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苏西堕落》 第1章 《假如苏西堕落》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美丽可爱的苏西因出身为私生女,童年记忆甚是孤独, 然而父亲苏富来死后,留下一份奇怪的遗嘱, 在遗嘱公布日起算,一年之内,凡有行为堕落者,遗产即被充公,分予其他子女。 这一年内,四兄妹的生活忽然变得刺激多姿。 其余兄弟姐妹由于品德问题,纷纷被取消继承权, 戏剧性的场面此起彼伏,善良的苏西并无喜悦的神色, 而天性乐观向上的苏西呢?苏西会不会堕落? 然而,一套陈旧的木偶所带来的缘分,她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一) 那一通重要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苏西正在开会。 她只是宇宙广告公司的中等职员。 秘书轻轻说:“苏小姐,一位雷家振律师找你,一定要亲自与你讲话。” 上司老陆立刻发作,“叫他留言,苏西你稍后复他,我们正忙呢。” 苏西不是个不识相的人,可是一听是雷律师,立刻说:“这是我一个重要电话。” 竟不理老陆弹眼碌睛,自管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雷律师,我是苏西。” “苏西,他们决定下午四时到我办公室听遗嘱内容,你准时到。” 果然是等了近一个月的消息。 “苏西,假如你得不到什么好处,请勿失望。” 苏西吸进一口气,“我明白,我原本不贪图什么。” 雷律师笑,“我很了解你。” 苏西回到会议室,披上外套,抓起手袋。 老陆急问:“喂,你又开小差?” “我真有要事。” 老陆蹬足,“苏西,我记你大过。” 苏西停住脚,转过头来,“家父遗嘱今日公布,我非第一时间知道内容不可。” 老陆耸然动容,他约莫知道苏西的身世,“那你速去速回。” 苏西赶了去。 银行区步行比乘车快,她走了十五分钟便到雷律师事务所。 雷家振是好人,这些年来,从来未曾小觑过她们母女,你要是知道看低一对孤苦的母女是何等样容易,你就会佩服雷律师为人。 苏西早到。 雷律师亲自迎出来。 她一脸笑容,上下打量苏西。 “去梳好头,补一补妆,一会儿他们整家会来。” “是。” 雷律师脱下她戴着的钻石耳环交给苏西,“这会使你亮丽。” 苏西轻轻叹口气,真是个好心人,不想她太过寒伧。 她到化妆间照镜子,荆钗布裙的她浓眉大眼,若有时间金钱大肆修饰,想必另外有一种味道,可是早上出门,已经劳碌了整日,此刻外型有点野性难驯。 苏西梳好一把天然鬈发,这把头发一遇潮湿,即时失控,好比海藻。 她戴上钻石耳环,抖了抖衣服,走出去。 他们一家已经到了。 浩洁荡荡四个人,母亲与一子两女。 年纪都比苏西大,端坐雷律师对面,苏西推门进去,他们只佯装听不见。 他们连头都没抬,只当苏西透明。 多年来苏西都承受着同一待遇,气馁之际也十分气恼,可是这种感觉已随父亲辞世而烟消云散。 她丝毫不介意,挑后边角落一个位子坐下。 雷律师咳嗽一声。 “人都到齐了。” 没有人应她。 雷律师开启了一只棕色大信封。 “这份遗嘱,立了有三年,一直存在我这里。” 她取出文件。 办公室里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苏西感觉有点悲凉,上一代恩怨已随着生命结束消逝,今日即使一无所得,她也无所谓,当然,他们会笑她,但她并非一个敏感的人,她有更实际的事情需要料理。 雷律师轻轻读出遗嘱:“我,苏富来,是一个小商人,经营电子零件生意,娶一妻一妾,妻李福晋生一子苏进,两女苏近、苏周,妾黄遥香已离异,生一女苏西。” 雷律师读到这里停了一停。 一个人的一生,原来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交待。 苏西轻轻叹息一声。 在静寂的办公室里,吁气声清晰可闻。 众人动也不动,苏西坐在他们后面,觉得他们似石膏像。 雷律师读下去:“李福晋及黄遥香生活细节早另有安排,不劳我再操心,因此,我将财产平均分为四份。” 此言一出,苏太太李福晋第一个霍地转过身子来。脸色如锅底般黑,怒不可遏。 苏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大意外了,父亲并不喜欢她,几次三番,同她说话,往往头也不抬,眼睛看着别处,令她难堪。 可是到头来,他办事公允,苏西泪盈于睫。 雷律师读下去:“承继我的遗产,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四人,不得堕落。” 听到这里,不要说是苏西睁大双眼,莫名其妙,连雷律师都露出些微狐疑之色。 他们四人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最大的堕落,便是怀疑我这份遗嘱的真实性,违者立刻失去继承权。” 他们马上静下来。 “由今日起算,一年之内,由雷家振律师及我好友朱立生公证,凡有行为堕落者,遗产即被充公,分予其他子女。” 这时,苏西实在忍不住,冲口而出:“什么叫做堕落?” 只听得苏近与苏周也问:“对,堕落有什么标准?” “在这一年内,各子女可支遗产的利息使用,我财产不算丰厚,每人约可分到一千万美元。” 遗嘱已宣读完毕。 苏进霍地站起,“这张遗嘱有问题,我会找律师来研究,家父生前,明明向我暗示,财产将分两份,我是家中唯一男丁,占一半,两个妹妹分剩下那一半。” 雷律师忽然拉下了脸。 苏西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凶神恶刹样,只听得她一字一字说:“苏进,你若对亡父的意愿一点尊重也无,我会与你周旋到底。” 苏近也大怒,推翻了一张茶几,“那三几厘利息,叫人如何运作?” 雷律师斩钉截铁地说:“或者你可以考虑学苏西那样,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苏进一阵风似刮走。 苏西端坐不动。 苏近与苏周扶起母亲,走出办公室,走到门口,母女三人一起转过头来瞪着她。 她们终于走了。 雷律师说:“来,喝一杯庆祝一下。” 苏西定一定神,抬起头来,接过香摈,一饮而尽。 “什么叫做堕落?” 雷家振微笑,“触犯法律,也就是堕落了。” “吸毒呢?自杀呢。” “别担心,虽无一定准绳,社会总有公论。” 苏西又问:“苏进会不会搞事?” “他若轻举妄动,你的财产便会增加。” “假使我们四个人都堕落呢?” “那,有几间大学的奖学金会因此得益。” “这一年内,我该如何循规蹈矩?” “苏西,做回你自己就很好,现在,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你母亲。” “谢谢你,雷律师。” 苏西先回广告公司。 老陆迎出来,“怎么样?” 苏西笑着反问:“你说呢?” 老陆端详她,“呵,”他喊出来,“苏西,你已是个富女了。” “可不是。” “你要辞职?” “不,我会做下去。” 老陆堆上笑容,虚伪的诚意自他的皱纹里涌出来,“那真是我们的荣幸,你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客户。” “首先,我要告假。” “当然当然,处理财产是非常棘手的事。” 苏西开着小小日本车赶回家去。 母亲坐在露台上看风景,声音有笑意,“分到你那份了?” “雷律师已知会你?” “是,她很满意安排。” “妈,你呢?” “一个女孩手边有妆奁总是好事。” “妈,从此以后我可以罢买日货,置欧洲跑车了。” “恭喜你。” “妈,你高兴吗?” “我替你开心。” 苏西追问:“你自己呢,母亲,你自己呢?” 她哑然失笑,“现在你经济独立,不劳我挂心,下个月我可以乘轮船去环游世界。” 苏西开怀地笑。 “可是,苏西,你要小心,你不能堕落。” “不会,堕落也不是易事。” “苏西,你太天真了,一个人甚易堕落。” “我不相信。” “嫁人为妾,即十分堕落。” 苏西不语。 她母亲苦笑,“去,去选购欧洲跑车。” 她站起来,身段高挑,同苏西一个式样。 “我约了人打桥牌,晚上不回来吃饭。” “你不想知我得到多少?” “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也是他的女儿。” 她出去了。 苏西知道母亲想藉故静一静,今天这件事勾起大多回忆,她一定感慨万千。 累了一天,在雷律师处喝的香摈又冒起泡来,苏西躺到长沙发上去,不消片刻,已经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因为担心,也与心理医生谈过梦境。 开始的时候,梦见她自己走进一个客厅。 第2章 苏进苏近与苏周都已经坐在那里,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们是成人,她却还是小孩。 她尴尬地站在一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来,也不知道需见什么人。 忽然听见苏近与苏周咕咕笑。 当然是笑苏西。 苏西本来不叫苏西,父亲叫她苏迪(内“西”),一样有一只撑艇,只是少了一点。 母亲在填写出身证明文件的时候,沉默地、固执地只写了一个西字。 自此以后,连名字也成了笑柄。 苏近与苏周是那样喜欢取笑人,事实上,她们的嘴至今尚在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笑歪,堪称奇迹。 苏西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不久她会醒来,可是仍然难堪羞愧到极点,梦与现实何其接近。 只听得苏近笑道:“浑身都是毛,简直似只动物。” 梦中,她们每次取笑讽刺揶揄的题目都不一样,内容却保证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头发眉毛,简直黏在一起,手手脚脚黑墨墨,一看仔细,也是汗毛,哈哈哈,是个毛孩。” 无论她们说什么,苏西总是开不了口,承受着无限屈辱。 她试过在梦中挣扎张嘴,可是只能发出哑哑之声,似只乌鸦,急得她热泪直流,于是引起更多耻笑。 心理医生同她说:“你已经长大,不必理会出身,鼓起勇气,开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么关系,你一旦耿耿于怀,自卑不已,这噩梦终日会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苏西叹一口气,正想自梦中走出来,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的手脚身体迅速长大拔高,在数秒钟内变成一个大人模样。 噫,苏西不再是七岁,苏西已是二十三岁。 接着,她呀地一声,发觉会得开口说话。 她指着苏近,“你!” 苏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这是谁、什么时候进来、怎么会得站在门角。 “哎呀,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我叫苏西,”她一字一字说出来,“苏──西。” 她踏前一步,握着拳头。 苏近与苏周害怕了,姐妹搂作一团。 苏西甚有快感,想挥舞拳头,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铃声大作,甚为吵耳。 刹那间,她醒了。 哎呀,这是一个好梦,她真不愿醒来。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医生。 司徒是个英俊温柔的年轻人,现代译梦人,而且会替客户坚守秘密。 他听完苏西叙说,想一想,“你已得到释放,不再自卑。” 苏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过,一个真正不介怀的自由人,不会做这种梦。” “这个我也懂,从今以后,轮到他们梦见我挥舞着拳头分掉他们四分之一财产。” 司徒耐心他说:“不,也不是那样。” 苏西静下来,“应该如何?” “应该心胸里完全没有那一家人,你才会得到真正释放。” 苏西释然,“这是至高境界,明镜本非台,向来无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会永远记得他们。” “那么,你心中永远有创伤。” 苏西承认,“可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伤疤,人生怎会十全十美。” “说得很好,有没有想过遗产怎么样用?” “我不懂投资,也不会做生意,我想,会慢慢使用利息。” “已经可以令你舒服地过一生。” 同一天,雷律师找她:“你得见见朱立生。” “谁?” “请勿掉以轻心,这朱立生与我同样是你的品格评选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这是真的,她从未踏进过大宅的门,过年过节,父亲只来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个有特权的客人,一次,约七八岁模样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说:“谢谢你来看我们。”她记得父亲笑了。 又有一次,他带来一个朋友,送苏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游记人物玩偶,苏西珍藏至今。 苏西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分开,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当好,房子、车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学毕业,替成绩不是上佳的苏西找了几间小大学,苏西挑美国加州是因为当时一个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学,结果到了彼邦,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苏西并没有读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边永远看不起她,但是她却没因此患出人头地及扬眉吐气情意结。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价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转移的事实。 毕业时,父母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那帧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这里,雷律师打断她的恩绪:“明日下午六时,你到美国会所德萨斯厅见他。” “遵命。” 父亲病发的一段时期,她应召去看过他,苏进他们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监视,毫不避嫌。 苏西认为他们欺侮病人,十分愤怒。 可是她其实并不认识病中的父亲,他从来都是个陌生人。 与一般病人不同,他并没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样穿西装在书房中工作。 每次见到苏西,总是很宽欣。 “你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有时也说:“来,替我把这份资料储入电脑。” 通常,那个监视人会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来,像一只猫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样。 渐渐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装与衬衫越来越大,似只空洞的壳子。 然后,他进了医院。 晚上六时,德萨斯厅。 一走进去,便看到一大瓶黄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领班说出她约的人,恃者连忙带她到一张空桌坐下。 苏西想喝酒,可是太阳还未下山。 她听人说过,日落之前喝酒,是堕落行为。 苏西嗤一声笑出来。 她不知身后已经站着一个年轻人,津津有味看着她。 等到发觉身边有一道影子,才转过头来。 她十分讶异,这不可能是朱立生,这人不过三十,不不,甚至不超过二十六岁。 果然,他伸出手来,一边说:“家父有事临时赶往新加坡,他失约了,叫我来招呼。苏小姐,我叫朱启东。” 苏西反客为主,“你好,请坐。” “家父说抱歉,改天再请苏小姐。” 因本来见的是他父亲,苏西不禁老气横秋、视朱启东为晚辈,顺口问道:“读书还是做事?” 那朱启东有点迷惑,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女子与他一般穿白衬衫蓝布裤,他从未见过女子有那样旺盛的毛发,一转过头来,他看到天然浓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与一双炯炯大眼。 朱启东有点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说:“已经在做事了。” 这时,苏西已经知道语气不对,有点造次,可是一时下不了台,只得死挺,轻描淡写地问:“干的是哪一行?” 朱启东顺她的意,诚惶诚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儿科医生。” 啊,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飞溅出来,沾到苏西脸上。 “怎么会有空?” “我正放假。” “你时时放假?” “不,刚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到蒙古乌兰巴托回来。” 苏西探探身子,“去干什么?” “我负责帮助当地儿童医治缝合兔唇裂颚。” 苏西凝视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问:“没有薪酬?” “是志愿行动。” “自备粮草?” “正确。” “乌兰巴托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夏季白天气温升至摄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晒至龟裂。” 苏西耸然动容。 她不出声了。 朱启东知道他面试已经及格,松一口气。 半晌,苏西试探地问:“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吗?” “当然。” 太阳落山了,金光射到苏西毛毛的鬓角上,把她白皙的脸衬托得似安琪儿。 朱启东听见他的心在说话:这是一见钟情吗? 他看着她贪婪地喝起冰冻啤酒来,天真地呀一声,眯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质世界里,有这样平常心的女子已绝无仅有。 父亲叫他招呼她,他却已决定追求她。 她是谁?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启东心思荡漾。 只听得苏西问:“你可拥有诊所?” “不,我在大学医学院任职。”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伤风感冒赚钱。 苏西十分纳罕,这样的年轻人在都会中实在见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出现,她运道转了。 她微笑,“这好似一个盲约。” 朱启东承认,父亲回来时非得谢他不可。 今早还想藉故推辞。 “启东,你替我到美国会所去见一个人。” “爸,叫秘书替你改约会日期岂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后,不可将她在约会日历上推来推去,你去见她。” “我不认识她。” “是一浓眉大眼的年轻女子。” “我没有空。” “我说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启东看着他父亲,“爸,所以我经济一向独立,否则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团团转。” 现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亲的秘书一定有苏西的电话地址。 第3章 正想让苏西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口袋里的传呼机响起来。 朱启东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那仅一岁的换心病人更重要。 苏西很了解,“医院找?” “是,我需即刻赶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约你?” “当然。” “不能送你,抱歉。” 苏西笑着拨动双手,“快走快走。” 朱启东匆匆忙忙离去。 有些男人空闲得会蹲在美容院里陪女友熨头发,不不不,这不是苏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独自坐在那瓶黄玫瑰前,直至天色缓缓暗下去。 真舒畅。 原来父亲一直对她一视同仁。 她从来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几次,当她还小的时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亲的大手,却提不起勇气,她怕他会推开幼小的她。 后来,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苏西羡慕那些可以在父亲怀中打滚的同学。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赛,居高临下,无比尊贵。 吃冰淇淋时毫不经意,糊得一嘴一脸一身都是,由父亲擦干净…… 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直至今日。 苏西长叹一声,回家休息。 他为什么不早点有所表示呢,原来他一直把这个小女儿放在心底。 半夜,苏西听见外头悉悉响。 开了灯,出去看到母亲替她收拾书房杂物。 “妈妈,”母女俩紧紧拥抱。 在这刹那,苏西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乏。 这间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东西搬走,都还留着:笨重迟钝的第一代私人电脑、参考书籍、钢笔、手表…… 苏西相信两个可能:要不,母亲未能忘记他,故此一切都留着,书房像间纪念馆。 要不,真正忘记了他,所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其余家私杂物,扔在那里懒得收拾。 苏西知道母亲已经忘记了他。 记惦他的只是苏西。 母亲睡了,苏西却醒着。 她坐在宽大的花梨书桌前,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消磨失眠之夜。 一颗田黄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几许温柔”四字。 小时候问母亲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语气干脆决绝,后来,苏西把图章印出来,去问人,才知道刻的是什么,只觉荡气回肠。 苏西对奇*书*电&子^书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感觉上父亲一直在找温柔体贴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负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亲后来也有男朋友,她处理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在苏西面前出现过。 至多将车驶到门前接她,被苏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谁?” “妈妈的朋友。” “是亲密朋友吗?” “不,吃顿饭,解解闷的朋友。” “会结婚吗?” “放心,没可能。” 母亲说过话倒是算数的。 这样的男伴好似换过三四个,到了十六八岁,苏西十分鼓励母亲出外寻欢作乐。 她等她门。 男伴永远不进屋来,为此,苏西感激母亲。 为什么要子女叫她的男伴为叔叔呢,多么突兀,什么地方钻出来如此怪异的雾水亲戚。 最近,母亲已经很少出去。 苏西很担心她会寂寞。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来,发觉身上盖着毯子,母亲已经外出。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田黄闲章。 摊开手,几许温柔四字端端正正盖在她手心之中。 苏西笑了。 她洗把脸,淋个浴,出门。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来招呼,“咦,今日怎么有空?” “珊珊,帮帮忙。” “什么事?” “替我熨直这把头发,还有,眉毛修得细一点,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长出来了。” 抱怨完毕,她颓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来,“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门来要求熨一个大蓬头。”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与你的天然发质斗。” “老板娘,你有钱不赚,认真可恶。” “我做生意凭良知。” “快动手吧。” 师傅过来,笑笑,只梳了两下,称赞道:“这头发羡煞旁人。”苏西的气仿佛已经消了一半。 师傅又说:“今日换个花样,我帮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如换个头。”苏西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女性统统爱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变客人,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齐美观精神。” 苏西只得扬扬手,“动手吧。” 话虽那样说,离开的时候,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得自己,眉毛明显细了,头发伏贴光滑,嘴上汗毛已经淡不可见。 苏西十分满意。 她到雷律师事务所去归还耳环。 雷律师不在,她把耳环交给秘书。 刚好在这个时候,主人家回来了。 她提着鲜红色公事包,神气十足,从前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见苏西,立刻一愣,“这是谁?” 苏西扬起头。 假如苏西堕落(二) (二) “你为谁改变自己?” 苏西答:“我自己。” “你头一个要爱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须学会与你相处。” “我明白。” “这装扮怪怪地,不适合你。” 苏西扮一个鬼脸。 “见到朱立生了?你们谈过些什么?”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儿子朱启东做代表。” “啊,你见过启东,”雷律师十分高兴,“那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内涵。” “是,我看他长大,是名毫无缺点的年轻人。” “是个完人?” “稍有牛脾气,三岁大就到处逼长辈扮病人给他诊症,达不到目的就生气。” 苏西骇笑,“多可爱。” “毕业后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后地区去赠医施药,一点经济头脑也无,幸亏父亲是个成功生意人,否则空有学问抱负,生活也成问题。” 唁,原来如此。 “结婚没有?” “谁要他,你会嫁他吗?” 苏西笑,“为什么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还有霍乱天花为患。” 苏西吐吐舌头。 “一次他给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时候并没有戴手套,我惊问:‘口罩、手套呢’,当地的军人入病营都戴口罩。” “他怎么说?” “他茫然答:‘为什么要戴手套?’” 苏西点点头。 “他想都没想过,你说是不是神经病。” “他与父亲不和?” “咦,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铢锱必计,恐怕不以为然。” “不,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难得。” 霄家振律师看到苏西眼睛里去,“还想知道什么?” 苏西索性再问:“他母亲可易相处。” “父母已离异多年。” 苏西说:“啊,同我一样。” 雷律师笑,“说对了。” “离婚,可算堕落?” “我实在不想承认,不过,早三十年,社会风气的确如此封闭,几乎公认离婚是堕落行为之一,当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么不妥之处,离婚妇人是侮辱称呼。” 苏西耸然动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堕落。” “哗,那吸烟可算堕落?” “在一些保守固执的母亲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堕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么,做舞女应该怎么办?” “一直不十分确定,至今,有所谓名媛认为名牌衣物不应售予身份暧昧女性,还有,任职欢场,肯定是自甘堕落,应与麻疯病人关在一起。” “现在麻疯已经绝迹。” 雷律师接上:“那么,数夜之女最毒。” 苏西抬起头想了一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倘若我们四人统统堕落,财产又如何处理?” 雷律师变色,“不会吧?” “堕落的准则如此虚无飘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锦囊,到时拆启,必有指示。” “苏进有否给你麻烦?” “他敢。” 苏西沉吟,“他这个人----” “我知道,一向欺压你的是苏进。” 苏西抬起头想一想,推说:“不记得了。” 雷律师微笑,“苏西,假使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像你。” 苏西哑然失笑,“锗爱错爱,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么用。” “是你那种绝不让任何人与事干扰你过好日子的乐观精神。” “是吗,”苏西诧异,“那也计分?” “一百分,我至讨厌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没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书进来说:“雷律师,董先生已经在等。” 苏西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我们再联络。” 苏西忽然问:“可以约会朱启东吗?” 雷家振醒悟,这才是苏西真正要问的问题。 第4章 “当然可以。” “不犯规?” “一点关系也没有。” “谢谢你。” 苏西松口气,奔到街上,欢呼一声。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时间吹直的头发保证又会反弹。 苏西想回广告公司去打一个转,与同事说几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回,她喜欢穿过各个商场顺带看看橱窗,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苏西看到一方丝巾,驻足打量,这时,她发觉身后有一个中年人。 跟了她有一段时间了,他也佯装看橱窗。 一眼就知道这一类衣着普通的男子对古灵精怪的女装不可能有兴趣。 苏西不出声,她买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许躲在后边人群里,一直到苏西站起来,他都没有再出现。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宝店,他又出现了。 苏西叹口气,有人跟踪她。 为什么?当然是要看她日常行踪如何,从中研究挑剔。 这还会是谁,一定是苏进。 苏西握紧拳头,十分气忿,新仇旧恨全部勾了起来。 雷家振律师说得对,最会得欺压她们母女的,便是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半兄。 苏西属牛,他也属牛,碰巧大一号,但是苏西从没见过如此奸诈的牛。 十多年前父母分手,也是苏进导演的好戏。 他痛恨她们母女,认为她们破坏他家庭,恐惧父亲终于会离开他们那头家,故此从来不放过苏西母女。 他终于等到机会。 他派人跟踪,不,不是苏西母亲,而是他亲生父亲。 他捉到父亲约会一个女演员的证据,把整份证据送到苏西家去。 聘用私家侦探是苏进惯伎。 苏西记得母亲看到录影带时十分平静,声线有点无奈:“唉呀,我这会子可难下台了。” 本来已经十分动摇的一段关系被这条导火线完全摧毁。 苏西回忆到这里,握紧拳头。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迁怒一个人一件事,苏西憎恨苏进。 这个人不学无术,绝不长进,年复一年,学做生意、炒卖地产、搞日本餐馆、批发时装、电子零件、旅游公司……七十二行,几乎什么都做齐,没有一桩不亏大本,简直是无底洞。 他最怕有人来分薄他的身家。 事成后,苏进不住炫耀他的手段,亲友全部知道这件事,传为笑柄,日后辗转传到苏西耳中。 她从未与母亲商议过这件事。 父亲如此不忠,长远也没有意思。 苏西本来想走进派出所,好警告那个跟踪者,终于改变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办法。 苏西叫部车子回家,她想到了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反正她现在也有多余的钱可花。 她正收集资料,电话铃响了。 “我真怕你去了别处度假。” 是朱启东,苏西心头一阵温暖。 虽然都会人海茫茫,不过要找一个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约你吃晚饭。” 苏西揶揄他:“医院随时会传你。” 他十分无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饭。” “我来好了。” “六时正接你。” “那么早?” “想早一点看到你。” “好,我在家等你。” 苏西趁这个空档联络了一家郭氏私家侦探社。 郭氏曾经是宇宙广告公司的客户。 苏西说出她的要求:跟踪、报告、拍摄、录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侦探社说:“我们需要他的照片、住址、办公地点。” “我立刻把资料传真过来。” 苏西忽然想到,其实两兄妹都堕落不堪,没有一个好人。 她有丝内疚,朱启东若知道她这另一面,可会深深吃惊失望? 不管了,她必须保护自己,敌人已经动手,她也该准备武器了吧。 侦探社立即有电话过来,“资料收到。” “拜托。” 苏西吁出一口气。 她刚想打扮一下,门铃已经响起来。 果然是朱启东。 如果对方派人守在她门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约会见证人的儿子。 好呀,没问题。 朱启东进来,“伯母不在家。” 苏西笑,“她的约会比我多。” 她斟两杯冰冻啤酒出来。 “地方很宽敞。” “是呀,老房子、老家具,装修一直没变,厨房墙角还有母亲替我量度身高进展记录,最多一年高三英寸半,真厉害。” 朱启东笑着坐下。 苏西忽然疑心,“你为什么不问我父亲?” 他可是已经打听过她的家事,如果有,她对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启东莫名其妙,他说:“对,伯父也不在家。” 苏西微微笑,“家父已经去世。” “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西十分矛盾,这时,她又希望他什么都知道,省得她费唇舌解释。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父母从来未曾正式结婚。” “一直以来,生活非常节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没有奢侈品。” “现在好了,得到一笔遗产……” 交待身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苏西沉默了。 朱启东说:“我从不知道坐家中喝啤酒可以这样舒服。” 苏西笑答:“那是因为你知足。” 他端详她快乐天使般容颜,满心欢欣。 她为他修饰过,可是鬈发野性难驯,早已飞弹得四处都是。 他忽然问:“你的眉毛怎么了?” “我修过。” 朱启东大吃一惊,“可是,浓眉最漂亮。” 苏西意外,“你喜欢?” 朱启东大力颔首,“刚健、妩媚、精神奕奕。” 苏西心花怒放,“那,以后我不碰它们了。” 朱启东趋近一点,想说些什么,这时,他的传呼机又响。 他一怔。 苏西已经笑起来。 “咦,今晚我休假。” 呵,他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电话拨到医院,告诉值班人员:“你应找上官,今晚他轮更。”舒出一口气。 苏西说:“让我们出去吃饭。” “不如到舍下。” 唔,一个无国界医生的家可能真是一间寒舍,去见识一下不妨。 “好。” 苏西取过外套跟他走,这才发觉,她对他,还没有说过“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好好。 对别的男生可没有这样驯服,“不,我想早点走。”“不,我头痛。”“不,今明后晚都有事。”“不,我不会跳舞。”不,不,不。 门口停着一辆蛤蟆似新式欧洲跑车,一看就知道性能超卓。 但苏西讶异,“这是你的车子?不像呀。” “实不相瞒,妹妹启盈[奇書網整理提供]见我有约,借出跑车给我,她说,女孩子喜欢新车。” 苏西微笑,“你本来用什么车?,’ 朱启东扬扬头,“我没有车,步行十分钟可到医院。” 苏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后我也不用改变自己了。” “当然不必。” 苏西设想到他仍与家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独立洋房,布置名贵大方,朱立生父女都不在家。 朱启东的书房十分简洁,书桌上放着他在各国工作的照片。 苏西仔仔细细逐张欣赏,问题多多。 “这是什么病?”怵目心惊。 “很可怕,叫食肉菌。” “啊,我听说过。四十八小时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儿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疗的疾病,但因缺乏药物失救。”苏西不语。 片刻女佣请他俩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苏西吃了很多。 一样是父母离异家庭,他们这一家又不失温暖。 “有无启盈的玉照?” “嘿,她最爱拍照。” 摊开照片簿,真是琳琅满目,朱启盈在一问著名法国珠宝公司任公共关系职位,人长得漂亮,打扮时髦,完全走在时代尖端。 “这是家母。” 苏西冲口而出:“最年轻美丽的伯母。” 朱启东笑,“启盈同母亲一个印子。” “令尊呢?” “他不喜欢拍照。” 苏西有点失望。 不过她没想到看老照相簿也会那样有趣。 “几时介绍我认识启盈。” “你会嫌她幼稚。” 苏西连忙说:“不不不,我才笨拙呢。” “聪明人都那样讲。” 苏西急急赔笑,“折煞我了。”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 “对不起,我听听。上官,什么事?嗯,原来如此,女朋友的表姨妈娶媳妇,非去吃喜酒不可,我也有女朋友呀,一样走不开,吹牛?她就在我身边,不信,她同你说几句。” 竟把电话递给苏西。 苏西骇笑,“哪一位?” 那边又笑又说:“你是小朱的女友?他找到女友了?你央求他代我当三小时夜更可好?他一向是我们这种有包袱之人的救星。” 苏西笑弯了腰。 朱启东在一边教她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苏西对上官医生复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上官一直嚷:“厉害,厉害。” 苏西笑着说:“他马上来。” 第5章 上官说:“皇恩浩荡。” “你的同事都那样可爱吗?” “上官的确特别一点。” “我告辞了。” “对不起,原本可以去看电影。” “改天好了,机会多多。” 他送她返家。 母亲看着她,“这样高兴,去什么地方来着?” “同某君约会。” 做母亲的感叹:“异性相吸,无可抗拒,人类天性如此。” “是,”苏西承认:“人类命运如此。” “现在都是明白人了,合理得多,我像你那样大的时候,我妈对我说:‘遥香,何必嫁人,你陪我出入教会岂非十分圣洁’。” 苏西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事,不禁奇道:“外婆真的那样说?她不结婚,何来女儿?” 黄女士答:“用诸别人身上的才叫规矩,她成为我的终身反面教材,至少,这一段母女关系,可以由我控制。” 苏西吁出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雷律师找她。 “苏进要求开紧急会议。” “有必要敷衍他吗广 “将来,你也可以召他出席开会。” 苏西当然知道苏进想说些什么。 她抵达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他们三兄妹已经到齐。 苏进一见苏西进来便指着她厉声说:“你与朱立生之子朱启东来往甚密,究竟居心如何?” 苏西不语,静静在一角落坐下。 苏进怒不可遏,“企图私通公证人,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律师开口了:“你稍安毋躁。” 苏进转过头来,“雷女士,你一直偏帮苏西。” 雷律师也提高声音:“一个人有权结交朋友,即使这人是朱立生之子。” 苏进气白了脸,“好,我明日就去追求朱立生之女。” 雷律师不怒反笑:“这也是你的自由,你大可以那样做,可是如果你以为你有机会影响朱立生的判断,你就错得很厉害。” 苏进道:“苏西已经左右了你的看法。” 雷律师凝视他,“你也大小觑我这个长辈了。” 苏进拍桌子:“要在这里寻公道是不可能的事。” “你少在我办公室大呼小叫。” 苏进叫妹妹,“我们走。” 然后他指着苏西,“我一定会证实你堕落。” 苏西既好气又好笑。 苏近与苏周两姐妹仰一仰头就跟着走了。 雷律师没好气,“早知不接这份古怪透顶的遗嘱来办。” 苏西问:“一妻一妾可算堕落?” “站在女性立场来说,是天下最荒唐的堕落行为。” 苏西微笑,“可是,他却不准我们胡调。” 规矩,是用来加诸别人的一件事。 别人犯错,罪不可恕,自己的闪失,则永远情有可原。 “苏进怎会知道你约会朱启东。” “他用私家侦探。” “卑鄙。” “我也用私家侦探盯他。” “苏西,怨怨相报何时了。” “我想多了解这一个大哥。” “你看,金钱万恶。” 苏西笑,“可不是。” 郭氏侦探社有人在家门口等她。 “苏小姐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一定有重要消息。 “请到舍下。” 把那位郭先生请进书房,轻轻关上门。 苏西接过一只大信封。 打开,是一叠照片,拍得玲珑清晰。 苏西一看,震惊,呆住,掩着嘴。 真没想到! 照片里两个男人,一个是苏进,另一个是----一张非常英俊熟悉的面孔,苏西认识他,她定期见这个人,他是苏西的心理医生司徒伟文。 苏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天下竟会有这样怪异的事。 她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手足无措。 只听得郭侦探说:“他俩每星期一及五定期见面,来往超过一年。” 苏西吞下一口涎沫。 “两人感情很好。” 苏西用右手不住抚摸左手臂,像是想把汗毛安抚下去的样子。 “你没料到会发现这样的秘密吧。” 苏西颔首。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开,所有邪魔古怪都飞逸出来,叫人永无宁日。”他说的是希腊神话故事。 过片刻,苏西试探着问:“这……算是堕落吗?” 小郭有一丝讶异,却十分平和地答:“成年人有权选择密友。” 小郭说得对。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大哥,另一个是我的医生。” 小郭意外,“不是你的男友?” 苏西吁出一口气,“不不,谢谢天,幸亏不是。” 小郭如释重负,“那,我比较容易说话了。” 什么,难道还有下文? “事情有点复杂,你看。” 小郭再掏出一只信封。 案中有案,这侦探查案好手段。 信壳里仍然是照片,一位资深记者说过,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果然。 苏西一看,耸然动容:“啊。”她低呼出来。 可不是值得惊叫,这次,照片中一人是司徒医生,另一人是美貌少女,两人态度热昵,司徒的手正在抚摸少女的长发。 苏西说:“这女孩是司徒医务所的接待员殷小姐。” “呵,你全认识,这三角关系对你不陌生。” “如此复杂!” “苏小姐,我正担心你也是其中一个主角。” 苏西忍不住,“啐。” “既然是个旁观者,再好没有,”小郭停一停,“他们的关系日趋紧张,苏进已经起了疑心,在星期一与五以外的日子里,都出现在医务所附近。” “嗯。” “苏进是一个浮躁骄做的人----” “你怎么知道?” 小郭微笑,“我藉故向他问路,得到非常不礼貌的待遇,从此得到的结论。” “是,”苏西点头,“他母亲宠坏他,他为人自私、自大。” 小郭这才明白到,兄妹同父异母。 他说下去:“我预料纸包不住火,苏进不会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苏西十分担心,“都是成年人,不会闹事吧。” 小郭想一想,“我们走着瞧。” 他站起来告辞。 苏西趁母亲尚未回家,匆匆收起照片。 一向厌恶苏进的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 这人原来愚昧至此,他自己住在玻璃屋里,却向别人扔石头。 这是报复的好机会。 只要把两份照片送到大宅,苏西一看,必定面如死灰,如果想更彻底地叫他们丢脸,更可叫苏太太也收一份。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不算过分。 但是,苏西却不打算那样做。 她所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报复只有使她变得像苏进一般阴险,她一向看不起他,如果变得同他一样,苏西无法向自己的良知交待。 那才是真正的堕落。 苏西决定把这个秘密放在心中,不去揭发,说也奇怪,心内重压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许这便是宽恕,可是,更可能是自爱。 那家人一直踩低她,那不要紧,她可不能轻贱自己。 苏西决定维持缄默。 她忽然听到门外有声音。 啊,是母亲忘记带锁匙? 她走到大门前。 这时,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 抱怨地:“你从来不请我进屋喝杯咖啡。” 母亲的声音:“这是我女儿的家。” “也是你的家。” 母亲沉默一会儿,“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都包涵了五年了。” 苏西吓一跳,没想到门外的先生如此好耐心,顿时恻然。 她是忽然下的决心,迅雷般拉开大门。 门外两个中年人呆住了。 苏西满面笑容,“妈妈,请朋友进来喝杯咖啡呀。” 那位先生虽然已经白了半边头,可是精神奕奕,修饰整齐,使苏西觉得宽慰。 更宽心的是苏西的母亲,泪盈于睫,转过头去,“进来吧。” 苏西顺手抄起外套手袋,“失陪,我约了人看电影。” 黄女士同女儿介绍:“这位是郑计祥。” 苏西笑说:“郑先生,你们多谈谈。” 她避出门去。 母亲也是人,也需要异性的慰藉。 为着女儿,已经回避那么久,现在苏西已经成年,她知道该怎么做。 在苏西眼中,母亲最高贵最圣洁,她从来不会当着男友对女儿说:“叫陈叔叔”“叫林伯怕”……男友是男友,同女儿不相干。 最讨厌是一种把男人带到家来还要命女儿出来叫爸爸的母亲。 苏西无事可做,独自看了一套文艺片,散场后,忽然心血来潮。 她到医院去找朱启东。 在接待处说出这个名字,就得到礼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当受到尊重。 不过又问了好几回,他们才告诉她,他在医生休息室。 “小朱连续两日一夜当更,也许在休息室小睡。” 苏西犹疑一刻才推门进去。 朱启东躺在长沙发上,一条腿搭地上,累极人睡。 嘴巴微微张着,有轻微鼻鼾,脖子上诊症听筒尚未除下,胡髭早已长出来。 苏西有点意外,真未想到做西医如此吃苦。 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朱启东转一个身。 他问:“谁。” 苏西轻轻答:“我。” 朱启东睁开双目,微笑说:“你怎么来了?” 第6章 苏西有歉意,“打扰了你。” “不,我也快下班了。” 他并没有起身,却示意她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苏西,你是我的爱婀她。” 隔一会儿,苏西才想起爱婀她是人体内通往心脏最大的血管,藉以维持生命。 苏西也笑。 片刻,她说:“待你下班后我再来。” 他点点头,送苏西到门口。 那么辛苦忙碌,怪不得没有女友。 感情多半靠时间孵出来,不痛下功夫,就没有收获。 看看时间,觉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转家去。 果然,母亲的朋友郑先生已经告辞。 母亲一脸笑容,正在读报。 苏西斟杯茶坐在她面前,自言自语道:“有机会的话,好结婚了。” 黄女士轻轻回答:“他亦有一子一女,要是结婚的话,这些人会统统被逼成为亲戚,非常荒唐,不如维持现状,清清爽爽。” 说得十分合理。 黄女士何需一纸婚书保障什么。 早上,母亲推醒她。 “小西,今早你有医生约会,如果不想去,我帮你推掉。” 苏西睁大眼睛,她正约了司徒伟文医生。 “不不不,有要紧事,我这就起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苏西,这事与你无关,佯装不知是最聪明的做法。 不知者无罪,知得大多,随时有杀身之祸。 这个时候退出漩涡,也还来得及。 可是苏西年轻,苏西心中有气,苏西看这个大哥的脸色,实在有段日子,积怨颇深,她也想看看他失意的样子。 苏西准时赴约。 世界多么小,苏西感喟,就在这间医务所里,她的大哥与一男一女攘成三角关系。 那个秀丽的接待员殷小姐如常出来替苏西登记,神情有点恍惚,比往日沉默。 司徒医生看到苏西,一怔,“看护没通知你今日约会取消?” 苏西摇头,“没有。” “真对不起,苏小姐,今日我有事。” “没问题,我改天再来。”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节时间给苏小姐,不另收费。” 苏西从未见过年轻温文的他神情如此紧张。 苏西到卫生间去了一趟,不过三五分钟,出来的时候,发觉候诊室空无一人。 她听到司徒医生的房间传出争吵之声。 接着,是家具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于的好事!”另一人说:“我已经说清楚,我俩再也没有瓜葛。” 苏西深深悲哀,关系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快快结束,还待何时? 她已经推开医务所大门,预备离去,忽然之间,听到一声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聋的尖叫声持续良久,一声接一声,跟着,有人推开了门,跌撞地冲出来,此人正是司徒伟文医生。 他一脸恐惧,瞪大双眼,像是不置信事情会溃烂到这种地步。 他的双手抱在胸前,开头,苏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然后,刹那间,苏西看到鲜血自他小腹涌出。 司徒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苏西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勇气,她立刻拨紧急电话通知派出所。 苏西接着走进司徒医生的房间去,看到她大哥苏进呆若木鸡般站着不动。 苏西四肢这时像风中落叶般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誉……影响大……快走。” 一言提醒苏西,她顿足道:“还不快走!” 苏进抬头,看见妹妹,也不及细想。何以她会在这里出现,听见走字,便拔足飞奔。 这时,警察与救护车也赶到了。 司徒尚有知觉,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错手的意外。 “我与女友争吵,一时气愤,自杀盟志。” 警察狐疑地看着苏西,“你是谁。” 苏西立刻答:“我是司徒医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自卫生间出来,已经如此。”声音与双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护理人员抬出去,门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苏西的地址与电话号码。 再一次回到太阳底下,苏西的胃部痉挛,忽然之间,伏在电灯住上,呕吐起来。 路人纷纷走避,有一两个还掩着脸。 你看,尚未遭灾劫,世人已经唾弃,做人能不小心。 苏西回到家,平躺着,绞紧的胃才慢慢松开来,不过,一颗心仍然跳到喉头上,全身的不随意肌全部异常活动。 她不住呻吟。 电话响了。 “苏小姐,”是郭侦探,“真凑巧,你也在现场。” 苏西只得说一个是字。 “我已拍下苏进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谢谢你。” 小郭忽然叹口气,“苏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请直说不妨。” “苏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说得有理。” 小郭轻轻放下电话。 苏西捧着头深深叹口气。 傍晚,有人按铃,门外昏暗,苏西一时没把访客认出来。 “谁?” “我姓殷。” “啊,殷小姐,请进来。” 她仍然穿着上午那套衣服,样子憔悴。 苏西忙问:“司徒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 苏西松口气,放下一块大石; “他叫我来向你道谢。” “不要客气。” “待他康复,我们决定移民他乡,从头开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泪来,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想必会终身担惊受怕:他可会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苏西忽然间:“殷小姐,你芳名叫什么?” “我叫殷红。” 啊,叫那样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从来不会替孩子取个别致或与众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恶神灵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丝不放心。 苏西一再向她保证:“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殷红静静离去。 第二天,报纸一角,有段小小新闻,事不关己的人根本不会注意。 大都会一日之内不知有多少不寻常的惨事发生,此类意外微不足道。 苏西的心始终忐忑,原来保守秘密是那样辛苦的重担,始料未及。 母亲决定与郑先生结伴乘轮船游东南亚,到达合里,上岸玩一个星期。然后转飞机返来。 苏西真正为他们高兴。 她也想郑先生知道她对他绝对没有反感,看到他,会娇悄地称赞:“中年人穿深色西装最好看”之类,使他高兴。 家里只剩苏西一人。 送船回来,还没掏出锁匙,大门边忽然闪出黑影。 苏西吓一跳,本能地退后两步,瞪着那个人。 这是谁? 脸容枯槁,瘦削得仙风道骨,伸出来的手不住颤抖。 电光石火之间,苏西喊出来:“苏进!” 平素的嚣张、跋扈、骄傲、自大……全部丢到爪哇国,今日的他似一个晚期癌症病人。 苏西仍怀着一丝警惕,“你怎么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苏西怕他口袋里还藏着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么?” “我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多心。” 苏进点头,“没想到你会如此宽容,是我看错了你。” 终于承认狗眼看人低。 苏西仍与他维持距离,温和他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我听不懂。” 苏进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你可以摊开来讲,分掉我的遗产。” 苏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补充:“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苏进又颔首:“说得好,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毕竟有限。” 苏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车这一类满街都是、人人都有的东西。” “苏西,我欠你。” 苏西轻轻说:“兄弟姐妹,谁也不欠谁。” 他转身走了。 苏西连忙开门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发上,无故落泪。 钱可以买到什么呢,床铺被褥,两斤猪肉,几件新衣,她童年与少年的欢乐都被歧见葬送掉,永远无法挽回。 朱启东医生找她。 “你在什么地方?” “医院。” 苏西骇笑,“一直没回家?” “有突发事件,走不开。” “什么时候有空?总也得放你们回家吃顿饭洗个澡吧。” “一下班我就来你处。” 下午,他来了,站在门口不愿进来。 他用手揉着双眼,浑身发散着医院独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怎么了?”苏西知道有蹊跷。 “我很累……病人不治。” 苏西啊一声,“可怜的朱启东。” “情绪欠佳,我还是回家的好。” 苏西拉住他的手。 “我这里欢迎你。” 两个年轻人拥抱片刻。 苏西问:“好过一点没有。” 他筋疲力尽地苦笑,“有一杯热可可更好。” “我立刻帮你做。” 苏西捧着一大杯热饮出来,他已靠着沙发睡着,实在太劳累了,精魂与肉体分家。 苏西替他盖上张薄毯子。 朱启东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却未必是个好伴。 第7章 他整个人已经奉献给研究工作,医院手术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丝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干干净净,作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过是一具时时躺在沙发上的躯壳。 苏西是个聪明人,所以她的功课与工作成绩都平平,因为她知道,做得好过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认识朱启东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会十分枯燥。 苏西叹口气。 这时,他外套口袋里的传呼机又响起来。 苏西开始讨厌这件装备,她把它自朱启东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关掉。 一室皆静,朱启东可以好好睡一觉。 苏西拿起一本小说,独自读了起来。 这真是世上最奇异的约会,二人共处一室,一个看书,另一个睡觉,没有音乐,没有对白。 以后,恐怕还有很多这样共度周未的机会。 电话铃响,苏西连忙拎起听筒。 “苏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师,有要紧事?” 她声音十分严肃,“你马上到大宅来一趟,有个特别会议需你出席。” 东窗事发了。 雷律师收风也真快,没有什么事瞒得过她的法眼。 苏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启东。 她大可以放心去开会,朱君在八小时内无论如何不会醒来。 她换上一套整齐的衣饰出门。 只花了二十五分钟便抵达目的地,大宅的老佣人替她开门。 苏西感喟,少年时她来过这里见父亲,永远挺胸直行,目不斜视,因为一不留神便会看到白眼。 今日又来了。 那只法兰西座地铊钟仍然放在老位置,每过一刻钟便会当当敲响报告时辰。 客厅中那盏大水晶灯永远擦得精光灿烂,缨络闪着骄傲的虹彩。 这里叫大宅,苏西与母亲住的地方叫公馆,或是简称那边。 他们都在父亲的书房里。 雷律师出来说:“苏西,进来。” 一家人齐集。 苏西的眼光寻找苏进,只见他背着所有人面壁独坐一个角落。 他的母亲面如死灰。 他两个妹妹不发一言,一副蒙羞的样子。 雷家振律师说:“我们现在与朱立生先生通话。” 朱立生?他在什么地方? 雷家振按下电话扬声器。 那一头传来宏厚的男声,语气却不失婉转,他这样说:“我已看过报告。” 苏西觉得朱氏父子声音相当像。 雷律师说:“那么,朱先生,请给我们一个裁决。” 那个朱先生有点尴尬,“好友竟给我一个如此沉重的任务。” 雷律师催他:“你请说。” 朱立生轻轻说:“一个成年人,有权选择他的伴侣。” 这当然是在说苏进。 “可是,当伴侣变心,他应采取平和合理的态度,伤害他人身体,于理于法都不合。” 书房内,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对方不予起诉,警方又缺乏证据,苏进才免去牢狱之灾,不过,肯定已丧失遗产继承权,他那一份,当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师抬起头来,“各位有什么异议?”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说:“案中有一位重要证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我想,你们应该向她道谢。” 苏西一听,连忙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真没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家。 “堕落并无定义,可是苏进应该明白,纠缠、恫吓、威逼,最后伤害他人,确是犯罪行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已经讲完。” 雷律师说:“谢谢你,朱先生。” 朱立生挂上电话,谈话中止。 苏进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事情是如何揭发的呢? 司徒不说,苏西也不说,苏进当然更不会说。 雷律师像是看穿了苏西的思想,她轻轻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西双手一震,手袋差点落到地上。 小时候同班同学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捉到,那古肃的老师自牙齿缝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句话来,十分震撼。 雷律师站起来,“散会。” 苏西想跟着离去。 忽然听见有人说:“诸留步,我准备了茶点。” 叫谁留步? 不会是苏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师。 苏西自顾自向前走。 可是她又听得同一个声音说:“苏西,茶点准备好了,请赏面。” 苏西不相信双耳,缓缓转过头来。 一点不错,说话的正是李福晋女士。 假如苏西堕落三) (三) 苏西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手足无措。并非受宠若惊,而是从来没有与她打过交道,心底下认为可免则免。 苏西踌躇地答:“我还有事。” 可是老好雷律师又代她作主,"我帮你推一推好了,我们喝杯茶就走。” 苏西只得颔首。 偏厅只得她们三个女子。 苏近与苏周不知避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女士替苏西斟出红茶,"苏西,多少糖?” “一点牛奶,不加糖。” 李女士点点头,"所以身段那么苗条。” 苏西心中有气,想大声说:“我是你们坏嘴里的毛孩,我并非淑女。” 当然,她控制了自己。 终于话归正经,李福晋女士说:“苏西,我们母子都感激你。” 苏西一怔,没想到她如此能屈能伸,居然直接向她道说,可见其人不简单。 她当然不能示弱,再度摆出茫然姿态,否认到底:“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女士目光炯炯,搜索苏西脸上蛛丝马迹,以她那样丰富的人生经验,居然找不到破绽,不禁由衷佩服这个女孩子。 因此,她完全放心了。 接着有点心酸,人家不知怎样教女儿,如此聪明伶俐,处世、做人、读书、工作,好像都有天分,不必苦昔教导。"苏西见李女士露出沧桑感慨的样子来,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这茶香极了。” 李女士立刻恢复常态,"面包是自制的,你试试这三明治。” 再坐了十来分钟,她们就告辞了。 在车上,苏西说:“苏进生活不会成问题吧。” 雷律师答:“你少操心,他外公那边还有产业给他。” 苏西倒抽一口冷气,"怪不得这个人一点也不想工作。” “是,他根本没有上进的动机。” “你看,懂得投胎多重要。” 雷律师看了苏西一眼,微微笑,"你现在也不差呀,” 是,省着点用,略有分寸,已经一生不忧。 苏西不由得伸出双臂,枕到脖子后边,舒展一下。 雷律师间:“朱启东如何?"、"他太忙。” “你也找些事做呀。” “可是,我渴望二人的时间共用。” “年轻女子总是如此不切实际。” 苏西理直气壮,"所以我们可爱。” 雷律师说:“你的确有可取之处,苏近与苏周则不敢恭维。” “不要紧,有那样丰厚的妆奁,性格再可怕也嫁得出去。” “你的财富与她们一样。” 苏西感喟,"可是,我情愿小学三年级学校开放日父亲会前来参观。” “他从未来过?” “一次也没有。” 这趟,连雷律师都叹息。 母亲也时时缺席。 有些小同学的父母寸步不离,使苏西明白到掌珠真正的意义,父母一人一边握住双手,苏西跟在后边看到这种情形,无限艳羡。 回到家,椎门进去,果然,朱启东仍然仰灭睡着,动也没动过。 苏西觉得好笑,真的嫁一个这样的工作狂,全个家会落在她一人肩上,待他自医院出来并睡醒,孩子已经大学毕业。 她到厨房煮了一锅罗宋汤。 忽然听得有人呻吟。 她知道朱医生已经醒来。 “怎么样,睡足没有。” “香,香,饿,饿。"指着嘴巴。 真要命。 接着他又揉揉双眼,"我们已经结了婚?” 苏西笑,"你尚未向我求婚。” “在梦中,我俩已经白发萧萧,儿孙满堂。” 啊,壶中日月长。 苏西问:“你可需淋浴?” 朱医生涨红面孔,"不不,我回家才处理。” 苏西没想到他会这样腼腆。 相形之下,她更为豪放,也许,在保守人士眼中,即系不羁。 苏西取出大碗汤及整条蒜茸面包。 朱启东赞叹:“天下竟会有如此美味。” 狼吞虎咽。 他真需要一个人专门服待起居饮食。 “家里好舒服。” 苏西看到另外一个危机,他是那种永远不喜外出交际应酬的人。 “让我们出去跳舞。” 朱启东微笑,"我情愿看电视新闻。” 猜中了。 “你不觉闷?” “有你陪我,我怎会闷。” 苏西既好气又好笑。 “不过下星期医院有个筹款晚会,你要不要来?” 苏西忙不迭答应,"要要要。” 过两日,同雷律师谈起朱启东性格。 雷家振赞不绝口:“标准好丈夫。” “不会吧,一点生活情趣也无。” 雷律师面孔一板,"你觉得他有情趣,其他女子也 会觉得他有情趣。” 苏西笑,"雷律师,你从来没结过婚,倒是很了解 男性。” 第8章 “苏西,你揶揄我?” “不敢不敢。” 雷律师自言自语:“这个孩子,倒是同他爹不同。” 苏西不由得好奇,"朱立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雷家振立刻改变话题:“我陪你去看首饰。” “谢谢,我不喜配戴首饰。” 出席晚宴那日,苏西配戴的项链价值一百九十九元九角,购自廉价商场。 在灯光下一般晶光灿烂,都是玻璃珠子。 有一两位名媛缠住朱启东叫他述说幼儿换心手术过程,听到要紧处双手紧握,泪盈于睫,惊呼出来,全情投入。 苏西暗暗好笑,真没想到演艺学院有那么多高材生。 她身边也有男生,一个个围上来,"晦你好,我是刘智活,庚洛医院副经理”“我叫赵则蔼,樊元制衣的董事”“在下张若愚,家父张其逸同令尊是好友"…… 他们好像都认识她不止一天两天了。 苏西坐着微微笑。 隔一会儿她拍拍朱启东肩膀,"跳舞。” 启东立刻与她走下舞池。 苏西说:“你看你多受欢迎。” 启东回敬:“彼此彼此。” 他们一直在舞池留连,直到启东当值时间已近。 苏西说:“我送你到医院。” 她先去扑粉。 她坐在转角处,有两位女士进来,没看见她,恣意闲谈起来。 “听说继承了家产。” “有多少?” “一亿。” “那也没多少。” “可是存银行一年拿五厘利息,也足足五百万,到什么地方去找年薪五百万的美差?于是她顿时成了香谆悻。” “没出息的男人真多。” “奇怪,根本不介意生活费来自何人何处,至要紧 可以趁现成过舒服日子。” 苏西的手凝住,这是在说谁? 笑,"别在这里艳羡了,人家三姐妹姓苏,你姓什么?” 咦,这不是在说她吗? 苏西大乐,唁,她居然也晋升为名媛,成为众人闲谈的主角了。 真没好气,她抬起头,咳嗽一声。 那两位女士讲得兴起,不接受暗示,继续说下去:“我会叫我兄弟留意这每人一亿的三朵姐妹花。"咕咕笑。 苏西再咳嗽一声。 她们二人终于听见了。 一人间:“谁?” 另一人聪明些,"快走。” 站起来立刻走了。 苏西正想离去,又进来一位女士。 苏西只瞥见粉红色大蓬裙一角。 苏西刚站起,听到一声叹息。 好熟悉的声音,这是谁? 只见那位小姐站在镜前,摊开手掌,不知什么闪闪生光。 苏西看到她在镜中反映,咦,这不是苏近吗,没想到她也在诉会里。 苏西还是第一次仔细看她五宫。 ,大国睛,细长眉毛,高鼻子,小嘴巴,是那种古典灸人式样,太过工整,几乎有点俗气,而且已经过时。 原来苏近是这个样子的人,苏西知道她要比她大六六岁。 苏西故意扭开水咙头。 苏近转过头来,看到了苏西,若无其事地把掌中物放进小手袋。 她好似没有多大意外,看样子一早在舞池看见了苏西。 苏西抬起头向她招呼。 是她先同苏西攀谈:“朱医生很会跳舞。” 苏西温和地笑,"还好,只踩了我十次八次。” 苏近也笑了。 苏西问:“谁是你今晚的伴?” 苏近役精打采,"一个人。” 苏西随口问:“苏周没来吗?” 苏近一听,脸上变色,"我就是苏周,你以为我是谁?” 苏西张大了嘴,几乎没找地洞钻,她竟把她们两姐妹认错了,她反应也快,连忙拍打自己嘴巴一下,"掌嘴。” 苏近,不,苏周笑出来,随即怅惘地说:“我们两姐妹跟在母亲身后进进出出,好比影子,谁分得出是这个还是那个。” 苏西不介意与她多说几句,可是担心朱启东会等得不耐烦。 可是苏周也善解人意,"可是怕他等?” 苏西颔首。 “有空一起喝茶。” 苏西走到桌子前,看到有人扰攘。 她问朱启东:“什么事。” “今晚的主席黄崇三大太不见了首饰,遍寻不获。” “啊,有无报警?” “不方便报警。” “不见了什么?” “听说是一朵宝石胸花。” “我们可以自由离去吗?” “唯有再等一等了。” 只听到同桌一位太太说:“那胸针中央的一颗红宝石红得像血一样,希望不致于有人眼红。” 苏西心一动。 她抬起头,护卫员已守住了宴会厅大门。 “这样不知要搞多久,好好的气氛都遭破坏。” “朱医生,你若不介意搜一搜身--” 朱启东说:“来,苏西,我们不多心。” 苏西穿一条小小黑色晚装裙,一目了然,"我与你先走吧。” 那枚襟针面积不小,不能藏在发髻或是内衣里。 他俩顺利过关。 苏西送启东到医院。 “玩得还高兴吗广 苏西真诉心事:“最好只有我们二人。” 启东许下诺言,"我会抽时间出来。” 那天晚上,苏西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 不会是看错了吧,一定是看错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打电话给郭侦探。 她才喂一声,对方就说:“早,苏小姐。"他记得她的声音。 “郭先生,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 “咦,你又有事?” “见面再谈。” 说也奇怪,本来苏西的生活平淡无奇,一旦承继了遗产,忽然变得刺激多姿。 苏西问:“这种首饰,可易脱手?” “顶多只卖原价十分三,而且极难找人接手。” “多么可惜。” 小郭微笑,"那只胸针相信还在原地。” “你说什么?” “你见过它握在某人手中。” “也许看错了。” “我陪你去查个究竟,宜景酒店的保安主任是我兄弟。” 小郭真有办法。 他那兄弟姓苗,一表人才,外型英伟,准[奇書網整理提供]时在门口等候师兄。 跟着看到苏西,顿时一呆,"我昨晚见过这位苏小姐。"真好记性。 小郭笑说:“有好消息,你的头痛很快会消失。” 苗主任叹口气,"这群小姐太太,又不舍得不炫耀财宝,俗云财不露帛,露帛要赤脚,你看,遭致眼红,终于失宝。” “也许是意外。” “不可能,胸针被人连衣襟割下。” 苏西一直不出声。 小郭说:“来,陪我到宴会厅化妆间去。” 苗主任一怔,立刻醒悟。 宴会厅门已锁上,须用锁匙开启。 小郭推开化妆间门,每张椅子回倒搜查,苗主任也加入帮忙。 然后,小郭逐格水厕寻找,忽然之间,他探出头来,"两位请过来。” 胸针躺在水缸里。 那颗拇指大宝石果真像血一般颜色。 小郭笑道:“茵兄,请。” 苗主任大喜卷起袖子,捞出胸什,裹在一块毛巾里,他深深吁出一口气。 “郭兄,怎么被你找得到。” 小郭笑着指指脑袋,"我今早做了一个怪梦,醒了即刻赶来帮你。” “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苏西身上。 “谢谢你,苏小姐。” 苏西作讶异状,"关我什么事?” “苏小姐,可是你昨晚看到什么?” 苏西笑笑,"我千度近视,没戴眼镜,一如盲人。” 苗主任不肯放松,"苏小姐,这个人下会是第一次做案,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包庇她,等于害了她。” 苏西沉默。 小郭开口:“阿苗,你已得到你要的东西,还噜嗦什么。” 那保安主任只得搔头赔笑。 苏西随小郭离去。 在门口,小郭问她:“那人是谁?” 苏西微笑,"没看清楚。” “我这里有一份宴会客人名单。” 苏西不为所动,"是吗,那多好,你馒慢推敲吧。” 小郭为之气结。 苏西不急。 她到咖啡室吃完早餐,又回到电梯大堂,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到苏周走近。 在她到达宴会厅之前,苏西一个箭步过去,扣住她的手臂,像对她多年老友似他说:“你迟到了",一拉把她拉进电梯。 苏周愕然。 苏西在她耳畔说:“他们已经找到那件东西,打算息事宁人,你千万别进去。” 苏周脸色转为煞白。 “你速速回家,记住,他们在卫生间已经布满眼线。” 把苏周拉到商场,与她并排站着,佯装看橱窗,苏西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为什么?” 并没有期望会有人回答她,可是真意外,她听见苏周轻轻说:“眼红。” 苏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还会妒忌别人?” “是的,"苏周语气里有一,丝苍凉,"多谢你把我身世看得那么好。” “觊觎他人之物是不对的。” “我知道。” “而且,那不过是无用的身外物。” 苏周问:“你为何不拆穿我?” 苏西不知如何回答。 第9章 “可是要我们一家都感激你?” 苏西没好气,"对,问你妈拿奖章。” 她别转头就走。 “苏西--"苏周却又叫住她。 苏西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极之瘦削访惶的苏周,忽然发觉,苏周根本没长大过。 苏西说:“我们改天再谈。” 下午,小郭拨电话给她,"那人,是另一位苏女士。” 苏西答:“郭先生,凡事讲证据。” “你为何护着她?” “我一向比较体贴女子。” “她们从来没有理会过你。” “那是她们失败。” 小郭说:“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苏西说:“郭先生,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是吗,对方被你感动,决定改邪归正。” “偷窃狂是一种心理病。” “是,"小郭答:“一些人觉得世人与社会都亏欠他,故此报复。” “可是,那人明明丰衣足食,丝毫不缺。” 小郭答:“或者,在感情上,她十分空虚。” 苏西失笑,"那也可以怪社会?” “啊,当然,那是最后出路。” 苏西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电话铃一响,苏西便取起听筒。 对方喂一声,苏西辨认到那是朱启东的声音。 她很高兴,"朱医生,假使你愿意,我可以再煮一锅汤请你品尝,不过,条件是,你不得离开我寓所半步。” 对方没有回应。 苏西诧异,"喂,喂?” “苏小姐,我是启东的父亲朱立生。” 苏西尖叫起来,啪一声丢下电话。 她急得团团转,涨红面孔,继续尖叫。 电话又响起来,苏西伸手过去,又缩回来,终于, 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叹气连连,"朱先生,有事找我?” 对方声音充满笑意,"苏小姐,我们也该见一次面了。” “不不不,"苏西巴不得找地洞钻,"我最近忙得不得了。” “下个星期如何?” “更忙。” “那么,十五号以后呢?” “朱先生,我查一查,一有空,马上通知你,再见。” 放下电话,着实松口气。 电话又响。 苏西真想拔掉插头。 “苏西,我是启东。” 苏西发觉鼻子上全是汗,不,是油。 “苏西,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 “请讲。” “我想面对面说,十五分钟后到你家可好?” “我等你。” 朱启东脸上明显有难处。 苏西立刻说:“无论是什么,我一定会体谅你。” “是吗,太好了,苏西,我明天起放假七天。” 苏西一怔,"这是好消息呀。” “可是,我去年已经答允朋友,一齐到米那玛山区去做义工。” 苏西发呆。 好不容易盼到男朋友放假,原来他的节目是做善事。 ''苏西,要是你叫我推,我一定会推掉。” 啊,陷她于不义。 苏西不上当,微笑说:“我等你回来。” 朱启东大喜,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爱上为贫众服务,苏西由衷钦佩他。 “救助贫童,比吃饭跳舞重要得多。” 朱医生说瞩了嘴:“我也是那么想。” “这去这回,当心身体。” 他放心地笑了,活泼地告诉苏西,上次到彼邦的成绩。 深夜,苏西在电机上看血淋淋的手术室实录。 南美洲落后地区,医疗设施有限,往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把心脏病人败坏的心肌一刀切除,病人反而迅速痊愈,先进国家大奇,连忙派医生去实习…… 苏西关掉电视。 是疏远朱启东的时候了。 假如苏西堕落四) (四) 她的要求很简单:一夫一妻,平实地生活,生一两个孩子,两女或一子一女都好,家人须时时伴在身边。 她的要求里没有大国手。 待他回来,要赶快对他说明白。 苏西颓然,多少有点失望,这么些年来,只对他有憧憬,她叹一口气,可见感情这件事,从来不容易。 她一向多梦。 忽然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孩叫她:“苏西,苏西。” 苏西大奇,"你是谁?” 那女孩扑过来打她,拳拳到肉,十分疼痛,苏西叫:“喂喂喂,这是干什么?” “你抢去我父亲,你抢去我父亲!” 苏西闪避,"你是谁?” 电光石火问,明白到那是苏周。 在梦中,苏西比她高比她大,连忙握住她双拳,不让她动。 苏西不由得泪盈于睫,"什么父亲?我一年只见他一两次。” 苏周不相信,呆呆地看着苏西。 半晌她问:“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苏西答:“谁知道,他是一个最最自私的人。” 苏周掩脸痛哭。 苏西深深叹一口气。 苏西搂住苏周,姐妹俩紧靠着坐在一起。 梦醒了。 苏西叹口气。 她一直以为苏近与苏周她们什么都有,原来一切并非想象中那般简单。 两个都是破碎家庭。 下雨了,苏西坐在近露台处读报纸副刊,这种天气是她髯发的死敌。 电话铃响。 “我是朱立生先生的秘书,找苏西小姐。” 声音成熟动听,肯定是挑选过的吧。 “我是。” “朱先生想约见你。” “我最近抽不出时间。” “最快要待几时?” 她一本正经地答:“明年圣诞或许。” 没想到对方能耐更高:“十二月二十五抑或二十六?” “二十六号。” “好,晚上七时方便吗?” “七点可以。” “届时我会再来提醒苏小姐。” 电话挂断。 副刊上正教人如何挑选合适的男朋友,苏西看得 津津有味。 电话铃又响了。 “苏西,你为何不肯见朱立生?"是雷家振律师。 “我有自由见一个人,或是不见一个人。” “人情世故都不顾了。” “我不认识他。” “他是遗嘱执行人之一。” 苏西的牛脾气突然发作,"那是一份什么样的怪遗嘱,根本元人可以承受到他的遗产,那是故意用来刁难我们的工具。” “一年之内没有堕落行为就可发放遗产。” “父母对子女的爱不是没有条件的吗?” “你试试读书不及格以及晚晚夜归看。” “我累了,不想见人。” “叫朱启东陪你去。” “朱医生在米那玛救病童。” “啊,这才是脾气欠佳的真正理由。” 苏西承认,"他喜欢我,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任何女子在这十年内与他恋爱都会遭到冷落,没有人可以一世等他。” “那样坏?” “我的估计与预测完全正确。” 雷家振一向关心苏西,叹口气说:“我还以为 “我也以为。"苏西接上去。 “我替你约了今日下午见未立生。” “我下去。” “下午四时立生行,不要迟到。” “喂喂喂。” 去就去,逗留十分钟就走。 苏西像银行区所有白领一样,时时经过立生行大厦,可是没想到那个立生就是这个朱立生。 秘书出来接待,听到她名字一怔,看着她,像是想说:你不是明年圣诞才有空吗?苏西有点尴尬。 秘书招待苏西进会客室。 小小会客室内有茶点招待,还有许多图书。 苏西边吃三明治边翻阅书册、她手上是一本略为残旧的英国童话,叫云尼小熊。 苏西不十分喜欢这角色,真是,什么熊会叫云尼,而且还是雄性,可是忽然她发觉这本插图童话是古籍,且是第一版其中一本,非常名贵。 接着,苏西发现了宝藏,她发觉会客室内所有随意供客人阅览的书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 啊,苏西抬起头来,这人如此懂得生活享受的细节。 她改观了,开始不介意这次会面。 可是这时秘书推门进来。 “苏小姐,我刚接到朱先生电话,他说要迟到一些。” 苏西放下书,"我有事,我不能等,改天再约吧。” 秘书焦急,"苏小姐,他十分钟后就到。” 苏西摇摇头,"守时是帝皇的美德。” 秘书无奈,留不住苏西。 苏西喃喃说:“后年圣诞吧,我可能有空。” 她拂袖而去。 才走到门口,秘书追上来,"苏小姐留步,朱先生回来了。” 苏西抬起头,他一定从另一部电梯上来。 该不该走呢,苏西迟疑,照说,他是长辈,她迁就一点也很应该。 正想转头,听得身后说:“苏西,对不起,我叫事绊住,累你久等。” 声音同朱启东有七分相似。 苏西只得挂上笑脸,回过身来。 她愕住了,这是启东的父亲? 朱立生的表情逼切诚恳,他外型比苏西想象中要年轻十多岁,他身穿裁剪体贴的深色西装,更显得修长英俊,苏西忽然脸红了。 “苏西,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苏西身不由主跟着他走。 奇怪,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腔力。 他请她进私人办公室。 落地长窗的光线柔和,办公室里静寂无声。 第10章 他轻轻说:“请容我解释力何迟到。” 苏西看着他。 “我刚同雷律师到派出所去保释苏周。” 苏西一听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坏事。” “你果然知情。” 苏西不语。 “你一而再再而三包庇苏氏兄妹,为何广 苏西低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周在一间珠宝店涉嫌偷窃,人赃并获,听说已非第一次。” 苏西默不作声。 “珠宝店店主是我家远亲,现已答允不予起诉。” 苏西松口气。 “可是这件事明显影响到苏周遗产继承权。” 苏西又抬起了头。 “现在,苏富来的财产,改由你与苏近继承。” 苏西木着一张脸,作不了声。 朱立生说完了,走到一座庞大的地球仪前面,轻轻转动它。 这分明也是一具古董,南美洲的形状统统不对,可是那时的人照样生活,~点遗憾也无。 朱立生说:“苏西,你并无喜悦的神色,反而叫我高兴,正如启东所说,你天真烂漫,活泼可爱,毫无机心。” 启东真的那样形容她?苏西心头一阵温暖。 她的四肢仿佛又可以活动了。 她抬起头,这时才看到书房天花板一角悬着一只 月球仪,与地板上的地球仪恰巧成为一对,此外,书房 没有其他装饰品,多么新鲜奇突。 朱立生吁出一口气,"你极小之时,有次见过我,还 记得吗。” 苏西静静地摇头。 她记性绝佳,过目不忘,记忆可以追溯到幼儿期 去,可是,她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英俊的人。 忽然她问:“你可有送我礼物?” “一套西游记人物娃娃。” 苏西咧开嘴笑,"那是你?” 朱立生如获至宝,"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现在还保存着那套泥娃娃,不过,孙悟空原来的金箍棒已经失去,猪八戒崩了一只耳朵。” “这样说来,你喜欢那套玩具?” “是我至爱。” 朱立生感到非常安慰。 苏西问:“之后为什么不再见到你?” “我们搬到伦敦去住了好几年。” “没有回来过?” “实不相瞒,那时我与令尊有点意见分歧。” “多谢你赠我玩具。” “不客气。” 朱立主看着背光而坐的苏西。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那小小女孩与他的女儿大不相同,她穿着套唐装衫裤,天然吞发垂在肩上,脸容秀美,像个小大人,因此他没有伸手去拍她,怕唐突。 今日她五官没有多大改变,身量比他想象中要高许多,穿平跟鞋都几乎到他耳尖,晶莹大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他别转面孔。 接着,轻轻咳嗽一声,"启东下周回来。” 苏西笑,"他喜欢四处流浪。” “自幼把他带着遍世界走,他也习惯了。” 这可是他儿子的女友? “你们发展如何?…… 苏西小心翼翼回答:“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正在这个时候,秘书敲门进来通报,"雷律师来了,” 雷家振跟着进来。 苏西连忙站起,"我先走一步。” “不,"雷家振说:“你不必避开。” 她脸色不大好,朱立生斟杯酒给她。 半响她抬起头来,"苏周乘家人不觉服药,已经送到医院里。” 苏西听见,啊地一声,都是这张遗嘱害事。 雷家汉叹口气,"救是救回来了,情绪十分激动,需接受精神治疗。” 苏西真没想到她会那样不快乐。 忽感唇亡齿寒,物伤其类,不禁垂下泪来。 雷律师再斟一杯酒,"苏进已经到三藩市去避锋头,听说,李女士打算把苏周也送出去。” 朱立生讶异:“这正是她最需要亲人的时候。” 雷律师放下酒杯,"对一些人来说,孩子听后便是子女,孩子一出纰漏便不是子女。” 雷家振转过头来说:“苏西,你的财产又增加了。” 苏西清晰他说:“我不要那笔钱。” 雷律师苦笑,"这个傻孩子。” “她在哪家医院广 “圣心医院。” 苏西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苏西……” 她已经离开朱立生办公室。 立刻叫一部车赶到医院去。 走过附近花档,心情比较平和,挑了一小束紫色毋忘我。 苏周独自躺在病床上,已经醒来,看到苏西,泪如泉涌。 苏西握着她的手。 房内只有一名看护陪伴,说不出凄清。 苏周嘴唇蠕动,苏西探耳过去。 只听得苏周沙哑微弱的声音说:“……她叫我去追赵必华,我没成功。” 苏西发呆、这赵君大概是某公子哥儿,而苏周口中的"她"一定是她慈母。 “又安排我与刘法平成为一对,人家根本不喜欢我,人家去侍候香江小姐顾子嫣。” 苏周说到这里痛哭失声,浑身痉孪,看护连忙赶过来替她注射。 “这位小姐,病人需要休息,你改天再来吧。” 苏西跑到休息室,独自掩脸流泪。 她同苏周根本没有感情,但是衷心同情她的遭遇。 苏西在医院逗留了两个小时,始终没看见有人来探视苏周。 苏西与公司联络。 “我想销假回来上班。” 她的上司老陆奇道:“咦,有福不享,认真难得。” “享福也得训练有素才行,像我们,就是不惯,天天在家闲着似只无主孤魂。” “欢迎你回来做牛做马。” 苏西欢呼一声。 “记住,亿万女富豪,老规矩,不准迟到,不得早退。” 做回自己最舒服。 她与苏周不同,她有工作,每朝知道该往何处去,到了办公室,又非得把工夫赶出来,人叱喝她,她难为人,一天很快过去。 苏周就不行,她每日被专制虚荣的老母逼着去找对象,失败了还得听冷言冷语,日久心理变态。 苏西不寒而栗。 第二灭一早,她到医院去看苏周。 病人昏昏人睡,她过去握住她的手。 看护轻轻说:“她今午出院。” “可以吗?"十分意外,又不放心。 “她母亲的主张。” “病人早已过二十一岁。” 看护说:“她没有反对。” 有,自暴自弃也是一种很厉害的抗议。 看护说:“你是她的好朋友吧,只有你来看她。” 苏西不语。 片刻苏周醒了,看到苏西,虚弱地微笑。 苏西说:“站起来,与生活对抗。” 她不出声,露出感激的神色。 “回家好好休养。” 苏周颔首。 “想出来走走的话随时找我,我点子最多,包你开心。” 苏周泪汪汪看着她。 苏西轻轻道别。 回到公司,老陆指着时钟,"小姐,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那位难缠的王某人又来了,在会议室等你,指明要见你,"说罢眨眨眼,"为公司权益着想,必要时,请酌量牺牲。” 苏西真开心。 回来了,多好,又能力陆老板啼笑皆非,又可以为蝇头小利争个灿烂。 办完公事,有电话找她。 对方不置信他说:“可爱的苏西,你在上班?” 苏西愉快地答:“是。” “现在还上班?"对方忍不住笑了。 苏西再也不会把声音槁错,"朱启东,你又何尝不夭天超时工作。” 朱启东笑,"看样子我是最无权批评你的人。” “启东,你在何处。” “我此刻已到曼谷开会。” “啊,又延期回来。” “不不不,我可望准时回家。” 苏西说:“我有话同你讲。”有点黯然,该摊牌了。 朱启东很愉快,"我也是。” 苏西很满意,现在,这两父子的声音再也不会使她困扰。 又有电话进来。 “你仍在广告公司上班。”这无比讶异的声音属于朱立生。 “正是。” 朱立生笑了,"工作自有魅力可是。” “所以许多兆亿万富豪天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 “我很高兴你仍然守在工作岗位里,同事怎么看你?” “同以前一样,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朱立生意外,"苏西,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 “是吗,也许财产到了手,我会非常挥霍。” “打算怎么样花。” “设一个大学奖学金,甚多同学成绩优异但是负担不起学费太不公平。” “你的思路与启东何其相似。” “不不,他身体力行,我只得一张嘴。” 朱立生又笑,"启东明日回来,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你可要去接他?” “一定。” “我叫司机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 “是什么训练得你如此独立?” 苏西答得飞快:“家境欠佳。” “司机明天下午三时到你公司来接。” 这固执的人,再同他争,便与他一般顽固,苏西不出声。 老陆过来,"今天本来想叫你加班一一” “没问题。” “后来想到你那千金之体……” “我连一百斤都不足,陆老板,你有话请说吧。” 第11章 “那么,赶快去吃碗即食面,诚威地产公司的人马立刻就要杀到。” 通宵工作对没有家累的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节目,这解释了为什么都会盛行晚婚,甚至不婚。 苏西到底年轻,仿佛越夜越精神,会议到凌晨两时才散。 地产公司代表是一个叫孙先党的小伙子,"苏小姐,一起去吃粥宵夜。” “我正饿得发昏。” 他把她带到一间大排档。 “有规矩,眼睛不要到处看,有人叫嚣,不要搭嘴,吃完即走。” 苏西骇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食物实在美味。” 的确好吃,不少人驾了名贵房车来。由司机买了,拿到车厢里吃。 孙先觉说:“没想到你那么随和。” 苏西愣住,"此话怎说?” “全城男生都知道你继承了十亿遗产。” 哗,十亿,那么多,越传越夸张,江猢手足太给面子了,苏西怕担当不起。 孙先觉间:“你何须辛勤工作?” 苏西忍住笑,一手按住小伙子肩膀,"那都是谣言,尔千万别相信。” “有人真是谦厚。” 有一部跑车停下来,一个装扮过分时髦的男人下乍买食物,车子里的女客好不脸熟,那是苏周的姐姐苏乙苏西连忙别转头,佯装没看到。 跑车片刻离去。 吃完了,小孙送苏西回家。 见她只住在一层;日公寓里,大奇,"要是不嫌唐突,氏可以帮你找一座全海景花园洋房。” “我家已经很舒服,谢谢。” 小孙摇摇头,"苏西你是一个怪人。” 苏西笑笑,"改天见。” 回到家,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只能睡三四小时又得返回公司,通常,这第二天下午才最累。 但是,有工作的生活是充实的。 早上,刷牙的时候她才有时间回忆昨夜那一幕。 苏近的男友像舞男。 不过,谁爱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与人无尤,也许他能叫她开心,那也是极为难得的一件享。 使苏西觉得奇怪的只是苏近那苍白且毫无欢容的面孔。 公司的电话来了:“苏西,老板说要是你起不来的话--” “我起不来又如何听你的电话?” 她准时上班。 下午,她只是抽空去接朱启东,而不是自早到晚专程等他回来。 所以说,工作给一个人某种尊严。 朱家的车子在楼下等。 司机拉开车门,苏西才看到车厢里已经有人在。 那女孩子满脸笑容,伸出手来。 苏西冲口而出:“启盈。” “哎呀,正是我。” 多巧妙的安排,一定是她父亲的主意。 朱启盈真人比照片更好看,人家年轻女子总有明媚朝气,不比苏近及苏周,永远似大病初愈,全靠名贵阻饰支撑。 当下朱启盈笑,"我喜欢你的头发。” 苏西苦笑,"希望不是反话。” “人家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才能熨成这样。” 苏西正想客套几句,朱启盈却已经至诚恳地问:“你便是启东的女友?” “呃,我们……还在朋友阶段。” 真没想到朱启盈如此直率,"他能驯服你吗,我想不。” 苏西吓一跳,她不需要一个挥舞电鞭的驯兽师吧,一定又是这把鬈发累事。 朱启盈笑,"我不看好启东。” 苏西不置可否,只是陪笑。 幸亏车子已经到了飞机场。 苏西一下车就觉得异样。 假如苏西堕落五) (五) 停车场有救护车及警车。 朱启盈却说:“不关我们事。” 一进等候接飞机的范围,就有航空公司工作人员高举"朱启东医生"牌子。 苏西知道不妙,立即迎上去。 工作人员马上拉她们到一角,"你们是朱医生什么人?” “妹妹。” 查看过身份证明文件,工作人员脸容严肃,"朱医生在外地感染到病毒,需要隔离,他将会第一个下飞机转送医院。” 朱启盈顿足,"我知道他会有这一天。” 苏西却问,"有元生命危险广 “我们不知道,他登飞机时无恙,中途突然发高烧,是他自己诊断传染到病毒。” 苏西转过头去,"启盈,立刻通知你父亲。” 启盈马上取出手提电话。 飞机降落,朱启东在另一条通道坐轮椅上救护车。 苏西想上前招呼,被警察拦住,不过朱启东还是看见了她。 苏西用手语划出"别担心,我爱你。"字样。 朱启东点点头。 救护车迅速开走。 启盈说:“我们到医院去见他。"她已经紧张得脸色发白。 朱立生比两个女孩子更早到,苏西看到他与医生密斟,头一直垂低,但高大的背型坚强可靠,苏西放下一半心。 苏西抢前问:“是什么病?” 医生抬起头,"食肉菌。” 苏西用手掩着嘴,退后两步。 启盈没听说过这种细菌,趋前问医生:“上官,是什么传染病?请再说一次。” “是一种四十八小时内不予适当治疗即可致命的怪病,细菌迅速侵蚀皮肤肌肉,蔓延全身。” 启盈浑身发抖,"启东情况如何。” “万幸已经受到控制,这还是本市第一宗此类症候,群医会诊,启东当无生命危险,不过,细菌入侵仙左腿,将来一定有丑陋的巨型疤痕。” 苏西落下泪来,不是害怕,而是放心。 朱立生颔首,"我想看看他。” “今日不行,明早医院准备好了你们再来吧。” 上官医生转头走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 “你便是苏西?"脸上有丝笑意。 苏西点点头,她与上官医生冲交已久。 只听得上官说,"朱启东的心属于你。” 苏西呆呆地站着不动,直到启盈叫她:“苏西,我 们先回家去吧。” 苏西打电话回公司告假。 朱立生对她说:“苏西,到我家来,我们需要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苏西无异议,她不想孤苦地一个人熬过这一晚。 启盈把她带人客房。 “苏西,你随便休息,当作自己的家即可。” 苏西感动,与启盈拥抱,这家人恁地可爱,能够成为他们一分子,真是福气。 启盈同父亲说:“让我们通知母亲。” “不,明天见过启东才把详情告诉她,现在资料不足,会引起她恐慌。” 多么体贴。 父女轻轻掩上客房门。 苏西站在窗前观景,窗户刚巧对着游泳池,十分伯神,她疲倦到极点,和衣倒在床上人睡。 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但是觉得十分安全,在这个家里,凡享有朱立生出头,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自小到大,她都盼望可以这样舒舒服服地放心地睡一觉,今日愿望实现。 她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苏西洗把脸,走到楼下,这才有机会欣赏朱宅的纯现代装修。 大厅没亮灯,看到书房有人,苏西走过去。 她看到朱立生正伏案工作,便轻轻在门边咳嗽一声。 朱立生抬起头来。 “苏西,请进。” 苏西到沙发坐下。 他斟一杯黑咖啡给苏西,"医院有消息,启东情况稳定。” 苏西啊地一声,"有元同他说话?” “还没有,明早六时可以去看他。” 苏西点头,"这次算是有惊无险。” 朱立生苦笑,"去年非洲但桑尼亚某处洪水突然爆发,整条小镇被水淹,围困十天十夜,他就在那里。” “这样忘我,真叫人担心。” “孩子们大了,另外有心思,他母亲常怪我不严加管教,我却赞成自由发展。” 这也许亦是夫妻分手的理由之一。 朱立生捧起糕点递给苏西。 苏西挑一块巧克力蛋糕。 年轻就是这点好,怎样吃都不胖,怎样装扮都好看。 苏西见朱立生凝视她,有点不好意思。 “有无音乐?” “请自便。” 扭开收音机,一阵爆炸乐声传出来。 “这是什么?"朱立生笑问。 苏西耸耸肩,"我亦有代沟,这是十多岁孩子听以劲乐,乐队好似叫'在死者,。” “有这样的名字?” “他们没有忌讳,还有一队叫'行尸走肉,。” 朱立生骇笑。 苏西温和地笑,"所以,启东不过到阿马逊流域,不算一回事。” 朱立生笑了,"有你这孩子,满室阳光。” 苏西大言不惭,"自小学一年级起,老师都那样说。” “你父亲很幸运。” “我极少见到他。” “启盈比起你,扭捏得多。” “她是娇娇女,"忽然想起,"人呢?,, “适才不适呕吐,现在房中休息。” “我且回卧室,不妨碍你工作。” 朱立生问:“你想几点钟吃饭?,, “七时吧。” 没想到七时正由佣入送一份晚餐上来寝室给她。 精致的一小碗鱼翅,一碟炒青菜,一条清蒸鱼。 苏西原本以为可以与他们父女共膳。 苏西找到一叠希治阁电影录影带,逐套看下去,直至天蒙蒙亮。 朱启盈轻轻推开门,"你也没有睡?,, “担心,怎么睡。” 第12章 “昨夜我想,一个人不必大富大贵,单是一生晚晚可以安然人睡,已经足够。” “谁说不是。” 苏西与启盈谈得甚为投机。 她送来更换衣物,"别嫌弃。” “怎么会。” 苏西淋浴更衣,穿上启盈的白衬衫蓝布裤,十分合身。 朱立生在楼下等她们。 一家三口出门去看朱启东。 看到了也就放心了,隔着玻璃说话,启东精神尚好。 启盈不忘调皮捣蛋:“这下子可不能接吻了。” 腿上伤口遮着看不见。 苏西把手按在玻璃上,启东连忙也把手按上,手掌对手掌,有无言的安慰。 启盈问:“你俩几时订婚?” 启东笑,"出院再说。” 苏西本想分辩,可是今日实在不是时候,对方死里逃生,怎么好意思在这种时刻摊牌。 且搁下来再说。 “你自己告诉妈妈吧。” 启东却说:“不用了,我都没事,还叫她赶回来干什么,母亲的紧张与旁人又不同,极之惨烈悲壮,别让 她知道,也就是尽了孝心。” 说得那样有道理,一致通过。 苏西说:“我下午再来。” 直接返回公司,一迸门就有人叫她。 抬头,发觉是苏周。 苏西连忙握住她的手。 苏周微笑,"真有你的,到[奇書網整理提供]今日还一大早来上班。” 苏西忙问:“有事找我?” “我特来道别。”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身体可以应付吗。” “我母亲叫我到纽约进修。” 苏西沉默。 “上回叫苏进走,现在又轮到我,我们都不配留在她身边,她容不下我们。” 这位太太真难相处。 “苏周,你好好保重。” “我已经联络了一位优秀精神科医生。” “那我就放心了。” “苏西,请你替我留意苏近,她最近与一形迹可疑的画家来往。” 那人是画家?苏西想。 “我会帮眼。” 问得奇,答得也奇,苏西与她们全无来往,如何帮忙? “家里没有温暖。” “听听这陈腔滥调。” “这是真的。” 苏西叹口气,"那么,我但白的跟你说,我家也一样,我开始怀疑世上家庭多半如此。” “都是因为一个对感情不负责的男人。"苏周轻轻说。 讲得好。 但那是他们的父亲。 苏西说:“小时候,我家从来不过年,冷清清,我最向往像儿童乐园封面中孩子们那样,穿红衣,吃年糕,喜气洋洋,跟父母去拜年。” 姐妹俩四只眼睛忽然都红起来。 她站起来告辞。 苏西送她到电梯大堂。 苏周忽然摊开手,把一样东西交还给苏西。 电梯门打开,苏周走进去,电梯下去了。 苏西呆呆地看着手心,那是一只女装钻表,苏西认出属于同事蒋女士所有,不知如何,她又去扒了来,苏周这手腕出神人化,不晓得怎样练成,十分神秘,有这个本事,到了纽约,想必不会寂寞。 回到公司,见蒋女士满头大汗乱哦,有人在问她:“你肯定刚才还在腕上?” 苏西笑笑问:“可是找这个?” “唉呀。"大家松口气。 “我在洗手问拾得。” 蒋女士悻悻然,"这手表扣子不灵,我要投诉,"又欢天喜地,"谢谢你,苏西,你是我幸运童子。” 中午,苏西去探访朱启东。 他在看书,用荧光笔注得满满,看样子是在研究功课。 做过手术的腿被绷带绑紧紧,搁在一边,像件不相于的包裹。 “启东。”她唤他一声,轻轻敲玻璃。 他抬起头来。 苏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你气色不错"。 朱启东讶异问:“你会手语?” “只会那么多,同我的法语一样,实在有限。” 朱启东笑,"你总有惊喜给我。” “精神好吗?” “尚可,启盈一早到伦敦去了,她叫我向你道别。” “有事吗?” “对她来说是大事,佳士拿拍卖行有一批明朝家具出售,她非赶去欣赏不可。” “小公主。”苏西尧尔。 看护过来,向苏西笑笑,"朱医生情况进步迅速。” “他的腿……” “幸亏是男生,换了女生,穿裙子难免看到疤痕,还是做男人便宜,你说是不是。” “这道疤痕有多大?” “腿上肌肉被切除四分之一,朱医生未来一年须定期做物理治疗。” 朱启东开口:“你看我女朋友已经变色,请你不要吓唬她。” 看护笑,"苏小姐才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苏西也笑,"不不不,我最贪图美色。” 正在高兴,身后传来声音:“在说什么?一房笑声。” 朱立生到了。 “爸,来得正好,我须检查伤口,你陪苏西去喝杯茶。” 朱立生转过头来,"苏西有空吗?” “求之不得。” 苏西笑着跟朱立生出去。 朱立生说:“苏西,有你的地方就有笑声。” “是吗,我这个人没有救,天生乐观。” “这是极其难得的一种性格。” 苏西笑,"其实我并不笨,也不呆,可是我认真觉得,人生活中只要有一点点乐事,便应庆幸。” 朱立生颔首。 他把她带到办公室附设的私人茶座。 地方清静,长窗开出去,是一个天台花园,整个大都会就在脚下。 “真美。” “当初设计,建筑师并不赞成。” “那一定是个俗人。” 朱立生笑,"比起启东,我也俗不可耐。” “启东是另外一类人。” 朱立生忽然问:“他适合你吗。” “启盈说不。” “你自己怎么想?” “我是一个凡人,总希望男友带着我四处耍乐散心,陪我说说笑笑,不,我不认为他适合我,他的伴侣必须懂得牺牲。” 朱立生凝视她,"你打算与他说明。” 苏西十分但白,"待他出院再说。” 奇怪,怎么会对男友的父亲如此坦诚。 “你会婉转吧。” “不,不必转弯抹角,千万不能吞吞吐吐令他误会,直截了当便可,我们关系不深,他不会受到伤害,最多有点失望。” 她对情况有真切估计。 朱立生放下一大半心。 随后他又唐突地问:“你的未来对象需要什么条件。” 苏西笑嘻嘻不答。 朱立生有点不好意思。 半晌,他听得苏西低声答:“他需富生活情趣,懂得享乐,当然要有经济基础,呵,并且溺爱我。” 朱立生很小心他说:“要求很合理。” 苏西笑,"家母却说我实在太奢望。” 朱立生不语。 “我一直觉得向男友交待身世是件难事。” “何必交待。” “可是我希望他知道。” 朱立生讶异。 “我渴望倾诉。” “你的身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有很多家长已经会不满意。” “那种亦非好人家。” 苏西低下头,泪盈于睫。 朱家本来再理想没有,若要寻找归宿,朱启东真是最佳对象。 他没有时间陪她,她大可以自寻娱乐,可是,苏西发觉她有点老土,她认为同一个人在一起,必须爱那个人。 这真是性格上悲剧。 城市天空有烟霞,同她心情一样迷茫。 “我须回去了。” “我送你。” 他亲自驾车。 “是回公司吗?” “请光送我回家,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家里只有钟点工人在用吸尘机。 她请他进书房,找出一只小小鞋盒,打开,小心翼翼,万分珍重地取出四只泥娃娃。 “看,他们四师徒安然无恙。” 朱立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又感慨时光飞逝,当年小娃娃已是成年女子。 当中这十几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呢。 容易得很:工作、养育子女、再离一次婚,就全部报销。 花时间比花钱更快,像水一般荡了出去。 朱立生记得这间小小卧室,设备简单,但是十分整洁,书桌上摆放着所有小女孩钟爱的小玩意,趣致可爱。 苏西已是大人了。 他微微笑,鼻子发酸,可是他懂得俺饰自己,他说:“可惜白骨精已经不见。” 苏西一怔,"你说什么?从来只得他们四个,没有白骨精。” 虽然语气肯定,可是鼻尖冒出汗珠来。 朱立生笑了,"看你,那么紧张。” 苏西生气,"你整治我。” “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喜欢它们。” “后来我长大了,也到处托朋友替我找,可是也许老师傅们都退休了,造型不够稚憨,手工都太过俏丽,我很失望,仍然玩这一套。” 玩偶眼睛鼻子都摸得模糊了。 “你喜欢美猴王故事。” “是,悟空一向是我偶像。” 朱立生笑说:“我也欣赏他的适应能力。” 苏西看看时间,"我得回公司去了。” 他们走的时候,工人仍然在吸尘,像是逗留了不知多久,可是只有十分钟。 苏西坐在办公室,心思不宁。 第13章 正埋头工作,忽然听得有人叫她,抬起头,"谁?” 谁也不是,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试图集中精神,可是不到一会儿,又听见语声:“苏西"。 苏西访惶了。 她霍地站起来。 她知道脑海中牵扰不去的声音属于谁。 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泡了一杯黑咖啡喝下去,精神似好些。 秘书却在这个时候进来。 “苏小姐,有人送这盒礼物来,一定要你亲自签收。” 苏西一看,小盒子无甚特别,没有卡片。 她在簿子上签收。 打开一看,愕住。 一套五只泥娃娃,其中一只正是白骨精。 秘书看见,咦地一声,"好可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苏西咳嗽一声,秘书这才走开。 一个字也没有,是,根本不需要字句。 这一套必定是朱立生珍藏物,今日转赠于她。 苏西小心翼翼捧回家去。 忽然又似听得有人叫她:“苏西。” 这次她勇敢地回应,"是,我在这里。” 仿佛有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迟疑片刻,却没有闪避。 这不是堕落,这简直是犯罪。 假如苏西堕落六) (六) 苏西把面孔伏在臂弯里呻吟。 这个当儿,幸亏有雷律师打电话来。 “苏西,再过七个月,你便可以继承大笔遗产。” “我这才发觉,没有它,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你太潇洒了。” “我们不应被钱牵着鼻子走。” 雷家振笑,"孩子仍是孩子。” “那么,请我吃饭。” “苏西,到我家来。” 苏西对雷家十分熟悉,有空常去,少年时把功课带到雷家做。 凡是母亲心情欠佳,她就避难似躲开数小时,待雨过天晴,她才返家去。 她到今天仍然感激有那么一个好去处。 雷家振一直独身,苏西记得有一阵子她最怕世上有两个人会结婚,一是母亲,一是雷家振。 这两个人对她生活影响至大,她们如果结婚,就没有人会照顾她。 可是,今天她又最最希望这两个人可以结婚。 吃饭之际,苏西说:“结婚总是好的。” “不过结婚先要有对象。” “你一定有追求者。” “是吗,你看好我· “当然,有事业的女性最受欢迎。” 雷律师叹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苏西温和他说:“我己长大,你有话,可以对我直说。” “是,"雷家振微笑,"在感情方面,你比我能干。” 苏西谦曰:“还未算专家。” “实不相瞒,我等一个人开日,已有多年。” 苏西一怔,"多少年。” “有十多年。” “什么?"大吃一惊。 雷家振亦苦笑,"几乎是一辈子。” “这人可知道你心事?” “当然明白。” “却一直没有开口求婚。” “没有。” “他可是自由身?” “一。早离婚。” “稀,故意为难,不是好人。” “我也这样想。” “你仍然同他在一起。” “藕断丝连,好些日子。” “那就是你不该了。” 雷律师苦笑,"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两人之间也没有第三者。” 苏西摇摇头,真没想到英明果断的雷家振会在感情事上如此萎靡。 “再迟些就不能再怀孩子了。”她惋惜说。 雷家振一怔,"我没想过要'厂女。” 苏西大不以为然,"孩子的笑声可救天下苍生,人人都应有孩子。” 雷家振笑了,"苏西,我肯定你会有这种福气。” 苏西把手按在她肩上,"谢谢你。” 两个女子谈了一宵私事。 苏西想,那个人会是谁呢。 她苏西可不会等谁超过一年。 这里不高兴,立即到别处去,只有中年人才会如此磋舵,专爱搞气氛,浪费半生时间也要弄它一个荡气回肠。 不过,那个人,究竟是准呢。 第二天,她在医院门口碰到朱立生。 “好吗?"她腼腆地问。 “启东情况相当好。” 苏西点点头,忽然闪开,没有说更多的话。 一口气走到楼上,发觉朱启东已经挪到普通病房,她放下一颗心。 床边放满亲友寄来的慰问卡。 启东看到她,笑得咧开嘴,"苏西,让我握住你的手。” 苏西连忙递手过去。 启东如获至宝,双手掬住.深深·一吻。 “看你下次敢不敢不小心身体。” 启东笑说:“活着真好。” 苏西叹口气,"又该出发到卢旺达去了。” 朱启东十分天真,"你怎么知道。” 一猜即中 “后东,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我们认识多久。” 他答得飞快,"三个月。” 苏西一惊,"才三个月?像有三年。” 启东的感觉刚相反,"我却愿意每天回家都看见你的面孔。” 可是,苏西想,你的家在帝位,在卡达曼都、在泰辽边境、在津巴布韦、在阿根廷…… 苏西勉强地笑一笑,"启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朱启东当然不是笨人,一听这话,已经觉得奇怪, 正想追究,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却是好友上官,这里是医院,医生进门,不 必敲门。 上官笑着说:“漂亮的女朋友又来了,你看人家对 你多好,尽心尽意,不嫌你木独,阿朱你真是三生修 到。” 苏西低下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官替朱启东检查身体。 他滔滔不绝,"我一直认为一病就见人心,谁肯天天来,谁就是好伴侣。” 朱启东微微笑,握住苏西的手。 上官又说:“阿朱,我是你朋友,总得提醒你,一出院,好去挑选订婚钻戒了。” 苏西忽然站起来;急促他说:“你对我一无所知--"说到一半,走了出去。 上官一怔,忍不住笑起来,"看,怕难为情。” 苏西站在走廊喝咖啡,她叉着腰于生气,上官若是托世在上一世纪,又是女人的话,便是传说中的三姑六婆。 刚才若非他闯进来,事情已经和平解决,这个讨厌的人! 不如写一封信吧,这种信,叫"亲爱的约翰"信件,格式是这样的:“亲爱的约翰,我真讨厌写信,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已经飞逝,实无必要拖延,我又爱上了另一位亲爱的约翰……” 苏西叹口气,她还是赞成面对面讲清楚。 做人至要紧公道。 她离开了医院。 走到门口,有人叫她:“苏西。” 苏西没有抬头,她已听过这个声音叫她多次,分明是幻觉。 正想低头疾走,一个高大身型挡在她面前。 是朱立生。 他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看着她微笑,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她。 苏西连忙低下头,不知怎地,她忽然有点心酸,任由这段感情发展的话,她肯定是要受到责难的吧。 一时仿惶,只想逃避。 她往右,朱立生也把脚步挪向右,苏西又急急往左,不料朱立生也正想让她,苏西撞到朱立生怀中去。 她连忙退开,涨红面孔。 朱立生与她并排走。 他微笑,"我们喝杯咖啡可好?” 苏西能吃,结果她叫了橘子汁、松饼、香肠煎蛋,最后才来一大杯咖啡。 朱立生骇笑,"天天这样吃。” 苏西十分满足,"是。” 朱立生不置信,"不怕胖?” “三十岁之后再算吧。” “看,这就是年轻。” 苏西微笑,"说说你二十三岁时的趣事。” “当时在英伦半工半读,感觉上老是吃不饱,食用惊人地恶劣,早餐有种腥臭的小鱼,大抵是猫头鹰嫌弃的食物,没齿难忘。” 苏西讶异,"这么说来,你白手兴家?” “我、你爸以及雷家振,我们三人是老朋友,要不徒手搏斗,要不就一穷二白。” 苏西听得津津有味,再添一大杯咖啡。 “三人之中以雷家振环境最好,时时请我俩吃烧肉饭。” 苏西说:“听说那时连传真机都尚未发明。,' “是呀,也没有摄录影机,也无私人电脑,连小型计算机才刚面世。” 苏西睁大双眼,"我的天,怎样做功课。” 朱立生微笑,"就这样,挨过寒武纪,宇宙洪荒,来到先进文明世界。” 苏西看着他笑,"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时,不断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都像是不相信朱某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出现。 一个公众人物在适当时刻便会避开公众。 朱立生却不介意被人看见他同苏西在一起,谈笑自若。 他说下去:“然后我结了婚。” 苏西试探问:“是富家女吧?” 朱立生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西摊摊手,"启盈的气质总得遗传自某人。” “是,她父亲是新加坡华侨,一家数姐妹都在伦敦读书。” 苏西有点安慰,回忆里没有苦涩,那是好事。 “后来,岳家支持我做生意。” 第14章 “你成功了。” “可以这样说。"他叹口气。 可是,感情却一日淡似一日。 真怀念那种清晨到女方家门去等的日子,春寒料峭,双臂抱在胸前取暖,大半个小时过去,口吐白雾,尚未见伊人下来,乎一块小石子敲响她寝室的玻璃窗,好叫她推窗看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她,一如罗蜜欧看来丽叶。 这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渐渐生分到陌生人一样。 苏西忽然问,"我长得可像她。” 朱立生凝视苏西。 苏西略觉紧张。 “不,一点也不像。” 苏西放心微笑。 “只除出一点。” “是什么?” “我一向喜欢快乐的女子。” 苏西十分放心。 “她是那种吃到一筒冰淇淋也当世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晤一声的人。” “她的快乐一定感染了你。” “你也是。” 苏西笑答:“那是很好的赞美。” 吃早餐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他们一桌。 连苏西都诧异,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这个约会该散了,可是苏西动也不敢动,她十分犹疑踌躇。 生怕一分手下次约会不知要等到几时,可是一直拖下去又不是办法。 她心中着急,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然后,她纂然醒悟发生了什么事,双目充满访惶地看着朱立生。 朱立生伸出手来按住苏西的手背。 年轻的苏西泪盈于睫。 “下班我来接你。” 这正是下一次约会,苏西用力点头。 朱立生别转头去看着别处,他也有点身不由己,鼻子发酸。 他送苏西返写字楼后一时感慨万千在银行区娜冈。 呆站在橱窗面前,心中巴不得想奔上大厦找到苏西紧紧将她拥抱。 为什么不?生命之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争取永远没有机会,他正想纵容自己,放肆一次,店内经理却出来招呼他。 “朱先生,请进来看。” 这才发觉原来站在相熟的银器店外。 经理热情地问:“看中什么,朱先生?” 朱立生只得说:“那一式数款纸镇……” “一共十二款,朱先生。” “都送到立生行吧。” 他转头离去,吸进一口气,冷静下来,仰起头,叹口气。 一个小生意人,庸碌半生,看着苏西那朝霞般笑容,简直自惭形秽。 他可不知苏西也不好过。 回到办公室,她走到梳妆间,对牢镜子,呆视,差点没惊呼出来。 头发照例不受控制,鼻尖不知几时爬出好几颗雀班,额角发油,身上衣饰又不够华丽。还有,她嫌自己块头大大,手脚太笨,怎么做一个优雅老练中年人的女伴?苏西掩住脸呻吟。 半晌才回到外边。 在走廊碰到同事蒋小姐。 “哗,"对方打量她,"苏西你似魂不附体。…… 说得好。 蒋小姐以神算子那般口气说:“一个女子看上去半死不活模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恋爱,二是失恋。” 苏西吃惊,"是吗,我们进化到今日,心中也只得这两件事?不是老板不升我职?” 蒋小姐冷笑,"他不升我,我自立门户。” 苏西停一停神,"不,我没有失恋,也不是恋爱。” 蒋小姐似笑非笑,"不认拉倒。” 苏西走进小房间坐好。 片刻蒋小姐又进来,借文件,抱怨公司制度,然后闲闲地问:“你母亲可喜欢他?” 苏西叹口气,"不可能。” 蒋小姐睁大眼睛,"那他一定是个精彩的人。” “同你的想象力比差远了。” 蒋小姐看着苏西只是笑。 这是什么逻辑:母亲不喜欢的一定是好情人? 苏西用手托着头,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完成工作,也真是奇迹。 她俩为一项产品新译名踌躇。 “'不羁的风'可好?” “年轻人会知道什么叫不羁吗,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心中不高兴,还怎么肯掏腰包。” 苏西笑了,"说得好,我们又不是槁文学作品。” “一代比一代不识字。” “大抵也不能怪他们,生活上没有需要,学来元用,便不愿浪费时间精力,要做的事实在大多,教育制审失败,小学生每天竟花一个多小时往返学校,累坏人。” 苏西诧异、"我们干吗谈论这样严肃的问题?” “因为你不愿把心事告诉我。” 苏西把她推出房外。 “苏西。” 那个声音又来了,是朱立生吗,上午刚见过,一会儿他又来接她,怎么声音还在耳边索绕。 苏西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我在这里。” 那不是你的对象。 苏西吃一惊,原来不是朱立生,原来是她的良知在说话,良知怎么会承受了朱立生动听的声音?可见她只愿意听见他的声音。 苏西倔强地问:“为什么?” 你从未见过他年轻的样子,你只会看到他日渐衰老,你会甘心吗。 苏西悲哀了,"这是遗憾。” 声音越来越清晰真切:“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衰翁。” 苏西反击:“想得大多不切实际。” “苏西,他是你男朋友的父亲,想想世俗眼光会怎样看你们。” 苏西讪笑,"他有财有势,世俗能拿他怎么样。” 那个声音叹息了。 还想辩驳下去,秘书来叫她开会。 下班,她提早离去。 到了家,才淋浴,电话跟到。 “我知道你有压力。” “对不起我失约。” “没问题。” “我只想回来妆扮一下,每到下班时分我看上去都似个流浪儿。” 朱立生大表诧异,"在我眼中,你一直像小仙子。” 苏西一边擦头发一边笑。 “你现在打算见客吗。” “此刻好过得多了。” “我在你家楼下等。” 苏西想化一个淡妆,但是她知道无论抹什么颜色的胭脂,那口红在她唇上渐渐都会转为一种深紫红,她不爱化妆,不如不用的好。 她只穿白衬衫蓝布裙下去见他。 看到朱立生,双眼缓缓润湿。 “怎么样了?” “与理智搏斗,十分痛苦。” “那么,聆听你的心。” “我不信任我的心。” “上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我不想换衣服。” 。”你放心,不是舞会。” 她上车坐好,开了车窗,把身子探出去吹风。 他并没有着令她关窗坐好奇+書*網,危险?还怕什么,世上最心惊的便是他们两人此刻的关系。 车子最终停在游艇会码头。 “呵,在船上看晚霞。” “由我掌舵。”他微笑。 他带她走近一艘中型游艇,船身上漾着"不羁的风"四字。 这么巧。 苏西大大讶异。这一阵不羁的风,可要把他们吹往何处? 甲板上放着两只大大的野餐篮子,苏西自心底里欢呼出来。 朱立生问她:“想到什么地方去?” “可驶往南中国海吗?” “较大的船才安全。” “你今晚不必招呼客户,不用开会,毋需等北美洲的消息。” 朱立生答:“那些事早十年已经办妥。” “你有时间?” “我的时间一早收为己用。” 那多好。 许许多多人为着生活整日在外跑,跑成习惯再也不耐烦耽家里陪家人,再年轻三十年也不管用,时间全用在外人身上。 苏西忽然有顿悟。 她说:“我见家父的所有次数,可以数得出来。” “他一直比我忙。” “你认识他比我深。” “我不敢那样说,要真切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后来,我们因工作繁忙而日渐疏远。” 船驶离岸边,苏西看到一天紫色晚霞。 “真美。” 她躺在甲板上仰观天象。 朱立生坐在帆布椅上欣赏天真烂漫的苏西。 苏西把双臂枕在脑后,不自觉地开始谈条件。 “你愿意天大回来吃饭?” 朱立生微笑,"回来?很多时我根本成日耽在家,管家抱怨没有时间吸尘,怕吵我。” 苏西十分满意,又问:“你为人可随和?” “分好几个阶段,青少年时绝不为任何事妥协,力抗强权,斗争到底,到了壮年,发觉社会对我实在不薄,火气渐消,时思回馈,心平气和。” “请教你,遇到不公平的事,如何处置?” “一笑置之。” 苏西大奇,"那多懦弱。” 朱立生笑笑,"大勇若怯。” 苏西闭上双眼咀嚼朱立生的忠告,她实在需要这样一个懂得指导她的人。 况且,你看,这一切现成的享受,都跟随朱立生而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在是大大的引诱。 苏西不敢再想下去。 那边,朱立生也想知道得多一点。 他问:“你怎么看物质?” “相当贪图,不过到了某一程度,够了也就是够了。” 朱立生微笑。 “我不是华服珠宝的奴隶,我甚至不会去做它们的主人,但我盼望生活丰足。” “我也是,因为熬过苦,我才怕吃苦。” 他取出香摈,苏西帮他拿杯子,打开野餐篮。 第15章 他又笑,"出要有车,食要有肉。” 苏西伸一个懒腰,"以及一艘叫不羁的风的游艇。” 他们俩在星光下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晚餐。 夜凉如水,苏西说:“该回去了。” “跳一支舞如何?” “我只会三步四步。” 朱立生微笑,"我也是。” 他开启音乐。 曲子缠绵轻盈,充满喜悦之情,而且十分悠长,忽然之间,苏西发觉音乐经过特别处理,十余分钟尚未结束,这一曲比其他十首曲子还长久。 游艇、音乐,以前一定有其他女性享受过。 苏西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朱立生有点尴尬,这个聪明精灵的年轻女郎真的 赢取了他的心。 “我们是该回去了,你若觉得累,可到舱里休息。” “不不,我不疲倦。” 他教她怎样控制游艇。 苏西想:谁还愿意同那些少不更事的青苹果约会, 事事还在摸索中,连看一场电影不是要问准老板就是问准妈妈。 住父母家中,星期天还得陪伯母喝茶,过时过节买了礼物上去讨好,三姑六婆意见多多,婚后不时有亲戚前来串门…… 半生过去不知有没有好好谈过一次半次心,照样生了女婴嫌没有男孙,添了男孩又说男女都无所谓,总之不愿给媳妇占半点苦劳,除非同他们死斗,可是实在放不下自尊心。 苏西从来没考虑过同那种家庭打交道。 船慢慢泊岸。 水手在码头上等候。 “还高兴吗?” “非常非常开心。” “真不想放你回家。” 苏西笑着打个呵欠。 经过这次约会,她的心踏实许多,即使回家,也不怕他不再同她联络。 他开车送她到楼下。 “至今尚与母亲同住。” 苏西笑,"地方还算宽敞,真话是:我那份薪水,实在不够开销。” “陪母亲也是孝心。” “她才不要我陪。” 朱立生道别:“我明日与你联络。” 苏西依依不舍。 和衣倒在床上,床褥似不住晃动,像煞在波浪之上,苏西用枕头蒙住脑袋。 堕落的苏西:虚荣、浮夸、埋没了良知,净贪图眼前的享受。 苏西是完蛋了。 不知怎地,她却丝毫没有内疚,开开心心地堕入梦乡。 假如苏西堕落七) (七) 回到公司,秘书说:“苏小姐,有客人在等你。” 这又是谁? 苏西记得从前有一位叫张月生的同事,同有妇之夫来往,事情拆穿之后,成日价提心吊胆,一听有客人拢她,立刻吓得魂不附体。 可是,她害怕的一日终于来临,一日,人家的发妻寻上门来,冲进会议室,一杯热咖啡泼她一头一身。 这张月生第二天就辞了职。 苏西的客人又是谁? 她走进会议室,人客转过头来。 咦,是苏近。 同苏周一样的古典美人,尖鼻子尖下巴,不过,神色没有苏周紧张。 “找我?” 她点点头。 苏西和颜悦色,"有什么事吗。” 苏近想一想,"我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请说。” “苏进叫我来通知你一声。” “他好吗?” “他下个礼拜在三藩市举行婚礼。” 苏西张大了嘴。 “他找到了对象,决定安顿下来。” “啊,这是好事。” “他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 苏西觉得事有跷溪。 “可是家母不打算观礼,也不让我去,我想,只窄你是自由身--” 苏西明白了。她觉得义不容辞,微笑说:“我去好 了。” 苏近凝视苏西,"爸说得对,苏西,你是比我们强。” 苏西抬起头,"他那样说过?” 苏近答:“他一直那样说。” 苏西不语。 可是,他从来不曾面对面称赞她。 “谢谢你,苏西,这是请帖。” 苏西伸手接过。 “妈也不让我送礼。” “我替你选一件礼物好了。” 苏近的手动了一动。 苏西马上明白,她过去握住她的手。 苏近泪盈于睫。 “苏周知道这件事没有。” “已通知她,不过,她一向与苏进不和,我想她不会去。” 那么,只得苏西一人了。 “我告辞了。” 苏西送她到门口,才回来看那张帖子。 同所有的结婚请帖一样,白底熨银字,用歌德体英文写着:“苏进与彼德麦费顿邀请阁下参加他们永结同心志庆……"接着是地点与时间,苏西必须立刻赶去。 她即刻订妥飞机票与酒店,如此匆忙,只得乘头等仓。 并且把行踪通知雷家振律师。 “去多久。” “三天” “你也太好心了。” “苏近开口……” “打算送什么?” “一对手表吧。” “那么,替我带一对钢笔去。” “一个人携那么多礼物,我怕海关不让我过去。” “到达;日金山才买也可以。”。 “雷律师,不如你也走一趟。” “我走不开。” “功夫挤一挤,不知行不行。” 雷家振沉默。 苏西只得知趣他说:“算了。” “原本我是长辈,应当参加他的婚礼。” 苏西又说:“假如我结婚,你来不来?” “我是主婚人,你说我来不来?” “偏心。” “世事原来就不公平。” “苏进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 “那么,就不要做令家人下不了台的事。” 苏西叹口气。 她无法说服雷家振,苏西肯定世上无人可以令她转弯。 苏西在飞机场才有时间同朱启东交待。 “启东我有话说。” “这一阵子连谈话机会也无。” “可不晃” 他咕咕笑,"医院是公众地方,真不方便。” “等你出院。” “快去快回。” 苏西正拎着行李进舱,忽然有人按着她肩膀。 苏西吓一跳。 抬头一看,既惊又喜,原来那人是雷家振。 她笑了,"我知道你会回心转意。” “我是律师,应当公事公办。” 苏西点头。 “我的位子在你左边。” 放好行李,雷家振到洗手间去,苏西翻阅杂志。 有人过来招呼:“苏西。” 苏西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这又是谁? 她惊喜莫名,是朱立生,是朱立生。 “你也去三藩市?"苏西涨红了脸。 他笑了,"我怕你寂寞。” 苏西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听到你的行程,赶紧也订一张飞机票。” “谁告诉你我要旅行?” “雷律师。”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雷家振自洗手问出来,看见朱立生,意外得不置信,惊喜交集,呆在那里。 这一切都落在苏西眼中,原来雷家振不知道朱立生会上飞机。 而更错愕的是朱立生,他像是一时之间弄不明白为什么雷律师也会出现。 一时三人都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苏西把他俩的表情贯通融汇,忽然之间灵光一闪,真相大白。 啊,原来如此。 朱立生来见的是苏西,可是雷家振却以为自己才是他的目标。 一加一等于二,苏西这才知道朱立生便是雷家振等了大半生的那个人。 苏西找不到地洞,巴不得跳下飞机去。 朱立生神色也尴尬到极点。 只有雷家振,那样英明神武的她竟丝毫没有存疑,心花怒放,以为朱立生一定是来陪她。 苏西不由得别转了头苦笑。 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老掉了牙的话原来一点不错。 服务员过来提醒他们飞机即将起飞。 一行三人不得不坐下来。 苏西夹在他们二人中间。 世界本来好好地运作,然后,这个叫苏西的女子出现了。苏西低下头,非常内疚,痛苦地呻吟一声。 可是,正因为年轻,没有什么事可以令她失眠,地球塌下来也这么说,她靠在椅垫上熟睡逃避。 雷家振笑着说,"你看看苏西,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 朱立生浑身不自在,也只得豁出去,陪着笑,"没有心事。” 苏西侧着头,正向着朱立生这一边,浓眉长睫,以及微张着的嘴,都可爱到极点。 朱立生茫然,他握着的手在冒汗。 一听到苏西要到;日金山,他没有多想,立刻追随,为的就是想多看她几眼。 中年人的心情只有自己最最明白。 他仰慕苏西的热情、但白、恳切,她的青春深深感染了他,她使他快乐。 没想到雷家振误会了。 只听得她说:“我差点腾不出时间来,幸亏临时改变主意,否则,你就扑了一个空。” 朱立生不出声。 有一个声音同他说:赶快讲清楚吧,三言两语,叫她知道,你不是为她才上飞机。 可是说这几句话,比登天还难。 雷家振把手伸过来,想有所表示。 朱立生忽然叫住服务员。 “一杯威士忌加冰。” 这时,苏西动了一动。 雷家振替苏西盖上一条毯子。 第16章 她好奇地问朱立生:“你陪我来三藩市,是有话要说?"不会是求婚吧,她有点紧张。 没有回音。 再看,朱立生也已经睡着。 雷家振莫名其妙,不过,城市人的确个个都累,一有机会就倒头大睡。 航程不算远,苏西先醒来。 “还没到?"伸个懒腰。 “快了,"雷家振说:“到底是中年人,挨不住。”指朱立生。 苏西转过头去看他。 她放下了心,他的睡相不难看,有些中年人平日站着,看上去还充得过,一躺下,脸上肌肉往两边塌下去,老态毕露。 朱立生的睡姿文静得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雷家振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情意。 苏西心想,她恐怕注定要失望了,但愿事情拆穿之后,她只恨他,不要恨苏西。 雷家振说:“你看他,那样累还来陪我。” 苏西在心中嚷:不不,不是你。 可是嘴巴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们下了飞机,朱立生说:“到舍下去休息吧。” 苏西却推辞:“我已订了酒店房间。” 她想避开他们。 低着头,叫部计程车走了。 雷家振奇道:“这孩子怎么了。” 苏西淋过浴,换好衣服,到商场去选购礼物。 之后,又到公园去逛一会,才回去小患。 雷家振的电话把她唤醒,"车子在你楼下,一起吃饭吧。” 日本馆子十分幽静,只得她们两个女人,喝清酒、吃寿司。 朱立生没出来。 雷家振说:“他的业务跟着他的人,走不开。” 苏西忽然问:“他做哪一种生意?” “同你父亲一样,生产电子用品,最近向电脑零件进攻。” “还这样忙于什么呢。” “男人没有事业,等于女人少了衣饰,看上去不登样。” 苏西笑,这话还是第一次听。 “要不要到他家来看看?地方很大很漂亮,全海景,对着金门桥。” 苏西摇摇头。 “苏西,要是你愿意,那也是你未来的家。” 苏西吓一跳,背脊出冷汗,半晌,才想到雷家振指的是朱启东与她。 她不响。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去观礼。” “好的。” “立生不去,他不过是来陪我。” 说的次数多了,几乎连苏西都开始相信。 旁边桌子来了一对情侣,吃饭的时候也如胶如漆 苏西吁出一口气。 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一个男友,自幼她必须与。”分享父亲,她已经受够。 “母亲好吗?” “很好,谢谢。” “有无可能结婚?” “希望会。” “她环境比我好。"雷家振感唱。 “怎么可能,"苏西不以为然,"你有本事。” “她有你。” 苏西羞愧,"我不是孝女。” 雷家振拍拍她肩膀,忽然她惊喜地抬头,"看是诈来了。” 朱立生找了来。 苏西顿时沉默。 但是她心中又觉得有一丝刺激,原来偷愉摸摸,瓦以有这种乐趣。 雷家振说:“咦,对面马路有一档糖炒栗子。” 苏西说:“你喜欢吃,我帮你买。” 不待雷家振答应,一个箭步走出去。 雷家振笑,"这孩子。” 朱立生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他也走了出来。 街角风大。 苏西看着他,他也看着苏西。 而雷家振则在日本馆子的窗口看着他们。 日籍小贩把栗子交给苏西,捧在怀中暖呼呼。 风真劲,他俩一时不愿回到室内去。 终于,苏西转头回到餐馆内。 苏西把栗子交给雷律师。 她正在吃串烧白果,故笑说:“白果白果,许多送信的人都忌讳。” 饭后他们分头回家。 第二天一早,雷家振来接她,两人不约而同芽象牙白的套装,苏西不禁笑了。 雷家振带来一顶缎子蝴蝶结型帽子,苏西戴上,觉得刚刚好。 雷家振一直这样照顾她。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婚礼。” 苏西轻轻说:“不过是私人仪式,法律尚未通过。,, 到了会场,发觉与一般礼堂的装饰差不多。 刚站定,苏进已经迎出来。 他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忍不住张望她身后,希望其余两个也来。 但是他只看见雷律师。 他不敢露出失望的样子来,怕对人客不敬。 他微笑说:“欢迎你们来。” 出现的客人才是最要紧的。 “我给你介绍彼德。” 苏西看一眼就喜欢麦费顿。教养不是装得出来的一件事,他不但高大英俊,难得的气儒雅。 苏西与他握手。 彼德问:“好像还有一位苏小姐,没有来吗?” 啊,把雷律师误会成苏西的姐妹了。 雷律师笑起来。 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对一位女士最佳的恭维,便是减她的寿。 彼德抬起头来,看到苏西正抿嘴,他灰蓝色双瞳溅出一丝笑意。 肯定是个聪明人,但愿他会好好照顾苏进。 麦费顿家族全部人等在场观礼。 他父亲是一名剧作家,母亲是时装设计师,兄弟三人,亲切和蔼。 彼德本身是一家古玩店的老板。 雷家振在苏西耳畔轻轻说:“幸亏来了,否则,真不知道世界已经大方到这种地步。” 仪式简单,二人交换了指环,拥抱一下。 酒会在附近的酒店举行。 彼德说:“苏西,假如你不必回去梳妆,可到我小店来参观一下。” 苏西笑,"我不用换衣服。” 选择多么明显,谁高兴对牢梳妆镜子呷哩嗑喷。 她先把礼物送上。 彼德拆开来一看,立刻把手表与纽扣戴上,表示尊重,并且给他的父母观赏。 苏进投来感激的目光。 雷律师说:“他整个脸容祥和得多,彼德对他有好影响。” “有人那样爱我,我脾性也会舒但。” “我得回去小慈。” “耽会儿。” 麦费顿古玩店并不小,事实上楼高三层,货色包罗万样,都是精致的摆设,标价柏五百美元至万余元,人人负担得起,可以想象生意一定很好。 苏西对一串古董黄水晶珠链多看了两眼。 那麦氏好不擅观人面色,立刻唤人取出给苏西戴上,并称赞说:“阳光颜色衬阳光笑脸至好看不过。” 苏西微笑,"无功不受禄。” 他看看标价,"十元。” “大便宜了。"苏西忍住笑。 “那么,一百元吧。” 像到了镜花缘中的君子国一样。 苏西觉得有趣到极点,"五百元我替你买了它。” “不可以不可以,收到足一百二十元。” 苏西答:“好吧。” 彼德又说:“你来看看这把拆信刀,三十元买下,送给雷女士最好不过。” 苏西一看,只觉好看,忍不住取起观赏。 彼德在一旁解说:“花百姿制品,沙皇时代;日物,相信由宫中流出,刀身由西伯利亚绿玉雕成,刀柄镶一俄国古金市,金市上头像是凯撒琳女皇,裸上鲜红色搪瓷,本来金市最忌上色,可是由花百姿做来,却又妙到巅峰,请注意它的原装饰盒。” 太漂亮了,雷律师案头多一把这样的裁纸刀,想必生色不浅。 彼德请她到后堂喝咖啡。 他轻轻说:“苏西,看得出你是真心关心进。” 苏西笑一笑,"应该的。” “苏西,有空到旧金山来,当是自己的家即可。” “一定。” 苏西与他拥抱一下。 她喜欢彼德比苏进多。 丫餐酒会时因为人多,已不方便说话。 苏西与雷家振并非坐在同一张桌于上。 苏西喝了许多香摈。醉醺醺的,十分愉快,她喜欢婚筵,人生苦多乐少,一定要自寻欢乐。 好儿位男生过来同她说话,仲苏西信心充沛,忽然之间,她不再嫌自己的鬃发太蓬,眉毛太粗。 一名侍者过来,递给她一张字条。 苏西一看。连忙丢下众人向花园走去。 那处有一座亭子,柱上挂满紫藤,香气扑鼻,白色粉蝶来往穿梭,朱立生就在那里等她。 苏西无奈地笑。 “你看上去像仙子一样。” 苏西摘下帽于,拨散头发,叹口气,坐下来。 朱立生忽然问:“你可愿在这甲结婚。” 苏西答:“但愿如此,可是,首人,我们有。一大堆解释需要处理。” “你的感觉可与我一样。” 苏西看着他,轻轻答:“是,肯定一样。” 他叹口气,"我会负责。” “一人负责一半。” 朱立生忽然发觉:“你喝过酒。” “壮了一点点胆,可是非常清醒。” “希望酒醒后不致'于改变主张。” “我希望我会。”苏西苦笑。 朱立生走近她身边,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纤 腰,低下头去,亲吻她的秀发。 早上刚洗过,头发深处似还有一丝潮湿,他嗅着发香,陶醉得带一丝凄惶。 真没想过到今日又会与爱恋一头撞上。 一定须谨慎处理,否则万劫不复。 半晌他抬起头来,忽然看到有人站在他们面前。 第17章 跟着,苏西也呆住。 那人,当然是雷家振。 她站在那里已经有一些时间了,目睹一切,他们没发觉她,她则太过震惊,像那种暮然中枪,不知血自何处喷出,诧异得要四处寻找伤口的人一样,一下子不知痛。 三个人互相凝视。 这时,苏西伸过手去,握住了朱立生的手。 过了很久,才听得雷家振哺呐说:“这不是真的。” 苏西觉得再加以掩饰,就不是一个人了。 她鼓起勇气说:“是真的,们是,我不知道他同你的关系。” 雷家振而如死灰,看着朱立生,"你欺瞒我。” 朱立生只简单他说:“对不起。” 假如苏西堕落八) (八) 雷家振渐渐恢复知觉,她一阵心酸,无法抵挡,蹬蹬向后退厂三步。 她的学养、她的理智、她的聪敏,终于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她的声音镇定得令她自己都吃惊,"你原本可以早一点告诉我。” 朱立生迷茫地答:“直到这一刻,我才肯定我的去向。” 雷家振转过头去看苏西,"你呢。” “我会与他结婚。” “朱启东又如何。” “他是我的责任。” 雷家振悦:“看样子,好像无人无事查以抵挡你俩。” 他们异口同声回答:“正确。” 雷家振低下头,她看到地下血迹斑斑,哎呀一声,掩住胸胁这血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她脚步踉跄,触鼻是一阵腥臭昧,这紫色的叫什么花,如此难闻,令人一世难忘,雷家振头都昏了。 苏西想过去搀扶她。 雷家振深深吸进一口气,转头,一个人走出去。 苏西跟在她身后,被朱立生拉住。 “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苏西低下头,"我无异用一把利刀插进她的心脏。” 朱立生讶异问:“你真认为有这样严重?” 苏西看着他,"你太不了解女性了。” “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 有人出来找他们。 苏西一时不能走,她负责贺词。 人客中已没有雷家振,她一定已经离去。 等到筵会结束,苏西与朱立生赶回家去,只见人去楼空。 那把西伯利亚玉裁纸刀摔在大理石玄关上,断为两截。 朱立生自楼上下来,"走了。” 明知如此,失望依旧。 雷家振当然不会坐在朱宅等他们回来谈判。这会 儿恐怕她已经乘飞机离去。 苏西觉得元味。 连苏进都希望得到亲友祝福,苏西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人之常情。 失去雷家振,她心中极不好过。 这位女士待她如子侄,一向帮她、扶持她,真没想到,今日她会负她。 朱立生看着苏西,"内疚?” 苏西点点头。 “可是,感情是自私的。"朱立生有点焦虑。 她拥抱着朱立生,落下泪来。 朱把下巴扣在她头顶,说不出话。 苏西自幼渴望有人照顾她,以她为重,在必要时扶持她。这样的愿望,朱立生似乎可以成全。 她当然自私自利,即使霄家振一生一世憎恨她,她也不会退缩。 算到最后,她不过只有她自己,她不为自身设想,谁会为她设想。 “让我们回去吧。” 苏西点点头。 朱立生替她作出一连串安排。 趁母亲尚未回来,她搬了家。 商业社会中,有钱好办事,最快最美,立刻可以办妥。 苏西就是这样搬进风景最幽美的小平房里去。 母亲回来,苏西告诉她:“我已经搬了出去。” 黄女士讶异,"加了薪水。” “一点点” “搬到何处?” “宁静路。” 黄女士更加意外,"你中了彩券?” 苏西想想,答:“是。” 黄女士凝视女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完全清醒。” “对方,可是有妇之夫?” “不,早已离婚。” “可有证据?” “有雷律师证明。” “苏西,你自己当心。” 苏西略觉悲凉,这么些年来,都是她自己当心,灯塔是她,船也是她。 “我明白,母亲。” 黄女士别转面孔,叹口气,"我不是好母亲。” 苏西连忙说:“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黄女士看着女儿,"也好,享受了再说。” 苏西笑,"我也是那么想。” 受宠,被爱惜,都是难得的享受。 并且,他给她很大的自由,他甚至没有限她同朱启东摊牌。 这个时候,启东已经有三天没见过苏西。 不过,她还是来接他出院。 启东一见她便说:“苏西,你见了我腿上的疤痕再说话。” 轻轻揭开裤管。 苏西蹲下检查,从未见过那样可怖的疮疤,如果在电视荧幕上出现,肯定要加陵镜打格子,但是苏西一向没怕过这些。 她问:“可痛?” “还可以,每星期回来做物理治疗。” “要多久才能跳舞?” “也许永不,"他有心开玩笑,"你还要我吗?” 苏西一怔,"启东,我想同你详谈。” 他坐上轮椅,"出去再说。” 苏西推着他出医院大堂。 朱家的司机过来接手。 在车上,苏西握住启东的手,"启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朱启东转过头来,"你为什么强调我们是朋友?” “启东,我们的确是朋友。” 朱启东变色,"你的话里有跷溪。” “启东,我只能做你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着急,"你是我爱人。”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你种种暗示接受--” “对不起,是我引起你误会。” “苏西,发生什么事?” 苏西低下头。 “因为我受伤?” “当然不是。”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苏西说:“我有强烈依赖性,需要对方大量时间人力与物力,并非你理想对象。” 朱启东看着她,"这个说法真够技巧,到头来是为我好。” 苏西不出声。 “你另外有人。” 苏西点点头。 “他条件比我高。” “不,只是比较奇+書*網适合我。” 朱启东鼻子先红,"你已尽量做得最好,讲话如此圆滑。” “启东,工作才是你全部。” “我可以——” “不,不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朱启东双目也红了起来。 “而且,还有谁会比你更了解自己,你会放弃你的 工作吗?” 朱启东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 苏西泪盈于睫,却又含着微笑,"说不定几时,你 决定到澳洲大旷野去为土著治病一年,或是到加拿大 北部冰原去替爱斯基摩部落服务。” 他们紧紧握手。 苏西恳求:“别恼我。” 朱启东不肯应允。 苏西叹口气,落下泪来,用手背抹去。 她感怀身世,不能控制情绪。 车子停下来。 “到家了。” 朱启东轻轻说:“早知这样,永远不出院也罢。” “请不要这样讲。” “我怎么样说话,不用你管。” 他拄着拐杖,独自下车走进屋子里去 司机说:“苏小姐,我送你回去。” 苏西上车。 车厢里还有朱启东自医院带出来的消毒药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苏西。 他打量她,"脸色那样坏,可是摊了牌。” “猜得对。” “他可接受?” “还好。” “噫,"朱立生说:“在繁华都会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较复杂。,' “我渴望被爱。” 朱立生答:“你必须明白,我们之间,有一个年龄差距。” “我很清楚这件事,就因为这样,你才有时间、智慧、能力爱一个人。” 朱立生相当镇静,"将来呢?,' 苏西笑,"多远的将来?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么远,岂非自寻烦恼。” 朱立生释然。 苏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后,你仍然比许多男于英伟。” 朱立生从来没有接受过对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赞美,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西问:“不是说去坐船吗?” 那是一只簇新的白色游艇,船长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课着苏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晒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爱并非我,而是他的听诊器。” 朱立生说:“但愿那日我没有叫他去代我见你。” 苏西却又微笑,"我相信命运,你呢。” 朱立生吁出一口气。 他们走到露台坐下,那日有烟霞,并且懊热,苏西只穿一件单衫,也渐渐冒汗。 她问:“你爱启东吗?”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颗子弹向他射夫我会毫不犹疑替他挡住,他对我也一样。” 苏西颌首。 朱立生转过头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问,秒可以告诉你,在这种生死大事发生之前,我仍然会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并且没有事可以阻挡我们。 第18章 ,, 苏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壶冰茶,自斟自饮。 朱立生看着她微笑,"口渴?” 苏西答:“是,时时口渴,我的心理医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为心底热烈贪欲一件东西的缘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游出去老远,然后再游回来,游泳是他最喜欢的运动。 第二天,苏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电话来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还在做白领,这简直是报复性示威。” 苏西笑:“只有你最了解我。” “想证明什么?” “我喜欢工作,即使是从前为生活,我也喜欢。” “苏西,我想与你谈谈。” “我随传随到。” 那样爽快,雷家振又一阵难受,这原本是她最投机的小朋友,今日却成为敌人。 “下班后到我写字楼。” “一定。” 苏西知道非说清楚不可,这次会面躲都躲不过。 下午五时,她独身去赴鸿门宴。 雷家振在等她。 办公室内有冰镇香摈,苏西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饮。 雷家振开门见山。 “苏西,你继承亡父一半财产,已经十分富有,不必贪图朱家财富。” “不,"苏西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认识这个人超过二十载,"雷家振声音苦涩,"他不是一个易相处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败,我又一无所得,凭什么你认为有机会胜出。” “我年轻,乐于尝试。” 雷家振语塞,过片刻间:“你不会后悔。” “爱人,被爱,怎么会后悔。” “将来,你会替自己不值。” “爱人,被爱,有何不值。” 雷家振叹口气。 “我有家母遗传,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苏西,我一直喜欢你。” “此事千真万确。” “我从来没有求过人。” 苏西摊摊手。 “现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话--” “你绝对做得到。” 苏西微笑,"那是什么事?” “为着我的缘故,离开朱立生。” 苏西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雷家振会像所有愚妇一般,开口要求情敌自动退出。 这种做法,华人有句成语,叫与虎谋皮,怎么可能成功,苏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还以为可以打动他,"苏西,你年轻貌美,又继承了遗产,如虎添翼,适龄对象多的是,何必一定选择朱立生。” 她说对了,那的确是一项选择。 “我与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苏西不语。 “苏西,你可愿意离开他叶 苏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绝:“不。” 雷家振脸色灰败。 她忽然露出老态,眼角与嘴角都添了皱纹,且严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苏西觉得不忍,别转了头,站起来,"我告辞了。” 雷家振却说:“慢着。” 苏西更加难过,忍不住说:“别再说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损失得起。” “我也是人。” “无论如何,你应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苏西,我会叫你后悔。” 未了,苏西双眼看着天花板,叹口气,"一定要做得如此丑陋吗,我们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好友?” “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这是实话。” “现在你已知道。” “你是资深律师,为何在这种简单的事上与我夹缠不清。” “苏西,你与朱氏两父于同时恋爱,有乖伦常,十分堕落,我是苏氏遗产执行人之一,我判决你失去领取遗产的资格。” 苏西一愣。 雷家振以为她会软化。 但是她没有。 苏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关心,现在,你终于明白我继续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开心。” 她拉开门,自顾自离去。 真没想到雷家振会上演这一出戏。 苏西还以为她会伸出手来。”苏西,我祝福你们,仍然是朋友广 当然不会殷勤地请苏西与朱立生吃饭,可是场面话总得那样说,才不失身份,才对得起自己的学历年龄。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吓。 苏西对父亲的遗产有无限厌恶,又不是天文数字,即使无条件发放也不会使任何人过着王公般生活,却又限制多多,逼使子女承认堕落,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要父亲的钱。 苏进与苏周弃了权,不一样生活得很好。 少了这笔遗产,也不是损失。 这笔遗产逼使她最尊敬的长辈与她敌对。 万恶的金钱。 回到办公室,她才松一口气。 小小斗室,无限温馨,同事们有时合作元间,有时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欢工作。 现在,她又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女子了。 苏西用手捧着头,沉思起来。 秘书探头进来,"苏小姐,你还没下班?” “快走了。” 原来写字楼是避难所。 她到了楼下,发觉朱立生坐在车子里等她。 他微笑,"小姐,载你一程。” “去何处?” “但听你吩咐。” “可以随时下车吗。” “绝对自由。” “只载我一人?” “正确。” 苏西满意了,她拉开车门,上车。 朱立生把车驶走。 “我听说了。” 苏西无奈地摊摊手。 “我会补偿你。” “为什么?我的损失不过是由于我的选择。” “可是你选择了我。” 苏西叹口气,"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读了遗产。” 朱立生更加觉得苏西是他的责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苏西微笑,"我最爱听这样的话。"其他一切空泛之词,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庆幸他手臂有力,看着朱立生笑起来,那灿烂的笑脸在他眼内犹如一朵芙蓉花,他泪盈于睫。 得来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从另一男子手中夺来。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儿子。 回到平房,看到温室花圃派了员工来。 一货车都是花卉,苏西随意挑选好几款。 她比较喜欢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颜色浓艳的花多数不香。” 园丁笑,"也不是,紫藤、玫瑰、牡丹,都香气扑鼻。” “难怪历来画家最喜欢这几种花。” “苏小姐我们帮你搭一个紫藤架如何?” “好呀。” “兼盖一小小玻璃绿室,帮你置些兰花。” 这其实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园。 正当苏西认为可以休息的时候,一辆小房车飞驰到门口,紧急刹车。 苏西吃惊地抬起头,她看到了这一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朱启东。 假如苏西堕落 (九) 他年轻憨直的面孔扭曲着,双眼仿惶伤痛惊讶。 他呐呐说:“是真的,竟是真的。” 苏西踏前一步,却被朱立生拉住。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不会听你。” 说得十分正确。 朱启东后退几步,转头,上车离去。 苏西顿足,"是谁通风报信。” 朱立生轻轻答:“还有谁,莎士比亚说,'地狱的震怒还及不上女子受到嘲弄的火焰',她认为我们刻薄她。” 是雷家振。 苏西恳求:“千万别反击。” “为什么,你内疚?完全没有必要。” “不,她是我的朋友。” 朱立生不出声。 “也许,我们不住退缩,可以令她息怒。” 朱立生仍然不响。 “她是一个饱受教育的女子,我相信她会明白过来。” 朱立生说:“你回去休息吧。…… 苏西伏在他胸膛上一会儿,享受他的体温,然后转头返回室内,她疲倦了。 朱立生驾车离去,他直接前往雷家。 那公寓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踏上楼梯,充满感慨。 一年多前才重新装修过,他记得还帮她挑选灯饰:“我喜欢拉利克水晶,因为它不闪”“随你”“可是全屋需要这个数字,一个律师收入有限”“请接受我的礼物”“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伸手按铃。 女主人亲自出来开门。 “可以进来吗?” 她樵粹硬咽。 他走进熟悉的客厅,坐在最舒服的沙发里。 他完全知道酒瓶放在何处,灯掣装在什么地方。 此刻,他只是累。 他轻轻说:“请收手。” “可以。” “请把条件告诉我。” “即时离开苏西。” “我们很快会结婚。” “我等你求婚已有二十年。” “我知道,对不起。” “为什么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要理会别人的际遇,尽管说出你的要求。” “我们有那么深远的感情,你才认识她数十天。” “我知道。” “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 “你可有爱过我?” 第19章 “我曾经深爱过你。” “发生什么事广 “也许是岁月磨蚀了一切美好的感觉。” 她用双手掩着脸,"请别舍我而去。” “我一定要走,请停止你揭秘行动,相信我,最终损失在你。” “你竟丝毫不为我着想。” “我保护她,我更保护你。” “我不信。” “请讲出你的条件。” 她瞪着他,一字一字他说出来:“我愿剖开你的胸膛,扯出你的心脏。” 他沉默。 “你会答应吗?” “在你伤害启东之前,我或者会考虑。” “又赖我,启东迟早会知道一切。” “由我亲口告诉他,情况大不一样。” “你抢夺儿子的女朋友。” “她已打算与他分手。” “你与儿子女友结婚,你这罪恶的人。” “我愿意付出代价赎回我的罪衍。” “我不要你的钱。” “家振,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你工作了近二 十年,收入丰厚,但是没有积蓄。老板一直说会接受你做合伙人,但是从来不打算付诸行动,近年来也听你抱怨累,你的理想退休生活是开设……家沙龙式书店,可是欠缺资金。” 雷家振的脸色更加苍白,脸上忽然多了许多皱沼,遮掩了她所有的锐气。 “我可以成全你。” 雷家振落下泪来。 朱立生任由她抒发情绪。 过一刻他说:“我明日派人送本票来。” “钱不可以弥补我的创伤。” 朱立生叹口气,"或许,它可以帮伤口迅速痊愈。” 雷家振知道她已经没有选择。 朱立生苦笑,"苏富来如果在生,一定顿足,他怎么会选择你我二人来做遗嘱公证人,我与你岂不比他的子女更加堕落。” 他拉开门走了。 这根本是一个堕落世界。 也许苏富来只想证明一件事:我固然不是圣人,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西约莫猜到朱立生去了什么地方。 是那个女人的家。 她们永远叫另一个女人是那个女人。 苏西印象深刻,幼时。少年时、青年时,母亲都会提到那个女人。 苏西老觉得苏太太是一个青面燎牙的老魔怪,成年后才知道黑与白之间有许多种灰色。 第二天一早,她正在梳洗,朱立生已经来找她。 苏西很喜欢这一点,他永远亲自出来,绝对不会叫秘书代劳。 苏西听说过一位女友的遭遇,男友送花由秘书拨电话代劳,他从来不知道花店送了什么花出去,首饰、衣物,统统由秘书代选,最终那女孩嫁了那名男秘书。 清晨,难得两个人精神都很好,苏西还可以嗅到他身上剃胡水的味道。 他握住她的双手,诚恳他说:“苏西,让我们结婚吧。” 苏西看着他,笑了,"现在?” “今天。” “我需要考虑。” “不要超过十分钟。” 苏西凝视他。 失去这次机会,她的命运就会像雷家振与母亲的混合体。” 不,不,她凭什么同雷家振比,人家多么能干果断,且有专业资格。 苏西感慨万千,命运的三岔口就在她面前。 朱立生自口袋里取出一只淡蓝色小盒子,一看就知是著名的铁芬尼珠宝,里边装着的一定是订婚指环。 她轻轻间:“花在何处?” 朱立生再从上衣襟内取出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也只有毋忘我可以放在衣襟内。 苏西轻轻把盒子打开。 钻戒不很大,适中,式样简单,方便天天戴,可是质素上乘,在阳光下溅出晶光。 母亲一生都没有婚戒。 苏西泪盈于睫。 破碎家庭不一定影响到子女前途,可是孩子的人生观肯定因此改观。 苏西把指环套人左手无名指,她说:“是。” 朱立生深深吻她的手。 “在什么地方注册叶苏西问他。 “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我比较喜欢静一点的婚礼。” “我会尊重你的意思。” 苏西拥抱他,"让我们今天就结婚。” 两个人都害怕夜长梦多。 “你还有什么要求?” “自由。” “婚前拥有的一切,你都可以保留。” “我很感激。” 朱立生微笑,"上班的时间到了。” 苏西取过外套。 “可要到规模较大的广告公司工作?” “日后计议。” “我知道宏观广告正在找合伙人。” “值得考虑。” 朱立生忽然伸手出去,搓搓她头顶的鬈发。 他不相信他的运气,这么可爱的一个人,从此属于他。 到达公司,推开办公室,便看到朱启盈。 苏西立刻迎上去,"启盈。” 启盈握住她的手。 苏西说:“我很需要朋友。” 启盈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启东十分难堪。” “你父亲同你说了。” “是,昨夜他已通知我。” 朱立生算是处理得十分妥善。 美丽的启盈说:“我一直盼望父母找到快乐,再婚、甚至生育子女,许多朋友痛恨父母再婚,我是例外,子女不应自私,我祝福你们。” “启盈你是一个安琪儿。” 秘书推门进来看到她们拥抱,立刻闪避。 苏西轻轻问:“你不怕我分掉他一半财产?” 启盈笑,"一则,那是他的财产,任他怎么处理,还有用r么精明的生意人肯分一半财产出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吧,子女不便干涉。” 朱启盈竟那样明白事理。 “谨请彼此相爱。” “是。” 启盈说:“我下午同朋友起程到阿尔及尔度假。” “祝你一路顺风。” 整个世界都是朱启盈的游乐场,她有她的生活方 式,悠然自得。 上司老陆推门进来。 “苏西,你可是准备结婚?” “谁说的?” “消息已传遍全城。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婚后将离开我们?” “除非你开除我。” “苏西你真了不起。” “当初你为何录取我?” 陆某答:“因为我早知你会承受大笔遗产。还有,兼将嫁人豪门,提携旧日同事做合伙人。” 苏西啼笑皆非。 “说得对不对?” “前半截全错了。” “后半部呢?” “如果有机会大展鸿图,一定请你多多指教。” 老陆大喜。 秘书进来,"苏小姐有客人找你。” 她走进会客室,这次客人是苏近。 “你好吗?"苏西热情招呼。 她为她奇$%^書*(网!&*$收集整理斟一杯茶。 苏近脸容瘦削,精神却不错。 苏西说:“恭喜你,已是亿万富女了。” 苏近大惑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何弃权。” “我并非自愿。” “听说你与朱氏两父子同时恋爱?” “传言不可靠。” “父子都深深爱你,展开争夺?” “苏近,不必相信流言。” “你长得那么漂亮可爱,自然得人钟情。” “谢谢你。” 苏近有点不相信自己好运,"没想到父亲的遗产由我一人独得。” “你看,他最喜欢你。” “下午我会到雷家振律师处签署文件。” 苏西心一动。 “苏周近况如何?” “天天与心理医生打交道。” “你呢?” 苏近有一阵喜悦,"我想结婚。” “对象是谁?” “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画家。” “苏近,你知道他底细吗?” 苏近看着妹妹笑,"你呢,对于你的爱人,你又知道多少?” 苏西哗声。 “大家不过是碰运气罢了。"她叹口气。 苏近笑了。 苏西还想说话,忽然觉得门边有人偷窥。 谁?她抬起头来,公司并没有这样鬼祟的人。 一边苏近已经笑起来,"苏西,我给你介绍。” 那人走进来,高而瘦,宽阔的牙床是整张脸最突出部分,成年人外型并不重要,但他的气质也很差,不知怎地站不稳,身体老是斜向一边。 他的眼睛倒是灵活,上上下下打量苏西,贪婪地在她身上霍霍打转。 这些劣迹苏近全看不出来。 她得意他说:“苏西,这是画家潘庇文。” 苏西只得点点头,心中嘀咕:这可是她所见过最鬼祟的艺术家。 干文艺工作的人就是这点奇怪,顶尖一批永远神采飞扬,潇洒动人,底下那层却刚相反,逍蹋猥琐。 苏西无奈,只得同苏近说:“自己保重。” 苏近说:“你也是。” 走到门口,她才又笑着回头,"瞧我这记性,我是干什么来的?我特地来送帖子给你。” 打开手袋,取出一张请帖给苏西。 苏西一看,只见是潘氏画展酒会请帖。 苏近说:“记得早点来。” 苏西有个感觉,这个姐姐承继的遗产会去得很快。 不过,要是那个人使她高兴,毕竟也是很难得的事,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几对金重玉女? 第20章 世上男女多数配搭得千奇百怪。 苏西目送姐姐的背影。 她叫秘书来:“用你的名义订十只豪华装花篮送去这个地址,我来会账。"不然,要亲戚来何用。 秘书说:“纽约传来这一批婚纱样子。” 一看,是维拉王的设计,几款都很简单别致,苏西爱不释手。 别的事来得突然会措手不及,但是婚事又不同。 忽然,苏西想起尚未通知母亲,那一叠婚纱样子掉到地上。 她缓缓坐下来。 秘书笑眯眯,"苏小姐,挑哪一款?” 苏西回过神来,"不暴露,包着胸背,却不失妩媚轻俏那一款。” “我知道了,我把你尺寸去回覆他们。” “谢谢。” 苏西看看时间,立刻约母亲见面。 “听说恒阳春的小笼包做得好吃极了。” “妈,我们在家中会面,我有话说。” 她赶了去。 黄女士一看女儿手上闪烁戒子,就明白了。 “是谁?"她含笑问。 “朱立生。” 黄女士怔住。 这个反应在苏西意料之中。 “你打算正式结婚。” “是。” “他年纪应与我差不多。” “我相信是。” 黄女士坐下来,"你都想过了?” 苏西老老实实地答:“我没想很远。” “二十年后当他衰老,记忆力减退,体质变弱,甚至多病,你会照顾他?” “我没想过,妈,二十年!也许我们早已分开,也许他看中比我更年轻的女子,更也许我比他更早患上奇怪的疑难杂症。” “你已决定了。” “结婚是难得的事,妈妈,祝福我。” “我支持你。” 苏西与母亲紧紧拥抱。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优点。” “他富有。” 黄女士嗤一声笑出来。 “他肯结婚。” “大难得了。"做母亲的声音有点讽刺。 苏西假装听不到,"还有,他十分体贴我,事事以我为重,我觉得安全。” 黄女士不出声。 “那种感觉真好。” 苏西的双臂环绕着自己身体。 黄女士点点头,"自幼这个家没有给你温暖。” “很多朋友都喜欢年长的男性,与家庭无关。” “你体谅母亲才会那么说。” 苏西笑了。 “嫁这样一个人,凡事不必娘家操心。” “你看,妈妈,我眼光上佳。” 黄女士呼出一口气,"凡事都没有十全十美。” “说得好,人人都有阴暗面,承认了这个事实,以后可舒服地生活,他已是我所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我随时随地维护他。” 黄女士凝视苏西,"只要这一刻爱他已经足够。” “我们将旅行结婚。” 黄女士走到露台去站着,良久没有再回到室内。 苏西知道母亲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去。 是的,黄遥香记得当年苏富来也偕她蜜月旅行,在欧洲逗留了整整一个月。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 每到一地,苏必然说:“我们在这里结婚吧。"但最终没有正式注册。 一直拖到黄遥香人老珠黄,别笑,对一个没有谋生本领的女子来说,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一走了之。 苏西不想打扰母亲,她悄悄离去。 过一日,她去看潘氏作品的预展会。 为着礼貌,她订购三两幅作品,工作人员立刻贴上"苏西小姐欣赏"字样。 苏西不知那是什么派别的作品,颜色很浊,线条不明朗,构图幼稚,但她必须给苏近面子。 酒会尚未开始,苏近迎出来。 “这边这边。” 她叫苏西进休息室。 苏西微笑着进去,一看室内情况,她呆住了。 那个潘庇文蹲在一张茶几之前,矮几上平放着一面镜子,镜面上的白色粉未排列成一细行一细行。 苏西不是乡下人,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粉未。 她十分震惊,说不出话来。 那个画家抬起头,咧齿而笑,苏西不由得退后两步。 只见他受了麻醉剂影响,脸上露出亢奋之色,眼珠发黄,说不出的吓人。 苏西浑身寒毛竖起,退出斗室之外,才喘一口气。 她生出不祥兆头。 苏近跟出来,同苏西说:“你试过没有?” 苏西连忙摇头。 “你也来试试,精神十足,从此无忧。” 苏西焦急地握住苏近的手,"你千万不可。” 苏近甩开苏西掌握,笑道:“你知道什么,不然何来灵感。” 苏西双手颤抖,"苏近,你要赶快离开这个人。” 苏近像是听不懂,"你说什么?他是我爱人。” “苏近,跟我走!” 苏西凝视苏近,她双眼分外明亮,嘴唇鲜红欲滴,可是面庞却瘦削枯槁如骷髅,这样奇特对比,正是中毒已深的特征。 苏西急得落下泪来。 这时,那潘氏现形了,他向苏西招手,"过来,过来,你可要快活似神仙?” 苏西突然在刹那间镇定下来,她坚决他说"不。"然后转头离去。 她安慰自己那颗苦恼的心:那不是你的真姐妹,不用发愁到如此地步,况且,你已尽了责任,一个成年人有他的方向,不受人左右。 可是当晚乱梦连连,不受控制。 她尖叫起来,喘气连连。 第二天清早,她淋了冷水浴,出外跑步。 太阳刚出来,晨曦无论在哪个城市都壮观之极,苏西心绪松弛下来。 别太悲观,别把事情想得太坏,各人有各人生活方式。 跑了一公里,停一下,休息,发觉身边多了一个影子。 假如苏西堕落十) (十) 苏西狂喜,抬起头,果然是朱立生。 “跟着我多久了?” 朱立生答:“一辈子。” 苏西笑笑,一直向前跑。 朱立生不徐不疾跟在她身边。 半小时后,苏西停下来,一切烦恼像是随汗水流干净。 她要求:“背我回去。” 朱立生笑,"跳到我背上。” 朱宅的司机一直驾车缓缓尾随;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微笑起来。 以前他弄不懂为啥东家会同那样一个年轻女郎较量,这一刻明白了。 她叫他快乐。 一个中年人名同利都有了,见惯世面,乐趣却越来越少,追求快乐是很应该的。 苏西问:“重吗。” “轻盈如羽毛。” “可是要背一生一世的。” “求之不得。” 这时,开始有行人向他们注目。 苏西笑着下地。 他们乘车回去。 稍后,礼服公司一名叫菲腊普的设计师自纽约抵达苏西的家,为她试衣。 那位女士的目光充满赞美,礼服需要改动之处只有一点点。 “依我看,不需要第二次试身。” “那么,届时我们到纽约取货。” 苏西一时不舍得把婚纱脱下,再照了一会儿镜子。 这件世俗的白色札服可不是人人有机会穿着,有人不过是租来穿,拍完照片归还,像苏西的学士袍,穿后退回,不比一些家境富裕同学,可留下作为纪念。 她招待那位设计师在偏厅用茶点。 芽衣镜中的她宛如仙子一般清丽。 人会老珠会黄,这一刻是所有女子最美好的时光。 忽然听得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一声。 苏西转过头去。 “启东。” “可不就是朱启东,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能够开这样的玩笑,对她如此枫怨,可见已无芥蒂,心憎已经相当平复。 “启东,我们从来不是爱人。” 他轻轻坐下欣赏她的丰姿。 “穿上婚纱的你真漂亮。” 苏西笑笑。 他十分秋欧,"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不一定会输。” “悬壶济世才是你的大事。” “听说你为了朱家丧失继承权。” “是。” “他会补偿你。” “语气仿佛酸溜溜。” 朱启东伤痛他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启东,永远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苏西,我特来辞行。” “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非洲扎伊尔。” “干什么?” “该处难民营有十万名孤儿急需义工。” “你会当心吧。” 朱启东转过头来,勉强地笑笑,伸出手来轻轻拉一拉她的吞发,"别担心我。” 他悄悄离去。 苏西只得回来,她缓缓脱下婚纱。 苏西塔然盘腿独坐在地板上。 过了很久很久,关节酸痛,才重新站起来。 母亲问她:“即将做新娘子,可十分快乐?” 苏西点点头。但心中有一丝悯怅。 母亲试探问:“可是希望他年轻一点?” 苏西摇摇头。 “还有什么美中不足。” 苏西也说不上来。 “是因为少女时代将一去不复回吧。” 苏西迟疑地颔首。 “所以叫你想清楚才嫁人呀。” 苏西又笑了,"不怕,还可以离婚。” “听听这是什么话!” “这是生活中必然之事,何必忌讳。” 黄女士说:“与死亡不同,不是人人都离婚。” 第21章 “那么,我也有机会白头到老。” “他的头早已白了。” “妈,你对他有偏见。” “对,我是不喜欢他。” “不能爱屋及乌吗?” “那么大一只鸟鸦,我家是小庙,哪里装得下。” 黄女士悻悻然。 苏西不想勉强母亲心意,"我会带照片给你看。” 黄女士不出声,她已决定不去参加婚礼。 苏西也无所谓,她是那种天生无可救药的乐观人,绝对拒绝伤春悲秋。 她收拾简单行李预备到纽约结婚。 朱立生给她看客人名单。 厚厚十页纸。 她膛目结舌:“这都是些什么人?” 朱立生轻描淡写:“亲友。” “一千人。”” “才五百多。” “为什么邀请那么多人观礼。” “总得让人知道我娶的是谁,"朱立生叹口气,"赊 出启东与启盈,都来了。” 苏西忍不住,笑道:“你第一次结婚他们也没来。” 朱立生也被她逗笑,他元奈地摊摊手,"一个人不 可能赢得全世界。” 他真想人人知道他娶的是什么人,在全球大都会刊登结婚启事。 老陆接到这宗代理最兴奋,与朱氏的社交秘书忙个不休…… 苏西是最空闲舒服的准新娘。 但是黄女士仍然不为所动。 她这样说:“对方经验老到,熟能生巧。” 苏西假装听不见。 她很替朱立主不值,只不过结过一次而已。 黄女士又说:“洋人再婚,通常会找个年龄相若的对象,华人则相反,往往越娶越小,民族劣根性。” 苏西仍然昔昔忍耐。 不过,藉词忙,渐渐少去娘家。 一日,正在花园淋花,女佣人来通报:“苏小姐,有客人找。” 苏西穿着短裤衬衫,不想见客,正想推搪,那人却已走进来,站在一大丛玫瑰花前:“苏西吗,我是启东与启盈的母亲赵树惠。” 她打量她,她也审视她。 今日的中年妇女统统比上一代保养得好十倍,倘若能守妇道,按照年龄智慧出牌,简直立于不败之地。 赵树惠看到的是一个容发标致的年轻女子,完全不化妆,衣着随便,身段姣好,皮肤光洁,笑容和煦,一股青春朝气,逼人而来。 没想到她不带一丝骄矜。 苏西则在想:虽然一般年纪身份,赵女士比母亲富泰华丽,她可以为落落大方下注解。 苏西请她在长凳坐下。 “我替启东与启盈送礼来,这两个孩子,像发疯和尚,无尾飞铭,怪只怪我管教不严。” 苏西微笑,"家母也那样形容我。” 赵女士看着她,"你比启盈大?” “差不多吧。” 她取出礼物,轻轻放在苏西手上。 “可以打开吗?” 赵女士点点头。 很明显送的是首饰,丝绒盒子内是一副钻石耳环,镶成叶子状,精致美观。” 苏西立刻戴上,"我喜爱极了。” 赵女士端详她,"的确好看。” 语气像煞一位长辈,丝毫没有酸溜溜。 苏西微笑,"我以为你会教我怎么做朱太太。” 这位前任朱太太笑了,"我并元心得,不然不会下堂求去。” 苏西对她甚有好感,许多人都没有自知之明,失败得一塌糊涂尚好为人师,她不同。 看得出赵女士这次来是为子女打关系。 “启东与启盈也许很快会添小弟小妹。” 苏西觉得不妨但白:“此事确在我的计划之内。” 赵女士一愣,觉得言语间造次了,她并不想探人私隐。 于是便顾左右问起花园里各式花卉生长的情况来。 就在这个时候,朱立生匆匆进来。 他听到风声,说他的前妻正在他未婚妻家中攀谈,顿时坐立不安,赶来看一个究竟。 一进门,看到二人面色样和,才放下一颗心。 赵女士当然知道朱立生的心意,她笑笑拾起手袋,"我该告辞了。” 并没有与前夫寒暄,侧身离去。 反而是苏西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车。 苏西回来闲闲问朱立生:“你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我有客人。” 朱立生讪讪地,"她向我秘书打探你地址。” 苏西说:“她漂亮雍容。” “你们谈些什么?” “她坐下才五分钟,你就来了。” “真的没说什么?” “我想她已淡忘往事。” 朱立生不出声,像是有点遗憾前妻不再着紧他这个人。 她大吵大闹固然可怕,但是全元表示也叫他失望,人就是这样。 “还送礼来?” 不置信的样子。 “对,和气生财,恭喜你,朱先生,可望五世其昌。” “没谈论到我的鼻鼾、吝啬,以及其它不良嗜好?” 苏西温柔地看着他,"一切只得待我自己发现了。” “我是否过分催促婚期?” 苏西在这方面相当成熟,笑说:“再踌躇只有更糟,人人都一头栽进去算数,届时适应,有理性的人则全抱独身。” 说得有理。 “我们的婚姻可会长久?” 苏西肯定地答:“不会比一般人更短。” 因为毫无期望,没有压力,也许可以一生一世。 那日,睡到半夜,电话铃大响。 “喂。”怕是无头电话。 “苏西,我是上官。” 苏西一颗心几乎自胸腔里跳出来,。”什么事广 “苏西,你可认识一位叫苏近的女士?” 苏西如进冰窖,"我马上来。” 苏西在睡衣上套上件大衣就赶出去。 在车上她完全醒了。 不知怎地,有种唇亡齿寒的悲枪,她怔怔落下泪来。 上官在接待处等她。 “人在哪里?” “请随我来。” 在治疗病房看见苏近,苏西已知大迟,没有希望了。 她的双眼与嘴唇都微微张开一条缝,面孔颜色如蜡像一般。 苏西呆呆地看着她。 上官说:“只来得及讲出你的姓名及电话号码,苏西,她是你什么人。” “同父异母姐姐。” “我想,你该赶快知会她母亲。” “是,"苏西问:“她的情况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中仪器发出警号,看护急急查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医生。 上官说:“你刚见到她最后一面。” 苏西握紧着拳头。她不能接受苏近已经魂归天国。 电话接通,上官刻板无情他说出事实。 很奇怪,李福晋女士没有立刻赶来。 苏西呆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神情萎靡不堪。 上官不忍,"苏西,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也许,她母亲会需要我。” 上官摇摇头,"我不认为她很关心子女。” 说到这里,她来了。 与大衣内穿睡衣的苏西刚刚相反,她穿戴整齐,化妆得无暇可击,像是去赴宴。 呵,孩子们不需要得体优雅的母亲,他们只需要爱子女的母亲。 苏西真正疲倦了。 “原来你先在这里。” “是,苏近把我名字告诉医生。” “为什么是你?"她大惑不解,"我一直在家呀。” 苏西不出声。或者,她想说,苏近一直无法与你沟邀,怕你冷淡,怕你责怪;又或者,你从来没有为她着妞,你设下一套标准,子女无法达到那样高的境界,也只得寓你远去。 医生让她进去看苏近。” 苏西在外头等她。李女士出来了,脚步跟跄,像变魔术一样,她面孔老了十年不止,五官全部挂下来,这时的她,也就是一名老妇。 苏西过去扶住她。 这也是一个厉害坚强的老妇,她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苏西送她上车,着司机把她送回家去。 天蒙蒙亮。 庞大都会已缓缓开动,朱立生一向在黎明时分开始工作,苏西挂电话到他办公室,他亲自来听。 这个号码,专给苏西一个人用。 苏西说出原因。 “可否把婚礼延迟一星期?” “苏西,那是他们那边的事,如果需要人手帮忙,我这里足有一队兵。” “不一样。” “你不欠他们人情。” “或许是,但在这种关口,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切勿自作多情。” 苏西叹口气,她的确有这个毛病。 苏西觉得她无法如期出发,她轻轻挂上电话。 披上外套,大找母亲。 “神经病,"母亲十分爽辣,"你当然是去结婚,怎么在这种当儿管起闲事来。” “可早……” “可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是仇家,到了今日,也根本不必化解。” “怪可怜的。” 黄女士不再言语。 她并非幸灾乐祸,只是觉得事不关己。 她泡了两杯黑浓咖啡,母女一人一,杯。 半晌,她说:“苏西,不劳你操心,你且结婚去吧。” 对苏西来说,世上只有两个人的意见值得尊重,一是母亲,另一是朱立生,既然两个人都不赞成她留下来,那么,她猜想走开不妨。 “你去探访一下也就是厂。” 苏西点点头,"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女儿吗。” 她母亲但白地答:“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叫你听过话。”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