阿爹说我太小了,肚子里没有墨水,讲不了学。”他有些遗憾地摸着肚子,回头又偷偷看了看那几个从身边经过的学生的肚子,“他们……都喝了很多墨水吗?” “瞎说。” 霍老将军哼哼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还不是给他们讲学了。”他哼完,昂着脑袋看了看天,问,“你大姑姑呢?” 大郎鼓起腮帮子吹吹贪玩沾上手的墨,应道:“去验尸了。” 吕长真开了书院,玳瑁和宋嬷嬷都留在书院里帮忙。李禽被举荐进了安西都护府,当了小吏,虞楚留在他们家中照料。桓岫虽在安西,却被远在宫里的萧秉瑞安了个鸿胪寺少卿的身份。 他大概,是历朝历代的鸿胪寺少卿当中,最靠近边关的一位。 所有人的生活都慢慢有了自己的节奏。宋拂也是如此。 苦也好,累了罢。习惯了和尸体为伍的生活,想要让她再找一份其他的工作,或者就待在家里相夫教子,那是很难的事。 她回到落雁城不过半月,书院才刚刚差不多搞定,朱县令就急匆匆找了过来。于是,她仍是入了仵作行,只不过身边开始带起了几个小徒弟——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学一技之长,谋些傍身的技艺。 霍老将军书院讲学这日,大雪。 宋拂本是答应去书院捧场,可几个小徒弟凑巧碰上了麻烦事。她只好冒雪赶过去帮忙。等到事情了解,匆匆回城,天色已近傍晚,雪却还是那样的大。 银红色的氅衣裹在身上,可大风一吹,冰冷的雪就顺着风灌入脖颈间。宋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紧紧氅衣,跺了跺脚。 离开永安的时候,那还是枫叶红于二月花的季节。可回了安西都护府,一入境内,便是寒风猎猎。等到了落雁城,更觉阳光明媚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少,天一日比一日冷。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踩着地上的积雪,谢过等她进门后才关上城门的守卫,一抬眼,便见着了不远处,撑着一柄伞在路边等候的男子。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蕴着举世无双的温暖,仿佛只要往前靠近一点点,她周身的那点冰寒就能消融。 她正这样想,那人已信步走了过来。伞很大,足以遮挡住两个人的头顶。宋拂微微抬头,看着男人的眼,霍地将冰冷的手伸了出来,贴在了他的两颊。 奇怪的是,她掌心下贴着的,明明是男人的脸,可却有心跳声,扑通扑通,强劲有力地从掌心一路传递到她的心头。 “别冻坏了。”桓岫感受她手掌的冰凉,拉过她的一只手往腰上环。他身上穿的是靛青色的氅衣,纹着鹤羽,衬得人分外俊朗沉稳。 宋拂也不害羞,应了一声,便将两手往他氅衣内塞,环着他的腰就趁机摸上两把。 这是他俩私下亲昵时的小动作。 宋拂环着他的腰,双手一搭一摸,忽的皱眉困惑道:“这是什么?” “什么?” “你藏了东西在身上?” 桓岫低笑,低头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你猜猜,是什么?” 宋拂抿唇,双手往他腰上走了个来回,便顺利解下了他藏着的东西。收手一看,竟是一只双层的小锦盒。 她心里突突的跳,看了看桓岫。男人唇边始终带着几分笑,有雪被风吹着钻进伞底,落在她的鼻尖,男人伸手轻轻一模:“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 是一枚缀着蝴蝶的银簪。不见得做工有多精巧精致,可偏偏一下便入了宋拂的眼。 她抬头去看桓岫。后者素来镇定自若的脸上,流露出羞愧来:“原以为是件容易事,不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被工匠师傅嫌弃了许久,才做了这么一枚簪子。” 他说完,拿过银簪,竟是趁着风雪稍停,收了伞,亲手给宋拂戴上。 “十五及笄,我……错过了,一直想给你补上。” 宋拂咬唇,眼眶微微泛红。她早不记得自己十五及笄时的场景了,对那时候的她来说,及笄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件事,不必耗费神思去记。如今想起,似乎只是吃了顿阿兄做的虞家厨子常做的菜,味道……有些一言难尽。 “好姑娘,先别哭。”桓岫微微俯身,擦了擦她的眼角,“还有一层,你再打开看看。” 再往下,似乎是为了保持神秘感,竟还有锦缎将物什紧紧包裹。宋拂伸手,仔细拆开,躺在掌心的,竟是一枚金银合制,珠翠镶嵌的发钗。钗头作莲花状,中间掐丝缠绕,镶着翠色玉石。 这一支钗子的工艺委实不像桓岫亲手做的样子。 宋拂抬头盯着他。桓岫笑了笑,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低低开口道:“这是祖母临终前给我们兄弟三人的钗子。祖传的。配之,则为我桓家妻。” 宋拂哪里不懂他的意思。 他们的亲事其实早已在准备,可有些话,从来都还不曾说过。就仿佛,彼此早已认定,要生死契阔,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就是对方,不需任何承诺。但看到这枚钗子,宋拂还是没来由地有些期盼能听到任何女人都想听的那句话。 “我的好姑娘,不会再有人分开我们了。” 桓岫轻轻按住宋拂的后脑勺,压低了声音,近乎贴着她的嘴唇,温柔地说:“我的好姑娘,我们成亲吧。” ***** 成亲的事,有霍老将军和虞楚准备,六礼走得差不多了,连吉日也已经定下。喜帖早月前便已经送去了各方,到成亲前一日,就连萧秉瑞,都亲自带着贺礼,赶到了落雁城。 桓岫和吕长真在落雁城中买了两座相邻的宅子。两府都早早挂起了红绸,贴满了喜子。大厨本是请的城中手艺最好的做红白事的师傅,不想萧秉瑞不光带来了贺礼,还带来了几个御厨。 霍老将军捋了捋胡子,望着跟头那几个颇为眼熟的御厨道:“好些年没尝过御厨的手艺了。这是沾了小丫头的光了。” 这声“小丫头”,听得萧秉瑞瞪圆了眼睛:“小骗……阿音好歹是公主,老将军你……” 第107节 霍老将军按着胡子不搭理他。 萧秉瑞也不生气嘟囔道:“我这妹妹还没疼过呢,就让仲龄给拐走了。就连出嫁,都没公主该有的正经样子,实在是委屈。” 成亲当日,天刚蒙蒙亮,文氏便赶到了虞家为宋拂绞面。上回为人代嫁,宋拂是匆匆忙忙赶鸭子上架,压根没有绞面,只被人往脸上擦了厚厚的香膏,扑了四五层白.粉,仔细想想粉刷墙面也不过如此。 宋拂被按在镜前,描眉涂脂。她本来就生的好,这一番打扮,更是如花似玉。 两家虽说近的很,可照着规矩,文氏与虞楚都不敢让宋拂吃太多东西,只端了莲子粥,喂她吃了几口,免得沾没了唇脂。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噼里啪啦一阵喧闹,紧接着便听得玳瑁在喊: “迎亲的队伍到了!” 桓岫身穿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左右跟着的是桓桁还有代替老郡公来贺喜的几个孙辈。 旁人成亲,带的男傧相多是至交好友。桓岫在永安时,深交的好友不少,来往最多的莫过于萧秉瑞。 可惜,萧秉瑞这一回却是站在了虞家门前,同玳瑁和十六娘一道,非要拦着迎亲队伍,好好为难一番新郎官。 萧秉瑞站在门前,抿着嘴唇,笑眯眯地往几个男傧相身上看。 宋拂成亲,邀请了不少住在关城时结识的朋友。这些寻常百姓不识新帝的面容,从永安而来的傧相却是一个个的都在天子面前露过脸的。一见萧秉瑞这副神情,个个都不知是该好好表现自己,还是胳膊肘往外头拐上一拐。 桓桁却是憨直了,萧秉瑞说一,他便接二。萧秉瑞满肚子的小诡计愣是一个都没法子使出来。更别说玳瑁和十六娘,如何能难住有文有武的新郎官与男傧相们。 虞家的门,很快就在围观的左邻右舍的呼喝中打开了。 虞楚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褙子。她是宋拂的生母,又是如今虞家辈分最大的人,自是要坐在上首。一旁还坐了李禽。高大的汉子,略有些局促地看着下首向自己叩首的桓岫,接过他敬上来的茶后忍不住往边上的妻子脸上看了两眼。 虞楚接过茶,低声细语地嘱咐了几句。 她十五岁入宫,得封贞妃。也曾给过一片真心,可惜被皇后骗出宫谋害,九死一生,差点就带着腹中的孩子,死在了荒郊野岭。她遇到李禽,好心救了她,这才令她捡回一条命,生下了腹中孩子。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孩子是早产,都没能足月,就无奈出生。刚出生的孩子,就像是湿漉漉的小猫崽子,那样小小的一团,柔若无骨。 她那时候绝望地甚至不敢想皇后如果知道她还活着,会不会仍旧要下杀手。她只能搏一把,求李禽把孩子送到了虞家。 至此之后,她只敢偶尔下山,远远地去看上一眼她的孩子。 看她被阿兄抱在怀里站在虞家门外摸石狮子;看她骑在阿兄的脖子上咯咯笑着伸手去抓灯笼穗子;看她渐渐长大,裹着红色的小斗篷踩在雪地里,追逐门房养的小狗…… 出神间,宋拂已经被文氏引着走到了前厅。她穿着一身红色喜服,盖着绣了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看不见脸。虞楚回过神,眼角泛出隐隐水光,低声道:“你要好好待她……” 桓岫低头称是,扶过宋拂,躬身向虞楚叩首拜别。 红色的盖头,遮挡了宋拂所有的视线。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盖头下,那不过咫尺的范围。耳边是骈四骊六训诫的话语,虞楚的声音柔情似水,大约是藏不住了,泪珠重重地打在了她与宋拂交握的手上。 宋拂此时鼻头也是一酸,低低喊了声“阿娘”。 吕长真的腿不便起身,萧秉瑞自告奋勇背起宋拂,二人一前一后送她登上门外的花轿。 这一段去大门口的路似乎有些长。萧秉瑞背着宋拂,看着越来越近的大门,忽然问:“那次,你究竟为什么爬树?” 宋拂愣了愣,随即低低笑出声来:“只是,想多看他两眼。” 那时候,她时隔多年,终于又见到了藏在心底的人,恨不能多看两眼,哪还顾得上别的。 “真是……便宜那臭小子了。” 由萧秉瑞背着上了轿子,宋拂忍不住想要掀开盖头,看一眼吕长真。轮椅就在一旁,视线能清楚地看到吕长真放在腿上,轻轻摆了摆的手。宋拂心头一酸,扭头忍下眼泪。 虽说两家是前门走后门的距离,可仍是照着落雁城的风俗,八抬大轿绕着城晃晃悠悠走了一圈。等到轿子落定,伴着喧闹的鞭炮贺喜声,宋拂被扶下轿子踩着地上长长铺好的喜摊,慢慢走进了正屋喜堂。 礼官唱和,拜堂成亲,送入洞房。 原打算闹哄哄地往新房里去闹新娘的桓家亲眷,被秀玉秀石笑盈盈地挡在了门外。年纪小的多少有些不甘,年长一些的却都知道这一对新人当年的境遇,此时也不好再往新房里闯,碍着小夫妻俩见面。 桓岫早有准备,又有萧秉瑞带来的御厨,再想闹洞房,想着外头一桌桌难得一用的“御膳”,便也都迫不及待地往前头去了。 屋里屋外没了别的人。 宋拂坐在喜床上,长长松了口气,心底又蓦地紧张了起来。 她不是头一回进洞房,可上一回满心都是担忧,全然不如这一回的紧张。屁股底下的枣子、莲子嗝得她有点不舒服,她忍不住动了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当即笼罩住了自己。 宋拂微微抬首,盖头还遮着视线。她只能隐约透过盖头去看桓岫,看不见,可还是知道,男人此时此刻正凝视着自己。 一杆秤伸进盖头底下,轻轻一挑,便揭开了大红盖头——他本该小心翼翼一些的,可不知为何,却有些迫不及待。 仔细想想,倒也正常。成亲前近半个月时间,不管是霍老将军还是虞楚、吕长真,各个把他俩盯得牢牢的,不准碰面,怕坏了规矩。两人只能私底下偷偷见面,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强解一解相思。 宋拂只觉得眼前一阵光亮,下意识地扭过头,眯了眯眼。桓岫拉过袖子往她面前轻轻一挡,挡住烛光,待她适应后,方才嘴角微翘,道:“饿吗?” 宋拂抬眼,正对上桓岫的眸子,深深的,满眼都是笑意。这一身喜服穿在他的身上,实在好看的紧。 比当年那身好看。 二人含笑对视间,门外清楚地传来十六娘的嘀咕声。 “怎么看不清楚?” “这里这里,这里看清楚。” 玳瑁也在外头。听这声音分明是暗搓搓地守在门外,扒门缝窗缝偷看。 桓岫循声,咳嗽两下,霍地打开门,门外几人“呼啦”笑着就跑了。 没让喜娘留在房里,后面的事,便都是桓岫自己动的手。照着永安规矩办的生饺子,咬一口,就留在了碗底。 斟满了合卺酒的官窑酒盏上,绘着两只白色大雁,寓意夫妻情意忠贞不渝。酒盏由一条红绳,系在一起。一人一盏,寓意同甘共苦,和和美美。 宋拂微微抬首,看着桓岫此时望着她时那双黑得望不见底的双眼,心口剧烈跳动,轻轻唤了声:“夫君。” 桓岫莞尔一笑,低头,吻上她的唇。 鼻尖相触,呼吸交融,这个吻眷恋而又显得那么的热切。 除去彼此的喜服,隔着里头薄薄的单衣,连炭火都压不住的寒意,被肌肤相贴所带来的温暖顷刻间遮盖。 宋拂清楚地能感觉到男人的手,探进了她的腰间,贪恋地摩挲着每一寸肌肤。然后一点一点往上,腰窝、脊背,再慢慢地移到了胸前。 无比熟稔的亲吻和取悦,彼此的贴合令人颤抖着发出喘息。 她忽的就在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中落下眼泪。 八岁那年,这个男人犹如黑暗中突然闯入的月光,解开了她的禁锢。 十一岁那年,这个男人掀开了她的盖头,像对待珍宝一般,将她捧在手心,给予无限温柔。 于那一刻,她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她哭得无声无息,攀着男人的肩膀,咬唇落泪。 情浓之处,男人不禁喟叹,低头轻吻她的下颌,终是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不会再分开了。”桓岫轻叹,“我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今天结束。写的虐了一些,刹不住车,索性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写下来了。回头还有两个番外,明后天会更新。因为今年暑假公司弄了个什么跨度两个月的活动,要上夜班,所以接下来不会有新的连载。暂时开了一个暂命名的快穿文案,预计十月后,连接如下,可以先赏脸收一个,回头不 第86章 番外一 隆朔六年的冬,桓岫随出使番邦的使臣队伍,离开永安城。这一走,便是八年,到乾章八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距离回国,还有不过一个月的时日。 这一年,塞外大雪纷飞。塞外的雪,大朵大朵,下得比北方凶猛很多,缠绵壮烈,看着实在是肆意。 “咳咳。” 冰刀一般的寒风掀开了使臣的兜帽,顷刻间灌入脖颈的冰冷冻得人冷不丁打了几个哆嗦,上下牙猛地打起架来。他手忙脚乱地把兜帽重新拉上,缩了缩脖子,往马便躲了躲。 这风雪太大,再不找个地方避一避,他们怕是就要冻成人柱了。 第108节 使臣扭头看了眼跟在后头,同样走得十分艰难的青年,心中暗想,这苦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的,眼看就到头能回国了,怎么这人的脸上却没个笑容。 使臣想起几年前皇帝召见,在宫中见到桓岫时的场景。他裹着氅衣进宫,黑发白肤,看着像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他开口便向陛下请命,想要随行出使番邦。倒是把他们吓了一跳。 “喝点?” 像是感觉到前头的视线,桓岫拉了拉兜帽,从挂在马背上的布囊里拿出水囊丢给同僚。 去国离家多年,最先学会的就是喝酒。 番邦的酒不比永安的香醇,但胜在浓烈。一口下去,七经八脉都滚烫了起来。更重要的是,这酒藏在水囊当中,冰天雪地之下喝上一口,顿时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 有酒自然就得喝上两口。 队伍行进的速度也随即放慢了下来,有酒的都停下喝点,这才没僵了手脚。 桓岫爬上附近的一处雪坡,从高处往下看,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身后头,爬上来一个半人高的予弥国小孩,裹得毛茸茸的,睫毛上都挂起了雪花。 “还有多久?” 风很大,小孩才一张口,就被冷风灌得呛了一口。 “快了。” 桓岫说着走下雪坡,小孩连忙跟上,脚底打绊,惊叫一声就往他背上扑。 桓岫伸手,抓着胳膊把人拉住,抬眼见小孩身边伺候的几个奴隶匆忙赶了过来,随手便把人丢了过去。 “别让你们的公主到处跑。” 桓岫说完,回到队伍中。兵士们刚刚找到附近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山洞,正忙着寻找柴火,点火取暖。 方才接了水囊的苏使臣正往火堆里丢木柴,闻声回过头。 他是当年出使番邦的队伍中,年纪最大的,时任中郎将。如今一晃眼,两鬓都已斑白,肤色也黝黑了许多,再加上身上这身予弥国的衣裳,远远看去,和番邦那些胡人也并无多少差异。 他身边还跟着一对母女,是他在番邦纳的妾和妾生子。这次离开予弥国往别处去,自然便带上了这对妻女。 “那小公主喜欢你……” “予弥国已与党项皇室接了姻亲。” 打断他的话,桓岫淡淡道。 “话虽如此。”苏使臣往那小公主身上看了两眼,“可小公主若是让人回国说上几句,怕不是这喜事就要落在你头上了。” 桓岫往火堆里添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那边聚集在一起的予弥国兵士们看了一眼。那作男孩打扮的小公主被身边的女奴围在中间,正噘着嘴发脾气。 “我已娶妻。” 大约是因为喝过酒的关系,以苏使臣为首的同僚们说话开始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其实已经娶妻也没什么。和离便是。能做驸马,为什么还要当娶世族小娘子为妻。这降妻为妾的事,朝中也没少有人做,好好哄哄也不是不行。” “太小了太小了,那小公主才这么点大……” 他们说的是汉话,予弥国那些随行的兵士们听不懂,便各个都放大了胆子。 “小是小了点,再养几年,就差不多到了年纪,能成亲了。” “说起来,仲龄你那妻子不是……” 不是李代桃僵的小婢女吗? 众人这时都想起了永安城那之前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的最多的,都是桓家娶进门的云阳县主,实际上是个被塞上花轿,李代桃僵的卑贱的婢女。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苏使臣出声。 “你认她?” “你娶的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女,论理至多只能做妾,看你这样子,难道你还真想将错就错不成?” 同行的这一批同僚当中,不少人出身不低,就连妻妾,身份都不卑微。是以,对于桓岫这样明显把一个婢女视作妻子的做法,多少都有些看不明白。 “和身份没关系。”桓岫不愿多说,喝了口酒,避开小公主望过来的视线,“既已成亲,她就是我的妻。” 有同僚想要再劝劝,却是被苏使臣给拦了下来。 众人一同出使番邦多年,虽说交情匪浅,可桓岫依旧鲜少在人前提起家中事。 旁人的家事,自然不好过问太多。是以到这时才恍然发觉,这人哪是听不得永安城里的嘲笑才跟着出使番邦,分明就是因为妻子出了意外,心灰意冷这才去国离家。 毕竟,那小婢女先入桓家,后被赶出城,不久便出了意外,被人将尸首抬回城的消息,早已在永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了。 这一波风雪过后,一行人再度上路。 那小公主仍旧时不时往桓岫身边凑,可苏使臣等人这会儿却没再和往常一样打趣他俩,反而帮着挡了几回。 毕竟是要与党项和亲的小公主,他们嘴上说几回也就罢,可不敢真惹上大麻烦,阻了自己回国的路。 没了风雪大作的恶劣天气,之后的路便显得好走了许多。 等到了目的地,余下的事便只忠君二字。这些酒后说着不得体话语的男人们,清醒的时候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始终记得远在永安的皇宫之中,他们的陛下一直看着他们。 忙碌之余,所有人都在扳着手指算回程的日子。 桓岫也不例外。 乾章八年冬,桓岫终于回国。 隆朔六年出使番邦的队伍,总共招募了兵士等一百多人一起离开永安。天灾人祸,光是从永安到边关,就有部分人在路上受重伤不得前行或是病故。到最后到了番邦,一百多人,只剩九十余人。 这些年的艰难困苦,危机重重,到最后能够回国的,仅仅只剩下六十来人。 少年成了中年,中年早早斑白两鬓。 家书虽未断,可思乡之情,越是回国越是浓烈。到一行人入关后,在落雁城内停歇,所有人突然夜里难以入眠,上街逛起晚间的集市来。 桓岫在床上翻来覆去,竟也跟着失了眠。 落雁城的夜有些热闹。 哪怕雪纷纷扬,落雁城的百姓们似乎都没被寒冷所吓退。反而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热闹的人群。 当垆卖酒的胡姬,用并不流畅的汉话,吆喝着生意;吞火的杂耍艺人,正金鸡独立站在细杆子上表演;黑发黑眼的小童搓着手,等新鲜出炉的烤红薯……这些都是在番邦时难以看到的场景。如今入关,陡然间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是桓岫一时也多有感叹。 街边有皮货行的掌柜正揣着手抬头瞅杂耍艺人吞火,一边瞧,一边啧舌:“好家伙,吞下去也不晓得烫不烫。” 边上有伙计也跟着看了两眼,眼瞧着艺人往嘴里送了团火,忍不住自己探了探舌头:“瞧着真烫,那舌头都烫出茧了吧。” 这家皮货行做的都是收安西都护府当地的皮货,然后运往永安的生意。伙计是当地人,掌柜却是从永安来的,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 桓岫正巧从边上经过,难得听到熟悉的官话,再看行里挂着的皮货,顺势便往里走了几步。 伙计抄袖站着,见来了生意,忙迎身上前:“这位郎君,有什么瞧上眼的货吗?” 桓岫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几件皮货。 伙计约莫是见多了这样的客,也不在意,紧跟了几步:“瞧郎君的模样,不像是咱们落雁城的人,怕是外地客吧?郎君不妨添几身裘衣,这几块皮子最适宜像郎君这般年纪。” 桓岫身上穿着氅衣,只是这一身本就用的不是什么上等的料子。那伙计只扫了一眼,便从行里拿下几块价位相近的皮货介绍起来。 桓岫低头摸了两手问道:“这料子,在永安穿合适吗?” 他这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官话。掌柜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货柜上头摆的一块皮子,道:“那块不错。咱们行送去永安的货里头,这种的不少。找个裁缝好好做做,不管男女,穿出去别提多有精神。关键是这皮子,在永安够暖和了。别的皮子去了永安,太厚,热得慌。” 桓岫颔首,还真就对着那块被伙计满头大汗办下来的皮子查看起来。那脾气的确不错,他连着买了三块,从皮货行离开时,那掌柜似乎看够了百戏,正往边上酒垆走,嘴里还同人说着话。 “你阿嫂几个月了,怕不是快生了吧?” “快了。” 桓岫回头看了一眼。 那酒垆门外吊了一排的灯笼,橙红色的烛光照着路面,细雪无声无息地随着风往下飘落。远远的,他瞧见一个人侧身站在门口,瞧不清脸,穿着一身胡服,开口却是官话。 那声音轻轻柔柔,干脆利落,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步,汇入来往人流中。 第109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还有~ 第87章 番外二(上) 吕长真生辰的那天,正遇上书院放假。宋拂拖了他上街,非要为他买上一身簇新的衣裳。城里的媒婆前几日才刚给他说了门亲事,若没件体面衣裳,着实不好见人家小娘子。 吕长真颇有些无奈,却还是跟着宋拂上了街,只是视线更多的落在那些女儿家能用的物件上。纵然书院的俸禄并不多,做人兄长的,仍是更多的想着自家相依为命的妹妹。 可惜,他这妹妹是个主意大的,比起女儿家用的那些珠钗、玉簪,她更看得上集市上卖的那些男装。 安西都护府辖内,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镇,每座城镇上都有各自负有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十五,城中都会云集了一大帮从各地赶来交易的商贩。 关城不大,但每月来参加赶集的商贩并不少。小小的集市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商贩,挤得水泄不通,喧哗不歇。 集上行人川流不息,纵然兄妹俩的身高并不矮,也被挤得差点走散找不着对方。 越走越拥挤,吕长真发觉他们渐渐从买卖良驹、南方丝绸等地被挤到了几块滚动的大红幡子前。 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幡子,颜色艳丽,最吸引人的主意。 他稍稍抬头,便能瞧见几个穿金戴银,肤色略深的女子,正露了肚皮,在临时搭建而起的高台上,不断扭动,腰肢纤细像水蛇,灵巧的手指在勾勾缠缠间,惑得台下围观的大汉们忍不住吞咽口水。 吕长真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伸手就要拉着宋拂一道走。 可宋拂的脚却像站住了根,牢牢地定在原地。吕长真回头看,她的脸紧紧绷着,露出鲜少会看见的凝重。待他循着方向看去,视线所及之处,站着一排容貌姣好的小娘子,年纪看着都不大,最小的大概还比宋拂要小上几岁。 这些都是被人从关外各地带来买卖的胡女。她们来自各个番邦小国,有的是因长年征战,早已国不成国家不成家,索性自荐自卖想在汉人的手底下讨一份平安长大的落脚地,有的则是被人诱骗拐卖而来。 她们的眼睛,大多都已经不那么清澈了。灰蒙蒙的,像是被人世间的凄苦折磨的没了恣意和张扬的生命力。 在这排胡人小娘子当中,宋拂紧紧盯着的,是两个单薄的被挤到了角落的人影。 稍年长一些的,是个十来岁的回纥少女,衣着单薄,露着鲜明的锁骨,如金沙一般的长发狼狈地披散在肩头。她的脸色很不好,两颊处有明显不健康的红晕,饶是如此她也紧紧搂着怀中年纪比她还小上几岁的小女娃。 女娃娃的脸色比她更差,嘴唇又干又白。瘦得就像是一只没毛的猴子,只剩一双眼睛,深凹、无神。 吕长真很快注意到,少女的手腕上还系了一条油亮的长绳。沿着绳子方向看去,长长的,一直延伸到了高台旁的一根木桩上。 那根本就是用来拴驴马用的木桩,现在却拴着一个人,委实嘲讽得很。 “我们不能救她们吗?”宋拂拽了拽吕长真的衣袖,“她们病了,如果不及时送医,可能会死的。”又接着问:“那个人,会送她们去看大夫么?” 吕长真本是想走,闻声怔了一怔。 那一大一小的姐妹看着的确病得厉害,和其他拼命想要在人前露脸好把自己卖出好价钱的胡人小娘子们不同,她们甚至根本没有力气去争抢最靠前最露脸的位置。 再看站在高台旁,正与人交易的中年商贩,似乎天生了一张尖酸市侩的脸,买卖时偶尔提一嘴那俩姐妹,价格一低再低,仍是没人愿买。 “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这一路上花了多少银子给你们看病,不光没好,还差点连累其他人。可别给我病死了,不然我亏大发了!” 那商贩一口回纥话,吕长真听不懂,宋拂却是听了立马翻译成汉话同他重复了一遍。 完了,她咬咬唇,没忍住,问道:“我们……能买下她们吗?” 吕长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着她。他们家那么小,书院的俸禄仅够兄妹俩吃饱穿暖的,哪还有余钱再养两个人。 可宋拂的神情格外执着,显然并非是一时同情心发作,凝重的神情分明已经过深思熟虑。 他摸了摸腰间的荷包。 太瘪了,哪里能够买下两个女奴。 姐妹俩脚底下有块不大起眼的牌子,写了她俩的售价。但兴许是因为没人肯买两个病秧子回去,那售价改了又改,薄薄的木牌已经被划得乱七八糟。 也有喜好这口的富绅亲自在集市上挑女奴,见了她俩的模样,动了心思。可那商贩到底见钱眼开,见富绅望之不俗,当即将价格往上又抬了抬。 吕长真只觉得袖口被宋拂紧紧攥住,直到富绅摇头作罢,她似乎这才松了口气,连带着攥住衣袖的力气也放下了不少。 吕长真莫名地放轻了声音,问:“真的,想要买下她们?” “能吗?”宋拂眼睛发亮,转念想到四面空空的家,不免有些心灰,“我们……掏不出那么多钱吧。”她松开手,低头喃喃,“我们……已经不在永安了。” 吕长真哪里看得宋拂这副低落的模样,只说想想。不多会儿,还真就叫他买下了那对姐妹。 那商贩收了钱,嘿嘿一笑,当即就解开木桩上拴着的绳子,把姐妹俩交给了他。 那年长一些的少女觉察到手腕上的牵引,眼珠缓缓一转,看向了吕长真。 在吕长真还不叫吕长真的那些鲜衣怒马的日子里,他和那些永安城中的世家子弟一般,见是过许许多多花容月貌的少女。鲜嫩、成熟、丰满、苗条,汉人、胡人、汉胡混血,如同百花,开在永安城的街头巷尾。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明明病得风吹就能倒,可迎上他的目光时,那少女却在极其坦然地回看。眼神中,是同湖水般的清澈,仿佛根本就没有放弃过任何希望。 吕长真作势要解开少女手腕上的长绳,那商贩忙不迭道:“还是系着吧。这姐妹俩可没少逃跑。” “人被你从爹娘身边拐来卖,难不成还不兴人逃跑?” 商贩尴尬一笑,打哈哈道:“我可不拐人。她们,别看她们这样,可当初也是自愿跟着我过来的。不是我拐的,不是我。”他说着,转头去做别人的生意,再不愿回头。 宋拂头回做成了一桩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心情正是愉快的时候。且她又是女儿家,自然要比吕长真更容易得姐妹俩的信任。不多会儿便从姐妹俩口中问出了许多事情。 到这时,他们方才知道,这一对姐妹,并非真的姐妹。 年长一些的少女名叫弥丽古丽,是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胡女的名字。在整个安西都护府,叫这个名字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号。年少的女娃则叫萨丽。 两个人都是被商贩从家乡哄骗出来的,拐进关内。中途逃过几次,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又被抓了回来。 因为容貌生得好,商贩不敢用太大劲教训,只敢口头上恐吓,始终准备卖个高价。可没想到最后竟然会病得没人敢买,只好低价,免得亏大钱。 人买回来,总是要找地方安置的。 兄妹俩在关城的小院只够住兄妹两人的,再多一人都挤得慌,更何况还一口气多的两人。 好在吕长真在关城住了好些年,倒是认识了不少人,最后将这对姐妹花安置在了家附近一处卖酒的小作坊。小作坊的主人是位胡女婆婆,无儿无女,见了姐妹俩当即欢喜得不行,又是请大夫,又是做好菜,将俩姐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 再后来,吕长真和宋拂时常去看姐妹俩。年长的弥丽古丽渐渐身姿纤长起来,小小的萨丽也越发有精神,很快就长到了如花似玉的年纪。 那一年,是乾章四年,宋拂正式成了关城一名在册的女仵作。 也是这一年,吕长真忽然发觉,当初他带回来的弥丽古丽已经长成了美丽的姑娘。他猝不及防地头一回做了一场有头有脸的春.梦。 乾章五年,兄妹俩在关城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然总有些人,一个不留神就打破了这场平静,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入兄妹俩的生活当中。 吕长真卷起书,轻轻敲了敲宋拂的脑袋,叹道:“你又熬了几晚?你照照镜子自己瞧瞧,这眼圈黑得快比炭火还黑了。” 宋拂正要反驳,县衙就又着人过来喊,宋拂应了一声,就要往县衙去。吕长真二话不说迈开腿也跟着走,心里盘算着怎样也得让县令放宋拂几日的假。 可到了县衙,许多事,便不是由着他怎样想了。 时隔多年,吕长真终于还是在关城,遇上了永安的旧人。 那个骄傲如孔雀的青年,不是六皇子萧秉瑞又会是谁。 只是到底当年那个纨绔倨傲的少年长高了不少,他一时间竟差些没认出人来。 “这事究竟是何原因?”吕长真站在堂外,见萧秉瑞背着手在堂内来回踱步,县令等人满头是汗,唯唯诺诺,唯独宋拂蹲在盖了白布的尸体旁,神色淡淡。 “我不过几日未回客栈,怎么一回来你们就派了人告诉我,说柳娘不仅失踪了,还发现了她的尸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弥丽古丽的声音这时候从身后传来,吕长真回首,一眼便瞧见了她手中提着的篮子。 “你怎么来了?” 第110节 “做了些吃的送给你们,才知道你们都来了县衙。”弥丽古丽探头望了望堂内的情形,问,“这是怎么了?” 吕长真张嘴正要道,堂内原本怒气冲冲的萧秉瑞忽地健步如飞,十分温柔的对弥丽古丽笑道:“这位小娘子敢问芳名?” 萧秉瑞的模样生得好。他生母淑妃早年也得皇帝宠爱,后来被分了宠,却还是因为母家关系,在后宫里有着一席之位。至于萧秉瑞…… 吕长真始终记得,在他逃离永安城前,这位六皇子还仅仅只是个偶尔会在宫宴上露脸的少年。不出彩,不卑劣,寻寻常常,看着像是注定了只能当安分守己、混吃等死的亲王。 这一眨眼,人就这么大了。 不过好像……还是那放荡不羁的脾气。 虞家还在的时候,这位六皇子就有了好消息。虽是个纨绔,可好歹不算坏,又有着皇子的身份,再怎样也不至于找不着好人家。只是淑妃显然知道,萧秉瑞想要找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小娘子为正妃,怕有些难—— 那些世族,多半会将正经出生的女儿好好培养,便不是嫁给最后前途的几位皇子,那也是要联姻,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人家的。 淑妃同母家的讨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因着那小娘子年纪还小,家中长辈舍不得,便先订了约,只等着三年后娶过门。 吕长真算了算,若是没出什么意外,这时候的萧秉瑞该是已经成亲了的。所以……这是带着侍妾远行? 萧秉瑞还对着弥丽古丽笑。 他笑得好看,可这突然凑过来的动作还是有些失礼。弥丽古丽下意识地往吕长真身后躲了躲。 “哎,你别怕。”萧秉瑞往后头凑了两步,“小娘子芳名?” 他前一刻还在因柳娘的死咄咄逼人,后一刻却是立即看上了年轻貌美的弥丽古丽,脸上哪还能见着方才的怒意。 吕长真皱眉,挪了几步,挡住萧秉瑞。 “郎君与死者是何关系?” 吕长真开口,萧秉瑞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柳娘是我的妾。” “既是郎君的妾室,郎君为何会不知自己枕边人失踪、出事?” 萧秉瑞瞪眼:“我如何能知道!难不成还能是我杀了自己的妾?” 边上有衙差撇了撇嘴嘟囔:“说不定呢。”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发生过,富绅弄死了难缠的侍妾或外室,既摆脱了麻烦,也省去了回府后正妻的询问。 这话说的,分明就是质问。萧秉瑞气得也顾不上后头还躲了个美人,愤怒道:“孤是当朝六皇子,孤还能杀了自己的妾不成!” 萧秉瑞这一声吼,县衙里蓦地没了声音。 看萧秉瑞那身打扮,县令等人只当他是哪儿来的大户,生怕得罪了人。这会儿直接吓得跪在了地上。 “殿……殿下!” “殿什么下!”萧秉瑞气坏了,“孤就问一句,柳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88章 番外二(下) 这关城,天高皇帝远。 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都护府里的都护大人。再大一点,便也只能是听说了。谁也没想到,这会儿竟还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来了位皇子。 这皇子的妾,那也不是普通的妾。哪还敢轻易下结论。 吕长真自觉这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仔细听了才知道,这里头,他家二娘还真的掺了一脚。 “孤来城中数日,偶然与这位姓宋的小娘子遇见过一回。当初不过只是一眼,小娘子便记住了孤与柳娘的容貌。” “柳娘失踪,孤都还未知晓,还是宋小娘子意外发现了柳娘的尸体,画了孤的画像,托人寻到了孤,孤这才知柳娘出了事。” 萧秉瑞瞪眼。他不过就是在个漂亮寡妇家里住了几晚,哪知跟着来关城的侍妾就突然出了事。要知道这个柳娘可是他新得的宠妾,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出事,他说什么都要查到底。 弥丽古丽见宋拂始终蹲在尸体边上,胆子稍稍壮大一些,往人身边靠了靠。 “这位娘子年纪轻轻,怎么会突然没了?” “是被牛马踏死的。” 边上有个老仵作皱眉道,“看尸体的模样,是典型的牛马踏死。” 老仵作说的,弥丽古丽听不懂。这一整个圈子里的人,怕除了宋拂,还真就没第二个人听得懂他的话。 萧秉瑞往弥丽古丽身边走,吕长真下意识也过去挡了一挡。 “牛马踏死?她好端端的,怎么就遇上这种事……” “是他杀。” 宋拂突然出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萧秉瑞的话。 老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怒道:“你个小娘子懂什么!我说了是牛马踏死,就是牛马踏死。尸色微黄,两手散,头发不慢,口鼻有血出,不是牛马踏死是什么?” 宋拂入仵作行的事,吕长真心底一直存着担忧。她才入仵作行不过半年有余,已经得罪了不少有资历的老仵作。这一位,显然也是被气到了。 “二娘。”吕长真轻咳。宋拂却没搭理,反而义正辞严道:“这位娘子身上的伤,分明是杀伤!” 老仵作差点摔了手里的家伙,萧秉瑞怒道:“这到底是牛马踏死,还是他杀?” 皇子一怒,旁人哪敢还有太多的话。甭管牛马踏死还是杀伤了,这会儿自然把这事放在了最紧要的地方,赶紧派人出去仔细查了。 这一查,还就真的给查出了问题。 萧秉瑞到关城不过两三日,便遇上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紧接着随口跟柳娘交代了一声,就去寡妇家留宿了。柳娘模样好,性子又是江南女儿家的娇俏,进出客栈的时候,被城里的地痞给瞧上了。 跟过了皇子,柳娘哪里看得上地痞流氓。拒绝过几回后,不知怎的就在出门的时候被那地痞带走了。 再发现时,人就已经死在了巷子里。那边上是户人家,见她死在自家后门,晦气得很,当即趁夜偷偷把人丢在了街上。这才有了后来的发现。以及宋拂过目不忘画下画像,寻找六皇子辨尸的事。 柳娘的死因刚查清,萧秉瑞就托人将尸体火化,找地方埋了起来。完事之后,那年轻寡妇家也不去了,反而缠上了弥丽古丽。成日里往她和妹妹萨丽帮忙的酿酒作坊跑。 作坊的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胡人婆婆,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做了几十年的买卖。往日里的生意,多是和关城里的几个胡人酒垆做,偶尔接上一些富绅大户的单子。这一回,却是遇上了个死缠烂打的萧秉瑞,硬生生地被买空了一地窖的酒。 酒没了,人却也不走了。 别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萧秉瑞是天明便往作坊跑,入了夜还恋恋不舍,非要等到作坊熄了灯,这才肯回客栈。 关城不大,有痴男缠上弥丽古丽的消息,不过两三日,就传到了吕长真耳里。 “缠上弥丽古丽的人?”宋拂正巧在边上喝水,闻声侧目看向拿这事谈笑的一位老先生,“难不成是六皇子?” “只听说是位年轻的郎君,倒是不知是何身份。”老先生捋着胡子道,“若真是那位六皇子,弥丽古丽倒不如答应了,跟人回去过好日子。” 他说着竟还点头,似乎觉得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宋拂却撇撇嘴:“那六皇子才死了一个宠妾,转头就看上了弥丽古丽。这样的男人可不长情。” 老先生咳嗽两声,知道说不过吕先生家的这位妹子,便只好转了个话题:“文行啊,城头那家孙小娘子,你可记得去看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觉得合适,就把亲事定下来吧……” 老先生话没说完,还不等吕长真答应一声,宋拂“啪”一下,搁下手里的碗。老先生吓了一跳,丢下叮嘱的话,匆忙就跑。 “阿兄若是不抓紧一些,弥丽古丽就要被人拐走了。” 吕长真不动。宋拂抬脚,踩在他的脚背上,气得咬牙:“阿兄真不喜欢弥丽古丽?行,阿兄不喜欢,我就给她找喜欢的人去,省得被那六皇子给祸害了。” 她说完,还真就跑出了家门。 吕长真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宋拂倒还真的是说到做到。 翌日,吕长真就听书院的学生“偶然”提起,她带着弥丽古丽去见了媒婆。 那学生的娘亲,就是关城有名的媒婆。宋拂说一不二的性子,吕长真平日倒是不觉得怎样,如今却忍不住皱了眉头。 那六皇子分明还缠着弥丽古丽,宋拂突然就又去见了媒婆。若是叫有心人知道这事,对弥丽古丽的声誉显然有碍。 吕长真多少担心俩人冲撞了六皇子。书院下了课,他也不急着回家,匆忙就去了作坊。 第111节 作坊外,宋拂正拦着萧秉瑞,身后是被她牢牢护住的弥丽古丽姐妹俩。萧秉瑞往左,她便往左,萧秉瑞往右,她便往右。就同个老母鸡似的,张开胳膊,挡住人向往弥丽古丽身边凑的举动。 吕长真担忧地往前走,就听见萧秉瑞气极反笑道:“孤只是想同弥丽古丽说说话,宋娘子你何必这么拦着。” “想同殿下说话的人,能从关城西城门排到东城门,何必非要缠着弥丽古丽?” “这怎么能一样。那些可都不是美人。” “美人。”宋拂点点头,倏的偏头看着萧秉瑞笑,“殿下府里有几位美人了?” “……” 宋拂冷哼,行了一礼:“殿下,弥丽古丽已与我阿兄定下亲事,择日便将完婚。殿下这般怕是不妥吧。” 宋拂这话说得突然,吕长真心头一突。 萧秉瑞“啊”了一声,有些不信:“真的……已有婚约?” “有了。” 似乎怕萧秉瑞不信,宋拂赶紧偷偷在身后摆手。弥丽古丽咬唇:“我真有婚约了。” 这俩人的理由找的实在敷衍得很,六皇子就是一时信了,怕也很快就会回过神来。吕长真扶额,当即决定过去帮忙挡一挡。 他一动,宋拂那边便扭过头来看。 萧秉瑞正回过神来,洋洋得意道:“只是婚约而已……” 话音没落,弥丽古丽忽的喊了一声:“文行!” 她喊完,便如蝴蝶一般,飞到吕长真身侧,微微一个垫脚,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 吕长真的心,在那一刻,“咚”地差点跃出喉咙。 他愣愣地看着转过身去的弥丽古丽,垂在身侧的手被她紧紧握住,似乎有些紧张,掌心都出了汗。可不知是谁的。 他听着弥丽古丽脸上露出几分局促,装着胆子喊:“我已经认定了这个男人,殿下……殿下莫要……”她声音发颤,双耳已经通红。 吕长真胸腔里的跳跃声越来越大,不由地挣了挣手,反握住她。弥丽古丽手上一颤,脸上腾地就烧红了起来。 “真是……”萧秉瑞哭笑不得,手指摩挲着扳指,笑道,“孤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只可惜,好好的美人,如今只可远观了。” 萧秉瑞的话,让吕长真微微吃了一惊。然他好像真的就没再缠着弥丽古丽,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萧秉瑞虽还时不时往作坊跑,可始终和弥丽古丽保持着距离。反而,同宋拂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你别和萧秉瑞走得太近。”吕长真从书院回来,老远就瞧见宋拂和萧秉瑞站在街头说话,等人走了,忙上前给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宋拂闷闷地笑:“他这是想给他永安城里的朋友说媒。我才不想被拉这个媒,就骗了骗他。” 吕长真动了动唇角,从书袋里扒出一卷书。“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淘来了。”见宋拂接过书,吕长真忍不住道:“那位殿下毕竟是宫里的人,还是当心些好。免得被人知晓了我们的身世。” 这天之后,宋拂果真与萧秉瑞保持了距离。他们兄妹的身世特殊,便是在安西都护府一带,也鲜少与人深交。霍老将军府是例外,但这份例外的前提,也是霍老将军曾与虞家关系匪浅。 至于萧秉瑞……能不来往,显然还是不来往的好。 吕长真自觉有些对不住妹妹,可想到虞家和皇室的仇,便又只能狠狠心,防备着萧秉瑞几次三番地接近。 宋拂反而好像真的不在意,一头扎进了自己的事情。等到吕长真得知真相后,他与弥丽古丽的三媒六聘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 这门亲事,吕长真并不反对。他只担心自己的身世,最后会牵连到弥丽古丽。可这个年轻的胡人姑娘,虽面露羞涩,却十分坚定地摇了头。 “我不怕那些。”她的汉话已经说得可以了。那些跟着吕长真学习汉话的日子里,她总是显得温顺乖巧,头一回露出这么坚定的神情。 恍然间,吕长真仿佛又见到了那个站在集市上被人兜售,却没低过头的身影。 “我不怕那些。”没有看到吕长真的回应,弥丽古丽有些急,“以后的路,我可以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吕长真闭上眼,有些不敢看她的双眼。 也许,胡女的骨子里的确有着汉人女子所没有的奔放和勇敢。弥丽古丽直接伸手,紧紧抓住了吕长真的衣角。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世。这世上有秘密的人那么多,可有秘密的人里,我只信你和二娘。” “我想嫁给你,你娶不娶?” 娶! 他何尝不是对弥丽古丽藏着感情。只是他太过胆怯,生怕得到的又很快失去,只想把所有的心悸藏在心底。可萧秉瑞的出现,一次一次冲击他心底所有的壁垒,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偏偏这个时候还偷摸着做了所有的工作。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最后的选择—— 这门亲事,成,还是不成? 乾章七年,吕长真与弥丽古丽大婚。 乾章八年,弥丽古丽怀孕。 乾章九年,吕长真长子出生。因是长子,故称大郎。这年,弥丽古丽抱着大郎,笑眯眯地对兄妹俩说,希望下一胎能生个女儿,最好能长得像姑姑。 乾章十年,有客访。吕长真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品茶的桓岫,忽就觉得心下不宁。入夜,他果然听到了那个人翻墙去了隔壁宋拂院子里的动静,心下越发不能平静。只觉得怕是他们兄妹俩这些年平静的日子,是真就要走到尽头了。 乾章十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们兄妹俩的身份被人揭穿,康王之子萧子鱼带人不远万里前来捉拿他们。吕长真一度以为,下令做着一些的人,是皇帝。可桓岫告诉他们,萧子鱼背后的人,是康王。 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于吕长真和宋拂来说,他们兄妹俩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明白有朝一日总会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然后下狠手,想要彻底斩草除根,将虞家真真正正地灭门。 但知道,不代表屈服。 唯独是……连累了弥丽古丽。 尸体被送回来,他跨进门,看见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衣裳,露出的双手却凝着乌红色的血块,连擦也擦不干净了。 他的妻子。 那个曾经拥有着一双叫他心动的眼睛的女人,冰冷地躺在那里。他迈腿,想要走到床边,却踉跄地差点跌倒。 他和妻子,从此天人永隔…… 乾章十三年。 在落雁城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 雪落了整整一夜,厚的一脚踩下去就到了小腿肚。大郎本是在扫雪,可身后跟了小狗,一脚一个梅花印,逗得他丢了扫帚,追着狗直跑。 薛芃芃是来告辞的,可没见着宋拂,只瞧见了坐在屋檐下的吕长真。 她说她要走了,有个走南闯北的皮货商讨她续弦,嫁了之后就跟着到处走,去瞧瞧除了永安和落雁城之外的地方。 吕长真笑笑,温声道:“挺好的。” 他对薛家始终没有什么好感。可也知道,薛芃芃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和薛家划分界限。这也是为什么,在薛家阖府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二娘竟然会央求新帝饶过她。 那之后,薛芃芃就被人送来了落雁城。她没改名,还是姓薛,叫芃芃。她说她要记住这个身份,记得薛家那些年的愚蠢。 薛芃芃说要走,吕长真自然不会留她。 他送她到门外,外头有个老实憨厚的矮胖男人正牵着马等着,见人出来,忙行了个礼,牵过她的手,扶她上马。 吕长真目送他们远去,再回头就听见了从另一头传来的说话声。 他循声去看,他家二娘正被人稳稳背在身上,踩着雪,笑闹着往家的方向走来。 雪地静谧,两人的背影被拉得长长的。 他忽然有些想念弥丽古丽。 如果她还在,如果他的腿还能行动自如,他多想背着她,走在雪地里,听踏雪的吱呀声,听彼此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是真完结了~暂定十月后开的新坑如下,有兴趣可以收藏一个~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