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病人》 邮件正文 收件人:dor_j_2000@. 发件人:liliangxxyy1974@163.co: 近来可好。这几次聚会都没有参加,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好故事。 在网络上看见了《空屋》一案的小说。呵呵,笑翻。在真实的事情上加工一番,居然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实在让我这个亲历者感到有趣。 不过下面这个邮件里的东西,也许你就未必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南方发洪水的事你该知道吧?今年南方罕见大洪水,许多山林里的小溪,都变成了大河一样。其实在山区,洪水早在春天就有迹象了。小溪变支流,支流变干流,最后夏天一到干流冲城市,我有个当年警校的朋友正好在灾区工作,整天救人抢险,忙得不亦乐乎。 据他讲,在他那地方,论损失的话,洪水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泥石流和山体滑坡造成的损失大。许多山都道路中断,刚开始还组织抢修,后来发现根本就修无可修,今天雨停了,修好一截,晚上暴雨又来,马上冲垮,而且断得比修之前还厉害。许多人说,是老天爷发怒。是人干了什么事情触犯了天条,才会有如此报应。更有人都说,那地方不归老天管,是魔鬼统治的疆域。 人的力量在自然界面前,确实有够渺小的。我朋友说,都说得植树造林,否则自然界会报复,水土流失,泥石流频发。可真正见识到自然界的威力,才能明白自然界的报复有多狠。我朋友所在的地区气候很好,退耕还林、山林保护工作做得也不错,林区非常茂密。许多地方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林区。而他却亲眼看见山体垮方,连带着上面的百年老树一股脑冲下来。植树造林培固水土,只顶一定程度的用,过了那个度,随便长多少树也是白搭。 这样一来,道路封闭、通信中断的地方,大家都只能干着急。说得不好听,那叫听天由命了。但今年的这个天很不给面子,许多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洪水从山里冲出来,带着山里的物事。残枝断木动物尸体不必说了,人的尸体竟然也有。还有房屋的家什用具锅碗瓢盆衣服什么的。 不过后来,他们在洪水中找到一个硬盘。 硬盘当然早就坏了,数据线另一头的主板机箱显示器什么的,统统没有踪迹。就这么一个破硬盘本身。 这事别人都没有留意,不过我这位朋友却起了个心。这大山里电脑不要说普遍,基本可以说是不存在的。这里却钻出个硬盘,不得不让人心存疑窦。 洪水结束后,我这位朋友去省城找电脑城工作的熟人帮忙,用磁盘还原还原了一部分硬盘内容。这事是偷偷做的,捡到硬盘的事有上报,但如同想象中一样没有人重视。所以硬盘是被偷拿了出来,整个过程断断续续,耽误了许久。 还原出的内容,其它都还罢了,操作系统是原始的win95,许多程序都没有还出错。在一些文件夹里,找到许多关于医学或者生物学的文件,里面全是大脑、神经一类的东西,非常精深。粗粗一看似乎很正常,但仔细一想,在那片深山老林去,根本不可能有医院,有这么一个专业的医学用电脑着实是件怪事。继续搜索下去,终于在系统深处,找到两个有反复修改痕迹的txt文档。 这两个文档我都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不止一遍。 第一个文档内容丢失了许多,永远无法恢复了。粗粗看上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看过第二个之后,我敢保证,你绝对不会再这样想。 说实话,看过之后,我的好奇完全退去。之前的兴味盎然,现在完全变成另外一种情绪。 害怕。 我很害怕,看过这里面的东西,我每天晚上执勤去上那些黑不隆冬的公共厕所,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浑身鸡皮疙瘩。我想即使是肌肤骇起或者毛骨悚然、或者之类的词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我心理的恐惧。我朋友也说他也是这样的感受。 我和我朋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我将这两个文档都发给你,存在附件里。如果你看过之后,认为有必要全文放到网上去,我们没有意见。事实上,我们还倾向于此。我们的讨论结果是,这个事情要解决是长期的事。由于现在大家都没有线索,又都有工作要忙,那么先放到网上去,看看有没有更多知情人出现,可能会是比较好的办法。当然,必要的人名地名之类的名称,相信你不会疏忽修改的。这种事情你肯定比我们更擅长处理,我就不废话了。事实上只要是知情人,不用看名字当然也明白这里讲的是什么。如果一般无关的普通人看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会联系到现实中去的。说实话,这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篇小说,最先我看的时候就以为看到的是一篇恐怖故事。 总而言之,一切等你看过之后我们再商量。※小僧注 (※小僧注:出于某些原因,李亮该邮件的部分内容有删节修改。) 附件1:资料.tx (本报讯)市公安部门昨日发布消息,警方破获一起重大人体器官走私案件。 昨日上午十一时,警方突击了位于城西郊区的驷驖公司仓库,当场挡获正在进行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的嫌犯(……资料丢失……)一名嫌犯慌不择路,掉入水塘,溺水死亡。混乱中嫌犯与民警开枪互击,导致一民警头部中弹重创,经医院抢救无效殉职(……资料丢失……)嫌犯为了毁灭证据而在绝望中引火自焚,烧毁了仓库的大部,也造成了取证的困难(……资料丢失……)昨日上午,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慰问了因公牺牲民警的家属(……资料丢失……) 目前,政法、公安机关正在对案件依法立案调查(……资料丢失……) (本报讯)昨日驷驖公司总经理表示,发生在昨日本市西郊的驷驖公司仓库枪击事件与驷驖公司并无关系。据称,人体器官走私案件,公司并不知情。驷驖公司本市该处负责人张家康、曲建二人利用职权之便,非法挪用公司财产与研究渠道,对外进行人体器官黑市交易。至于驷驖公司本身,则绝对没有进行过任何人体器官走私的不法活动(……资料丢失……) 背景资料: 驷驖集团,创建于1991年,1994年成为上市公司。主要经营范围为生物制药、人体保健产品开发以及生物技术研究,其旗下的驷驖胃药、驷驖补脑口服液等产品均是国内同行业产品中的佼佼者。据有关人士介绍,该集团现与中科院本省分院以及各大医科大学、医药学院均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资料丢失……) (本报讯)(……资料丢失……)经过公安机关的调查,确认三个月前本市西郊的驷驖公司仓库枪击事件和驷驖公司并无任何直接联系。而作为该处负责人的袭警嫌犯张某某和曲某,其从事非法人体器官走私倒卖一事也与公司本身并无关联(……资料丢失……) 新闻特稿 人民卫士,金盾楷模 ——纪念光荣牺牲在岗位的人民警察郭震 郭震,生于1974年一个寒冷的冬天(……资料丢失……)入警以来,他一直本着勤勉兢业(……资料丢失……) (本报讯)市公安部门昨日发布消息,警方破获一起重大人体器官走私案件。 昨日上午十一时,警方突击了位于城西郊区的驷驖公司仓库,当场挡获正在进行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的嫌犯(……资料丢失……)一名嫌犯慌不择路,掉入水塘,溺水死亡。混乱中嫌犯与民警开枪互击,导致一民警头部中弹重创,经医院抢救无效殉职(……资料丢失……)嫌犯为了毁灭证据而在绝望中引火自焚,烧毁了仓库的大部,也造成了取证的困难(……资料丢失……)昨日上午,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慰问了因公牺牲民警的家属(……资料丢失……) 目前,政法、公安机关正在对案件依法立案调查(……资料丢失……) (本报讯)昨日驷驖公司总经理表示,发生在昨日本市西郊的驷驖公司仓库枪击事件与驷驖公司并无关系。据称,人体器官走私案件,公司并不知情。驷驖公司本市该处负责人张家康、曲建二人利用职权之便,非法挪用公司财产与研究渠道,对外进行人体器官黑市交易。至于驷驖公司本身,则绝对没有进行过任何人体器官走私的不法活动(……资料丢失……) 背景资料: 驷驖集团,创建于1991年,1994年成为上市公司。主要经营范围为生物制药、人体保健产品开发以及生物技术研究,其旗下的驷驖胃药、驷驖补脑口服液等产品均是国内同行业产品中的佼佼者。据有关人士介绍,该集团现与中科院本省分院以及各大医科大学、医药学院均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资料丢失……) (本报讯)(……资料丢失……)经过公安机关的调查,确认三个月前本市西郊的驷驖公司仓库枪击事件和驷驖公司并无任何直接联系。而作为该处负责人的袭警嫌犯张某某和曲某,其从事非法人体器官走私倒卖一事也与公司本身并无关联(……资料丢失……) 新闻特稿 人民卫士,金盾楷模 ——纪念光荣牺牲在岗位的人民警察郭震 郭震,生于1974年一个寒冷的冬天(……资料丢失……)入警以来,他一直本着勤勉兢业(……资料丢失……) 日记开始 1998-01-25 1998-01-2522:31晴 清晨,我从巨大的痛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一旦睁开刺眼的光线就会让眼睛产生烧灼感。另一方面,我的后脑痛到让我恐怖,我不停地伸手摸我的后脑,因为巨大疼痛产生的阵阵麻木感引起我的幻觉——我以为我的后脑快要掉下来了。 我基本无法思考,只能简单地躺在床上,接受着痛苦。痛苦开始是延续的、压迫性的,但随后变得像海潮一样,一浪接一浪,我只能用手死死地压住头,在两个浪潮之间有限的间隙才能顺畅呼吸。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我感到有人在说着什么,然后有人在给我滴眼药水,同时另一个人在给我大腿注射。我挣扎了一下,“别动,止痛针!”是个悦耳的女声。 “我在哪儿?” “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现在是什么时候?” “早上六点,别说话,躺下休息。” 止痛针非常管用,一股麻痹从大腿延伸上来,一直到大脑。痛苦停止了,但疲倦接踵而至。在我又睡过去之前,我隐隐听到几个字:“……排斥,准备好……” 再次醒来之后,我感到自己手背被插入了针头,旁边多了个输液架子,摸上去,上面有好大一瓶药水。后脑的疼痛感依旧,但维持在持续不断而不是一浪接过一浪的状态。我的眼睛依然使用起来非常困难。但我朦胧得感知到,夜晚来临了。强忍剧痛尝试着睁开眼睛几次,都很快又闭上,但在打开和关闭眼睑一瞬间我逐渐能看到自己是在一个昏暗封闭的房间里。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床头有窗户。空气中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后脑的疼痛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当然也有可能是长时间的疼痛导致麻木——我最主要的痛苦是来自眼睛。 我想起白天时候那两个护士(我揣摩)给我滴的眼药水,于是我鼓起勇气虚开眼睛搜索,终于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瓶没有任何标识的眼药水瓶,里面还有少许液体。 没有标识,我不敢擅自滴药。“有人吗?”我高叫几声,但没有回应。最后眼睛的痛苦暗示我,不大可能会有其他药水恰好放在眼药水瓶里,并恰好又巧合地被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并且,这里是个医院,随时都能有保险的措施。于是我躺下身子,拔掉自己手背上一直插着的输液针头,自己尝试着滴了几滴药水。 药水滋润清澈,清凉的感觉带走了刺痛,眼泪分泌得很快,将浸泡在药水清凉效果中的眼球带来一些温暖。我赌对了,药水正是为我用的。我张开了眼睛。 果然是天黑了,止痛针的镇定效果让我一睡就是一天。我感到口渴的厉害,饥肠辘辘,又冷得厉害。我抱着膀子走到窗户边,窗户没有关死,冷风从那里灌了进来,还带来一些树叶的清香味。窗户外面星空烂漫,一阵又一阵从未听到过的鸟鸣从这座山峰或者那座山巅遥遥传来。 山? 我吓了一跳,我在什么地方? 眼睛又痛起来了,我坐回床边再次为自己滴药,帮助我的也许是冷空气,也许是药水,我的思维逐渐恢复。 后脑的疼痛并不是毫无缘故。记忆中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是曲建这个狗日的朝我面开枪,我朝左躲了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后脑却一片火辣。也许是被谁在后面袭击了吧。 是谁呢?张家康吗?这神经病已经被周队一枪毙了,不过当时他已经把酒精点燃了。满屋的酒精,顿时冒起的火焰来。火焰是蓝色的,诡异妖冶,透出一股怪异的诱人的温度。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不是因为该死的火,是因为曲建这狗日的还在里间。 张家康这家伙来自首,原来是个圈套。说实话张家康这个衣着邋遢谈吐粗俗一脸老年斑的秃顶糟老头子,如果不是我们调查,根本看不出他居然还算是个科学家。驷驖这帮家伙搞器官的案子我们分队已经盯了好久了,一直没敢大动作,主要原因就是这帮家伙后台硬,没有证据搞不翻他们。张家康来报案自首,想不到居然是引我们上钩…… 不过,这么做,他有什么好处?他自己被自己烧死了;驷驖的仓库被烧了,查证会很困难;负责的曲建当时的慌乱模样似乎不是装出来的……难道是张家康自己想死,临死还拖曲建一把? 最奇怪的是,被枪击倒地的我没有死,不仅没有被打死而且没有被烧死,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莫明其妙的在某座山上的医院里。我再次走到窗前,这里地势不高也不低,正是在山腰上。仰头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峰遮住了月亮的半个勾,低头则可以看见一道小溪在山谷间反射天上的星光。 我再次高叫“有人吗”数声,依然得到死寂的回答。于是我走到门边,门扶手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紧,只轻轻一拉,虚掩的门就开了。 外面过道上的路灯刺激到我的眼睛,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眼睛发痛。看来在那间张家康自焚的仓库里我倒地之后不知道怎么伤到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虚掩着眼皮贴着墙壁往前走。走到一个水池边,我不顾强烈的药水味,拧开水龙头喝了两口自来水,感觉好了许多,只是更饿了。 过道不长不短,但显然这幢医院楼并不大。但是,没有人。早上六点给我打止痛针的护士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走到过道的尽头,发现这里是最高的一层。于是我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最后却发现一很大的铁门锁住了下一层的入口。 铁门完全封闭了整个楼梯,甚至也没有窗户或者透气孔。我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终于摸到了这硕大的铁门上还有一道小门。但不幸的是,这道门也是锁死的。 下一层没有开灯,因为铁门下的缝隙处一片漆黑。我继续喊“有人吗”,并敲着门,这回得到的是自己空荡荡的回音伙同敲铁门的“当、当”声。 重新回到上一层,不长的走廊边上有和我的房间一摸一样的门,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都是空的。我挨个敲门拉门,在最外侧一间虚掩房门的办公室里找到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睡眠中的电脑。我碰了碰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我想我明白我是在什么地方。 电脑桌面上,有一张好大的照片。照片是一处医院的全貌,医院座落在山腰间,青山绿水,风景一人。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聚在门口合影,背后是门匾,上面写到,“青溪疗养院”。 只不过,这些护士们全都戴着口罩。真是奇怪,为什么照相留影,也会戴上口罩呢? 不过,更奇怪的是,将我送到疗养院来干什么?我看了看电脑的时间,倒抽一口冷气。 今天是一月二十五号,是一九九八年! 上回冲进驷驖的仓库,还是一九九七年,那天正是圣诞节。我睡了整整一个月! 那么长时间,难怪他们会把我送进疗养院,也难怪那么饿…… 可是,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青渓疗养院,又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地,这似乎是失忆的表现。我是失忆了吗? 我看了看电脑,里面似乎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去年市刑警大队组织电脑培训,我有幸参见过,对电脑还不算陌生。这个电脑算先进的,装了win95,我灵机一动,心想左右无事,自己也许可以用电脑记日记,毕竟我学了一个星期的拼音打字,下班后也爱赖在队里的电脑房里不走打游戏。近来听说时兴一种叫网络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1998-01-26 1998-01-2613:44小雨 昨天写在这里的东西居然还留着,没有人发觉,太好了。 我在系统深处的一个文件夹里,用txt创建的这个文件,并储存为bat。如果不是知道有这么个文件存在而刻意寻找,一般情况下这个文件根本就不可能被发现。从今天起,我决定在这里写日记,并以日记的形式,将昨天的日期和天气补上。 昨天晚上写完东西,我回到床上躺下。肚子饿得受不了,又出来喝了点水管里的水。不过这里的水应该是直接从山泉引进的,没有城里的自来水的味道,甘甜冰洌,凉澈肺腑。我没有再乱动,只是眼睛受不了的时候又给自己滴了几回药。看了看输液的瓶子,原来是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看来我一直是这样维持生命的。 医院只是一个简单的两层楼,我在二层,二层到一层的楼梯却又有铁栅栏门,关严实了的。我的房间窗户也有钢条栅栏。真是奇怪,自己独自一人在山腰上的一个医院里,医院里却又空无一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根本就没有人来?那我岂不是会饿死…… 后来起来找地方撒尿,没找到,最后只好推开玻璃窗隔着床口的钢条将尿往楼下撒去,嘿嘿。 不过后来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嚎叫:“不……不……滚开!滚!” 我一下子被惊醒,冷汗连连。 原来我不是独自在这里。楼下还有一人! 我大声叫嚷,却又没人回应。 又冷又黑,我不敢离开我的房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惶恐不安极了。 据说死过一次的人都更加胆小,我算不算死过一次呢?或者,我是不是其实已经死了呢?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后来竟然睡着了。楼下的嚎叫没有再出现,如果出现了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睡得极不踏实。后半夜(我揣摩)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沙沙沙沙……我的耳边一直都有这种磨牙般的沙沙声。 不知道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并不是自己睡足醒来,而是被护士叫醒吃药的。 “终于醒了,饿吗?”她的声音甜美动听,如同她天使一样的面孔——准确地说,是面孔的上半部,因为她还戴了个大口罩。但我仍然从她光洁的额头和亮丽的眼睛中感受到自己昨晚的胡思乱想并不正确,我显然还是活着的。她的眼睛让我快融化掉,后脑的疼痛感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我都饿了很久了。”我道。 “对,刚好一个月,”她点点头,“吃过了药,一会儿就给你吃早饭。别激动,就一点点稀粥而已。” “我……”昨天那另一个护士并没有来,我迟疑道,“我叫郭震,你叫什么?” 她略一迟疑:“我叫,陈青。” “咱们这是在哪儿?陈青护士?” “呵呵,青溪,是疗养院。” “啊?”我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但我不想说出自己昨天用了那台电脑,所以只好对这个无法满足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她可爱一笑:“欢迎来到青渓疗养院,嘻嘻……你的手术已经做完之后一直昏迷,我们都以为你不知还要睡多久呢。想不到这么快就醒了。” 手术? 我道:“什么手术?” 陈青嘻嘻一笑:“你先喝点水吧。”她扶我坐起来,给我倒了杯水。我闻着她身上年轻女性特有的芬芳,不禁想起分手两年的前女友,接着想起了父母。我在这里,受伤住院,他们有多担忧着急? 爹妈是肯定会着急,不过我的前女友……还是算了吧。 我摇摇头,想把脑袋里不合时宜的东西耍出去似的。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城,也不知道这回这事通知到爹妈没有。一个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他没戴口罩,也许有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的即使现在也很精神,看起来年轻的时候一定相当受欢迎吧。陈青介绍道:“这是黄景亮黄院长,专门来看你。” 我想站起身来,但被他制止了。“不、不,”他笑眯眯道,“你坐着。才醒,知道今天几号吗?” 他声音洪亮,很有感染力。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昨晚擅自起床,他却领会错了:“不知道吧!哈哈,告诉你,别吓着,你睡了整整一个月!你睡下去的时候,还是一九九七年,现在可已经是一九九八年了!” “哦……” “嗯,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你的病情还不稳定,别做大的动作,好好休息。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小伙子不错,有干劲,呵呵,是个英雄警察哪。你自己可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月以前,可是省公安厅的杜副厅长亲自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的。杜厅长还说,要负责让你恢复健康,否则我可脱不了干系,呵呵。你到我们这里来,是我们的运气好,哈哈……嗯,平时你的日常起居监护,都由阿青来负责,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啊……那,我可以打两个个电话吗?” “啊,这个啊,”他摇摇头,“前两天雷阵雨山体滑坡,要打电话,现在正在抢修,把电话线弄断了,可能还得有两天。你别着急,好好休息两天,我们再彻底检查检查。昨天手机信号不好,屏蔽没有信号。我先走了。” 他目光闪烁,前言不达后语,我张嘴想问的问题就没有问出来。 我想问的问题是,为什么昨天她们明明知道我醒来了,晚上一个留守的人也没有? 还有,楼下那个人是谁? 我看看陈青,她的目光还是清澈动人,我制止住脑袋不断想象那个大口罩以下的美女脸蛋,道:“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她耸耸肩:“那得看你恢复得怎样了。我去看你的粥好没有。” 看着陈青,我心里翻出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怪异感觉。 一月就雷阵雨山体滑坡…… 我回头,看看窗户外的天,窗户用铁栏杆封闭了起来。虽然如此还是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外面在淅淅沥沥的落雨,不过却并不感到如何冷。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从温度上来判断,这应该是个很靠南的地方吧?我起身走到窗边,磨牙般的沙沙声依然,即使是不再是在黑夜,如同我的困惑,即使不再是人影都看不到。我不知道谁是杜厅长,省上的领导没有姓杜的,但这并不太困难,因为也许黄院长说的不是本省的公安厅。这倒暗合现在这个地方看起来也不是本省这个推断。 后脑的阵痛将我按回床上。我的后脑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眼睛……真是奇怪,由于对地方的好奇导致自己一直没有注意这件事。可是当病人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护士或者医生不应该告诉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脑袋被疼痛闹得模糊间,忽然一阵歌声从隔壁走廊传来,那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歌声。她边走边哼着,越来越近,只听见她轻轻地哼着:“……远方,飞翔之后,等待死亡……”我抬起眼,看见虚掩的门缝一晃而过一个护士的头巾。 看起来这里的护士工作起来兴致满高的。我心下嘀咕道。 陈青端进粥来的时候我试图想知道折磨自己后脑的疼痛到底是什么毛病,但她说给我主刀的那位主治医生现在不在,她不大懂我的毛病,但看上去应该是头部做过手术。她答应我帮我去问问。她大致给我说了一下,给我的眼药是恢复性药水,我自己给自己滴,恰好误打正着。她吩咐我,记得自己每隔半个小时给自己上一次眼药,避免用眼过度。 很快她就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我刚把粥喝完。她眉飞色舞地说:“下午带你去活动,你会电脑吗?我们这层楼有个电脑,可以让你玩玩,不过要注意时间,休息眼睛。” 好机会!我当机立断,尽管我对她没有问到我的病情的详情仍然不解,但我决定不动声色,先让电脑在我的掌控之中再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看起来,似乎我对在电脑上记录有种奇异的欲望。 现在我独自一人关在电脑房里,记录今天的经历。电脑房不大,和我的病房差不多,里面除开一个电脑桌和两张椅子,就一排书架。我刻意看了下,都是些医学著作。 希望明天我也能有同样的活动机会。陈青说一会儿我可以到处走走,听她的口气,这一层似乎并不止我一个病人。 不过,我注意到,所有的护士的口罩都从不摘下来,即使她们在休息。她们也不当着我们的面喝水和吃饭。看来,她们是铁了心不把真面目示人了。 我还是对昨天晚上醒来的时候整个建筑似乎都空无一人很困惑。 1998-01-27 1998-01-2707:56阴转小雨 老刘告诉我什么是互联网,但对目前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大对头。到今天已经是我醒来之后的第二天,但我仍然没有能跟外界联系。我不知道医院的运作方式,但即便是我这样昏睡一个月的,在醒来两天之内仍然没通知亲人或者工作单位,不是很不正常吗? 昨天下午我一直在摆弄那台电脑,我忽然想到,电脑里面也许有关于我的东西。但遗憾的是我没有能找到。倒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文件,像什么《关于神经系统综合并发症的研究》、《我们活着吗?——大脑信息处理》、《意识的生理学基础》、《髓鞘与朗非氏节组合变异是如何影响神经冲动的》……我点进去一看,里面的字我都认识,但组成的话看不懂几句。 于是我开始玩纸牌和排雷,但只一小会儿,老刘就进来了。 老刘看上去并不太老,但比我年龄大得多。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脸上有些奇怪的让我不舒服的东西,所以我总是避免直接看他的脸。其实说到底他模样普通,五十开外,穿着和我一样的病人住院服。 他总是盯着我看,也许这是我觉得不舒服的原因吧。 “这台机器没联网,”他道,“不过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山沟里,也他妈不用指望。” 我们探讨了不少关于电脑的知识,看起来他似乎很懂行,不过他却奇怪地对电脑里的文件感兴趣,和我说话滔滔不绝废话连篇,手里却不断翻着里面的文章。我总觉得他是在用许多毫无意义的话语敷衍我,然后让自己的精力投入到那些天书一样的文件中去。为了尝试着进一步深入了解,于是我将我的疑问告诉他,他皱眉想了一会儿,解释道:“也许前天你醒来时并不是在这幢楼里,你又昏迷过去,然后他们看你情况良好,将你送到这边来。最近电话线被山洪冲掉那是常有的事。” 白天无事,只能躺在床上发呆。有时候陈青会来看一看我,给我眼睛上上药,或者定点给我打点滴。我躺在床上,看着陈青整理输液的瓶瓶罐罐,心里却说不出的烦躁。 一种不安的情绪在逐渐扩散,我却无法用言语将其准确地形容。 吃晚饭(还是稀粥)的时候,陈青把我介绍给了其他病人。我们来到走廊尽头一间很大活动室里。这里一共有五个病人,平时六个护士轮班倒。昨天和陈青在一起的那个年岁较大的护士姓胡,是护士长;之外一个粗壮的、说话声音像男人的护士姓赵;曹护和孙护都是年龄介乎于陈青和胡护士长之间,其中曹护体态要胖一点;最后还有一个小姑娘,才从卫校毕业的李护。 不过她们的长相可就不容易辨认了,因为她们所有人都时刻戴着大口罩,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只能从体态上大致辨认,当然,陈青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 比较有趣的是那个小姑娘李护,看得出她干这行还不太熟,经常说些似乎很外行的话。我想,前天如果是她来负责我,是不是可以问出些病情来呢? 我机械地喝粥,昨天喝粥可能温度不对,有点不严重的拉肚子,今天的粥稍微淡了些也温一些。就我所知,医生或者护士只有非常严重的病情,才会隐瞒病人。而这种时候往往会告知其家人。现在我的家人不在场,也没人告诉我,似乎意味着我的病情很重吗?但这两天以来其实我感觉后脑和最主要的眼睛的疼痛在明显好转,只要把握住不用眼过度。尤其上午陈青告诉我每个半个小时自己给自己上眼药之后,眼睛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倒是后脑的隐隐的痛始终挥像块阴影一样之不去,但也不是才苏醒的时候那么撕心裂肺了。 我一边喝粥,一边四下打量。除开始终戴着口罩不愿意用全部面容面对我们的护士们,剩下的病人却全是清一色的男性。除开我和老刘,还有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虽然脸看起来还算年轻,但须发皆白,不修边幅。自我介绍的时候声音嘶哑:“欢迎!我叫罗卫民。”另一个瘦瘦的则阴沉着脸不说话,默默低头喝着菜汤就肉包子,老刘介绍说叫金惠生。他吃得极慢,极少,很快就停下来不吃了,看起来似乎胃口不大好。几个护士看在眼里,也并不多加劝导。相比之下,老刘的胃口倒是不错,但他总不时盯着我看让我很不舒服。我没有经过护士们的许可不能碰香喷喷的肉包子,只能接着喝米汤一样清的粥,很是遗憾。 大家都不过在活动室吃吃晚饭,吃完各自回房间,席间并没有人多说话。看起来他们之间也并不十分熟悉。我一边喝粥,一边听几个护士叽叽喳喳,尽是无关紧要的衣着啊工资啊之类。听上去,她们之间也不大熟,似乎都是同一个机构内各地抽调过来的。除了陈青,我着意留意那个年轻的李护士,据说才从卫校毕业。果然,不一会儿,她独自一人插不上话的时候又哼哼起歌来了。见我盯着她看,她绝大部分遮掩在口罩下的脸露出一笑。护士们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自管戴着口罩聊天,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解。我抽空问陈青:“青溪疗养院的规模也太小了吧。” “哪儿啊,”她笑道,“青溪的规模可大了。只不过来这里的人都是需要足够的安静和休息,所以分得很开。我们这里是二号楼,你看见对面那座山没有?”她指着窗外一匹绿油油的山道,“那边是三号楼的范围,不过三号楼是朝北的,我们看不见。” “这么大呀……青溪到底有多大?” “听说有十来公顷呢。对了,”她主动道,“还有个病人,不过他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不能见人,我们单独护理的。” 我点点头,想起前天醒来的晚上听到的那声惨叫。 是在楼下?我问道:“我们楼下住得有人吗?我是说,我们这幢二号楼是两层楼的对吧?” “对,”她点头道,“我们就住楼下啊。那个病人也住在楼下。等他好些之后,看把他搬到楼上来和你们做个伴儿。不过这得经过黄院长,但黄院长太忙了,昨天来见你一面,我都很吃惊呢。” 果然! 楼下那人…… 我的眼睛和后脑的阵痛在逐渐减轻中,我想我还是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回到房间之后陈青仍给我挂了药瓶子输液,我再次尝试着问她我的病到底是什么,但被随后进来的那个胡护士长听到了。 “别东问西问的,好好养你的病。才好一点就这么毛糙!”她冷冷地拒绝了我知情的要求,“我们有规定,不能胡乱说病情,要问等黄院长回来再问。” “我没有权利知道我的病情吗?” “给你说了,我们没有权利乱说。” “黄院长什么时候来?” “谁知道!”说完转身就走,陈青无奈地做了个鬼脸(眼),和她一起出去了。 这个胡护士长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昨天给我拿药的时候似乎还和颜悦色的,今天忽然变成这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强自压住自己心里的不快,将思绪放到另外的地方去。被输液管‘绑架’在床上的我也不能做更多的事情。 老刘的解释不无道理,我不确定我在昏迷中是否被人移动过,从一幢空无一人的病房转移到这个住满了人的楼里来。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陈青说的楼下确实有个病人又怎样解释呢?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在思考的时候睡着了。半夜里,在睡梦中醒来,自己给自己滴了回眼药。手上的针管已经在我睡梦中被取下了,看来晚上是有人值班的。这更让我困惑。头一天醒来,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在脑海里整理着疑问。凭着这么些年来在刑警队养成的职业习惯,将现在的问题一一归纳: 1,青溪疗养院肯定在一个很靠南的地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将我送到这里来? 2,我醒来之后为什么是在一个空空如也的楼里? 3,楼下的惨叫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陈青说的那个病人发出的?我到底被移动过没有? 4,为什么不让我及时和家人或者工作单位取得联系? 5,我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负伤了导致昏迷这么久?眼睛和后脑的不适与疼痛是什么毛病?为什么护士都拒绝告诉我? 在我入睡以前,我的意识从一个疑问跳到下一个,再跳到另一个,没有办法得到答案。尝试着在一两个问题上做出假设,依然不得要领,归纳的问题也渐渐不再有条理。 这些问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答案。一个都没有。只好都先记下来,再一个一个划上问号。 我的那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不安,也许正是来自这些问号吧。 1998-01-28 1998-01-2807:47雨 我对老刘的恶感只能用与日俱增来形容。 不,也不仅仅是他,对于整个这个地方,都是如此。 白天无事。早上喝了半碗粥。陈青说我无聊的话,可以早上就去玩玩电脑。于是写了上面的那篇。 今天身体要好一些,头痛若隐若现,力气倒恢复了不少。用过电脑之后没有碰见其他房间几个病人,于是到处逛逛。 在这里三天之后,外界的联系始终没有。护士们也对我的病情守口如瓶。尽管看起来护士啊什么的都像模像样,但在我苏醒这么久之后居然一直没有警队同事出现,这绝对不正常。如果说昨天仅仅是怀疑的话,我终于确认自己有正被软禁的可能,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我的身体依然相当虚弱,这时候大吵大闹,甚至动粗,恐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我决定假装不在乎,借着散步的样子,偷空仔细观察了一下,把青溪疗养院的构造弄了个大概。 疗养院座落在山腰上,是两层水泥建筑,呈很特别的丅字型。我在丅字上横最东面的走廊里,最西面住的应该是那个阴阳怪气吃饭很少讲话也少的金惠生,吃饭的地方也在他隔壁。至于丅字一竖走廊最南端,住着罗卫民和老刘。走廊在丅字一横一竖交接处就是头一天晚上我摸黑走下去的楼梯。楼梯下就是那硕大的铁门。这道门每次我去看的时候都是锁得死死的。看起来,无论护士还是病人,没有到特定的条件,都没法下楼去。我装作没事人一样,一副想下楼去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却被告知那对我健康有害。我必须待在二楼上,哪儿也不能去。 丅字三条走廊都很长,中间有许多紧闭着门的房间,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用。只有一个在我斜对门的用作电脑房。三条走廊尽头都有一个厕所,在另一头靠丅中央的楼梯口,各有一道无锁的弹簧门。所以平日里基本上几个病人之间相互瞅不见,护士如果不是有事走到这条走廊来,这条走廊基本为我独占。护士们一般都在楼梯旁的一间大房子里,里面有些医疗设备,外面有个类似吧台的东西。那应该是值班室。 相对于仅仅四个病人和六个护士,疗养院似乎大了些。而且把我们几人分得那么开住下,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不过另一方面,疗养院的设备相当不错,各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先进仪器放在一个个房间里。看上去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冰冷的金属光泽和一排排让人看不懂的操纵按钮和字母也足够令人生畏。走廊并不宽,但相对于第一天晚上醒来的时候显得光洁明亮得多。我依然不知道那天醒来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我试探着询问陈青,她的回答是可能是昏迷太久之后苏醒之前的幻觉。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至于楼下,应该和上面的布局一样才对。可能重病的都在楼下吧。但护士们吃饭或者休息居住的地方也应该在楼下。楼下丅字的西边是大门,我注意到每天清晨都有汽车的响动。也许我们的食物每天都是这样来的。当然,如果青渓疗养院真如陈青说的那么大的话,这只是其中的一号楼而已,那么厨房也许和别的工作人员的楼在大山另外看不见的地方也说不一定。但不管怎样,和外界的联系隔绝了的理由我都严重怀疑。 中间去上厕所的时候,忽然听见厕所门外有人在说话,听上去是护士。只听一个道:“……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养着有啥用?一天到晚就去弄那个电脑、电脑,那电脑是你用的吗?看你无聊随便让你玩一玩,那是好心照顾,这倒好,一天就守在上面不下来了。有完没完?” 听出来了,是胡护士长。看起来她对我的印象也实在不佳,背着面儿这样说我,不过说到养着有啥用,这怕是太过分了吧。我压制住自己出去和她理论的冲动,听听她还说什么。只听她道:“好好的衣服,看让你弄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衣服?我莫明其妙地走出厕所,才发现是场误会。胡护士长责斥的是小李护士。看来小李护士也许也是和我一样太过无聊,老是玩那台在护士们的值班室里的电脑而引起了不满吧。她正低着头站在胡护面前,后者手里正拿着一件白大褂。 白大褂上面,有针绣的英文花体“l”字样。看起来,也许是小李心血来潮,或者无聊或者出于爱美之心,在单调的白大褂上刺上自己的英文名字。 我退回自己的房间,心里依然对胡护士长的小题大做心存不满。小李护的做法也许不合规矩,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吃中饭的时候陈青没有来,而是那个讨厌的护士长,看起来她似乎也对我不大满意,一声不哼地将稀粥扔进来就转身走人。 和金罗二人随便说两句,我就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不知不觉吃完该死的稀粥,我开始想吃一点其它的东西,但是护士长却迟迟没有过来,连盘子懒得收拾了吗? 于是我只好给还在聊的金罗二人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在这个该死的疗养院我就像是坐牢一样,除了吃,就只能躺在自己的床上发呆。 但是,后脑和眼睛的不适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似乎又从另一个方向说明,我确实是有病的…… 渐渐的意识开始缥缈虚无起来,我想我是睡着了。 梦来得纷乱而抽象,像我的焦躁情绪。我惊奇于自己居然妄图在这片混乱中保持着理智,不断希望自己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但是一切都徒劳无功。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友的离去,虽然,说分手的人是我。我回头,看见自己站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树上的叶子有黄的也有绿的,那是个秋天。天气温润,但我却惶恐起来。每个人都会惶恐,尤其在面对紧张的时刻。走廊上,周队扭头悄声对我道:“驷驖的事情有眉目了,完了开个会,合计合计。”说完,从来不苟言笑的他怪异地笑了笑,在这不该的时刻。我走进会议室,专案小组的弟兄都在,就等我一个了。周队在给大家道:“……驷驖倒卖器官的事情,我们经过半年的艰苦追查,从最初的买肾人入手,现在终于查到了真凭实据。今天开这个会,是个动员会。驷驖是什么样的企业,大家心里有个数,就算这会人赃并在,也未见能扳得倒它,大家以为怎样?” “干他娘的!” “对,咱不怕!” “好,同志们战意十足,都是好样的。小郭,”周队看向我,“你来把具体的说说。” 我站起来,回顾周围的同僚,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一个月以前驷驖神经外科研发主管张家康找上我,宣布自首,希望坦白从宽,详细交代了驷驖倒卖人体器官的事情。这正是缠了我们队半年的案子,我立即陷了进去。但从告诉周队情况到现在,足足四个星期,周队说他要拿去研究研究,却不知道他和张家康研究了什么?还是上面还有谁?私贩人体器官,丧尽天良,可是,为什么偏偏找上我?我并不是个十分出色的警察,在内部考核或者业绩评比,我即使在中队里也只是中上而已,更别说大队了。平时我虽不能说碌碌无为,但确实不是十分抢眼。张家康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在查这个案子? 走廊远远的传来一个声音,我走到会议室门边。我将门推开一条缝,门里面,正是开会的会议室。周队坐在幻灯前面,他的脸一如既往阴沉苍白,像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一排弟兄都在对面。幻灯上,是大家看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张家康、曲建等人的照片。张家康正偷偷摸摸地从超市里偷东西的神情配合他邋遢的衣着,简直像一个民工。他满脸皱纹和老年斑似乎和秃顶的脑袋一起显示出他的年纪,以致于他贼忒嘻嘻的笑看起来有股阴森的味道。曲建则西装领带,文质彬彬地带着副金边眼镜,神气地从奔驰车上下来。他是十足十的人面兽心,操纵人体器官交易并从中渔利,大部分钱都进了他的腰包。张家康相比之下更像一个军师。 幻灯前面,面对着大家,背对着我,另一个我自己正在侃侃而谈:“……张家康自首,人证已经有了。通过我们几个星期的测试,他是完全可靠的、诚心诚意的自首,并且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目前他仍然在驷驖内,这个星期六下午,在城西的仓库,驷驖本市地区经理曲建也将到……” 该死!不,是…… 愚蠢! 我想阻止那个自己再说下去,那是个陷阱!是谁?只能是周队!可是,为什么? 周队陷害我! 我想大喊大叫,却发现没有力气。我一把推开门,里面却是驷驖仓库外的院子。我冲在最前面! 张家康坐在车里,他脸色苍白到极点。瞬间他抬起头,因为他的胸口出现了一点血花!两点!三点! 他没有抵抗啊!我回头,竟然是周队开的枪! 地面燃起熊熊大火!不!那火是早就有了的!蓝色的火焰! 后院枪声响起,起码六到八个驷驖工作服的人拿着枪在往后退!情报有误!不是说只有张家康和曲建吗?是周队,有问题的一定是他! 但即使这样我们的弟兄是他们的两倍。 周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曲建!郭震,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 是让我送死吗? 我止住自己已经冲出去的脚步,回头望,却发现自己在医院的走廊上,一个穿着护士白大褂的身影在门边一晃而过。 ※※※ “啊——”一声大喊将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心脏咚咚地乱跳着,我大口地喘气,楼下的那人! “啊!滚开!你他妈滚开!”和那天晚上一样,谁来找他了吗?这个时刻,只能是护士,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们呢?哪怕是那个胡护士长很不通人情,可也不必这样骂她吧? “救命!滚!别摸我!滚!”他的叫声忽然变了,但我依然能听见,那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仍然奋力挣扎:“救呜!呜呜!呜呜呜滚!呜!”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大概是给他麻醉了吧? 上回是半夜喊的,现在白天也喊,看起来他病得真不轻,大中午的,睡个午觉都不能清静。 但我很快想到了自己的梦,心里骤然一阵发紧。 周队陷害我? 为什么?有什么必要吗?完全没有啊,除了我一个人以外还那么多弟兄都知道的,就算周队拿了人家的钱,也是没有办法吧? 有一点很特别,张家康!张家康从头到尾只有我和周队两人联系过。 那么,如果我和张家康两人同时……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坐了多久,反正后来陈青来叫我,说起来活动一下,我才从床上起身。对周队的分析在梦醒的一瞬间让我不寒而栗——配合楼下那位的恐怖怪叫——但接下来的理性分析却让我越发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陷阱里而不自知。 只是,我始终想不通,如果周队是被驷驖收买的,他又怎么把驷驖的事情抹平呢?开会讨论追捕驷驖集团神经生物学研发主任张家康?研究将倒卖人体器官罪魁祸首、驷驖集团本地区经理曲建捉拿归案的计划?专案组已经搞了许久了,全中队的人怕是都知道驷驖脱不了干系。即使一枪毙了张家康封了口,也不能挽救驷驖啊。 不过,有一个我一直没有想到的重大疑点是,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有所准备而需要我们大量人手介入,为什么不通知装备齐全的特警而仅仅是让我们中队的人上呢? 我心事重重地在走廊里散步,隔壁几个人没有出来,这倒方便了我思考。要放往常,楼下怪异的叫声肯定会牵扯住我全部脑细胞,但现在我只是一门心思将全部精力放在周队与驷驖的这个案子上。 一会儿,电脑房的门开了,老刘走了出来。看见我在走廊上散步,他皱了皱眉头,接着展颜道:“等久了吧?你用吧。” 我压根儿没有想用电脑,但既然他那么热情,我也懒得解释,将自己思考的东西记下来,也好。不过老刘跟着我走了进来。他的眼神依然怪异地盯着我看。 “干什么?”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他“嘿嘿”的皮笑肉不笑,忽然道:“这里的护士,从来不把口罩摘下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么一说,倒确实挺奇怪的。其它医院里,护士们戴口罩是常识,但这样从来不取下,倒也不多见。但我不愿和他多说,道:“那又怎样?” 他依然皮笑肉不笑:“嘿嘿,你知道,为什么护士们要戴口罩吗?” “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卫生吧。” “既然是卫生,那么医生为什么不戴呢?要戴就该一起戴才对嘛。” “这……不知道。” “嘿嘿,告诉你吧,在医疗事故造成的病人意外死亡中,护士犯错的概率远远超过医生。护士们戴口罩,那是以防万一,嘿嘿,你也记不住是谁。” “……”这种说法,听上去不像是真的,不过老刘的脸实在让我讨厌。于是我做了个手势,请他出去。 1998-01-29 1998-01-2907:13雨 事情太过蹊跷。 我以为我需要面对的最重大的问题是理清楚驷驖这个案子的思路,但发生的事情却证明我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极端错误的! 昨天敲完那些字后,我的脚一滑踢了一脚桌下的机箱,硬件忽然报警,机箱里响起了一阵“滴——”的长音。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关掉电源,探下身子查看。重启了几次,都没有效果。看来得用上队上电脑培训课的知识,因为当初我们一来就是从硬件装配上讲起的。机箱完全在写字台下面,写字台脚下的空间很大,却不知道为什么不靠电源近一点,以致于电线全部扯住了让我无法把机箱拉出来。但就在我将整个人都埋进写字台下面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喊声:“郭震,吃药。” 是胡护士长,该死,怎么是她?陈青到哪里去了? “郭震?” 我张了张嘴,实在不想回答。于是我继续摸索机箱,同时想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开机箱螺丝。 “吱——”机房的门被打开,从我在桌下的视角,只能看到胡护士长的皮鞋正站在门口。“咦?”她奇道,“郭……” 她回身道:“他到哪儿去了?你去看看房间。”显见是吩咐另一个护士。我连忙想探身出来,但是一句话让我停止了动作 “他怎么也不见了?”她道。 也? 谁还不见了吗?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难道……难道又是那个……”她的声音颤抖着,透露出一丝恐惧的意味。我看见她的脚焦躁不安的在门边踱来踱去。 老刘的声音传来,由远至近:“谁?郭震?他不是在用电脑吗?” “没人,你看——”胡护的脚边出现老刘的鞋子。我第一次注意到,老刘脚上的鞋子并不是我脚上这种拖鞋,而是休闲皮鞋。 “咦,刚才他明明在这里的,我看着他进去的。” 另一个护士的声音传来:“他不在房间里。” 我暗暗好笑,心想这倒是无意中的一个玩笑,索性不出去让他们再找一会儿。但胡护和老刘的脚前后跟着进了房间里,是发现我了吗? 不是,他们把门关上了。我疑惑起来,只听胡护颤抖着声音道:“你说,会不会是那个……” 老刘一改平日和我谈话的滔滔不绝,言语沉稳而踌躇:“但是,没道理啊……他还没有症状,我们不是都计划好了的吗?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但是,昨天失踪小李到现在都还没有……” 李护失踪了?我回想起她哼歌的样子,觉得莫明其妙。也许是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闷地方让人受不了了,年轻人翘班也不是不可理解。但老刘又道:“别说了,是什么原因现在都还没有找到。理论出现了重大的偏差也不奇怪,这个实验本身就要极高的风险,你来之前应该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计划?实验?什么实验?我疑惑窦生,老刘到底是什么人? 胡护道:“在小李失踪前,谁也不觉得有什么。我倾向于是幻觉。” 老刘嘿嘿冷笑了两声,道:“你和老家伙一模一样的德性,难怪当初你会看我不顺眼。”他的脚靠上胡护的脚,胡护后退两步,但他又靠了上去。 “别……”胡护叫道,“别在这儿,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她的声音清晰可闻,显然是口罩被摘掉了。她似乎挣扎着推了老刘一巴掌,老刘猛地退开两步。 “你说,”胡护道,“小李的事情,是不是你们计划好的?” “你是说……开什么玩笑,没这回事。” “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来做这事,哪一个不是你们千挑万选过的,怎么会忽然有个什么底子都没有的才从卫校毕业的小孩儿?” “这样啊……呵呵……”他又往胡护靠上去,“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你……该死!放开我!” “好、好,”老刘似乎见胡护真发火了,倒也不敢造次,放开她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小妞儿不是什么好鸟,才十六岁时就在卫校里被处分,原因就是和老师发生xing关系,还不止一个。” “哼,那又怎样?” “怎样?她一没背景二没能力还正事不做,能找到工作吗?我们把她招进来,还不乖乖听话。” “恐怕不是吧,你们该是想,哼……” “我们可没硬要她去勾引谁。天,这么不人道的事情你怎么想得出来?”老刘阴阳怪气。“只是在贪腥的猫面前扔鱼,至于吃不吃,那可是她自己的事了。” “我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胡护道,“那我问你,她又怎么会到楼下那里去的?” “嘿嘿,有人代劳了,她不用再扮猫,当然就要熟悉熟悉业务了不是?去照料下面的也算是接触实质的东西了。再说了,养这么个闲人还不能在她面前露太多,你不烦吗?”老刘嬉皮笑脸又往上靠,但胡护退后一步道:“你少来。现在人不见了,没找到人之前,我没心思。”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老刘轻轻的不知所谓的嘿嘿冷笑了几声,却并不急于出去。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口中喃喃有词。我屏住呼吸,仔细听他念叨,却只能听来额上回、海马回之类莫明其妙的词汇。 忽然听到他说:“真他妈有趣的医患关系呵……”随即便是标志性的嘿嘿冷笑。 医患关系?我没有听说过这四个字。不过我平日里也不去看报纸,现下有不少流行的词汇我都不知道。 这个老刘,看起来和这个疗养院熟得可不一般。我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周队和新来刑警队实习的漂亮女同事,对话也经常用老刘与胡护说话的口气。 那么,老刘该本身就是青溪疗养院的人。甚至,极可能是青溪疗养院的高层,院长一类的,这样既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对什么神经啊大脑啊之类的东西那么入迷在行,又可以解释他这副样子也可以勾引到护士与他亲热。 看起来,他们招李护进来,也是别有用心。只是胡护说的李护失踪是怎么回事呢?李护失踪,和他们的安排,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老刘终于出去,我出了口气,从写字台下面钻出来。对于今天这次意外的偷听有着特别的收获,我却毫无欣喜之情,只是心头的疑问更多了。我找了个空,先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确信没人看见。 一会儿陈青走进我的房间,我假装无事欣赏窗外风景的样子。但她却非常意外地将门关上。 “怎么?”我奇道。 “……”她脸色惨白,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 “你……知不知道?小李……李护,失踪了?”她颤抖着声音。 我摇摇头:“怎么失踪了?” “她……”她似乎在说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她不见的时候,有人看见了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什么叫失踪的时候有人看见了的?有人看见的那叫失踪吗?我想开个玩笑,看到她的脸色并不像是开玩笑,于是我道:“怎么回事?” 她连连摇头:“我……我也说不好。他们让我来问问你最后看见李护是什么时候?” 我偏偏头:“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在那边走廊那个餐厅里。” “嗯,还有刚才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 这才是主题吧?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却看着别处,是窗外。我顺着她眼睛望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于是我耸耸肩:“我玩了会儿电脑就回来,感到有点困,小睡了下。怎么了?” 她瞪大眼睛:“可是,刚才你这间房我来找了的,你不在!” 我无奈道:“刚才我去了趟厕所,也许错过了。怎么,你们以为我也失踪了吗?” 她没有说话。但我分明从她眼睛里看出些东西来。那东西我见过,第一次在花园酒店套房的洗手间里,那个被人切了一个肾脏扔进冰块浴缸里的女孩子,眼神里也是这个东西。 那是巨大的战栗和恐惧。 我道:“你们觉得……我和李护失踪……有关系?” “不,”陈青警惕地回头望了眼,门依然关得死死的,她道,“小李不是失踪。” “那是什么?” “你能想象一个活人,在你面前,一眨眼就不见了吗?” “你是说……” “小李失踪的时候我在场,”她道,“我不知道你刚才去哪儿了。但小李,我知道。她肯定不在这幢楼里。看着她失踪的人,是我。” 我愣了足足有十秒钟,这样的话没有逻辑,但是排除掉其他可能性,她的意思是说—— ※※※ 吃晚饭的时候老刘并没有出现,胡护士长也没有。只有陈青和另一个胖胖的孙护坐在边上。这是自我从病床上苏醒并在餐厅喝稀粥以来,周围人最少的一次。金惠生和罗卫民依然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三人一人一碗清得可以当镜子的稀粥,只不过他们两人则吃着肉包子和蔬菜。不,准确的说,是罗卫民一人在吃肉包子和蔬菜,因为被允许吃的金惠生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喝了两口稀粥就连连干呕,看包子和蔬菜的眼神像看仇敌一样。我对陈青道:“我能吃肉了吗?” 陈青道:“还不行,不过你情况比较好,等黄院长回来之后安排给你彻底检查一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明天就行吧。” 我看着香喷喷的肉包子直吞唾沫,自从苏醒过来之后,我就彻底没有吃饱过。于是我问金惠生道:“你是什么病?怎么也得吃饭吧。” 金惠生阴沉的脸露出一丝苦笑,他摇头道:“没办法,胃口不好,吃什么都没味道。是胃病吧,在疗养。” 我愣住了,如果是胃病疗养的话,似乎应该多一些容易吸收消化的食物,天天硬逼着吃同样的单调食物是疗养手段吗?一旁的罗卫民一边嚼着咸菜一边道:“你应该多吃点,像我——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味道不大好,我闻起来也很不地道。不过入口还好,管他的,当是吃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曹护站起来打断我们的对话,“金惠生,如果吃不下,就回房吧。”说着过来搀扶金惠生的样子,但被金惠生拒绝了。“我再试着吃一点。”他道。 奇怪,为什么不要我们聊天说话?是我敏感过度吗?我不动声色,罗卫民却鼓着眼睛瞪着曹护,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吃饭。我回头,发现陈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但曹护打消了我的怀疑,她主动道:“我也得下去吃饭了。你们现在病情都稳定了,应该可以多活动活动,互相聊聊天,也是个伴儿。金惠生你自己能回房间?” 金惠生表示自己没问题。于是曹护也下楼去。 待曹护一走,三人都像憋了好久一样张开嘴巴。我立即抢先道:“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金惠生道:“三天,你呢?” 罗卫民道:“我也是。” “三天?也就是说,昨天吃饭,你们其实也是第一次见面?” 两人都点头,我道:“那个老刘呢?你们以前见过他吗?” 两人一起摇头,罗卫民端着盛粥的晚,顿了一下:“不过他就住在我对门。他说他本身就是这个疗养院的创建人之一,不过现在疗养院建成,自己倒身体垮掉了。” 我点点头:“这个和我了解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你们知道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罗卫民和金惠生都点头,罗卫民奇道:“老兄,这里在大山之间,你不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吧?” 我苦笑:“我要知道那就好了。”我将我的情况告诉给了他们二人,二人都啧啧称奇。 “看来你是得的失忆症。”这时罗金两个业余医生给我下的会诊诊断。 罗卫民是个报刊作家,专门投稿给报纸文娱版,在版面最底部连载那种商场啊官场啊情场啊之类的小说,而金惠生则是个电脑工程师。听到电脑工程师这几个字顿时让我肃然起敬,不过他却愁眉苦脸。 “拉倒吧,我现在干什么都没心情。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我懂,但是舌头上总是感到有股怪味,吃不下去东西。” 罗卫民好奇道:“什么怪味?” “就是一种,腥味,”金惠生道,“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好像是血的味道,有时候又很涩嘴,总之就是不对头。吃什么东西都不管用。” 我没兴趣听他们抱怨身体。我只对自己在这里的境况感到焦急。我道:“你们,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其实是被软禁在这里的?” 罗金二人怔住,金惠生首先点了点头,罗卫民则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不会吧,黄院长我认识,是我老熟人了。是他让我到这里来疗养的。” “我倒觉得,之前几天,我们甚至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除开吃饭就管在自己房间里,今天这样放开让我们交流,是不是故意的呢?”金惠生道,“反正我进来之后,就对这里没有什么好印象。” “为什么要故意让我们交流?”我道,“交流病情?或者……你们听到楼下那声音了吧?” 二人都点头,我又道:“你们知道失踪护士的事情了吗?” 罗金二人茫然摇头,我心道难道是要我将这件事情说给他们听?但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说的理由,于是我道:“楼下那个病人的叫声恐怖吧?他的情况非常糟糕,今天我的那个护士给我讲,他浑身上下没几寸皮肤是完好的,双手的末梢神经都被重新整理过,失血,过敏,排——感染,还产生幻觉。” “什么幻觉?” “他总是觉得有人在靠近他。楼下还另外有组人。昨天临时有事,结果我的那个护士和小李护士以及另外两个人照看他。他后来中午又发病了,你们听见了的?” “对。” “他们四人一齐上去按住他。他的力气很大,但平时他们又不能把他绑在床上,因为皮肤损毁严重,长时期接触床单会粘在上面感染的。所以他一发作,他们只好人工上去将他按住。我的那个护士拉住他的一条裤脚;另外一人拉住他另一条腿;一个人上去从背后卡住他脖子将他往回拖;本来小李是第一次让她干这个,在一旁吓坏了,结果那病人伸手挣扎的时候,抓到了小李护士。” “然后呢?” 我道:“然后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护士告诉我的时候,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你们看过吸尘器吸东西没有?如果把这个场景逆转过来,或者拍下来倒着放,你们明白?” 两人大惑不解:“什么吸尘器?” 我道:“那病人的手!一只手抓着小李护士,另一只手呼一下,像倒着放的吸尘器吸尘场景,喷出一堆东西来。” “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没人看清楚那是什么,一溜烟就不见了!” 罗金二人面面相觑,我耸耸肩:“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在脑海里想象出这个场景来的。” 罗卫民沉吟道:“刚次你说小李护士……” “他们都所有人都注意那个跑出来的东西,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小李护士不见了?” “不见了。” “就这样消失了。” 我摊开双手:“这是我的护士告诉我的事情。” 他们都表示怀疑和不信任。显然,我这番不着头脑的说法无法让二人相信。罗卫民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中了呢?”而金惠生则对那团东西表示怀疑:“三个人盯着,到底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人看清楚,未免太悬了吧?” 我没能继续就这个问题说下去,因为楼下的护士们很快就上来了。她们将我们吃剩的东西端走,并让我们回房间。 “休息!”胡护冷冷道,“休息很重要。” 我对于这种如同囚犯的待遇感到愤怒,这个事实已经证明我们实际是被软禁起来的,甚至彼此之间都不能像一般监狱囚犯一样沟通。但是后脑偏偏在这个时候痛了起来,我不得不依靠着墙壁往回走。 看起来,昨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不知道今天会怎样。很奇怪,我现在在电脑上敲字越来越多了,我记得以前我看见文档都是头痛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很无聊的缘故。 现在是28号早上,今天还没开始呢。看起来以后都会是在早上叙述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刚才想去找罗卫民或者金惠生聊天,但被护士拦住了。我认为现在还不到动粗的时候,因为我昨天晚上以来头痛得很厉害,病情似乎有反复的迹象。 我应该更小心行事才对。 1998-01-30 1998-01-3007:39雨 雨一直下个不停,这个通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复。不过现在看来,这应该是个绝好的借口。我不相信一个重病疗养院会建在一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通过这两天的观察,青溪疗养院的设施相当先进的。 写完前一天的事情,我并没有急着从电脑房出来。 前一天的怪梦意味着什么我无从知晓,天知道,也许梦根本并不意味着什么。但那梦引起的极其沉闷压抑的气氛一直影响着我,直到此刻。 周队是否出卖了我,如果是,又为什么呢? 一本叫《梦的含义》的书抓住了我一扫而过的视线,从电脑桌对面的书柜里。我将书抽出来展开,一页一页地翻弄着。 书里的专业术语很多,但也有我看得懂的内容。比如说,其中一节引述一个西方学者的观点,认为梦是大脑机能中主思维休息之后,各种不再受约束的信息及其载体——神经电流——任意在大脑中四下流窜的结果,其间还受到身体因外界刺激而变化。而另一章里,则引用大量关于梦的预兆的实例,指出梦的成因并非前一章中所讲的那样“机械物理”能完全解释。 我翻了一小会儿,脑袋里被灌输些莫明其妙又自相矛盾的东西,却并没有找到我想找到的答案。但那种压抑的情绪化的气氛还是笼罩着我。我并非从未做过恶梦,估计但凡是个人都有做恶梦的经历吧。恶梦之所以为恶,我理解,是有让做梦者本身害怕或者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但是,有多少人是在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依然保持同样的情绪和想法的呢?或者,有多少人是从恶梦中挣扎出来之后仍然心中的恐惧不仅不消失,反而更加越来越明显? 是的,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狠害怕,害怕这个让我害怕的梦本身。 将书放回去,不小心一旁一本小册子被抽出来跌落在地。我拾起来一看,是一本医护人员守则。只见上面写着《青溪疗养院工作人员须知》。前面几条乏善可陈,无非工作认真负责关心病人将病人当亲人一类的废话,但翻到第二页,一行话勾起我的注意:“第六,由于本院的特殊工作性质,本院工作人员不能以任何未遮掩面部的形式出现在病人面前;” 还有“第七,在与病人接触过程中,工作人员面部裸露部分必须低于四分之一;” 真是奇怪,医院的医生护士不以本来面目示人,穿白大褂戴口罩,我一向意味不过是出于卫生的缘故,怎么有硬性规定必须遮住面孔不得取下呢?还规定了遮住的面积? 我接着往下翻:“第九,由于本院病人的特殊性质,本院工作人员不得私自将病人病情透露,亦不得擅自帮助病人联系外界,包括其其家人亲属;” 这算什么? 我倒抽一口冷气,看起来,什么大雨引起山体滑坡道路中断等等,都是确确实实的借口,让病人与外界隔绝联系是这个疗养院的工作守则明确白底黑字写明了的。 我口干舌燥,脑袋里一片混乱。手里尽量将那薄薄的须知抓住,却又感到沉重无比,以致于我需要双手才能将这几页纸拿稳。脑海里反复滑过的字眼与那须知上的字相重合在一起不断闪烁,“本院特殊工作性质”“本院病人的特殊性质”…… 特殊? 不是不注意,只是不知道如何用恰当的形容,直到此刻我才一边摸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后脑一边暗想,说起来,果然非常非常与众不同啊。 我他妈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将须知塞到裤腰带处夹稳,忐忑不安地走出电脑房。上一回偷东西还是六岁的时候,从外婆买菜剩下的零钱中摸走五分钱,给自己买了支棒冰。打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未曾偷过什么东西——入警后偷东西的人倒是见过不少。 所以当戴着惨白口罩的曹护的脑袋在我一拐出门就跳将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吓得差没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曹护自己也被吓得不轻,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在惨白口罩下大口喘气,临了,还白了我一眼。她手里握着一个吸尘器,显见是正准备做清洁。我不记得有哪个医院的护士也有拿着吸尘器做清洁的义务,不过她注意到我询问的目光,很快镇定下来:“青溪人手不够,做清洁卫生都是大家轮着来,”她解释道,“怎么?要不要试试?” 我转身而去。一个拙劣得让人尴尬的玩笑,不仅不缓和气氛,反而加深我的怀疑。作为一个疗养院或者医院,或者别的任何类似的玩意儿,都应该有专门的工人做卫生才对,我脑海里闪过蓝布制服戴着口罩的清洁工的形象。常年的刑侦工作让我对这样的小细节的不同寻常有着相当的敏感。青溪这样的做法,原因只能有两个。要么是经费不够精简人手; 要么是尽量缩小知情人数,以便掩人耳目,减少泄漏出于某些原因不愿为人所知的事情的可能。 我回头,看见,曹护手中的吸尘器正“呜呜”作响,吸尘器头所到之处,墙角灰尘全都被吸了进去。 当时我只想气关于小李护士失踪的事件,以及关于小李护士失踪的一系列说法。 “……像吸尘器工作的过程倒过来一样……什么东西从那人袖子里出来……” 真是不祥的预兆! 我连忙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同时这样本能地想着。 ※※※ 被不祥的景象震慑住灵魂一样,我在恍惚中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心理却没来由的反复出现曹护的身影。 陈青正在找我,让我弄一点大便给她,她到楼下化验后,说我可以吃除了稀粥以外的其它东西了。不过我实在没那个心思,倒不是金惠生那种吃什么都没味道,而是头痛。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头痛得厉害,一直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我以为又会听到楼下那个病人的惨叫,但是却没有。他们似乎把他安顿好了。我一直翻到天亮才合了会儿眼。头痛像是一团很绵软的什么东西,吸附在大脑上。我不时用拳头捶自己的后脑疼痛处,一直捶到眼冒金星。 可能是看到我的病情反复,陈青最后还是让我喝粥。我试着喝了一点而已。吃饭的时候罗卫民喝金惠生都不在,住在餐厅隔壁的金惠生据说昨天情况也不大好。我再次想去找他们试试,先想去敲门,但被阻拦了,想去找罗卫民,也没有成功。诺大个餐厅,只有我和陈青两个人,我吃,她看。我有点尴尬,但是她说:“这有什么关系?你是病人嘛。我吃过了。” 其实我还不就喝了小半碗粥。 接下来没有事情可做,我只好一边吊盐水,一边在床上胡思乱想。昨天陈青给我说的时候脸色发白,我想她也是个不知道内情的无辜的护士——和那个失踪的小李护士一样。而胡护士长、老刘,则显然知道得很多。老刘甚至可能是主谋之一。还有那个没有露面的黄院长,我操,既然说山洪把路都截断了,那么黄院长他能飞出山去吗? 看来金惠生和罗卫民两人的状况和我一样糟,吃中饭的时候才知道,今天两人都不让出来活动。陈青说都是各自负责的护士将饭带到房间去吃——就像第一天那样。后来聊起才知道,前天去楼下按住楼下那个病人的,除了陈青和小李,以及另外两个专门负责楼下的护士,还有胡护士长,只不过她一直在旁观指挥。这个不意外,那天意外地偷听到她与老刘的谈话,当时她的声音发颤,显然是被吓住了。 一个老资格的护士都被吓唬成这个样子,当时的场景显然是非常诡异可怖的。 吃完中饭就躺在床上发呆。老刘今天依然没有出现,不过我也懒得提及。他的身份被敲实了,这是陈青主动悄悄透露给我的,和我想法并无二致。青溪疗养院只是某个单位与医疗单位合作建立起来的,说白了是挂着医院的旗号自己搞了个干部活动疗养中心一类的东西。听起来,似乎黄院长的地位也未见的能让老刘低头。 如此说来,那天老刘与胡护在亲热之余提到的计划,听起来,似乎是想利用小李的性格弱点故意引诱她做什么事情,不过现在失去利用价值了。那么,小李的失踪应该是人为故意的。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着窗外细雨绵绵背后的荒山野岭。在这样的地方,失踪意味着什么呢?凶多吉少啊,这些地方随便一锄头就能挖个坑把这个女孩子埋了。 另一方面,小李是怎么失踪的呢?显然,胡护士长并不知情,所以当时吓坏了。陈青告诉我的时候,也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我在情感上倾向于相信陈青说的是实话,但理智上确实也感到很困惑,就像罗金二人不相信我转述的一样。在处理病人的时候出现意外,在其中两个护士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个活人变没,还不让这两个护士看见,恐怕只有职业魔术师才能办到。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那么倒也符合魔术的要领——转移注意力…… 整整一天,我做的事情,无非是躺在床上昏头昏脑的自己给自己滴上眼药。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手上一直都在打点滴,但是后脑的疼痛没有减轻。一直到深夜都是如此。闭上眼睛,脑海里似梦非梦,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在深夜,我猜我应该还是睡着了。 因为有梦。 张家康忽然出现在我楼下的超市里把我拦住,我很惊讶。面前这个糟老头子我很熟,每天都会看他的照片资料很多遍,但我没想到其实他也认识我。 “郭警官是吧?我知道你们在盯我。” 我无语,能说什么?拔出枪来让他靠墙站好?我下意识一摸,篮子里只有根黄瓜。 “我自首。”他道。他的脸上浮现出怪诞的笑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他是怎么认识我的呢?谁告诉他我是个警察?周队?可是,这么大个圈子,何必把我圈进来?我又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又不是实权说话的头儿…… 忽然间,后脑一阵痛彻心扉让我瞬间清醒过来。不,不能说完全清醒,只是沉浸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大叫,全什么也听不到,我想睁开眼,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后脑传来几乎是刀割过般的痛楚,不,是一把刀正在切割我的后脑! 那把刀插进我的后脑,慢条斯理地切割起来。我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恐惧,只是期盼它不会将我的整个大脑都割掉。我的手无意识般地到处挥动着,我拼命地控制住它们按回我的头部,去摸索后脑的那块地方,但收效甚微。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奇怪的被什么东西牵扯住,后脑越痛,我就越没法睁开眼睛——或者睁开眼睛也无法看到东西。我没有多余的力气移动头部,或者翻身,或者思考什么问题,只是压在床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渐渐的,疼痛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挥发,在我的喘气越来越平缓的过程中,思维也开始重新活动起来。我伸手,摸到一点湿润的东西,旁边有点硬硬的碎片一样的东西。应该孙输液瓶被我碰倒了,我想。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睁眼。 一层黑雾笼罩在河边,不,我不确定是不是河还是湖泊。雾其实也不能说算黑,相比记忆中的雾,这雾更厚、更肮脏、更扎实,怎么说呢?像天上灰黑的乌云压在了地上。我看不清一米以外的东西。 我坐起来,后脑有一阵温温的热度,但并没有特别的不适。地上是碎石,绝大多数都是火山石那种黑色,罕有白色的,也没有水边常见的鹅卵石。耳边吹过呜呜的风刺骨,我不由地抱住肩,将自己靠在地上,因为那里暖和。 没错,是火山,空气中和地上的碎石都有一种硫磺味。我的手还有点不适,一看,输液管还插在上面,输液瓶子挂在输液架上,在我的背后。 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那天在医院里醒来一样。 我在什么地方? 我拔掉手上针,看着面前横沉的黑雾发呆,自己手上随着针头拔出而带出的鲜红清晰可见,似乎是这片灰暗中唯一的鲜艳。我连忙本能地将出血点按住。 我疯了么?还是我又在睡梦中被人搬走了?面前的景象真实得和我自己一样,手上拔出输液针头的血管出血似乎也说明我没有在梦中。 前面不似河,我向前走了两步之后确认,因为那水并没有流动。不仅如此,那水似乎根本就不动一丝一毫,即使有风刮过。黑色的,死寂的水。 死? 我死了?可是,我显然意识清楚,因为我能回忆起来前任女友分手也是在湖边,分手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她爸妈看上门女婿一样的眼神。就算我是从小城市来的,好歹也是个堂堂二级警司,我受不了那肮脏气。 现在,我又在什么地方?又是这种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真是奇怪,为什么每次醒来都会一人独处什么人都没有呢? 这个地方,我有说不出的厌恶,瞬间,我的意识中出现了极端厌恶的情绪。之前没有出现,也许只是因为好奇的缘故。 而初次在青山疗养院醒来,出了好奇以外,是没有这种厌恶的情绪的。 这种厌恶,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排斥,或者本能的抗拒。 或者本能的恐惧。 空气中的冰凉透露出一种死气,而脚下有温度的硫磺味石头,怎么闻,怎么觉得和火葬场焚尸炉有关。 至于那看不见尽头的死气沉沉的黑水,更是透露着一种死亡的讯号,我不得不尽量让眼睛转开来,周围笼罩的黑雾虽然也可可憎,但毕竟虚无朦胧,比实在而又可憎的东西稍稍好那么一点。 不,我错了。一个鬼影一样的身影在雾中闪了过去! 那里有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 那张脸再次一晃而过,我猛地往后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但我却在那瞬间看见了那身影的位置。 不是在雾中,而是奇怪的,在那摊水里。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出脑袋,灰暗的雾在黑色的死水上滚动着,我伸手抓起一把水,那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奇怪的、让人厌恶的味道。 我把玩着手里的水渍,水和其它地方不同,滑腻可憎,如同……如同被什么油腻的东西污染过。心里回想,越想越不对头。那张脸…… 那是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脸。 疼痛再次袭来,毫无征兆。这一次,我有了经验,只是坐在刺痛屁股的碎石上,双手护住头,拉起膝盖顶住自己的额头。但巨大的疼痛还是将我这个事先想好的对抗姿势打翻,最后的意识是我胡乱的伸手乱抓着水边地上的石头,拼命的扭曲挣扎着。 在痛苦中,那张脸赫然出现在水里!我勉强可以在痛苦得布满眼眶的泪水中辨认出来。那是那个该死的张家康。他应该已经被烧死了才对!他怪异地笑着,看着我…… 我噌一下坐起来,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哦,是个梦。 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梦醒睁眼的时候会留意到自己的眼角,可能我是最特别的一个。但事实上,就在我睁眼之后,我依然看见张家康恶心的脸出现在我的眼角。 是的,是他的脸,凭空悬挂再窗台上,和窗框重合,好一阵之后,才慢慢淡去,让真实的窗框显示得更加明显。 难以形容我的恐怖,心中一阵发堵,脑袋嗡一下炸开了。因为那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张家康在窗户外面! 但我起身到窗口确定窗户真实存在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我有毛病的眼睛也许是罪魁祸首。 只不过,做梦时候的场景,怎么会在苏醒之后还在视觉上残留那么久呢? 1998-01-31 1998-01-3106:09阴转小雨 很多事情。 一件一件说吧。 前一天早上看见的所谓“凶兆”,被随后自己的怪梦冲淡了印象。 但三十六个小时后,凶兆得到了应证。曹护死了。 而我看见的所谓的凶兆,即她用吸尘器打扫的模样,则是她在人世最后一次为人所见的活动身影。 而我则是最后一个见到她活着的人。 而到了那时,一阵诡异的酷似小李护的歌声响起,凶兆越发清晰可辨。只是所有耳闻者都不约而同有这可怖之音绝非最后一次的觉悟。 ※※※ 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自然知道我的眼睛毛病不浅,但之前我却从未听说过影像——尤其是梦中的影像——在视觉上残留如此之久。当然,我不是眼科专家,但无论如何,做梦的影像停留在眼睛上,听上去总有些不大对头。对此,青溪疗养院的医护人员守则里概括性总结了两个字:特殊。 楼下的病人进来安静不少,不再有“滚开”“不要碰我”之类的嚎叫,在吃中饭时分,我忽然开始怀疑这个可怜的家伙到底是情况转好了还是已经死掉了。但我没有机会询问,甚至没有机会和人商量。中饭由护士端到房间里,我胡乱吃了些,就在床上躺着胡思乱想,或者躺累了就靠在窗边看外面的雨景听雨水滴答。大半天就这样挨过,直到傍晚来临。 餐厅里,金惠生还没到,罗卫民已经就坐了。我顺着那个说话声音粗得如同男人一样的赵护的指引坐下,这才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情。 金惠生没来不是问题,因为我还没坐稳他就在胖胖的孙护的搀扶下进来。我奇怪的是,昨天他们两人都有病情的反复,而我也几乎痛得下不了床。昨天我们三人的病情在同时复发,而今天似乎有同时好转。 巧得无法不让人去做暗中控制这一类阴暗的联想。 而另一方面,在我们都不方便行动的同一时刻,护士们出现在二楼的事件却大为减少。今天自我起床伊始,负责我的陈青就没有露面。而同时老刘也不出现了,就像知道我已经知晓他的神秘身份一样。 赵护和旁护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有监视我们的意图,分完食物很快就离去了。快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连以往略嫌多余的嘱咐之语都省去了。一直在偷偷交换眼神的我们三人待她们离去的门一关上,竟迫不及待地同时抢着开口。 罗卫民道:“你们听到了吗?” 金惠生则道:“老刘到底到哪儿去了你们不奇怪?” 我说的则是:“你们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说得最快,罗卫民说得最慢,所以他一说完我和金惠生就同时问:“听到什么?” “李护!你们没有听到李护的声音?”罗卫民瞪着眼睛。 然而我和金惠生面面相觑:“李护?那小女孩儿不是说失踪了吗?” “是,我知道,”罗卫民道,“但我发誓我听见了她的。” “你听见了她的?她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一顿,声音低了下去,“不过,我认为李护病没有失踪!” “什么?” “是的,我认为她并没有失踪。我相信我的耳朵,我确确实实听到了她的。刚才我想问那两个护士,她们却都不承认。联系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我认为其中有些问题。我分明……” “等等,你听见了李护,她说了什么?”我问道。 他的眼睛睁到滚圆:“歌声!” “啊?” “歌声,就是她时常哼哼的那样……”说着罗卫民用自己和小李护士相差甚远的嗓子胡乱哼哼几下,但我捕捉到一段耳熟的节奏。我道:“是不是那样的……”我试着哼哼起来。 “对!肯定是!”罗卫民一脸的兴奋,“你也听到了不是?看!我就知道我的耳朵没有问题的。我告诉你们,她们明明知道李护还在,却说她失踪了,这里面有阴谋!” 我吓了一跳:“什么阴谋?” 罗卫民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里头有阴谋!你说过的,我们现在其实是、几乎是被软禁着的。这个失踪的李护显然只是针对我们才合理。我们……” 罗卫民的眼眸放着亢奋的精光,我不确定是不是被人下了药。听起来他是个拙劣的阴谋理论爱好者。他接下来的胡说八道我没有再听下去,写小说的人都喜欢幻想,钟情于这个世界实际上并没有他们臆想中那么泛滥的阴谋理论,或者情节。我是听到了李护的歌声,但那是在李护失踪以前许久。我不认为我听到的歌声会给罗卫民带来多少安慰,至少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多。兴许每个人都听过李护的歌声,如果有人听熟了觉得好听也跟着哼哼,那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另一方面,小李护士失踪与否,我实在看不出与“针对我们的阴谋”能扯上多大的关系,不管罗卫民如何胡扯瞎编。 “但是,”我打断兴高采烈的罗卫民,“我是在李护失踪之前听见的歌声。” “啊,是这样啊,”他看起来有点失望,“但不管怎样,我是听见了她的歌声,在她失踪之后。” 金惠生道:“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我是说,为什么唱歌的一定是李护?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反正我是从来没有留意听到过,不过,你们真的能区分开李护的歌声和其他人的歌声吗?” 我和罗卫民都表示听得很清楚,能够区分开来,而且那一次我还看见了人影。我暂时记不起歌词了,不过电脑里在听到的那天记得是记录了的,所以也不是很在意。罗卫民和金惠生在一旁争辩起来,而我的思路被金惠生的话吸引住,就如同我自己想到的,也许是另一个人在哼哼。 “喂!你们不奇怪老刘的失踪吗?”金惠生道。 “是了!”我不太灵光的大脑总算捕捉道了那一丝飘忽忽的东西,但这大叫一声却吓了金罗二人一大跳。 “什么?” “老刘!我想通了这其中的环节。” “什么环节?” “金惠生刚才说的和我自己的怀疑不谋而合:为什么唱歌的一定是李护?同样的,我们换个角度来想,为什么楼下那人一定要是楼下那人?” 金罗二人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识,我解释道:“老刘哪里去了?为什么,楼下那人,不会是老刘呢?” “可是老刘住在我对面的。记得那几次,楼下那人嚎叫,他都和我在都一起,要么是在窗边上聊天,要么是在走廊上散步。”罗卫民道。 “那几回是那几回,现在是现在。原来楼吓的那人可能早就彻底疯了,也可能早就死掉了。现在老刘失踪了,楼上的护士减少了——甚至受黄院长安排专门负责我的护士也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而与此同时,楼下那人居然开始不嚎叫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全都去了这里!”我指着地板,“楼下!” “为什么?”金惠生道,“他们去了楼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对!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楼下?在弄清这个问题之前,我认为我们需要明确件事。第一,老刘本身就是青溪疗养院的一员,区别于我们这些病人,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我将上回在电脑房偷听到的老刘与胡护士长的谈话事件复述给金罗二人,二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我又道:“第二,我们是怎么来的?我是无意识间被人送进来的。我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上一个记忆是有人对我开枪,下一个就是在病床上面对护士们了。合理推想,显然是被某个医院急救之后,辗转送到了这里。为什么?这是我想知道的,自苏醒过来之后我少说也问过自己一千遍这个问题了。罗卫民,你是黄院长的熟人,那么你可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这——我当时睡着了,要具体说,还真不好说。” “大范围?知道是在哪个省吗?” “……” “不会吧?连在哪个省都不知道啊?” “我……跟老黄一上飞机……就是黄院长啊,睡熟了之后的事情都记得很模糊。不过中途转了好几趟机,换了好几次车,到最后一个他们的部门所在地,老黄又说我病情恶化,把我胡里胡涂弄到这里来。说起来,我倒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啊!”金惠生叫道,“我也一样!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意识模糊了呢。” “怎么回事?” 金惠生道:“当时在医院住下,忽然有一天觉得身体不适,然后就有医生模样的人被护士领来给我做检查,下病危通知。接下来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他们爱说什么做什么都由得他们。最后记得是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这里了。” “如此说来,”我道,“我们的情况其实都是一样的。稍微有点区别是我意识全无,而你们在过程中间断的有点模糊的意识而已。” “不,”罗卫民道,“我们都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到这里来的。我们来这里的时候,都昏迷了一段时间,上一个记忆还在外面,下一个记忆就是睁眼在病床上了。” “难道是……拐卖?”金惠生道。 我哭笑不得,却只能点头:“我看多半是这样。”拐卖人口案子我也办过,多是年轻的女孩或者小孩子。我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被拐卖的那一天。记得上一回解救了一个被卖进山里当媳妇的女孩,一问居然还是研究生,被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农民卖了。当时心里好不鄙夷,心里嘀咕这研究生这么多年书都读进狗脑袋里去了。现在的我却只能想连警察都能被拐卖,这么多年刑警原来都是狗当的。 “不对吧,”金惠生道,“哪有拐卖大男人的道理。再说,我们的病都是事实不是?” “不是通常意义的拐卖,但是我们被诱拐到这里并被软禁一样控制起来是肯定的,”我从怀里拿出那本《医务人员须知》小册子,“特殊!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二人争着拿起翻看。我继续道:“毫无疑问,我们三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共同点,所以才会被像被拐卖一样弄到这里来。我们不清楚这里是哪里,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我们依然有机会推测,从这个我们的共同点入手。准确的说,是我们四人,包括老刘。” “还有他?你不是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是的。但尽管是这样,他毕竟也是病人之一。这个共同点我揣摩了许久,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从事不同的职业,经历、性格、年龄都没有共同之处。我们共同的显然不会是因为我们都是人或者都是男人,而是我们的病。我们身上唯一能找到的共同点是,我们都是病人。由于我昏迷了很久,我不能够确切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毛病,所以我必须要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病?” 金罗二人对视一眼,金惠生道:“最先说是消化系统的毛病,却检查了几次,也没有个所以然。换了几家医院,都说是胃病。我总觉得他们说话有点不清不楚,所以后来自己偷偷看了化验单,发现是食道癌,而且扩散到了咽喉。” “他们是谁?” “其他医院的医生。后来我经其中一个医生介绍,才找到这一家来。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一个人胡里胡涂,被化验单上食道癌给吓蒙了,也根本没留意这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就答应了。” 罗卫民道:“我也不清楚我的毛病在哪儿。我甚至觉得自己没啥大毛病,除了有时候有点头痛。后来跟黄院长一说,他说他有个地方环境好,检验条件也很好,说不定可以给我治好。我跟他来到这里之后,他把我检查了半天,反而什么也不说了。偶尔碰上一回,也只给我说什么再观察观察之类的敷衍话。现在想起来,难道也是……癌症?” 我一愣,我后脑的剧痛……难道也是肿瘤引起的?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点?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直都没感觉的我会在失去意识之前那一刻、在曲建向我开枪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病,并因此而救了我自己一命。 这样的巧合,未免太过玄妙,何况就算如此,那么之前周队的那些可疑的动作又怎么解释呢? 我摇摇头,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么多。毕竟周队与驷驖的事情距离现在的我如同是上一个世纪的,或者另一个世界的——甚至是上辈子的事情,我不吉利地想到,现在的问题主要还是弄清自己现在处境再做打算。通过刚才金罗二人的叙述和表现,我可以基本断定他们没有骗我,都是和我一样的受害者。于是我开口给金罗二人分析,也是给自己理清思路:“老刘失踪的那天,正是护士们开始古怪的不再频繁出现的那天,也正是医院大乱、小李护士失踪的后一天。而就在这么同一天,我们所有人的病情都突然加重到了病床都下不了的地步,我记得没错吧?” 两人点头表示同意,我又道:“我们的病情反应各不相同。我的毛病在眼睛,金惠生你的在消化道,而罗卫民你没有明显的症状。而就这样的毛病却居然在同一时间恶化或者好转,难道不值得怀疑吗?而与此同时,就在小李失踪被确认而老刘也失踪的时候,没有护士们向我们提及老刘的事情,而在此同时,楼下的那人也不嚎叫了。这种一系列的巧合,未免又太巧了吧。” “你是说……” “老刘下去了,”我道,“这是我的结论。我们都有奇怪的但又相当严重的毛病,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但既然我们同时病情反复,那么老刘也不能例外。所以那天应该是老刘病情忽然恶化超过预期、所有护士都去忙着照料他甚至急救他去了,再加上小李不知所踪,由此才会是我们看到的好像护士们人手不够的情况。我认为,老刘下楼去了。他的病情恶化到超过我们、甚至到了以前那个楼下的病人的地步。” 金罗二人面面相觑,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我接下来的话:“我推断,我们也有那一天。那种惨绝人寰的嚎叫,恐怕就是我们的前辈。但我可以肯定,既然我们之间除了这该死的病以外根本没有相同之处,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金惠生你决不仅仅是喉癌,我们都得了一个毛病。一个可怕的病。” 就在此刻,一阵诡异的歌声传来。歌声缥缈异常,像是来自门外的走廊,又像是从遥远的山峰之间传来。 但在我耳里,那歌声却并不大正常,远远听上去,朦胧非常。 我没来得及听歌词,也没有注意曲调。在那一刻,我保证所有人——金罗二人也是——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李护! 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推开门,一个护士般的白色人影在走廊尽头消失。 “李护!”在我身后的金惠生还想大声嚷嚷些什么,但我制止住了他这个不明智的举动。罗卫民沙哑着声音道:“看见了吧?我说得没错,小李护士根本就没有失踪!” 是的,我也看见了。但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冒出一丝无法形容的古怪味道来。我不知道那是谁,但确实怀疑那个人影是李护。 在青渓疗养院,所有的护士都没有哪怕一次以真面目示人,对于护士们身份的判断,我更多的是依据从身形体态和走路姿态。以致于一段时间下来,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在观察判断人的注意力已经从面部转移到了整个身体上。 而那个一晃而过的白大褂身影,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却无法联系上李护那种充满朝气的身影。我想起那一次她在门缝里一晃而过的情形。 “怎么了?”金罗二人奇怪刚才还侃侃而谈的我突然间的沉默。我道:“如果那不是李护呢?” “那一定是!”罗卫民斩钉截铁道,“你们没有听到歌声吗?你们两个老说还有其他护士也可能哼哼着,你们真地见过还有谁了?” “争这些有什么用?走,去看看!”金惠生道。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朝“李护”消失的拐角跑去。 刚迈开步子,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越往前跑心里就越发感觉不妙。我的力气长期卧床的生活方式抽空了一样,才跑出两步就开始大腿酸软,接着每迈一步似乎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我以为只有我如此,但金罗二人却竟然还落后在我身后,看来他们也很困难。 但我心里感觉不妙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那“李护”的身影的歌声刚到门边,开门时候却竟然已经在远处的拐角处了。如此快的速度已经嚇人,而我却没有听到一丝脚步声。而我们以慢得多的速度奔跑着,整个空旷的走廊都充斥着我们气喘吁吁和震天响的脚步。 那是李护吗? 那只是一件白大褂的身影而已。 但另一方面,尽管我知道我的眼睛有问题,尽管那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我的心里却开始发毛。 不,不是我看见了什么。 那件白大褂下的人,有手有腿,即使不是李护,也并不太出乎我的意料。 但我却总觉得,我没有看见。 除了半空中一晃而过的白大褂,里面什么都没有。 眼睛又开始痛,后脑也一样。已经两个多小时没滴眼药和吃药了。我拼命地迈着步子,仿佛不知道前面被我追逐的是一个诡异的身影,仿佛不知道我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作剧烈运动。我拼命地跑,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跑,就像每个残疾的人总希望证明自己和别人并没有不同,就像每个老人都希望证明自己仍然年轻。狭窄的走廊,空空作响的步伐,天花板上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而又被我抛在脑后的日光灯成了一个又一个证据。 也许是我本来的身体素质要好些,也许是我更加不知所谓地拼命些,我感到金罗二人被甩在身后,于是在奔跑中,我本能地回头一望。 金罗二人一左一右,张大着嘴,边跑边喘着粗气。日光灯泛着蓝光的灯光照射下,脸色怪异的发青。 而在他们身后,在二十多米开外,在餐厅那个我们出来的门边上,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垂着头对着他们的背后。 正对着我扭过去的视线。 与此同时,并不知道自己背后诡异情景的金罗二人不约而同露出惊恐的表情。 说时迟那时快,我回头,赫然看见一个护士身影从拐角后面慢慢转过身来。 我一个踉跄,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胡护冷冷的声音扔了出来:“还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但我却没能对此表示不满,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力气来表达我对任何事情满意与否。身体非常虚弱,是刚才剧烈测试后的结论。尽管只有短短几秒钟,却让我几乎站不起来。 扶我起身回房间的是陈青。直到我在床上躺定,我急促的呼吸也只是稍有缓和而已,心脏仍然咚咚跳个不停。 于是我只能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放弃在病榻上,任凭陈青摆布,听任她给我滴眼药、量体温,搞了不少事情。 但我的思维却还远未到弃械投降的地步。 陈青问我还没吃饭,自作主张去餐厅,说是将我的那一份端过来让我吃。我很感激她这么周到为一个才刚刚恢复肠胃功能几天的病人考虑。但我却着实没有多少心思来思考如何感谢她。事实上我的全部思维都集中在了那个可怕的白色身影。 如此说来,小李护士应该已经死了。而那个身影,则是…… 我打了个冷战。 胡护带领一帮护士忽然出现在丅字拐角,在歌声响起、我们扔下食物冲出来之后,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告诉我们,怪异的歌声和走廊上的移动也被护士们察觉到了。 但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人影却认证了我之前对身影的的判断。 那不是小李,那也不是幻觉,在恐惧的指引下,直到现在我的呼吸依然急促,心脏依然狂跳。 那是与死亡有关的空气瞬间扼住我的喉咙,那是鬼! 陈青应该很快就回来吧,离餐厅也不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个,可能是刚刚可怖的一幕让我本来脆弱的神经更加不堪重负,也可能是陈青的陪伴忽然失去、空落的房间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和我快断掉的神经。 真是讽刺,一个温婉的年轻护士,居然可以给我安全感。我开始迫切盼望她快些将晚餐端进来。我想,也许是我应该吃些东西的时候了。 但我错了。就在陈青回来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一声尖厉的惨叫冲我房间斜对面的电脑房传来: “啊——” 稍微镇定下来半分钟的我腾地跳了起来。一股血从脚底一直往上窜去,还企图溢出皮肤一样冲向我的皮肤表面。我想我一定是血压骤然升高,脸红得厉害,浑身发冷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与此同时,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 走廊上,叫嚷声和脚步声纷纷而至,斥问声伴随着餐盘落地“咣当”一声,我明白我的晚餐就此离我而去了。 我走出病房,此刻距离上一回听到嚎叫已经过了不少时候,只是没想到这一声嚎叫竟然出现在楼上,而且就在我的房间对面。我的脑袋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楼下那病人试图逃跑并跑到二楼上来了? 这个念头刺激了我虚弱的身体,我想我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看看那个头一晚就把我吓得半死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于是我走进电脑房。电脑房地上,陈青和胡护正一边一个按着一个瘫坐在地上不停发抖的护士,是那个说话粗声大气如同男人一样的赵护。看起来,她抖得厉害,以致于连同扶着她的陈青和胡护也一起发抖了。 她们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前面,我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然后我就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因为面前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 在电脑写字台下面,在我以及老刘平时坐在电脑面前放脚的地方,在上回我无意间藏起来偷听到老刘与胡护对话的地方,一个人体以古怪的姿势盘在那里,背部拼命往后缩,头埋在背对我的一侧,一只手无力地伸了出来耷拉在写字台外面。在灯光下,惨白而带有灰青的颜色,带着让人难以接受的凶煞。 而她穿着白色的护士大褂…… 看上去,惨叫并不是写字台下的人而是这个在发抖的赵护发出的。站着的我无法看清到底写字台下是谁,于是我迈开三个在地上扭作一团发抖的护士,走到写字台前。 是曹护! 曹护的脸充满了让人抗拒去看的所有因素。她所有五官抖凝固在了她临时前那一瞬间的表情,狰狞,扭曲,仿佛看到难以形容而又难以置信的东西。这双重难以的作用下,她的眼皮甚至都很难界定到底是张开而是合拢的。 我是警察,而且还是名刑事警察。我见到过的尸体,绝对比其他人一辈子见到的都多。但我在此刻却感到一个巨大的恐惧将我攥在手里,让我无法呼吸,让我本来很高的血压继续网上飙升。照常理,我应该先确认一下她的颈动脉,先解决她死没死这个问题,但我的恐惧却抗拒我这样做。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青溪疗养院护士不戴口罩的样子。但看结果,还是戴上为好。她的五官我从来没有完整的见过,但仅仅看她左右脸肌肉如此的不对称,也该知道这样扭曲的面容并不是她生前平时正常的面容。 她在这里多久了?她为什么会死成这个样子?她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成这个样子?而这个最终她死亡,是什么原因? 是和我看到的那个身影有关吗?还是,被人害死的? 这样的问题,超过了我能够推测的范围。我既无法询问,也无法按照职业习惯进行工作,我的身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随着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一群蜂拥而至的人将我架了出来,架回了我的房间。 这是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全是男人。我原本以为,这幢楼里,只会有四个病人六个护士的,再加上楼下那组护士。但出现其他男人,这很出乎意料,深想一下却又很合乎逻辑,这么大一幢建筑,工作人员就这么区区六个女人,确实显得很突兀和不自然。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的。 我整夜未睡,在门边听走廊上的动静。那些人说话小声,行使却很迅速,在很快的时间之内就没有了声息,显然是训练有素。我想这些人应该才是这幢楼里控制着局面的人吧。 我很幸运地偷听到了黄院长的声音,尽管他说话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这和我之前的判断相当吻合。 也许根本就没有几号楼几号楼的说法,黄院长也许从来未曾离开过这里。整个青溪疗养院就在这里而已。 而我,则确确实实是被软禁在这里的。 1998-02-03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此章节未予显示。 《住院的病人》1998-02-0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98-02-04 1998-02-0407:23阴转晴 为了确保我没有看漏眼,我和金惠生在暗中又实验了几次。不管是他从厕所走出来,我在餐厅门后偷窥,还是反过来我从厕所出来他来偷窥,我们都发现几乎不可能看漏。也就是说不管那天晚上我再害怕,那个男人只要从走廊上走,就不可能逃脱我的视线。 这个结论既让人鼓舞,又让人沮丧。鼓舞在我们确实有一条路可以逃出升天,而让人沮丧的是这更说明这是个严密的双重密室。那条神秘的通道绝对离我们不远,甚至每次上厕所,都离它很近,但我们就是无从知晓。为此我们甚至交换了关于密室推理的知识不止一次,罗列了所有曾经看见过的密室形式,机械的,心理的,无意的,最后除了认为心理种类可能更接近以外,没有其它进一步的结论。 毕竟那司机偷偷进出,从常理分析他当然也不愿意让人知道有这条通道,以便今后继续利用。从这种角度来看,他一定会希望将一切和他没有来过一样。那么这就很难说是无意密室。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晚是孙护和赵护值夜班。 自从李护失踪、曹护死亡之后,青渓疗养院的护士开始有点捉襟见肘了。陈青看起来似乎是胡护士长的跟班,随时两人都在一起;而孙护则和赵护搭配。 昨天和今天,金惠生破例开始要东西吃。不过他坚持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吃,还不允许护士进来照顾。另外让人奇怪的是,他只要馒头和水,包子、粥和小菜都被拒之门外。 然后他的眼眶深陷下去。 超过三天没有吃东西,虽然可以用葡萄糖延续营养吸收,恶果也终于体现在了外表上。他要的馒头没有一丁点落入他的胃里,全部被一截撕下来的床单包裹起来,现在正在我的床上。 作为逃脱,这是必要的干粮准备。既然外面有超过一百公里的山路,就不应该保持侥幸心理。当然,前提是金惠生确实也吃不下东西。 “反正我也吃不下,你别客气。”如同这些馒头都是他的玩笑。 事实上,这是我成功逃出去的保证之一。 准备工作还有一些,衣服我可以将被单拆开裹在身上,自从在青渓疗养院苏醒以后,从衣服到内裤,全是这里的护士提供的,脏了的也全是护士们拿去洗换,也没有多余的。但也不缺乏。尽管这里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几乎没有停过,但奇怪的是气温一直不低。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一月份这样天天连着下雨,还不冷。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这里在国外,在热带的什么国家。我每天只穿一件单衣,却也觉得刚好合适。在外面如果不下雨的话,估计最多裹一层被单就能过晚上了。 但鞋就没办法了,鞋一直穿一双病号穿的拖鞋,这鞋很难说能走山路多远。 金惠生的鞋也一样,他决定届时将他的鞋给我。“虽然肯定支撑不了多远,但总比没有好,多一双也比少一双好。毕竟我也没啥力气下床,也不怎么用得上鞋了。” 计划没怎么经过讨论,也没有多少好讨论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与其打破头去想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如直接趁那司机进出的时候冲出来,利用通道马上逃跑。 如果能劝说司机本来就有走人意思的司机一起走,当然再好不过,不过如果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司机连同孙护制服,甚至打晕过去。能拿到车钥匙当然最好不过,这样一来甚至金惠生也能和我一起走。不过考虑到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个司机不会把车钥匙带在身边来寻欢作乐,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为妙。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每次孙护值班这家伙都要来,但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今天晚上没有雨,甚至能在夜空中看见厚厚的层云拉开了稀疏的空档,露出久违的星星,这可是不可多得好天气。每天都下雨,偏偏今天晚上露晴了,巧得不能再巧了,像老天爷也为我的出逃帮忙一样。我和金惠生都备受鼓舞。 时间还早。考虑到我有可能连夜赶路,我们决定先由金惠生望风,我则先在房间里小睡片刻,养精蓄锐。一百多公里的山区公路,连夜翻山没有鞋,开车的话当然差别不是很大,但走路的话问题就大了。正常人快走,平路上大约是每小时五公里,算上现在我的条件,估计每小时最多能走两到三公里已经顶天了。也就是说,一切顺利没有意外,我徒步走到那个小山村,怎么应该是两天后的事。我们分析过了,从那个司机的话大体可以判断出他也既不知道这里具体是什么地方,也不认识出去路。但既然有个村落,怎么也应该有通向外界的道路。 馒头被裹在被单裹成的包裹里,斜挎在肩膀;盐水瓶被洗干净之后灌慢了水,绑在腰间。我自己的拖鞋以及医院赠送的毛巾和刷牙杯也绑在腰间。到时候穿金惠生的拖鞋走也不是办法,我打定注意,两双拖鞋不到草丛碎石块等难走的路的时候,就不穿鞋。我手里是一根木头椅子腿,足够放翻那两个“奸夫淫妇”,如果他们不肯合作的话。我们的计划是金惠生先露面谈,我则躲在暗处,一不对头我就冲上去将两人打晕。 至于下雨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也莫可奈何了。我甚至都没奢望汽车钥匙能到手,因为即使是平时我也看不见车停的位置,到时候抓瞎般下去找车也容易坏事。我只希望那司机的脚跟我一般大小,能送我一双合脚的鞋。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稀疏的星光,竟然发觉自己在微笑。 终于,要离开了吗? 终于,要回去了吗? 但我未曾料到的是,我竟然睡着了。 我也没有想到,在我睡着之后竟然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以致于当我醒来之后,我赫然发现大声惨叫的声音竟然来自我自己的嗓子! ※※※ 梦又来了。伴随着又来了的阵阵头痛。 许久没有这样痛过了。头痛中,还有点眩晕的感觉。迷幻般的浓雾蔓延在周围,什么都看不见。惨白的颜色,白中带灰。我伸手触摸了一下,一缕雾从我手边滑过,被我的手一分为二,流畅得像流水一样继续滑动。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还是在岩石的湖边,也许是个火山岩,也许不是,谁知道呢?只是脚下的碎石磕脚异常,碎石大部分是黑色的,有些有温度,有些又没有,尖锐的凸角刺得我站立不稳。弥散在空气中的硫磺味道也许是从它们那里发出的。我伏下身去,却又没闻到什么味道。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但我却在想,穿上我的拖鞋,也许在这地方走不了多远。既然现在还可以坚持赤脚,还是不穿为妙。 走了一截,没有方向感,也没有距离感。甚至不能确信自己是不是还在原地。我想就算迷路,也有个出处吧,比方说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路的,等等。我感到有点口渴,摸腰间,却发现没有盐水瓶子。 该死,拖鞋也没有了,金惠生是干什么吃的,是怎么给我准备的?我有些恼火。这样下去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呢?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走为妙。 我坐下来,但碎石磕屁股磕得很痛,于是我不得不侧卧下来,几颗石子却磕在肋骨上。我开始拨弄那些石头,指望将他们刨光,好露出坚实平整的土壤来,不让身体再被磕痛。但那些石头却像无止尽一样,拨开一层又一层,拨开一层又一层,偶尔也有些白色的石头。石头无论颜色都很轻,大小也差不太多。我在地上几乎刨了个大洞,还是没有见底,于是只好放弃了。 拿起一块石头在鼻边,没有硫磺的味道,倒是一股奇异的腐臭直冲鼻子。 什么玩意儿?!我赶快扔掉。 陡然想起金惠生的话来:“像腐烂的尸体的味道……” 不对,是有人在说话。真的有人说话!金惠生来了吗?我侧耳听,却听不真切。 还有水的声音,像是在湖边。 湖在面前。 一大片湖,看不见边际,只能看见几米开外,剩下的全部隐藏在了浓雾的后面。湖水安静如镜,却只能倒射出浓雾的迷茫。我拾起一块石头扔出去,石头飞进了浓雾之中,听见一声入水的响动,却看不见水花,也看不见波纹散开。过了一阵,远远看见那石头浮在水面的远处。说话声还在继续,我沿着湖边前进,搜寻那声音的方向。那声音就在前面不远,我敢肯定!路过一个坑洞,看起来像刚才我自己刨的,不过里面已经全是积水了。也许是湖的水渗透进来了。 我感到什么东西也渗进我心里。 是密室! 是的,再严密的密室,水都能渗进来,不是吗? 那说话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就像……像那歌声一样。如同我的耳朵被什么塞住了,听不真切。我试着掏掏耳朵,耳朵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我继续着急地往前走,那块浮在水面的石头就在前面不远,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往前飘动。真是奇怪,湖水明明没有在流动啊,是什么推动它前进呢? 我猛然停住脚步。 说话声在我身后! 我竟然已经走过了。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声音正蹲在刚才那个水坑旁边!它正在对着那水坑喃喃自语。 是她。 是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只听她道:“……你要乖哦,不要再那样了。你乖乖的,我才喜欢你呢。你总是最听话的,是不是?你总是最乖的,是不是?嗯,你就是最乖的……” 我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胸口发闷,那不是……那不是…… 李护吗? 浑身毛孔顿时竖了起来!她、她在和谁说话?一个……水坑? 诡异的场景让我不寒而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牙齿的碰撞发出声来。只听她又说:“……来,我们一起说,我们都是最乖的,我们最乖了。来,一起说啊……” 那水坑赫然开始滚动,一阵黑色的雾从水里翻腾出来。 不,那是头发! 我就知道,是那片水!是厕所里那片水渍有问题!那人就是这样出来的!曹护的脸从水里探了出来!还是临死前狰狞模样的曹护,正用一双我从未见过的凶眼瞪着我! 我猛地坐起身来。大汗淋漓。 该死!又睡着了!又做这样的恶梦。喉咙发干得厉害,心脏在狂跳不止。眼睛和后脑又开始作怪。我感到现在站起来似乎还舒服一些,于是下床站起来。 腰间沉甸甸的重量提醒了我今夜的计划。真是奇怪,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金惠生也怎么不提前来叫我呢? 或者今晚那对男女没有找乐子?还是金惠生已经被别人制服了?还是他也睡着了? 不对,约定好金惠生一不对头就应该出声示警的,现在看来,也许那对男女没有出现。 还有这个梦,怎么会反复出现?这说明什么问题? 从水里探出头来?我摇摇头,心里不由有些好笑,我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思维? 上回那个梦,似乎也是曹护,从湖水里探出脸来。 再上回,是张家康的脸,从湖水里探出来。 我站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胡思乱想。今夜居然有些星光,投射出我的影子在墙上,真是难得。对了,我忽然想到,在那一次,在我醒来之后,张家康的脸居然还在我的视觉上残留了好一阵子。为此我困惑了许久,但上一回曹护的脸,却又没出现什么残留之类的事情。 我的眼睛真有毛病。上回是在那边那个房间,但房间布局都一样。我记得是靠外面的那个窗框后面看到张家康的——我下意识地一扭头,毕生难忘的景象出现在我眼睛里! 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如同曹护临死的模样,赫然出现在窗户外面。 一张翻倒的脸,他正瞪着我! 我猛地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眼揉搓。 不!不是幻觉!那里有个人!那个人死在我窗户外面! 那人以极端可怕的面部表情,死不瞑目地瞪着我。他的脸是翻转的,整个躯干被倒挂在窗外的大树上。他的下巴在上,眼睛在下,眼睛倒吊着瞪着我,不知道是因为眼睑因为重力而张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 罗卫民的发现,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或者说,让事情朝着更加邪恶的方向发展。 在我吓得哆嗦成一团、大声惨叫之后,第一个冲进门来的是饿得几乎没有力气的金惠生。 显然,他的胆囊比他的舌头以及我的胆囊中用得多。虽然其实他看起来也很激动,直喘粗气,额头冒着冷汗,但在我还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在第一时间将还缠绕在我肩膀的干粮以及腰间的水瓶子之类的东西解下来,一股脑塞到床下去。 这样,当值班的护士,赵护和孙护冲进来的时候,我就像任何一个规规矩矩养病却被可怖的场景吓傻的病人一样正常。 不过孙护却不太正常,她只看了那张脸一眼,立即晕倒在地。 我立即有不好的预感,这个人,难道是那司机? 他怎么会被倒挂在树上?并且以极端可怕的表情死去,犹如曹护的死亡。 场面混乱到不可收拾,我在激动异常的情绪里,无法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的确切情景。但依稀记得,赵护比上回发现曹护尸体好了不少,没有被吓傻到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愣。也许是因为上回曹护的事让大家都有了心里铺垫一样,所以当荣锋再次带一干人等冲上楼来之后,大家并没有如何的慌乱。甚至罗卫民也从另一条走廊赶了过来,在门边探头探脑。 “是张德全。”赵护扶着还瘫软的孙护,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对荣锋道。 荣锋无言地点了点头。 金惠生小声道:“是司机?孙护的那什么?” 赵护点点头,继而张张嘴,却最终没有发出声来。 金惠生看向我,摇了摇头,不发一言。我混乱的脑袋里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后来冷静下来,我想他应该是说出逃的事情暂时得告一段落了。 但当荣锋等人让我沉静下来、并询问完我的所见之后,却是我暗中防备的罗卫民摸进门来。 凌晨的深山,夜空依然霸占着大半个天空。只有一点点不太引人注意的亮光在密林那一段朦胧呈现。我完全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亮的过程。依然是个阴天,天空阴云密布,昨晚些微的星光犹如曾经一度出现过的、可以脱逃的希望,再次被深不可测的乌云遮住,并一心打算再不浮面的样子。我将枕头竖起来,斜靠在床上,眼睛一直盯着刚才那个叫张德全的司机倒挂在的树丫上。 现在想来,应该是他的右脚踝关节卡在了粗如手臂的树杈之间,脸刚好在我的窗户外面。将他的尸体取下来不是在我的房间进行的,而是大费周章的从外面以锯树干的方式才将人取下来。 因为我的房间,窗户上是焊死的铁条牢牢封闭住的。 张德全那家伙四肢抽搐痉挛,尸体是因为痉挛的脚变形才卡在树杈上的。否则的话,我还没有这么幸运欣赏这一惊悚场面,至少不会是第一时间。 守候一晚,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他的出现,不过显然和我期望的方式有相当的差距。 “唔!”门一声轻响,罗卫民悄悄地闪身进来。 “没睡呢?”他道。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道:“喂,没被吓坏了吧?” “还好。不过这样下去估计在那个什么怪病还没来得及结果我之前,我就会先死在心脏病脑溢血之类的病手里了。” “看那家伙的样子,这回不用解剖大家都能明白他是怎么死的了。” “如果一个人半夜三更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满脸狰狞手指痉挛地倒挂在面前,”我道,“结论确实不用做太多推理。你怎么不睡了?” “吓,出了这种事,谁他妈还睡得下去就不是人了。我回房间在床上倒腾了半天,脑袋里面全是那家伙的脸。趁她们交班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来,来看看你,我估计你也没睡。”罗卫民的脸色看来也相当的不好,看来接连出了这种事情,每个人的心里都开始发怵。胆子再大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接二连三的,估计也会害怕吧。 “是,这回又吓死了一个……” “有件事情,”罗卫民坐到我身边,忽然打断我的话一把捏住我,“有件事情,刚才我隐瞒了起来。”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是怎么会出现在树上的?” “咦?”说实话,一直被张德全扭曲的面孔占据了心思,完了又和荣锋说了半天,这事倒真还没想过。 罗卫民道:“我知道!刚才他们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说没有,我说我睡着了。” 我一激灵:“你是说,你有发现……” “你没听见吗?就在你大喊大叫之前没多久,那一阵歌声。”罗卫民抖动着嘴唇,额头冒出汗珠。 “你是说,小李护士?” “对!和曹护死之前的歌声一模一样!我敢肯定,那是小李护士!你真的没听见?” 我苦笑道:“我是真地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他颤声道,“可我被吵醒了!那歌声就在走廊上,一直在走廊上飘来飘去,你怎么能没听到?” “那护士们呢?如果在走廊上,她们应该能第一时间听到才对。她们在走廊交汇的值班室里。” 罗卫民摇头:“我听赵护跟荣锋汇报说,她们在值班室里聊天,估计还关了门的,要不是你叫喊起来,恐怕得明天早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听我说,”他正色道,“这事不对头!又是李护的歌声,又被吓死的,这绝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你想想,李护不过是失踪了不是?如果你突然看到她,就算是半夜也好还是怎么样,你也许会吓一跳,但你认为你会被吓死吗?” “不会,当然不会。” “这就是了!”罗卫民的脸上也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出于什么而颤抖,“没有人会。陡然发现一个失踪的人,怎么会被吓死呢?谁也不会!你不会,我不会,同理,曹护也不会,这个张德全也不会。” “那么?” “那不是李护!”罗卫民斩钉截铁道,“那绝对不是李护!你看到她最多奇怪、惊吓,但你绝对不会转身就跑,像曹护一样跑到死路里将自己锁起来还钻进桌子下面,或者像张德全一样吓得跳到树上!然后还会被吓死!不管是什么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本事,将另外一个人吓成这样。” 罗卫民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那不是人。” 这样的判断,我并不是没有过。在第一次看到李护衣服的时候,我会被吓得神智失常,甚至短暂性的失忆、昏迷,都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 罗卫民急切地看着我,仿佛是要寻找什么求证一样:“你也知道这一点,对不对?你也听见了歌声,你还看见了那人影一样的东西!” “我是看见了。我也确实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你还摸到那衣服的不是?小李的衣服?小李失踪了的衣服又出现,然后又失踪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昨天晚上,那件该死的白大褂肯定又出现在了走廊上,伴随着歌声!诡异旋律的歌声!歌声一出现,白大褂出现,某个人被吓死!昨晚再次上演这一幕!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该死的衣服,天,你还摸过的!”他神经质的一缩手,将刚才还握紧我胳膊的手收回去。 我用两只手掌互相磨蹭着,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之处。但罗卫民的话如同盐水里加入了冰冻的药剂,一输入血管,那冰冷的恶寒便随着血液弥漫开来,从心脏开始,直到整个身体。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罗卫民哆嗦道,“肯定不是!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你相信吗?” 当然不,我苦笑着摇摇头,我情愿是最后一次。不过相比之下我更情愿昨晚死的这个人不是张德全,而是别的什么人。这样至少我有很大的机会跑出这个该死的地方。 “下一个是谁?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哪个护士,可能是哪个工作人员……你明白吗?我们在面临什么?” 我勉强点点头,吞一口唾沫,却发现口腔里干得出奇,什么也没有吞下去。水分都先从满背的冷汗逃离出来了。 “出现歌声,出现白色的人影,然后马上就有人被吓死,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罗卫民总结道,“因为死亡的方式太怪异了。我甚至考虑过,如果这是连环杀手的可能性。在曹护死之前,那也许可能。也许懂药的可以用某种药剂制造出狰狞的死状,可以让毒杀看起来像是吓死的。同时在这之前利用李护失踪的事情,故意制造些气氛让人觉得这不是人干的。但这不可能,下毒逃不脱专业医生的解剖。何况,昨天晚上的事情再度发生,歌声在走廊,而受害人却死在建筑外面。这不是人力能做的事情。”罗卫民喃喃背出一条著名的定理:“排除一切可能因素,不管剩下的多不可思议,都是事实。那不是人……” 他的背书一出口,我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打断他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排除了人力能为的所有可能,剩下的,只能是非人力才能所为。” 我看着他,他有点不自在:“怎么?说错了吗?” “不,你也写过推理小说,对不对?” “对。只写帝王将相风花雪月的,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定理。” “果然如此,”我道,“前晚还和金惠生总结这是很大的可能性。” “什么?” “我们这些人,有第二个共同点:心思严密,逻辑清楚。” 1998-02-05 1998-02-0506:33小雨 和罗卫民聊过之后,待天一亮,我又到新电脑房来记录。尽管心里有极大的不安。 总是觉得,有双暗处的眼睛,正在盯着我们这些人,择机而动。 或者择人而噬。 就像罗卫民所分析的那样,我也相信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是,下一个,会是谁呢?换个角度,之前的事情,为什么是曹护、张德全呢? 或者,并不需要理由,到谁,就谁。 罗卫民的话基本可以证明,他确实是我们中的一员,是可以被信任的。但出于谨慎考虑,在把脱逃的计划说给他听之前,我以为需要和心思同样细密的金惠生商量一下。 毕竟,之前他可是认为可以相信荣锋的话,现在也没有表明新的态度。 另一方面,我却下定决心,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知道我在电脑里记录的事情。即使是金惠生或者罗卫民,也绝对不行。也许是因为我偏执,我始终认为,这是我最后一道不是防线的防线。在这个阴森的医院里,就算再可以信任,也有限得很。毕竟,头一天醒来之后的怪事始终在我脑海里盘旋。 这道所谓的防线,很难说能“防”得住什么。除了我自己跟自己对话,分析事情的经过,也许就只能作为一份记录保留在这里。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可以有机会让其他人得知事情的具体过程。 随时可能像曹护或者张德全那样死去,罗卫民这样的推论尽管可怖,却无从反驳。这一事实更提醒我记录的重要性。 不过说起来,我发现我写东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而且每次打字,都有种莫名的快感,一种奇异的类似成就感一样的东西。我甚至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喜欢这样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天分,记得当初在刑警大队电脑培训上,学打字我是倒数几名。 ※※※ 在吃早饭的时候,我故意再试探了罗卫民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传染病的缘故?” 他一瞪眼:“去你妈的传染病,骗你大爷。” 这态度未免有点匪夷所思,我清楚地记得之前他可是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老刘也给他讲过的什么。于是我问:“你不相信是传染病的说法?” “当然不信!之前我觉得他们说得似乎有道理,合乎逻辑,再加上我又不懂医药这方面的,就没有多想下去。昨晚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前后仔细一合计,马上就明白了。如果得这个病会死,为什么我们这些住院的病人不先死,倒是没有症状的医务人员死得更快?这么简单的推理你这个刑警该不会想不到吧?实验这个词,可是你亲耳听到的。我认为他们就是拿我们做实验,没别的了,其它都是唬人的。” 我无言以对。只好埋头吃饭。 我当然知道荣锋关于病的解释根本就是扯,但另一方面,我又确确实实认为,青渓疗养院不至纯拿人做人体实验。荣锋的话里半真半假,但我仔细前后一想,疯颠颠的黄院长在情绪不稳的话却反而更值得相信。做药物实验是有的,但是为了治病的目的还是事实。虽然到底我们是什么病并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两天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是治疗出现效果的一个明显佐证。 当然,另一方面,我们病情突然之间在一起恶化,我敢肯定也绝对不是什么巧合造成的。我们身体的健康,完全受制于人,被人操纵左右。 两人默不作声吃了一阵,罗卫民忽然放下筷子,一瞪我背后,高声骂道:“他妈的狗屁,难不成我们的病是越病身体越好?最后病死之前身体没事完全是猝死?这病未免也太他妈神了。” 我回头一看背后餐厅的门,会意过来,呵呵笑道:“没错,就算要编,也总得编个不容易被识破的。要我编的话,也能比他们编的好。” 罗卫民道:“要我编的话,就把这个病说成是刚染上的时候特别严重,就像你和我这样;之后病情加重,身体会好转,最后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两样。这样可以来照料新的病人。所以这里的医护人员全是之前的病人。他们其实是最严重的,随时可以去死。症状越严重,程度越浅越安全。” 我装模作样:“那么为什么他们可以出去要把我们关上呢?” “嗯……这得想想……嗯,可以编成这种病只有初期严重的时候有传染性。不错,是这样。” “妙啊妙啊,多合理啊!这样一来,看起来像正常人的晚期病人照料初期有传染性的病人,不怕被初期病人传染上。” 罗卫民死死地盯着门口,哈哈一笑:“对、对!你说,他们会不会听到我们的话捡一个乖,一会儿直接这样去给金惠生解释?” 门外面,正准备走进来的荣锋僵在走廊边上,口罩和帽子,也不能完全遮住脸上泛的青光。最后他终于在我们的冷笑声中转身而去。 看来我们真不是配合治疗的好病人呵。 我和金罗三个人,分别从三个角度找出荣锋所谓解释的漏洞,各不相同。看来荣锋的话只能用漏洞百出来形容了。连我和罗卫民随口胡兜,漏洞也比他的解释少得多。 他的转身离去而不做任何解释,也似乎默认了我们的判断是对的,他是在欺骗我们。 只不过,既然找实验用品,为什么不找点容易打发的呢?这些思维周详擅长推理的人,显然不好糊弄,反而会增加自己的工作难度。 那么青渓疗养院还专门找这样的所谓病人做实验,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很奇怪。不过,与其这样浪费精力,研究为什么找我们进来,不如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密室上,放在怎么出去上。毕竟,只要能出去,能成功地脱逃,这些问题就都可以慢慢解决不是?既然罗卫民已经和他们挑明了不信任的关系,逃跑的事必须得抓紧。”金惠生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眨巴着眼睛。当我给他说罗卫民推论,人人都有可能像曹护张德全一样死去,他听了也并不震惊,依然没精打采。看来他其实心里早就这样想了。 说实话,我也一样。只是我没有把它那样清楚地向自己、向别人阐述出来而已。 关于下一步的计划,金惠生分析的道理都很对,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另一层心思。我认为他想先解决这个密室问题,来满足他心里对这个问题的强烈兴趣。 因为话题一转,当说到密室的时候,金惠生本来耷拉的眼睛里却射出精光。 平心而论,我认为金惠生比我要冷静许多。昨天晚上看见那样恐怖的场景,他居然能够在第一时间反应出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出逃的企图,将我身上的“装备”藏好,这不能不让人佩服。 在暴力解决密室问题失败之后,金惠生不仅不失望,反而看起来很高兴,很兴奋。 暴力解决密室问题的计划其实并没有错,但有个前提条件,就是我的身体还不错。用暴力当然是最有效率的方式。尤其是,虽然看上去我一天好似一天,头痛眼痛的症状都在减轻,我想这样绝对不能说是坏事,除非事情真像罗卫民胡扯的什么这个病就是越严重身体反应越正常。但天知道我现在身体良好的状态会持续到哪一天。我们都还没有听说谁能痊愈的说法。何况既然确定了实验,也许我们身体的病本来就是被作为实验对象而患的。 所以尽管在这样暴力破坏密室决定的时候金惠生似乎有点犹豫,但在理智的驱使下,他也完全同意了这种做法。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完全能理解。密室很难得。作为一个推理小说爱好者,遇见一个现实中的密室,那绝对是极端罕见的事情。绝大多数的推理爱好者,一辈子也不可能亲身遇见一个密室,只能做一辈子的头脑体操。在涉及到自己和同伴生命安全问题的时候,当然最理智的做法是用最靠的办法,现在那个机会已经错过了。但另一方面,用智力解决的希望又再次燃起。这对于任何一个真正的推理迷来说,恐怕都是难以抵挡的吧。 再说,他的话也在道理,张德全一死,这个问题我们用暴力解决的希望已经很小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因为赵护。在与赵护的沟通中,也有了些新的变化。 和金惠生拟定的下一步计划,就是从看起来话很多的赵护身上着手。陈青不知道孙护与张德全半夜在厕所偷欢的事,但赵护知道,显然赵护与孙护的关系非常不一般。而孙护,则应该是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个知道密室原委的人。这是几乎等于生死攸关的大事。吃过中饭,我小睡了一下,弥补头天夜里彻夜未眠的困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就窜进金惠生的房间。 “孙护没什么大碍,就是受刺激比较大而引起休克,”金惠生躺在床上,看上去和赵护沟通良好而取得不少信息,“估计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赵护说胡护给她放了两天假让她好好休息。我估计这两天她是不会上楼来了。你觉得咱们那事,是等她上来之后问她呢,还是我们这两天再琢磨琢磨?” 我坐在床边道:“这事不能拖。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能维持多久。万一到时候她不开口,拒绝告诉我们窍门在哪儿,我们也拿她没辙。我们一边自己琢磨一边等,两手准备吧。对了,上回让你去问问赵护这里的地理位置怎么说?” “他们竟然都不知道,”金惠生道,“我原来以为只会是个别没有方向感的路痴或者对地理一窍不通的人才会不知道。可是,按照赵护的说法,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工作人员不知道这里具体的地理位置,这个我已经在那天夜里在厕所外面从张德全和孙护的对话中得知了。但问题是—— “怎么会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来的时候都是昏迷状态。他们不知道,那么从哪儿出发的总知道吧?” 金惠生叹了口气:“现在只了解护士们的情况。她们受聘的时候,都当众签过什么保密协议。保证不透露具体的地理位置啊名称啊之类的。然后所有人集合在一起,乘小飞机到一个偏远的小机场。据赵护说,当时她都快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因为飞机的目的地并不是原来出发时候机票上的那个。机场非常简易,既没有其它的飞机也没有其它的工作人员。出了机场就上一辆窗户全部不透明的汽车,一坐就是几天,全部是在山区走。” “这……” 金惠生道:“你没注意到吗?签保密协议是当众的,然后把人带到不知名的工作地点,就算家人电话问起,自己也回答不出。家人肯定还以为是因为遵守签了的保密协议的缘故呢。赵护说,刚开始她和家人通电话的时候,家人也出于担心反复询问具体的工作地址,而她则有口难言。不是不愿意说,不是因为签了保密协议,而是确实不知道。现在电话线也断了,当然更谈不上打听地址了。” “手机呢?总有人有吧?” “大山里,哪儿来信号啊。” “那么这么多人,就没有说不干的?” “有!不过要付很高的违约金。据赵护说,刚来的时候有两个护士受不了了,提出要走,结果拿出合同一看,当初合同上签的,单方面提出提前结束雇用合同,需要她们赔偿青渓疗养院两倍年薪。这样一说,就没人敢走了。她们的工作环境确实诡异,收入也确实够高。一万一个月不连年终奖,十二万一年。如果违约,要赔偿二十四万。” 我吐吐舌头:“真是财大气粗。这青溪疗养院摆明了没有收入,看来就是有人投资了。” “大手笔啊,光六个护士一年工资加年终奖就得一百万啊。” “有没有问她到底是哪家单位聘的?” “老套路。招聘单位是青渓疗养院,声称是某个权威单位下属机构,具体单位不知道,受聘之后签过保密协定才能得知详情。结果到现在也没人告诉她们到底这个所谓的权威单位叫什么名字,别人问起,她们也说不出来。唯一有保障的是,赵护告诉我,她将自己的工资卡副卡留给父母,在电话线没有中断之前两个月,确实是每月一万块到帐,一分不少。这也逐渐打消了刚来时候的疑虑。” “嗯,也就是说,护士们只来了两个月?” “对,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两个想走的护士是谁。” “是谁?” “曹护和李护。想走的再也走不了了,很有趣,不是吗?” 1998-02-06 1998-02-0607:09雨 一夜无事。 写过日记晃荡出来,左右无事,去瞧瞧罗卫民。罗卫民换了个房间,就在原来他的房间对面。我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面轻微的鼾声。我转身往回走。 淅沥小雨又开始了,如同前天的晴天是一个开始的信号,阴霾再次笼罩在山峰之间,说不清是云还是雾的东西缠绕在山腰上,但在雨水到来之后很快退却了。第一次发现,青渓疗养院长长的三条走廊,居然没有一处阳台。以致于要看看外面的景色,我需要走回到电脑房铁栏杆密布的窗边。 在丅字一竖的走廊,原本可以斜望东西两条横走廊的。但现在茂密得不透风的树林完全挡住了视线,只能隐约见到建筑的白色在大树缝隙间。其实青溪的建筑看上去也不算新,不知道是不是专门为我们这些人修建的吗?想起昨天和金惠生的讨论,光护士人工费用一年就得百万,处心积虑不让人知道具体的地理位置,专门修的建筑,这可真是舍得下血本。 看来,在我们身上实验的药,也许成功之后会卖个很贵的价钱。 护士们也不过来这里两个来月,由此推断,最初那个楼下惨叫的病人,不过是两个来月就成了那模样。 是不是两个月之后的我,也会成那般模样呢? 不过,另一方面,护士们岂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囚徒了么?我们被楼梯口那道铁门关住了,而护士们却被一纸合同拴住了。护士们也不比我们来这里长多少。今天是六号了,也不知道今年的春节是几号。不过看起来,这里的人都没有回家过年的打算,或者机会。当然,拿着这么高的工资,牺牲一两回不回去过年的机会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吧。 我走到楼梯口护士值班室,陈青不在,在桌后坐着的胡护士长猛然抬起头。 “怎么了?” “没什么,”我做着扩胸运动,“随便活动一下。”每天这样以固定的时间出现在电脑房,一进去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怀疑我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但看起来,大多数时候,她们也忒无聊。比方说这个胡护,正一脸倦容地坐在电脑面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她绝大部分时间,也做着和现在一样的事情。我蓦地想到那次无意中听见她和老刘对话的事情。算起来,连上孙护和张德全,已经是第二对男女被我无意间知晓了亲密关系。 会有第三对吗?或者,由于被近乎于诱拐一样骗到这样一个大山之间的疗养院里,在极大的寂寞和孤独的驱使下,每个护士都不得不去选择找一个伴侣? 想到陈青也可能一样,我心里没来由有点酸酸的。 我们几乎是被绑架而来的,护士们是被骗来的,那么楼下戴口罩的那些男人呢?看起来,他们似乎才是青溪真正的工作人员。这几个护士,是特地招聘起来应付我们几个人的日常起居、输液换药吧。 走回房间,推开门,陈青的背影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忽然冒出佳人颙望这个词。她正倚在窗户边上,透过铁栏,看外面的飒飒风雨洒落满山青绿。我的回来,她竟然似没有注意到。 是在等我回来吃药吗?不过,见我老是不回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我走上前去,想说句玩笑话。但在她一回头的一瞬间,我却惊愕在当场。 她满脸的泪水,以致于从不摘下的口罩湿润一片。她漂亮的眼睛红肿着,回头愣愣地看着我。 “这……怎么了?”我奇道。 “没什么,”她的声音让我心里发堵,“今天的药。吃过之后去餐厅吃早饭。”她一指桌上的药瓶。昨天的药吃完了,新药瓶一如既往的是没有任何标识的空白塑料瓶,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药。一如青渓疗养院本身。 我坐回床上,疑惑地看着仍然眼睛通红的她。她机械地让我坐好,摆弄着血压计和温度计,给我量血压和体温。我道:“你怎么了?”在第一时间,我以为是不近人情的胡护士长也许又干了什么让小姑娘委屈的事。 陈青没有说话,埋头记录数据。眼泪却“扑”地跌落在记录本上,纸上顿时一团湿渍。我抓住她道:“到底是怎么啦?” 她依然不回答,手中的笔却停住了。我拉着她强行让她坐到我身边:“谁欺负你了吗?” 这一问如同开了个开关一样,抽噎之声顿起。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胡乱拍拍她的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哭的声音在平日里一片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风声。我有些担心地抬头看看,还好进来的时候将房门关好了的。于是我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我都知道了。你们其实和我们一样被骗来的对不对?” 事实证明我没有安慰他人的天赋,听到我极其失败的安慰话,她哭的声音成了串,最后干脆靠了过来,抓住我衣服的前襟。我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落在她的腰上,脑袋里没来由地忽然想起发现孙护和张德全的那天晚上厕所昏暗的灯光。 第三对男女,原来是我自己么?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搂着她的纤腰,心里感觉这一切都不再真实。她一点都不在意地钻到我怀里,只顾自己哭得高兴。我不得不用两只手搂住她上半身的重量,她的手却毫不在意地将我抓得死死的。她的帽子歪在一旁,正好触到我的鼻子。帽子很干净,有股幽幽的发香,却搞得我直想打喷嚏。于是我趁她不注意,用牙轻轻地咬着帽子的边缘一点一点往旁拖,直到帽子跌落下去,露出她盘在一起浓密乌黑的发髻。她并没有在意,只是无意识地将帽子捏成一团擦自己的鼻涕。 我看着她口罩带子在耳朵后面的节,对要不要用嘴揭开口罩这个问题拿捏不定。 待到我的衣服胸口部位一片湿润,陈青才终于停止了啜泣。但她依然趴在我怀里没有起来。 我道:“想家了,是吗?” “嗯……” “是想回去吗?” 她摇摇头,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怕一会儿胡说了什么,她又开始哭。这会儿她一抽一噎还没完全结束的时候,我看我还是少说话为妙。果然,半晌,她抓住我的衣服,用耳语般的声音凄惨道:“我们都会死!你不知道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必须对自己诚实,在和陈青互相搂着身体的时候我承认自己并非心若止水无动于衷,事实上我也相信换任何一个人来也很难没有其它想法。她淡淡的体香沁人肺腑,如同她的体温从并不厚的两层护士服与病服之间渗透进来,一直到我的心里。但她这句话说出,却如同窗外灌进来的那道凉风一样,让我清醒过来。 让世界又真实过来。 “为什么?”我摇摇她,“为什么会死?”我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我们一起走的话。 “你不知道……我们没有机会的……” “什么没有机会?”我两只手抓紧她的肩膀,“你说清楚!” 她将脸略略抬了抬,忽然又钻到我怀里:“不……我不要!我要回家……” 哭声又起。 直到现在,我才隐约意识到一点,既然作为一个刑警,都会在这个阴森的地方被吓得几次失去理智一般狂吼乱叫,一个护士会怎样呢? “是害怕了吧。”待她第二次停止哭泣,我道。 “对,”她点点头,沉声道,“从那回我告诉你小李护士失踪的时候,就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她霍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不解地瞪着我,仿佛是我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死了人!在小李护士失踪的时候,就有谁说的这个地方太邪恶了,人待在这里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全部是被吓死的!现在这个说法应验了,曹护是第一个,接下来是开车的小张,接下来会是谁?我们都有可能!” 这种说法第一个给我说的是罗卫民。我道:“这个说法最早是从哪儿开始的?谁最先说的?” 她瞪大眼睛:“是张德全说给孙护的!” “……”这倒是应验得很准,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我们准备一起逃走的计划告诉陈青。也许,有陈青帮忙,我们能轻松地越过那密室? 于是我小心道:“那,你怎么不走呢?干脆一走了之不就行了。” “走?怎么走?”她惨然道,“我们在楼下,还不是什么地方也出不去!到这里两个来月,我就从来没能出过这幢房子!每天都被那群人监视着!” “你也不能出这幢楼?” “除了他们自己的人,谁也不能出!我们稍微要好些,可以上下两层楼,但窗户也被封住。可是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张德全说这里出去起码一百公里山路,天天下雨,还有泥石流,这让人怎么走得出去?” “汽车呢?现在张德全那辆汽车是谁在开?” “被林川接管了。那天他们上楼来,你应该见过。他鼻子根旁边有颗很大的黑痣。” 我点点头,想起了这个人。 于是我拍着她的背,道:“知道吗?其实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一直想看看你的脸。我知道这很俗套,很让人觉得肉麻。可是我真的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很熟悉。” 她抬起头,我接着道:“可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我偷看过你们的医务人员手则,才知道戴口罩的事情是严格规定了的。但我仍然很想看见你的脸,在看到曹护的尸体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刚才你说的事情,我也想到了。你可以把口罩摘下来吗?因为我不想像看见曹护真实的脸就是最后一面,就是那样一张脸。” 陈青默然一会儿,然后伸手,解开了耳朵后面的口罩带子。我不由地屏住呼吸。 比我想象中还漂亮。 陈青在轮廓上和那抛弃我的前任女友有几分神似,却漂亮了许多。我几乎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看见我呆呆地盯着她的样子,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不,”我道,“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我说你像我曾经在哪儿见过的,你会觉得俗套对吧。” “不会,我了解,”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又湿润了,“不俗套,绝对不会。” ※※※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是联络上一两个护士愿意帮忙甚至参加,我们也不可能逃得出去。”我道。 中午时分,我和金罗二人吃完中饭,就一直待在餐厅里,没有人有回去的意思。孙护放假,青渓疗养院的护士更加不够用,也没有人来搭理我们。我们乐得自由。 金惠生今天也在我的鼓动下起来吃饭了,当然,直到此刻他面前的饭食依然一口未动。他道:“这点我也跟赵护证实了。她们其实和我们的处境有非常多的共同点:没有人身自由,不能进出这幢房子,无法跟外界联系。” 罗卫民道:“她们怎么会心甘情愿这样?被人关起来工作?” 我道:“这个可能是钱的原因吧?”金惠生点头:“一个月一万块的护士工作毕竟还是很难找的。赵护告诉我,她们这些护士事先都互相不认识,全是天南地北应聘招来的,签了合同。” 我道:“最关键是头两个月,在电话还通的时候,她们家人都收到了按时发来的工资,所以这事也就没有人多追究。我的护士说,楼下的走廊只有两条供她们使用,都没有门进出。唯一的门在第三条走廊、也就是我们现在这条走廊下面。有道门将她们隔绝和这条走廊隔开。” “就像楼梯那道门将我们和她们隔开一样,”罗卫民点头表示明白,“那么,现在我们应该联合她们一起商量个办法逃出去?” “我刚才说了,”我摇头道,“她们也是被关起来的。我有把握说动我的护士,金惠生应该说动赵护没有问题,孙护的男人才死,估计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了。可是,几道门全部得那些戴口罩的男工作人员才有办法打得开。我甚至设想过我们鼓动她们一起闹起来,不配合他们的实验,但这样做没有效果。” “没错,”金惠生对罗卫民道,“甚至还会增加她们的危险性。有一万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条件,诱惑新的护士们到这里来工作简直是件不费力气的事。何况,她们与我们终究隔了层。刚才你还没来餐厅之前,我们讨论了一下,这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告诉她们的好。” 罗卫民一愣:“听起来,你们似乎有主意了?” 我和金惠生对看一眼:“是有主意,不过……这事还得仰仗一个护士。” 我和金罗二人来到厕所,我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 “不可能!肯定是你眼睛的问题。”罗卫民瞪大眼睛。 金惠生则摇头:“不是,确实是有个方法,可以破解这个密室,可以让一个人自由的从楼下钻上来,再钻下去。赵护已经证实了孙护与张德全幽会的事,所以这事绝对不是郭震的眼睛的问题。事实上,今天她告诉我,她也不知道张德全用的什么办法,但她确实没有看见他进出。” “也就是说……” “双重密室。郭震在门外盯着没有看见他出来,赵护在丅字路口也没有看见他上下,楼梯下那道大铁门也从来没有响动。” “幽媾!” 我和金惠生吓了一跳:“什么?” 罗卫民的眼睛里闪动着不知所谓的光芒:“那家伙不是人!是鬼!” 在第一时间,我以为罗卫民在开玩笑。我和金惠生交换了下眼神,发觉他也是这样的想法。但罗卫民的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开玩笑的痕迹。 “你胡说什么,”金惠生不满道,“哪有这样的事。” “我没有胡说!”罗卫民道,“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样的资料。想不起来了……不过确实有这事。” “证据呢?” “咦?眼下不就是吗?”罗卫民道,“谁能没事穿墙跟玩儿似的。” 金惠生有点泄气,他看了我一眼,看来他一定是对我的判断深表怀疑。之前是我认为罗卫民也有不错的逻辑推理能力,才说服金惠生同意让他也加入密室解答中来的。 见我和金惠生不吭声,罗卫民道:“怎么?你们都不相信?天!你们是什么逻辑?我问你,是什么东西可以把一个个大活人接二连三的吓死?是什么东西在歌声一起,就会杀人?失踪的李护到哪儿去了?失踪李护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告诉我,除了鬼,还能用什么来解释这一切?” 我和金惠生再次对看一眼。“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这种事,”我道,“那家伙也是媾完之后才幽的。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我还是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呢。总不能他就是死人,是鬼,在我面前再死一次吧?杀人时间暂且不论,我可以肯定,在那之前,穿墙而上下的他还是个活人。” 罗卫民道:“也许当时他是尸变?” 金惠生忍不住道:“我有点累,先回了。”说完转身而去。 罗卫民道:“他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吃东西没有?” 我咕哝道:“估计暂时还死不了。不过……这事我看还是暂时就这样算了吧?既然你认为是鬼……这个,我当然不能像幽灵一样轻易越墙而走了。” 罗卫民回头看着我:“奇怪,你怎么变得这么快。” 我愕然,他又道:“和我一起奚落那个荣锋的时候,我觉得你反应挺快的,逻辑思维也不错,怎么现在就这么乱七八糟了?” 我哭笑不得,他刚说的每个字我都想马上去到金惠生面前来形容他自己。乱七八糟的怎么会是我? 罗卫民道:“你就没看出来,这里面大有玄机吗?” “什么玄机?” “第二个人,就是那个开车的张什么挂在树上的时候,我是听见了走廊上又有歌声的动静。而最后,那张什么并不是在走廊上,而是在房子外面被发现的,是不是这样?” “对。” “第一个人,那姓曹的护士,最先我们听见的歌声,跑出去追,结果她是在上锁了门的房间里被发现的,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同意,罗卫民道:“你就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道:“你是说穿墙是吧?都有个穿墙的动作,否则最后尸体就不会是那样狰狞……而是应该出现在走廊上才对。” “没错!”他道,“你不认为这时候忽然又出现一个穿墙的问题,里面的巧合未免太多了些么?” “所以……” “我认为,”他道,“厕所这事很有可能预示着下一个倒霉的人。但同时,也许能从中找出歌声、或者说李护留下的衣服杀人的线索。你想想看呢,每一次都有歌声,每一次都有个穿墙有关的事件,然后每一次一具被吓死的尸体。” 我默然。 如果将这个密室归咎为超自然力量,那当然是非常方便的。可是我心中始终觉得,一个鬼和孙护好了这么久不会是事实。就我自己那天夜里在门外偷听到的内容来分析,怎么听怎么像一个正常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所能说的最自然的话。当然,我之前也从未和鬼打过交道,也许它们都喜欢扮人样,还喜欢骗色,勾引个把可怜的小护士。 何况按照罗卫民的理论,第二次“死”的人是个早就已经死过的死人,那么每次李护的衣服杀人的推论就说不过去。因为充其量只有第一次曹护是这样,第二次这家伙既然已经死过了,当然无所谓再杀不杀。 我将这个意思告诉给罗卫民,他也不能提出反驳。末了,他扣着头皮道:“除了马桶声音和地上一滩积水,还有什么你再回忆回忆?不如你将过程再给我讲一遍?” 费尽口舌,终于把罗卫民一人独自留在厕所里,让他去钻研他的幽灵理论。 我匆匆来到金惠生的房间。一推门,金惠生看见我就道:“你怎么把这个家伙也找进来了?” 我苦笑,无话可说。 金惠生又道:“这下可好,把我们的水平降到那些香港台湾装神弄鬼的恐怖电影的水平上去,还幽媾,我操!他说他写推理小说的?我看他多半是个打着推理小说的旗号写些不三不四的低俗鬼故事。我知道有些人就这样搞的,最后搞得推理小说的整体印象都在下降,变得低俗不堪,在社会上影响恶劣,和黄色小说都快归为一类(※注)。” 我耸耸肩:“也许。不过听说以文学的眼光,推理小说本身也确实不怎么样。罗卫民的意思是,既然全部的其它可能已经被排除,现在只剩这最后一种了。” “谁说的?为什么不能是山神土地爷?既然幽媾都能扯出来,我看这些事情也不远了。我看我们还是把这个麻烦人物排除出去比较好。” ※※※ 小僧注:这里对推理小说现状的表述,以及之后郭震对推理小说之于文学地位判断,只代表金惠生和郭震的观点。 建群21058543,有兴趣不妨进来坐 1998-02-07 1998-02-0707:15阴转雨 又是一夜无事。但我开始觉得这表面平静的状况只是一团又一团叠加乌云,如同早上在山峦之间密布的阴云,孕育着更大风暴之前总是有如同惯例般的一阵短暂的宁静。 早上起床洗漱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电脑房而去,而是被各种纷乱的头绪牵扯在床上,躺在床上出了会儿神。 说实话,我并不完全同意金惠生对罗卫民的评价,如同我不完全同意罗卫民对密室的判断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认识到有些极端离奇又极端恐怖的事情确确实实正发生在我面前,而我尚未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我在想,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好这样的准备。 也许谁也做不好。 起床吃药。平日里吃的药一共三种,白色塑料瓶里两种,白色的小圆片,除了药共有的涩嘴和苦,没有什么味道;蓝色瓶子里一种赭红色的圆片,入口有点发酸。最初还输液,以及吃一种空白没有标识的胶囊。我也不知道到底里面是什么,如同现在这三种药我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作用,总之胡乱吃就是了。反正最近的我身体的恢复已经证明,这些药正逐步把我从刚醒来时候那种极度虚弱而又时常痛苦异常的状态中一点一点解救出来。 反正在青溪,除了那种用量最广泛也最不容易引起病人争议的液体氯化钠和葡萄糖等几种药,其它药一概都装在没有标识的空白瓶子里。 最初我差不多每两个小时,眼睛和后脑的疼痛就会发作,有时候痛得让我想用手指戳眼睛,或者用后脑撞墙。不过那个时候也没有力气真正将这样的想法付诸于行动。后来慢慢疼痛间隔越来越长,程度也越来越轻。到现在,从大前天发梦那次疼痛开始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发作过。我有时候也暗自希望,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间歇阵发的疼痛会消失之后再不回来。 当然,这只是想想罢了,我实在是无法等到那一天才来实施逃跑的计划。 那晚金惠生为我准备的馒头早已馊掉,被我全部扔进马桶里冲走。至于被撕成条状打结成包裹的被单和枕头套子,则不那么容易解释。我将它们统统塞在床下面的角落里。出乎我意料的是,当陈青发现我的被单和枕套不翼而飞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只是静静的从楼下又拿了一套上来。这让我准备了许久的台词毫无用武之地,我原本打算用看到可怕事情发了狂什么都不记得的来搪塞。 如今这套东西依然安静地躺在床下面,时刻等待着用它们的机会。或者说,时刻等待机会的其实是我自己,因为我不时毛手毛脚把它们扯出来检查。 “吱呀——”陈青正好推门进来。我不由得脑袋“嗡”的一下,该死,还是被发现了。这让我实在难以解释,尤其是包裹拴着瓶子口杯什么的。 “那是什么东西?”陈青疑惑地看着我手中的包裹。我刚刚正将一个结解开,正准备从新打一个新结好更结实些,却还没来得及。于是被解开的包裹看起来像一条自制的绳索。 见我不回答,她好奇心大起,走上前来。“别看。”我连忙将东西藏在身后,但这没用。在我开始想一屁股坐上去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东西拽在手里了。 “我说呢,怎么会被单和枕套都不见了,”她笑道,“这是什么东西?” 看来已经没法瞒过,“嘘”我回头看了看,确认门是不是关好的。我打算从实说起,但她看着我的表情却误会了。她看一眼那“绳索”,又回头看着我大惊失色:“你!你这不是想自杀吧?” “哎?”脑袋断电…… 更糟,她以为这是默认的表现。 “你、你!”她乱道,“你干什么你?你怎么能这样?你在想什么呀?” 我张口结舌,这些问题我一个都没法回答。我还在想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她就已经说了一串出来:“……难怪上回你给我说你想看什么最后一次我的脸,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 “我说你们几个一天到晚在厕所里搞什么鬼,一定是商量这事是吧?不行,这事太大了!我必须得报告去。” “等等!”我一把扯住她。 “你别拉着我,”她努力挣扎着,“你不知道的,护士的专守照看任务的病人自杀,放哪儿都得负责。我必须去报告这事。” “我没有想自杀!” “真的?”她停止了掰开我的手的举动,瞪大眼睛望着我,“那绳索是怎么回事?” 我抽空解开她的口罩,她没有反对,只是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着雨水洗刷后的树叶的珍珠,她的嘴唇娇艳着病房窗户三米开外那株不知名的树的小花;如丝云鬓从帽子下渗下来,在屋外流进来的温风中微微拂动;纤纤小手正搭在我的手腕上,脉搏互相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张德全希望带着孙护一起走的心情。我努力张了张嘴,希望说出同样的话哪怕重复张德全的话也好,但说出口的却是:“……是金惠生想那样干,我帮忙……” 柳眉一竖,陈青转身就走。但显然不论是她还是我都低估了我的身体康复情况。在那一瞬间我跳起来,以身体巅峰状态才能有的速度一把拉过她将她板了回来。 下一时刻,她的两只眼睛均出现在距离我眼睛一厘米的位置。 为了满足上面这个条件,我们的唇必须粘在一起,这个该不证自明吧。 明显能感受出来,陈青被异常突然的吻给吓蒙了几秒钟。事实上我已经放松了抓住她的手,做好了接受被扇一耳光之类惩罚的心理准备。但她的眼睛中最初的惊愕慢慢退去,如同慢慢搭下的眼睑,是慢慢接受了这一切。 不能否认心中的狂喜,这和我心里暗中的希望相合。这一段时间相处以来,在我心里深处恐怕一直都有这种潜意识般的愿望吧。每当睡意朦胧、意志薄弱的时候,我会疑神疑鬼,认为一般护士也许不会对病人那么好;而清醒过来之后,又会认为这也许是高工资的缘故。 终于,我松开她。不知不觉我已经坐了下来,她依在我怀里却仍然没能平复下来,喘息良久。“不怕被我传染吗?”我道,玩笑多于询问。 她在我怀里轻轻摇头。显然,我这句话煞风景了。我希望我可以想那些或者电影里的机灵鬼一样妙语连珠,逗得佳人笑颜盈盈,以此来做补救。可惜这一套我不大在行。于是我只好笨拙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坐在我身边,她靠着我肩膀,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摆弄着,一会儿挑挑手指,一会儿弹弹皮肤,眼睛却耷拉着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我放松全身任由大脑空白一片。雨停了,风抚摸过绿叶的沙沙好奇的来到我的窗前边探头探脑。远山黛墨如画。一只鸟在视野之外不住地啼着仿佛在找寻进入画中的途径,却找不见踪影。我忽然觉得其实这个地方并不太糟。 我甚至愿意永远这样坐下去。 末了,陈青忽然道:“呀!都忘记了,快去吃早饭!” ※※※ 但是,我必须强调。 我不是好人,真的不是。 在这个明显有着阴谋与诡异的地方,我这样一个心机很深的人其实恰恰相得益彰。我甚至有点相信这也许是选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 即便是陈青和我相依相偎,即便是我们亲吻拥抱,我最终也没有能把出逃的计划说出来。 尽管我也觉得陈青现在对我来说顶顶重要,尽管我也相信自己确实已经爱上了这个照料我日久的护士,但我还是留着心机与之相处。 也许是性格使然,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地方开展一段桃色经历不符合我的个性,我想也没有人愿意这样。但既然已经发生,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尽可能的将一切都抓在手里,都放在自己掌控之中。但事实上,我能掌控的实在不多。 比方说,罗卫民。 吃中饭的时候罗卫民没有来。我独自一人在空旷的餐厅吃过饭,一边往回走,一边心里琢磨密室的事情。今天晚上孙护应该会回来工作了,看来有必要直接询问她。我正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就听见罗卫民破锣一样的声音大声嚷嚷开来:“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妈的!就是这么回事!” 听上去中气十足,实在不是个病人。金惠生说就我的情况最好,我看其实罗卫民的身体才是最好的。我是从极度虚弱中一点一点恢复过来的,而他老人家压根儿就没有虚弱过。 我先闪身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关好,以免被纠缠着听一些诸如“幽媾”之类的废话。但在门还没来得及关之前就被叫住了。 “郭震!”罗卫民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想通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 “杀人!杀人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让他小声点,胡护士长从值班室走出来。 “喂,你们两小声点,”她道,“自己的身体自己要懂得爱惜。”这句话尚还中听,下一句话就不怎么样了:“病还没好就这样,以后还了得。” 罗卫民不客气道:“你也会死的。不是以后老死,就是现在!死在这个医院里。” 胡护士长冷笑两声,转身而去。罗卫民拉住我:“哼!走,去金惠生的房间说。” 胡护的反应让我奇怪。一般的人,在经历了这么两次诡异的死亡之后,无论如何听到这样的话都应该会多少有点心有余悸,但在胡护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丁点害怕的影子,反而是一些猫看老鼠才应该有的奚落蔑视的眼光。 来到金惠生的房间,金惠生没好气地看着我们进来。“你们两个以后说这事小声点吧。”当然,我知道事实上他说的只是罗卫民。 “你这家伙怎么也学着那些人一样阴阳怪气的?”罗卫民不满道,“我打扰你休息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发现的事情有多重要。” “什么事?” “是鬼!你们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郭震的窗口?” “……” “那是它知道郭震要逃跑了!它是在警告我们,不许跑,跑者死路一条!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死在这里,谁也逃不掉!想逃的先死!”罗卫民兴奋得脸红脖子粗,就差喊起来了。我不知道罗卫民在亢奋什么,也不想跟着一起跳起来,来个击掌相庆。我和金惠生对看一眼,显然我们都很困惑。金惠生有气无力道:“不管怎样,大仙,说什么都小声点吧。现在对面山上的猴子都知道郭震要逃跑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逃不掉!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件事情必须要澄清,”他降低声音,“我们反正逃不掉。” 我无奈道:“所以呢?” “所以,你昨天计划去问孙护的事情,大可不必了。那人本来就不是人!就算是人,那出去也是送死。退一步说,护士们本身就都不可信任。” 金惠生喃喃道:“愿闻其详。” “这还有什么解释的?”罗卫民奇怪道,“她们是这个所谓青渓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当然就是把我们关起来的人的一部分。平时所谓的照料啊什么的都是假惺惺罢了。” 金惠生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关于护士们的具体处境……” “全是假的!”罗卫民不屑道,“连这都信,你还是不是人?随便找个漏洞,青溪疗养院搞这套药物实验拿真人来做,明显是犯法对不对?死了人明显死得蹊跷也不报警,也是犯法对不对?如果这里随便哪个护士拿着所谓的高工资不高兴了,放假回家就一走不回来还向公安机关举报,这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她们不可能无辜!必然都是一伙的。” 金惠生叹了口气道:“照这样说,那么这帮护士岂不是随时也有可能出去举报吗?那一伙不一伙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谁都可能犯罪。如果都想着人家会不会举报自己,这世上就不会有同伙犯罪了。” “对,”金惠生道,“所有的同谋都是以利益为纽带牵扯在一起的。但现在我们谈的不是钱,我们谈的是生或者死。这足够瓦解之前一切条件的同谋者。” 罗卫民强辩道:“我看你是被护士们的迷魂汤灌多了吧?她们不可信任!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看看那些骚货的样子,哼,半夜到厕所偷人的能有什么好货?我看必要时候她们牺牲色相甚至陪我们上床都会干的!” 我强忍住在罗卫民脸上按个拳头印的冲动,“我有点累你们先聊。”转身欲去。 罗卫民却在后面道:“等等,这事还没完。” 我“咣”地摔门而去。 罗卫民的说法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付,但扪心自问,即便是对陈青,我也依然无法彻底放开心扉,保持着相当的谨慎。所以不管罗卫民说的理由再荒谬、再不入耳,我再怎样抗拒,我始终无法摆脱自己心底深处多少有赞同的意思。因为我自己的行动根本就是这样做的。我对她以及所有护士的怀疑并没有因为某些事情而减弱。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代表着人性的两面性,还是我本人的精神分裂,或者是人本能的防范意识。 我想,这或许才是让我光火的真正原因。 更让我自己气馁的是,我开始觉得尽快脱逃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尽管我的理智千百遍提醒我自己,如同提醒我陈青身份的疑点,但我依然很盼望和陈青单独待一起的时候。 不过下午当我搂着陈青坐在房间里时,她却大倒苦水。说起来以前一直没有想到,原来这些护士们到这里一万块一个月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担心自己是不是被骗了,”陈青道,“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你看到的荣锋那伙男人,我们一个也不认识。除了黄院长。但是黄院长这个人其实不太正常,怎么说呢,跟正常的一个山区疗养院的院长不大一样。有时候听他说话,觉得他和蔼幽默平易近人;有时候又觉得知识渊博学问精湛;但有时候,他却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摔东西,骂人,什么都骂,简直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刚开始的时候你们都没有来,只有一个老刘在这里。老刘叫刘琛,据说他本来就是和这里一个集团下面的,地位还不低。我不止一次听到他和黄院长争吵。争吵的频率与黄院长发狂的频率相一致,吵得越勤,黄院长发狂也就越勤。后来我们就发现,黄院长其实是不管事的,管事的是荣锋。” 我搂着她的腰,没有说话。我没有追问,是我在随便聊了聊自己平日的工作之后,陈青也开始说她的工作。这是在放松状态下人自然而然的反应。 “好在当时电话还通的。这个电话只能打给家人,家人不能打进来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当时我起了心眼,专门拨家人的手机,因为手机有来电显示可以看见。结果你猜怎么着?没有来电显示!家人说手机响的时候拿起一看是空白一片。原来这一招他们早就料到。好在当时毕竟还能通话,能得知我们并没有意外,倒还不至于惊慌。他们给钱倒是很爽快的,准时准数,决不拖欠。现在想起来当初胡里胡涂就跟着他们的人上了飞机,真是有点草率。刚开始安定下来,不过是觉得无聊。说起来一万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实在不能算低了,但放在这地方,也没处花。每天对着青山绿水,刚开始还觉得不错,后来就觉得郁闷。但要这样就走,心里也舍不得这样的工资待遇。这样过着过着,谁也没料到忽然一天,就是山洪暴发,将唯一与外面连接的道路和电话线全冲毁了。” 我一愣。这个和张德全可说的不一致。按照张德全的说法,开出去一百多公里都没有问题,还能见到一个村落,显然是不可能和外界完全没有联系。他甚至还要带孙护逃跑呢。 我看着陈青,她漂亮大眼睛上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见我盯着她,她回头道:“怎么啦?”神态自然,不像假话。 那么,是张德全在说谎吗? “没什么,”我摇头道,“是什么时候断的?电话。” “这事说来奇怪。是你来之前。你来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天正下着雨,他们一伙人把你从车上抬下来,一路抬上二楼,就是原来在的那个房间。然后护士长就吩咐说以后我是专值照看你。” “幸好是你,不是她本人。”我开个玩笑,果然陈青呵呵一笑,继而又道:“她不会的。她不是和我们一样被应聘来的,她应该本来就是青溪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找一群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姑娘来照看这些病人,其实都不过是被关起来的囚徒而已。又被严密的监视着,想要脱逃也难。 和陈青的聊天,我的困惑不是解答了,不是减轻了,反而更加深了。 我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如果我是电话断了之后才来的,那么汽车是把我从什么地方运来的?要知道那时候我道路已经被冲垮了。 或者,是如同之前怀疑的,我先在山区的另一幢楼里醒来,而后又被送过来。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只不过是像货物一样在青溪的几幢楼之间运过去运过来的。 那么同样位置的电脑后楼下的病人呢?他们把我运来的同时还把电脑运来了?要知道头一天我就写的日记一直存在那个地方。如果把我运走了,这就不能成立了。 这事始终无法解释,也成为我一块心病。我对自己的来历的怀疑并非毫无来由,因为我总是觉得,这样一个老大的破绽是这一切谜团被解答的关键。 这个破绽如此明显,毫无疑问是因为它无可避免。在这里一定藏着关于我自己的某种真相。 另外,张德全有对孙护说谎的必要吗?记得当时张德全还说以为这里荒无人烟是西藏来的,那么就是说连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具体的位置? 我始终觉得不是这样,山洪暴发,怎么听上去都是个借口。张德全应该是对孙护说的实话。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陈青的话不可信了。而这种可能是我心里相当抵触反感的。  建群21058543,有兴趣不妨进来坐坐 1998-02-08 1998-02-0806:53雨 如果说青渓疗养院的事情已经有点开始像一锅粥,那么罗卫民就是那根能将粥搅成糊的棍子。 孙护终于重新回来上班了。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两天时间里,她在楼下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不认为受到如此刺激之后的人,仍然待在这个给她留下莫大心理刺激的建筑里会有什么休息的作用。事实上就目前我所知道的来看,楼下护士们的空间甚至比我们楼上还要小一点。陈青说刚开始的时候她们也出去踏青一般逛逛,但逛久了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出去。外面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 她总是觉得阴森森的,在这片黑压压没有头的深山老林,从来没有一个外人来到。从来没有哪怕一个外面的人来路过,在路上露过脸。仿佛这个世界唯一还有人的地方就是这个怪事不断、每逢夜黑就会传出人的惨叫的医院。 说实话,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刚开始的时候还很纳闷,时间一长,事情一多,就渐渐照顾不到这样的感觉来。如果不是她提起,我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里来。 但孙护的态度实在是让我沮丧。之前罗卫民说不用再向孙护打听之类的理论我嗤之以鼻,可是事实上确实如他所言一样,根本没有给孙护开口的必要。当然,不是因为谁都出不去之类的理由,而是孙护根本就不愿意开口。 “值班呢?”按照我和金惠生的计划,我们决定出面交谈的人由我来充当。 孙护埋头在护士台的后面,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到来。于是我又道:“你没事了吧?” 孙护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有事吗?” “没,”我尽量拿出自认为最亲热的表情,“那天在我屋子里,你昏倒了。所以来问问你。” “我很好。” “这里好无聊,你们平时在楼下都干什么消遣的?有没有电视看?” “有一台,不过坏掉很久了,”孙护抬头道,“你没什么事就回自己房里,好好休息。” 我有点气馁,但又不甘心,于是胡兜:“我认识张德全,我们是朋友。我是说,之前就认识。” 她看着我,眼里露出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眼神。半晌,她道:“谁?” “张德全。” “谁是张德全?”她冷冷道,“不认识。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 我和金惠生商量良久,决定通过赵护去询问孙护。密室的答案,张德全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在厕所来无影去无踪的,实在是事关重大,不能够直接询问也要通过间接的方式去打听。但前提是不让赵护知道我们有出逃的计划。我和金惠生一致同意,不让任何人再参与到我们的计划中来。我并非没有想过陈青的问题,是不是该把她带走呢?或者,在临走之前,将事情告诉她?但最终我打消掉了这个念头。一个罗卫民已经够我们受的了,节外生枝造成意外的风险太大。 何况,看起来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和陈青的事,我又何必把事情传出去呢。就现有的情况看,青溪似乎对护士和病人都不怎么友善,到时候如果牵扯出些意外的事情来,实在就是得不偿失了。 我们在金惠生的房间里盘算了许久,指望推敲出一套切实可行的问话方式,既能让赵护打听出密室的秘密,又能让人放松警惕,不会联想到我们也会如法炮制。但没隔多久,就听见罗卫民在外面叫嚷。 “没错!就是水!就是那滩水的问题!” 又来了,这个家伙! 我和金惠生对看一眼,无奈地摇头。自从让罗卫民得知关于密室的事情之后,他就一门心思投入了进去。只不过,不是以我们看来非常理性的方式。他的研究课题,是研究鬼如何从这间密室里进出。 “砰砰!”罗卫民将门敲得山响。我打开门,他一看我在这里,先是一愣,既而高兴道:“你也在这里,那最好不过。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我和金惠生谁都不说话。我想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我们俩对他的反感吧。这个时候我想我们还是最好忍住,听他将他的废话说完,让他多少有点发泄渠道。否则万一他憋不住去找其他人说他的理论,反而最后倒霉的是我们。只听他道:“就是那滩水!你明白吗?就是那滩水!”眼睛里是怎么掩饰都挡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那滩水?” “对!就是那滩水!你记得吗?”他兴奋道,“在厕所的地上,有一滩莫明其妙的水。你自己亲眼看见的。” “那又怎样?”我道。 “呵呵,像你这样对密室没有研究的家伙,当然是不会懂的。我来仔细说给你听。”他四下看了看,见我把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压在屁股下面,丝毫没有站起来让座的意思,于是走到床边,将金惠生的脚往里推了推:“你进去点,挤挤。”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你们不懂什么叫密室,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嗯,我看看,需要从头讲起。很久以前,美国有个叫爱伦?坡的人,写了一个叫《莫格街谋杀案》的故事……”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道,“你就假装我们都研究过密室什么的,直接给我们讲重点好了。” 他瞪了我一眼:“哼哼,我是怕你听不懂。好心还没好报!好吧,任何一个阴谋的事情,越是线索错综复杂,越是搅得一团乱麻,就越是简单。这个道理你们懂不懂?越是复杂的案件,就意味着线索非常多,可以查询的方向也非常之多。这么多线索,总有一两个是有用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以及细心,一定会抓住。” “嗯哼。”我记得这好像也是哪本书里的,果然,金惠生道:“我说老罗,老罗啊,你直接讲我们现在的事。这理论是福尔摩斯在《硬纸盒子》一案中的原话,就没必要拿出来炒陈饭了不是?” 罗卫民脸上一红,道:“好吧好吧。事实上,基本上所有的密室,给出的条件都是相当多的。也是相当复杂的。比方说枪声啊,血渍啊,尸体的位置啊,不同的人听到的不同声音等等。而现在我们这个所谓的密室,简直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第一,没有尸体,只是一个大活人失踪了。除了听到他在里面说话和办事,既没有人看见过他进去,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出来。第二,条件极端之少,除了地上一滩水,临走冲一下马桶,什么也没有了。而第二个条件,冲一下马桶,实在算不上什么条件。你们想,这两个男女在厕所里办事,办完还得出去接着上班,那么总得用卫生纸擦擦什么的不是?擦完纸往哪里扔?冲马桶是个当然的动作。所以除了地上一滩水,根本就没有别的任何条件。就我所知道的密室,这个是我生平仅见。但这样一来,这个密室就无比之难。由于只有这么一个条件,那么唯一可能被利用的也就是这个条件,我只能朝一个可能上推。” 金惠生故作认真地点头:“结果就是,那不是人。因为人没办法利用一滩水在封闭的房间里玩消失。” 罗卫民一愣:“原来你也想到了,我还以为就我自己想到的。”一脸说不尽的惋惜和遗憾。 我几乎暴跳起来,就算我性子再好、脾气再耐得住,遇到这种情况也实在难以容忍。这情形实在是让人抓狂,上一分钟我们正在认真讨论逃出升天的可能,下一分钟就被告知这是个倩女幽魂的世界。我几欲恶言相向,但被金惠生用眼神制止住了。 金惠生道:“你,写推理小说?” 罗卫民像是被人踩着尾巴一样跳将起来:“我写推理小说又怎么了?不要觉得推理小说不是小说,我告诉你,推理小说也是门艺术。也许从文学性上讲,推理小说也许不如其它的,但从智力的层面上来看,推理小说只会更高的。每个推理小说作者都知道,因为写这些东西需要费脑子,所以实际上更加困难。如果说纯文学展示的是才华,那么推理小说展示的就是智商。我从来就认为,我写的那些商战之类的都市言情都是狗屁,只有当我写推理小说的时候,才是真正做回了我自己(※注)。” 口沫横飞的罗卫民正在拼死捍卫推理小说及其作者的尊严,却不知道他对面的两个听众对此毫无兴趣。金惠生举起双手——其中一只还被输液针头连在一瓶葡萄糖上——表示完全同意:“没错,老罗。我也喜欢推理小说,至少曾经是。我是想问,作为一个推理小说作者,你能容忍在你的小说里,一个密室最后是被超自然的东西解开的吗?” 罗卫民犹如挨了一闷棍,一瞬间泄了气:“当然不能。可是,这条件太少了,打破头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推理小说里的,不是么?这是现实,不是小说里,不是么?” 我忍住笑,实在不想发表任何评论。这个上一分钟还在夸夸其谈什么鬼用水穿越密室的人居然说出这是现实之类的话,未免太搞笑了。一个人认为鬼穿墙是现实世界的证据,还能说什么评价呢。金惠生却道:“所以小说里没有鬼,在现实里鬼穿墙,嗯嗯,也许吧。不过,你的鬼的理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今天你大张旗鼓地来,总不是重复一次我们已经听过的吧。” “当然不是!”罗卫民的眼睛恢复了生气,“郭震,你有没有听到水声?” “什么水声?”我莫明其妙。 “每当歌声响起的时候,就会有!”罗卫民瞪大眼睛,“你没有听到过吗?” “没有,”我道,没好气的,“水鬼么?” 金惠生打断道:“我倒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一死人,之前就会有歌声。” 罗卫民道:“这还需要问?那是李护的鬼!歌声是李护生前唱的,歌声一响起,就是她的鬼又出现了。” 金惠生摇头道:“也许。不过,我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歌声?为什么不是其它的什么玩意儿?她到底唱的什么?而且,如果都是她——她的鬼做的,为什么又要唱?” 现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当然可以回头找出当初记载有我当时听到的歌词。不过在金惠生问这话的时候,我只能耸耸肩:“如果是鬼,就没有必要再讲什么逻辑了。” “当然有,”罗卫民道,“一出现歌声,就是小李护士的鬼出现,就是有人又会被杀死。或者,吓死。” 虚掩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孙护站在门口。房间里三人全都愣住了。 “我站了好一会儿了,”孙护道,“听你们的谈话,许多地方我都完全同意。我们现在所有人处于危险之中!” 这句话说完,房间里三个人全部都在断电中。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金惠生:“先把门关好吧。” 我回过神来,连忙把门关上。还没来得及回头,金惠生已经开口问我想问的问题:“张德全!他怎么上来的?” 孙护困惑地摇摇头:“这事我也很奇怪!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上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下去的。每次都是他告诉我今晚什么时候来厕所,之后他一直等到我先离开。我从来不知道他上来下去的途径。有几次我也很好奇问他,但他都不说。还嬉皮笑脸地说他会什么法术。” “那为什么……” “听好,”孙护严肃道,“我听到了你们的话。我们必须得逃走!有许多事情是你们不知道的。现在我也许来不及说。但有几点很重要……” “孙兰!”走廊外响起了脚步声。那应该是胡护士长。 “……我们都处于非常危险之中!你们必须要想办法离开,要带上我!”孙护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我知道张德全是在骗我!他跟他们是一伙的!可我寂寞!我要找个途径发泄!你们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日子吗?简直和坐牢没有两样。还有,其他护士都信不过的。” 罗卫民忽然插话道:“凭什么相信你?” 孙护道:“我来不及解释,有许多事情……”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上去有许多人。看来不止来了一个胡护士长。我转身将门反锁上。金惠生道:“抵住门,快。” 我摇头。来不及了,也抵不住,反而容易让人受伤。 孙护抓紧最后一秒钟时间提高声音道:“这一切都是阴谋都是安排好的!总之必须要逃走!无论如何!必须!” “砰!”门被撞开了。门锁几乎被撞得飞了出去。 黄院长由胡护士长引领下带着荣锋一干人等走了进来。两个大汉两边将孙护架住往外拖去。孙护惨叫道:“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胡护训练有素地举起针管,一针扎在孙护的脖子后面,孙护最后高声叫道:“有鬼!真的有鬼!”接着她在两秒钟之内昏了过去。 黄院长道:“她受的刺激太大,心智已经不清了。你们别听她胡说八道……” 罗卫民咆哮着如同猛虎扑食,一下子扑到了黄院长面前,两只手牢牢地掐在了对方的脖子上。罗卫民破锣的声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尤为响亮:“黄景亮!你他妈搞什么鬼?你把老子骗到这个什么破他妈医院来,老子究竟是什么病?你他妈的畜生!我cào你娘!”手中的劲显然越来越大,直掐得黄院长脸色发青、嘴唇发乌,就差舌头吐出来了。 荣锋一干人迅速将罗卫民拖开,罗卫民依然不依不饶地破口大骂不止。 在罗卫民扑上去的一瞬间,我就准备扑上去帮忙,以防他吃亏。但金惠生不顾针头还在手背上,死死拖着我不放。现在想来,他确实有够冷静。我是我们三人之中唯一有希望脱逃成功的,如果这个时候贸然冲动,得不偿失。只有逃出去和外界联系上,才能真正解决这里的一切问题。 好在荣锋只是将罗卫民拉开就住手了,并在黄院长和我们直接隔成一道人墙。 “咳咳!该死的,”黄院长好半天才在胡护的照料下恢复过来,“咳咳咳咳……”他终于站了起来,不过还是不敢越过人墙与依然愤怒的罗卫民面对面。他道:“老罗,你歇歇气。我不怪你。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是骗你来的……该死的,这是个误会。这是个该死的误会!这个误会真他妈要人命……呜呜……这是个误会……呜……” 黄院长忽然哭了起来。 一切都太突兀了,突兀得不像是真的。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最后黄院长在荣锋等人的护送下离去,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 孙护不到两分钟的坦白并没有解答太多的谜团。这无疑是让人惋惜而又沮丧的。之前她对我防范的态度和之后她对我们的言语无疑正说明,青溪疗养院构筑的囚禁我们的牢笼正从内部一点一点垮掉。罗卫民甚至据此认为,也许用不了多久,即便我不去冒险,即便所谓的密室没有揭开,我们也会自然走出去。 对于这一点我不能同意。将所有希望押在别人的身上不是我的个性。所以我决定依然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但这一次,我自己心里的底气并没有以前足了。孙护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还可能知道密室谜底的人,既然她已经在那种情况下说她不知道,那么很显然她确实是不知道的。最后唯一的线索也断掉,我无法欺骗自己没有一丁点泄气,尽管我竭力不让自己在外表上表现出来。倒是金惠生安慰我道:“没关系,反正我也想自己来揭开这个密室的问题。” 不可否认的是,当孙护讲到其他护士也不可信任的时候,我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青。但接下来我很快释然。 我也没有和陈青讲自己全部的事情,陈青对我有所隐瞒,其实再公平不过。 也许,大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尽管发生了很尖锐的冲突,但我们并没有如意料般一样被隔离开来,或者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以青溪疗养院的水平,当然可以在药上面做手脚,让病痛拴住我们。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吃药。 “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罗卫民道。 “我觉得我恢复得不错了。”我道。 由于孙护再次离开了工作岗位,二楼的人手明显不够用。到吃晚饭的时候,荣锋调来了楼下的两个男工作人员,剩下的三个护士也一起上阵。 这三个护士里,赵护是与大家关系都不错的;陈青则和我关系很深入;至于胡护士长,我们现在已经都知道她本来就是工作人员,和招聘来的赵护和陈青他们不一样,是属于监视其它护士的人。 剩下的两个男人,一个叫李沧海,一个叫吕华。其中吕华看起来要更壮实一些,声音低沉;李沧海的眼睛要细长一些,声音沙哑些。两人没有怎么自我介绍就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几乎看不到他们有什么动作表情,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胡护道:“以后晚上守夜,就他们来轮着帮忙。和我、陈青、赵婕搭配。白天他们也上来。” 很明显,两人其实不过是狱卒而已。所谓的工作守夜帮忙,恐怕还是监视的内容多些。他们到来的目的无非监控剩下的赵护和陈青,以及我们三个,以防类似孙护的事情再度发生。想到这里我不由地看向陈青,她的脸却朝向一旁,没有看我。 看来之后要和陈青拥有单独时间的机会很难找了。 (※小僧注:这里对推理小说之于文学地位的说法,以及相关推理小说作者的言论,只代表罗卫民的意见。) 1998-02-10 1998-02-1006:05雨转阴 雨还是不停。 照这样下去,即便是能够逃出这幢建筑,事情也不容乐观。 ※※※ 在刚来的时候,我断定所谓山洪泥石流冲垮了道路、冲断了电话线不过都是借口。甚至就是几天前,我依然这样认为。但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判断。 自从我苏醒以后,雨几乎就没有停过。照这样一直下去,山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陈青告诉我她刚来的时候似乎晴天还多一些,但后来雨是越来越多。至于电,则是由不远一处柴油发电机发出的。陈青说那是背山的一号楼,不过她也从来没有去过。 写过上一篇日记,我匆匆来到餐厅。近来打字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上一篇日记我估摸要五、六千字,我居然只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就完成了。现在也不到八点,去吃早饭刚好合适。刚开始我是认为这里极端无聊,对自己为打发时间而新发展的爱好而感到有点沾沾自喜。但现在不免对此多少有点惊异。是我有天分吗?当初学打字可是花了不少功夫,还没有什么效果。怎么现在用起这拼音来心灵手巧了呢?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教我们用电脑的老师是从理工大学请来的一个年轻人,当时他说拼音最快也就一分钟两百字顶天了。他自己一分钟就一百字,一个小时最多也就六千字。现在的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居然也做到了差不多的速度,实在有点让自己都不敢相信。 进餐厅的时候,金惠生和罗卫民竟然都在。那个叫吕华的家伙和赵护也在里面。四人都站在窗前,不知道看什么。 我踱过去,看见院墙外面,一股浊流正从山上倾泻而下,沿着本来就不能称为公路的路,朝着视野尽头奔去。 “山洪?”我失声道。 赵护回过头来,见是我,于是道:“大家都吃了吧,甭看了。饭菜都凉了。” 餐桌上除了照例的早点,还有几只手电筒和应急灯。 ※※※ 中午时分雨停了,但远处传来有一阵没一阵隆隆的雷声。天阴霾得可怕,抬眼看去,天地一色,远处山峰和乌云粘在一起,黑糊糊的分不出彼此来。耳边多出来的潺潺水声,每个房间里都多出来的手电筒,都在提醒着我们环境的恶化。听陈青说,楼下又新来了一些人,都是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人人都像落汤鸡一样,使得楼下的房间客满为患。 据她推测,估计是现在剩下的那几号楼已经不适宜继续待下去。剩下的人全挤了过来。 不过,这些人据说全部是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护士病员,也不知道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和金惠生在他的房间里待着。他精神越发不佳,脸色越发蜡黄,气力也大不如从前。现在让他像曹护死的那晚跑步,他一定跑不动了。青渓疗养院对他不吃饭的举动听之任之,也不帮助调节他的胃口。关于他舌头的问题,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对此做出任何解释。有的只是一些稀奇古怪、冰冷可憎的机器,堆砌在金惠生的病床周围。护士们也并没有很频繁地做记录一类的工作,只是和以往一样。考虑到当初荣锋看见金惠生的舌头吓了一跳的表情,这种情况很难说是正常吧。 不过说起来,青渓疗养院不正常的事情也太频繁了,以致于这种种不正常已经被当作了“正常”。 比方说,我将包裹所谓的“绳索”栽在金惠生头上,以他想自杀为借口解释给陈青听。陈青当时顾着和我亲热,没有说什么。但是后来她说她还是给胡护汇报了这事。但奇怪的是,不管是胡护还是荣锋,没有一个人对此有任何表态,更别说重视。这事陈青也琢磨不透。 这两天我没有机会和她独处,也不知道到底这事还有没有下文。 我的后脑开始隐隐作痛,如同一根钉子镶嵌在脑袋里一样。眼睛也开始发痛发胀。我知道这是停止服药之后的反应。我甚至知道如果这样下去,很快我就会恢复到最初痛苦得不能自已的状态。 但这样一来,青渓疗养院所谓治疗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他们压根儿不过是给了我些止痛药而已,对于我的病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帮助。 金惠生道:“我分析了几种可能,其中没有一种是行得通的。” 我一愣:“什么可能?” “密室的可能性,”金惠生道,“这个密室的存在到现在为止,只有五个人知道。我们三个,再加上孙护和死去的张德全。最初我认为这个密室是无意间形成的,并没有一个实际的始作俑者,只是因为种种机缘巧合,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可顺着这条路想下去,却想不通。” 我道:“我也想过的,张德全显然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与孙护的关系,所以才会以一种别人不知道的方式上下楼,那么这个密室是有意为之的。” 金惠生道:“是的,将一切都布置得跟他没来过一样,这个显然也是制造密室的心理了。而且孙护也说了,她问张德全怎么上来的,张德全说他会法术。这话也许符合罗卫民的胃口,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借口而已,反而说明张德全是有意的。有意的心理密室有几种可能,刚开始我想的有两种可能最大。一种是他根本没有上来过,只是用某种方式与孙护交谈,这个已经被孙护的言行否定了;还有一种可能是,那天你进厕所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藏在厕所某个角落,趁你不注意溜掉了。但是这个也被孙护的证实否定了。” “一定是有什么漏洞我们没有抓住,”我道,“这个密室不是密封的!只能是这样!” “密室不密……”金惠生道,“难道仍然是机械类的?” “砰砰!”敲门声。我打开门,是罗卫民。 罗卫民通红着眼睛,用压低的声音嘶哑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道:“什么完了?” “水!”罗卫民道,“水!” 我莫明其妙,以为他是想喝水。但金惠生问道:“什么水?” “水渍,水渍又出现了!”罗卫民道,“厕所里又出现了一滩水渍!今晚上肯定有人跑不掉!” 罗卫民的理论总是透露出一阵又一阵阴森劲,让人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两个死人的两张可怕的脸上联想。一方面我从心底处深深反感这种想法,然而,另一方面,我心里同样深处也知道,他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金惠生走不动,我和罗卫民来到厕所。天色昏暗,外面起了阵冷飕飕的风,却并没有见得吹开乌云,而是把更多的层云吹在一起,堆砌在我们的上空。 洗手池旁不远处,就在上回那滩水渍的不远处,又出现了一滩积水。 积水不多也不少,差不多和上回一样。 我走过去,积水正好如同镜子一样,在窗户外面的昏暗光线以及壁灯的照射下,反射出我自己的脸来。我四下看了看,窗外下雨不可能只积水这么一滩而不在其它地方留下痕迹,洗手时洒下的水也不可能。 这水是哪里来的呢?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厕所地上有积水,似乎是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情况,我根本就没有留意这个问题。事实上不管是我还是金惠生,还是任何进出这间厕所的人,大约都不会注意这个问题吧。 罗卫民颤声道:“看见了吧……我就、就知道是这样。”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以为他是兴奋了,但当我回头的时候,他惊恐的眼神告诉我,那是恐惧。 至于吗?一滩积水而已。就算按照他的理论,是幽灵出没的通道,或者说,是幽灵来了的证据,但毕竟也不是鬼本身不是? 看来这个最喜欢阴森诡异理论的人,恰恰是我们这里所有人最胆小的。 我走出厕所,除了满肚子的困惑以外,一无所获。 ※※※ 傍晚时分,对水渍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又独自前往厕所。 就像罗卫民说的那样,排除一切可能,那么剩下的不管再怎么不可思议也是事实。 没有其它任何的线索,唯一的线索就是这滩水渍。无论如何,破题都必须从地上一滩水着手。更何况,水渍本身的来历,实在太过古怪,竟找不到任何的来源。 但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我却停下步伐。 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厕所里冒出来。 奇怪,真是奇怪。 青溪的厕所一向整洁干净,打理得很勤,地砖马桶常常清理得如同才出厂一样一点污垢都没有。以往我只在星级宾馆里用过这样干净的厕所。当然,厕所多用的人少也是一方面。无论如何,在这里的厕所,我从来没有闻到过其它公用厕所常有的臭味。 但此时此刻,我却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吸引着我的鼻子。 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既吸引人,又勾引我的记忆。遗憾的是最后什么也没勾出来,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 我走到厕所里,其中一个格间正关得严严实实。显见里面有人。奇怪的味道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护士,不过,我想我还是快退出去的好。就在我打算忘掉这事的时候,门开了。 是那个叫吕华的家伙,正在往脸上戴口罩。看到我在门外,呆呆地看着他,他不由一愣:“怎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他耸耸肩,从我身边走过,那股浓烈的味道正是他身上发出的。 我突然间恍然大悟,一把拉住他:“你抽烟?” 吕华回头,眼神复杂:“这……他们没交代不能在二楼抽烟……再说我也没有在病房……”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责怪他抽烟,不住的解释。 是烟味。该死,我怎么会忘记呢?我以前可是一天一盒烟的量,虽然比不是那些老烟枪,但这个量也绝对不算少。我记得我的烟瘾是相当的大。 但是自我苏醒以来,我竟然连香烟这回事也忘记了! 据说戒烟得坚持三个月才能完全脱瘾的……我睡了一个月,竟然硬生生将多年烟瘾戒断,连想都想不起来! 看来昏迷过去倒是戒烟的好方法。当然,苏醒之后一只笼罩在异常压抑而又诡异的气氛,再加上周围的人显然没有一个是抽烟的,从护士们到三个所谓的病友都不抽烟,没人提醒我这事。毕竟,如果我早一天闻到这味道,迟早会想起的。 想到这里,我决定将错就错,伸手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你得给我几支。” “啊?这……不好吧……”吕华显然没有预见我会开口找他要烟,有点回不过神。我道:“就几支,没事,你不告诉别人,我不告诉别人,没有人知道。我的病不关烟的事,抽也无所谓。” “嗯……”他犹豫着。 “老兄,我在这里忒无聊。你还可以下楼去放放风逛逛啥的,我什么消遣都没有。来这儿这么久,别说有趣的事情,连打发时间的工具都没有。你就通融一下吧。” 他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好吧,这盒没剩几支,都给你吧。” “多谢。” 他把烟盒又收回去:“不行不行,你必须得保证,只在厕所里抽。这样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在厕所里抽的。还有,别被护士发现。被发现别说烟是我的。” “这我懂,”我接过烟,“对了,还有打火机。” 待他走出去,我兴致勃勃地拿着烟走到窗前。 许久没有碰过烟草了,有点兴奋。我甚至瞬间回忆起生平第一次偷偷摸到香烟的经历。我看了看烟盒,烟盒上没有标志,完全就是空白的压塑纸盒,里面的香烟上也没有商标。 真是该死。我大皱眉头,青渓疗养院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周到了吧,连香烟品种也保密。我记得在警队的时候常抽中南海,或者红塔山,都是大众烟,好买。 闻了闻,烟草味道依然如故。于是我将烟塞进嘴里,打燃火点上,深吸一口。 然后“空”的一声。我猛烈得咳了出来,将香烟整支喷了出去。眼泪顿时充满了眼眶,鼻腔口腔咽喉,一直到肺里,一阵刺痛。 我竟然已经完全不会抽烟了!这感觉和十七岁那年初次抽烟的记忆,一模一样! 接下来,蹲在地上的我感觉到脑袋上有点异样。 伸手一摸,是水。 我抬起眼,看见水滴正从灯上滴下。正是那盏从来没有亮过的,硕大的椭圆吸顶日光灯。 ※※※ 晚饭金惠生又开始要馒头到他房间里去,罗卫民也是如此。 和病情恶化无关,只为了脱逃的计划。 在厕所里,我终于发现了奇怪的水渍的来源,也终于弄清了所谓的密室的破绽。 一切都出在那盏从来不亮的灯上。 瞬间,答案如同一声炸雷在我脑海中爆炸,封闭的密室在脑海中灰飞烟灭。 接踵而至的,是脱逃的希望在招手。 一切都揭开得如此之快,以致于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厕所里,我看着不断滴下水滴的吸顶灯,激动得不住颤抖,即便用浑身力量也压制不住。一颗两颗三颗,水滴依然继续,而我则在下面像个傻瓜一样,目瞪口呆,心跳却咚咚作响。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来倒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理清楚其中的脉络。 当所有人都以为张德全是在地面上被什么东西吓得爬上树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想过另一种可能;当我和金惠生都以为通道是二楼通往一楼的时候,没有想过另一个方向。 事实上,这个通道只要能通往外界,并无所谓任何的方向。因为一楼居住的张德全等人,行动完全是自由的,和被困在二楼的我们完全是不同的情况。 所以张德全理论上可以从任何方向上进入二楼,不一定是要从一楼的天花板、二楼的地板上钻个洞。 那个洞可以在二楼的天花板上。 我扔掉香烟,站在洗手台上,小心地移动着吸顶灯。灯是白色塑料制品,果然,灯可以被移动开!我轻轻往旁一推,一些积水哗啦一下流了下来,溅得满地都是。 兴奋的心脏咚咚直响,我在激动之中手上一滑,差点从洗手台上失足跌落下来。 是的,吸顶灯上面的天花板有个洞!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积水?我无需再看,也不敢再移动吸顶灯。因为我担心将吸顶灯完全拉开露出洞口之后,没办法还原回去。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将洞口露出来这样贸然的行事作风太冒险了。 张德全正是从上面进出的!他可以轻松地爬树爬到这幢两层建筑房顶,然后从吸顶灯进入二楼,完事后原路返回。 这个所谓的密室,说穿了不值一钱。经常被积水浸泡的日光灯当然不会亮,而我和金惠生在地板墙角花费了起码三个小时以上的功夫,竟然没有人想到抬起头看一眼。 “这也算是思维的误区吧,”金惠生拉着变调的嗓子,“只想着通往楼下了。”看起来,他似乎对密室并没有被他亲手解答而感到有些失意。一直对于这个问题充满兴奋的他在此刻却全然没有精神一样,一句多的话也不愿意说了。 罗卫民却道:“真的没问题吗?” 我笑道:“肯定没有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地方有可能有洞。” 罗卫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他的幽灵穿墙杀人落空了。 至少部分落空了。 这样,总比他死过的人幽媾,还再死在树上一遍要现实得多吧。 当然,张德全是什么原因死的,这和曹护的死因一样难以捉摸。 被一种未知的东西恐吓至死,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孙护幽会的是个活人,他是在从房顶爬回下面的时候死的。他爬的那颗树,正好是我窗户旁那颗。 所谓双重密室,也就无从谈起了。张德全压根儿没有走走廊,也没有走楼梯,楼梯口的铁门当然不会有什么动静。值班护士在楼梯口候着,自然也鬼影都看不见一个。 ※※※ 整装待发! 山洪停止了的好消息,随着食物的按时送到也传达到了我们的耳朵。尽管雨水依然淅沥,我们都知道山洪随时都有可能复发,甚至有可能会更加厉害,但在此时此刻,这已经是不错的情况。毕竟密室的揭开已经非常幸运了,如果不是罗卫民偏执顽固的执着,厕所地上一滩水渍又有谁会注意并追究呢?如果不是吕华给我的烟的时候巧合般的滴水滴在我头上,也许现在我都还在厕所的地板上摸索着,对水渍视而不见,而不知道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出口。 不能要求更多的好运气了。下雨也无妨,再多的好运气,我在山路中连夜穿行碰到泥石流的时候再用也不迟。 再说,如果不是下雨,没有积水,这个密室要让我们凭空解开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所以,尽管失意,金惠生依然将毫不犹豫地立即做出决定,和我的决定不谋而合。 连夜就走!就在今天! 我晚上吃了很多。虽然由于激动,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但我依然像完成任务一样,吞下了五个馒头,以致于监视我们用餐的吕华瞪大眼睛。 “真看不出你是病人啊……”在我的要求下,赵护不得不到楼下去又端了一盘馒头上来。 只喝了一点粥罗卫民,和金惠生一样,假装要在自己的房间用饭,将所有的馒头都收起来包裹好交到我手里。 “保重!”他拍拍我的肩膀,“晚上怕是没机会送你了。” 我点头同意,在这种时候,能够减少一分怀疑和警觉,就少了一分风险,多了一分成功的希望。 虽然他有时候的表现让人啼笑皆非,甚至让我和金惠生反感,但无论如何,他确实还是我们中的一员。 罗卫民没办法绕过楼梯口的护士值班室,如果他假装过来散步,也许会引起楼梯口守夜值班人员的警觉。平时他晚上睡得早,从不散步,也不爱过来,忽然这样只怕会被怀疑到什么。如果在之前只有护士的情况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考虑到今晚值夜班的会有吕华或者李沧海中的一人,这就不得不有所防备。 罗卫民的任务是在晚上我们约定的时间,以声称自己病情恶化的名义,将值班人员骗到他的房间去。这样更加确保我的行动的绝对安全,到时候我兴致勃勃地冲进厕所却发现又有谁谁在里面享乐就实在不妙了。以防万一,总是好的。 约定的时间在晚上十点,过道灯熄灭、值夜班护士上来之后。金惠生将和我一道去厕所,必要的时候将以人梯的形式帮我以最快的速度翻到楼顶上去。虽然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必要,既然张德全能上去,我自然也能。张德全的个头还比我大一号,那个洞显然足够的宽。 至于汽车,有机会偷当然不错,但可能性太小。倒是被人发现之后,汽车开来追上我的危险非常之高。考虑到我的情况,一晚上我顶天能走四十公里,而对于汽车,这却实在算不上什么距离。对于这一点,金惠生认为,他们可以在早上发现我失踪之前制造些事端,转移众人视线;而罗卫民则说:“山洪帮了忙,那条路走人还行,过车现在就太窄太烂了。实在不成,我会想办法在他们发现你逃跑之前,从厕所跑出去破坏那辆车。不过就是个破面包车,要让它跑不起来,只需要废掉两个轮胎就行了。” 总之,他们让我放心这一点,我只需要关心如何走出山区就行了,其余的事情由他们来解决。 “你是拿性命相博,”金惠生道,“这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做更多的了。剩下的我们来吧。” 我将准备的包裹缠在腰间,拖鞋与杯子都缠好了。在屋子里坐卧不宁,亢奋不已。一会儿想休息一下,保持体力,又怕像上回一样睡过了头。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裂开嘴傻笑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脑袋里想些什么。忽然想起自己许久没有运动,于是抓住窗户铁栅栏的上端横梁,做几个引体向上,感觉似乎没有问题,凭自己也能轻易上房顶去。但下来手又有点发软,感觉有点后悔,怕拉伤了肌肉。有一阵开始担心泥石流的问题,以及自己赤脚到底能走多远;过一阵又怀疑自己体力不支怎么办,张德全如果说的是真的一百公里山路到底自己能坚持多久;而后又开始担心包裹没有系紧,解开结又系上,系上又解开…… 就这样来回折腾,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又不敢老是跑到护士值班室去看时钟,怕引起人的怀疑。 终于,按耐不住的我假装去上厕所,再探一探地形。天已经外全黑了,雨还是有,不过已经小下去了。地上的水渍傍晚时分被赵护清理过,但又这时候又出现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由于下雨,吸顶灯上面会有一定的积水,当积水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塑料的吸顶灯的会承受不住重力而稍微扭曲变形,露出缝隙让积水落到厕所地面上。积水流光之后,塑料制品的一定弹性让吸顶灯恢复原状,继续接着上面的雨水。而由于长期的这样型变,使得吸顶灯并不完全吸顶,而是留有缝隙。于是有时候积水便会以渗漏滴水的方式滴下来。 其实一到晚上,护士们们已经不怎么出现在走廊,毕竟平日里大家都睡得很早。我窜到金惠生的房间,提议提早行动,这样可以多走一段夜路,但金惠生否定了这个提议:“不行,必须得等他们都睡着之后。我们没有人下过楼,都不知道下面的情况是什么,等他们都睡着之后才能确保安全。” 我只好点头。他房间的几个机器有电子钟,显示才不过八点,我不由焦急起来。但他让我稍安毋躁:“别担心,按计划进行才有成功率,不是么?” 这道理熟悉推理又是刑侦警察的我当然知道,毕竟制定计划的时候是最冷静的时候,考虑最周到的时候,至于而后的随机应变都只能是运气了。我退出他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屋子。 真该死,明明焦急万分,却什么都不能做,并且自己也明白这什么都不做的状态才是最好的,这简直是种折磨。在青渓疗养院这个鸟不下蛋的地方,没有电视,没有电台,没有报纸,没有一切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和娱乐,我却第一次感到时间的漫长和难以打发。 也许,之前我觉得并不难熬,是因为太多的压抑气氛和阴森环境。由于阴谋和诡异显而易见,这种气氛和环境,让自己的神经时刻处于绷紧的状态,身体随时处于敏感的状态,随便碰见什么事情都大动脑筋不停思考,或者收紧肌肉自我保护。这样反而让我并不感到太大的无聊。倒是现在,在最后的两个小时里,在情况相对明朗的情况下,每一分钟都像一辈子一样漫长。 我忽然摸到衣兜里的烟,嗯?不错!这似乎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工具。 吕华留给我的烟,除了第一口以外,其它我都没碰,而是胡乱塞进枕头下面。倒是他给我的打火机,我给非常仔细地包了起来放进空的瓶子里,塞好瓶口。这是为了防止下雨的雨水毁掉这个在进入荒山野岭之后,我手里唯一可能的火种。 现在看来,也许打火机提前可以派上用场。我压根儿没有打算抽烟,或者带香烟脱逃的想法。事实上在厕所里的那一口烟让我开始怀疑以前的我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如此难受而折磨的东西自己居然曾经爱不释手。现在这个结论似乎又要改写了。 我胡乱抓起烟盒来到厕所。吕华给我香烟,让我觉得这人还多少有点人情味。所以当他说让我来厕所抽烟的时候,我完全打心里同意。但没有想到这时候厕所里已经有人了,而且吕华也并非我想的那么近人情。 厕所里,吕华正抄着手看着窗户外面,而一旁的一个格间紧闭,里面传来“刷刷”的水声。 显然是有人在小解。可是吕华他守在外面听人撒尿算什么? 似乎是感到有人在后面,他猛地转身,见是我,不由地皱皱眉头。不过他很快看见我手中的烟盒,于是释然起来,举手示意我将烟盒藏好。 我一摊手:“怎么?” 格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陈青。 陈青看到我,耳朵立即刷一下红了起来。她的眼睛一刹那间露出非常复杂的神色。但她很快将视线移开,走了出去。 而那个吕华则在后面跟随。 这算什么?监视?让一个男人监视一个女人,一直到尾随进厕所听人小解的程度? 瞬时愤怒冲进我的脑海。 狗屁青溪疗养院,纯粹是监狱! 就算换个人,让胡护来监视陈青,我也绝不至于如此。就算是监狱,女子监狱面对囚犯的管教总还是女警察。可在这里,连最基本的人格都不能保证! 我愤怒地使劲一捏烟盒,狠狠砸在地上,不停的用脚踹踩。 陈青望向我的那一眼,分明是无助和愤怒的眼神! “啪!”“啪!”“咚!”…… 厕所的地板不停地传出我发泄在上面的愤怒。 我不停地踩着烟盒,也不知道搞了多久,直到里面的香烟烟丝全部一缕一缕冒出来才罢手。一抹脸才发现脑门上全是汗水,我撑着墙壁不住喘气。 眼看陈青被人如此侮辱,而我能做的却只能自己对着烟盒发脾气。我甚至不能高声骂出来声来。我能做的,除了像这样把自己搞得很累以外,实在有限得很。不是我不想一脚踹翻这个吕华,只不过这样一来,天知道我下回有机会脱逃是什么时候了。 我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吸顶灯,怏怏转身,想回房间。 但在厕所门打开的时候,一个人竟赫然站在门外。 是荣锋。 “你……”我疑惑道,脑袋里第一个反应是完了!脱逃仍然被他知晓了。 他却奇怪地摇着头,并不看我,反而是走进来,关上厕所门。 “干什么?”我下意识的一退,难道是我在楼上厕所砸地板泄愤、让在楼下厕所撒尿的他不爽而上来找我投诉吗?包裹还在腰间!我不由地瞄了一眼,在衣服里面,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肩下鼓囊一团有点异样。于是我侧过身,让那鼓起的一团在他视线之外。 他却根本没有在意我的动作,而是取下口罩! 我目瞪口呆,既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将摇要干什么。荣锋的面容倒是出乎我意料,大口罩之下的脸比我想象中年轻了些,有点清秀,戴着眼镜透露出书卷气。但黝黑瘦长的脸和脖子,却又显得力量十足。 他摊开双手:“开诚布公,就这意思,别介意。” 我一愣:“在厕所里?” 荣锋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供选择了。现在的形势让我必须这样做。” “做什么?” “解释一下当我在别人的面前不能说的话。你该知道,我是这个青渓疗养院的副院长?” 我点头,荣锋点头道:“嗯……实际上在行政上我才是院长,黄院长是挂着院长的牌子,实际上主要做研究工作。不过这个都不重要……唉,千头万绪,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小李护士失踪现在还没有下落,曹护和张德全死,人心惶惶的……但无论如何,我显然得先跟你说说你的病的问题。我想你也会同意这样,对吗?” 我耸耸肩。他继续道:“关于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疗,都是很难解释的问题。上回我给你解释的关于传染病的事情,当然是个谎言,这一点你和罗卫民都知道,那天也看到我在门口。我其实并不在意,那天黄院长发狂你也看到了,我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在他已经不能控制的局面下出面,尽量让局面仍然在控制之中。需要说明的是,那套说辞并不是我发明的,我打破头也想不出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是一分备案,在我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告诉我在那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这不是控制你,不针对你个人,而是针对你的病。但事实上,你得相信,需要帮助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我。” “什么意思?” “关于你的病,我必须了解你的第一手真实情况。就是说,你哪里痛,哪里不舒服,吃了药有什么反应。这些我来问你,你也显然没有必要骗我。但现在,我却意识到这还是不够的,你必须得告诉我更多的东西。” 这番话毫无头绪,我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比方说……”他犹豫道,“比方说,唔,你看到陈青,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猛然抬起头,他道:“唉,这个破地方就这么大,就这么些人,发生什么事大家全都知道。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奇怪的是你,”我道,“尤其是现在的你。” “怎么说呢?”荣锋道,“我就实话实说吧。在青渓疗养院,是两套班子。一套搞研究,一套搞行政管理。你看见的黄院长,是搞研究的,实际上是个科学家。他手下一干人等,你们都没有见过,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在另外一处楼。搞行政的就是我和手下几个人。护士们都是外聘来的,由胡护直接负责。但关键的问题在于,胡护不对我负责,她只对黄院长负责。这完全是两个系统。” “你是说……” “我是说,刚来的时候,黄景亮一帮人在搞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我和我的手下都是从其它地方抽调来的。老刘你还有印象吗?下楼去的哪个?其实他不是病人,至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病人,最先他是个研究员,黄景亮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那又怎样?”我心里一凛,这番话听上去,应该是实话了。可是,这个荣锋干嘛要这样? “我是搞行政,但并不表示我什么都不懂。我的来历恕无奉告,不过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对于黄景亮他们的工作,我并不是完全毫无知晓的。通过和他们的接触,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是一些科学家。或者,用科学疯子来形容更为恰当。但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总之,来了之后我只是做行政工作。但接下来两个月让我大开眼界,这个所谓的青渓疗养院的保密工作,绝对是世界一流级别的,所有的人,”他停了停,“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不知道彼此的来历,不知道到底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 “幕后黑手?” “肯定是幕后黑手。比方说我,在来之前,就被告知有这么一处地方,有黄景亮这么一些人,可是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我统统不知道。我只能拿着高得离谱却用不出去的薪水干这些保密严得莫明其妙的工作。我们不知道护士是谁找来的,不知道科学家们又是哪儿来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甚至怀疑,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我只知道这个地方之前就存在了。也许我们并不是第一批行政人员,也许你们也不是第一批病人或者护士,甚至也许黄景亮他们也许也不是第一批科学家。由于保密协议有举报奖励条例,这种互相监视让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人人自危,使得保密更加完善。由于我以前工作的特殊性,所以我开始暗中留神。你还记得老刘的电脑里那些资料吗?后来才是你和他共用一个书房的。最先就他一个人在上面住,书房里全是那些脑外科有关书,你也应该有所感觉才对。这事肯定是跟这些事有关的。而我,由于接触久了,再加上好奇,而那些搞科研的也不避讳我,所以我逐渐搞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而我也逐渐搞清楚了,不管是我,或者护士们,以及你们几个,都不过是工具而已。这一切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一切都是非常的邪恶。没错,就是,邪恶!有些事情,我肯定知道得比你多些,但仍然有许多事情我也无法知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我完全茫然。这个荣锋说话全部在打擦边球,说的话不清不楚,表面上的开诚布公不过是种姿态罢了。我警觉起来,他到底要说什么? “啪嗒!”一滴水忽然从灯上滴下来,正好在我们两人之间。荣锋抬起头,喃喃骂道:“妈的,让他们早点来修一下,把房顶补一下,一直没有动静。真他妈不知道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 他知道? 我大惊失色,他知道上面有个洞?那么他会不会想到我会利用那里?我连忙岔开话题指望分散他的注意力:“那么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说什么?” “唔,”他回过头来,似乎并没有留意房顶的事情,“我在想。也许黄景亮完全错了,而他却还不知道。他的老师,就是那个老刘,以及他那一帮子人,全都错了。研究的方向完全错误,出发点就不对头……”他似乎陷入沉思。我不敢惊动他,却担心地看着天花板。吸顶灯下,又有一颗水珠在慢慢变大…… 终于,他道:“呵,事情要说就说远了,得从许久之前说起。今天也许讲不完,不过也没有关系。整个事情表面上看是医学,是脑外科,神经学,但后来事情变了味道。他妈的!” 那滴水狠狠地砸在荣锋的脖子上,让他一激灵。 不能让他察觉!我连忙道:“我们去餐厅坐着说?” “不!”他坚决地摇手,“只能在这里。刚才说到哪儿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看了看他的腕表,忍不住问道。刚才他说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到底耽搁了多久。 他抬手一看:“九点。我说,你真得配合我。这或许能救我们的命。” “什么?”救我们的命……他也有性命之忧吗? 这时候,厕所外面的走廊里,忽然远远传来陈青一声愤怒的斥骂:“混蛋!” “啪!”似乎是谁挨了一嘴巴。 我顿时瞪大眼睛。 陈青又怎么了? 荣锋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该死!他为什么要在厕所里等我? 难道他是知道我会逃跑,特地来说服我的吗? 我冲出厕所,陈青正捂着嘴从护士值班室跑出来。见我奔出来,她径直奔向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一把搂住她,打开自己的房间门,进去将门关好。 “呜呜……”她在我怀里哭泣着。 我抱着她,却如同那一次一样,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拉着她坐下来,不停地拍着她的背。 那一瞬间一阵莫名的情绪抓住了我,我无法准确的用言语或者文字来形容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有对梨花带雨的陈青的怜惜,有对诡异阴森的未知的恐惧,有对荣锋谈话的好奇,有对这个地方发自心底的厌恶。在陈青淡淡的发香和浅浅低泣中,我突然对今夜脱逃产生了一种怀疑,那是种无可名状的焦躁和不安,那是中不祥的预感。 我真的能逃出去吗?为什么在脱逃之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陈青,陈青一抽一噎,她的一只手环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在肩上,正好在那个衣服下面的包裹上。我不想让她有所察觉,于是我想放开她,但她坚决地用全部力气搂住我,拒绝我想将她从怀里推开的举动。 “怎么啦?”我道。 她摇着头,哭声又起。 我彻底茫然,只好任凭她的眼泪湿润我胸前的衣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病房里没有钟表,我只能焦急地等待。荣锋说他在厕所里等我把这边搞定,而厕所是我脱逃的必经之路;我对面不远的房间里,不知情的金惠生正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里面做着准备;另一边的罗卫民,也许随时会叫嚷起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而我,却被这个女人硬生生地绊在了这里。 我想起在厕所里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听上去似乎是谁挨打了,侧头看陈青,陈青的脸上并没有被袭击过的痕迹。 那么是她在怒骂“混蛋”中打了别人吗?为什么要动手? 我摸着她的手:“谁欺负你了吗?” 她不断地摇头,已经干涸的泪痕又被新的露珠充满。我摸到她的手腕似乎有戴表,于是我问:“现在几点了?” 她不说话,我不得不抓过她的手腕自己伸长脖子去看。还好,才九点四十。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和陈青就这样搂抱在一起,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还有二十分钟,我搂着她想道,最后在搂一会儿吧,也许是最后的二十分钟了。 末了,她忽然道:“对不起。” “什么?” 陈青的动作忽然迅速而有力。她猛地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像只母老虎一样狠命地扑在我身上。思维中断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让我惊异万分的举动,没有一点余地思考,或者动作。她猛地将护士帽子连同口罩扔出去,如云的长发唰一声一甩而出,接下来她坐在我身上一颗一颗解开上衣的扣子! 天!在这个时候? 阿弥佗佛玉皇大帝安拉上帝耶稣老天爷,哪位能告诉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 在惊诧到呆立中,我错愕地看着陈青将衣服褪去,接着开始解开内衣褪去内裤。 “不!”我总算反应过来,猛地坐起,但已经晚了。陈青已经完全赤裸的在我面前。 我不能否认我没有幻想过这一幕,但绝对不是在这个时间。她开始退下手表,我瞥了一眼上面的时间,21:45。 接下来,陈青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凑了上来,一时间温香软玉封堵了我所有的感官,我下意识地搂住她,是无边无尽的温柔。 然后,一声凄厉地惨叫划破夜空。 那惨叫如此凄切,以致于一直传到对面山峰之间,接着又传回来,逐渐扩散开去,在群峰之间回荡。仿佛惊恐的是那些山峰一样,此起彼伏的惨叫着,争先恐后的战栗。 陈青猛地停住动作,接着飞快地往后缩了回去,一把将被子裹在怀里。 是罗卫民的叫声! 那叫声依然继续,在那时候,我已经回转不过来的大脑等叫声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鬼!有鬼!有鬼!” 那不是我们约定的叫嚷内容!我拿过陈青的表一看,21:46! 也不是我们约定的时间! 走廊上脚步声顿起,“砰砰!”门被打开,荣锋站在外面,额头上全是汗珠:“快!快跟我过去看看!” 赤裸的陈青嘤咛一声娇哼躲到我背后,我猛地站起来。 这不对头!这一切都太巧了! 荣锋说完话就飞快朝外跑去,肯定是去罗卫民的方向。接着金惠生出现在门口。看到房间中的景象他一瞪眼:“你!”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发表评论了,他道:“快!快去!就现在!你他妈的在干什么?马上去!” 金惠生的话让我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猛然醒悟过来。是的,罗卫民那边肯定出了差错,但没有第二个机会了! 陈青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猛地抱住我的手,睁大眼睛看着我。那是双怎样的眼呵,充满了悲伤和哀怨的眼神,在一瞬间几乎杀掉了我所有的勇气。但回过头,金惠生也同样瞪大眼睛看着我。希望,寄托,生存,活下去,鼓舞了我。我重新站了起来,尽管陈青温柔的小手依然抓住我,但我又感到了力量。 我迅速地甩开陈青的手,“对不起。”一分钟前她对我说的没头没脑的话被我原封不动奉还。出门之前,我没敢看她的眼睛。 走廊上喊声与脚步声四起,楼下的男人们纷纷上楼而来,我一出门就猛地朝厕所方向跑去。只听背后有叫声:“抓住他,别让他跑!” 荣锋应该不在厕所而在罗卫民那边了,现在厕所已经空了出来!金惠生在后面喊道:“快!快跑!”我拼命地迈着步子,企图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内,企图在短短的几十米距离之内,用光我所有的力气。走廊天花板上,日光灯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而又被我抛在脑后,我拼命地跑,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如此,因为我没有其它选择。狭窄的走廊,喧嚣的叫声喊声脚步声嘈杂声,被我抛在了脑后。 记得曾经,我曾带领着金罗二人追逐过那虚无缥缈又异端恐怖的声音。现在,金罗二人都留在了后面,我独自一人以当初完全向背的方向奔跑着。金罗二人,都将自己留在了那里,将出去的希望交给了我。我记得当初曾经回头一望,看见可怕的衣服悬停在半空之中。在进门一瞬间,我再次本能地回头一望。 罗卫民的惨叫又传了过来,金惠生正在地上用衰弱的身体拼命拖着两个大汉的脚。 我一咬牙,冲进厕所,反锁上门。罗卫民的惨呼,金惠生希望的眼神,陈青的温柔,以及青溪那些嘈杂人等,全部被关在了门后。 还好,没有离身的包裹还在,多亏刚才神经质般打结,包裹拴得非常结实。 我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挥霍。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抓住窗户的铁栅栏,一跃站到洗手池上。“砰砰!”厕所门传来敲门声,叫嚷声响起“郭震!出来!”追兵已至!我抓住塑料吸顶灯,猛地一拉。塑料灯罩随着一声断裂的脆响,跌落在地。飞溅的积水溅进我的眼睛。也许是我用力太大,也许是我焦急而导致动作变形,我脚下一滑,仰天跌落在地上! 钻心地疼痛在后背以及支撑的肘关节应声而起。与此同时,我的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滴又一滴的水滴落下来。冰凉,刺骨,一滴一滴,滴在我的脸上。 然后全身血液如同被那冰凉落下的水滴冻结一样。 灯罩在地,在原来灯的位置,只有一片被积水浸润而发青的水泥,一条如线裂缝赫然在期间,一滴又一滴的水正是从那里出来的。 没有洞! 天花板只不过是有一道可以让水滴渗下的裂缝!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所有脱逃的计划。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的那道只有蚂蚁或者水滴可能通过的裂缝。裂缝不是新的,那里从来就只有一道裂缝而已。人是不能穿过去的,人是不能穿过去的……“砰!”门被撞开,几个大汉抢了进来。直到我被他们架起来,我的思维都一直在那样的空转当中。不祥的预感成为事实,一切希望,一切寄托……破灭了。 任凭滴水落在我脸上,任凭被人架起来抬走。 门外,陈青衣衫凌乱,长发披肩。在众人中,她抱着肩看着我,泪水盈眶。金惠生被赵护搀扶着在不远处的墙边上。 我只记得昏厥之前,我朝他念道:“密室。密……” ※※※ 起来的时候是早上。 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窗外雨也停了,一些鸟儿啼叫着早晨的清新怡人。 我走出来,径自朝亮着灯的护士值班室走去。 那里只有胡护一人,打着哈欠。看到我,她点点头:“终于醒了?” “……”我无话可说,看向挂在墙上的钟,正是早晨六点。 胡护道:“可睡安稳了?又睡了一天两夜。” 我木然地看着她,她冷笑道:“你倒睡得舒服,我可是连着熬了两宿。”我道:“他们呢?” 她道:“什么他们?” 我摇头,胡护道:“想用电脑就去用吧。玩玩电脑醒醒脑也是好的。今天随便你用,要吃早饭请便,反正我不来打扰你,只要你别再发疯给大家添麻烦。” 1998-02-11 1998-02-1106:15雨 记叙完毕,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没有理会罗卫民的房间,也没有留意护士值班室里现在是谁值班。 我独自回到房间里,躺了下来。 实在需要独自一人冷静一下,好好思考。 但我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独处,很快,荣锋就来了。 这回他没有带他那些保镖般的壮汉们,轻轻敲了敲门,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关上门,他走到我床边坐下。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密室破解以彻底失败告终。若有若无的一丝脱逃希望曾经出现在我们眼前,然而,我们竭尽全力,仍然没法抓住它。 荣锋的脸上依然架着文质彬彬的眼镜,他道:“只要好了就行,别太在意。” 依然是没头没脑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在意什么。 是陈青突如其来的献身?是罗卫民忽然的惨呼?是金惠生最后的竭尽全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脑袋里一团浆糊。 我道:“我睡了两天?” 荣锋点头:“准确的说,从前天晚上你昏迷过去,昨天睡了一整天又一夜,到现在,差不多比正常人多睡二十四小时。”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荣锋摇头道,“我只想你干点什么。” “什么意思?” “我想你配合我,我们一起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厕所的对话,看来荣锋是想继续下去。我道:“黄景亮死了么?现在由你全权接管。还戴口罩干嘛?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伸手想抓开他的口罩,但他伸手一挡。 他出人意料的向我递了个眼色。 我无奈,这一切太累了。我实在不愿意再去研究、去思考又是怎么回事。面对他的眼色,我只感到厌烦透顶。 要实验就实验吧,要配合就配合吧。我已经不想再挣扎。 我放弃了,让我当一只实验小白鼠好了。 我道:“要我说什么?吃药?” 但荣锋道:“什么吃药?我是想让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睡了一天一夜的之中,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我道:“很遗憾,空白一片。我说你的话有语病,怎么会睡觉中又看到什么呢?” 荣锋摇头:“你不会是在厕所一跤跌破头吧。睡觉当然还是能看见东西。” 我道:“在厕所?呵呵,密室。罗卫民也许是对的,是幽媾。” “密室?幽媾?”荣锋摇头,“我看你还是再睡一觉吧。”他起身欲走。 我拉住他:“等等,你不是要我配合吗?你不想知道我跑到厕所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密室的事情吗?” 他回头,没有表情,眼神空洞。但在我的坚持下,他最终还是坐在了床上。 “……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偏偏在这个时候,陈青那小妞忽然像献祭品一样献出来。偏偏在那个时候!换了任何时候,我都可能接受!就算现在……我操,现在她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她现在不出来?”讲完密室,忽然扯到陈青,我陡然想起她羊脂一般光滑细腻的皮肤,如麝如兰的味道,不由心神一荡。我道:“她现在来,我一定……” 荣锋站起来:“行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的神智还没有恢复,还沉浸在逃跑失败之中的打击之中,”荣锋冷冷道,“如果你相信我,你完全不必这样的。你甚至没有必要逃跑。” 我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荣锋接着道:“你以为我们在骗你吗?你以为泥石流是假的?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么多天有几天没有下雨?告诉你,就在昨天,唯一的公路被山洪完全冲毁了!你应该庆幸你所谓的脱逃计划没有成功,否则就凭几个馒头一个破打火机,你活不过三天!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异样?你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你的病?你在自己骗自己!你是个病人,和我配合是你唯一的途径。” 荣锋忽然凑到我面前:“明白吗?和我合作,你唯一的途径!没有其它的途径了,和我合作!” 他的眼神传递出一个信息,尽管我的脑袋已经麻木,但我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和他合作,而不是其它人。不是青渓疗养院,不是黄景亮,是和他! 他假装愤怒,冷静的眼神却告诉我一切。他摔门而去的时候,我却没来由笑了起来。 莫明其妙,就我们两人在房间里,装给谁看啊? 再说,他一个人,和他合作,又能怎样?呵呵。 我一头栽到床上,困意袭来,又睡着了。 ※※※ “又死了个人,”金惠生道,“是楼下的,我们都不认识。” 吃晚饭的时候我才起床,脱着几乎饿到虚脱的身体来到餐厅,金惠生和罗卫民都在里面。 我笑着对金惠生道:“能吃啦?你?” 金惠生显然对我的表情我是诧异,他疑惑地看着我,最后缓缓摇头道:“只是等你。”他将一碗粥推到我面前,然后准备开始讲述那天的事情。 但在他刚开始讲到又死了个人的时候,我打断他:“等等。”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将在一旁咬馒头的罗卫民一把抓过来。他惊恐地已经叫不出来,只能在喉头发出“喝喝”的粗气声。 “干什么?快放开他!”金惠生惊道,说话音量一大,音调就怪声怪气的。 “别,”我阻止了金惠生,回头对惊吓中的罗卫民道,“老实说吧,你。你怎么知道护士会色you我?就那么巧?在那样的时候?” 罗卫民的眼睛惶恐地四下乱看,不敢直视我的眼神。他颤抖道:“什……什么?” “要我来讲是吗?”我冷笑道,“也好,反正我也没什么兴趣再陪你们玩下去了。要怎样,请便吧。要取我性命,也请尽快动手好了。那天你说护士们会牺牲色相的时候,我还很愤怒,可是把事情连着从头到尾一想,事情就很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孙护那天在被带到楼下的时候的一声提醒了我,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不是吗?” “什么意思?”金惠生皱眉道。 “你也别装了,”我冷冷道,回头对罗卫民,“还是先来说你吧。那天你告诉我护士们都不可信任的时候,偏偏有个护士叛变来告诉我们她愿意加入,这是不是很让你扫面子?直到刚才,我才反应过来!那天孙护闯进门来,真正要找的不是‘我们’!而只是我!她是来找我的!你说护士们会牺牲色相勾引我们陪我们上床,接着我的专值护士陈青真的在最关键的时候愿意陪我上床了,而与此同时,你却提前叫嚷起来。这,未免太巧合了不是?如果这不是安排好的,那么什么才是?” 金惠生和罗卫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道:“从头说吧。这场戏一直都很好,一直都很妙。一直都配合得很严密。可惜有两个地方,实在是有遮掩不住的破绽。” “什么……破绽?” “还在装?哼哼。第一,在我苏醒的第一天夜里,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我真的是在别的什么楼里么?也许,也许有什么白痴王八蛋会在大山里搞几幢一模一样的楼来表现他与众不同的品位,但如果楼下同样有个病人惨叫,或者同样一处房间有一台一模一样的电脑,甚至里面被我改动过的程序文件也一模一样,这未免就过分了。所以唯一的结论是,我一直是在同一幢楼里。你,罗卫民,”我指着罗卫民,接着指向金惠生,“以及你金惠生,都是和老刘一样,都是这个青渓疗养院中的一员!你们的任务,是让这个所谓的疗养院看上去正常,让我看起来不那么突兀。因为无论如何这样大的什么医院也好疗养院也好,只有我这么一个病人,未免太不正常太不容易让我相信!老刘为什么要下去?因为他不巧,被我偶然地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从此他再不能出面,因为再出面假装一个病人,未免尴尬。病情恶化,非常非常不错的借口。” 金惠生点头道:“继续,这才是第一。” “不错。第二,所谓的密室!孙护和人欢好的时候,我就在左边餐厅!而最后我只看到孙护一人从厕所出来!灯罩下面只有缝没有洞!这个密室没有破绽!所有这一切,只指向一件事情。这个密室是心理的!孙护根本就没有和人欢好!根本就没有另外一个人在里面!里面一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孙护她自己!” 金惠生摇头:“这说不过去!孙护怎么可能一个人自言自语还发出两个人不同的声音?” 我道:“这个就是问题!没错,谁都说,孙护是和张德全在里面,可张德全是谁?不,那个时候,在餐厅的我并不认识到底谁是张德全,而且,请注意,我也从来没有听过所谓的张德全说话!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张德全,张德全说话声音是怎样也无从知晓。然后,非常巧合的是,张德全在当着我的面跟我说话之前,莫明其妙死去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声音!哼哼。而且还无巧不巧死在我面前,还爬上树、把脸伸过来到我窗前死给我看,就差没说:‘看,我死了,厕所里说话的就是我,不过以后你也没机会听了。’” 金惠生道:“那么孙护怎么可能一个人发出两人的声音?” “把这话留给捕快去说,肯定奏效。很遗憾,我是个现代社会的刑警。对通话器材,我并不陌生。我曾经缴获过的非法窃听器材可以把这张桌子堆满,有许多进口的质量之好,声音还原之逼真,让一个在大雨中隔了道门的人绝对分不清到底是一个人拿着通话器材在跟人说话,还是两个人在里面对话。在我将困惑和不解告诉你之后,你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密室,说还什么心理的无意的,生怕我不知道的模样。而你,罗卫民,则以最最荒诞不经的逻辑让我产生反感,让我将态度往金惠生的密室论上面推,让我对这个所谓的密室再无任何怀疑。” 金惠生道:“为什么?为什么很重要,既然我是这间所谓疗养院的一员,罗卫民也是,编造出这么一大出事情,我们竟然和那帮家伙是串通的,到底是为什么?” 我苦笑:“这是我说了那么多之后希望得到的回报。告诉我吧,演那么大一圈,到底要干什么?要折磨人,也不必这样。” 金惠生摇头:“你说的有好多都很有逻辑。像比如你起床后发现空无一人的楼,这些问题我也曾经很仔细地思考过。说实话,我想破头也没办法想通这事情。但如果站在我的角度,我是不是应该怀疑,你编造一个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事情来吊我的胃口,也是为了让我去做某种程度的思考?密室的事情,你别忘记了,完全是我听了你一面之词才有的。从头到尾所谓在餐厅偷听也好在门后偷窥观察也好,连内容到人物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这个密室发现是完整的,那么是不是都是你编造的呢?至于为什么,我是不是也该说,我想不到,应当你来告诉我呢?” 我愣在当场。 金惠生接着道:“我知道,密室的打击有点大。对你是如此,对我也是如此。没有洞,之前的自负让我们没有去确认,但那也是害怕没有洞的后果我们无法承受。现在你这样把所有问题推给别人,就你自己一人是无辜的,还不给出一个可以说服人的动机,是否不负责任呢?你还是个警察?”他冷笑道,“如果警察都是你这样,那么我看我还是在这里等死算了,别抱什么其它指望。你说了那么多,将我和罗卫民都划到监禁我们的人当中,那么你来解释一下这个。”他裂开嘴。 舌头! 暗红的舌头!味蕾全部暗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乍一看,如同别的什么生物一样。在餐厅的灯光下,金惠生的脸似乎都变得狰狞而怪异起来。 他的病情还在加重! 他收回舌头:“怎样?还要不要摸一摸看?或者靠近些仔细看?” 我连连摇头,脸红到烧上耳根。 “还有,”金惠生道,“有些话,你最好跟后面那位解释一下。人家全听到了。” 我回头,看见陈青端着一盘馒头站在门口,眼神笔直地盯着我。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一样僵硬,她不知道已经保持那个姿势站在那里多久了。 ※※※ 无论怎么说,怎么道歉,陈青始终冰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已经变得跟胡护一样。 到最后,我不得不放弃,因为内疚已经让我心神疲惫。 晚上十点,熄灯后值班护士例行查房。她进门来,仔细地检查我的药,备用的开水,接着又为我整理脱掉的外衣,将被褥仔细拉过来盖住我露出来的脚,甚至低头整理好我胡乱蹬掉的鞋。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她已经原谅,和以往一样细心又负责地照看我。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冰冷的眼神告诉我,她不过是在工作而已。 终于,在她开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了。我腾地跳起来,抓住她的手:“别走。” “干什么?”默默挣扎几次之后,她终于开口,“你放开我!” 她愤怒地眼神看向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温柔的护士有这样的眼神,手不由一松。她马上转身出门,朝值班室走去。 我立即跳出来,抢在她前面,张开双手拦住她。 她推了我几次,没有成功,又道:“你干什么?” 我不为所动,也不回答,只是张开双臂拦着他。 她道:“你再这样,我叫人了啊。” 我摇摇头:“你不会。” 她狠狠地瞪着我,又推了我几下:“放我走。” 我依然不为所动。忽然,她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这是干什么?我一愣。对面是厕所,她往那里走不是死路吗? 我快步跟上前去,想抓住她,但被她甩开了。莫明其妙的我只好一路跟着她走到厕所里。 “砰!”待我一走进厕所,她推门将厕所关死,从里面锁上。 这…… 然后她猛地扯掉口罩和帽子,扑将上来:“没错,我就是个婊子!是个娼妓!别人安排好,我就和你上床!你来呀!你不是说放在现在就不拒绝了?现在是个好时候!” 我连连推开,一路退到窗户边上。 她疯狂地飞快褪去全身衣物,一丝不挂地扑向我:“来呀!还等什么?反正是个婊子,不上白不上!快来!” “你别这样!”我不得不按住她。但她不断地挣扎,丰满的身形不断在我面前晃动,细腻的皮肤在我怀里扭来扭去,伴随着阵阵如麝如兰的女人特有的香味。她挣脱我的手,我再按住她,却按在她堪堪一握的纤腰上。我不得不放开手,但那完美的曲线让我心颤。她继续道:“何必推辞,你反正早就想这样,直接来好了,不用管什么!” 她的脸上,瞪大的眼睛里却渗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她死命地瞪大眼睛,好让眼泪停留在眼眶之内,但最后两行泪痕还是出现在脸上。 “别,真真是我不好,”我语无伦次,“千万别这样。有话把衣服穿好说。”我想伸手推开她压过来的身子,手却不小心放在细腻而温柔的胸部。那火热的温度烫了我一下,我赶快把手缩回但被她飞快一把按住,按在那滚烫赤裸的躯体上。 她哭道:“我没有说谎,我就是那样的人!你来吧。” “别说气话了!”我有点恼怒,“我知道是我不好,但你这是作贱自己知道不?别这样了!” 但她哭道:“你不知道,我真就是贱。你来吧,我求你了,你就来吧。” 我困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哭道:“别……别看我……别看我的脸……我哭起来,不好看的……” 她伸手将我的头按下来,一直按到她赤裸的胸口上。 我的内疚和眼睛中那个无辜哭泣的玉人以及她眼中的哀怨悲伤一起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具雪白粉嫩滚烫的身体。 1998-02-12 1998-02-1206:39雨 前一天和陈青的亲密接触,在隔一晚上的今天此刻才在我的心里有化学反应。 很难讲是什么感觉。 虽然到后来她也不再哭了,甚至也接受我的调笑了。可在之前的那些话,总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还是不去说她的好。 ※※※ 算起来,我们三个病人,金惠生应该是最冷静、最大胆的,用胆大心细来形容,也不过分。可惜他只能在病床上躺着,胆再大,心再细,也是无用。我不止一次劝他好歹吃点东西,但他说什么也不吃,好话歹话,碰到这事就是无用。到最后我也不得不放弃了。 至于罗卫民,胆量其实是很小的。光是看他那副惶恐的表情,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个意志多坚定的人物。之前他沉迷于他所谓的幽灵理论的研究,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这只能说明他是在用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方式,使自己逃离心底的恐惧感。如果有人发明胆小心细这个词的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至于我,也许胆量应该在他们二人中间?我无法准确判断。要知道被吓得失去记忆,哪怕是短暂一瞬间,或者吓得昏过去失去意识,甚至于被吓得失声惊叫,是以前我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情。 那天企图脱逃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及金罗二人的重大发现,让我大吃一惊。 “罗卫民说那话,不是没有出处。”金惠生道。我们三人都在他的房间里。只不过现在罗卫民似乎下意识地离我远一点,仿佛仍然对前一天我对他动粗心有余悸。 “是吗?” “你说还是我来说?”金惠生看向罗卫民,见罗卫民摇头,回头道,“他有过类似的经历。” “什么?”我惊道。 “类似的经历,”金惠生道,“和你的护士对你一样。只不过,不是恰好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还记得他的护士吗?” “孙护?可孙护又……” “那是之后。最开始那个?” 我倒抽一口冷气:“曹护?” 金惠生点头:“是曹护。所以后来他才说什么幽媾的话……不管如何,毕竟有过肌肤之亲的人,那样的死去,总是让人心有余悸其实曹护长得挺标志的,是吧老罗?” 罗卫民哼哼一声。 我道:“对不起老罗,我为昨天的事道歉。我才睡醒,脑袋有点不清楚。”其实回想起来,应该是睡醒之后又回头写了那么详细一篇日记,心里反复受刺激。但我仍然不打算把记日记的事情说出来。 罗卫民斜瞥我一眼,耸耸肩膀,也不知道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金惠生道:“不过,密室的问题,昨天我们吵来吵去,似乎还是有点进展。你真的见过能逼真到人耳分不出来的通话设备?” 我苦笑:“我只是激动上头,为了让我的话有说服力才那么说的。没有,无论如何,通讯器材的失真,人是分辨得出来的。” 金惠生遗憾道:“这么说,这个密室又无解了……” “腹语。” “什么?”我们两人看向罗卫民。 “腹语术,”罗卫民道,“可以一个人自己和自己对话,像两个人一样。会腹语就可以模仿两个人。” 金惠生和我对看一眼,我摇头:“小说中见过,现实中没见过这样的人。” 金惠生道:“我也没有。而且,有什么必要?要知道当时孙护在厕所里,是不可能知道郭震在外面的。而且,郭震之所以停下来偷听而没有闯进去,是因为他们两正办事是吧?” “啊?”我脸上一红,想到前一天和陈青的事。 金罗二人显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金惠生继续道:“就算腹语,也不能自己和自己……那什么吧?” 罗卫民低头不说话。我摇头:“不,肯定是有个人。当然张德全大家没见过,未见得就是后来树上倒挂的那人,但无论如何,总是有个男人在那里用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法跑掉了。” 金惠生道:“暂时把这事放在一边。现在来说说我们发现的另一件事。你做梦吗?” “当然。”我猛的一愣,有预感他会说什么。 “前天计划中,有几个变数非常的奇异。荣锋忽然出现在走廊上,而你的护士却……而最大的变数,却是罗卫民,不是吗?按照计划,他应该在十点之后在护士们日班夜班交接班之后搞出动静,这样可以把场面搞得更加混乱,并且避开晚上查房时间。但他整整提前了十四分钟。这一点你不好奇吗?” “确实如此,”我道,“不过最后我想即使他按时,最后我恐怕还是出不去。我出不出得去和这个没有关系。” “那是另外一回事,”金惠生扭头看向罗卫民,后者正埋头想着什么事情,显然没有听我们的谈话,“事实上,罗卫民他根本就没有按照计划来。他并不是故意制造的惨叫啊之类的事情,而是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在一旁的罗卫民一阵发抖,回头看向我们,眼神空空洞洞的。我看着他,感觉他似乎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 金惠生道:“他被吓坏了而已。还是我来说吧。那天晚上他睡着了。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 “他告诉我说在梦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却能听到。听到一些声音,”金惠生道,“关于李护的声音。” 罗卫民忽然道:“不对,是水声!肯定是水声!” 我皱眉道:“什么水声?像什么?” 罗卫民摇头不答。金惠生道:“我也做过奇怪的梦。而且非常惊异的是,和罗卫民非常相似,但又略有不同。我记得是梦见一片黑暗中,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此而已。” “什么都感觉不到?” “对,完全感觉不到。但是神智却是清醒的,”金惠生道,“能够清晰的记得当时自己的思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每次这个梦都反复出现,每次做这种怪梦的时候,我发现我和罗卫民都是在同一时间。” 我醒悟道:“你是问我做梦的时间是吗?不错,我确实也做怪梦。不过从来没有做过完全黑暗的梦,我总是梦见自己在一处湖边,莫明其妙的。” 金惠生道:“我不了解集体做梦或者集体幻觉之类的事情。但是有一点必须要确认。是不是每次做梦的时候,你都会被惨叫惊醒?” “这……”我张大嘴巴!不错!我没有留意,但是仔细想来,好像的确是如此。 我的表情已经告诉了金惠生他想要的答案。金惠生道:“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一致的,如同我的推断。这个梦与楼下的惨叫大有联系。” “是在那边!没错!就是在被封起来的那边!”罗卫民忽然咬牙切齿道。 我道:“什么那边?他这样没事吧?” 金惠生摆摆手:“受刺激大而已。我可以保证他没事。除了我以外,他现在拒绝和一切人交流。在你面前说两句话我看已经表示接受你的道歉了。那天罗卫民睡着了,然后又开始做那个漆黑一片的梦。他并没有睡多久,就听见异样。” 罗卫民道:“是有人走近的声音。我听见,”他抬起头看向我:“但绝对不是正常的身影。那声音频率似乎很高,显得很尖锐,但是同时又有让心脏发颤的低音伴随。我说不上来,总之让人非常难受。那东西在靠近我,但我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以往做这个梦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就是个一般的恶梦而已。恶梦总是这样,让人陷在里面,充满无力感,挣扎不出来。但是这次我终于发现有点不一样。” 我道:“有什么不一样?” “我发现,有人在说话,接着唱了起来。和我们那天听到的,和张德全死的那天,一模一样,”罗卫民道,“和曹护死的那天,也是一样的。” “然后呢?” “然后我忽然惊醒过来!那声音还在我面前!那不是梦!当时它就在我身旁!”罗卫民颤声道,“我喊了起来!” “后来呢?”我紧张道。隐隐中我又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预演般的感觉。潜意识里,我似乎知道后来会怎样。 “后来那声音逐渐退后,退到被封闭的那条走廊中去了!就是原来你住的、曹护死后被封存的那条走廊!那地方不对头!” 我打了个冷战:“你是说,那些东西……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金惠生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之后,新的司机林丰死了。今天早上他们才解剖,死因……一样的。” 我道:“吓死的?” 金惠生道:“是的。和之前的那两个,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回这个人一直是负责在楼下工作,没有上来过,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事是荣锋给我们说起的。荣锋专门来找我谈了一次,刚开始是因为罗卫民。他以为罗卫民是不是吓出病来,我是唯一能与他沟通的人。” “荣锋有没有告诉你,”我皱眉道,“他为什么要找我?还有,为什么他们后来要来抓往厕所跑的我?” 金惠生道:“荣锋大概给我说了一下,是想和你多沟通沟通,好配合治疗。还说也想和我这样。他话里有话,我总觉得是他和黄院长不对付。不过看起来他不知道脱逃的事情,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他们看见你忽然发狂一样跑,不得不追来。不是怕你脱逃,而是怕你出事。” “出什么事?” “每次惨叫!”金惠生道,“每次惨叫,不是楼下发病的病人病情恶化一次,就是有人死。我们的梦,和我们的病,和杀人,有密切的联系!” 罗卫民回头道:“是那滩水。真的。那滩水有响动。那滩水有问题。鬼就是从那滩水里出来的!” ※※※ 和金惠生等人关系恢复过来让我感觉好了很多。但是看起来他却已经对密室的问题不再关心,而是将注意力放在罗卫民和做梦身上。 这让我很是不满。如果说之前我的牵强推理是为破解密室的失败而找借口的话,我想来想去,金惠生的做法也未尝不可归为此类。他似乎是被罗卫民影响太多了。 是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非常令人恐惧。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放在我的位子,恐怕也会时时不寒而栗,浑身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但是,我不是吓大的。 一番波折之后,更坚定了我要通过破解密室而脱逃的信念。 只要能脱逃,联系上外界,这些事情就都不会是问题。无论病也好,梦也好,至少我敢肯定,到那时候,不会再死人了。 山路被封了一天半,临到傍晚的时候,山洪终于完毕,山路已经不能再行车了。但食物依然被送到,是几个人走路送来的。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张德全死前的话是在忽悠孙护。说的什么开车一起走啊,只不过是诓骗孙护高兴而已,其实只为了那一件事。 不过这样一来,如果我要脱逃,就没有被汽车追上抓回去的危险了。 陈青说孙护没有大碍,只是在下面谁也不搭理了。我问她这算不算非法监禁,她无奈道:“我们已经被监禁许久了。” 说得也是。 陈青白天没敢和我表现得太亲密。今晚她不值班,也不能陪我。下午时分,我独自来到厕所,希望能够对破解密室有新的突破。但是又有人在厕所里。 “……你到底要监视我们到什么时候?”赵护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得出声音里蕴含着恼怒和不满。 没有人回答。 不知道赵护在和谁在说话。监视?应该是新上来的那两个男人之一。我想了想,上回因为只顾在外面偷听而最后导致失去了唯一可能脱逃的机会,这回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我放轻脚步,走进厕所,悄悄将头伸了出去。 厕所里,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木然站立着。赵护在他的面前,眼神十分不悦。从背影上看,这个男人应该是那个叫吕华的家伙。 赵护从吕华的肩膀后面看到了我,奇怪的是她并不点破,而是继续道:“你到底想怎样?我要上厕所!” 吕华冷冷道:“请便。”并不移动。 这声音和语气,听上去极像胡护的感觉。尽管胡护要尖酸刻薄得多,但总的风格却都是一样的:冰冷,严肃,尖锐,如同铁质针头一类的医疗器械。 赵护道:“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吕华不说话,也不动作。 赵护如果进格间关上门,当然吕华是不可能看见什么的。显然吕华也没有无聊到打算当场观赏赵护小解的风姿。吕华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优秀的监视者所应有的素质,对象吃饭,跟着吃;对象排泄,在一旁候着。但对于赵护来说,这样的做法无异于侮辱。何况虽然格间外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像那次陈青小解完见我在格间外顿时不好意思一样,赵护肯定也是如此。 但我始终觉得赵护话里有话。她恨恨道:“你是要我当场脱裤子给你看是吗?” 吕华摇头,不说话。 这个男人会是个难缠的对手,我第一时间反应到,将命令执行得如此之好,怎么看怎么有点军人的素质。难道说真是如同那天我胡思乱想那样,是军方的阴谋?或者是…… 赵护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都是一个样!那个张德全本来就和你们是一伙的!你是想学张德全对孙兰一样对我是吗?行啊,你来啊。” 吕华沉稳的声音道:“你冷静些。你是孙兰的好友,我们不得不这样。” 赵护忽然高声道:“你来好了,别假惺惺的!今夜我不值班,不方便侍侯你,明天晚上来厕所,我等你!” 我倏然一惊,赵护的眼光落在我眼睛上! 她似乎怕我没有听懂,又说了一遍:“明天晚上来厕所!把什么都交给你!” 忽然吕华像发现什么一样,迅速一扭头,看见我的半个脑袋。已经来不及缩头了!我脑袋一蒙,尴尬在当场。吕华的眼里不知闪烁出意味什么的光泽,倒是赵护打了圆场:“哟,观众都找好啦,买票没有?”一边说,一边不断的给我递眼色。 “这……”吕华又扭头回去。 “你们男人都一样!连住院的病人居然都想着这事,和畜生一样,有什么意思?” 我乱做一团的大脑总算找出几句话来:“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们要办事继续,啊,请便请便,我到罗卫民那边去上厕所。” 说完搪塞的话,我飞快跑出了厕所。 当然,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目的地不会是罗卫民那条走廊的厕所。 赵护真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表面上粗手大脚的她,心理反应速度与平日里工作的麻利干练成正比。 这是我在心里对赵护下的结论。 暗示已经给得再明显不过。按照之前的情况以及吕华和赵护对话的情况来判断,结论显而易见。出于恐惧张德全的死亡,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诸如监禁之类的,或者这些原因叠加起来,孙护由于意图撺掇我们一起脱逃,被类似收押一样带到了楼下,我们不知道下文。而赵护是孙护的好友,可以帮忙在其幽会的时候放风,自然无话不说无事不晓。可以想象对于孙护的遭遇,赵护是充满了同情的,这种情绪积压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吕华过分的紧逼式监视就是导火线。而我的意外出现让赵护瞬间做出了入伙的决定,她决定效法或者继承孙护,联合我们并讲出她知道的一切,以集合大家的力量逃出虎口。 就在明晚,就在厕所里。她的眼神明白无误地传递出她的阵营。至于她说的话,表面是宣泄对吕华的愤怒,实际却递出了碰头的计划。 只不过,她会讲什么呢?即便是孙护,也不知道密室的秘密,她又能知道什么呢?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可以推测出孙护的处境凶多吉少。那天金惠生和罗卫民相互争论护士们如果出去举报怎么办的问题,通过陈青以及赵护,我发现也许青渓疗养院压根儿没有再放这些护士出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