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佳人(清水)》 楔子 素闻天下分叁国,除却朝野混乱不堪的北桏,江湖势力划成正邪二派,各自盘踞在西殷和南宙。 当世崇道,奉道教为信仰,以西边殷国为首,朝中国师擅秘术,能号召万千鬼神为兵,手握重权——地位仅次一人而立于万人之上。 有传录载所有术式的《暝烟记》被盗,落入赵氏叛徒手中,国师不惜代价,重金向恒阳教买下少年的命,仅为夺回赵家的秘辛。 此后,江湖上最炙手可热的东西除却《暝烟记》,还有赵姓少年的一条贱命。 少年孤身闯进武林大会,以寡敌众,杀去近半武林中人,立在人群之中眺望远方,片刻笑骂一声,那句话语夹在哭嚎声中,无人听见。 一夜过去,《江湖排行榜》公诸于世,书中直指国师法力无边,然少年更甚,可惜其心不纯,草菅人命,为正武林无法不除之而后快。 江湖势力本不应涉朝野,各门各派却视伸张正义为己任,不惜与政权连手,借力打力,消灭邪道。更宣扬江湖比武,只言强弱,不择手段,在武林大会上各出奇招,冀望大灭邪教威风。 是以,位处西殷的云州,仍维持举办五年一届的武林大会,不论正邪,集结各方武林中人互相较量,据实力强弱分正邪两榜详列排位、门派特色、历年豪杰和内外各方关系等等。 为示公允,甚至集榜成书,设立《江湖排行榜》以便各方辨识敌我,助正派、诛邪道,维系武林安宁。 序章 天不从人愿。 各门各派愈是想努力维系表面上的和平,所遇阻碍愈是险要。不单有国师在前以种种借口诱使合作,欲掌控这国土上的人民;更有以堪比邪道的派系掺和,未占邪榜排位,却在这片天地搅弄风云,人心惶惶。 五年前的武林大会,横空出现一位少年,锦袍玉冠,手执骨扇,不通武艺,单薄的身形看似风吹即倒,却只身挤进邪教排行榜前十位。 比试未完,已连胜十五场。 在场的人皆不曾忘,少年单手结印,低声诵唱,及后展扇轻扬,不到一刻,大会上近半数武者竟状若傀儡,神智尽失,武台之外只余厮杀。 少年孤高的身影,傲然挺立在会场正中的高台之上,仅携一名护卫,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视酒为毒,滴酒不沾,更扬言:“尽可使出所有手段,取我性命。” 说罢,利落地合起扇子,双指夹住一枚符箓,就在众人回神之际,黄符腾空燃起熊熊烈火将他吞没,烟消云散。 既非巫蛊,也非幻术。 尽管心有不甘,也难免对这未曾看过的术法心生敬畏。 后来,江湖排行榜正式公告之时,他们才知道那是千年来只能闻名,不曾眼见的天才咒禁师,续命新生、移魂大法、断肢续生甚至操控人心此等荒谬之事,于他们而言,皆是默念咒言动动指头的事,世事无不可实现。 传言中赵氏嫡系一门皆为术者,血脉纯净,约百年出一名法力极高的咒禁师,却从不示人,生死均不踏出门外,只为国效力。 而国师之位,则是由历年的家主世袭,兼与外界交流,以保西殷国运亨通,誓死效忠君上。 有说咒禁师空有一身内力却丝毫不会武,实是浪费,然而,正是要令那些诡秘至极的术法运行,才不得习武,唯恐那些心法口诀与体内真气相冲,失了法力。 集结天地之灵气,汇聚于全身,游走在经脉,习以心诀招式运行,此为内力;将灵气凝聚体内,融汇于呼吸之间,辅以法器符咒施展,此为法力。 故而,常人若取得咒术,运以足够雄厚纯净的内力,倒也勉强能施出阵法。 一时之间,江湖上风波四起,国师府更是不得安宁。 只存在于传闻,足不出户的术师不仅现身江湖,更放言只要夺他性命便能得那本详录秘术的《暝烟记》,非但落实其赵氏叛徒的身份,使得人们四出寻找他的身影。 有大义者盼能求得咒言,以救苍生脱苦难;也有人为私欲下通缉追捕令,望将其禁锢,逼使他为己所用。 早在少年掀起风云之前,正邪二派早与朝中势力连手,暗地纵横交错,龌龊的交易逐渐浮面,牵一发则动全身。 然,江湖中的腥风血雨,似乎还未传至那地方—— 第一章沐瑶宫 五年后。 位处南宙某岛的沐瑶宫,占去整座山,如今仅住了叁人。 “啧,只打了两只。” 沐攸宁拿着丫叉站在湖旁,身段挺直,一袭红衣倒映在湖里,以金线绣在裙摆的几朵金茶花栩栩如绘,引得鱼儿争相攀咬。 她单着眼弹出石子,只听咻的一声,树上掉落两只禾花雀。 “师兄这里还有野鹿,够吃了。” 沐攸宁撅起嘴,认命地点头,跟在沐殖庭身后,不舍地一步叁回头。 两人穿过林子,树木渐疏,再行数步便踏上一条碎石小径,沿路前行,又见一道长而陡的楼梯。 沐瑶宫便是在长梯之上。 红砖玄瓦,白墙因年月变得灰黄黯淡。 可日照之下,每块砖头都闪闪发亮,屋脊上以金铸的鱼龙仍旧光彩耀眼。 沐攸宁步上阶级,走及半道,忽而回望下方林子。 “师兄,你说为什么……”她略有犹豫,观察着他的神色,吞吞吐吐地问:“师父会虚弱至此?” 沐殖庭已在门前,刚抬手开门,又放了下来。 他没好气地回答:“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师父欲要悟出第九重时,忽然中断,遇上反噬。” “可是素心秘谱上写的反噬,明明是修者和童子皆会失去心智,直至体力耗尽,心脉被内息冲破,五体经脉一同炸裂。” 沐攸宁眉头紧皱,似是被这问题困扰多年。 “我们沐瑶宫位居邪教之首,有些事实自是只能言传……”沐殖庭扶着下巴,拖长尾音:“目的是造些弱点,让外人放下戎心。” 长居江湖排行榜邪教榜首,以习双修的沐瑶宫,现由一男子统领全宫,且岛上仅有两个亲传弟子长居,清幽静谧,若非知情者,只道是进了世外桃源。 沐瑶宫讲求阴阳调和,不论先天根骨如何,内力厚浅,只要习完素心秘谱,再寻一内力淳厚的童子交合,吸其精阳,二者体内真气互缠融合,内息会冲破重重经脉,一下大增。 然而,素心秘谱仅授招式心诀,在吸阳之前,无论练得多勤奋,都只能将这种种烂熟于心,身体比常人强壮,行动迅速一点,力道大些许,毫无内力增长之势。 虽能习同样的心诀,可也如一般的秘籍般讲求身体契合,体质愈阴,吸取的童子阳气就能融合更好,多以先天属阴者能有大成。而沐瑶宫的修练,并非仅靠双方打坐调息、提枪习招——乃是世人眼中的男女交欢。 “因此,要慢慢冲破每一重的话,便要不断找寻有内力的童子修练,招式愈高,供阳的童子自身内力也同样要更深厚,不然找再多的,都只能停济不前。” “我自是知道素心秘谱的厉害之处,还知道被称为邪道的原因。”沐攸宁点头接话,把自己知道的一并道出:“习了素心秘谱后的真气霸道至极,不仅交合时会进入对方身体,同时将童子的内力吸进我们体内,童子自此容不得沐瑶宫以外的其他门派内息存在,就这样一步步蚕食对方多年来的努力。” “鲜有人能接受我们的真气,在此之后两者融合,使其功力与我们齐增,若遇上这类人,最好要他为自己所用。” “可我问的是,为何师父会虚弱至此啊?” 沐殖庭扶额,她向来不是会追问到底的人,也不知今日为何非要求得个答案,更觉无奈,解释道:“你不都说了吗?修练时真气会进入对方体内,而交合过程只有修者能中断,却也非毫无风险。若我们收息时心神不定,遇上反噬的不是只有童子。” 沐攸宁叹气,确认了心中猜想,就是说所谓的反噬于被榨压的童子而言是无一线生机,而于修者这方,则是机缘了。 什么五体炸裂,是来骗骗世人的话,实情是经脉受损,假如调养得当,安稳活过余生也并非不可能。 她摇头不语,默默走到厨房为师父炖汤。 *** 厨房升起缕缕坎烟,幽淡的药香飘散至沐瑶宫每个角落。 沐云生只穿一件淡青宽袍,松垮垮地系着腰带,一手托着头靠在椅背,下身以毛毯遮挡,外露的脚背亳无血色,青筋隆起。 他衣襟半敞,虽未施粉黛,看起来却妖艳得很。 沐攸宁见怪不怪,捧着用鹿筋熬好的药哄着他:“师父,你就喝了吧?” “一股臊味,拿走。” 她唉了一声,凑到碗边嗅了嗅,道:“明明就香浓诱人,简直让人垂涎叁尺,师父你鼻子不好啊……” “走开。”沐云生像小孩子一样,别过脸去。 沐殖庭紧抿着唇,吁出一口气,接过碗道:“我来吧。” “师父。”沐殖庭轻声叫唤,拿起汤匙。 沐云生回望,看着两个徒弟好半晌,嗯了声,沐殖庭便站了过去,一下一下喂他。 “素心秘谱,能倒背如流?”沐云生伸出舌尖舔唇,药汤的回甘才刚开始在口腔散开。 “是的。” 两人异口同声。 沐云生笑了笑,又看向沐攸宁,心想,这个徒弟是他带着沐殖庭游历时捡回来,本只是看她孤苦伶仃,留下来当个跑腿也好,却没想到她在知道双修是什么时,还主动要求拜师,愿陪自己到最后。 反倒是沐殖庭…… 他没将视线从沐攸宁身上移开,口中却是问另一个人:“庭儿,今年已有二十五?” “是。” “若是世家子弟,早就成家立室。” 沐云生的语气似是关心,也似是试探。 “师父多虑了。”沐殖庭攥紧拳头,又松开手,答道。 “这些年委屈你们了。”沐云生不甚在意,继续说:“下山历练去吧。” 听到下山历练,沐攸宁眼睛亮了亮。 自沐云生受伤后,他遣散了这宫上下所有人,二人虽贵为弟子,却因此什么都要做。 倒也不是有怨恨,她喜欢岛上的安宁,内心却也同样渴望外面的自由。 记得她拜沐云生为师的契机,其实很简单。 想要名正言顺留在一个地方,能被她视作归处的地方。 若只单单做下人,不仅要时常担心出差错,到岁数后还是要被赶出去。 那年她十岁,身份还是沐瑶宫的下人,守夜的人刚好病了,找了她顶替,在沐云生门外待了一夜,被里面传来的阵阵呻吟声勾起好奇心。 有人说过,行房一事,若非你情我愿,便成了不堪的耻事。 要尝云雨之欢,定必是像房内的两人吧? 沐攸宁刚要在窗纸戳出一个洞,便见门吱一声打开。 房内黑灯瞎火,外面月色明亮,照在沐云生脸上,他只披着件中衣,似是匆匆穿上,还露出大半胸膛,身上的肌肉壮而不硕,肤白如雪。 沐攸宁微张开嘴,想要解释,便听沐云生问:“可喜欢看?” 她下意识摇头:“不是特意偷看你修练的。” 沐云生笑了笑,丢了本书给她:“看了就得入我门下,今后世人将视你作轻浮女子,无法生儿育女,能否寻到夫君还难说呢。” 沐攸宁看到封面上素心秘谱四个字,便知道这是难得的学武机会。 她快将十一岁了,从前没练过武,更没学过什么心诀,仅仅是锻炼身体,怎么都是不足以自保的。 沐攸宁也不是非要学到扬名天下的武学,可习武这事,并非她有心便能做。十岁小孩筋骨半定,本已不是别人收徒的首选,且再约莫五年就要及笄,筋骨也基本定下,届时更不会有人愿意授她那些珍贵的秘籍。 只有这沐瑶宫,从前她在丫鬟闲聊时就偷听到,是一门不拘男女,不论年纪都能修习的邪道,为世人所不齿,得以交欢提升内力,愈要往上爬,曾同在床帐的人自是愈多。 除宫主亲传弟子以外,别人都只能习得心诀的头四重,饶是如此,都足够让人心动。 更别说手上这本是完整的素心秘谱。 沐攸宁向来不甚在意名声贞节,能否生子育女也并非她所要考虑的事,但说到底,沐云生就这么收她为徒也太随便了吧? “还有要问的?”沐云生见她犹豫,抱起双手问道。 沐攸宁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听闻……交媾乃是肮脏之事……” 从前在家里,总见些丫鬟在院子角落行苟合之事,又或半夜爬上主子床头,最后哭着被灌避子药,侥幸躲去,也逃不过滑胎药,更甚是棒打而死,陈尸荒野。 生而为奴,命贱;生为奴籍的女生,那可算不上是命。 姨娘反复在她耳边强调,男女之事都是人生必经的一遭,什么名节也只是表面,哪有比能活下来更重要的事? 只要性命不丢,皆为小事。 姨娘说,当年使尽手段爬上老爷的床,生了一儿一女,却没有飞上枝头的幸运,深居在后院之中,弥留之际才猛然醒悟,一旦像她般用下作手段送上自己的身体以换取什么,便是自辱。 她后悔至极,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 最忌双方非你情我愿,就成了天底下最龌龊之事。 沐攸宁那时还小,不明所以,此话却深深印在她脑中。 不在乎名声是一回事,觉得肮脏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她也不愿去做强夺别人贞操的恶人——哪怕对方是男子。 沐云生笑声清朗,瞬间把她从回忆中拉回来,只听他问:“那你又觉得,我脏吗?” 眼前的人如沐春风,笑意明媚,怎么也跟这字扯不上关系。 沐攸宁呆呆地摇头:“不。” 沐云生回首轻唤,便见一精壮男子走了出来,从后环抱着他,半张脸埋在他肩窝,仅抬起双眼看着沐攸宁。 那男子褐色皮肤,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却有着说不出的气势沉沉压过来。 男子问:“情到深处的水乳交融,还能使功力提升,怎能称脏?” 沐攸宁小声嘟嚷:“这不就因为世间难寻一个相爱之人吗……” 她忘了那两人怎么回答,只记得在空明的月夜中,二人相拥的身影,好像为她指出了一条路。 *** “宁儿。”沐云生轻咳几声,顺了气才继续说:“收你为徒,只是兴之所至,害你走上条不归路。” “师父,我不会后悔,对于种种过往,也不曾有悔。” “那便好,记住你们师兄妹二人,何时都不是敌人。我不在后,这沐瑶宫一样是你们归处。” 眼见两人要说话,沐云生摆了摆手:“为师自悟的第九重,修练至半途,童子被他所杀,我强行将其运了一遍,写到秘谱上……” 沐攸宁与沐殖庭对望一眼,“他”就是那个褐肤之人,因身体能与沐云生的真气相以融合,被收为男宠作练功对象,二人日久生情,几乎形影不离。 然而,习素心秘谱,若求突破下一重,还是得用阳气极厚的童子。 “他”在妒忌之下,一拳穿过童子的心腔,同时在沐云生的胸上也留了一道疤。 修练中断,经脉逆行,本来及时静养还能安渡余生,沐云生却因强行运功悟出第九重而变成现在的样子。 命不久矣。 沐云生以拳头抵唇,不住咳嗽,衣领往下滑去,露出胸前呈环形放射状的伤疤。 沐攸宁觉得,像一朵向日葵。 她眼眸低垂,喃喃自语:“不是说休养妥当能安渡余生吗?师父怎么要说这些话……” “为师只是觉得,时候到了,去闯闯也无妨,谁先习完九重,在此之上悟出第十重,这宫主之位便传给谁。” 沐殖庭:“年底的武林大会,师父会出席吗?” 沐云生轻阖眼睫,勾唇不语。 眼见他面露疲态,沐攸宁率先退下,回房收拾行李。 听沐云生的意思,像要他们尽快下山,而且愈快愈好。 沐攸宁自背诵心诀已过五年,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有努力锻练,若下山能寻到一个功力深厚且纯净的童子,说不定一下能突破到第二重。 她不舍地把沐瑶宫全逛一遍,将吃食放妥,把要紧的用品挪至低处,一切布置方便沐云生使用,最后又绕回沐云生那处。 “师父。” “来做什么?” “这不是怕见不到你了吗?” 沐云生啧了声,眼神却十分柔软,道:“有话快说。” “他……还有师兄……”沐攸宁吞吞吐吐的,提了一口气,说:“你恨他们吗?” 沐云生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那人并非真的爱慕师父。” “不全是吧,世间本无纯粹的东西,我是爱他,可最后还是把他杀了,这……又还有什么仇恨可言?” “世上唯有爱之一字,并非我们能追寻的事。宁儿,委屈你了。”沐云生咳嗽几声,继续说:“不要和你师兄闹翻,他是最疼你的。” 沐攸宁欲要反驳,见他脸色转差,只能点头应下:“知道的。” “宁儿,我累了。” “师父,江湖险峻,不知徒弟还有无机会再侍候你,一叩谢收留之举;二叩谢养育之恩……” 沐攸宁哐哐哐连嗑叁个响头,抬头时咧嘴大笑,道:“徒儿要走啦!” 沐云生也笑了,摆摆手说:“快走,干脆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还是唠叨一下: 写这本纯属兴之所至,无大纲,确实也有很多不足,在太有断裂感的位置已尽所能地修了。 肉随感情戏,勉强算有,后期会比较好些,但在这里只能算个电动车(沉默 它作为一本为脑洞而生的小说已经很符合我心中标准啦~所以全文免费,很多地方写得有些抽象是因为偷懒在脑海补全哈哈 大约归类于:"来都来了"、"都不容易"、"是个孩子"、"大过年的"以及—— "写都写了就丢出来别浪费" 不排雷,看到后面/不合理想骂也随心,只是更建议点上一页别气着自己 唔,废话是有点多,如果觉得烦厌可以留言说一声!我会把章后碎碎念删掉!大家开心看文最重要啊!!! 第二章修道者 白云缭绕,飞鸟出林,重山之上的长梯,有两个身影互相追逐,一红一白晃得飞快,往山下的方向急奔。 南宙以群岛立国,除靠着邻国的几座岛外,出行都需渡船代步。 沐瑶宫山下长期泊着大小船各一艘,沐攸宁向师父告别后便向沐殖庭提议比试一番,谁先下山谁就不用掌舵。 沐殖庭欣然同意,未待他准备好,沐攸宁已经大喊了声开始就直接往下跑去。 因师兄妹二人皆未开始修练,此时跑得气急败坏,沐攸宁喘着气蹦跳上船,大喊道:“我先到!” 沐殖庭认命干笑:“好,活该我掌舵。” 沐攸宁嘿笑两声,走至船头靠住,面向岛的方向。 眼见小船离岛愈来愈远,迎风前行,破开平静如镜的水面,溅起水花拍打至船身,背后的沐瑶岛变得很小很小,直至慢慢消失在眼前,沐攸宁才愿收回视线。 沐殖庭:“舍不得?” “我怕师父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我想问很久。”沐殖庭皱眉,缓缓吐出话:“怎么对师父这般上心,仅仅因为他肯授你全本秘籍?” 沐攸宁稍稍一愣,柳眉轻拧,语气轻淡:“还不是见师兄你不愿担起弟子一职?更何况,师父本就没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 “你知道什么?” “有什么是我要知道的?” 沐殖庭的语气很重,见沐攸宁神色自然地对答,才又缓了些。 “我不喜师父将你拉进坑里。” “师兄,这事我真不后悔。” 沐攸宁笑了笑:“没被他捡回来,我早就死了。又没一技傍身,被其他什么人捉去,被逼嫁人生子,更甚是只能在勾栏度日也说不定,半点自由都没有。眼下我能有选择的权利,又有武功的得益,岂不美哉?” “胡闹。”沐殖庭不同意,厉色道:“小姑娘就该被宠在深闺,相夫教子有何不好?” “那师兄宠我呀——” 沐攸宁早知道他想法古板,话里带着几分戏谑,却也不去点破。 听他轻哼一声,沐攸宁继续道:“咱们江湖儿女哪有这么多讲究的,难得走出四面砖墙,当是有得必有失。” “女德有道……罢了,你没学过,讲不通。” 沐攸宁嘴角微弯,眼底却毫无笑意。 没学过? 她可是自小听着这些长大的。 正因为学过,才知晓原来世间女子不被一纸婚书所困,不用因硬守贞操而丢去性命,凡此种种都是世间难求之事。 若一生只呆在宅院之内,她不会有机会看到江湖上也有英姿飒爽的女侠,一人一剑浪迹天涯,丝毫不比男儿逊色。 她说的那句话,并非代表要去成为一个轻浮至极的女子,该有的道德早刻在骨子里,只是师兄刻板的话,也不对。 就像姨娘一样,仅仅是为生存拼命活下去罢了。 世上人千万,当是要活成千万种模样。 二人起了个不甚愉快的话题,数日来气氛微僵,到上岸这日才回复原貌。 “师兄,小船给你,我会走其他路线去西殷看看,就此分别啦!” “只说你一句,有必要避着我吗?” 沐攸宁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半瞇起来,倚在船身很是惬意,笑道:“不是你怕我碍你好事,要分道扬镳吗?” 沐殖庭自知辩不过,摆手示意让她走,又像放心不下似的,大声叮嘱:“别去招惹恒阳教。” “恒阳教?”沐攸宁停下脚步,回头问。 沐瑶宫这几年近乎与世隔绝,只沐殖庭有相识在外,不时有书信来往,每当有什么大事都会对她提点几句。是以,她对江湖上各门派的纠缠也勉强有了解,下山之前还特意找沐殖庭问个清楚明白,免得被招惹都找不到报仇对象。 说不定原本沐瑶宫的人早就自成一个新派系了,但过往的新仇旧恨却都通通会算到她和师兄身上。 沐攸宁悄悄点头,还记得师兄说过沐瑶宫的名声十分不好,若有不懂眼色的人指着她大放厥辞,也不奇怪。 “对,是近年新兴起的教派,以杀手起家,据闻只要肯付钱,便是武林盟主都逃不出追杀。” 沐殖庭在怀里扔她一本书,她粗略看了眼,竟是《江湖排行榜》。 “应该没人认得我吧?” 沐攸宁挠挠头,她倒不是害怕,只就事实而言,确是不会有人追杀她才对。 沐殖庭耸耸肩,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这江湖上的恩仇没你想象中这么简单。” 眼见沐攸宁颇有些心不在焉,他也不再多说,就此道别。 望着她轻快的脚步,沐殖庭眸色愈发黯淡,最终只深深叹了一口气。 *** 沐攸宁怀中藏着几张银票,身上没多少行装,连荷包装的都是投靠沐云生之前攒下的一些碎钱。 初出茅芦,她也不着急修练,打算在途中打听一下现在的情况,若能寻到自愿供她精气的人,哪怕功力只有一点长进,也是好事。 她记得十年前的西殷混乱得很,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转一点。 都说权力使人腐化,西殷作为江湖各派的根据地,大多都和权贵互相勾结,明面上不让他们的人进入官场,背地却安排好路,先将人留在府中,后改名换姓地把人塞到朝堂上办事。 世家子弟出生后跟着府上的人习武,有资质高的便入门拜师,该些门派也因此得到庇护,即使闹事横行也不怕。 就像藤蔓般互相攀附,互取所需。 沐攸宁掂了掂荷包,掏出两文,走到摊前买了个肉包,问:“大哥,你知道到西殷的方法吗?” “邻岛有陆路,可是最快的客船还要半个月才来,姑娘赶时间的话,怕是要到渡口租私船了。” 时间倒是不赶。 沐攸宁笑着道谢,一手翻书,另一手拿着包子边走边吃,盘算着住客栈的花费要多少。 原先是打算跟沐殖庭在这岛歇个几天,再跟着他的船到雷娜岛走陆路,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觉得再和沐殖庭待下去,便是不吵架,气氛也只会一度僵持下去,连忙把人赶走了。 或许做了这么多年师兄妹,默契还是有的,沐殖庭把她留在这里后就开船走了,不作停留。 沐攸宁猜不出他是会沿计划走陆路,或是一条水路走到尾,直接驶到西殷的渡口,这并不是她需担心的事,目前她只想快速看一眼江湖排行榜所列的几个大派别,希望尽早摸清形势。 排行首位的是以刀法闻名的玉城门,紧随其后的便是踏雪山庄和霜天阁,医家出身的百草堂则只列位第十。 至于邪道的榜首…… 沐瑶宫今年大概不会再连任了吧?毕竟就只剩下几人,怎么都斗不过擅用蛊毒的千幽堂和同习邪功的天齐阁。 她粗略看过几页便收起书,细细打算今后的走向。 钱暂时是不缺,但万一呢? 没记错的话,一度有传是西殷的帝皇先与江湖勾结,虽消息被强压下去,可看到朝相所作所为,未必不是上行下效。众臣视礼法为无物,纵民生未平,倾轧又起,人命在他们眼里却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换而言之,除拳头以外,唯有财势令人服众。 沐攸宁正欲往客栈的方向去,瞥见不远处有位道长摆摊,却不知是他相貌俊朗还是道法当真厉害,竟有不少人正排队算卦,而绝大部份都是年轻的姑娘。 要说民风开放,还真没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南宙。 宙国位居南方,其地理繁复,以群岛立国,又奉其中最大的岛屿为首都,岛与岛之间虽有来往,交往却不频密,好些民族至今仍信奉祖上流传的神魔,穿的是为方便劳动而露出四肢的民族的服饰,更有些偏远的岛民是母系氏族。 对于别国来说,南宙的民风与他们大相径庭,故视他们为难以沟通的蛮人,即使叁国间签定了协议让民众可相互经商走动,当中的歧视也并非单靠一纸法则能消弭。 幸而他们也不甚在意,有人前来岛上交流当是欢迎,只要求来者跟着岛上的规矩,不得反抗。 沐攸宁步伐利落地走到摊前,正竖着耳朵听听这位道长是否真有本事。 排在前头的几位姑娘已候了许久,生怕被谁人占了位置般,皆警剔看向来者。沐攸宁恍然未觉,她挺直腰背好奇地往前探了探头,正半瞇起眼认真打量,那双桃花眸如狩猎中的赤狐一样狡黠灵动,在别人眼中却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众人刚要开口责骂她不好好排队,便见那抹艳红戛然停住,立在摊子的不远处。 道长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及冠。 沐攸宁有点讶异,这不都要修道多年才能有所成的吗? 更让她震惊的是,这位小道长身边跟着的并非道童,而是一袭黑袍,披着面具的护卫。 虽然沐瑶宫的人在找到童子修练之前,皆是不通武艺,可习得心经后,独一个本事大有长进——分辨人的内功深浅。 许是为了让弟子顺利找到修练对象,素心秘谱第一重便是让人定神运气,靠观察辨别对方内力是否可收为童子之用。 护卫是武功高强不错,但这位道长也非普通人。 寻常人肉眼看不出他身上有异,只沐攸宁早将心经倒背如流,才察出他的颈脉处不时有微弱的颤动,像是这身体困不住先天的内力,要从皮下冲破出来;丹田处的起伏频繁有劲,不时有一息停滞,都是他不自觉抑压身体强大内力的证明。 “令公子昨日遭受水祸?” 道长含笑问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无容置疑。 他并未像普通道士规矩地抱着拂尘,带着夸张的手势左指右点,而是握着拂尘的尾端轻轻晃动,似要挥去绕在周身的烟火气,一举一动皆让人赏心悦目。 坐在他面前的年轻夫人连连点头,认同道:“是的,我儿腿脚不便,鲜少出门,更别说得罪人,昨日刚踏出门外便被淋了一盘臭水,无奈之下已立马梳洗,怎料晚上突发高热,实是怪事啊!” 沐攸宁听得歪了头,心里暗笑,想着这位道长果然也是出来混口饭吃的骗子。这看起来是凑巧罢了,其儿子鲜少出门,想来身子骨不算好,一盘冷水淋下,会病也不为奇。 她抱手轻哂,心中所想更是直言不讳,待有几道目光投来,意识到这似乎并不太好时方抬手捂唇,缓缓转身欲逃。 “姑娘所言极是,确是凑巧而已。” 不料沐攸宁转身的一刻,竟见那道长笑盈盈地看着她,赞同地道:“故贫道问的,是祸——乃是灾害,自上天的惩罚;也可解作碰上不该得罪的鬼神。” 这话本就是说予那位夫人听,可眼下与之四目交投,沐攸宁竟生出他是刻意向自己解释的念头,对方笑意清和,有如身后拂来的春风轻柔,却仍挟着属于寒冬的凛冽,一旦察觉便再难忽视。 沐攸宁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这位道长并非冒失之人,故意在短短几句话中现出端倪而又不再继续辩解,如此刚好的诱饵非但不让她生厌,反倒引得她心痒痒的,欲要在对方身上一探究竟,也许能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些会叫她难以抗拒,甚或深陷其中的秘密。 道长食指抵住龟壳在桌上转动,不消一会儿就掉出叁个铜板,如此反复数次方自沐攸宁身上收回视线,他眼底笑意更深,道:“夫人若不将事情一一道出,请回吧。” “我说!我说便是!” 那夫人急了起来,双手不安地绞着帕子,目光飘忽,低声说:“我儿换洗后,是坐轿子到渡口等他父亲。” 这位夫人碍于面子而隐瞒了不少细节,如今被直白点明,颇有点不情愿地娓娓道来。 却说她儿子刚坐上轿子,认为天色尚早,当下决定先绕路去山脚处买些糕点。 山脚下的茶棚虽小,那对夫妻的手艺却令人赞不绝口,许多人特意前来这岛上为了买他们自家做的枣心冻糕,尤以春夏的人流最多。 枣心冻糕入口软绵,冰凉的触感不因温度变质,存放月余也没问题。故而大量的人都会在夏季买了作小点心,在赶路时充当冰块降温,口碑甚好。 然这对夫妻脾气古怪,不喜与人交流,茶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搬去新的位置,这次就刚好在山脚下的小溪附近。 那夫人的儿子出门后耽误了时间,赶到时正好只剩最后一份,情急之下使了阴招,用拐杖绊了排在前方的小女孩,其右脚恰巧跪在尖石上,血流如注。 他只见人倒下,没想太多,待他高兴地抱着糕点转身时,竟变成自己失去平衡,往小溪滚去。 家仆几人惊得赶紧将他捞起,但奇怪的事就发生了,这只是条小溪,水深更是仅仅及腰,可无论家仆怎么使劲都未能将人扶起,半刻过去,就在众人以为他已被淹死才开始挣扎,倏地僵着身子站得笔直,眼神凌厉,一语不发地往边上走。 更诡异的是,那小女孩明明伤得很重,在他站起的一刻却止住哭声,咯咯笑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跑走,很快就消失踪影。 反倒是那夫人的儿子,落水后并未有受伤,站稳后才见右脚的血汩汩而流,染红了小溪,立在溪边一动不动,忽地仰着头往后倒去。 家仆把人抬回家后便是提到的突发高热,昏睡不醒的状态了。 “魂魄本无形,吸食天地灵气后能化作万物形态。鬼邪若有害人之心,令公子早已命丧黄泉,他得罪的并非寻常小孩,而是踞于溪流的水鬼。” 只见道长用食指在龟壳上敲了两下,漫不经心地道:“不是说了山上有汲了邪气的猛兽,异常凶恶,切忌靠近吗?为何还要在山下聚集?” 眼见那位夫人表现惊慌,他也算是再度警示一遍了,便不再多言,迅速将铜钱收好,轻舔薄唇,回头跟护卫说:“收摊。” 队伍上只剩张张苦瓜脸,那位夫人在知道得罪了什么之后,表情也不比他们轻松。 沐攸宁见人群渐散,也拂去刚才的无谓念头,欲随人流离开,回身剎那却见那道长直勾勾地望着她,以指头夹起叁枚铜钱抛在半空,待铜钱依次落入龟壳方莞尔道:“姑娘所求之事,今日定能圆满。” 未待她反应过来,道长已转身跟着那位夫人离去,羽衣蹁跹。 照他所言,岂不是能在今夜找到童子自愿陪她修练? 沐攸宁只觉好笑,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径直往客栈投宿,蓦地想起他所言的邪魅,心中竟有一丝动摇。 这位道长确实有趣,就连他故作玄虚的话语亦未叫她烦厌,若他当有些本事,那么山上很可能真有她未曾见识过的鬼怪—— 沐攸宁笑逐颜开,难得无人拘束,且到山上见识见识吧? 第三章除恶兽 一声收摊,众人也知今日已无机会,只讪讪离去,盘算明日再早些来排队,若能得到这道长指点一二,家中的怪事都能随即解决。 两人跟在夫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偏生那夫人急如星火,每看到他们没跟贴,又匆匆往回走,反复好几遍,终于绕到宅中。 她也顾不上备茶招呼二人,径直走到一个房间,抽泣道:“儿啊,娘找人来救你了!” 那道长随她站在床侧,抱手盯着彷似熟睡的小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掩饰过去,右掌按住他的前额,举起左手结了个手印。 只是在溪流喝了浊水而已。 那位夫人见他就这样开始驱邪,不禁担忧,问:“不知赵道长打算怎么为我儿驱鬼?” 赵清絃左手心向内,食指、中指和姆指叁指相抵,身后黑衣护卫随即掏出一张黄符,对折两遍,塞了一半进小公子口中,本正沉睡的人猛地睁开双目,眼瞳发绿,龇牙咧嘴地低吼。 那名黑衣护卫看他专心驱邪,便接话道:“夫人安心,仅是邪气残留在小公子体内,想来那水鬼只是小惩大戒,并没有附身。” “赵道长你一定要救我乖儿子啊!!” 赵清絃不欲与她废话,眼见这东西并非所寻的药引,一心想尽快解决,用剩下的时间去试运新悟的咒术。 “澄流,剑。” 闻言,澄流就抽出腰间的佩剑递去,只见赵清絃松了手诀,握剑刺在他口内黄符上,夫人吓得要扑上前,却被澄流用力拦住:“那道是收秽符,能将脏物尽数抽出。” 小公子眼中绿芒并未消失,赵清絃右掌在他额上用力一拍,不过顷刻,双瞳渐见清澈,转动一圈后又慢慢阖眼。 绿光欲从他口中喷出,皆被黄符挡回去,剑身慢慢染成青色,不消一会儿,光芒幻化成细针,往四面八方散射。 赵清絃早有预料,那绿光是水鬼长期待在溪流,污染了水源留下的邪气,别说并不浓烈,离开了本体只要数日就能消散。 但既然来了,他总得做点事情将邪气驱除,低吟一句,右手掐出道印自上而下划出结界,青针未至叁人面前,就像碰上无形的铁壁般,撞得咣当声响,齐齐掉落地上。 赵清絃强忍住内心的失落,挂上笑脸,道:“夫人可以备好银票了。” 那夫人待在现场见识过驱邪的情况,虽未被吓晕,可双脚发软,眼见儿子的情况当真有所好转,放下心头大石的同时跌坐在地上。 澄流眼疾手快,把人抽起,让她将大半的重量先靠在自己身上,待缓了口气后才松手。 那些青针虽是邪气幻化而成,但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么一屁股坐下去,岂不成了刺猬? 那夫人也回过神来,倒没有跪下,只不住抽泣说着感谢的话,闹这么大的动静,本不相信世间有鬼神的老爷也都惊讶不已,携银票一同答谢。 赵清絃:“实乃贫道份内之事,令公子好生赡养几天便可恢复元气。” 说罢,他就领着澄流大步往外走,拐到巷子叁两下动作就将一身道袍脱下,露出里面的藏青色长袍。 即便穿了两套衣服,赵清絃的身子看上去仍比常人薄了半圈,此时道服一脱,贴身的衣衫更显他瘦削。 澄流看他一脸别扭,戏笑道:“你这道长倒是装得有模有样。” “所以是谁想出来的烂主意?”赵清絃将道服塞给澄流,骂得颇是有气无力,又道:“一直驱散的都是些无名小鬼,几天高热,自然就能散,还要我多此一举,白白耗去体力。” 澄流熟练地接住东西,回话:“你不还装得乐在其中?可别怨我啊。” 赵清絃并无半分被拆穿的不自在,仅叹了口气,道:“本以为是被茯蟺缠身,这东西可真不好找。” 澄流白了他一眼,说:“又不急。” “不急?”赵清絃冷笑一声,屈指弹在他面具上,道:“出没在黑夜的五彩云雀之心脏;吸食浓厚鬼气为生的茯蟺;只活在至净之水里的汵风鱼,今年之内,叁种药引我必要找齐。” “我担心你身体……” “看着虚弱而已,力气还是够的,不需用法时与常人别无二致。” “骗谁呢,你身体远比他人要差,便是着急也不必在大晚上去找吧?”澄流叹了口气,退让一步:“好歹也休息一夜。” 赵清絃垂眸,用手指戳了戳胸口的位置,轻声道:“下午遇到那姑娘时,这处,跳得实在厉害。” “或是悟到新阵法,或是……”赵清絃顿了顿,并没再往下说,心中隐隐觉得这个猜测过于大胆,就连他自己都不愿去相信,只好扯开话题叫澄流放宽心:“罢了,反正我说了山上有邪兽,应当不怕被人打断施法。” 澄流动了动唇,似乎想问什么。 这一路走来,赵清絃都显得清心寡欲,两人摆摊遇过许多女子投怀送抱,可无不被拒于千里之外,他几度担心赵清絃是否身体羸弱出了问题,直至把话问出口,换来一记重拳,赵清絃才没好气地解释他不能担着这副破烂的身子祸害姑娘的一生。 时至今日,巧遇的这位姑娘长相柔美,尤以一双桃花眼最为勾人,声甜如蜜,没刻意娇声细语,甚至没主动攀谈,他却看得出赵清絃有所动摇,这番变故叫澄流心生不安,若说此前忧虑于赵清絃的身体,如今便是怕他会被陷害丧命。 赵清絃向来足够清醒,可眼下他竟将此推说成悟出阵法,澄流思量几许,讷讷问道:“当真是悟出新阵法的缘故?你就没想过是国师刻意投下的陷阱……” 他稍稍一顿,心虚地扶了扶面具,见赵清絃脸无不悦,方吐出下半句:“不是说不会去祸害姑娘吗?” 赵清絃但笑不语,确认过腰间的折扇仍在后便径自从澄流怀中摸出匕首,提步就往大山的方向前去,边走边把人赶走:“我去试试新咒术能不能行,或会去找五彩云雀,你回客栈不必等我。” “明天开摊吗?” 赵清絃笑意盈盈地反问:“全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你说呢?” *** 眼见天色入暮,沐攸宁用过饭后便朝山上走去。 她虽仍是不通武艺,可打猎的本领不错,以往没有沐殖庭帮助,也试过一个人搁倒大黑熊,倒不怕遇到什么大型野兽,故而此时心中的好奇更甚,只想要一睹那位道长所言的邪兽与寻常兽类到底有何不同。 沐攸宁沿着宽阔的土石路上行,走过几个坡地,右侧立棵粗壮的大树。 不知是风沙所蚀或是什么原因,大树的干身中空,被枝叶虚虚掩盖,她拨开一看,竟见树洞对面藏起一泓粼粼冷泉,碧绿澄清。 冷泉旁,一位少年正双手合十抵在前额,直跪在地,膝前横放着一把匕首,左侧躺了只被剖开胸肚的小鸟,毛色五彩斑烂,极之罕见。 少年一身藏青色流云纹长袍,配上墨色银丝镶边的腰带,一头黑发只随意用绳高高束成马尾,背向沐攸宁。 她挪了挪位置,正好看到少年的侧脸,颇觉眼熟。 他虽身着锦衣,可时值春天,衣袍并不厚重,修身的长袍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出身形单薄。 与此同时,忽见西方草木簌簌作响,几道黑影在暮色中摇动,偶有兽声低吼,人声被晚风吹散,只余萧瑟。 倏地,那道长约一丈的黑影正往冷泉方向扑去,猛追着前方两名男子。 二人皆着青衣,系上青色发带,腰间别着大刀,沐攸宁很快就辨出他们是玉城门的弟子,武功再弱,应付一只老虎也是绰绰有余。 沐攸宁怕被老虎发现,把身子压低,屏息静看,那两人也看见了锦衣少年,许是正道中人皆心怀大义,双双提刀与老虎对峙,看起来有板有眼的。 她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且错得十分彻底。 不消一刻,沐攸宁便看出两人正落在下风,其中身量较高的那人动作生硬,刀法也凌乱,心中不禁为他担忧起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并未退缩,依然牢牢把少年护在身后。 少年跪在泉边未动,身上内息极为浓厚,口中振振有词,不知是过于专心还是毫不惧怕,全然没有回头看向身后的打算。 对比之下,那两个青衣男子开始力有不逮。身量较高那个更有那么一两下被老虎的肉掌击中,刀身反弹至身上,痛得他一个踉跄往后滚去,松开了武器,在地上扭来扭去的同时,理直气壮地对锦袍少年吼道:“你怎么不帮我!” 沐攸宁暗自扶额,啧了一声。 弱成这个鬼样子还好意思撒气到别人身上! 高瘦男子原还想在地上撒野打滚,老虎却是不给他机会,喷着绿色的团团雾气,往他方向咬去。 沐攸宁揉了揉眼睛,看来那吸了邪气的兽类便是这只老虎了。 老虎固然力气极大,可毕竟是兽类,不通人性,稍加引导就能让牠顺着自己想法攻击,便是突如其来的对仗,只要冷静沉着地迎战,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沐攸宁左右查看,最后在头上折了根手腕粗的树枝,趁着几方对峙不得空理会她,叁两下就将上面的分枝折去,做成长棍,舞了几下。 眼下的情况看起来还挺滑稽。 高瘦男子手上的刀不断被老虎震开,另一名男子使的招式连贯,但他看起来慌慌张张,既要顾忌另一人,同时又要应付老虎的急攻,大约是未曾与猛兽对阵,以致一直处于下风,半臂被扒出一道爪痕,看着颇为吓人。 少年仍保持直跪之姿,老虎不时分神向他低吼,却又不敢攻击他,沐攸宁只觉奇怪,未容她细想就见高瘦男子被拍倒在地,吐了一口血。 “左师兄!” “让开!” 眼见老虎就要扑向伏在地上的人,沐攸宁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正巧与另一名男子同时喊话,她利落地用棍子横在老虎的下巴,往上一挑,左脚顺势往虎眼踼去一颗石子,仅数下就把局势扭转。 “退后。” 沐攸宁踏前一步,挡在左怀天身前,双手紧握长棍,这棍子造得粗糙,更没时间削尖,攻击力极弱,可若能抓好时机,也不是不能赢。 第四章想要你 倾晖西下,天色渐昏,少女一身红衣却如斜阳洒落,在两人眼前晃过。 左怀天趴在地上,艰难地抬头,入眼的便是沐攸宁提棍挡在自己跟前,仅几个起落,就把那猛虎吓退数步,一脸无惧,残阳顺着枝叶间缝漏出斑驳微光,绯色的光晕落在少女身上,描出细致的容颜。 他自觉丢了脸面,语气有些重:“你这姑娘来添什么乱?这不是你能应付的,快走!” 沐攸宁半瞇着眼,桃花眼里尽是戏谑,她长哦了一声,竟就真抱起手退到少年身旁,弯身揖手,语调轻快地道:“那请公子快快出手,保护好小女子才是。” 左怀天见她态度嚣张,面对巨兽不显惧色,心中一凛,认定她的出现只为了看自己笑话,连忙咬紧牙关,爬起来捡回大刀跑到石方泽身侧,在他出刀之时在旁边砍上一两下,视线却是不敢移开,生怕与沐攸宁对上。 却说左怀天在玉城门的位份仅次于门主,不少人为追捧他而昩着良心与之交好,甚或在比武中刻意落败讨他开心,致使左怀天对自己实力有了误判,为人不求上进。若他仍留在一方宅院好好练功倒不会受什么挫折,可眼下被丢到江湖历练,更在这荒山野岭与猛兽对上,内心早是急得不行。 石方泽是他师弟,武功不俗,然而为人胆小,遇事总是畏首畏尾,先是身负了伤,现在左怀天还不住地抱怨,直乱他心神,眼下出手愈发迟缓,渐渐受制。 两人应对得勉强,却不知这老虎受邪气的影响甚浅,除了不知饱腹、力量较大之外,与寻常并无差别,若非如此,以二人的身手面对被妖邪控制的颠狂巨兽,早就命丧黄泉了。 沐攸宁打了个哈欠,像嗅到什么异味般皱着鼻子,她定眼一看,竟见到石方泽为护左怀天,整个背上都血淋淋的,那场面真真是吓人至极。 难怪空气中忽然染上浓厚的血腥味。 “……没本事的话是在装什么好汉?” 沐攸宁低骂一声,眼见老虎两只大爪正稳稳压住两人,石方泽拼了命以刀挡在张开的虎口上,她也不打算以虚招糊弄那头恶兽了,趁乱就撑着棍子桶进老虎的口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唯恐力气不够,还就着树干蹬了一脚,以体重使木棍插得更深。 那近人高的棍子没入大半,而石方泽也忍住伤口的疼痛,发力往老虎的脖子抹了一刀,这混乱才得以平息。 石方泽:“谢谢姑娘出手相助。” 沐攸宁对左怀天没什么好脸色,可愚忠的人实属少见,因此对石方泽倒有星点好感,只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言。 左怀天吓得够呛,但骨子里的高傲却是不允他向人低头,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恶意:“姑娘难道是为了捕杀的赏金才来的吗?” 沐攸宁愣了愣,她可不知道什么赏金,但左怀天的语气着实让她不爽,便挑眉反问:“不然呢?” 左怀天一听,心道果然没错。 这赏金给她倒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他在渡口认识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乃这乡长之女,人美心善,许诺会以私船载他们到雷娜岛,只因忧心山上妖兽会祸害居民,迟迟不愿出行。 左怀天一听,小事一桩!拍着胸口再叁保证会妥善处理,万般自信地揽下了这事,连准备都没有就雷厉风行地奔到深山,寻得恶兽。 如今若是消息传出去,老虎并非由他而除,岂不是会被那位姑娘看轻? 他心下一急,忙道:“这可不行,老虎是由石师弟所杀,姑娘居功可不太好吧?” 沐攸宁瞪大双眼,且不说她有出手相助,便是没有,这人的敌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我看这位公子斗得满身是伤,自是该占去大份的赏金,只是……”她扶着下巴反问:“公子想抹去我的功劳吗?” 石方泽了解左怀天的为人,心知他作何打算,听到沐攸宁为自己说好话,当下更是感激不已。他生怕左怀天那张不饶人的嘴会说些难听的话,闹出什么误会,连忙解释:“姑娘别误会,左师兄的意思是我们本已应下了除兽这事,现得姑娘相助,大喜之下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沐攸宁没想居功,可她本就为钱财发愁,见两人提及过赏金,觉得石方泽确非心性差劣之人,便脱口道:“我可以与你平分赏金。” 左怀天记挂着所谓的功劳,见她应得爽快,生怕有诈,很快就在怀中掏出五两递过去:“银钱先给姑娘,我们自会处理余下之事。” 他狐疑地看向少年,动静闹得这么大仍临危不辞,也不知是否将几人的对话听去了,心中颇有点不是味儿,刚欲出言威胁,便被石方泽拉了拉袖子,示意他别多说话。 左怀天先是想骂他几句,可转念一想,既那少年没反应,多说也无益,还容易起了不必要的冲突,便悻悻住口,指使着石方泽做粗活。 沐攸宁心中有疑,掂了掂银子,觉得反正没出多少力,就是被骗也罢了,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更是不好多言,眼睁睁看着两人把老虎扛走了。 就在她和两人谈好交易的瞬间,少年终于抬起头,仅一眨眼,他就已经扯开胸前衣襟,捡起匕首,往心脏刺去。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下了,明月高挂。 沐攸宁刚藏好银子,以眼神送别二人,回身之时,便见少年寻死一幕。 她顾不上思考,急奔上前拍开匕首,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刀尖已没入他胸口半吋,这一掌下去,不仅她的手被刀划了道口子,匕首同时从少年的身体抽出,鲜血往腹部流去。 少年茫然抬头,他专心布阵,回神之时只听得四周静寂一片,以为几人都已经下山,然四目相交的剎那,却是意外地笑了。 “姑娘,又见面了。” 沐攸宁震撼不已,她一直只看到这少年的侧脸,心思又放在猛虎身上,现在蹲在他面前,趁月色看清前人,才惊呼出声:“小道长!?” 被年岁更小的姑娘如此称呼,赵清絃不过微微颔首,表情平静地扯开话题:“山上有恶兽,姑娘为何会独身前来?” 沐攸宁仍为之讶异,甚至还不能相信下午那位仙风道骨的小道长,如今为何会想不开…… 当真是想不开吗? 她压下满腹疑问,改口问道:“小道长的护卫呢?” 两人皆对对方的问题置若罔闻,赵清絃更是默默低下了头,从袖中抽出干净的手帕,拉着她的手包扎起来。垂首间余光瞥见远处血滩里混了邪气,忆起方才的嘈杂,他很快就想通是怎么一回事。 赵清絃神色如常,彷佛对那场闹剧毫无所察,然他并不像习武者闭关修练那般屏蔽了五感,单纯是因为运行阵法之时无法中断,又凝神太过,以致睁眼之际无法辨别出是梦或现实,这才未有言语。 他本是看中此处静谧无人会来,一般妖邪不会贸然靠近法阵,故他在寻得五彩云雀便立马布阵,以咒相辅,顺着感觉尝试运行新阵法,望一举成功。 不料还是被打断了。 被打断阵法的赵清絃面无愠色,声音平平:“下午擅自为姑娘起卦,多有冒犯。” 沐攸宁怔愣一瞬,那时的铜板竟真是为她而起的卦? 她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人,但见他神色清冷,不像初见的言笑晏晏,似是心有不快,沐攸宁抿了抿唇,瞥看地上的咒言,一侧染血的匕首,兴许她根本不该多管闲事。 可事已至此,对方甚至还先向她致歉,这台阶怎么也得下。 沐攸宁轻道并不碍事,顺势向他介绍了自己。 赵清絃点头回道:“君子攸宁,此名起得不错。” 她犹豫再叁,摸不清对方到底生没生气,讷讷问道:“小道长虽不会武,却有最纯净雄厚的内力,何事看不开要寻死呢?” 赵清絃微微一愣:“我没有。” 沐攸宁不可置信地指向地上匕首:“你明明就正要自戕!” 赵清絃默了默,心脏不知是因受伤或其他缘故,竟突突猛跳,伤口的血流得更快更急,叫他好不适应,不由皱起了眉,甚至还生出与澄流一般的疑问——当真是悟到新阵法吗? 他抬手捂在伤口处,语气迟疑地向她解释:“我悟到新咒术,施行阵法需取一滴心头血。” “咒术能比性命要紧吗?”沐攸宁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听到他不惜以命犯险,更是忽略了话中的怪异之处,嗔道:“你难道不知心脉受损,性命难存?找别人的就好了啊!” 赵清絃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然,可听她视旁人性命如无物时,竟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轻笑道:“沐姑娘多虑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沐攸宁蹙眉看他,并不相信他口中的小伤。 “吓到沐姑娘,是我的错。”赵清絃眨了眨眼睛,但见少女眼中透澈明亮,犹如一头初落丛林捕食的幼兽,满身气势毫不敛藏,救下那两人不求谢礼,不为什么虚名,所行之事只凭一念。 沐攸宁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下午遇到的状态了,笑意温润,连眼底那层淡漠都有隐隐消失之势。 她舔了舔唇,生怕自己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正斟酌如何道别才不显突兀,忽然想起他一身内力,心中微动。 沐攸宁从不愿乘人之危,更知晓这番念头多半会把人生生吓跑,然当下却有着强烈的感觉,驱使着她大胆放话,彷佛在他面前提上一句也未尝不可。 赵清絃虽没穿道袍,可那身本事仍在,他跪在地上,视线自下往上看去,瞳仁与天色相互交映,更添柔和:“姑娘似有烦恼。” 沐攸宁垂首与他对视,紧张地吞咽一下。 于沐瑶宫的弟子而言,以声魅惑是基本功,可她记挂着姨娘的话,从未想过要用以诱惑童子双修。 可眼下—— 赵清絃脑袋一歪,声音却比寻常压得更低,这样的语气落入沐攸宁耳中便像掺进了不可明言的诱惑,如清风蹿入,钻得她耳根一软,颈脖也有几分酥麻之意,她望着对方唇瓣张张合合,心底躁动涌现。 “若有事能帮上姑娘,请务必提出来,赵某定当歇尽所能相助。” 林间风起,拂得枝叶簌簌作响。 他神色诚恳,根本不知她的企图。 是的,他怎么会知道? 沐攸宁笑意张扬,语气软糯,张口就道:“我想要你。” 第五章人盗天 沐攸宁不自觉放慢了语速,掺了几分不可明说的欲望,柔媚魅人,吐出的每个字都像羽毛飘落,顺着伤口悄悄探向他胸间最深处,叫人心痒。 赵清絃听了她的话,看状未受影响,脸色平静地捡起了匕首默默拭擦,语气轻柔:“我来猜猜姑娘的意思。” 明知道赵清絃仅是声音好听,沐攸宁却有他绝对是学了魅音的想法,才会使她难以清醒自持,急切地想与之双修。 沐攸宁咬住下唇,忽有点懊悔自己竟没控制住,使了魅音诱惑他。 可她也确实无法否认自己看上他的身体。 更像是两颗磁石互相吸引,又如强者相遇之际,心中横生出来那种非他不可,命中注定的感觉。 殊不知赵清絃此时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并非重欲之人,从未曾为什么东西着迷,更别说像当下,动起不该有的念头——他自是可以向她坦言自己的欲念,却又拿不准沐攸宁的心思,终是选择了卑鄙地以话语步步引导,用最不堪的手段诱使她靠近,不惜一切地与她多待一刻。 “姑娘容貌甚美,又以沐为姓,想来是沐瑶宫的人?” 沐攸宁回神,点头问道:“小道长好像不害怕?” 赵清絃低声笑笑:“沐姑娘不是什么凶猛野兽,为何要怕?” 仅一息间,沐攸宁就意会他话中之意,眼眸一亮,定定地看向他。 赵清絃眼神澄明,脸上笑意更甚。沐攸宁安慰自己这根本算不上是魅音的错,把心一横,干脆半跪下去,手轻轻搭在他膝上,试探道:“小道长就不怕这荒山野岭,孤男寡女……” 沐攸宁托着下巴,望着赵清絃噙笑的双眸,竟无端生出几分底气,心中不安也随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动作愈渐大胆,按上他的锁骨,以食指轻点,慢慢往下划去。 “干柴烈火……” 或许是体弱的缘故,赵清絃体温很低,低得他觉得沐攸宁的指尖像根正在燃烧的火柴,自锁骨擦过他的皮肤,经过胸口,燎出一道火线直往下方灼去,点亮了心底的欲念。 “赵公子难道不怕你的清白毁在妖女手中吗?” 那般炽热的温度不止给他带来暖意,更是能在须臾间将他的理智烧毁,只属于人世的危险—— 情之一字,无人能躲。 赵清絃喉结微动,哑声问道:“沐姑娘……记得我下午的话吗?” 沐攸宁瞇眼看他,衣领已被她挑得更开,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五指伸进赵清絃的里衣,抚上他瘦削的胸膛,听到他闷哼一声,唇角的弧度弯得更上,徐徐开口问:“是说……我所求之事会在今日圆满?” 赵清絃颌首轻笑:“沐姑娘所求的,难道不是一个供以精气的童子?” “那要看你是小道长还是赵公子了。” “有何不同?” “沾污道长的事,给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若是清白之身的赵公子,纵是一夜承欢,也算得上你情我愿,不必有后顾之忧。” “道家有言『天盗人则死,人盗天则生』[1],双修乃自然无为之态,怎能说是沾污?”赵清絃稍顿,抽出她愈发放肆的手,指尖搓着她手心,颇有心甘情愿地就范的样子:“本道既为沐姑娘算了卦,眼下这四周清静,若不由我相助,怕是会怪我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了。” 沐攸宁轻咬下唇,却是不敢相信他这般容易同意。 而且这一切也得太巧了,前脚和师兄分开,后脚就遇到一个心甘情愿与她双修的童子。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赵清絃的神色,对他的身份生了疑心,试探问:“小道长为何会同意?” 赵清絃眨了眨眼,道出个看似可信的理由:“自是觊觎沐姑娘的美色。” 沐攸宁被他说得更迷糊了。 她直觉赵清絃所言不假,道者的身份大抵是用作什么掩饰而已,并非刻意蒙骗她一人,既有他开口应允在前,她要做的不过就是负起责任,将他压在怀中即可,但她为何还会举棋不定,想不通自己仍在忧虑什么,说不出心底突现的异样为何? 这样的情绪实在是叫她无可适从,迫使她为此付出什么作弥补,觉得不能这样白白占了他的身子。 可是,对待童子又何需至此? “小道长可是想提出什么要求?”沐攸宁犹豫再叁,终是开口道:“若事情不难辨,你也不必勉强自己以身换取——” 赵清絃神色一凛,将身子压低,扣着她双手按倒在地与之对视,另一手狠狠地抓在胸前的伤处,厉声说:“我虽行邪道,身负弒亲之名,并非正人君子,却不曾做过违心之事。” 他这怒气来得突然,言辞却是坦荡至极,仅用叁言两语就道明心中所想:“我的确是被沐姑娘容貌吸引,可从未想过以躯体做交易。我做事全凭喜好,以身换物这种不入流的事……还请姑娘也不要有这种想法。” 长长说出一段话后,赵清絃已冷静几分,察觉到自己语气不佳,叹了口气,松开她双手说:“沐姑娘已过及笄,自己的命途也该由你掌控,如你心有疑虑,自可拒绝,倘若今日是我对你作这般猜测,难道沐姑娘不会觉得生气?” 沐攸宁微微一愣,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便是这为人所垢病的双修之道,她也是可以顺自己之意前行,哪怕她生为女子,这副身体也绝非用来换取什么、与人交易的“东西”,甚至为此训斥她——这念头想都不要想。 在此之前,姨娘说女子生来命苦,连自身生死也不得主宰,贞节不过是一种能换取锦衣足食的东西;师父宠她,终究觉得是自己害她踏上这条不归路;就连一同生活的师兄都正色指责她,身为女子该好好被养在深闺,不齿她口中所言的不后悔,想要将她捆在一方宅院。 这一切都仅仅因为她是个姑娘。 因为是姑娘,所以生来低人一等,习了双修就更是低贱,不能生儿育女,名声尽毁,不得清白。 可她都有厉害的武功了啊,为何还要在意此等种种? 沐攸宁抬眼看他,赵清絃忽然动怒,却是因为将她放在了一个对等的层面,他不喜别人说他出卖身体,于是明白地提点她不该有这种想法,更没有因她是沐瑶宫的人而将她轻视。 那么,管他的巧合或是圈套,若真有人见雀张罗,她便自投罗网,且看对方耍什么花样。 “还请小道长助我一臂之力。”沐攸宁心中微荡,笑意明媚:“为表诚意,我会尽所能的带你登上极乐——” 沐攸宁伸手扯住赵清絃的衣襟,待他压得更低时,仰头往他的唇上咬了一口,笑道:“以示对童子的宠爱。” 他不需要她的许诺。 赵清絃怒气全散,埋首在沐攸宁的颈窝,微凉的薄唇碰上她细嫩的肌肤,冰得她抖了一下。 他在她颈侧咬了一口,轻得连牙印都没舍得落下,每个动作都温柔至极。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她的纤腰,摸向裙带,顺势解开,胸前的伤口血流未停,随脉动的频率滴滴掉落至她心房处,赤衣沾血,两抹红色相互交融,在月色之下愈发浓艳。 他缓缓伸手剥开沐攸宁的衣衫,直至剩下一件诃子,少女白晢的肌肤吹弹可破,他泛凉的掌心隔着轻薄的布料搓揉两团柔软,沐攸宁被冰得娇吟几声,抬手环上他的后颈,胸前起伏随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极为撩人。 赵清絃眸色渐沉,眼瞳蒙上一层薄雾,似是被迷惑,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是自心底横生出的邪念,名为色欲的天地至道[3]。 *** “左师兄,就这样把那位姑娘的功劳抢走好像不太好吧?” 两人怕沐攸宁会反悔追上,干脆背着老虎往山上的方向走,在半途寻了块空地包扎伤口。 石方泽觉得内心愈发不安。 他向来没什么主见,自小跟在左怀天身侧,看尽他作威作福,纵不甚认同,倒也不会违抗。 左怀天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他给了钱,把人打发走了,而这除兽的功劳又能落在他身上,不是明晃晃的好事吗? “就你这胆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左怀天全然没打算帮他包扎,再道:“你不说,我不说,江湖这么大,才不会再遇上她,便真是遇到,你看谁会相信她一介女子?” 石方泽扯动到伤口,额冒冷汗,讪讪道:“左师兄,她毕竟还救了我们……” “好啦好啦,她又不是白帮忙,收了钱的!忘了吗?她说是平分,可谁不知道赏金就只有五两?如此还一言不发地收了我整整五两,可见她就是个贪财的。而且,若非你这废物连掌舵都不会,我用着得拉下脸在渡口寻人载我们吗?” 石方泽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又听左怀天道:“赶紧背上这只怪物下山,明天一早就去找乡长领赏,告诉他们是谁杀了这怪物!” 他几番张口,终是住了嘴,依言照做,踉跄跟在左怀天身后。 两人不太熟路,加之天色昏暗,绕了整整半个时辰都没找到来时的路,左怀天又急又气,再度逮住石方泽大骂发泄怒气。 恰逢此时,竟听到不远处传来莺歌呖呖,两人对视一瞬,寻声前行,竟又绕回方才与虎相争之地。他们认出那棵受尽风沙侵蚀的大树,正疑惑这深山中怎会有那些春意盎然的声音传来,左怀天就已伏在干身的小洞窥去。 石方泽见他抖了一下,也连忙看去。 然而所见之场景,令二人大为震惊,久不能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天盗人则死,人盗天则生——忘了在哪看到,大意是活着的每个动作都会使精气耗损,日积月累下是为“天盗人”;透过修炼等方法补全精气,达至天人合一,为“人盗天”。 [2] 天地至道——天地间位列最高的法则。(名为色欲的天地至道——简单点就是他现在色迷心窍?(?)?) 第六章夜寂莺歌徊林幽 赵清絃扭头含住沐攸宁的垂珠,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侧,与她耳边忽至的冰凉触感形成对比。 空气中不知何时染上了桂花的清甜,他一手撑在沐攸宁首侧,另一手隔着诃子往里探去,似是觉得不够,便低头吻向她颈脖,又沿下颔而上,点点落在脸颊、鼻尖、额前最后在唇边止住,不自觉低喃:“沐姑娘,很香……” 香得像一枚桂花糕,入口软甜,诱人不已,却不觉腻。 沐攸宁环在他项颈的双手慢慢松开,扶住肩膀往下摸索,赵清絃的衣领早已凌乱不堪,她只需稍为用力,锦袍便被她扯落,右边的袖子跌至小臂,胸膛半露。 “小道长……” 赵清絃身体一僵,按住她往腰带伸去的手,以鼻尖抵住她脸庞,轻笑阻止,道:“乖,别拉。” 沐攸宁不解地歪了歪头,却没太在意,只由着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衫一件件地褪去。 她眸若秋水,此刻掺进了些欲念,炽热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赵清絃,忽而又低笑出声,问:“小道长应得这么干脆,就没想过是谁人设下的局?” 赵清絃两手正撑在她身侧,闻言一顿,坐直身子,眼中混夹一丝迷离,道:“盘算着瓮中捉鳖的人,兴许也没想过鳖能破瓮而出吧?” “而且,见面的剎那就已被沐姑娘吸引了,明知是个局,贫道也不得不从。” “嘴真甜。”沐攸宁笑骂一声,心中却是讶于他竟与自己一般想法,颇觉有趣,也坐了起来,跨坐在他身上,双手环住赵清絃颈脖,在他鼻尖轻咬一口,顺他的话往下说:“那么,局中自也有我相随……” 她亲向赵清絃,这一吻来得毫无技巧,偏生两人也不觉有异,放任地啃咬,谁也不愿先行松开,喘息愈发深重,吻得肆意至极。 两人气息交缠,不时发出几声低吟,动作生涩,却犹同猛兽行事,随心所欲,全然不知收敛,沐攸宁趁着换气的时候抽出一只手往他身下探去,同时倾身靠前,压住赵清絃。 赵清絃顺着她意,身子往后仰去,两手撑在身旁,大有随她折腾之势。 沐攸宁满足地松了口,换成轻柔的吻再次落在赵清絃唇上,慢慢的,力度渐弱,他对上那泛着水光的双眸,笑意更深,在她唇角啄了下,喘着气道:“对待童子……沐姑娘可要手把手地教导啊……” 她点了点头,刚刚亲得晕乎,这时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脑袋才开始运作起来。 沐瑶宫地势庞大,却没有书阁。她仍是下人时处处受制,不得在宫里乱逛,后来成了亲传弟子不久,沐云生便落下病根,一怒之下遣散所有人。 由热闹转至清冷不过是短短几日的事,宫人走得仓猝,许多东西来不及整理收拾就被他们半偷半抢地带走了,以致现今的沐瑶宫空空如也,连破旧书册也找不出几本。 沐攸宁本打算下山后到书坊买几本秘戏图好好学习,待遇上童子也不至于两眼干瞪,好取得个主导权。 然她尚未来得及学习一二,就有现成的童子送到面前,眼下两人赤裸相见却一窍不通,更惨的是她已然应下要手把手教导他—— 沐攸宁不由愣住,正拼命回想过往看到的种种,思忖该如何下手。 赵清絃眉头紧蹙,见她手刚覆在自己下体就凝滞不动,内心不禁涌出一丝不安。他身子虽不健壮,可那处是天生的,说不上巨硕,倒不至于让人失望至此。 沐瑶宫阅人无数……莫不是他落了末席? 赵清絃试探道:“沐姑娘是怕不满足?” 沐攸宁回过神来,可不就是怕吗? 若她行事失误以致双修中断,别说要满足内功增涨之意,童子定会先行五体炸裂。 她愈发后悔自己一股冲劲就应下,犹豫地点头。 赵清絃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却觉诧异。 传闻中的沐瑶宫,平日修练到底是有多猖狂,竟令眼前这位碧玉年华的少女如狼似虎?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 赵清絃不敢细想,轻唤她一声:“沐……姑娘?” 沐攸宁想着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点了点头示意继续,双手伸进他的裤内握住那根滚烫之物,模仿着记忆中的画面上下捋动。 赵清絃呼吸愈发沉重,这一凝神,血液便聚成一团往下冲去,茎身又涨了些许,吓得沐攸宁低叫出声。 手上沾满他流出的透明液体,她稳住情绪,再无顾虑,扶住枪身闷头就坐上去。 “嘶——” 二人同时倒抽一口气。 没想到她毫无征兆就将自己迎进体内,有点干涩,赵清絃先是痛了几分,待她坐住后便是被软肉包裹的热烫,暖意流遍全身,五指挖进泥土,不禁低哼几声。 对比之下,沐攸宁却是痛得半点都不能挪,双手紧紧攥住他衣领,额头抵在他左肩,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说好的只有一点点痛呢?说好的男女欢好乃是极上乐事? 即使姨娘当时还未觉悟,希望她用身体征服男人,丫鬟们亦以此为傲,不曾告知初夜的真相,师父总不会骗她吧? 她咬住嘴唇,额角冒出汗珠,突被粗壮之物顶入,下方传来撕裂般疼痛,好不容易捱过那股劲,才试着往上挺了挺身子,又缓缓坐落,如此来回数遍,动作极慢。 痛感未完全消去,比起最初却是好了很多。 赵清絃憋得辛苦,既已应下对方便没理由反客为主,只咬牙放任沐攸宁自己慢悠悠地行事。 她以蹲坐之姿骑在赵清絃身上,腰身前后轻晃,双腿不禁夹紧了几分,痛麻交缠,额头汗水涔涔。 沐攸宁甚至动过放弃的念头,却又觉不甘心,一口咬在赵清絃的锁骨,毫不留情地啃出了血。 闷头喘息之间,舌尖传来的血腥气终于使她清醒过来——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 沐攸宁怔愣一瞬,松了口,在牙印上亲了一下,腰身的动作却突然加快,也管不上技巧是否生涩,沉沦在色欲带来的快意,暧昧的声响随即在林间回荡。 赵清絃是最直接感受到她的转变,只觉舒畅至极,他有意压下喘息之声,然将她占有的喜悦却是汹涌澎湃,无法遏止,通通化作零碎的呻吟在喉间溢出,向来冰冷的皮肤也彷佛回了温,满身是汗,忍不住将手覆在她腰侧,跟随她的节奏摇动。 沐攸宁未曾抬首,凭着记忆的画面本能地扭动腰肢,传出断断续续的娇喘之声,听得赵清絃心跳加剧起伏,在她耳畔呢喃哼吟:“嗯沐、沐姑娘……啊……” 找到窍门后,沐攸宁的动作愈发熟练,且在半途就感到下方传来一阵热流,汇聚于丹田,酥麻之感徐徐游走全身,她试图给他回应,却只能抖着嗓子吐出几个字:“小道长我……撑不住……” 那是经脉被冲破独有的感觉,赵清絃的内力正源源不绝地送进她体内,与真气猛烈撞击,继而相互交融,饶是平日有在锻练身体,内外互耗之下,她也渐感吃力。 双方眼神不曾相交,初达云雨之岭的欢愉远远抵过身体的痛感,赵清絃喉头滚动,紧闭着眼,垂首埋在她的颈间,缠在青丝的阵阵桂花香沁入心肺,他咬牙忍耐,开口吐出的话竟成了气音,夹在呻吟声中被挤得支离破碎。 沐攸宁根本无暇辨听他的话,身体微微颤抖着,虚弱地喊道:“小、小道长……真的、真的不行了……” 赵清絃唇色渐褪,感到身上的人逐渐脱力,垂眸瞥看,也顾不上被血汗染得湿漉漉的腰带,干脆屈膝往上顶去,搂住她的腰往自己方向压紧。 “快、快了……” 他的喘息愈发狂乱,清晰地感到身体的法力往外流逝,心窝的伤口被压得刺痛,却又沉醉在这痛感之中,浸淫在失控的欲海,如同烈火焚身,尽管皮肤灼得焦黑也停不下来,不愿停下来。 沐攸宁被晃得晕眩,不知自己是何时放软了身子,只知道他的颈肩又红又紫,都是她最初忍不住啃咬留下的烙印。 “唔——” 赵清絃身子微僵,蓦地一阵抖擞,按在她腰间的手将人往下压了压,缠绵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春风拂过,吹动梢头的枝叶瑟瑟作响。 察觉到沐攸宁不再抖动,赵清絃才缓缓退了出来。 可当他低头看到本该白浊的液体被捣弄至粉色,双瞳彷佛颤动了一下,忘记了眨眼。 赵清絃从没想过这会是她的初夜。 甚至遇见沐攸宁之前,他都未想过要和世上任何一人行此亲密之事。 他是不顾礼法,顺心而行,这不代表他会强行要珍重之人与其共负余生的重担,尤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混账地方,担着这副弱不禁风的身体与一个姑娘共结连理,无疑于将对方推进火坑。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去祸害那轮丽日呢? 一见钟情是很荒谬,因此初见之时的悸动,他只视作盛阳折下的剎那光晕,耀眼至极,应当转瞬即逝。 他怕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将那朵熠熠生辉的艳阳扯落凡间。 可在这深山之中,两人竟能再相遇。 少女眼眸清亮,坦荡磊落地道——她是沐瑶宫的人。 意味着他可以是少女前行的无数个脚垫之一,大家各取所需,如何行事皆是遵循本心,不必忧虑。 于是浮躁的心思顷刻仅余空壳,一点就碎。 赵清絃眸色渐沉,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带给他的震撼太大,念及沐攸宁最初的反应,更觉得自己是个将初落丛林的幼兽诱骗至跟前,连骨吞食下腹的恶鬼。 况且这事本就有迹可寻,生涩的技巧,夹在喘息里的啜泣之声,只他那时被欲念冲昏头脑,通通都忽视掉。 沐攸宁被突如涌至的内力烫得发懵,全身红通通的,眼皮低垂,手脚无力地伏在他身上,未觉这番气氛有何不妥,以致两人相拥许久都未再有言语。 ——————— 小小自行车 第01/??回野战 第七章月明鸳梦漾清泉 朗月穿林薄,夜寒未散。 良久,赵清絃才低头吻去她眼角半干的泪痕,把人按在胸前轻抚后脑勺,叹了口气,说:“沐姑娘可真是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什么?” 沐攸宁嗓音微哑,赵清絃瞥看不远处的冷泉,背向她站起来脱了外袍,回身把人抱往泉里走去。 冷泉不大,水也不深,两人泡在里面正好还有些活动的地方,赵清絃怕她一个脱力滑下,便将人搂在怀中,扯着袖子细心地替她擦身,道:“抱歉。” “小道长为何道歉?” 沐攸宁皱了皱眉,这才觉得他情绪有点不妥。 她眼眸透澈,和生于林间的幼兽般无所畏惧,直盯着赵清絃,试图找出一丝线索。 很快,低头的剎那,瞥见他胸前的刀伤将泉水染上淡薄的粉色,彷佛与什么联系起来,继而哈哈大笑,声如涓涓流水,直至眼泪止住,才又望向赵清絃。 沐攸宁缓了缓气,道:“你知道么,所有人都说这是欢愉之事,我想着你情我愿,忍一忍也过去了。当下痛得要命,却深怕你遇上反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赵清絃再度道歉,神色认真。 “我没有怪你呀,还是说,你方才说的道理都不作数?”沐攸宁亲了亲他的下巴,抿唇笑笑,又道:“小道长已然及冠,想必并非那般迂腐之人吧?” 赵清絃哑然失笑,没想到她竟以同一套说辞来反驳,心下无奈却又深深受用,完全拿她没办法:“毕竟你……” “毕竟我盗取了你很多内力——”沐攸宁很快就打断了他,捂住小腹,继续说:“本就不该这样计较,不然真成为交易了。” 若并非她初夜,赵清絃至少能明确知道眼前的少女是出于自愿,并非什么气氛使然,被他诱骗失身。 沐攸宁点了点他眉间,道:“我所求始终是内力的增长,自选择修练素心秘谱后都不曾悔过,小道长这个表情,倒像是我强抢民女似的,可别让我徒添内疚之情啊。” 赵清絃听出她言下所指,端详片刻,知晓她是当真不在意,便不再纠结,爽快地应了声好。 停滞不前也不是他的风格,顺心而行,如此极好。 把话说开后,两人才真正放松下来。 突闯的内力本就未能实时融合,引得她全身滚烫难耐,更和缠绵过后的疲惫混和一起,有种浑身上下没一处属于自己的感觉。 沐攸宁闭着眼将头靠在赵清絃肩膀,环抱着他,与之相抵的肌肤传来冰凉的触感,又有冷泉降温,内力窜动以致的高温才得以降下。 休息了好一阵子,她终是觉得舒缓了点,徐徐睁眼,抬起手指在赵清絃的发尾绕圈,卷起一缕头发,又松开来,反复把玩。 两人闲谈了一轮,沐攸宁戳了戳他胸口,她虽是盗了内力,可对于习得素心秘谱上的每重各需多少内力依旧懵懂,推测道:“我觉得至少能突破到第叁重吧?” 若是取得的内力充沛,又能和体内的真气好好融合,身体便会像服下灵药般,不仅体魄更壮,且有着与之相符的内力。有些过目不忘者,更在未曾习过拳法的情况下,单凭与敌交手时模仿对方的拳法回击,仅以双修得来的内力相拼,以牙还牙。 素心秘谱便是这样的一门心法——能让毫无根基的人不废吹灰之力,盗去别人苦练多年的内力。 “第四重。” 赵清絃耳边回荡着她的娇喘,低眸将人尽收眼底,更正她:“听得你报上姓名,只以为你封住内力,不愿让人探出底蕴。” 见沐攸宁惊讶地回望,他抬手点了点她鼻子,继续说:“我的法力……其实与习武之人说的内力极像,方才已传叁成予你,听起来不算多,可素闻沐瑶宫外门弟子只能习至第四重,依我遇过的人来看,这叁成足以助你达至这境界,甚或更高。” “我占去大便宜了啊。”沐攸宁埋在他胸前闷声笑着,震得他胸腔发麻,赵清絃抿了抿唇,只觉才刚歇下的邪念再度浮现。 他挑起沐攸宁的下巴慢慢靠近,她不躲不闪,见赵清絃竟止住动作,反而不满起来,用力地吻住他,两手不安份地乱攀,也说不上是谁先勾的谁,粗重的喘息声再又奏起。 银白的月华散落泉面,被水花震得支离破碎,山野风清柔和,两人在水中几番交缠,黏腻的水声啪嗒作响,平添几分旖旎风情。 *** 一夜过去。 远方天空渐有白云聚集,太阳高升。 赵清絃在泉中徐徐睁眼,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折扇,随即仰头笑笑,总算是明白那些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了。 他装作道者,常与外人接触,往日与女性相处虽不觉厌烦,却不曾生出那种属于男女之间的情意。 当昨日沐攸宁迎光走来,被朗日照得发亮,摹出她的轮廓,仅一瞬间,四目交投,彷佛有什么直击心脏,连呼吸都不经意放轻,深怕打扰了眼前的光景。 原来所谓情动并不限于言语,也不必有何动作,单凭一个眼神就能正中靶心,使那颗缓慢跳跃的心脏有了起色,明知道那是他永不可逾越的界线,他却是无法遏止地生出从不曾有过的心思——他想要留在她身边,无论是以何缘由,无论是以何身份,都甘之如饴。 他非善人,为达到目的而稍微耍点心计勾引她……也不为过吧? 赵清絃爬出冷泉,在水中呆了几个时辰,感觉皮都要掉了,湿漉漉的里衣穿着不舒服,干脆脱掉只裹着外袍就下山。 这岛未有命名,人流不多,街上有零星几间铺子,更多的是以地摊形式摆卖。 赵清絃已在这岛上停留了近十日,岛上鲜少有外人待这么久,加之他这些天顶着道长的名号四处招摇,才刚下山,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的容貌,眼见他衣冠不整,露出的皮肤青紫一片,伤痕累累,都以为他是到山上讨伐那头猛虎,纷纷投去感激的目光,却无人敢上前答谢。 于信众而言,修道者都是高不可攀,如神的存在,不可沾污,能得提点是素日积来的运道,是修来的福气。即便他们并非信众,可多日来赵清絃替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心中的敬仰早已不比真正信道者低。 赵清絃走在街巷,对此仿若未觉,最后在一个茶棚看到澄流的身影,随即迈着大步向他走去。 澄流早已察觉街上的人神色怪异,顺着他们目光望去,扭头就见到赵清絃落座在旁,说:“我找到五彩云雀了。” 什么? 澄流扶了扶面具,被赵清絃抢先一步说话,害他有些迷糊:“怎么找到?” 赵清絃掏出一个小方盒递给他看,道:“运阵前碰上。” 如今寻到五彩云雀,按理说可以起行,赵清絃却对这事闭口不提,仅问:“我衣衫呢?” 他的起居向来由澄流负责,换洗的衣衫理应不少,赶巧的是来时遇到一场恶战,许多物品都沾到血被丢了,本欲在此量身做几套新的,但这岛上别说要寻家成衣铺,连正经开店的位置都不多,澄流就打消了在这置新衣的念头。 澄流愣了愣,注意到他一身狼狈,惊问:“你……那邪兽这么凶狠吗?” 赵清絃缓缓喝了口茶:“是只小狐狸。” 澄流愈发懵懂,不是说是老虎喝了溪水吗?怎么成了狐狸了? 这并不是重点,赵清絃腰带绑得歪歪斜斜,稍一动作,衣服就往下滑去,露出青白的皮肤,实在是有点……惨不忍睹。 虽他毫不在意,可身边的行人不时投来异样的目光,澄流觉得尴尬极了,默默地移开视线,两指揪着他衣领往上拽高了点,低声问:“你要回去吗?” 赵清絃摇首,答非所问:“山间的小兽果然活跃。” 澄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赵清絃看着他一脸呆相,也不作解释,仅道:“去把道服取来,有人捉到妖虎了。” 第八章梅子饴(上) 沐攸宁下山的时候,天色尚早,街上的摊贩还没支开。 她直接回到客栈休息,直到午时将近,肚子饿了才悠悠醒来。 沐攸宁自醒来后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就像以前风寒高热的情况,不论行坐躺卧都难受至极,脑袋糊成一团,整个人都变得迟钝。她轻攥拳头,有点用不上力气,大概是因为身体突然有大量内力闯进,一时之间适应不了所致。 二人累极,直接在冷泉泡了半宿,沐攸宁醒来后几乎是虚脱无力的状态,在赵清絃怀中待了整整一刻,发觉他好像仍没醒来的意欲,歇了半晌,思考到底要不要寻个借口跟在赵清絃身边。 习素心秘谱后的人常会有欲火攻心,是以沐瑶宫人都会收一男宠在身边,作泄火之用。 她于泄火这事上并无太大执念,不愿勉强他人,只是那张清俊的脸庞着实叫她心动不已,按昨夜的境况来看,赵清絃也是乐在其中的,那是否代表她开口邀约,他就会答应当她的男宠呢? 沐攸宁看着亮堂的天际默了默,选择先与赵清絃暂别,免得被谁人看到他与一女子在山野苟合,毁了他清白。 是的,男宠并非什么光彩的身份,虽他昨夜也是与自己一般享受,这却是完全的两件事了。 赵清絃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更别说要听清她临别前在耳边嘀嘀咕咕的话,说什么先行离开若有意同行记得到客栈找她云云,赵清絃在梦中含糊地应了几声,搂住她的手臂却加紧力道,不愿松开。 沐攸宁并没意识到这是舍不得她离开的举动,抽开赵清絃的手爬出冷泉。上岸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念及他身体羸弱,若因此染上风寒就糟了,伸手就要将人从水里捞出来。 可没想到的是,她手才刚搭到赵清絃腰腹,便见对方猛地睁眼,眼神颇为凌厉,她一惊,顿时觉得方才的纠结都是自作多情,对方根本就没打算真把她留下,只得立刻高举双手以示清白,执拾好就走了,一整个利落干脆。 沐攸宁买了个肉包咬着,聚散有时,并不太在意那段小插曲,仅在心里默默祈祷赵清絃的身体可千万别被她的真气毁了,昨夜被美色蒙蔽没想得太深入,眼下才觉得对方那身雄厚的内力实属难得,若因自己一时动了色心而害得他内力全无,她可真是会感到愧疚的。 她往山上的方向看了眼,心中却对赵清絃颇为不舍,毕竟真的是一个心甘情愿和她双修的人,多难寻啊。若日后真能重遇,与他大抵算是有点缘份,届时再提起这事的话……应也不至于像刚才那样把她赶去吧? 沐攸宁边走边想,回忆起昨夜的种种细节,猛地停住脚步——她竟违背了自己的信念,以魅音迷惑他与之双修。 这般说来,错的还是她自己。 沐攸宁心中有点不安,要是赵清絃仅是内力折损倒还好,毕竟他不是习武之人,不需催动内力,如若被她的真气压过那身法力……她可真是个罪人了。 几番思忖,沐攸宁还是选择往渡口的方向走去,先确认下一艘客船到来的日子,看还能在这岛留多久再作打算。 她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便见一位老者迎面跑来,神色匆匆,口中念着些什么老虎、恩人的字句,沐攸宁心生好奇,顿时把赵清絃忘得一乾二净,尾随老者至人群附近,顺着人流凑上前,看看有什么热闹。 沐攸宁踮脚看了看,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竟是那个无耻之徒! 她好不容易在人群挤上前,这时的动作显然不太明智。 身后的人正用力推向前方,沐攸宁这一退后,引起了身后那些人的不满,质问她为何不顺人流前进。 喧哗声愈发嘈杂,隐约听到群众称那位老者为乡长,而他又正恭敬地与左怀天说话,此番变故,众人的目光竟纷纷落到沐攸宁身上,引得最前方的左怀天眉宇紧皱,伸长脖子寻找是谁人这么有能耐,把他们的注意力自他这“恩人”身上勾走。 “你为什么会来!” 左怀天提着虎头欲向乡长吹嘘功劳,见沐攸宁这个正主出现,顿时慌了神,那句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未经思考。 身侧的人见她和恩人认识,都散开让出一条路予沐攸宁,好让她顺利上前。 或是石方泽伤得太重,现只有左怀天一人,他割下了虎头提在手上,而老虎的身体正呈大字伏在身侧。 乡长得知妖兽被除时,连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卸下,当即抛开手头处理的事赶来向恩人表达谢意:“谢谢左公子为岛民除害。” 沐攸宁见他心虚得要紧,随即生出坏主意,眼珠转了几转,毕竟还未能好好运用夺来的内力,打起来落不到好处,并不打算硬碰,轻咳一声,软声问:“石恩公伤得这么重,怎不好好歇息?” 左怀天脸色一僵,抬头对上沐攸宁噙着泪光的双瞳,还带了几分认真,看起来毫无心计,又听她道:“若没有石恩公帮忙,小女子昨日就命丧此地了。” 周边的人见那后退的竟是名柔弱女子,便觉得她不是故意挡路,骂声渐息,纠正道:“这位姑娘想必记错恩人名讳了,这位是左公子,与他一道的石公子眼下不在。” “左公子人可好了,受乡长的女儿所托,为我们除兽害。” “是啊,左公子功夫了得,姑娘无需担心,他没有受伤呢!” 众人七嘴八舌,左怀天一句话都插不进,提着虎头冒冷汗,唯有安慰自己当时仅有几人在场,只要他坚持这老虎是他所杀,她也没有任何证据来抢功。 可惜沐攸宁从未想过要来邀功,她单纯觉得左怀天那揽下全部功劳的嘴脸过于丑恶,不论结果如何,她都想横插一脚去搞事,最起码让人知道左怀天并非什么君子。 沐攸宁微愣,装作拼命回忆的样子,道:“昨夜天色昏暗,许是没看清恩公的容貌……但我记得清楚,确是有两道身影把猛兽拦下,恩公浴血奋战,整个背部都被抓伤了,曾有人大声喊过恩公的名字,好像是……石方泽?” 她顿了顿,看向乡长,问道:“不知各位可曾听过这名字?” 左怀天听到她说的话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原先在腹中打好的草稿如今因她的到来造了变卦,无法畅言。 他乃玉城门的少门主,自小背负继承玉城门的责任,可无论每日练习多少个时辰,都比周边师兄弟弱,可以说是毫无天份,连半道入门的石方泽也远比不上,后来也自暴自弃起来,再不练习,只管享受众人吹捧。 石方泽原是服侍左怀天的小厮,后来因缘习得内门刀法,仅用了半年就将他打败,那时他才真切感知到习武一字全看天份,且是道他再努力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左怀天不甘心,在门主提出要他历练之时张口应下,一心要逃离那个处处被嘲笑当傻子看的地方,他从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也从不知晓这江湖的险要,岂是一方玉城门能与之相比? 下山后遇到多少人要取左怀天的性命,都一一被暗随的死士挡去,他并非不知有多少人为护自己而丢了性命,可身份摆在那处,他武功再不济,也是玉城门的少门主,生来就该立于高处的人,应当受人敬仰。 如他父亲一般,要站在那顶峰之端,为稳住玉城门的地位,使得武林平衡不被打破,必需有所犠牲,更甚不择手段。 既她背信弃义在先,他出手除害,也在所难免。 左怀天眸色一沉,放下虎头,揖手向众人道:“石方泽乃是我师弟,昨夜助我一道讨伐,一时大意着了招,可我师兄弟二人并未有见过姑娘的身影,莫不是姑娘藏起什么谋算,又或是……在做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左怀天话里有话,但不难听出他的意思。 沐攸宁挑了挑眉,一脸玩味地紧盯着左怀天,这厮竟撞破了她和赵清絃所行之事,想以此威胁? 赵清絃会否介意她不敢确定,左右他如今不在场,谅左怀天也不敢把事情捅破。可她是何人?是沐瑶宫的人啊,怎么会因而怕事退缩? 打不过还不让人说实话,没这个道理! 不过眼下还用不着她捅破这事,便先发制人地道:“是的呢,我在山间遇见了小道长,正缠着他替我占卦,深知自己坏了规矩,可不能叫人撞破,所幸小道长意志坚定,屡屡被拒后我也只好作罢。下山半途巧遇石恩公与左公子在附近除兽,一时受了惊吓……”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把事情远离风花雪月不止,顺便把赵清絃摘出来,便是被发现也不怕影响了他。 “赵道长果然是上山为我们除害吗?” “姑娘你可太不懂事了,修道者又岂是我们能随意接触的?还好赵道长心善不计较,否则冲撞了他就麻烦啦。” “是啊,赵道长真是心善,前几日还指点了我,不曾收取报酬。” 成了。 沐攸宁听话地点头,道:“想来是这事被左公子撞破了,才会落得如此误会,我知错了。” 左怀天刚要反驳,想起昨夜看到的场景,涨红了脸,又臊又急,恨不得把事情全说出来,却被沐攸宁占了先机,即便他说的是真相,此时听来也像要将污水拨到她身上,他故作大度:“毕竟天色已暗,姑娘错认了我和师弟也非大事,眼下说清楚就好。” 乡长看了左怀天一眼,接了他的话:“是这个道理,左公子请——” “牠、牠怎么动了!” “左公子当心!” 左怀天还没领功,这边就生了变故,但见老虎双瞳发绿,被砍下的头正在地上蹿动,张开血口往人群的方向扭动,逮人就咬。 沐攸宁反应得快,眼看复生的仅是虎头,在牠快将咬上一吓呆的孩童之时,揪住其耳朵,并极快地把小孩拦腰扛起,喊道:“左怀天!不是说自己厉害得很,还不快来帮忙!” 她其实不想出手,但聚集的都是无辜百姓,左怀天那废物又只会躲在一侧,若她也学着就手旁观,不就变得和他一样? 左怀天本打算装作护送周边百姓趁乱离去,冷不防被点名,狠狠一咬牙,拔刀上前。 等等—— 若他在一旁帮忙只顾保护别人而“不小心”看漏了眼,导致这姑娘丧命虎口之下,岂不是…… 左怀天握刀的手稍为用了点力,往虎头砍去,劲道太大,刀锋偏了点,竟要落到沐攸宁的手上。 沐攸宁本欲将虎头丢往远处,却不知牠吸了邪气,力气极大,单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使其挪动半分,只得急忙撒手,完全不留给左怀天反应的时间,边退边道:“就这种场面你落刀还能偏了地方,我才不信你能杀了妖虎!” 左怀天听了,直觉这姑娘城府极深,一步步把他名声抹黑,怒从心起,不再犹豫。若说刚才一刀仅仅是失了准,眼下便是他被羞辱后生了杀心,当即旋刀直袭沐攸宁,攻得又急又狠,沐攸宁内力还没融合,又扛着个小孩,动作自是比不上长年习武之人,连忙将小孩护在怀中,背向左怀天。 他武艺不好,刻意瞄向沐攸宁的这道剑气反倒失了准头,大半落在迎面撞向他的妖虎头上,这刀下去削去牠近半骨肉,剩下一张口在地上开开合合继续寻找猎物,看起来好生恐怖。 落偏的刀气还是把沐攸宁伤着了,与她堪堪擦过,背上顿时被剖开一道口子,痛得她额冒冷汗,蹲在地上微微发抖。 赵清絃赶来的时侯,便是看到这混乱的一幕。 第九章梅子饴(下) 围观的百姓早被吓走,仅剩下叁两个男丁本想救小女孩,见她被沐攸宁抢先护在怀中,依然放心不下,提了农具想上前帮忙,才刚踏一步,就见左怀天出刀极快,还把小姑娘伤了,一时之间有点为难,踟蹰不前。 赵清絃握诀走向沐攸宁,那虎头就像被定身般动也不动了,看到她背上受伤,脚下一顿,问:“谁伤的?” 他声调淡然,素有修道者的清朗,可此时听来竟让人生出敬畏之意,彷佛寒风里掺了冰碴,落在皮肤上,冷的同时更被刮得生痛。 沐攸宁往日打猎也有过受伤的情况,伤口处虽疼,依稀能辨出是皮外伤,且落刀不深,没伤到筋骨,她做作地嘶叫几声就强撑着站起来,拍了拍那小孩的头,示意她离开。 在场没人敢应,赵清絃扶起沐攸宁,再问:“谁伤的?” 沐攸宁抿唇摇头,颇有为谁作掩护的感觉,她背着人向赵清絃做了个口型,意会她另有打算,默然点头,心中舒了口气,并非被邪物伤了就好,不然就有被附身的风险,驱邪的方法……不会太温柔。 赵清絃看了眼左怀天,眼神冷冷,许是左怀天心中有愧,又或是认出他乃昨夜与沐攸宁苟合之人,耳廓都红了,立马扭头看向别处,不敢作声。 在场的人见到他的反应,结合沐攸宁的喊话,还有什么不明白?恐怕除去妖兽的另有其人,投向左怀天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睥睨。 赵清絃并不打算放过他,咬破指头,让血滴在一侧扭动的虎头上,竖起两指作剑诀状,往左怀天的方向一指,只见那剩两颗獠牙的虎头扑向左怀天,咬住他的肩头紧紧不放,他惨叫一声,吓得往后跌坐下去,无法挣脱。 左怀天早已顾不上面子,叫喊不停,赵清絃见状竟是乐了,轻笑出声,控制虎头撞向左怀天胸前,极快地念了句咒言,但见虎牙瞬息化作两根青针插进他怀中,那速度极快,几乎无人能察。 “别、别咬我!谁都好,快来救我啊!” 左怀天早就怕得要命,哪管得上邪虎的牙齿消失没有,他嗷嗷直叫,正哭着求饶,赵清絃看着他一副窝囊状,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愈加开怀,道:“玉城门只剩下这点本事了?” 赵清絃记挂住沐攸宁的伤,见她实在疼痛,无暇分神,当即敛起心思,习惯性地摸向怀里要掏出收秽符,却发现身上空荡荡的,唯有改用往生咒将之超渡。他单手掐诀,低声吟唱:“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冤曲屈亡,幽魂超渡,脱离苦海。”[3] 很快,老虎四散各处的尸身现出绿光,随即化作细烟几缕,消失在半空之中,方才的压抑气氛顿时驱散,阳光更盛。 澄流正好拿来道服,赵清絃向他要了枚空符,用咬破的指头在符上撩了几笔,趁左怀天昏迷之际塞进他口中,一掌拍在他额上,众人不明所以,只有几个请过赵清絃作法的才知道那是在替左怀天驱除邪气,免得被妖邪附身。 赵清絃牵着沐攸宁离开,澄流跟在后方,知道沐攸宁受伤后有点着急:“这地方连大夫都没有,姑娘不尽快处理伤口就糟了!” 沐攸宁抿唇颌首,她并非娇生惯养的人,却无法否认怕痛一事,再是装得风轻云淡,救下小女孩时伤口被拉扯的痛楚仍叫她难以忍受。 赵清絃已接过道袍穿上,遮得严实,看了眼澄流,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岛上居民不多,也没有大夫,靠的是自己处理伤口,多半只取点草灰盖在伤口止血,再作简单包扎就罢。 可这样的方法不但痛,亦对伤口不好。 昨夜一事更让他足够看清对方顾虑,她是怕极了疼痛,只是当下不好表现,赵清絃皱了皱眉,正回想手中尚有什么药可用,至少能帮她缓解一二。 他擅炼丹药,纵居无定所,鲜少有机会炼药,但会医术这点是毋庸置疑,且路上险阻重重,自是带了不少灵药,用以处理这点伤口不在话下,然他担心的并非药效,而是…… 两人昨夜算是赤裸相见,按理说由他帮忙包扎也不算踰矩,只是沐攸宁今晨竟选择不告而别,赵清絃生怕是自己过于孟浪把人吓跑,不好提出这事,唯有闭口作罢。 沐攸宁确是觉得背上一片灼热,她并不喜欢把弱点展露,可为了让村民知晓左怀天是个什么样的人,倒是装作被伤得寸步难行的样子,叫他们多添几分愧疚。 眼下人已走远,伤口的疼痛也消去不少,仅剩下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这伤偏偏伤在后背,莫说要包扎,连抓痒也显得艰难,凭她一人根本无法处理,她悄悄瞧了赵清絃一眼,难不成要麻烦他吗? 昨夜姑且算是承了他的情,思及对方晨间警剔的目光,沐攸宁倒又不太确定对方的意思了,她默然未语,仍在苦苦懊恼,不过转瞬,赵清絃已帮她做好打算,吩咐澄流去找人过来替她处理伤口。 沐攸宁随手擦去额角的汗,讶于赵清絃的心细,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这么一看,她倒察出赵清絃的内力弱了许多,不过弱归弱,体内尚有内力流转的气息,所以……他大概能与她的真气好好融合,不受邪功影响? 赵清絃皱着眉,眼见沐攸宁脸色不佳,以为她是疼得厉害,越过一步在她面前半蹲下去,道:“上来。” 沐攸宁微怔,赵清絃身体不太健壮,而她伤口的痛楚也消退不少,总不好叫他劳累,便婉转拒绝:“走慢点就好。” 然赵清絃没打算起来,再度催促,见状,她也不与他客气,爬了上去,问:“小道长撑得住吗?” 赵清絃低声笑笑,不答反道:“沐姑娘不辞而别。” 沐攸宁觉得他语气有些哀怨,欲探头明辨,却不小心拉扯到伤口,忍痛轻哼一声,道:“有说的,不小心碰到你腰身,你还醒来瞪我呢。” 赵清絃步伐一顿,这真是他不知道的事,讪讪道:“……抱歉。” 沐攸宁自不是想埋怨,想摆手直说无事,但又觉赵清絃的反应有趣得很,不禁调戏他,故作哀怨地道:“小道长冷情如此,可叫我伤透了心……” 赵清絃再度语塞,他确实不占理,将她往上托了托,低头思考还能以什么借口把人留住,又或,留在她身边。 他知晓自己的心意,却仍有点不敢相信这情意来得这么突然,像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降得又急又大,避无可避,重重地敲在心窝。 他并非钻牛角尖的人,虽不太理解为何会对她横生情欲,可事已至此,他不欲为之纠结躲避,更不想让自己因而却步,既沐攸宁不需他负责,他自也不会紧捉这点去强逼对方,以示尊重。 道路欠缺整修,凹凸不平,赵清絃走得谨慎,速度不快,走了大约一刻,忽然开口问她:“沐姑娘打算去武林大会?” 这话题跳得太快,沐攸宁先是一愣,点头道:“不错。” 他想了想,既五彩云雀已有,这处也无需久待,再问:“沐姑娘不若与我同行,包扎过后带你去寻大夫,总好过耗时等客船。” “你们有船?” “有。” 沐攸宁本来就打算有缘重遇赵清絃就邀他作男宠,眼下还没开口,反而更受照顾,有点为难,未有立刻回答。 赵清絃也不急,把她背回客栈,澄流找来的人也正好到了,分了那人一些药,就各自待着。 正如沐攸宁所料,这伤口不深,未及筋骨,涂了药很快就能好,更不必用线缝合,只是左怀天使了内力,自伤口往外散开一片青紫,看起来有些吓人。 沐攸宁闭眼伏在床上,意识到赵清絃并不想让她离开,甚至用了带她看大夫这种烂借口,不觉莞尔。她猜不透赵清絃的意思,碍于自己也有私心,并没有说破。 赵清絃敲了门,得了应允才推门而入,蹲在床边,从怀里取出用油纸包好的饴糖,拈起一颗递到她口边,沐攸宁更觉好笑,趴在床上啊呜一口,含糊道:“我又不是小孩。” “来时许多东西都被毁了,不然我有更好的伤药,也不至于让你受累。”赵清絃又喂了她一颗,干脆坐在地上陪她,稍一停顿,问:“姑娘家都喜欢吃糖吧?” 沐攸宁这才明白,他是怕她受痛特意去寻的糖,可这地方贫瘠,手上的几颗梅子饴,恐怕花了他不少功夫吧? 真像在哄小孩子。 赵清絃并非善类,可自相遇起,他从未向她投出一丝戾气,反之,软甲全卸,温顺至极。 这都是难以假装的细节,尤当情欲上头,一举一动就更能体现出他的体贴。 世上……当真会有这么好的人吗? 她这般想着,映入眼底的尽是赵清絃那认真的神色,叫她不禁弯了眉眼,戏笑道:“我很喜欢。” 猝不及防吐出这四个字,赵清絃先是一愣,很快就意会她所指为何,伸手将她滑落的碎发翘到耳后。 沐攸宁本有些迟疑,想起跟在他身边那黑衣护卫,顿时有了主意,眼里闪出一丝狡黠,什么收归男宠的意图先抛开不说,既赵清絃并非对她生厌,也未曾将她赶走,那么,她随便寻个借口与他同行,又何愁找不到时机邀他为男宠呢? 她笑得灿烂,问道:“小道长还招护卫吗?” 赵清絃不解地回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两人无言相视半晌,最后是沐攸宁没忍住,向他勾勾指头,待赵清絃凑得更近,更近…… 啵。 沐攸宁挺怕痛的。 可眼下因饴糖的关系,竟不觉伤口带给她多少痛意,反倒想起昨夜一些不能言明的片段,于是,她亲了他。 “我给你当护卫,不容反驳。” 饴糖的清甜被少女的话语包裹,犹如颗覆上糖衣的毒药。 赵清絃张口把糖迎进嘴里,哪怕是要他性命的毒,他仍无法抗拒。 那一吻,确是比饴糖更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 《道教手印研究》着:任宗权——P.59往生咒(摘录+修改) 第十章大祭司 云霭掩山峦,焦雷振响,神明所居之地,朦胧而迷离。 唯一与西殷连着陆路的雷娜岛,不乏异国人前来岛上,尤其十年前西殷新皇即位,提倡进一步与雷娜岛交好,甚至欢迎其原住民迁籍至益京,以示善意。 只是愿意出走远乡的人不多,也有传岛上大祭司向神明求助,得了警示,若族人放弃自己出身地,雷神也不会再眷顾背叛之人。 大半个月前,沐攸宁提出了当赵清絃的护卫,他本就苦于不知以什么借口与沐攸宁同行,这主意正中下怀,几乎是没有异议。 既决定结伴上路,赵清絃也不急着赶路,陪沐攸宁在岛上待了一旬,上船之时,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来到了雷娜岛后,连疤痕都没留下。 赵清絃的内力已在她身体留了近一个月,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合,可比起最初已经好多了,至少她不会浑身发热,顶多就是反应迟钝几分,内力流动太过时会突然脱力—— 比如现在。 船缓缓靠岸,沐攸宁只顾四处张望,一个不留神便往前扑去,吓得赵清絃急忙把人拉住,紧握着她的手。 赵清絃见她失神,问:“怎么了?” 沐攸宁任由赵清絃捉住,没有挣脱,蹙眉道:“好像……有人在看我?” 赵清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并往某个方向瞥去,向沐攸宁示意。 确是有人视他们为目标,或该说,盯上了沐攸宁。 沐攸宁顺着他的视线瞅了眼,当即收回目光,装作没发现,扯开话题:“有点丢脸。” “不会。”赵清絃笑道。 虽知只是安慰的话,沐攸宁还是松了口气。 得了赵清絃叁成内力实属幸事,同时也是隐忧。 她身体本是白纸一张,突然涌入大量的内力,不但未能助其功力大涨,更导致那堵内力在经脉胡乱游走,滞在丹田,不能与自身真气好好相融。 这段日子的沐攸宁都处于脚步虚浮,头脑昏沉的状态,比遇见二人之前还要柔弱。 澄流只以为她晕船,悄悄塞她一小罐酸梅,说是能缓和。 赵清絃倒是察出不妥,没有点明,默默地把床榻让出予她,自己挤到澄流那本就不大的房间休息。 自那夜双修过后,赵清絃一直规矩得很,以致脑袋仍在发懵的沐攸宁稍稍怀疑了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发了一个既真实,又难以启齿的梦。 澄流提着行装,先行去客栈问了情况,匆匆投宿后又跑回来接走得缓慢的两人。 “事情不太好。”澄流说。 赵清絃望了眼远方铺满白花的祭台,道:“恰逢活人祭。” “其一。”澄流摸了摸鼻子,说:“陆路塌了,雷娜族的大祭司放话要等活人祭后才能修路,好些人为了离开而打了起来,闹得死伤颇多。” 沐攸宁问:“不能继续走水路吗?” 赵清絃摇头道:“夏天将至,没雇舵工航行更危险,且从此地出发,还要再绕个大圈才能到西殷的边境渡口。” 沐攸宁明了,通向西殷的陆路仅有此岛,走水路不但危险,且耗时更甚,眼看入口就在面前,多半人都不愿去冒航行的风险。 她不解的是,为何都要急着离开,抬头问:“也没什么好急吧?” 澄流有些担心,看了赵清絃一眼,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活人祭有些不讲理。” 赵清絃简单提了句,澄流便知他是不在意,低头瞄了瞄两侧的人,确定无人听见才接着向沐攸宁解释:“大祭司会算出岛上谁最适合做人祭,不拘数量,最荒唐的是祭祀期间,岛上的人都属他们的祭品,只要被点中,甚至会率领族人上前,强行将人捉拿。” 沐攸宁再问:“若是他们到衙门申冤呢?” 雷娜岛也算是南宙其中一个大岛,可所谓的衙门,也仅是空壳,官员的权力远不敌族中信仰,以此岛为例,族内的大祭司有着说一无二的至高权力,甚至能将私刑说成天谴,久而久之,便没人敢多管闲事,说是官爷,看上去倒更像长居于此的游人。 “不会有人管的,南宙皇都乱成一团,官员碍于户籍有纪录,怕受刑不敢离开外放地,却因原住民排外,处于权力架空的状态,各岛上无法无天。” 澄流顿了顿,再道:“雷娜岛是与西殷交好,但名义上仍非其领地,自会推脱不管,默默纵容这种做法。” 整个活人祭会举行七日,大祭司会在第一日于祭坛推算,找出适合作祭品的人,多以至阴者为上,并在第四日会出行活擒祭品,随后生生饿其叁天,于第七日申时正开始活人祭。 听说今日是捉拿祭品的日子。 客栈投宿的人不多,最显眼的是两个身穿青衣的人聚一起,看起来像是某个门派的服饰,闲谈间又有几个持剑的黑袍男子,从楼梯步下,最后两方人站在一起,不时露出懊恼的神情,似是在讨论接下来的去向。 沐攸宁记得江湖排行榜中提及玉城门的弟子皆以穿青衣,束上青色发带为统一服饰;而剑配橘色剑穗的黑袍弟子,定是霜天阁了。 她看着那两个青衣弟子的背影,脑中闪过几个画面,可未待她细想,赵清絃就忽然停下来,把她拉到身后,来不及解释:“来了。” 澄流一听,手扶在佩剑,警备起来。 赵清絃从腰间摸出一把羊脂玉扇,虚虚在空中划了数笔,坠在尾部的流苏顺着他动作轻晃,在半空圈出一道道弧线。 嗖—— 他利索地扬开折扇,平展在前方,扇面并非普通的油纸丝绸,而是与扇骨一体制成,每根仔细地雕出花纹,背面刻满绳头细字,以虹光草汁描绘一遍,字红似血,深深渗入玉扇的纹理中。 阳光融暖,映落在上好的羊脂玉,半透着光,白如截肪,细腻又浑厚。沐攸宁定眼一看,当中有两根扇骨色泽微黄,颇觉突兀。 他刚合上扇子,便听沐攸宁喃喃地问:“骨扇?” “嗯?”赵清絃低头微笑,而后给了肯定的答复:“嗯,是法器。” 听说高等的法器,上可召神遣将,下可驱邪除魔。 她这才明白,便是那夜,赵清絃也不曾让这把扇子离身的原因。 正如剑宗提倡的人剑合一,此等重要之物又岂能让她这个初见的陌生人轻易触碰。 不容两人继续对话,就见一群皮肤褐黑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客栈的方向走来。 为首者身披灰色麻袍,袍上绣满图腾,全身上下以明黄色的颜料密密麻麻地画上了符文,一张脸几乎都被图案遮去,后方的族民男执长枪,女持摇铃,长发皆盘成细辫,正唯唯诺诺地列队紧随。 赵清絃语调谨慎,压低声音叮嘱她:“别作声。” 沐攸宁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紧张。 赵清絃本就很瘦,修长的五指在背后握着她手腕,大祭司走得愈近,他手上的劲道便愈大,攥得指骨节隐隐发白。当沐攸宁回神,望向前方时,澄流已闪身将二人护在后面,剑指大祭司。 赵清絃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亮色。 沐攸宁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他并非紧张。 如同盘踞上位的猎食者,直面任何对手都无畏无惧,哪怕对方手持的只是坨腐肉,一旦勾起他兴趣,也能两眼放光,攻其不备地抢过主导权,再多的闲言闲语都不以为然,津津有味地享用战利品,且视作佳肴珍馐。 大祭司抬手指向赵清絃,宽袖被扯动,露出半截画了符文的小臂。他皮肤已是深褐之色,手上经脉所布处,却是更明显地看出暗沉发黑,像被墨汁顺着脉络绘出轮廓,漆黑的血液尽在体内流动。 只听大祭司说了几句方言,他身后两名男子便提枪踏步上前与澄流对峙,双方一度剑拔弩张。 赵清絃面无惧色,笑吟吟地道:“抱歉,听不懂。” 他不知紧张为何物,如今仅仅是乐在其中,沉醉那令血液滚烫,心脉急速跃动的兴奋罢了。 没想到大祭司耐性不错,也踏步上前,一字一句地说:“我受上神指引前来,找出至阴之人,在客栈;能做祭品,是神之眷顾。” 赵清絃用骨扇敲了肩膊两下,转而压低澄流的剑,二指夹住他的手腕往外翻,掌心朝天,收起扇子后一同出将自己手心递至大祭司眼前,道:“是我们?” 大祭司皱了皱眉,片刻震惊不已。 他当然是算出至阴之人出现在这里才会亲自前来,那可是作活人祭的绝佳祭品,待引雷降临,石室最要紧那道机关自然不攻而破。 然而客栈连日来已无新客人,更别说整家客栈都是他们族下所顾,早就把住客的体质命格探出个大概,那阴属祭品只可能是今日到岸的人。大祭司在看到赵清絃时,就隐隐意识到所寻之人并非他,也绝不可能是面前这两人。 方才只顾找祭品所在,直到少年把手上的骨扇收起,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人,不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咒禁师吗? 第十一章至阴者 大祭司双脚不住发抖。 他五年前有要事路过云州,距离武林大会的擂台甚远,现场的压逼感却是到现下都不曾忘记。 少年气势如丛林蛰伏的毒蛇,面容带笑,眼底看不出丝毫温度,不知哪一刻他就会猛攻上前,而猎物却只能僵直身子,等待着血液慢慢流失,逐渐干涸。 全身毛发倒竖,汗珠不住渗出。 少年凭空消失,五年来从未隐藏行踪,却像鬼魅一样飘忽不定,便是以暗杀闻名的恒阳教,都无法准确找出他所在处。 几年过去,少年身形更加挺拔,眼底的阴霾也有所减退——或许只是他躲藏得更好而已。 大祭司挺直身子,不让人看出端倪,故作冷静,招来一名族人,随意说了几句,便见那族人略带嫌弃地看向赵清絃一眼,才走到客栈里捉取一名女子。 沐攸宁心中一凛,脚步稍移,方缓下的倦意竟突然又现,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坐地上,幸好赵清絃藏在背后的手仍紧牵住她未放,他用力上提,沐攸宁才不至于倒下。 她眼睁睁望着女子被捉走,神色尽是不可置信。 沐攸宁实在是难以理解,那女子明显在挣扎,可她被强行带走的当下,不仅没人出来阻止,连客栈里的两拨正派弟子,都彷佛松了一口气,背向大门坐下不动。 彷佛只要看不见,这事就不存在似的。 赵清絃语带促狭地望向大祭司,道:“大祭司眼光真好。” 沐攸宁稍觉讶异,她原以为赵清絃如那些人般碍于大祭司的能力不去插手,如今看来倒是不像,若真如此,他何必在女子经过时开口挑衅对方呢? 她倾身观察赵清絃的内息,那个不出手的原因,似乎不言而喻。 大祭司被赵清絃气得手抖,便是话说得不好,又何曾听不出那是在讽刺他? 纯阴之人甚是难求,但凡占有四字为阴都能和石室的阵法相合,他法力不俗,可要无伤开启石室的机关,还是需用八字为阴之人作祭品,而要名正言顺地捉人,又以眼下为佳。 人牲。 于是,他唯有趁着活人祭期间寻得所需,冠以人牲之名,藉此开启机关。 他不知道赵清絃使了什么手段将那至阴之人藏起,只感觉那股阴气不时在跟前一闪而过,却又不能去冒犯眼前这个人。 大祭司咬牙切齿,攥紧拳头,打算吞下这口恶气,才刚转身,便有两名手下认为赵清絃冒犯大祭司,破口大骂,及后提枪袭去。 澄流剑已入鞘,只顾琢磨赵清絃的话,动作慢了半晌,仅来得及牵制其中一人,握住他刺来的枪头往自身的方向拉了拉,那人显然功架不错,踉跄几步瞬间稳住下盘,顺着长枪蹬至澄流跟前,瞄着他心口击出一拳。 正当澄流还在与那人缠斗时,赵清絃已展扇挥出一道看不见的寒气,那寒气来得突然,在各人身上轻拂而过,并在赵清絃的控制下聚成了团,纵眼不能见,每寸皮肤却是清晰地感觉得到寒气正在衣衫内游移。 不过瞬息,那无形的寒气便消失无踪,好些人甚至未来得及反应,茫然地摸了摸脖子。 沐攸宁怔怔看着面前男子才刚摆好架势,忽然面露苦色,将手中的长枪掷在了地上,像喘不过气似的,两手死命交掐着颈喉,一通乱抓,无从舒解,最后面色渐渐泛起绀紫。 那寒气如毒蛇般圈在男子的颈上,甚至他还无法像与蛇相搏般扯开蛇身,只得放任其于颈项逐渐收紧,留下一环不知被勒或冻伤的红痕,丧命于此。 不,那不是寒气,是赵清絃心生的杀意,被他以不知何种方法幻化成杀人的手段。 沐攸宁抬头望他,只觉这人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厉害得多,一时间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愈想愈有趣。 她想,与他结伴上路,不比她独身闯荡要好玩得多吗?留在他身边,好像也不错啊。 澄流抽出佩剑,当的一声格开长枪,又挪半步,侧身闪过那拳,左手握在对方的手腕向外用力拗去,右脚顺势朝他腰身踼出一脚,街上无人敢多言,那清脆的骨裂之声便份外刺耳了。 大祭司额角的咒文隐隐褪色,画咒所用的颜料本是特别调制,遇水不化,可他今日实在心惊,有如瀑布的汗水竟将两额的咒文晕开了,他匆匆擦去,举止狼狈。 他以袖拭汗,忽觉身上缠了一阵寒气,正若有似无地攀到他颈脖,蓦地一箍,呼吸顿时凝住,只一息间,那沉甸甸的寒意又似消去,不禁让他怀疑那生死一瞬的感觉,仅仅只是过于畏惧赵清絃而生出的错觉罢了。 大祭司强装镇定,扬手说了几句方言,那些蠢蠢欲动的族人便单膝跪下向他行礼,连被打倒的两人也没管,留下他们尸身就护着大祭司往祭台走去,麻利地将人牲按在柱子上,用沾了黑狗血的木钉稳稳地穿过她两侧锁骨,以防挣脱。 即使这人牲只有四字属阴,也只能先凑合用,待他找到机会捉住那个至阴之人,计划便能更加顺利。 成大事者,必先忍耐。 就像潜伏了近半生,二十数年前,才迎来夺位的机会。 那日旱雷横扫,火灾连连,他向上神请示绞死了前任祭司,以点雷之法得来族人信任——至今稳坐大祭司之位。 *** 眼见人都散去,赵清絃维持着背起手的姿势拉住沐攸宁往客栈走去,才刚踏进房,他就牢牢关上门问:“沐姑娘身体如何?” 沐攸宁没想到他第一句是问这事,回道:“好点了。” “今日只侥幸逃脱,若他们再来,恐怕会有麻烦。” “我能应付的。”她顿了顿,才问:“那个姑娘……” “是人牲。” “没办法救她吗?” “玉城门的人不救,霜天阁的弟子也不出手。”赵清絃的笑意淡了点,慢悠悠地举起两根手指,不答反问:“我一个不通武艺之人,怎会有办法呢?” 说来也是奇怪,沐攸宁本以为那些围观的弟子定会一马当先地把人拦下再说,毕竟是用活生生的人命做祭品,正道中人多半不会就手旁观。 “看来他们也并非传言中那般锄强扶弱……” 她没接触过江湖中人,一直以来的认知只有从师门的人口述,又或是师兄旧友偶尔送到岛上的画册话本。 沐瑶宫向来循本心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被称为邪道之首也不曾意识到这做法有无问题,甚至以此为傲。 话本多少会描述正派大侠风骨铮铮、不惧强权、行事坦荡甚或是坚守侠义不惜牺牲这等让人憧憬的作派,她并不后悔身负邪教之名行走江湖,毕竟能省去不少繁文缛节,可心底始终对正派之人保留一丝尊敬。 尽管…… 赵清絃打断了她的思绪:“兴许不是正式弟子,又或单纯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这么一说,沐攸宁倒是明了。 西殷那些权贵名门,不少都会请江湖各派弟子在家中教授,有些资质好的会被收到门下,却也算不得是正式弟子,除非甘愿放弃权势,否则到了某个岁数,还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甚至入朝为官。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见死不救的事被宣扬出去,那两拨弟子恐怕都会名誉受损。 沐攸宁叹了一口气,尽管知晓历来权贵和道中的人关系匪浅,利益相连,可代代流传的信念,不该轻易屈服在功名利禄之下吧? “救不了的。”见沐攸宁会意,赵清絃低垂着眼,像是安抚她一般慢声细语地说:“他们选好的人牲都会种下致命的蛊虫,就算不会成为人牲,最终都活不下来;便是出手杀了她,也还会有下一个人受害。” 除非彻底将活人祭弄个天翻地覆,这样他们就不能再举行祭祀,不需再寻人牲了。 可是赵清絃不会这么做,沐攸宁也无意去当这个好人。 她眨了眨眼,忆起大祭司的反应,当即联想到方才下船时感受到的异样视线,定然是来自大祭司,她不再去想人牲的事,好奇问:“小道长对我做了什么?为何他们像是看不见我似的?” 赵清絃确是对她用了咒,刚才形势所逼无法详说,眼下正好与她细细解说了一番。 听清楚后,沐攸宁甚至用了些时间才能理解他所施行的是什么术式,盯着双手好一会儿,才讷讷问:“小道长是……保护了我?” 赵清絃没承认,直白道:“我不会解蛊,被他看到你,说不定会对你使什么下叁滥的手段。” 未待沐攸宁反应过来,他就站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临出门前还回头一笑,温声提醒:“术法诡秘,沐姑娘且作忍耐,可别对他掉以轻心啊。” 第十二章沐妖女 次日,赵清絃换了一身道袍,和澄流在祭台的不远处支起摊子,悠闲地在桌上放满茶具,细细品尝。 沐攸宁也没在房里待着,站在赵清絃正对面,咬着包子靠在墙身,路上行人来往不绝,偶尔感到大祭司投来锐利的目光,又未见他有所动作。 她眸底含笑,倒是确信赵清絃的话,术法可真是诡秘至极。 沐攸宁命格纯阴,习得素心秘谱后就成了至阴之人,为保她不被大祭司捉到,赵清絃直接对其布下隐咒——若不说话,除施咒者外谁都无法看到她。 身上隐咒效用甚大,沐攸宁也没向别人搭话,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朝赵清絃挥了挥手示意要四处逛逛,见他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便雀跃地往大街走去。 街上大多的小玩意她都从未见过,沐攸宁觉得有趣得很,准备掏钱买下时右手一凝,撅了撅嘴,复把钱放好,转身朝民宅的方向走了。 这咒既能护她,却也让她少了很多乐趣。 沐攸宁倒未太过在意,她信步在窄巷,蓦地停下不动,似觉肚腹有异,伸手揉了两下,虽早上便觉步伐渐趋平稳,可那时没细想,仅匆忙执拾好就随赵清絃出门。 如今那异感又现,与前些时日的胀痛相迥,她试着活动身子,只觉浑身上下愈发轻盈,滞留丹田不散的那堵内力好似凭空消散,难不成…… 沐攸宁眼底的笑意不住外溢,高兴得蹦跳几步,喃喃道:“难不成真气已经融合了?” 话音刚落,她竟直跃上一家人的房顶,落下无声,甚至在屋顶行如平地,沐攸宁压下低呼,弯着眸子在房顶走了一刻才得以将那高兴的神色收敛几分,她抬起头辨别方向,正欲回到地面去寻赵清絃,余光却瞥见两名身着青衣的男子在巷子踱步,神色慌张。 “左师兄,怎么办?那姑娘还帮了我们的!” “……只好装作没看到,不让父亲知道。” “怎么装?她就从我们眼前被带走,左门主定然会怪罪下来!” “胡涂!封了路,你不说我也不说,还有谁能知道?爹……他也不会管我。” 很不巧,沐攸宁几乎一字不差地听到了。 这些日子,她已将那本江湖排行榜细细看完。里面提到玉城门现今门主仅余一子,自幼武功平平,然这门主之位除了前两代因无子嗣而传位予师门中人外,向来都是世袭。 现任门主为了让小儿子顺利继承,只好狠下心将人赶去历练,要他多行善事积下好名声,至少要淡化他纨绔的印象。 许是名门正派,对于位高的几人甚至在书后描了绘像,二人在巷子里来回踱步,身形高挑那个便是门主的亲儿子左怀天,如下人紧随,正怕得浑身发抖的则是他那位出身于高门的师弟石方泽。 结合二人对话,沐攸宁自不难辨出这两人的身份,根本并非什么权贵子弟,而单纯是贪心怕死的废物。 更加巧合的是,这两人,她曾见过。 那日天色昏沉,后来又一心救人,没多留意两人的容貌衣着,可方才听了几句,语气熟悉得很,稍稍回想就能把两人的身影重合。 怪不得左怀天语气总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气,原是他出身所致,惯来受尽旁人吹捧,养出一身与能力不符的自视。 沐攸宁笑得狡黠,握起拳头又松开来,反复几次,心中有了定夺。 反正内息相融后还没试过动手,她再不济也习得了第四重了吧?凭内息而言,石方泽身手确是不差,只他性子懦弱,稍微唬吓几句便能震住,甚至不必认真动手也能轻易压制他。 沐攸宁提气,先扔出两颗石子,许是初次使劲,力道没控制好,石子刮出飒飒两声,竟就陷进了墙壁,她旋身而下,一记右拳直击左怀天的眼窝,同时放声嘲弄二人。 “两位少侠可真是正人君子呀!路见不平都能目不斜视,实非常人能做到。” 左怀天被她偷袭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捂了捂眼,另一手抽出腰间的大刀往前劈去,未来得及看清前人,就已破口怒骂:“你是谁?偷听墙角实属小人所为!” 沐攸宁想起赵清絃施在她身上的咒法,怕这一隐身会引起什么奇怪的流言,只得话接着话,又飘出一句:“见死不救,忘恩负义又当属什么呢?” 左怀天这就明白,方才二人所说的都通通被听去,急得大骂:“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你们正道中人的侠气去哪里了,被狗吃了吗?抑或你根本就是个假弟子呀?” 左怀天自出生就受尽众人奉承,虽知对他不服的大有人在,可敢在正面放声嘲弄他的,又的确从未见过。气怒之下举起大刀就要往前砍,便见那抹红色从他左方闪过,急忙往左扭身半圈,顺势劈去,却是连裙角都碰不到。 “左少侠,与其思考怎么隐瞒,倒不如想法救救你恩人吧。” 少女话语未停,句句讽刺,只容貌甚美,看得左怀天怔愣半晌,思绪竟有点飘忽,不解于早些日子的自己,为何满脑子都是要取她性命。 “一饭之恩尚杀身以报,你们……怕是死个百十遍都不为过吧?” 沐攸宁身上的红衣艳如烈焰,今日起得早,跟着赵清絃出门时她还没醒透,随手绾了个分肖髻,簪上一枝镶宝石的梅花金步摇,此时正随她身影来回晃荡,在盛阳下折射出亮眼的光芒。 几人一度未再言语。 沐攸宁望着陷进石子的墙身,思绪忽然往远处飘了去,竟忘了咒术一事,放任身影在日照下愈渐淡去,仍未开口。 石方泽到底比左怀天正直一些,他认出了沐攸宁,想起左怀天为抢功劳将人赶走的事,如今又见事情败露,刚拔刀的手竟是颤动未停,他心虚不已,正抖着嗓子问:“姑娘……要如何才替我们保密?” 那被捉作人牲的姑娘乃是乡长的女儿,几人在前一个岛遇到,知道他们确实把连日作恶的邪虎给除掉后应言把二人接了上自己的私船送行,在路上更是百般照料,石方泽身上的伤也因看顾妥当,痊愈得极快。 她是好心做事,可不曾想这好心成了夺自己性命的利刃。 彼时她正为两人准备船上的食粮等物什,见左怀天两人带着伤来到,手中攥着一撮虎毛,自是信了左怀天那套说辞,视他为英雄,当即兑现承诺载二人出航。 她没想到的是,左怀天被赵清絃教训过后没多久就醒来,找到石方泽并有意隐瞒邪虎的事,打算在真相未传开时到渡口找她。为增可信性,左怀天甚至掏出之前藏好的虎毛,把打虎的经过往最夸张的方向说,装得像模象样,几乎连自己都被骗过去了。 那姑娘听得心惊,更何况她知晓岛上没大夫,先提议替他们简单包扎,继动身起行至雷娜岛寻求帮助。 左怀天自是没有异议,倒不如说是顺了他的心意。 怎料几人刚到雷娜岛就遇上陆路倒塌,活人祭在即,困在这里走动不得,整个岛上的外来客都人心惶惶,他俩武功又不高,深知被捉后非但无逃脱之法,更会因中蛊而虚弱至死,便愈发惊慌失措。 石方泽看到那姑娘在眼前被捉去时,也不是没想过要出手,可他也同样见过大祭司的手段啊! 刚到岛上有一个雷娜族人不知犯了何事,正跪在大祭司跟前,他揪着那人衣领耳语几句,及后仅抬手轻划,就见雷光降下,瞬间将人劈成焦黑。 至今回想那画面,仍觉心有余悸。 这段起缘他当然是怕得不敢说出口,刚才两人简略提到承了那姑娘的情,想来眼前这少女是不会知晓里面的来龙去脉,更不会明白大祭司的可怕之处。 沐攸宁回过神来,对两人恣意一笑,左怀天看得失神,眼看那双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像早早就将事情看穿了似的,眉眼艳丽诱人,却是媚而不作,耀眼异常,寥寥几句话语,数个动作就险些叫他着迷。 他正后悔自己那天为何察不出她的美貌,对她恶言相向才让那个病秧子捡了好处,共度一夜春宵。 思及此事,左怀天用力晃了晃头,心中邪念突现,抬首间见少女身影朦胧,似要消失不见,急得他伸手抓在她衣襟,未料对方的动作更快,啪的一声打在他手背,直将人推向墙壁。 沐攸宁自是不知道左怀天内心的挣扎,可见到他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确实令人痛快,她好笑地问二人:“保密?两位少侠怕是不知我的身份吧?” 趁石方泽仍在惊慌之中,沐攸宁立马抬脚踼向他的手,刀咣当一声地掉在地上,两人才回过神来,问:“你是谁?” 沐攸宁笑着回答:“我姓沐——” 石方泽讶道:“沐瑶宫的亲传弟子?!” 左怀天被她渐渐隐去的身影吓得睁大双眼,方才的旖旎心思顷刻消散,迎来的是无边恶意,放声指责:“呸!怪不得行径如此鬼祟,你这妖女定是用了什么术法,残害同门不止,如今还下山祸害武林!” 沐攸宁也是初闻这样的指控,她颇觉新奇,颌首认下:“倒猜对不少。” 左怀天想起那些骇人的传闻,红衣少女为了沐瑶宫宫主之位,不惜重创亲师,逼使同门离开,后来更在药中下毒,致使现任宫主今命不久矣,而此次夺位成败取决于年末的武林大会。 联想起这种种腌臜手段,甚至被这妖女玩弄于股掌之间,左怀天恼羞成怒,不忿地质问:“妖女,难道是藉此威胁,夺我们的清白?” 沐攸宁听了两人的话,没多解释,也毫不避讳,紧盯着他们愈发惊恐的表情,嫌弃道:“二位的元阳和心肠一样又脏又黑,就是送到我面前也不会要呀。” 未待两人回话,她回身跳上房顶,道:“左少侠,还是想想连日攒来的好名声被毁掉后该怎样补救吧!” 沐攸宁往相反的方向逃去,在他们眨眼的瞬间消失了身影,只余两人面面相觑。 与玉城门那两人耗了不少时间,沐攸宁最后停在某户人的房顶,觉得视野不错,干脆坐着看远方的日照缓缓落下。 她掏出那本江湖排行榜,翻到之前看过的其中一页细读,颇是津津有味,生怕漏掉半个字,直到吃完手上的葱油饼,才收好那书准备回客栈。 夕阳已至,四出劳动的人带着全身疲惫回家休息,她俯瞰下方,竟见到赵清絃和澄流的身影,二人立定在下方房子,与一名女子对峙。 两人对视的瞬间,独她惊讶地瞪大双眼,赵清絃则一如往常,面带淡笑,毫无异色。 第十三章叱裕岚 沐攸宁前脚刚走,赵清絃的摊子便迎来客人。 大多的人对鬼神深信不已,当世又以道者为至上神人,赵清絃所到之地均习惯披上道袍,装作道行高深的修道者外出摆摊,藉以打听消息。 来者是一位年轻的雷娜族姑娘,按理说他们以大祭司为领袖,对族外的术法者一律不予信任,然那姑娘眼神闪躲,在摊子前来回走动了十数遍,晃得澄流眼花头昏,索性直接上前问话。 怎料她见人追上来,径自往巷子跑,走没两步又回头看去,澄流无奈之下只好先跟上去,得知她确是有事相求,碍于大祭司在附近,才不敢如实相告。 赵清絃听了事情始末,仰头望天,用指甲在拂尘的杆上留下几道划痕,懒懒地说:“不想动。” “我看她挺无助的。” 赵清絃睨视澄流,很快又收回视线。 这一眼看得他心慌,连忙改口:“……我去拒绝?” 赵清絃还是没表态,幽幽地看向祭坛,手上把玩着拂尘,将岔掉的毛一根根拔掉。 祭坛——这东西他最熟悉不过。 以活人之血作引,坛底下藏着的坑纹弯弯绕绕,又深又窄,一道一道的缝里流着不知多少代以前的人血。 建在地下的祭坛密不透风,而他却是住在那无边黑暗,靠着星点烛光,没日没夜地学习咒禁之术,甚至许多东西都没人有能力教授予他,只得靠自己摸索,屡屡放血布阵、割肉制丹、剔骨炼器,对国师言听计从,直到那日—— 他自父亲胸前抽出那柄剑,满手都是温热的鲜血,几乎把他的皮肤烫伤。 母亲的尸首半卧在另一侧,双目不闭,像是要把那个不孝儿的样子深深刻在眼底。 赵清絃扯了扯嘴角,放声大笑。 他负了世人,再多担两条人命又有何妨? 可是,他仍旧希望有人能握住他的手,渡他温暖,不念过去,不谈未来,无怨无悔地见证他的终局。 “澄流,你怕我吗?” 赵清絃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祭坛。 澄流一怔,往常赵清絃身体极差,难得调养好点,又变成四处奔波寻药,现下说话含糊不清,语气轻飘飘,还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就知道他是劳累太过了,安慰道:“怎么会。” “可我弒父杀母,你为何不怕我?” 澄流张了张口,这话他却是无法回答。纵世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可赵清絃向来就不会毫无缘由地做这种事,他仍有他的坚持,至死方休。 赵清絃以为澄流不愿回答,右手几指互碰算了算,站起来径自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步去:“走了,去寻沐姑娘。” 澄流愣了愣,不可置信地反问:“去、去哪里?” “东北方位啊。” 澄流立马就笑了,方才那姑娘离开的方向正是往东北,他用力地点点头,什么去寻沐姑娘啊,不都是借口而已吗?他自觉足够了解赵清絃,更加得寸进尺地道:“就知道你会帮忙的!” 赵清絃无奈地望着他,没说出他确实是算到沐攸宁的方位,只又再提醒:“你知道的,非药引线索不帮,非手足之情也不帮。” 澄流颌首,麻利地收好东西追上,赵清絃愿意松口就很不错了,其余条件自当要看机缘。他暗暗祈祷,希望那姑娘所求之事为这两项之一,否则,赵清絃定不会出手的。 赵清絃哼着小曲,像孩童一样乱晃着拂尘,很快就见到那雷娜族的姑娘无助地蹲坐在门前,他停住手上动作,掐指算了算,道:“姑娘是想问化解之法。” 叱裕岚抬起头,欲言又止。 赵清絃淡声道:“可惜,无解。” “不!”叱裕岚大喊出声,紧捉住他的手,跪在地上,呜咽道:“求求你,救我父亲吧!” *** 赵清絃往后退了半步试图抽回手,却被叱裕岚拽得紧紧的,他轻蹙眉头,刻意松了手,拂尘便掉到地上,发出闷重的声响。 他缓缓抬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恰好迎上沐攸宁惊讶的目光。他是算出沐攸宁在东北方,却也想不到她竟就在眼前,心下忻悦,在表现出对两人相遇的愕然之前,脸上已绽出笑意。 澄流听到赵清絃拒绝,不免婉惜,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叛了信仰,去求他们二人呢?他压下心中那点愧意,眼见赵清絃的手腕已被抓得通红,生怕叱裕岚用力太过误伤了他,移步上前轻拽她的手,安抚道:“姑娘冷静点。” 叱裕岚眼框发红,哭声更甚,问道:“你们这身装扮是会术法吧?真不能帮我?” “倒塌的是石室,继而堵住陆路,对吗?” 叱裕岚求助心切,面对族内的秘密却不免谨慎起来,听到赵清絃的猜测,力气像被抽空般松开了手,愣了半晌,擦去泪水,下意识摇头,问:“这有何关系?” “这石室建于地底,阴气很盛,料是你们族人的墓穴。按理说倒塌后族内应该很重视,偏生你们视若无睹,更巧的是在活人祭期间才出的事,明显是为了将什么人困在岛上。” 赵清絃没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大祭司地位崇高,能让你甘愿冒险求助外人的情况,只有一种——你,或是你父亲,得罪的是大祭司。” 叱裕岚茫然地看着两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尽数交代,抑或就此作罢。 赵清絃再强调:“这事贫道帮不了。” 她咬咬牙,转身走进屋内,低声道:“跟我来。” 赵清絃驻足不动,又望向沐攸宁。 她逆光坐在房顶上,艳红的衣裳被夕阳染得更明亮,细软的脸颊也因而照得粉嫩,自惊讶中回过神后就紧盯着赵清絃,半瞇的眸里带了几分探究。 只见赵清絃指了指右手,她竟在他眼底读出一丝委屈,甚觉好笑,便跃下抱住他的手,轻声问:“怎么像在撒娇?” “沐姑娘聪慧。” 沐攸宁听得噗哧地笑了出声,见叱裕岚回头,连忙松手掩唇,不再说话。 赵清絃稍移半步,将人遮去,确认无异才把右手藏在后方,准确地牵住沐攸宁,拉着她进屋。 叱裕岚谨慎地关上门,天色已昏,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 “我父亲本是左护法,向来不像右护法般会说话讨大祭司欢心。” 赵清絃和澄流一同站在案旁,没有上前。 叱裕岚回避着二人视线,深怕被谁偷听过去似的,小心翼翼地道:“前些日子,父亲不慎得知大祭司和右护法的计划,说埋了炸药毁掉石室西侧的甬道,只要留下入口便可,没过几天,路就应他所言倒塌了,也不让人修补。” 沐攸宁低头看向交迭的两只手,他皮肤白皙,又无血色,如同铺上一层雪霜,使得手背那道伤痕份外刺眼。 也不知他是何时弄伤的,已经结了痂,似是被刀刃划出的伤口,笔直齐整,边沿甚至还泛着绀紫。 赵清絃的体温很低,异常的低,总凉得像冰块一样没有温度。她以姆指轻轻覆在伤口上摩娑,尽管一直没放手,可他的身体就似个无底深潭,将她的温度不住吸去的同时,丝毫没有任何变暖的迹象。 赵清絃问:“大祭司是如何传位?” “先传儿孙,徒弟和左右护法,如果像先代一样都没有的话,就要请示上神指点。” 沐攸宁静静听着几人对话,很自然地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试图捂暖。 澄流听得奇怪,问:“他们会术法?” 叱裕岚鄙夷地看向他,道:“什么术法?被上神认同的大祭司,自然会被赐予一身神力!” 澄流被她反驳得噎了一下,对上她睥睨的目光,心有不甘地说:“那都是假的!只是掩眼法罢了!” “才不是!我见过大祭司向上神借法,指向何处天罚就降往哪个方向,都是真的!”叱裕岚愤愤地站起来反驳。 天罚? 未待沐攸宁细想,澄流就不屑地啧了一声,嘲道:“这些把戏都看不穿,活该被蒙在鼓里。” “澄流,休得无礼。”赵清絃觉得好笑,制止了二人争吵,问:“姑娘这么紧张,仅因为左护法失踪了?” 叱裕岚呼吸一滞,她父亲生死未卜,可眼前这个道者却是毫无犹豫地说他是失踪,不禁觉得有了希望,目光如炬,坚定地回答:“是,父亲回来后整夜心绪不灵,次日听到石室倒塌去找大祭司理论,再没有回来了。” 赵清絃问了左护法的生辰八字,对叱裕岚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他无解决之法。 石室乃雷娜族的地墓,因长期没有日照,凝聚不少邪秽之物,整座雷娜岛都被沉厚的阴气笼罩,影响推算。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叁成法力,强行替他改道挡劫的话,会使本就不多的寿元大大折去。 虽靠法器聚合天地之灵气能将不足的部份暂且补全,甚至可以加强自身法力——往日要用高阶咒术时,他都会用这方法减轻负担,而今却不太愿意借用过来。 这样太消耗体力了。 身体本就因法力突降而有耗损,需得慢慢静养回复,若这时再去外借力量,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调养过来。 他并非什么心善之徒,更别说要多耗心力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赵清絃藏在身后的手微微发颤,察出他的不对劲,沐攸宁动了动唇,想起不便出言安慰,只好用力回握他的手。 他愣神片刻,直至微弱的暖意自手心传来,如薄冰覆在身上的那层漠然渐渐褪去,不由出言提点:“左护法性命暂且无碍。” 叱裕岚心中大喜,刚要道谢,又听他补充道:“此劫难逃,贫道算不出解救之法。” 叱裕岚虽有失望,却没像最初哭闹,低落地说了声谢谢。 澄流问:“大祭司以前勾结外族的事,你知道吗?” “雷娜族十年前与西殷的皇子合作,这事我们是知道的。” “呵,合作?”澄流笑斥:“那可是助他谋逆!” “什么谋逆?我们雷娜族向来善战,他许我们米粮,我们一半族人助他打架,就是合作!” 赵清絃默不作声,也懒得去理会他们的想法。 南宙惯来混乱,只是没想到百姓牵涉到别国的政事之上,依旧视若无睹,完全没有要管的意思。 简直无法无天。 无视了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赵清絃拉住沐攸宁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十四章裙下臣 天色昏沉,街上路人稀疏,没人留意赵清絃右手虚虚牵住东西的怪异动作,沐攸宁左右张望,待行人皆从身边走过,才问:“你在担心叱姑娘吗?” “没有。”赵清絃答得干脆,歪了歪头,觉得语气有点生硬,补充道:“是澄流求我,他向来心善。” 语毕,他又道:“我只是……有点累。” 沐攸宁怔怔回望,顿时意识到是什么对他造成了负担。 是她取去的叁成内力,是为保护她而施下的隐咒。 “你……” 赵清絃见她眉头轻蹙,笑了笑,用指腹轻轻在她眉心揩了下:“不关沐姑娘的事,是我向来体虚。” 沐攸宁非但没被安慰到,反倒添了一丝的愧疚——难怪两人自那日后再无亲密过。 赵清絃身形单薄,这在遇上他的时候就知晓。只是后来缠绵之时,她才知道赵清絃到底有多瘦弱。 摸上他后背时,肩胛骨仅有薄薄一层皮肉裹住;被他从后环抱时,骨头更是硌得她后背生痛。 她不懂什么术法,也从未想过双修会否对赵清絃的身体带来更大的损耗,一心只求功力增长,却好像因此占了个大便宜。 不但内力大涨,就连同衣食住行通通都被他照顾得妥妥当当,相比之下,留给他的就是满身体力被抽空,甚至她都没多问一句,那夜被她打断的阵法,是否无碍;匕首刺进心口的伤,又到底好全了没有。 他确是心甘情愿,可这样的耗损,又是否在他料想之中呢? 沐攸宁直视赵清絃,眼瞳里盛满他的身影。她抽回被牵紧的手,顺着他腰腹往上抚去,最后停在心口处,隔住衣衫,以指尖轻挠他前胸的伤。 “结痂了?” 赵清絃点点头,捉住她的手,用力按在伤处。 刀伤早就愈合,却总是发痒。 他分不清楚那单纯是伤口的过错,还是被沐攸宁触碰所致的反应,又抑或是对她的渴求,内心叫嚷要得到更多的不满足。 赵清絃觉得呼吸开始紊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很快又换上笑脸,与她对视:“抱歉啊,不能当沐姑娘的男宠。” 沐攸宁欲要开口,瞥见他身后有途人经过,当即搂住他的腰,足尖轻点,降在一侧的房顶上,回眸笑笑,踮脚吻住了他。 好一会儿,她才道:“这里就不怕被谁人看去。” 赵清絃茫然地摸了摸嘴唇,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他已是累极,说话也有点迟缓,沐攸宁的举动更是超出了他的预想,使得脑袋空白一片,只能怔怔看着她。 沐攸宁觉得好笑,他这副乖巧的模样,哪有传闻那般恐怖? “小道长想当我男宠?就不怕被人垢病?” 赵清絃垂首勾唇,声音闷闷:“大概,无法如愿。” 沐攸宁顺他视线往下看,脱口问:“为什么?” “我本就体虚,若是不行……” 沐攸宁埋首在他怀中,一手圈在他后腰,另一手在他背上轻扫安抚,大度地说:“男宠也不一定只能双修呀,何况我都答应给小道长做护卫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试试,来日方长嘛……” 赵清絃没想到他的试探竟能换来她的慰解,更没想到的是,她说以后—— 他和她,会有以后吗? 赵清絃也抬手拥住她,追问:“倘若……试了还是不行呢?” “我又不单是为邀你当男宠才随你上路,只是觉得……”沐攸宁自他怀里抬头,宽慰的话脱口而出,两指掐着他下巴左右端视,笑瞇了眼:“嗯,这张脸好看!” 赵清絃怔愣一瞬,对他而言,这感情来得突然,想不出缘由,探不出原因,许是与她一般肤浅地看上那张脸,在清醒的剎那,就已经开口邀她共赴巫雨。 他是个罪人。 他活该留在冰冷彻骨的地方,或生或死,万劫不复。 可他选择招惹了她,允许感情冲昏头脑,允许那颗凉透的心追逐温暖。 他想试试,当他立在万丈深渊,站在峭壁上的暖意是否还能沁进脏腑,看到他如传闻般疯魔,她是否还会伸手渡他温度。 为此,即便眼前这姑娘于情之一字毫无想法,今后也可能有众多的裙下之臣,他都不打算却步,至少当下,她是愿意相陪的吧? 若他能把自己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她心中,在往后的日子偶尔想起他——虚无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赵清絃压下莫名的躁动,目光紧锁在她身上,笑道:“求沐姑娘收我为男宠吧。” 只是,这渗人的地方,她就别下来了。 *** 沐攸宁领着赵清絃回了客栈,见他脸色愈发苍白,急忙把人摁在床上,要他先行歇息。 赵清絃应了声,脱掉外袍平卧在床上,久不闭眼。 沐攸宁本欲转身离去,可看他一副温顺的模样,又忍不住俯身问:“小道长不休息?” 赵清絃两手交迭,规矩地放在腹上,应得有气无力:“好冷。” “冷?”沐攸宁摸了摸他额头,眼下未至夏天,可天气怎么也称不上冷,额上的凉意传到她手心,冻得她眉头一皱。也不知这温度放在赵清絃身上算不算是正常,或许这隐咒对他造成的负担比想象要重,思及自己已有能力逃脱,便问:“小道长真不用撤回我身上的咒术吗?” 赵清絃扭头看她,那乖巧的样子带了几分执意,眉毛轻拧:“沐姑娘别冒险。” 待沐攸宁应了声好,他才满意地闭上眼,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这事。 赵清絃是体弱,但那到底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是最清楚不过,且对一个初识之人,定无可能不计后果地选择折损法力来护她周全吧? 沐攸宁坐在床边,覆在赵清絃额前的手稍稍运劲,试图渡去些内力,让他稍稍暖和点。 赵清絃懒得睁眼,拉下她的手,笑道:“傻啊?给你的东西还回来做什么?” 沐攸宁眨了眨眼,也一同笑起来,小声嘀咕:“对哦,那还是这样做吧——” 她掀起被子钻了进去,头埋进他肩窝,大概是觉得不习惯,又扭着身子往他怀里贴,最后把手搭在他后腰,合上眼休息。 赵清絃清醒了一瞬。 明知道他周身冰冷,仍毫不犹豫地躺进他怀中,前胸压来的两团炽热使得心跳如雷,咚咚响音在胸腔愈发猛烈,被碰到的每寸皮肤都像要烧起来,份外滚烫,赵清絃先是一愣,很快就伸手将人搂紧,埋首在她颈侧轻蹭,伴着几声咳嗽,艰难地撑开眼皮。 沐攸宁没想到他竟会主动亲近自己。 她眼中的赵清絃纵有情欲,却不像其余男子对她出言调戏,举止亦是克制守礼,规矩得很,非但没有轻视她的行为,更未曾恃那一夜的露水之欢而乱动手脚。 因此,现在他倾向于撒娇的举动,蹭得她脑子发懵,不解地唤了声:“小道长?” 赵清絃松开臂弯,上半身往后拉开了些距离,手却是不小心扫落她腰间的香囊,不待沐攸宁回望掉到地上的香囊,他就已换了个语气,委屈地道:“沐姑娘总是欺负我……” 沐攸宁被他这恶人先告状的样子气笑了,问:“怎么就欺负你了?” “本该与你保持距离的,可你偏偏……偏偏主动投怀送抱……”赵清絃顿了顿,轻笑道:“叫人怎么忍啊?” 沐攸宁长长地哦了一声,意识到他所说的是什么,也终于察觉到他身上的猛兽正昂头叫嚣,杵在她小腹,笑容更甚:“刚才是谁说的体虚呀?” “是我。” 赵清絃答得理所当然,对于方才的探话并无丝毫愧疚,似在谈论些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没想到还能用,看来沐姑娘的男宠非我莫属。” 沐攸宁咬了他下巴一口:“你当真知晓当我男宠要做些什么?还是等你清醒点再与我说吧。” “好。”赵清絃应得很快,听不出他有无失望,沐攸宁不禁往上挪动,与他相对视。 未待她追问,赵清絃便又再开口:“沐姑娘说得对,细节详情确是不太清楚,看来我还需再勤勉学习才能好好侍候你。” “那就等我好了,再向沐姑娘讨来这名份吧。” 沐攸宁苦苦憋笑,她不讶于赵清絃言辞孟浪,只是好奇这位道骨仙风的修道者,是在哪里学来这些说话,仿似小倌馆里争宠上位的男子,说起荤话面不红心不跳的,这样的道长,一旦被拆穿了身份,底下的他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如眼下的霁月光风,还是…… 赵清絃的咳声打断了她的想法,大抵是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她权当赵清絃神识不清,在胡言乱语,未有把他的话放到心上,一下一下地轻拍他后背,安抚道:“快点休息。” 他应言闭眼,气息不稳。 一轮静默,久到沐攸宁以为他已是沉沉睡去,耳边突然传来赵清絃的声音:“沐姑娘很好。” 沐攸宁本就没打算入睡,躺在赵清絃怀里发呆,猛地听得他开口称赞,忍俊看他,倒又回想起刚才的境况,迟疑地问:“小道长原打算帮那两名姑娘吧?” 赵清絃睁眼,笑而不言。 沐攸宁并不知前因后果,可依赵清絃给她的感觉,应不会有人能强逼他才是,便愈发坚定地道:“你是想帮她们的。” “救不了人牲,想至少救回其余的人。” “不管何等立场,想救就该去救,想杀也可动手去杀,若最基本的顺心而行都做不到,又有何资格谈论其他呢?” “小道长,你怎么不诚实点?” 面对她连连发话,许是累极,赵清絃笑得很轻,圈住她的手有些脱力,却是不疾不徐地道:“沐姑娘可真是高估我了。” “我确是好奇叱姑娘有何事相求,准确而言,想要知道她与大祭司到底是否连手。” “你早就怀疑大祭司有异?” “自我们踏上这岛,他就盯上了你。我非善人,对你施咒不是为了护你,单纯是不想让大祭司计划得逞罢了。” 赵清絃只瞥她一眼就移开视线,继续道:“左护法八字有六字属阴,大祭司把他藏起后确是劫数难逃。” 沐攸宁的确察觉到大祭司对她过于关注,却想不通个中原因,她安静听着赵清絃说话,他嗓音朗朗悦耳,不念咒时也能让人听得舒服,使凌乱的心境平缓下来。当他淡然道出自己并非要保护她,竟让她生出一个毫无依据的念头——他在撒谎。 也许没这么严重,仅是没向她细细道明,可他就这样生硬地躲开她的视线,她难免起疑,无法相信他所言的冷漠。 赵清絃没注意沐攸宁那探究的目光,他盯着掉到地上的香囊,里面的干花洒了一地,房内弥漫着桂花的清甜,香气淡薄,和他身上的草药味混在一起,竟让人觉得有些心安。 少顷,赵清絃不太自在地收回视线。 他确实没有说谎,不过是藏起话,隐去一些未明的真相。 没错,现在的他确实没算出左护法的所在地,但从祭台的布阵看得出来,人祭的摆放乃鹤翼阵,以人牲为中心,石室东、西二侧各为翼尖,叁点布下祭品,降以雷霆连成线,阴气就会急增。 是以,左护法只能在东、西室其中之一。 大祭司如此着急,是因为目前还欠一个八字属阴之人,或应该说他正寻找沐攸宁这个至阴之人。 当然不是非她不可,但沐攸宁的体质罕见,无论大祭司想施行什么术法,她都是上佳的祭品,能助他顺利达到目的。 “堵去陆路不过是无奈之举,毕竟岛上滞留的人反应激烈,为大祭司带来的更多是不便。显然是他在寻某道暗门时误触机关,为掩饰才用炸药将甬道口炸碎,怕有人闯入地墓看出端倪,商议时被左护法听去,便顺势捉了他。” 他略一停顿,吐纳数回,闭起眼继续解释:“雷娜岛属阴,石室也是,故二者相合。若用八字属阴之人作祭品,墓穴浊炁流转,石室里的某些机关便会不破自开。我不确定大祭司要做什么,才放任澄流接触她打听。” 赵清絃不会出手帮忙,也不打算予以阻止。他想,既沐攸宁是对方谋算内最重要的一环,自这源头断了其念想,看着大祭司跺脚干着急的滑稽样子,不比直接杀了有趣吗? “大祭司法力平平,不过他算出了你乃纯阴之人,又在你踏进这岛上的一刻有所感应,倒算是有点能耐。” 沐攸宁眨着眼,短短一天,寥寥几字,赵清絃就能在里面抽丝剥茧,将事情始末理顺,甚至还猜得出对方的下一步,施以阻力。 “那……” 叩叩—— 两人双双望向门的方向。 倒是赵清絃率先反应过来,沉声道:“睡了。” 沐攸宁自觉五感有所长进,侧耳探听,门外的足音愈渐远离,又传来邻房的开门声,她笑问:“是澄流吗?” 赵清絃气闷道:“总打扰我好事。” “哪有什么好事?小道长才是,总睁眼说瞎话。” 赵清絃强撑这么久和她解释来龙去脉,有好几遍都快将睡着,才刚睁开的眼又再不受控地合上,只觉胸腔窒闷,剧烈的心跳让他意识到这回当真要撑不下去了,用上将歇的力气轻唤一声:“沐姑娘……” “嗯?” 他努力撑开眼皮,问:“以后……还能亲你吗?” 沐攸宁目光灼灼,以吻回应。 温柔的吻落在他泛红眼尾。 哪怕他已沉睡,可耳畔传来的心音仍是那么的紊乱,便是不刻意细辨,按在他胸前的手还是能感受到他的不甘,透过心脏的跃动一下一下地敲打这个世界。 他还没死。 他还不能死。 沐攸宁往下亲去,挑开他松垮垮的衣衫,吻住那道已结成痂的伤疤。 窗外滴滴答答下起夜雨。 潮湿的空气使得发尾稍稍翘起,榻上相拥的两人乌发交织互迭,一如轻柔降落的春雨,点点滴滴坠成细丝,纠缠不清。 香囊散落在床边,露出了半枚黄符,燥干了的金桂花撒满一地,清香柔婉,与湿气独有的味道混在一起,飘散开去。 沐攸宁在他唇上履行诺言,又悄无声色地攥紧拳头,许了个不太君子的愿望。 她的手微微发颤,不由得想起以前师兄自嘲的话——沐瑶宫上下皆稔恶不悛之人,称之妖魔邪道也不为过。 正如此时看赵清絃难受至极,她心底却涌现了不能言明的欲望,不知由何而生,满脑子想的,是什么时候能与他行双修之道,以求功力提升。 薄情寡义,这可真是符合妖女的名衔。 “待你养好身体,我们来习双修之术。” 少女的嗓音在这雨夜有如屋内的氛围,如蛛网将猎物牢牢囚禁,香甜又黏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絃哥:我不行 宁宁:可是你好看 絃哥:嘿嘿我又行了 第十五章活人祭 澄流正在房里发呆。 他只是稍微多留了一会儿,怎会料到两人竟成了同床共寝的关系! 外面细雨绵绵,澄流虽怕听到二人说些不堪的耳语,却更不愿到外面守着,他认命摸了摸鼻子,早知如此,他就少投一个房间把钱省下了。 澄流唤人送来吃食,关好门窗,瞥见柜侧的铜镜时,按在面具的手当即凝住。 他取了块布盖到镜子上,不漏掉一丝细缝,这才缓缓脱下面具。 他恨透这张脸。 甚至举着火把要毁掉面容,变得丑陋不堪,再是狰狞恐怖,也好过看到这张脸。 可是赵清絃不许,手中的火把应声落地。 他忘了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直到嗅到人肉的焦味,睁眼所见只有遍地的残肢断臂,浓稠的血腥气将他熏得更清醒,赵清絃跪在血海,空洞的目光在看到他时才稍为回神,趔趔趄趄地朝他走去。 “澄流。”赵清絃扯动嘴角,努力让微颤的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是我杀了父亲和母亲,这样你还愿跟着我吗?” 澄流这才看到他手上的剑。 当年赵清絃被国师接至国师府培养,虽习得各种咒术,可换来的是身体愈发虚弱,就连手握住的那柄剑,于他而言都过于沉重,澄流用力掰开他的手,把剑抢回来,坚定地道:“愿。”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要怪罪生者吗? “给我两年,我会带你离开这炼狱,不惜一切。”赵清絃站直身子,走到其中一具尸体旁扯下面具抛给他,道:“在此之前,学会藏好你的身份。” *** 申时正。 活人祭当日,斜风细雨。 沐攸宁从未见过什么祭祀,自恃身上有赵清絃施下的法术,这两天没少在街上乱逛,即便正面迎上大祭司也毫无惧色,还对他做了个鬼脸,颇是自在。 雷娜岛上只有一家客栈,她当是每天都能遇到玉城门的两人。 看着身穿青衣的两人挂着虚伪的面具,实际每日战战兢兢地左顾右盼,生怕名声被坏,她看着就觉得解气。 从石方泽口中听来的前因后果,她已经编作流言散布出去,只待这塌陷的陆路修好,消息便能像洪水一样往西殷涌去,一发不可收拾。 沐攸宁跟着人群走,待看到前方的祭台时,才远远靠在一侧,轻扶下巴,猜测他们的仪式。 祭台上的白衣少女气息微弱,两根木钉处都已看不到新血流动的痕迹,确是时日无多的样子。 当日没能出手相救,沐攸宁确有介怀,却也不觉得有错,毕竟那时毫无警备,说不定强出头的后果便是要她以性命抵去。 沐攸宁向祭台的方向合十双手,虽左怀天名声被毁也不算什么大事,以他的背景,很可能这流言只传个几天就消失了,然这是她唯一想得到、能做到的事,便是重来一遍,她都不会言悔。 石室倒塌的位置并不寻常,沐攸宁昨日前去探看一二,然她又不懂奇门遁甲之术,单从外看去实在难以辨别哪处有异。 即使想回去找赵清絃问个明白,可他连日来都未曾下地,睡得极沉,偶有醒来的时候,也一整个头脑昏沉的样子,不甚清醒,一如近日暗沉的天色,闷恹恹的。 她问过澄流,或许是出于防备,只支支吾吾地说赵清絃用法过度,没受伤的话静养几天就无碍,见状,她也不便多问。 祭台上的大祭司手持摇铃,绕着人牲走圈,并开始诵读。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只是雨声淅淅,稍微盖过他沙哑的声音。 “令此神力,妙合虚空。” 因内力增长的关系,沐攸宁此时只需凝神倾听,便能轻易将他的话语听清。 然而,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 活人祭的仪式到底是怎么样的? 不论是澄流或是那两拨正道弟子,都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她那时是没想太多,可是现在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吾等祭品,供予上神,不属阴阳,自无生死,升入无形。”[4] 诵声未停,大祭司在怀中掏出一迭厚厚的白符,散洒在空中。 纸条被风刮起,飘至远处,有寥寥几张落在她跟前。 沐攸宁秀眉轻蹙,未待她想通心绪不灵的原因,就瞥见白纸中混夹了一枚淡黄色的符纸。 “恳请上神佑我族人,以天雷化作祝福,降临在这遍土地的每一处。” 轰隆—— 轰隆隆—— 大祭司话音刚落,一道闪光依他指的方向,劈至人牲身上,继而十数道电光瞬间划破苍穹,无规律地散落在雷娜岛上。 两拨天雷几乎是同时降下,其中一道白光稳稳劈在沐攸宁脚边的符纸上,顷刻燃起火焰,而在落下的剎那间,她低呼一声,逃脱不及,双手掩耳就欲往后跌坐过去。 叱裕岚所言的天罚,竟是天雷。 她怎么能忘记,此生最怕的莫过于打雷—— *** 西殷版图不小,处南、北与邻国相近的县城倒是气候宜人,愈往西去,愈是荒凉的大漠,饱受境外游牧民族抢掠,土地干涸,终年不见雨水。朝庭对此不理不采,百姓为求自保,竟与牧民协议经商,互惠营生。 沐攸宁父亲是西部县城中的富商,年轻时肯打拼,运势颇好,多年来积累不少财产,后来把生意交给儿子后,闲了下来,到处玩乐,家中藏了十来个女子,也不知是妻是妾,反正按照出生次序,她排行十二。 她生母得了妾位,在府上的生活不差,也说不上好,反正在那座院宅之中,所有女子皆是用以与商家打好关系的棋子,熟读女德,听从他的安排,或是出嫁联姻,或作为玩物送予何人,不必有自己的想法。 沐攸宁学得快,可总是不解男女之别,姨娘有心教她,却早早逝去。听闻夫子为人师表,能识天下事,她便尽数发问,不加掩藏。 她不明白为何女子在宅院里明争暗斗,便是所谓的安稳生活;也不明白为何大哥能四出游历,而她只要踏出家门都要披上面纱。 更不明的是,为何世上千万种人,却都要遵从父母之言,一生命途被控。 教书先生闻言,默然片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并未解答,之后的时间,视她为无物,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 他们说,她总会问一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问题。 那些不屑的言词落在她耳中,很快地,她学会了闭上嘴巴,此后不再多言。 然而,她父亲知道后还是震怒不已,恰逢一个旧友儿子重病垂危,为空出时间照顾他,不得不把整个家中铺子低价卖出,只道将来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奇怪的是,价格如此实惠,仍无人接手。 她父亲多番打听,才得知附带的条件是什么。 那旧友特意请了人前去算卦,并道需为病危的儿子办一门婚事冲喜,因命格所限,需得至少六字属阴童女才有效用。 待两家人把所有细节商谈好,沐攸宁正满七岁。 她就在懵懂中被抬上桥子,由不得她选择,也没有亲人相送,最后独自踏进陌生的宅院。 那时她还有一点兴奋,终于从笼中挣脱出来。 该户人家儿子重病已久,家中阴沉无比,就连在他房中挂满的红灯笼,桌上燃起不时爆出灯花的红烛,又或二人身上的大红婚衣,依旧不能除去那股阴凉之气。 沐攸宁“嫁”过去的头天晚上,本应好转的人忽而不断吐血,短短两个时辰就撒手人寰。 什么冲喜,这是灾星。 一家上下为着突如其来的白事忙碌,空不出人手看管她,于是命人将其绑起,扔进后院的枯井,日后定夺,又或,生死随天。 大漠气候极旱,平常便是下绵绵细雨都如获至宝,更别说倾盆大雨的降至。 沐攸宁初次见识何为雷电交加的雨夜,是在枯井之下。 许是大漠人的血脉在体内流淌,大雨的来临稍稍缓和了她的不安。 她不怕黑,也不怕冷,在抬首无星无月的晚上,大风袭来,甚至能刮到又深又窄的井底,在里面不住回响,呼啸之声更为猛烈。 她反倒是怕那咔咔作响的声音。 雨哗啦哗啦地下。 每一滴都能成为生命之源,每一滴都能结成夺命之果。 是井外人们延续生命的甘露,是井底汇聚夺她性命的洪水。 落在沐攸宁的嫩肤之上,却像墨汁般迅速染黑了她内心每一处,心情更显沉重,像活在无边的黑暗里,不住坠下的绝望。 雷声轰轰,电光在长空中闪过,与风声相互呼应,震得她耳膜疼痛,亮得她头昏目眩。 沐攸宁双手被绑在前方,尽管井内湿滑,她仍以指扣住砖缝,甩掉鞋袜一步步往上爬。 如同埋了炸药的霹雳声响连连,整夜未停,在她脑中份外清晰。 跌下无数遍,染红了雨水,临近天明,竟真让她成功逃出。 她抱膝坐在井边大口喘着气,趁那家人仍在伤心之中,不得空管她,便悄悄溜到厨房,解了绳子,偷了好些吃食,翻墙逃去。 她应该是自由了。 她害怕的从来不是如同猛兽咆哮的震天雷,而是那夜风雨的悲鸣;血肉模糊的指头;声嘶力竭的恸哭,以及终于知晓无人前来迎救的黎明前夕,被雷声深深劈在她骨子里,疼得发麻的无助。 至少,她自由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 《仙道口诀》着:董沛文——P.206灵宝度人经(摘录+修改) 第十六章言欢喜 澄流趁沐攸宁出去的间隙悄然走到赵清絃床边,咬破指头按在他唇上。 赵清絃徐徐睁眼,刚要质问便听澄流先发制人,道:“我知道你很快会醒来,可沐姑娘不知道啊,这两天她很担心你,好几次没忍住来找我问你的身体怎么样,我不敢说是她身上的隐咒负担太重所致。” 许是休养得当,赵清絃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他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轻道:“你的血没用。” “我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学会多少咒术,就几滴而已,给你也无妨。” 赵清絃笑了笑,起来活动身体,梳洗过后便问:“她呢?” “去看活人祭。” “时辰到了?” “差不多,要陪你过去吗?” “不用。” 赵清絃没穿道袍,迈着大步往祭台的方向走去,便在不远处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倚在墙角,手中把玩着腰间的香囊。 他正欲上前,瞥见沐攸宁脚边落了一枚引雷符。 祭台上的人牲早被换上白衣,大祭司摇着铃当吟唱,同时提笔在她衣服上画写符文。 赵清絃眸色一沉,右手捏紧缩地诀,几乎是瞬移至沐攸宁身侧,又立刻换成另一个诀,往上划出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只听大祭司念读引雷的咒言,先是一道闪光劈落在人牲处,灰蒙的天空蕴酿着十数道白光,蠢蠢欲动。 当雷降至两人身旁之时,结界堪堪将其挡去,而赵清絃也已稳扶住沐攸宁,未让她跌坐下地。 然沐攸宁受惊低呼的声音仍把大祭司的目光吸引过来,赵清絃扶着她肩膀摁到自己怀中,背对大祭司,掐了个雷诀往后指去,刚才散落在岛屿的十数道电光消失一瞬,于半空汇合一起,直往大祭司的方向劈去。 沐攸宁惊魂未定,迎面扑来的淡淡草药味倒使她冷静了几分——像极了赵清絃身上的气味。 她茫然地抬头,问:“小道长?你什么时候醒的?” 赵清絃未曾松手,微细的颤抖从她肩膀传来,他语气不禁放轻了些,应道:“是我。” 沐攸宁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懦弱的一面,双手抓住他臂膀,稳住身子,强撑着笑意说:“我站太久,脚有点麻。” 赵清絃没拆穿她,浅笑回道:“都是些无趣的低等咒法,沐姑娘陪我回去好吗?” 沐攸宁愣住片刻,回以一笑,应诺:“好。” 二人并肩而行,路上赵清絃不仅没有提起她的失态,更道明这几天昏睡不醒的原因。 他不愿对她有所隐瞒,也不想她生出无用的愧疚感,便想待身体回复过来才用结果告诉她,尽管法力流失,对他而言也不过像一场大病,不必担忧。 沐攸宁听得认真,不禁在想,赵清絃眼底从来都是一片淡然,可对上前求助的人又意外地耐心,即使叱裕岚在他面前哭闹不已亦未曾她恶言相向——哪怕只是假装,又有几人能做得如他妥善? 她目光烁烁,大方地落在赵清絃身上,赞许地道:“小道长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察出她有难言之隐,他选择不去点破,轻描淡写地助她摆脱窘境。 赵清絃话说到一半,听得她的评价,哑然失笑,问:“沐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吗?可能有,但不重要。” 沐攸宁叁步并作两步,越过赵清絃,立定在他面前学着以前师父的作态,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人轻轻按下,随即踮起脚在他额间亲了一下。 街上人来人往,哪怕是民风开放的雷娜族也不曾有人会这般大胆,热切地表达男女间的欢喜之情。 “重要的是,遇见你真好。” 就算知道无人看见,赵清絃还是被她的直率惊得红了耳根。 他鲜有羞涩之态,纵是情欲上头也能直言不讳,交缠亲密时更是毫不吝啬地回应,大胆又直白。可当沐攸宁投来一记直球,有别上回那句“喜欢”,又哪怕听出她此话无关男女之情,也不禁有点恍惚。 少女喜穿红衣,此时心情正好,笑意明艳,轻吐出口的情意就像夏日火焰,偶然窜起灼人的火舌,热烈又坦荡。单是站在她身旁,一不留神就会被飘零的星火点燃,燎遍心头。 赵清絃僵硬地别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佯咳几声,连忙换了个话题。 “遇阵法反噬,加之前几天消耗有点大,身体吃不消。” 沐攸宁这才确定,他近日昏睡不醒的原因全都是因为自己。 若不是她急匆匆地打断赵清絃的阵法,夺去他叁成内力,又耗他心神施咒护身,他哪需这般大费周章地调养。 沐攸宁愈发愧疚,问:“你此前均是以法力压制?” “是。”赵清絃实话实说:“与沐姑娘无关,运行阵法本就不稳定,常有失误,此事常见,若无外伤,多半耗个几日就能回复体力,不必有所担忧,徒添内疚。” 沐攸宁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神熠熠生光,心中却更肯定自己的想法——赵清絃的确是个很温柔的人。 江湖流言传得飞快,孰真孰假,只有接触过才知真伪。 她跟着赵清絃回房,澄流早已等得不耐烦,指头的小伤用细布包了拆,拆了又包,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不过手掌长的布条早被折腾得皱巴巴的,见赵清絃终于回来,干脆连布都丢掉,飞身扑前,高兴地问:“怎生这么久才回来?找到沐姑娘了?” 赵清絃无视澄流,面向沐攸宁:“先帮你解除身上的隐咒。” “刚才被发现了?”沐攸宁问。 “对,且活人祭已过,没必要继续。” 澄流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被忽视的不快,似已很习惯他的态度。 赵清絃轻轻捧起沐攸宁的脸,另一手拿着骨扇点向她眉间,默念咒言,不过片刻,笑道:“可以了。” 未待她有所反应,澄流就叹了一口气,作状地抚着胸口,像放下心头大石,道:“我总担心你会在某处忽然出现,太可怕了!” 沐攸宁闻言回望过去,笑眯眯地道:“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练武后习惯辨听脚步声,被无声靠近的话……”澄流挠了挠头,看不出被遮去的表情,语调却轻易听出他的不自在:“怪吓人的。” 他不过弱冠,披着的面具泛起冷冷银光,所有情绪本该被其掖藏起来,可少年郎应有的鲜活灵动过于强烈,区区面具总敛不尽他的率性,周身的朝气蓬勃,如同旭日初升,暖意融融。 听到沐攸宁的笑声,他急忙为自己辩护:“欸!别笑得像我没胆色一样!” 坦率得让人一眼看破。 “不是……”沐攸宁捧腹道:“不是笑你胆小!” 赵清絃没有掺和,眉眼却早已弯着,此时才开口:“宛若稚童。” 这不变相骂他吗? 澄流啧了声,语重心长地引导沐攸宁,整副老者模样地劝说:“你别总黏着他,这厮会带坏人!” 沐攸宁爽快应下:“好!” 赵清絃挑眉问:“黏着你的话会好一点?” 澄流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他怎么就忘记这两人早已狼狈为奸呢? “罢了罢了,我去点菜!”他脱力地摆摆手,不等回应,逃跑似地往外走。 第十七章闯地墓(上) 子时叁刻。 外面传来的巨大声响,客栈内几乎所有人都被惊醒,急忙起床探问,议论纷纷。 赵清絃紧紧搂住沐攸宁,不让她起来查看,声音透着半睡半醒的黏糊,软声道:“别走……” 以沐攸宁现在的功力,是能轻易将他掰开,只他一副不是什么大事的样子,她也顺势再钻回他怀中。 且待明日再打听吧。 澄流听到声响后就在门外静候,以防有什么危险。 听得二人衣料窸窣之声,似是再无动作,片刻才松了一口气。 次日,赵清絃起了个大早,赶在两人跟上之前先行去了石室。 待澄流和沐攸宁梳洗完整后,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提问:“他去哪里了?” 后来是澄流先放弃,道:“先下楼用早饭,等等去找他?” 沐攸宁点头赞同,还是吃饭比较重要。 雷娜岛上土地贫瘠,直到与西殷交易后才打通陆路,渐有其他资源运来,是以,这里的食物种类并不算多。 “喂,你过来。” 沐攸宁吃着烧饼,闻言扭头一看,神色有些意外,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澄流。 是叱裕岚。 澄流也颇觉诧异,她那天分明忌于在人前与他们接触,今日竟主动寻来。 他早就忘了先前与叱裕岚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事情,擦了手站起来问:“叱姑娘?” 叱裕岚眼眶红红,气势却是毫不饶人,道:“那个道长去石室了,你们是不是有我父亲的消息?” 沐攸宁只是在她家里偷听过几句话,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是赵清絃根本没有把话说清楚! 不,甚至是没提过多少。 沐攸宁和澄流相视无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两叁下把烧饼吃完,道:“反正都要去找他回来,我们先听叱姑娘的话,去一趟吧。” 澄流点点头,两人便跟着叱裕岚走。 *** 石室前站满了人。 赵清絃说过,这石室仅有数个入口是建在地面上,从那几个地方进去,倒是个供后人拜祭的寻常墓穴,毕竟一般族人也不会什么破阵之法。 只是这类地下墓穴,多半占地极大,更有可能隐藏起无数的入口,里面步步机关,一不留神很容易丢了性命。 此时的沐攸宁跟着叱裕岚绕开人群,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停在一块大石旁。 石缝处有风吹来。 仔细看的话,这石块并非完整一块,而是在中间裂成两半,开口完整,像是人手打造出来的机关。 沐攸宁和澄流四处翻看,并没找出什么开关,最后两人选择一同运劲,强行将大石劈开。 澄流手持火折子走在前方开路,几人顺序步下湿滑的石阶,只觉这石梯怪异得很,时而往上,时而向下,绕来绕去,寻不到尽头一样,他好奇问:“叱姑娘怎么找到这里?” “昨夜石室又塌陷了,我早上正要去打听原因,就见那道长的身影。”她一顿,又道:“我当下有疑,尾随到这处就发现他消失不见了。” 一路走来,叱裕岚将听到的消息整理出来,沐攸宁默然不语,总觉得左护法失踪的事远比想象中牵连更广。 昨夜子时的巨响,倒塌的位置正是石室的东侧。 据赵清絃推测,鹤翼阵有叁点布了人牲,先是他们未来时塌下的西侧、祭祀时的中位、和昨夜的东侧。 如此一来,便得以证明大祭司确确实实是催动了阵法,至于成功与否,看来还是得找到赵清絃。 石室塌陷后,雷娜族的人最先赶至现场,众人在断瓦残垣中看到一只染血的手,似是有人被埋在土堆之下。 族人合力清理大半夜,临近清晨,终于把埋在碎石下方的大祭司救出来,只他已是气息全无,左护法又失踪多日,雷娜族的人彷佛失去了精神支柱,纷纷相议。 右护法本在瓦砾中摸索着什么,忽地站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根绛色丝带,末端绣了个“岚”字。 叱裕岚捂住口鼻,不让自己传出啜泣之声。 那是她父亲的发带。 是她手执绣针,用蹩脚的针脚一下一下地缝上自己的名字,送给父亲的第一份礼物。 就算字扭扭曲曲,她父亲仍是笑得开怀,立马把发带换上,逢人便道:“看,这是我女儿亲手做的!” 所以不少人一眼就认出,低声讨论:“那是左护法的东西吧?” “是的,我看他都用了多少年,不会认错!” “他说是女儿送的,可宝贝了,片刻不离身。” 右护法压了压手,按住众人议论,义正词严地道:“稍安勿躁,这发带是大祭司临终前攥在手中,很有可能是给我们的警示,指出凶手。不过……一日未查证,都不可妄下定断。” “右护法你不必给他帮腔,害了大祭司的终究不是好人!” 他一番说辞像为左护法洗脱罪名,实则但凡有动脑子的人,都听得出他话中有话,然族内德高望重之人只剩他一个,于是仅叁两句就把族人的舆论带至他想要的结果。 “虽大祭司面容被毁,我和他共事多年,后腰留下的那道刀疤却是不会认错……”右护法深知他们对大祭司尤为敬重,对于触碰其尸身视为大不敬,即使是刚刚的挖掘,也是他才有资格将那具尸体捞出。 他甚至也不用刻意安排心腹去看管大祭司的遗体,故作哀痛地道:“唉,我记得那是他为左护法挡住的一刀。” “大祭司多有心啊!活人祭刚完就到石室向上神请示,想尽快修复先人墓穴,怎料……” “对啊!怎料就被左护法杀害!” “就是就是。” 叱裕岚本就站在后方,并没多少人看到,她很想大声争论,告诉他们说坏的不是她父亲,只理智也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作用。 正巧她看到赵清絃的身影。 大祭司的尸身被灰衣盖住,妥善地放在碎石后方,赵清絃没穿道服,背着手走到他尸身旁边,蹲下翻看。 不过顷刻,他站起身来,掏出掌心大的罗盘看了眼,很快又收归怀里,往左侧拨开草堆走去。 叱裕岚敛起哀伤,提步跟去,走至大石附近却见人消失无踪,翻看之下才察觉巨石中间有道细微的裂缝,吹出若有似无的冷风。 她决心要去找澄流问个明白。 第十八章闯地墓(下) 几人走了大约一刻,终于步至平地。 两侧的墙每隔数步都有烛火照明,澄流收起火折子,走得谨慎,心中却是愈发不安。 刚才感觉走了很远的路,只有他知道几人是误入了奇门。 奇门遁甲,九宫八卦,这些他通通都学不好。 澄流懊悔地一拍脑门,才明白为何赵清絃要刻意避着自己和沐攸宁,独自走到这里,不就是怕两人会盲目跟上吗? 更重要的是,他此举正是表明很快就会回来,不必废心去寻。 可眼下来都来了,只能更加小心脚下每一步。 石室长年没有阳光照射,阴冷渗人,时而听得呜咽之声,让人辨不出是鬼魂作怪,还是单纯在墙缝里透出的风声。 “这石室建这么大,该不会用来藏起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吧?” 叱裕岚看向沐攸宁,想要反驳她的用语,却发现自己心底也抱有同样的疑问。 是啊,单纯是先祖的埋葬之地,不好好立碑,改而建于地下已经很奇怪,更何况当年兴建的时候还耗了大量的人力,仅因大祭司说梦到上神指引,建立石室有助族内血脉延续,若不这样做,不出叁代必遭灭亡。 于是她小声回答,语气也带着一丝不解,道:“不清楚,是大祭司继位后倾尽我族力量建成的,距今大约有二十余年了。” 澄流啧了一声:“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吧,就你们族人傻乎乎相信。” “可是——” 她又何错之有? 出生开始便被灌输的概念,当真能轻易改变? 直到此时此刻,叱裕岚仍旧不敢相信看着她长大的大祭司,陪她上山采药的右护法,竟都有可能合谋害她父亲,而父亲至今生死未卜。 自父亲失踪后,她在岛上找了无数遍都没发现异样,直至看到赵清絃行迹隐蔽,尾随他来到这里,才知道这石室竟有这么多诡异之处。 她还能相信什么? “玉城门知道吧?”沐攸宁问。 两人点头。 澄流补充道:“据说是以刀法闻名的门派,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只行侠义之事,江湖排行榜正道之首位。” “十年前,为什么雷娜族会选择和四皇子勾结,有想过吗?” 沐攸宁冷不防地抛出这问题,两人都稍微愣住。 未待他们回答,她又问:“登基大典之前,无论怎么说,太子继位都是名正言顺,为何要舍易取难?” 十年前的西殷正当争夺政权之际,先皇追求长生不老之术服下无数丹药,最后一命呜呼,立了道极其荒诞的遗诏,落得四皇子和太子两两相争的局面。 按理说,太子已立,无论如何都该由他继位,可是遗诏却写废太子,赐封地云州,改立四皇子即位。此诏一出,各种谣言四起,闹得沸沸扬扬。 先是传四皇子为夺位伪造圣旨,只是在谣言初起时,四皇子就已携圣旨到太子面前跪下行君臣之礼,并扬言太子才是真命天子,再不然,登基祭典当日,上苍自有定夺。 他一副即便有先皇圣旨也不惜抗衡,甘愿视太子为今后君主的样子,不仅太子受用,朝臣更是赞不绝口。 然而,四皇子放弃皇位后,民间便盛传太子与江湖上的玉城门牵连甚深,甚至有传门主才是太子亲父。 在西殷,权贵与道上的人相互勾结本是闲事,不足闹起风波,可玉城门的门主竟独身避开禁军,故意出现在登基大典,不顾皇室的脸面欲和太子滴血认亲,扬言要替太子取回公道。 谁听不出他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地说先皇胡涂。不论此举能否替太子洗清污名,使朝臣待他心悦诚服,至少,这行径确立了两者的关系当真像谣言所说的不简单。 太子盛怒之下将人赶走,四皇子当即请罪,再叁表示无意兄弟相残,眼见太子脸色愈发难看,朝臣面面相觑之际,许是上苍显灵,但见澄明的天横空劈下八道雷光,准确地降到太子身上,待众人回神,已是一具焦黑的尸体。 国师本在一侧看着这场闹剧,却在此时忽然走至前方,向众人表示他曾提点太子,先皇遗诏正是他的保命符,只碍于天机不便言明,若太子愿听他的话,定不会遭到天谴。 众人纷纷摇首叹息,国师神通,太子却不曾予他尊重,多年来甚至想方设法要取国师性命,得此等结果,也是命数。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那位置本就是两人的囊中物,不需多作讨论,皇位又落至四皇子手上,再无异议。 四皇子即位后改年号景阳,混乱的朝堂之争就此尘埃落定。 “或许……太子不愿意与雷娜族合作?” 澄流先是偷看叱裕岚一眼,才试探着道出猜测。 沐攸宁不甚在意地耸耸肩,道:“天知道他们怎么想,反正我听来的就只有这些。” “等等,你还知道很多的对不对?”澄流被她说得心痒痒,急忙停下脚步,追问:“告诉我啦!” 沐攸宁促狭笑笑,说:“说完了!正道中人怎么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啊?都是道听途说的谣言,不得尽信,听过就好。” 澄流哪里肯放弃,单是她刚问的两条问题,都与过往听说的有所不同,他也并不是没问过赵清絃,只他跟沐攸宁一样,整个一清二楚却都不肯多言的模样。 叱裕岚与澄流并排而走,眼中的期待更比他多两分。 沐攸宁走在前方,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沐殖庭提过的话,再道:“玉城门前任门主是雷娜族人。” 叱裕岚惊讶道:“我们族人?” 沐攸宁点点头,语调轻快地点破:“对,为什么西殷对你们诸多照料?该不会就因为位置相近吧?肯定是有人从中争取呀。” 她背着手,侧耳听着前方的动静,喟叹道:“前门主与先皇确实有过交易,条件为雷娜岛开垦陆路,以便西殷运送物资到此地。只是交易的详情为何,景阳帝即位后又为何继续守诺关照你们,这就不清楚了。” “我父亲……” “我觉得与你父亲的失踪没什么关系,十年前的事,只是恰巧想到才说出来。” 眼见气氛不仅没有缓和,反倒沉重起来,沐攸宁有点不好意思,停下脚步轻轻搂住叱裕岚,安慰道:“好啦,别想太多,不管你父亲此刻在哪里,他一定是希望你能活得开心,而非为了他一直活得痛苦。” “可是,我想要为父亲正名!” 澄流忐忑道:“也许,真的能找到答案。” 两人齐齐望向他。 “我们被困在迷阵里了,叱姑娘说这地墓是大祭司上位才建,如果我们能从这里出去,或许能真相大白。” 沐攸宁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条路走太久了……” 澄流应了声是,从墙上取了根蜡烛下来,四处轻敲,寻找机关。 叱裕岚见状,也学起他的动作,不多久就被她找到一块松动的地砖,只那块紧贴着边沿,不易被发现。 “先别动,奇门遁甲我学得很差,要花些时间才看得出端倪。”澄流将烛火靠向地面,开始观察。 滴答—— 沐攸宁抬头看向后方,不知何时起,这暗道荡起了水点滴落之声。 “澄流,这里有点奇怪。” 澄流应她的话站起身,烛光照向渗水处。 他皱起眉头,想起赵清絃曾塞给他一个罗盘,便掏了出来,指针本稳稳向前,待他把罗盘靠近后,指针半浮半沉,开始有微小的抖动,针尖冒起一丝淡白的光,最后偏上浮起,定住不动。 “……有鬼。”澄流道。 说罢,便听上方传来高亢的尖叫之声,又见裂纹延伸,碎石不住掉落,澄流护住二人往后连退数步,倏忽之间,白光从裂痕漏出,天花碎裂四散,砰的一声,随石块掉落了一个身体蜷曲的人,七孔流着绿色液体。 叱裕岚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怕得无法发出声音,待反应过来就已本能地转身往后逃,惊慌失措间两脚交错绊得失衡,往前扑去。 她急得手忙脚乱,强撑直身子要站起来,混乱下误按到方才寻到的机关。 沐攸宁没有细看,下意识觉得是具尸体,踏步向前想要扶起叱裕岚,忽然身体一晃,竟是脚下的地砖因触到机关而打开,整个人就这样顺着地砖藏起的暗道滑去,耳边甚至还听到澄流失措的声音。 第十九章战水鬼 “沐姑娘!!!” 澄流大声呼喊同时已飞身上前,却还是慢了一步,抓了个空。 身后又一声物体落地之声,两人惊疑不定,齐齐回望过去,就见赵清絃从上方陷塌处跳下,双脚稳落在倒地不起的那具尸身之上,只听其抽搐嘶吼一声,蓦地化作一滩墨绿色的水。 澄流呆呆地啊了声,几人虽是来找赵清絃,但在这个时间重逢,又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 “怎么都来了……”赵清絃手握骨扇,身体站得笔直,语气带了点无奈。 澄流先扶起叱裕岚,向赵清絃道:“我们来找你。” 叱裕岚未从刚才一幕怪异回神,就已先问出口:“赵道长……他们说大祭司是我父亲杀的……” 赵清絃似未听见,视线落在两人身后的陷阱,沉声问:“她掉下去了?” 澄流点头,问:“你要去救她吗?” “嗯。”赵清絃边走边说:“你带叱姑娘出去。” “我……” “倒是忘了你学不好。”赵清絃听见他语气犹豫,轻笑出声,又以两指从袖子夹出四张符纸,黄白各半,默念:“敕令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金光速现。”[5] 说罢,他把符纸递予叱裕岚,问:“记清楚了吗?” 叱裕岚怔了一瞬,伸手接住,应道:“是。” 咒文并不绕口,赵清絃的声音不大,却是字正腔圆,不难记住。 “大祭司常用雷咒,虽天生有法力,可常人身体容不下这天降之力,多少会遭受反噬,他发黑的脉络便是例子。我查看过那具尸体,并非死于降雷,肤色如常,故而经脉处的特征清晰能辨。” 赵清絃说得隐晦,不愿点明,澄流却听得出他话中意思,悄悄望向叱裕岚,欲言又止。 “叱姑娘尽管拿着符咒为你父亲正名,我已在符纸注上法力,白符为降法,黄符为落点,施以咒文,相信再无人对你的话有疑。” 话已至此,再是隐晦,叱裕岚也明白她父亲是真遭了不测,兴许一切都是大祭司与右护法合谋取她父亲性命的一个局。 更何况,她又不是真的不懂,从头到尾都只是抱住一丝侥幸,希望父亲逢凶化吉,还能再回来,笑她针法一如以往的没任何进步,却又把她绣的东西珍而重之。 赵清絃不再看她,指了指脚下,向澄流说:“禀西方金,太阴之方。” 澄流悟了,立马接道:“太阴临伤门。”[6] “知道破阵之法了吧?”赵清絃用骨扇戳了他一记,说:“送叱姑娘出去,快点回来。” “回来?” 赵清絃嗯了一声,收好骨扇,解释道:“我们从这里走,不等修路了。” 言毕,他就直接跳下暗道去。 *** 澄流的声音犹在暗道回响,沐攸宁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掉到正下方的水池中,再看不清上面的情况。 她小时候是不会泅水,可后来在沐瑶宫生活,打猎捕鱼什么都要靠自己,慢慢就学会了,眼下正有能力自救。 沐攸宁游到岸边,所幸这池水无异味,就算一身湿冷也不算难受。她望向暗道,正用手打量能否运以轻功爬回去,叹了口气,默默选择放弃。 先不说暗道里又黑又陡,上宽下窄,难以施力,且底下就是水池,同样没有地方作支撑让她往上跃去。 打消往回走的念头后,沐攸宁便观察起这里,试着寻找其他逃离之法。 这个密室极大,足有百丈宽,墙身镶满了密密麻麻的夜明珠,室内虽不如日间通透明亮,借着夜明珠的微光,不难看清四周。 砖墙刻了些字,前方建了个类似祭台的地方,立着几根石柱在祭台四角,石柱之间又建了栏栅相连,而祭台正中心之处放有一副石棺。 有鉴于刚才的经验,沐攸宁抑压住到处乱碰的念头,脱了衣裙晾在石栏,只剩下里衣,希望这样分开来能干得快些。 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她抱手立在石棺前发愣,长吁一口气。这种鬼地方,怎会有人来迎救?若不主动查看,就只剩下等死这条路。 沐攸宁撅撅嘴,先是蹲下辨别地砖上的字,可无论她从哪个方向看去,通通都看不太懂。她望向石棺,踟蹰不前,直到再寻不到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才缓步至石棺前。 棺上刻满字符,并漆以明黄色的颜料,与大祭司身上的字倒有几分相像。沐攸宁侧头瞥见一旁竟有串没涂颜料的字,下意识伸出了手,指尖顺着字符轻抚,碰到第二个符号时,字缝的凹陷处竟响起微弱的“咔哒”一声,石棺当即下陷叁分,后方墙上的机关同时被触动,两颗夜明珠骤然掉落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沐攸宁直觉不妥,往后跃去,只机关比她更快,石棺的盖突然就从里面往外飞翻开去,眼见躲避不及,她果断停下脚步,运劲凝聚到手上,双掌向前击去,棺盖顷刻碎成两半。 她仍未收掌,方才棺盖碎开的同时瞥见有黑影晃过,急忙又出一掌,可是那东西的速度极快,如同鬼魅般来去无踪,仅能靠零碎的脚步声辨听其位置,频频出招劈向四周。 那物不时发出尖细吓人的叫声,听得她毛骨悚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凝神攻防。 内力相融至今,沐攸宁不过是第二回投身战斗,更别说上次仅仅是玩闹般地敲打玉城门的两个弟子。 眼前这鬼东西实在难以应付,何况她才习得第四重,单是躲避已经累得够呛了! 沐攸宁趁着喘息的间隙回想着素心秘谱的内容,它珍贵的缘故不单因为习后不需什么武器都能将自身内力发挥到极致,更写满了由历代宫主留下的批注,让亲传弟子能有事半功倍的效用。 那黑影在墙上如履平地,瞄准沐攸宁背后,招招刚劲,扬起阵阵烈风,在她臂膀划出一道深及半吋的伤口。 赵清絃给予的内力固然雄厚,可现下这种情况根本不能胡乱使劲,不然在击中之前就会力竭了。她弯身避过,旋即挥掌,身后的夜明珠受力破碎开来。 沐攸宁低声骂了一句,现在能靠的就是自己慢慢领悟啊! 她聚气在前,自黑影走过的轨道推算出落点,连送出几道掌风。 呯! 沐攸宁心中大喜,那黑影只来得及低吼一声便被掌风击中,跌落倒地,一动不动,她扶着手臂慢慢地凑过去,可一眼看去却是再也淡定不了。 这流着绿血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扑通—— 这回又是什么! 沐攸宁脸色微僵,举起双掌望向水池,准备迎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5] 《道教手印研究》着:任宗权——P.120金光咒(摘录) [6] 《奇门遁甲秘籍大全》——《卷六》太阴者,西方之阴金也。/《卷二十九》乙奇同任星、太阴临伤门,号曰“太阴当权” 第二十章破死门(上) 赵清絃算得出暗道下方有密室,可任他怎么料事如神,也算不出正下方是一个池子。 而且水很深。 赵清絃憋着气往上划去,大约估算了一下与岸边的距离,刚消耗太多法力没缓过来,实在是有点勉强。然,也不容许他再叁思考,多留一刻用的体力便多要一分,他换了口气便往前游去。 “谁?” 沐攸宁只见一个身影掉到水里,忧心又是什么鬼怪,愈发警惕。 她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来者,惊讶问道:“小道长?” 赵清絃伏在池边没上岸,微喘着气,低低应了声。 “小道长怎么会在这里?”沐攸宁走过去把他拉起,心有疑惑,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还好不是再来一只什么鬼东西,不然很可能就命丧此地了。 赵清絃盘腿坐在地上,左手半举于空中,视线落在湿漉漉的袖子,一缕湿发黏在颈脖,因浸了冷水而苍白的脸容透着不知所措,双眉微蹙,看起来有点可怜,恹恹回道:“迷路了。” 也不知道是否密室空气稀薄的原因,沐攸宁竟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疑问:“迷路?” 赵清絃敷衍点头,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是为寻她而来。这些日子他虽有休歇,可靠灵气补上的法力远不及所消耗的多,此时失温严重,方才恶战又折去不少体力,眼底掺了几分迷离。 沐攸宁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抹去他眼睫的水珠,赵清絃眼皮轻颤,睫毛扫过她的指腹,似在心头勾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欲念——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在这诡异至极的密室内,她竟荒谬地生起欲念,轻易就解开赵清絃的腰带。沐攸宁猛地住了手,只觉喉咙绷紧,连半句调戏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赵清絃和她一样,身上仅剩一件里衣——同样是她动手脱下,不同的是,被她毫无章法地拉扯后,他衣襟半敞,额上的水珠顺着颈侧流过,最后落在平直的锁骨。 她缓缓抬头,却不知赵清絃自她蹲下便没舍得移开视线,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凌乱,俯身向前,与她靠得极近,哑声问:“可以吗?” 他是真的心悦她。 沐攸宁双手紧攥住他衣领,先一步贴上他的唇。 少女初落红尘,所行之道非常人能接受,一整副无畏无惧的样子,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懵懂,更多是俏皮灵动,眼神熠熠生光,犹如纯粹的朴玉。 怎生叫人不着迷。 起初,赵清絃只是轻柔地响应,彷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物品,强将心中的蘯漾尽数敛起,进行得悄然无声。 两人的气息在嘴角相融,化成一剂猛烈的情药,沐攸宁不禁轻舐他唇瓣,试图探得更深。 任人说得再好,沐瑶宫所授的素心秘谱始终是一门邪功,明知道她习得之后不时会满身欲火,从不加阻止,也不曾告知,甚至每回都主动引诱,一副任她予取予求的模样。 赵清絃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这分明是乘人之危。 如同二人初尝云雨的那夜,被欲望蒙蔽了理智,无视她的异样,只顾自己在欲海浮沉。 赵清絃感到理智已崩裂成块,再不能冷静自持,张口把她迎进,甚至主动勾弄,引得她生出几声嘤咛。 “……咬我。” 他声线嘶哑,平添几分色气,沐攸宁不明所以,只已被撩得情动,耳根软麻,应言咬在他的下唇。 “用力,咬我……” 如铁锈的腥甜顿时在舌尖化开,赵清絃右手扣紧她的细腰,左手则插进她绵软的发间,而后止住不动,口上动作未歇,双手极为克制有礼。 赵清絃不愿停下缠绵,每每与她亲近,都像把骄阳拥入怀中,融掉周身冷意,血液在皮下流淌的感觉清晰可辨,快意淋漓。 为此,他愿将所有的一切奉献予她,甚至觉得这辈子都注定逃不出她身边了。 赵清絃徐徐收势,气息未平,低声追问:“沐姑娘,要习双修?” 二人微分开来,沐攸宁口唇轻启,嘴角仍牵着一缕银丝,她睁开双眼,眸中的欲念未褪,轻笑颌首。 许是用法太过,脑子愈发迟缓,赵清絃竟生出从未有过的退缩之意,捉住她的手问:“沐姑娘可知晓我是何许人?” 沐攸宁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却是诚实点头:“知道的。” 赵清絃歪头失笑:“你竟还敢留在我身边?” 沐攸宁指头轻拈他的唇,姆指沿着唇线捻去,自伤处渗出的血宛如口脂,她双眼噙着无法缓解的欲念,弯了弯唇,咽下一沫唾液:“我不在意小道长是何人,正如你从未轻视过我,我自也只相信亲眼所见。而且这世道混乱,是正或邪,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一念之间。” “我既说过要当沐姑娘的男宠,助你双修自是责无旁贷,只是……”赵清絃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可偏生就道出句破坏气氛的话:“抱歉,现在不行。” 沐攸宁稍微清醒过来,看着他苍白的面容问:“是身体吗?” “非也——” 沐攸宁忽觉身后掠起怪风,只见赵清絃左手伸直,指向她后方,很快又放回她脑后。 赵清絃双手把人拢在怀中,随即后倾往右翻滚两圈,空出左手撑在地砖,搂紧她腰身往上一抽,两人腾地站了起来,正面迎敌。 “仅仅被没眼色的东西扰了兴致罢了。” 他话音刚落,那形态似人的东西已又飞身扑向他们,仅一步之遥,突然像被定了身般,动弹不得,唯余一双愤懑不舒的眼睛直视前方。 赵清絃咳嗽两声,笑道:“落水后,符箓全毁了。” 沐攸宁顺了顺他的背,趁机探出头来,奇道:“这是人吗?” “地墓水源阴气太盛,流到尸身处,长时间的浸泡使亡者化成厉鬼。” 因怀里的符箓遇水化掉,赵清絃只能以手诀一一变换应对,力气因而消耗更快。他呼吸骤急,手诀变换彷佛未受半点影响,姆指依次掐巳、午、未、申四纹,随即反向放开,利落得很。 厉鬼被咒诀拑制,动作变得迟缓。它愈是反抗,力量消耗就愈大,许是不甘心,只听哀吼不断,沐攸宁皱眉看去,不敢相信有此等怪事。 “难怪我杀不了它。” 赵清絃松开沐攸宁,手执骨扇,嗖的一声展开扇子,左手抱诀定在半空未放,用牙咬住扇子,扯出一根扇骨。 扇骨色泽泛黄,边沿锋利如刃,直至赵清絃拿着扇骨在左手背上划了一下,她才发现那处早就有一道伤口,看起来像刚止血不久,新伤正与之交迭。 “能杀,要用血。” 沐攸宁指了指手臂,道:“我这里明明有血能用!” 赵清絃垂下手腕,放任鲜血在指缝流过,滴滴落下,在地砖聚成一滩,吹炁默念:“……升天而去。” 沐攸宁仅听清了最后一句,话音刚落,厉鬼身上瞬间亮出青色光芒,他的掌心被血染得湿润,随即收诀并拢五指,仿效弹弓般将血散洒向前,沾了血的水鬼痛苦吼叫,眨眼之间,便化作一摊墨绿色的污水。 赵清絃深吸一口气,瞥见污水里竟有东西蠕动,动手翻看,二指夹出一条半截指长的虫子,遍体通红透亮。 沐攸宁见他一脸愕然,很快又敛起讶色,将虫子收到瓶子内,眉眼间尽是笑意。她不明所以,才听赵清絃解释澄流体内有蛊,二人查了许久方知晓这蛊需寻叁种奇物方能解除,只是找了数年均一无所获,在遇见她没多久就得到两项,确实值得高兴。 “我们能出去吗?” 厉鬼已解决,欲火也平息了,沐攸宁怕又生意外,连忙把衣服穿好,只是被赵清絃抱了以后,干了些许的里衣又变回湿溚溚,闷在最里面的那层带着水气,又冰又凉,不太舒服。 赵清絃也穿整齐了,见状走至她身后,撒娇似地半靠在她身上,道:“用内功烘干。” 沐攸宁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不过片刻,连带他身上的衣衫都干爽起来,不由得叹道:“还真厉害!” 赵清絃轻摸她的头,向石棺望去,里面确是积有半掌深的水,他先是洒了点血在棺内,将沾了血的扇骨插回扇子,在石棺的边沿戳了两下,没有动静,转而顺序往几面墙身敲打,最后止步不动。 他扶着下巴,思忖半晌,低喃道:“要不走死门吧。” “死门?”沐攸宁半懂不懂,直问:“是必死之途?” “死门多半用以藏起内室,和其他通道都有连接,乱走的话生门也会招来杀机,就像你们刚才随我从生门进,却绕入伤门,这就代表它们之间互通,只要走对路,皆无区别。” “所以?” 赵清絃回首道:“所以,扶着我。” 沐攸宁以为他是身体不适,依言照行,搀住赵清絃的小臂,却被他拉住手往腰身的方向带去,看起来像是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 她轻戳他的腰,调皮道:“小道长很会占便宜嘛。” 赵清絃眨了眨眼,可惜地说:“我倒希望反过来。” 沐攸宁两手回抱,将人搂得更紧,道:“没说不占呀,我又没损失。” 他眉眼一弯,左手掐着雷诀,右手捂住她一侧耳朵,更放肆地将人往怀里压。 “本无路处,借以通行——破!” 赵清絃身量瘦削,沐攸宁靠在他身上,仅有层薄衣的距离。她一侧耳朵被捂住,另一边则紧紧贴在他心胸处,即使他声音不大,可说话时自胸腔传来颤动更显清晰,震得她耳根发麻。 ——轰隆! 只见电光在石棺内闪现,乍看毫无玄机的密室忽而起了变化,石棺再往下陷入几分,后方的水池隐约有异,不过瞬息,水已全数干涸,池边石门浮现。 沐攸宁被突如期来的雷声震慑住,手上的力度骤然收紧,却还是因脚软往下滑去。 赵清絃也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边将她捞起边道:“抱歉,我以为足够妥当了。” 沐攸宁将半张脸埋到他身上,没有回话,赵清絃倒是觉得有趣,轻轻揉捻她的耳廓,解释道:“这地穴的机关要以强雷破阵,故而大祭司挑了活人祭期间行事。” “左护法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定了定神,问道。 “被囚在这地墓东侧……就是昨夜倒塌之处。我方才看过了,尸身焦烂,成了大祭司私欲的牺牲品。” “……叱姑娘?” “大概猜到吧,大祭司布下的阵法失败了,是以东侧的机关被触发,怕被发现便寻来人假扮他的尸身,这祭司之位自会落到右护法身上。至于叱姑娘,我给了她两道雷符,且看她自己造化了,能震住民心自然最好,否则……” “小道长可真心善。” “你是没见到澄流的眼神,都快哭出来了。” 沐攸宁试着想象那场面,可澄流一直戴着面具,单凭用餐时瞄到的那半张脸,怎么都想不出他委屈的模样。 她不禁叹了声,道:“好可惜啊,都没见过澄流的样子,很难想象。” 赵清絃低低笑了,见她已然无碍,再度确认,问:“缓过来了?” “……算是吧。”沐攸宁指向还在发颤的双脚,道:“多待一会儿就好。” 赵清絃想了想,单膝跪在地上,道:“我背你。” 眼前这人看着瘦弱,摸着硌手,直到刚才也还喘着气,可现在竟道要背她? “沐姑娘别小看我了。” 沐攸宁默然,不知应否拒绝。 算了。 其实他也没那么弱。 她伏在赵清絃身上,双手虚虚圈住他,并无在半空失衡的感觉,被他背起后也没想象中的摇摇欲坠。 很多时候他只是看起来瘦弱可欺,到了真正交锋之时,却又散发出慑人的气势,震压四方。 赵清絃每一步都迈得很大,走得平稳,方才的虚脱无力也彷佛只是错觉,尽管身体冰冷依旧,喘息粗重,却一副淡然的样子。 沐攸宁戳了戳他的脸,道:“总觉得你身体好怪。” “嗯?” “刚才不是很累的样子?” “哦。”赵清絃点头,了然道:“不用施法就还好。” 石门就立在水池旁,在运转机关后,门已然开启,赵清絃就这么背着她朝内室走去,沿梯而下,里面透出微光,甚至置了些家具,不像是尘封多年的密处。 可赵清絃说,都是幻象。 内室看着干净,呼吸之间却觉鼻子发痒,可见这处实际上铺布尘埃,甚至还夹着过于潮湿而发霉的气味,不太好受。 赵清絃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扭过墙上烛台,左侧柜后显现出一个洞口,挂着半截往下的梯子。 沐攸宁惊道:“这地底处究竟有多大!当真是大祭司上位后建成的吗?” “自然不是,都是些障眼法罢了。况且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定早已为一切筹谋。” “正如这次?” “猜出来了?” 沐攸宁一脸狐疑地问:“怕不是这里有什么宝藏,大祭司知道后就借死遁全数偷走了吧?” “差不多。”赵清絃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指向梯子说:“那,是必死之途。” 他握着雷诀,试探道:“要降雷了?” 沐攸宁会意,双手掩耳,闭上眼埋头在他肩窝,轻轻地点头。 蓝光乍现,直撞墙身的烛台,烛光摇曳不定,很快化作一团靛色的鬼火,飘向洞口。 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想象的惊雷声,沐攸宁木然抬头,便听赵清絃笑道:“我用了电光咒,威力远不及雷咒,声量会小很多。” 沐攸宁闻言一怔,那么,是否代表施法的当下,不足的法力会自他身上抽出补全呢?她没问出口,扭头亲了赵清絃一下,说:“放我下来吧。” 那团怪火就定在洞口上方,不偏不移。 赵清絃走至墙侧把软榻移后半分,继而前推叁吋,门边的花瓶向左横放,最后将桌子旋了一圈,那条仅见半截的梯子,渐渐浮现出上部份。 沐攸宁揉了揉眼,回首叹道:“若有一天我把你得罪了,岂不是尸骨无存都没人知晓啊?” 赵清絃坚定地道:“不会的。” 二人相视而笑,默契地不再多言,扶着梯子往上爬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絃哥:抱歉,现在不行 宁宁:(盯)到底是哪里不行啊! 第二十一章破死门(下) 澄流被赵清絃提点过后,手持罗盘,开始推算出入之道。 “他就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吧?” 叱裕岚看着赵清絃毫不迟疑地跳进陷阱去,心中大感诧异。 且不说下方可能是什么夺命机关,就算是个密室也足够可怕了吧? “没事,凡布阵之处堪比他家,向来游刃有余,不必担忧。” 澄流说得坚定,丝毫不担心赵清絃出事,对他极为信任。 罗盘的指尖朝上,正向东南方。 澄流指向天花的破洞,道:“我们走上路。” 叱裕岚急忙收好纸符,点了点头,澄流领着她往上蹬去,往东南方离开。 沿路腐尸之味浓烈,两人不禁以手掩口鼻,紧皱眉头,避开地面一滩滩墨绿的水,走得小心翼翼。 不过半刻,竟见出口方向有阳光迎候,拨开藤蔓,正是后山的一处石洞,叱裕岚一脸茫然,喃喃地道:“我小时候还总到这洞里玩,可是……从未见过有此秘道!” 澄流见确实是走出了洞穴,不禁长舒一口气:“就是你现在往回走也不会看见秘道,奇门阵法总是要算尽天地人和,时辰气候差一点也不行。那块大石却是他先破了阵,我们才能以蛮力强进阵内。” 叱裕岚按住怀中的几道符,心中愈发忐忑。 最初还可以一往无前,可当距离真相只剩最后一张纸,她却开始退缩了。 族人在意的从不是真相,也不会因为她能行点雷之法便言听计从。 大祭司之所以是大祭司,是因为他筹谋已久,点雷之法仅仅是一场造势,让像她一样毫不知情的人深信不已。 澄流许是看出她的不安,只得轻声宽慰:“为报仇而丢了性命,我觉得算是输了。” 叱裕岚闻言望去,又听他道:“这点雷之法说穿了只是权宜之计,他……本不愿帮你,毕竟这并非良策。” 叱裕岚低垂眼眸,失落地应了声。 “倒不如离开此地?” “不,我还是要为父亲洗去污名。” 澄流还想劝说,可对视一刻,却见她眼神坚毅,再无犹豫之色。 “你有想法?”澄流问。 “先寻父亲旧友,逐一试探排除,不让右护法如愿当上大祭司!” 做起来定然没有说出来这么轻松吧? “无论花上多少年,这事都要有个结果。” 少女迎向阳光,轻声道谢,澄流望着她笔直的背影,这股打从骨子透出的倔强,倒令那句语气别扭的谢谢变得悦耳。 澄流见她心意已决,伸了个懒腰,道:“那,就此分别。” 叱裕岚回眸笑笑,应得爽快:“好。” *** 抬首之处,雾气萦绕。 “……还要走多久?” 沐攸宁本以为爬出梯子便是出口,不料又见四面石墙,更糟的是到处白雾腾腾,视野迷离。 赵清絃倒是一如往常的淡定,尾指勾住她的手,道:“绕西北路出。” “总觉得你心情很好?” 赵清絃没回答,眉眼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与往常不同,眼底淡漠全褪,仅剩下少年应有的气息,沐攸宁张开五指,卡进他指缝,问:“小道长可有后悔过?” “过往决策,均从本心,至此皆未曾悔过。” 其实她也不知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更没细想话里的后悔指向哪桩事。 可沐攸宁还是松了一口气。 继续待在他身边,那便意味今后还会做更多亏损他身体的事,如他当真不后悔…… 沐攸宁又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自己也会更轻松一点吧? 二人愈往外走,雾气愈是浓厚,四处变得白茫茫一片,连脚下的路都被掩去。 赵清絃却是毫不在意,彷佛这雾并不存在,步伐果断。 “知道他死遁的原因吗?” “金银财宝?” “别眨眼。”赵清絃又拿出骨扇,展开摇了几下,白雾消散,无影无踪。 白雾被驱的剎那,四周同时明亮起来。 沐攸宁惊讶不已。 到底是镶满夜明珠的密室比较昂贵,还是金砌的墙身比较奢侈,暂且得不出结论,可在这金墙前堆积如山的木箱倒令她生出困惑:“这……就是大祭司想要的东西?” 赵清絃没有否认,上前打开一个箱子。 “里面是?” 沐攸宁凑前查看,只见箱内都是些造工极好的兵刃。 赵清絃冷笑一声,道:“以他的资质便是再多十个人牲引天雷,也绝不可能找到此处。” “单是刚才的梯子已足够夺去他性命了。”沐攸宁深以为然,问道:“大祭司是在确认找不到这些东西后,毅然选择死遁?” 赵清絃颌首:“先去和澄流会合,这岛阴气太盛,待久了身体未免有损。” “可是路没修好吧?” “大祭司能死遁,不就说明有路可走?” 赵清絃解开了迷团,便不再绕路,领着沐攸宁找到出口,澄流早已提着行装候在该处。 “好慢啊。”澄流抱怨道。 “嗯,绕了个圈。”赵清絃走在前方,捧住罗盘左右查探,没有停留。 “沐姑娘,事出突然,我只好都把你的东西带来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沐攸宁说了句谢谢便伸手接过包伏,其实她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加上每天都习惯整理物什,倒不怕有遗漏。 待她上前时,澄流才发现沐攸宁的手臂有道伤口,边沿不甚齐整,不似利物割伤,他问:“你掉下去遇到什么了,竟伤得那么深?” 沐攸宁指了指赵清絃,应道:“他说是水鬼。” “水鬼?”澄流反应极大,立刻在一个黑布制的袋子掏出木盒,倒了颗药丸塞给她,焦急地道:“快吃一颗!” “怎么?我中毒了吗?”沐攸宁一脸茫然,抬手去摸了摸臂膀的伤。 “比中毒可怕,这些鬼怪之气甚是污秽,会遭缠身的!” 沐攸宁倒不是怀疑澄流的话,只如果真有那么严重,赵清絃会不提点她一下吗? 似是感应到她的视线,赵清絃望了过来,道:“别吃,早就解了。” 澄流一脸无奈,问:“哈?你又没药在身。” 赵清絃不置可否,舌尖舔过下唇结成块状的暗红。 “别告诉我……”澄流扯了扯嘴角,他的血固然有驱邪作用,否则平常也不会用血咒应对,可赵清絃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他实在想象不出两人在这个阴森的地方竟还能…… “渡血而已,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清絃被他的反应逗笑,敲了下澄流脑袋后亮出手背的伤痕,强行把事情说得正直无比,及后在行装内翻出一枝蘸了金漆的笔,在地上画了个框圈起二人后拍了一张红符,命令道:“站好别动。” 澄流拉住他袖子欲要阻止:“别施法了,你身体耗损太大了。” “我不想走。” “我可以背你。” 赵清絃继续拒绝:“不要,用走的要好多天,那个外行也用缩地咒了,我可以偷他残留的一些法力。” 沐攸宁这才猜出他想做什么。 大祭司用死遁,脚程怎么快都要几天才能到西殷的领土,可瞬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且不论他是自学还是有高人指点,定是用了什么秘法才能做到。 按赵清絃推算,昨夜大祭司施以缩地咒,硬生生将几天的路程压减成数个时辰,甚至是更短的时间——能将土地缩减多少,这就得看自身法力了。 听了澄流的话,她也有点担心赵清絃的身体,帮忙劝话:“我和澄流轮流带着你施轻功疾走,应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赵清絃面向两人,先是示意澄流替她包扎伤口,而后食指按在嘴唇,嘘了一声,双手紧掐住诀法,深吸一口气,低声念咒:“逢地地缩,逢山山平,逢水水固,其地自缩,急急如律令。”[7] 他每往前踏一步,四周的景色就急速流转,比在马背上看到的更快,不过须臾,林木稀疏,落在众人眼前的便是一堵高耸的城墙。 沐攸宁瞧向城墙上的牌匾,已是相州境内。 【天雷罚?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7] 《历代真传万灵神术专专科》作者:方骏人——缩地咒(摘录+修改) 第二十二章望名府 相州下辖二县,其一为安平县,另外便是眼前的望名县。 沐攸宁暗自算了算雷娜岛与相州的路程,和澄流二人不眠不休以轻功疾走,只怕也得用上一整晚,而赵清絃却将这距离硬生生缩短至此。他转过身来,在行装扯出一件道袍披上,继而往城门的方向走去,脚步发虚。 两人随赵清絃在大街上乱晃,沐攸宁以为他只是要找客栈,不料愈走愈是远离大街,渐往民宅处去,她拉了拉澄流的袖子,低声问:“去哪儿?” 澄流见怪不怪地道:“找家富户敲竹杠。” 沐攸宁还欲提问,就看到走在前方的赵清絃止住了步伐,停在一座宅邸不远处,门牌上提了气势磅礡的几个字——望名县侯府。 她抬眸望去,门人正拦下一位公子,可态度却是恭敬,那人的身份大抵不低。 “世子,侯爷下了令不许带姑娘回来,况且还在白日,小的实在是瞒不住……” 张则彦晃着身子,左手搭在一个粉衣姑娘腰间,右手拿着酒坛灌了一口,随即将其扔在地上,碎片四溅,指着门人大骂道:“滚开!本世子的话也不听了?” “世子,确是侯爷有令……” “侯爷?他朝长眠,这侯府不也是我囊中——物?”张则彦瞥见不远处站了几人,打了个酒嗝,朗声道:“喂!站着看热闹的,过来!” 赵清絃一袭道袍,动也不动,张则彦不悦地皱了皱眉,赶走那粉衣姑娘,又见他身后两人不像道童,便踉跄步至他们面前,问道:“你又是哪家道观来骗吃骗喝的?竟还敢带着个姑娘?” 他满身酒气,下盘却极稳,明显只是故作醉态,装作寻常的纨绔子弟。澄流怕他突然动手,警戒地往前挪了半步。 张则彦嗤笑一声,戳住澄流的肩头,却冲着赵清絃说:“怎么?本世子还能强抢民女不成?” 赵清絃罕见地敛起笑意,淡声道:“腐朽之味。” 张则彦脸上的醉意仿似突然消散,厉眼回望,质问道:“你是谁?” 面对张则彦的不悦,赵清絃顺着他意思给出其中一个答案:“本道不过是江湖骗子,来侯府觅个歇脚处。” 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赵清絃。 体形瘦削,护卫武功高强,并一眼看穿他身上的气息,若按江湖排行榜所书之事细细推敲,基本上无一不符,可这样的神人,当真会来助他吗? 气氛一度僵持,片刻过后,张则彦笑骂道:“骗子。” 赵清絃情绪没有起伏,扫了扫衣袖上的褶皱,开口提点:“阵法错了,再怎么做都是失败。” 骗子。 张则彦闭了闭眼,暗骂一句,继而大声斥喝:“不用你假惺惺!” ——欲得此法,当将其活擒来换。 脑中竟又想起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心底的怒意挥之不去。 这两拨人不是一伙。 明明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觉得眼前人同样会骗他,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是求而不得?” 张则彦仰头捂脸,他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尽管已默念无数遍,那丝怀疑仍无法驱除,手更是不由自主地抽出腰间短剑,往前刺去。 澄流看出他有功底,早有防备,以剑挡去突袭。 没想到的是,沐攸宁和他是同时出手,拑住了张则彦的手腕,咣当一声,短剑便掉落地上。 赵清絃轻笑出声,弯身捡起地上的短剑,道:“世子可要想清楚,你这是在求助本道,或是——” 他眼神发亮,迅速将短剑抵在颈脉处,刃口没入些许,已然渗出血珠,这串动作极之流畅,澄流虽有担忧却未加阻止,显然,他并非初次为之。 “想取我性命,夺你所需?” 沐攸宁愣了愣神,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何赵清絃眼底从来都是那片淡然之色。 他并非深藏不露的人,相反,他极易动情,甚至能说是不能自控的程度,常人若像他那样释出感情,得来的或有宠爱,或有怜惜,回报终能与付出相对。 可他是赵清絃。 只要他愿意,就能掌控天下万物的生死,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对世人带来压迫,无人关心他是死是活,死了自然更好,活着,亦不过是图那本《暝烟记》的下落。 于是他不得不以自身性命作筹码,去确认对方的意图。 其实何至于此。 沐攸宁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轻捏两下,唤道:“小道长。” 那是股极其柔软的暖意,混着清淡的花香,似乎是除了疼痛以外,唯一能穿透身体在皮下游走,直击心脏的快意。 沐攸宁加重力度,再捏了捏他的手,粲然一笑:“不必如此。” 兵来将挡,若真冲着他性命而来,她好歹也是赵清絃的护卫啊。 赵清絃眨了眨眼,将短剑递予张则彦后便垂首看向沐攸宁。他眼神熠熠,少女给予的温暖在手心蔓延开来,脸上逐渐挂回往日笑意。 原来,自己并非只贪恋她的美色。 心底郁气一扫而空,就像多日来的征结得以缓解。 赵清絃以指腹轻搓颈上的伤,端详被血糊满的指头片刻,才道:“世子若有想法,不妨直说。” 张则彦顿了顿,边迈步边道:“府中再议。” *** 门人目睹自家世子与人起了争执,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这场面并没持续太久,双方很快谈妥,气氛不再僵持。 虽想不通向来讨厌术士的世子缘何一反常态,竟领着来历不明的几人至府中暂住,可他这次并非带着姑娘回来,算不得违反侯爷命令,不敢多问,恭敬地将几人迎进。 侯府共四进院落,以复廊分隔东,西二院,入门两侧遍布的假山奇石错落有致,其内遍布亭台楼阁,气派十足。 经过长廊,走在院中青石小道,嶙峋假山绕塘而建,荷塘上以石桥为道,水中养了许些锦鲤,身上的鳞片在阳光映照下泛起微光,更添韵致。 张则彦吩咐小厮收拾了叁间相邻的房间,领着几人安置好就退下了。 澄流先在房内将行装整理,眼见赵清絃软摊在矮榻,心知不妙,急忙唤人送水,叁两下就把他丢到浴桶,甚至还放了些药包下去,像腌制生肉般把人又搓又捏,冲得干干净净。 赵清絃盘腿坐在床边,背向澄流,由他替自己擦头,素来清冷的声线因疲倦而柔和不少,阖着眼,软软问道:“怎么不让我用饭后才沐浴?” “你不嫌脏啊?” 赵清絃稍稍一怔,眼睛半瞇,认同道:“也是。” “初到侯府就算了,都安排好住处,不先收拾仪容,你好意思落座?” 澄流口上说得得体,心里却是想,他爬了地室浑身脏兮兮的,眼下累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一觉睡下去,定要昏上好几天,若不趁他清醒把人洗净,恐怕就会熬到发臭了。 赵清絃哼了两句小曲,忽像想起什么似的,道:“你和她换一个房间。” 澄流刚要应下,便听外面传来敲门声,他懒得走动,大声回道:“门没锁。” 沐攸宁身上水气未干,长发只胡乱拭擦,水珠顺着发梢滴滴滑落,她绕过屏风,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药材清香,与赵清絃身上的气味相合,很是好闻。 眼见赵清絃的身影在床边摇摇晃晃,忍不住笑出声来,问:“怎么不睡下?” 赵清絃听出是沐攸宁,又睁开了眼看过去,答道:“等你。” “等我?” “嗯。”赵清絃向她招手,拍拍身侧的空位,又道:“你有事要问。” 沐攸宁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开口,慢慢走近。 赵清絃撑着睡意,也不催促,只说:“知无不言。” 沐攸宁不客气地坐在他身侧,随手拿起一块布,边擦头发边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异的?” 澄流一听,也坐到榻上,抢答道:“我们向来是无异都能讹称有异!” “乱说什么。”赵清絃笑着拍了他的手一下,扯下擦发巾,道:“其实也没错。” 沐攸宁问:“但这次是真的?” 赵清絃失笑,任他算得如何准确,也不可能远在南宙就知这处有异。来到相州是因为施展缩地咒时借用了大祭司残余的法力,一路上顺他的气息前行,到这处已然安全,便择地停下。走在县里,本欲找个客栈投宿,动身前忽察一丝邪气异动,才寻至此地。 他并未言明,挑了容易让人信服的理由:“最初只是觉得地方大,又有下人使唤,住起来比客栈舒服。” 在与张家世子碰面之前,这是最重要的原因,误打误撞之下,竟令借宿一事从讹诈变得顺理成章。 赵清絃往前挪动,仰躺下去,高举右手点算几下,懒懒地嗯了声,说:“沐姑娘这回应是安全。” 她没再追问,点头道:“好,那这段日子我就四处逛逛。” 侯府地方大,连留给他们的客房也布置得当,床榻又大又软,澄流忙了一轮,也学着两人平卧床上。 未几,对话声渐息,几人缓缓睡去。 第二十三章傀儡人 亥时,月淡星疏。 张则彦踱步至映山院,院内寂静冷清,被风刮动的树叶簌簌作响,隔着门窗却能看到房内有火光摇曳,更觉渗人。房内两根白蜡长燃,他顺着窗边照来的月色看向床榻,烛火与月华相互交融,虚虚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房里竟也掠起一阵冷风,微弱的烛光骤然熄灭,灰烟升起,只余焦苦刺鼻的味道。 张则彦背对月色,跪向床榻上的人。 “阿姐,你又顽皮了。” 张则彦莞尔而笑,单手撑膝站起来,把两根熄灭的白蜡再度点燃,随后单手拿起其中一根,转身开门。 离去前,他回首再看向床榻一眼,轻声安抚道:“阿姐,等我。”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来者步伐拖沓,每一下都走得缓慢,足音又沉又重,渐趋靠近,最后止在沐攸宁门外。 房内烛火未燃。 张则彦试着推了推房门,轻松地打开一道小缝——或许是根本没上锁。 他皱着眉头,手里紧攥着一把钥匙,暗想,这女子竟毫无警戒之心? 叽嘎…… 房门老旧,纵然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也发出了微细的声音。 张则彦步履滞重,幽暗的空间里仅靠他手上那微弱的光芒照亮,融掉的白蜡覆到他虎口处,皮肤被灼得红踵,而他只留神前方,往床榻走去。 烛光闪了闪,床上折射出一点银光。 虽仅有一瞬,也足以让张则彦知道事情败露,他未有逃去,反倒停定脚步,等着看床上的人扑杀自己——然而并没有。 他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这护卫是怎么当的?动静这么大还吵不醒?” 澄流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内心暗自和他对答起来:要不是想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至于歇息一半就被人赶回房间! 张则彦喃咕:“据说是以命抵命……” 澄流心下一惊,该不会要杀人吧?若是如此,又为何非得选沐姑娘呢? 只听张则彦再道:“阿姐,为什么一定要那个女的呢?” 澄流藏在被里的手慢慢移至腰间的匕首上。 “你都说生为女子万般苦,怎可能……” 张则彦移开视线,落在右手上。 他此时才有些痛意,伸手去抠掉黏在虎口处的蜡油,已过了许久,白蜡层层堆栈,早看不出下方的肤色。 “对啊,你怎可能放任我去害她呢。” 张则彦自嘲笑笑,粗暴地抠起厚蜡,连同下方的薄皮一并扯开,隆起的水泡因而破裂,流出血水。 啪嗒。 他随手扔下那块蜡油,转身离去。 *** 另一边厢。 赵清絃用掌心捂在沐攸宁眼上,许是温度太低,她稍稍皱了眉头,仅一瞬间,赵清絃已朝她额头轻轻吹气:“睡吧。” 门窗紧闭,静默无风,桌上的烛光摇曳不定,几息过后,一道黑影破窗闯入,掀翻蠋台,蜡油倾洒满桌,火苗升腾,一室明亮。 “滚。”赵清絃掐着剑诀往窗口指去,窗扇猛地关上。 那道黑影动作迅捷,掠过火焰飞身至床边,笑声尖锐骇人:“嘿嘿嘿……清絃啊,你身上法力所剩无几了吧?” 赵清絃嗤笑一声,举着骨扇往傀儡挥去,火光熊熊,把傀儡的外貌照得更清晰了。 “对付你这种被操控的傀儡人还绰绰有余。” 傀儡实为活人,只被咒禁所控失了心智,赵清絃长舒一口气以作调息,这傀儡术能施在活人或死物上,下了指令,仿似有思想一般行事,倘若用咒时思绪不定,更有可能混进施咒者情感,犹如面前这具不论语气或行为都与那人无疑的傀儡。 他弯了唇角,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只听从命令的东西,不足为患,便低吟咒语,试图替这人解除束缚。傀儡人应声定住,少顷,再又低低笑道:“清絃啊,你怎么还如此天真?” “混账,你手上竟还有蛊虫?”赵清絃啐骂一声,弃用咒言,改而拍了张符箓至傀儡人额上,复又念咒。 傀儡术虽有违道德,始终是个能解开的术式,若法力充沛,不少道者都愿费点力气,直接种下咒言在傀儡体内,需要时便催动咒式,驱使傀儡办事。 傀儡有无生命、灵活度、尺寸大小等等均影响所需法力,像眼前这只活人傀儡,双眼有神,按理说要控制的法力消耗极大,可此时的躯体上只残留星点法力…… 定又是国师送出的弃兵了。 赵清絃翻身下床,伸手擒向傀儡人,动作却是慢了一步,被咬了一口,腕关节当即留了个血牙印,他手执骨扇,抵住傀儡人的眉心,另一手极快扣住其面门,五指发力制住攻撀。 “国师……又在耍什么花样?”赵清絃眸色一沉,这东西被注入的法力极低,几乎感应不到,大概是因为赵家现任家主法力微弱的缘故。 国师武艺精湛,擅炼丹、蛊毒,深得先皇青睐,为让他进宫,甚至下旨要求前任国师退位由其接任,历两朝帝皇,皆备受重用,更在任期推行道法至举国,奉道者为尊,地位崇高。 家主雄心勃勃,不甘屈居在一方院墙,虽如愿当上国师,但他要的从来都是至高权力,将一切玩弄于股掌的快意。 思及家主,不,他惯了称那泯灭人性的狗东西为国师。赵清絃眼底怨恨渐深,不由想起往日的种种恩仇,狗东西说是有授他咒禁之恩,只都不及后来结上的仇。 国师知晓自己无法凭法力得大权,故精修其他术法,甚至学了用蛊,融于咒式、术法之中,便是像赵清絃一般能解开大部份咒禁术的道者,最终还是败给了蛊术。 他救不了那些傀儡人,可他能尝试以血咒压制国师留下的微弱法力,反行其道,兴许能让傀儡人清醒几分。 赵清絃瞟看柜上的包伏,露出了古书的一角,傀儡人顺着他的视线瞧去,挣扎着把书从包伏扯出来,大喜道:“是《暝烟记》没错!主子,我找到了!” “住手!”赵清絃愤然阻止,却故意松开了手,作不敌状撞向床边。 “偏不!”傀儡人笑得阴恻恻的,半跑半跳地往门外逃去:“主子叫我好生侍奉侯爷,侯爷要的暝烟记,自是不能放手!” 赵清絃设好了局,得到想要的话,扶着床沿站起来,掐了个诀把火给灭掉,走至廊道四下打量,半晌,复又步回房。 他花了太多精力与之缠斗,方才一跌倒是有几分真的在里面,也不知这清醒时间还能持续多久,就怕对方会趁他昏睡静养时,对他身边的人下手。 罢了,且再耗些力气吧。 赵清絃取过毛笔沾上血,在门坎角落写了串细字,随后抹了些金粉在沐攸宁的手背,血笔书写之处金粉隐去,他拭去残留的金粉,以指腹轻搓,确认没留下痕迹才爬回床上。明知道渡了气她会睡得安稳,却只敢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轻柔地印在眉心,生怕把人吵醒。 他再叁确认人没醒来,才安心笑笑,拥她入怀,沉沉睡去。 她真的很暖,很暖。 第二十四章封心脉 沐攸宁睁开眼便对上赵清絃俊秀的一张脸。 这段日子她已习惯两人同衾共枕,但也没想过这一歇竟会睡至翌日,整夜不曾醒来。 她在赵清絃怀中扭动身子,也不知道澄流还在不在,看向后方,暗地里松了口气。 “有烦心事?” 耳边冷不防响起赵清絃的声音,沐攸宁眨了眨眼,回望过去,惑道:“小道长什么时候醒的?” 习武者自能从旁人气息辨别状态,可对于赵清絃,她竟未曾有一次辨得准确。别说在他脸上看出端倪,就连他的呼吸都不得作准,时而粗重时而微弱,或梦或醒,总叫人无从判断。 “没有,是怕澄流还在。” 赵清絃轻笑道:“昨夜把他赶走了,碍事。” 门外传来敲门声:“道长可在?” 两人对视,认出这声音是昨日领路的小厮,张炎。 “在。”赵清絃站起来开门,堪堪落地,膝下一弯,又跌坐回床上。 沐攸宁吓得不轻,伸手托住他后背,待人稳住才道:“我来。” 张炎在外候着,听到里头有女声传来,生怕发现了什么大秘密,更怕看见些不该看的害得小命不保,当即敛起心思,沐攸宁来开门时,他已板起一张脸,连案桌上的火烧痕都未敢过问,装得若无其事,默念目不斜视,甚至没半点眼神落在她身上,朗声道:“小的来伺候道长。” 赵清絃闻言一顿,本欲拒绝,可连握拳都无甚力气,只得随他折腾。 沐攸宁挠挠头,不太自在地站在旁边,昨日和衣而睡,倒不用费心更衣,抬手就挥退了张炎刚找来的丫鬟,随意拢好衣裙,自行洗漱。她走到铜镜前梳头挽髻,点了唇,几乎是与赵清絃同时执拾完毕。 澄流半夜被吓出一身冷汗,起了个大早去洗澡。许是张则彦下了吩咐,他摸着肚子溜到厨房时,那些下人竟不觉惊讶,反而热情地塞了他一堆吃食,又道会备好早饭给道长云云。 他也乐得清闲,先填饱肚子去练剑,直到现下才出现在赵清絃房里。 已知的是张则彦确是有行什么秘术,背后牵扯的可不只有他一人,更是有他的姐姐。 澄流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别在沐攸宁面前提这件事,虽不认为她会害怕,未确定此时有无伤害前,得避免她踏足太深。 这些诡法奇阵,并非世人想象中那么无所不能,如神明般有求必应。 一个不留神,是会丢了性命的。 澄流见房门没关,轻敲两下,问:“起了?” 回应的是沐攸宁含糊不清的话语:“澄流,来吃早饭!” 澄流在腰包抽出一根银针,问:“我早吃过了,你有先验毒吗?” 沐攸宁一副无谓无惧的样子,咬住筷子道:“生死有命,再说,他堂堂一个世子也没必要做这种事吧?” 澄流哽了一下,还真有可能。 他默默收回银针,坐在两人对面:“虽是我们先行寻来,但张世子邀我们进府这事亦是跷蹊,他至今仍未点明要求,我看你还是上点心好。” “好。”沐攸宁应得干脆,倒让澄流怀疑她究竟有无听进去。 赵清絃仅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道:“望名县的工匠盛制琉璃,沐姑娘闲时可以去逛,若是嫌闷,也可让澄流陪你切磋武艺。” 沐攸宁当下眼睛发亮,她还真有过这想法,只碍于她与二人再熟,名义上澄流是赵清絃的护卫,自是不便越主。 可如今他都开口了! 赵清絃见她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也都笑了,补充道:“随意使唤。” “喂。”澄流弱弱地抗议,颇觉无奈,有心哄人家小姑娘也不必这样把他出卖吧? 沐攸宁赶紧夹了两块肉到他碗里,嘴甜如蜜:“澄流,就知道你人很好,定舍不得拒绝我吧?” 澄流啧了声,他并非不情愿,只是想抱怨一下赵清絃这样自作主张似乎不太好,可想到他向来任性,自己又仅仅是个护卫,便住了嘴点头应下,道:“我擅用剑,拳脚功夫不太行。” “谢谢澄流!”沐攸宁不甚在意,她缺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陪练,加之未来应对的人本就形形色色,澄流擅长什么根本无关痛痒,如今得他应允,自是激动不已。 她站起来活动身子,拉着澄流就要往外去,可没走两步,便听赵清絃咳得撕心裂肺,回头望去,只见他额上沁出细汗,喘息极重,微张的唇瓣泛着紫白,口齿覆上鲜血,双目半睁,眼神不复往日清澈。 澄流瞥了他一眼,攥了攥拳头就往外跑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余赵清絃重重的咳嗽声。他薄唇紧抿,失去血色的唇瓣突然被渲染上更深的红,沐攸宁看得皱了眉,实在摸不清他的身体虚实,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现在竟就吐血了,可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竟还在笑。 尽管意识已是迷迷糊糊,赵清絃依然享受着脏腑在体内快将炸裂的痛意,朦胧的眼眸追随着她的身影,嘴角轻扬:“给我五天。” 沐攸宁叁两步跑到他身边,也顾不得壶里茶水已凉透,倒了就喂予他喝:“先缓缓再说话。” 赵清絃没喝,强行咽下口里的血,随手揩去嘴边的血,半靠在沐攸宁身上,搭在她后腰的双手颤颤,无法像昨夜一般用力抱紧她,虚弱地道:“好冷。” 沐攸宁下意识顺了顺他的背,对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有点茫然,还没琢磨透他那句话,澄流就拿着炭火回来:“沐姑娘,将他丢回床上。” 她不敢耽误,动作极快,抱着赵清絃摁回床榻盖好被子,把炭火接来放到床边,室内顿时变得热烘烘的。 澄流推了推赵清絃,问:“几天?” 赵清絃眼神涣散,直盯着澄流所在的方向没有说话。他喘息凌乱,胸口起伏剧烈,唇角溅到的血沫尤为碍眼,澄流不由恼怒,啧了一声,随手在桌上拿起抹布,用力地拭擦他的脸,边擦边道:“脏不死你!” 沐攸宁摆弄好炭火,回头一看,也不知澄流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竟把赵清絃的脸搓出红印,像抹了胭脂似的,倒为那副容貌添了几分柔美。 她想起两人没头没尾的话,如实告知澄流,见他点了点头,神色终于缓和了些,才开口问:“要去煎药吗?” “不用。” 澄流轻叹一口气,对沐攸宁少了当初那份谨慎,下意识解释:“药于他无效,只能让他多睡几日补全灵气。既他说要五天,那便候上五天吧,若世子来寻,还得劳烦沐姑娘应对一二。” 沐攸宁望着赵清絃,脉络所布之处有浑厚的内力凝滞,似是快要从中撑破,他的心音也是杂乱无章,换做常人定无法承受这过盛的内力,难受得无法呼吸而亡。 饶是已知晓他的身份,她也不由发愣,总觉得江湖排行榜所书的赵清絃,远不及她眼中的厉害。 澄流想起昨夜一事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不知再耗几天会否生出什么意外,可沐攸宁仅仅是个初落江湖的姑娘,跟上赵清絃这只恶鬼,又逢恶鬼封了心脉调息,她的安危只能由他来担着。 他不耐地挠了挠头,没了赵清絃的帮忙,别说要算出敌人的下一步,就连探清对方的底细都做不到,实在是让他觉得烦心。 澄流只觉郁结难消,赵清絃这家伙,想必是那日运行新阵法时遭了险,内伤拖延至今,加之近日用法过度,终是撑不下去了。 虽然对沐攸宁说的是赵清絃要昏睡几日,可实际上,每当他感觉法力流失太大,皆会用仅余的法力封印心脉,进入假死状态,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去汲取天地灵气,待身体复原,人自然就会醒来。 赵清絃向来肆意,也不至失了分寸,这方法固然好,只风险也极大,封住心脉后,他就当真如同亡者,五感尽失,全身都是破绽。 澄流本以为他不会在别人的领地如此疏于防范,不想还是猜错了。他在房内踱步,想不出办法,来回数次,瞥见门坎在阳光折射下闪了闪,那微光转眼即逝,他抬手一抹,见指腹沾了些金粉,知晓赵清絃布了阵,心中稍定。 沐攸宁仍在发呆,澄流伸手在她眼前晃动,唤道:“沐姑娘?” 她茫然回神:“嗯?” “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走,陪你去练功解解气!” 第二十五章九天上 昨日匆匆一瞥,不曾细想,直到今日走在府中,沐攸宁才看出侯府人口不算多,可身份摆在那处,府邸自是不小,更分了好几个院落,害得两人险些迷路。 沐攸宁与澄流并肩而行,走及其中名为映山院的一处,地方宽敞,四处种满牡丹花,正值花期,尽管院内杂草丛生,看起来荒废已久,长时间没人打理,里面的布置却是别出心裁,景致风雅。 院中以鹅卵石铺地,房间正前方留有一块偌大的空地,边上有条小径,顺着前行,步至东边近围墙的位置,数块玄武岩掇迭成假山,分成主次二峰置于房侧,引流水在上,于前方垦出一小个水池,两相呼应。 沐攸宁站在拱门前,指向假山,狡黠一笑,提议道:“这院子正好有块空地,我们到假山附近打,还能一眼关七。” 澄流顺她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是个视野开扬的好地方,不仅能把整个前院收归眼底,更能看到门外有无人到来,若被发现他们随意乱闯,也来得及先行逃离。 甚少有人会在院里留一个空旷之处,别说花圃,连石椅石桌也没放,看着空荡荡的,颇是突兀,澄流不禁疑惑:“这块空地该不会是建来练武吧?” “不会啦。”沐攸宁笑笑,道:“你看那窗棂挂的什么。” 一个香囊。 澄流顿时明了。 女子多半不能习武,且大户出身的小姑娘在学习女红之初,当先要学的便是绣香囊。绣好的香囊里会放一枚护身符,一张记下生辰八字的纸条挂在窗棂,待出嫁成亲当夜添夫妻二人一缕发丝,及后将香囊交到夫君手上,以象征此生过往,全数系予男方身上。 既然香囊犹在,人却不见了,说明住在这映山院的人并非因出阁搬走,而是另有原因。 澄流朝沐攸宁走过去,他未曾与她对招,自小习的剑谱也是以杀招为主,实在不知该用几成的力度,只好捡了根枯枝作剑,站到假山旁的空旷位置,与她迎面而立。 沐攸宁神色认真,并未觉自己被轻看,先是摆好姿势,闭眼回想素心秘谱的内容,在脑中快速地展示一遍,猛地睁眼,飞身上前,往澄流的面具擒去。 澄流稳住下盘,往后倾去,枯枝却直指前方。 出掌果断,招式连贯,仅以十数招便能和他缠得不相上下。 尽管内力不深,偏生就能将所见所学融会贯通,并非一板一眼地以上式接下招,使得变化万千。 澄流心中微讶,若她自小习武,恐怕早在江湖排行榜上占去一席位。 沐攸宁身法敏捷,姿态柔软,一把黑发随她动作左右游曳,时而往前,时而后退,化掌成拳,又展手作剑,上扬下劈。 她知道自己劲道不大,使出的每一招都偏向以柔制刚,刮起的掌风恍若缠绕在女子身上的披帛,透薄轻盈。 掌风似有若无地自天空撒下,铺天盖地的气息顷刻就将澄流拢住,连空气中都夹杂住劲风,叫人难以分辨哪一缕藏住杀意,哪一丝又裹住试探,无形更胜有形。 在实战上,沐攸宁始终是个初学者,她看似占去上风,却也明白只是因为澄流在留手,或该说他正观察自己的招式,以便接下来一击即中。 又过数招,沐攸宁听到远方传来脚步声,刚要回首便听澄流提点:“交手切忌移开视线。” 她瞬间凝神,欺身上前,往澄流左侧攻去。 澄流确是不擅长应对左边的攻击,只是向来掩饰得很好,也尽可能不让人发现。 可今日短短一战,沐攸宁便留意到他的弱点,且攻势迅捷灵动,没有集中一点猛袭,反倒像以擒他面具为目标,在每招交换之下,不经意地击向他左侧,若非早知道自己有此破绽,怕是会掉以轻心,误认为她仅因运气好才击中一二。 人声渐近,澄流视线越过她身后,据脚步声来说人数还真的不算少,要是再缠斗下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了。于是他右手发力,重重打在沐攸宁手腕,腾地往后一个空翻,蹲落在后方假山之上。 “今日暂且到这里。” 沐攸宁被他抽得嘶嘶叫,抬手擦去额角的汗珠,并无抱怨,更是笑瞇瞇地道:“澄流,谢谢你!” 澄流怕遇到世子,果断结束这场陪练,急道:“沐姑娘今后随时可以找我练功。” 沐攸宁出了一身汗,玩心大起,语带调侃:“真的?那我晚上去找你!” 澄流脚下一滑,当即稳住,慌得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枯枝噗通一声掉进水池,他绷着脸,认真地回绝:“双、双修除外!” 沐攸宁似是发现什么新奇玩意般哈哈大笑。 “安心啦!” 她看不出澄流面具下的表情,只觉他心思向来单纯,没想到竟是与赵清絃差天共地,这回更是明显被吓得不轻,朝他摆摆手道:“小道长的人我是不会出手的。” 澄流无措地移开视线:“其他人也不好出手吧……” 也不知是否想要避开这话题,他又接着道:“我看到世子的身影,快走吧。” 沐攸宁扭头看向拱门,犹豫道:“我觉得世子并非坏人。” 澄流一怔,问:“所以……你不走?” 沐攸宁摇首,反正有赵清絃在,早晚也是要遇到的,展颜问道:“澄流,有想知道的事吗?” *** “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沐攸宁应声回望,澄流刚运功逃去,就见张则彦自后方拱门缓步走来,身后还跟有几个小厮。她上下打量张则彦,他今日看起来正常得很,非但没有昨日不可一世的模样,身穿一套素色淡雅的长袍,除却用细布包成石头大的右手,倒像个寻常的世家公子,温文儒雅。 他面带浅笑,眼底闪着初见时不曾有过的透亮。 “世子早呀。” 说实话,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张则彦,单凭几面之缘也猜不真实,倘若畏首畏尾,离真相就只会更远,她摸着右腕那道红痕,笑道:“我看这院落宽敞便来此晨练,该不会是我误闯什么禁地吧?” “不会。”张则彦也笑了,挥退几个下人,往沐攸宁靠近了点,说:“是我待客不周,没让人领姑娘四处走走。” “我还怕是乱闯惹怒世子,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姑娘多虑。”张则彦莞尔一笑,指着院内每处开始介绍,道:“我阿姐出嫁以前,都住在映山院。” 出嫁? 沐攸宁不动声色地瞄向窗棂上挂着的香囊,装作专心地听他娓娓道来。 望名侯后宅人数不算多,只有发妻宋氏育有一双儿女,以及妾室王氏膝下的两个女儿。 张则彦自是宋氏所出,他口中的阿姐,看来也是一母同胞的手足。 “她喜看戏,可父亲管得严,不让出去,我便常常到外请些戏班子到府上,在她院子设戏台,每每都演上大半天。”张则彦指了指脚下,道:“正是此处。” 沐攸宁点点头,原来这就是院前留了一片空地的缘由。 “她并不挑剔,什么戏本都听得津津有味。前朝公主偷偷离宫遇上落第书生相守一生;还俗僧侣被富家大小姐收留成佳话;魔教妖女与正派大侠因误会反目抱憾终生……” 张则彦一下举了好几个例子,深深叹了一口气,遗憾道:“我觉得挺无聊的,偏生她就爱听得很。” “深闺女子,本就没什么可供消遣,在你眼中无趣之事,却是她能接触到最大的乐趣。” “这番话,她也说过。”张则彦抬眸笑道:“至今,我偶尔还会请戏班的人来这院中,或许她也能听到。” 沐攸宁察出不对劲,明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出言拆穿以招杀身之祸,可澄流的话让她不得不对张则彦生疑,也愈加坚定要留下试探一二。 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姐姐出嫁后,有经常回来吗?” 张则彦表情一僵,眨眼间又回复平常神色,没有回答,仅笑道:“姑娘可千万别靠近这边的池子。” 他弯身捡起飘到池边的枯枝,甩掉上面的水,指向假山处,虚虚划出一条轨迹,道:“阿姐出嫁前恰巧有丫鬟失足,头撞到假山上昏厥不醒,脸朝下扑进池里,被发现后尸身已然发涨,面目全非。” 沐攸宁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嘴瞪眼,故作惊慌。 张则彦认真地问:“不知姑娘可信世上有鬼神?或是寄魂复生此等荒诞之言?” 沐攸宁想起在墓穴曾与之交手,便回道:“不瞒世子,我从前是不信,跟了小道长后眼界大开,加之被提点一二,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张则彦神色稍霁,倒没继续这个话题,只再叁提醒千万别靠近池子,领着她在府内走动介绍,渐渐远离映山院,一路上相谈甚欢。 快将道别时,张则彦问:“姑娘听过本县的琉璃工艺吗?” “略有耳闻。” “县里每月十五都会有琉璃灯会,我认识一名工匠,不若明日和姑娘到街上走走,造一盏琉璃灯应节?” 沐攸宁眼珠一转,既有机会让她到县里走走,也不必废心让张则彦远离赵清絃,倒也不错,爽快应诺:“好,就沾世子的光了!” 第二十六章双生子 县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长瑠街。 都说望名县以琉璃工艺闻名,却鲜有人记得,这盛名在外的手艺,从兴起至今,仅短短数十年。 街上最有名的工匠名叫董松牧,起初,他因付不起铺租,只能短借别人的店铺制作,每隔一段时间到街上摆摊。琉璃虽珍贵,县里懂得欣赏的贵人却是不多,甚至因他摆放在地摊上而被看轻,官家不愿担上恶名,暗地雇用地痞频频捣乱,试图赶尽杀绝。 巧的是当时正有批玉城门的弟子在附近历练,得知此事后愤怒不已,不仅到官府大闹一场,解决了该处宵小为祸的问题,更助董松牧在长瑠街上租了家铺子安身。 及后,几人又向他订造了一套七彩琉璃杯,先是武林大会向各门派展示,并扬言会用作彩头赠予当届胜者,琉璃杯轻盈透亮,名为七彩,故一套七色各异,如虹光绽开在杯身之上,其中有一对更以金、银箔作点缀,更添贵气,见者均赞不绝口,为董松牧的手艺打响了名号。 没多久,县里就换了官员,为挽回名声,出资邀请董松牧打造了许些琉璃灯赠予街上摆摊的小商贩,不用再以纸糊灯罩挡风,街上五彩缤纷,顷刻明亮起来,渐成风俗,每月十五都会在街上举行琉璃灯会,为望名县带来不少人流,愈加兴盛。 澄流在街上乱逛,稍稍听了数句,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 他对灯会的事毫无兴趣,脑中只有两个念头互相争持——到底该回去解救沐攸宁,让她远离张则彦;还是该信她所言,放任她去探话。 虽说沐攸宁不是小孩子,算起来还有几分机灵,可她于咒禁术一事了解不多,张则彦昨夜的表现又甚是怪异,澄流愈发不安,脑中隐隐觉得他已成傀儡,深怕她会遭人暗算。 街道行人来往不绝,澄流戴着面具,早习惯旁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看了眼街上的商铺,距离灯会尚有数日,可不少商铺已打着灯会的名号叫嚷贩卖,店面外挂的盏盏琉璃灯绚丽夺目。 正值晌午,澄流也不再纠结,直接走进了家大茶楼,在二楼选了个较偏僻的位置落座,靠着栏杆,竖起耳朵四处打量,顺道又点了几个小菜,打算一会儿再捎带几道名菜回去给沐攸宁。 茶楼向来龙蛇混杂,不仅唱戏曲卖艺的长驻于此,也有媒人选择在此处说媒,更见不少小商贩顶着托盘叫卖,单以人流来看,确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去处。 他往日都是跟着赵清絃装成道者摆摊,从百姓口里得悉城中大小事,整合理顺,藉此了解整个地方。可最近赵清絃清醒的时间也没几日,害得他只好靠自己出来打听打听。 澄流抿了口茶,听到身后的房间有动静,似在争执,两人没说几句就只余骂声。 “侯爷,这并非小的不愿意,而是世子的症状太诡异了,这变化之大,并不像是什么病痛……” “混账!本侯就只有一个儿子,这都治不好要你何用!”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还不快想法开药?” “侯、侯爷不若去云州的东风道观求助,小的相信观内道长定会有办法。” “呵呵……这一个二个都在敷衍本侯,要不是我往道观求助无果,用得着来寻你这一介郎中?别忘记你家人的性命可全握在我手中!” 只听得桌椅翻倒之声,那郎中就不再求饶,认了命似的接下提案。 望名侯么? 澄流摸着下巴,赵清絃仅是心血来潮选了赖在侯府,不过两天就已经有这么多的状况,可见这侯府上下都很不对劲。 他还欲再听,却发现隔壁已无动静,只得作罢,结了钱就要回侯府,看看能否在府内听到什么其他的事。 澄流刚站起来,余光就见望名侯从房内走出来,还注意到埋在角落的他。身为侯爷,那般重要的事竟屈就在这种地方相谈,就不怕被谁听去吗?澄流稍稍挑眉,觉得比这更违和的是两人的对话内容。 确实,张则彦的征状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要寻些术士,即便再不济,至少也先再往别的地方寻求方法,何需一下就从道者寻至野郎中,别说是否有用,出发点得先要选对啊。 澄流直视望名侯,没有移开目光,却见望名侯眉头紧皱,回身走进房内并向他招手。 这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啊? 澄流略有迟疑,还是随了他进去,只见那郎中跪直在地,瑟瑟发抖,很是可怜。 “这里没你的事了,记住你答应本侯的事,滚。” 那郎中磕磕绊绊地应了声,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多言,抱起药箱就往外跑去。 澄流关了房门,抱手倚在门边,看着地上一片狼藉,而望名侯竟还从容不迫地搬起椅子落座,与他正面相对,问:“我儿昨日招你们进府所为何事?” 望名侯语气不善,实在试探,也仿似真心发问。 张则彦向来对这些术士反感得很,可他昨日刚回府上,便听人来报说世子招了道长进府,虽身后跟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看起来并不像往日自青楼带回来的小姐,委实异常。 “世子没说。”澄流诚实作答。 望名侯攥紧拳头,道:“别戏弄我!” 澄流虽不像赵清絃狡猾,也并非单纯好欺之辈,这些权贵站得久了,惯用鼻孔看人,就如望名侯,明显是有事相求,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之态……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真想将他的头摁在地上哭喊求饶。 然,也不愿因一时之快使得关系僵化,毕竟还不知道赵清絃想作何种打算,他轻咳一声,淡声回道:“侯爷这态度就不对了,别说你有求于我们,想要我家道长施法救世子,便是单纯想打听什么,至少也得给点诚意吧?” 若说虚张声势,澄流深信自己怎么都比不上赵清絃,只是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倒也略懂一二,从望名侯的反应,结合刚才听到的对话,循这个方向准是没错! 果不其然,望名侯深吸一口气,声线软了下来:“是我过于焦急,所以你们道长有辨法救我儿?” 澄流语带讥讽地问:“我们也并非神仙,侯爷总得先说个大概吧?” 望名侯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几番张嘴,似是认同他的说法,轻轻叹气道:“双生子,乃不祥之兆。” 双生子不祥。 在西殷,是件人所共识之事。 若诞双生子,尤阴者为祸,需得舍去其一,以保另一子之性命。 澄流嗤笑一声,道:“荒唐至极。” “彦儿命途多舛,与他阿姐迥然不同。本侯求助多年,后得一位术士点明,才发现是她阴气过盛,自打娘胎就已克彦儿性命。” 望名侯激动地辩解,又道:“便是知道这等缘由,本侯也留她一命,在她及笄之日亲去东风道观求平安,所幸得永淳真人提点,称她与彦儿乃相生相克之命,只要成婚之前好好养在外面,让她风光大嫁便可!” “可她却是这般不识好歹!说什么宁愿一辈子膝下承欢,还整日偷偷跑回来,定是这个缘由,彦儿才屡遭祸灾……唉!走了之后更害得彦儿性情大变,终日流连烟花之地,弄得府里乌烟瘴气。” 澄流听了大为不服,张口就要反驳,但细味一下他说的“走”字,很快就联想到映山院的香囊,板起脸问:“你们杀了她?” 望名侯怒极反笑,语气倒是平静下来,说:“是她不识好歹,替她找了个好人家,只要安生侍候,这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料她叁番四次往外逃去,最后无法之下派人捉回来守住,把她禁足待嫁。” 看来确是没有嫁出去,难怪那香囊仍挂在窗棂。 澄流扶了扶面具,垂眸静听。 “我可没有出手,虎毒尚且不食子,是她自己趁着看守不注意,失足撞到假山,落水而亡。说来还是得怪她,若非她说什么不愿出嫁,彦儿又怎会与我置气,将一切怪罪到我身上,可笑的是至今还深信她人没死,不让人接近映山院。” 澄流没有作声,眉头却是紧蹙不舒,赵清絃提过关系人命的阵术,皆需以命抵命,昨夜张则彦的反常亦似乎有了答案。他并不如望名侯所说的执迷不悟,反之是接受了其亲姐已逝的事实,看准沐攸宁的体质,这才在夜里寻来,欲对她出手—— 若真如此,沐攸宁的处境岂不就很危险? 眼见澄流转身就要离去,望名侯就着急了,站起来质问:“事情我都说予你听,所以我儿是有救的吧?” 澄流脚下一顿,回首看去,少顷,才开口问道:“如果阴气更盛的人是世子,你们会舍弃他吗?” 他做了个假设。 世人认为女子多半是阴属体质,故而被遗弃的绝大部份都是女婴。 澄流根本无法想象,被抛弃的女娃活在这乱世之中,有没有能力凭着自己的意志活得出彩,又或者说,那该有多困难啊。 “倘若她才是该留下的,岂不是更好拿捏?” 望名侯给了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澄流心底啐骂一声,手用力地按住面具,生怕一个不留神会掐上这人的咽喉。 望名侯自始至终皆视儿女为工具,不管是张则彦还是他阿姐,或是在官路上的辅助,或是在名声上的赞美,比起这些,所谓血缘于他而言根本不足提起。 若阴气更甚者为张则彦,他大可在最初就把人养在外面,再放流言为自己美名,说舍不得杀亲生骨肉,而世人不屑的女子他也能视之为珍宝养在膝下,不论是儿女的敬仰还是他人的目光,皆只有好评。 世上人生来就该平等而活,管他的官职高低,去他的长辈之令,谁也不得擅自去扼杀另一个人的终局。 更何况仅是男女之别。 小时候习武是男女混编,他记得那时总会败给同队的一名女生,甚至还天真地问过赵清絃,为何自己生为男子。 这话自然是被赵清絃笑了许多年,可他也从未曾说自己有错,仅仅劝自己珍惜这能少走很多冤枉路的身份。 后来落入江湖,更见识过许多巾帼不让须眉,单说千幽堂,其堂主便是女性,代代相传,当年便是自沐瑶宫分裂出来的另一流派,同行双修,后来却渐以用毒下蛊等等为主。 千幽堂不与别人结怨,甚至不屑于江湖排行榜上的位置,多年来的武林大会都未曾见过有她们的弟子参与,可她们实力绝不容小觑,否则怎能与沐瑶宫齐名,道上又有谁敢轻蔑地骂一声——啧,不过区区一群女人。 许是他的表情都被埋在面具底下,望名侯全然不觉这气氛已变,又道:“本侯是见彦儿那般抗拒道法一事才去寻郎中,昨日竟亲自将你们迎进府内,可是彦儿想通了什么,想要自救?” 澄流提起地上的食盒,敷衍笑道:“不知道。” 这语气听得望名侯怒意又起,可未待他出言,澄流又将人安抚下了。 “侯爷别急,我一介护卫,说话不得作准,还需回去请示我家道长,不若过几天再给你答复吧?” 虽同样是不肯定的响应,望名侯却大感满意,点了点头道:“本侯静候好消息,还望道长识趣,此事能成,不论是钱财美人,或要珍稀药材俱不在下话,否则……” 他话带威胁,澄流却是不惧,随意向他揖手就踹门离去,心里记挂着沐攸宁,生怕她会在这怪异的父子底下遇到什么意外,连忙急奔回去。 第二十七章故人来 翌日,时近晌午。 张则彦应诺带沐攸宁到长瑠街找名匠造灯,并道一友人与其交好,需得先会合才能前去拜访。 得知沐攸宁安然无恙,澄流才放心让她跟着张则彦出门,打算与她分道到外面探听消息。 张则彦和沐攸宁就在茶楼静候,张炎不时为两人添置茶水,直到一抹青衣晃过,落座在沐攸宁正前方。 彼时她正尝店中名茶,入口香醇,若有似无的竹叶清香缠绕在齿颊,余韵不散,抬眸见到那身熟识的衣装,给吓得呛着,不住咳嗽。 张则彦倒是笑了,道:“可是吓到沐姑娘了?怪我没先知会,董大哥是玉城门的弟子,也是授我武艺之人。” 真是冤孽。 沐攸宁紧捂住脸,不愿抬头。 “你怎么在这里?” 看来是被认出了。 沐攸宁也不再闪躲,大方笑笑,喊了声:“董师兄。” 张则彦见两人认识,啧啧称奇:“南宙与西殷终究是两国,距离不可谓不远,你们竟是旧相识?” 董倬行绷着脸,略一沉吟,解释道:“我与她师兄在武林大会时相识,甚觉投契,后来历练时曾到沐瑶宫短住一段时间,这才结下缘份。” 张则彦拍手称好,道:“妙啊!看来是不用我多作介绍了。” 想起那段日子,沐攸宁只觉苦不堪言。 董倬行是作为沐殖庭的童子借住沐瑶宫,但这事却是直到董倬行走了都没成,以致沐殖庭和她一样抱着童身下山历练。 她是因为年岁尚浅,心底又不愿强逼对方,才听听话话地等沐云生首肯后再下山找童子,可沐殖庭向来不受拘束,年中不知下山多少遍,却一直不见功力有长。 沐攸宁曾以为师兄与董倬行两情相悦,但这样又说不通为什么在沐瑶宫的大好机会都不把握,需知初回将内力与真气相融需时,听闻师叔用了五年的时间才将内力和真气融合,一下突破至第六重。若求功力增进,自当是愈早破身愈好。 她不安地握住杯子,扯开话题:“董师兄与那匠人很熟?” “他是我父亲。” “聚旧的话今夜再细谈,我们早些走吧,我也好久没拜访董伯伯。”张则彦站起身来,挥退了小厮便动身往铺子去。 董倬行与他并肩而行,沐攸宁紧随在后,她是初次踏足繁盛的闹市,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最后更是忘了初衷,停在一家玉器铺。 她一心想寻像赵清絃那柄骨扇这么别致的佩饰,可看在董倬行眼里,那就成了别样的意思。 董倬行支开张则彦往回走去,背起手立在沐攸宁身侧,语气不悦:“为何要避开我?” 沐攸宁拿着一块黑玉,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说过,我是自愿当你男宠的。” 沐攸宁放下黑玉,指尖上残留着微凉的触感,有些熟悉,她仰首直视董倬行,语气认真地道:“董师兄,我找到男宠了。” “那又如何?沐瑶宫上下哪有人像你独宠一个?” 沐攸宁叹了口气。 她是不擅长应付董倬行,可归根究底,也是因为她看得出对方心中另有所属。 董倬行借住沐瑶宫需先得沐云生首肯,犹记得沐云生神色柔和,笑着与她详述,语末更说了句让她难忘至极的话——真像他当初不顾一切随我回沐瑶宫的样子。 他的身影竟与师父的男宠重迭,彷佛又看到那个陪师父修练,总会在他十步之内,对师父不离不弃的男子。 董倬行演得真情实意,骗得了师父,终归骗不了她。 沐攸宁偶尔看到他会手握一枚平安符,每每瞧见都会提醒自己,但凡董倬行对心中那位故人仍留有那么一丝念想,她都绝不会与之双修,更别说收作男宠。 她不懂情为何物,却向往至极。在她心底,大概只有用情至深,才会念念不忘,才要依赖他人带来的片刻温暖来慰藉心灵,抹去故人的所有痕迹。 董倬行武艺一般,苦练已久依然不能习得更深奥的秘籍,据说是认识沐殖庭后才生了练邪功的念头,虽可能致使武功尽失,可于他而言尤如博弈,不成功便成仁。 他衡量几许,终究把心一横拜访沐瑶宫,动之以情,演得眼泪纵横,过了沐云生那关,而二人却是迟迟没有双修。 沐攸宁自是觉得跷蹊,私下寻了沐殖庭,问得直接了当,殊不知沐殖庭的回答比她想的更过份,他直言董倬行内力平平,阳气不足,不值得用以破身。 董倬行被拒后并没有死心,天天找上沐殖庭,直至遇到沐攸宁,两人初次见面,董倬行才猛然记起——沐瑶宫的嫡传弟子里有女修者。 自那日后,他追求的对象便包括了沐攸宁。 沐殖庭起初还庆幸脱身,故意挑沐攸宁在的时候和董倬行外出,让两人相遇,许是看到沐攸宁对沐云生的话深信不已,对董倬行的意图毫无所察,时间久了,他又觉不妥,旁敲侧击地提点沐攸宁要有所防备。 后来,董倬行因待了太久而不得不离去,临行前握住沐攸宁的手许诺:“你及笄当日,我定会助你双修。” 可沐攸宁那时并未细想,反正她年岁还小,董倬行的种种作态更不像是心甘情愿地与她双修,若非到必要之时她也不会答应。 然董倬行神色冷厉,说得认真,她看不见他究竟将平安符藏到哪处,一时之间也不好回绝,便故作懵懂,茫然回望,既没有应允,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里。直至及笄当日,董倬行不见踪影,没有来兑现他的承诺,渐渐地,她更是将这事忘得彻底了。 沐攸宁现下才了悟。 师兄纯粹是看上了他的主动,打算先把人留下以便日后修练;董倬行更是一心求得功力提升,只要能助他双修,哪怕是师父,他都愿。 沐瑶宫的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可,又哪会怀着一颗至死不渝的心啊? 她把盛黑玉的盒子合上,推回给店家,拉着董倬行往外走,急步拐至一小巷,猛然停下,回身撞进董倬行怀中,柔声道:“董师兄可别反悔……” 董倬行哼笑:“自然。” 沐攸宁将耳朵伏在他胸前,感受着他呼吸时带动的起伏,静听着他心房跃动的频率,伸手就要解开他腰带。 董倬行警惕地按住后腰,语气极重:“做什么?” 沐攸宁大惊失色,眼含泪水,问:“董师兄可是不愿?” 董倬行蹙眉:“你……莫不是就在此处?” 沐攸宁眨眨眼,似乎不明白有何不妥。 “当街行事,怎能这般不知耻!” “可是……”沐攸宁咬唇,水眸颤颤,手指在他后腰轻挠:“董师兄勾起了我的欲火,若不尽快、尽快解决……” 董倬行浑身一震,无法相信此等荒谬之语,竟会由这状似无害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心中不悦极了:“我们先回去。” “不要……”沐攸宁往他怀中钻,不让他有机可乘。 董倬行眼神里尽是嫌弃:“松手。” 沐攸宁再又伏在他心胸,娇嗔一声:“难道董师兄不想快活吗?” “胡闹!”董倬行奋然推开她,斥责道:“纵然有欲也不可如此!沐攸宁,你身为女子,应当更清楚!” 不待沐攸宁再度开口,他就已拂袖离去,徒留她一人。 望着董倬行坚决离去的背影,沐攸宁轻笑出声,那颗跳动规律的心脏早就将他出卖,恐怕,他还是不愿面对自己内心的选择,只当是麻木了。 “坐怀不乱,这才是正道中人啊——” 沐攸宁背起手,轻快地走在街上。许是午时已过,摊贩都散了不少,只剩零星几个客人,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东挑西选,逛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那家琉璃店,寻到张则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虽然章题有点重复状,还是固执地不想改: 风起松花散,琴鸣鹤翅回。 还归九天上,时有故人来。 ——节录《赠道者》朱庆余 很喜欢这一句。 第二十八章山雨来 沐攸宁早将昨日的不快抛诸脑后,晨练过后就拉着澄流守在赵清絃旁边下棋闲聊,并无外出的打算。 棋子以玉琢磨而成,圆弧光滑,她把手伸进棋笥胡乱捞了一把,发出沙沙的噪音,扰得澄流心烦难耐,实在难以凝神思考。 “沐姑娘,你别捞了,嫌闷我们不下棋就是!” “欸,是你心志不坚,怎可以怪我呢?” “沐姑娘!你太不厚道……” 沐攸宁拉起赵清絃的手摆弄,模仿起他的语气还有板有眼,揶揄道:“我教的,不服气?” 澄流仰天长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狠狠地击向赵清絃手心,斜眼看着沐攸宁,怨道:“你们只会逮着我下手,就我好欺负对吧?” 沐攸宁嘿笑两声,见赵清絃的掌心泛红,不由以两手捂住,问澄流:“他经常骗你吗?怎么你每回都这么大怨气?” “可能吧。”澄流耸耸肩,落下一子,再道:“他藏得深,我常会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或是假话。” “没有破绽?” “没有。”澄流答得肯定。 这话倒让沐攸宁感到意外,她分明觉得赵清絃有事相瞒时总会越过她的视线,望向别的地方,这样的小动作绝不是她多心看错,难不成他还有别的心思未显,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看来还是要找机会试探才行。 澄流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发愣,没想明白刚才的对话里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憋了一会儿才开口:“沐姑娘,你把他捏红了。” 沐攸宁无辜地向他眨眨眼,笑得乖巧:“哎呀,太用力了,罪过罪过。” “你——” “道长可在?” 澄流才刚动唇,便听外面有人来寻,两人对视一瞬,沐攸宁把赵清絃的手藏回被中,自床榻下来。 外面细雨潇潇,沐攸宁嫌闷热,加之房内都铺以木地板,她干脆脱掉鞋,赤足在房里走动。 那小厮是个生面孔,哪怕沐攸宁已是谨慎地只开一道门缝,他却像个无事人似的伸长脖子往里面望去,行径极不礼貌。沐攸宁对他展颜笑笑,稍为把门再拉开了点,待他再靠前时,抬脚就将人踹出半丈外。 小厮猝不及防地吃了一记,自知理亏,连忙站起赔笑道:“小人仅奉侯爷之命前来传话,不知做错了何事需得脏了姑娘的脚?” 沐攸宁踼腿的动作凝在半空,趾头微动,半刻才收回来:“原来是侯爷的人,看上去鬼鬼崇崇的,还以为进了小贼。” “姑娘说笑了,侯府守卫森严,老鼠都进不得,何况飞贼呢?”小厮嬉笑两声,又神神秘秘地道:“烦请姑娘代为转达,明晚会设宴迎接道长,道长若想取回那晚侯爷借去的东西,务必要来。” 沐攸宁挑眉,不与他多废话,应了声好就要关门。 “等等!啊——!”小厮心中焦急,一手按在门上,不料传来火灼的刺痛,低呼了一声,张开手掌往院子的水缸跑去,直接伸进冰凉的水里。 沐攸宁目睹全程,回头喊了澄流,指向门坎问:“小道长做了什么?怎生这般厉害!” “那是金光咒,可作护身之用,凡有脏物靠近都会遭反弹。” “脏物?”沐攸宁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好奇心更盛,压低声音问:“是被鬼魂附身吗?澄流,你们能看到?” 澄流摇头,觉得她的猜测倒符合常人的想法,略一解释:“尽管他法力极高,可要看到人界以外的神鬼魂魄,均讲求与天道结下的缘份,我们没有此等的能力。” 沐攸宁了然,世道之大,原来真有人能看到那些神鬼使者? “我只以为他用了些低等结界,没想到那小厮竟有这么大的反应。看来这侯府真不是一般的地方……沐姑娘,明晚设宴还是别去了吧?” “哪有不去的道理?”沐攸宁绽笑道:“他要闹,当然奉陪到底啊!” 澄流迟疑道:“沐姑娘不通术法,还是别蹚这趟浑水比较好。” 沐攸宁轻轻笑了声,回身关好门,视线落在赵清絃身上。她缓步走去,坐在床沿手执黑子落下,说:“澄流,我们结伴上路的那刻起就已是站在了同一边。难道在别人眼中我们就不是一伙吗?他日便是师兄找来,视你们为敌,我也不会看在师门情谊而手下留情——” “沐瑶宫就是这么无情无义的地方,尽是些卑劣之辈。” 她伸了个懒腰,又夹起一枚黑子,神色如常,朝澄流招手:“别想太多,先再陪我下棋解闷吧。” 澄流看着她露在裙摆外的双足前后晃动,与说话的表情截然相反,宛如未涉世事的少女。 两人早已置身于棋局之中,也只能自局中寻破解之法。 他默然坐在椅子上,执白子落下。 赵清絃依然昏睡未醒,为他而设的这宴当是去不成。既沐攸宁执意正面相迎,澄流也不好阻止,只再叁叮咛沐攸宁切忌掉以轻心,见她终于认真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紧随在她身后。 当澄流二人到达厅堂时,侯府的人早已落座,并留了叁个位置予他们,望名侯喝着酒,抬头看向两人,皱了皱眉,不悦地问:“道长呢?” 沐攸宁只瞟了他一眼,随便就编了个借口:“小道长正为世子算卦,抽身不得。” 望名侯敢怒不敢言,虽下人回报赵清絃没出过房门,也没什么动静,可他就怕有个万一,倘若赵清絃真的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帮张则彦,他这样翻脸实在不是明智的做法。 沐攸宁环视一圈,除世子和董倬行以外的人都到齐了,她无视了望名侯愤然的一张脸,径自走向上座,那个原该留给赵清絃的位置。她神色自若地坐下来,更拿起两根筷子在茶杯的边沿轻敲几下,倾身辨听音色,惹得座上人面面相觑,偏又无人敢抱怨。 少顷,望名侯终是没忍住,不屑地看了沐攸宁一眼,嘲道:“你是哪来的野女子?没规没矩!” “侯府规矩甚多,我跟着小道长向来自由惯了,若侯爷看不过眼……”沐攸宁抬眼回望,才刚抛下筷子,澄流就接话道:“我们会马上离开,不再叨扰侯爷。” “……且慢。”望名侯一哽,摆摆手,扬起下颌示意上菜,又让小厮为两人倒酒,咬牙切齿地道:“二位是客,府上的规矩自是拘不得。” 澄流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他猜忌心重,在茶楼时已是反复无常,便挤坐在沐攸宁身边,又把多余的櫈子丢在一旁,示意席上的人默默顺序移动,这才能坐得宽松点。 厅堂里气氛紧张,落针可闻,府内的女眷寻常地位不高,此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望名侯清了清喉咙,把小厮招来,问:“彦儿还没回来?” “回侯爷,这天气不好预测,突降大雨,小的已遣马车去接世子和董公子回来。” 望名侯面露喜色,道:“董长、不,董少侠回来了?” 小厮见他高兴,也不禁松了口气,应道:“是的,昨日已回来了,不过董公子没待在侯府,世子今日是特意去寻他的。” “那可真是喜讯,快!叫厨娘再备点饭菜,别饿坏董少侠!” “诺。”小厮恭敬地退下,顺便把桌上的东西收走,指尖才刚碰到沐攸宁面前的杯子,茶杯就碎成粉状,里面的茶水洒在桌上,缓缓外流,沾湿了她半身。 小厮还未反应过来求饶,望名侯已是脸色发黑,沐攸宁站起来后退两步,她这身衣服是赵清絃给买的,料子极好,水刚拨到上面就被吸干不少,她胡乱扫了两把,竟见手背闪出一道金光。 她对此毫无头绪,澄流却是知道的,那是道护身符,是混了赵清絃的血才能有如此的金芒,这咒法极强,施放在身上便是连蛊虫也能防住。 澄流脸色凝重,质问道:“侯爷这是何意?”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废物!” 小厮跪在一侧求饶,望名侯反手赏了小厮一掌,瞪眼吼道:“下去领罚!” 沐攸宁听得皱了眉头,他这话似在责骂小厮做事不利索,可细品一下,又像是默认了是他指使人在茶水做手脚。 她眼尖,刚落座就看出茶里有根发丝粗幼的东西飘浮,状若无色,又仅有半个指甲盖的长度,实在难以被发现。幸而她记挂着澄流的话,留了心眼儿,顺势震碎了杯子才没着招。 澄流看了沐攸宁一眼,若在赵清絃没醒之前把话捅破,他实在没信心能处理好一切,但这事又关系到沐攸宁的安危,替她做主把事抹去也是万万不可的。 沐攸宁嗤笑出声,望向澄流,意味深长地道:“这侯府风水不好,连半点酒都没喝上就要用来敬给一方土地神,难怪小道长总不让我乱走。” 澄流微讶,她并非会选择忍气吞声的人,他静观其变,甚至处处被动,仅是怕坏了赵清絃的谋算。可她分明对他们的过去、与国师的过节等一概不知,甚至他也不确定沐攸宁有无看穿赵清絃的身份,然而,她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选择和他蛰伏,不为出一口气而撕破平静的局面。 他似乎能理解赵清絃为何会凭一面之缘就对她这般着迷。 “你与道长似乎关系匪浅。” 众人寻声望去,董倬行立定在门外,未入厅堂已先开口。他本欲在外面等张则彦一同落座,没想到竟演了一场闹剧,望名侯的小动作早被他看在眼里。 “董、董少侠!”望名侯见到董倬行,竟激动地招回小厮,吩咐他重新挪好位置,语气恭敬:“快快请坐,别累着了!” 董倬行颌首,望名侯就坐在主席,方才的茶水也有洒到他衣服上,而他却是置若罔闻,视线在沐攸宁和董倬行身上来回扫视。 “金光咒化成的护身符,并非谁都有能力施展,也并非谁都愿耗费这等精气去施加于别人身上。” 沐攸宁瞇了瞇眼:“董师兄会的真多。” “不过……侯爷府上竟有能触动金光咒的东西,看来我是得替侯爷寻些护卫了。” 望名侯听了他的话,忽然神色大变,嚷道:“这是为救彦儿求来的方子,本侯爱子心切才挺而走险,董少侠切勿误会!” “人无廉耻,百事可为。”董倬行淡笑道:“但愿侯爷担得起所说的话。” 望名侯垂眸喏喏:“受教。” 董倬行哼笑一声,语气严厉:“侯爷未曾踏足江湖,想来对其中的弯弯绕绕并不清楚。江湖确实很大,却也很小,有些您看上眼的,或早已落入别人网内。” 未待望名侯反应,便见张则彦带着一身酒气来到厅堂,他走路摇摇晃晃,大半个人靠在张炎身上,侯府的人似是习以为常,彷佛这几日看到那温文尔雅的世子才是错觉。 沐攸宁和澄流两相对望,颇有些心照不宣,取了擦手布拭去身上的水渍后便又坐回位置,她虽仍不清楚这侯府上下缘何这般怪异,心里却是有点想法。 眼看只欠赵清絃,望名侯也不再等了,众人起筷,席间竟生出几分和谐的景象,望名侯见张则彦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对赵清絃的不满便又添一层,心底暗骂他不识抬举,竟敢敷衍了事。 望名侯抿了口茶,很快就平伏心情,想起暝烟记已然到手,沐攸宁又是至阴命格,虽此次失手,倘若他能再寻得机会种蛊成功,定可将沐攸宁囚在身边,何愁威胁不了赵清絃帮他呢? 沐攸宁用肩膊轻轻撞了董倬行一下,压着声线道:“董师兄不是允诺送我琉璃灯吗?那日先抛下我就走了,可真让人伤心……” 董倬行不习惯在人前和谁亲近,更莫说是个女子。 席间原不算热闹,只是因为他的到来,望名侯唤了好些舞姬来劝酒助兴,觥筹交错之下,回忆猛地涌上,害得他愣是空着肚子灌了几坛大漠特有的“烧云酿”,眼前一片朦胧,就连沐攸宁那张靠得极近的脸,也显得份外娇俏。 沐攸宁见他愣神,那双炯炯如星的桃花眸便再又掺了些笑意,几乎是用气音地附在他耳边道:“董哥哥怎么不来哄哄我呀?” 少女的嗓音软糯,犹如一记催化剂,使董倬行一时间竟分了神,望着映在酒中那抹艳红,尚没来得及去想是否圈套就已经放低姿态,小声地回道:“今夜可以。” 沐攸宁噗嗤地笑了出来,手按在董倬行大腿,往腿根抚去,堪堪停在那叫人心痒的位置,若是再移上一寸,恐怕就会适得其反,使他恼怒不已。 类似的挑逗沐攸宁可谓拿捏得极妙,她两手定住未动,既给了他足够的刺激,也留下了足够的遐想。她当即辅上魅音,声音再软了几分,娇嗔一声,道:“哎,董师兄怎么这般固执呀?在房里又没人看见,管他是白天或是夜里呢?” “不过……”她稍一顿,在他腰侧戳了一记,再道:“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去董师兄房里看、花、灯。” 沐攸宁向他抛了个媚眼,瞬间敛起神色,徐徐站起来向望名侯作揖:“侯爷的待客之道确是不错,这夜我饮得尽兴,回头自会地将席间趣事转告我家小道长——” “巨细靡遗地。” 她边往外走边道回头看了澄流一眼,只见他神态僵硬地紧随她身后,差点就要同手同脚把自己绊倒,逗得她笑出声来,刻意端起的那张严肃嘴脸瞬息又泛起笑意。 这张笑颜落在望名侯眼中,难免有点讥笑的意味,他羞愤地把酒菜扫落地上,堂内香气诱人,泠泠琴音犹在弹奏,却再也不能拼凑出一丝的热闹。 第二十九章手足情 正当沐攸宁手上的金光护符被催动之时,赵清絃猛然睁眼醒来,并清楚意识到她置身于危险中。 赵清絃躺卧在床数天未动,下地时双足明显使不上力,他不待身体适应就强撑起来,匆匆披上外衣,扶住墙身艰难迈步,打算先把沐攸宁寻到,确认她安危。 虽醒来的时间稍稍提早了点,可也因途中未受打扰,休息得当,法力已然回复,并不碍事。 他仍有点发懵,却不得不逼使脑袋运作起来。能催动那用以护身的金光咒必不算小事,甚至可说与性命攸关,难道是张则彦趁她不注意时动手?倘若如此,澄流到底是在做什么? 不对。 张则彦有求于他,定不会伤他身边的人,至少此时不会。 赵清絃才刚走至案桌旁,便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道长可在?” 不管是澄流和沐攸宁都出入自如,那么,在这个节骨眼,到底会是谁呢? “啊——” 彷佛是要给他答案似的,门外随即传来张则彦的低呼声,赵清絃广袖一拂,门边的金光咒就被撤掉了,他摸了摸桌上茶壶,微温,就着嘴连喝几口,言简意赅地道:“进。” 张则彦推门而入,那夜烫伤的地方未愈,方才又被门上的咒术烧到,他忍着痛意命张炎在门外守住,一边重新包扎一边走向赵清絃。 赵清絃对他身上愈渐浓厚的腐朽味生了疑,不和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世子是来拖延时间的?” 望名侯设宴一事赵清絃自是不知晓,见他神色凝重,张则彦很快就意识到厅堂出事了,急忙解释:“不,我只是……” 赵清絃不欲跟他多言,越过张则彦,径直往厅堂走去,并在外袍暗袋掏出一张纸条向后丢去,淡声道:“你会死。” “我不怕!”张则彦狠狠一咬牙,捡起纸条就追了上去问:“我只求赵公子应下我所求之事!” ——愿用性命相抵,以求得完整的起死回生之术。 这纸条是张炎趁服侍赵清絃时塞来的,而赵清絃看完的确生过邀张则彦来敲打一番的念头,不曾想身体先垮下来,一直将这事搁置至今。 整个侯府就数那方向罩着极重的浊气,比赵清絃到来那天更甚。他原先还怀疑过张则彦,现下却不以为然,想来是沐攸宁在他昏睡的这几天被谁人盯上,对她施行了一个足以唤醒他的恶咒。 初见张则彦的时候,赵清絃已嗅出他身上混有腐朽之味,即便放在仵作身上也过于浓烈,更别说他是堂堂一个世子。是以,赵清絃很快就确定这起死回生的阵法是出自张则彦之手。 单纯地布下活死人之术绝不会沾到如此浓厚的气味,且难度也没那么高,依张则彦的内力,只要阵法咒言没错,十有八九都会成功。 但他失败了。 那么就剩下一个可能性,张则彦所求的并非单纯的起死回生,而是此术后部需要更高法力,操作更准确的术式。 寻常讲的起死回生,多是指把死人救活过来的前者,但张则彦在做的,或是说他所求的,是逝者已失去肉身,仅剩骨架,需得先行令皮肉从白骨中长回的术式。 活死人,肉白骨。 不单让人死而复生,甚至不需有完整的尸身也能达成宿愿。 赵清絃猛地停下,摸着颈侧那道已成痂的伤口,似笑非笑地问:“世子不若杀了我?这办法比求我来得简单。” “赵公子误会了,我未曾想过。”张则彦紧随他身后,面有难色,更多是懊悔,忐忑道:“那日……初见那日我只是不受控,求请公子原谅。” 赵清絃不置可否,问出猜测:“即便是国师府的命令?” 张则彦愣了半晌,掏出一封信递给赵清絃,摇头道:“我正要向道长坦白这事。” 赵清絃粗略地看完那封信,国师和侯府素有来往,甚至留了傀儡供望名侯使唤,而张则彦大概从未参与,也不清楚国师的意图,仅希望求得阵法才跟国师有了接触,后来被赠活死人之术,情急之下并未起疑,傻愣愣地照着信上内容布阵。 “起初非常顺利,信中亦提及这术法诡秘,或许要用上一段时间才得以偿愿。” 直至一年后的某日,张则彦发现所求之事毫无进展,察觉不对劲,再度去信才有了面前这封,而对方也在信上直言不讳。 当初赠他的咒术确是无误,可要应他心中所求,这术法根本称不上完整,信上明确写了条件——剩下的名为“肉白骨”之术,欲得此法,当将赵清絃捉来,一命换一命。 “父亲被利用了,他还自作聪明以为那点小心思能瞒天过海。国师来信要他活擒至阴之人,他却打算私下扣起那位姑娘,知晓姑娘与你关系不错,又想先夺下暝烟记,后以她威胁你卖命……这错漏百出的计划连我都骗不过。” 张则彦自嘲笑笑,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也不知是幸或灾,若非因为他,就不会落到亲姐被杀害的局面;也是因为他,才有机会接触到不为人知的咒禁术,替亲姐谋得生机。 “当初国师发话要寻至阴之人作法,父亲甚至派人到东风道观求请永淳真人替阿姐改命,说要将她献给国师,阿姐宁死不屈,现在又打起另外一个姑娘的主意。” “我不能让他再祸害别人了……” 赵清絃冷眼看着张则彦,先前欲唤来张则彦并非要应其所求,不过是给他一个坦白的契机。倘使他选了国师那方,自会想法取自己性命奉予国师,这点赵清絃在来时已隐有感悟,故失控是假,露出破绽暗示对方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若放在数天前,他大概会一脸玩味地看着张则彦哭喊求助,作座上客。如今沐攸宁因他的关系正处于危险之中,而她的体质于阵法有极大用处,金光咒被触动,无碍已替她挡去一煞,可哪怕这咒再厉害,他都不敢冒险,不愿再耽误。 张则彦见赵清絃再又起行,知道他未放下戒备,解释道:“为了取得咒术,我翻查过许多古书想要学会布阵,虽记载少之又少,可有用的线索还是能找到一二。” 咒禁师本就不是什么江湖流派,固有的法力只在赵家血脉代代延续,永世向皇帝效忠。家主兼居国师之位,为社稷家国祷祝,身上的法力也只比常人多出半点,并不能行什么逆天改命之术。 可数百年前,族内横空出现一个天才术师,有着极为雄厚的法力——所有违背常理的术法都能以不耗损自身寿元的方式施展,而他也将能用的咒术通通记载于书中,命名为《暝烟记》,此后仅传族内继承他法力的后人。 那样的天选之人,约百年会在族内出生,据闻是那位先祖临终前封印了自己的法力,每轮回百年就降于新生儿身上,以确保这份力量能为赵家后人所用。 然而,便是拥有了人所望之的力量,身体却仍是凡人之躯,难以容纳此等深厚法力。历代咒禁师皆活不过四十,全因体内的法力用于修复伤处而急速消耗,身体破损太过,无药可愈。天地之灵气虽取之不尽,却抵不上耗损的速度,最后燃尽体内法力,油尽灯熄,只能化作一缕白烟消散世上,连魂魄都不复存在。 赵清絃加快了脚步,问:“你是打算示忠,赌我会帮你吗?” “一半。”张则彦正色道:“另一半是因为国师为人不可信。” 赵清絃听了,饶有趣味地看向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怎么说?” “我知道国师府只为权贵所用,以这世子之位向他们讨咒术也不是什么光采的事,可父亲既已向他示忠,他却选择这样玩弄我……” “不过是拿你们当引导我来的诱饵罢了。”赵清絃答得漫不经心。 张则彦认同道:“国师说本不应越过父亲与我联络,可他们明白手足之情最是可贵,愿赠我咒术……分明是他们早有计谋,算准我施法以后不得进退,这才托信道出所有,附上条件。” 活死人之术施展于尸身上,事成后会以施咒者体内的活人气息供养复生者,今后生死相依,命系一线,直至其中一方再无力承受。 若阵术失败,遇上反噬,便如张则彦眼下,被邪气缠身,扰乱了心智,常有不受控之态,及后耗力至死。单凭阵法,倒也没错,只就结果而言,把魂魄困于一副白骨内,动弹不得,怎么都算不上复活成功,他还是遭了反噬。 “事已至此,也谈不上后悔,毕竟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 赵清絃知晓自己对沐攸宁的情意并非虚假,也猜得出这样的相遇绝非巧合,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国师的手现今竟伸得那么长,害他这份不能言明的心意看起来掺了几分计算。 他不由失笑,国师才不需要什么至阴者,至少在自己遇上沐攸宁之前从未曾听过,说到底只是一种手段,打算把他珍视的人再次夺走。这就能理解为何她身上的金光咒能被催动,也能解释望名侯为何执有这般恶毒的虫蛊。 国师无非就是想取他性命,既沐攸宁曾点明他俩的相遇并非凑巧,此前追他的杀手很可能是为逼使他到雷娜岛而派出,而沐攸宁的到来也是某人设下的局,一步步将他们朝望名县引来,这样的结果明显是对国师有好处。 沐攸宁对他所做的事不曾多问,甚至得悉自己体质特殊也未觉惊讶,莫非她早知道自己被算计? 眼下谜团未解,暂且未知国师把他引来的缘由,许是想借他的手铲除敌人,也许只是想看他是否仍如同五年前那般无力反抗,可单凭望名侯下蛊一事,赵清絃就能确定张则彦并非国师的人,甚至欲与他为敌。 “侯爷手上有种蛊的法子,你在他下手时躲去,后又将计就计,装作性情大变让他深信你已无法脱离蛊控。” 赵清絃陡然停住步伐,低笑几声,赞许道:“世子是愚笨了点,却不至于无谋。” 张则彦小跑到他面前跪下叩首,哽咽道:“我布以亡者气息引赵公子前来,并非为取你性命,而是希望至少……至少能让我阿姐安息,重归轮回,下辈子能平安喜乐……” 他阿姐因有心事未了,魂魄在人间徘徊,本来身为生者的他该好好为亡者了却心愿,然他竟因一己私欲去求来诡术,强将其魂魄困于一副白骨之中,永世不得入轮回。 他知道这样有多自私,而今唯求能得解决之法,至少让人能安息。 “我改变主意了。”赵清絃眼底毫无波动,心生诡计,在张则彦抬首对视之际,对他露出笑颜,问道:“世子,如今却是不知你有多大决心?” 张则彦眼睛亮了亮,急道:“赴汤蹈火!” “唔。”赵清絃颇觉好笑,看到他那视死如归的神情确实不像信口开河,倒可以利用一二。国师从不做没把握之事,大抵是觉得张则彦的手足情深,能被好好拿捏才引他至此,眼下他也确实入了国师的局,更因张则彦的关系而寻到一丝转机,若不好好利用他这枚不听话的棋子,怕是糟蹋了国师一番苦心吧? “我向来没什么仁善之心,国师便罢了,他的意图我怎会猜不透,最终不过也是想杀我而已,可侯爷竟也不知好歹地对沐姑娘出手,敢用这般狠毒的虫蛊……” 张则彦识趣地接过话柄:“公子请讲。” “听过人彘吗?” 张则彦瞪目结舌,木然点头。 将一活人挖去双眼、熏聋其耳、灌药致哑、断其手足,埋在瓦坛之内,用药浸泡至颈脖,随后丢进永不见光之处,灌以流食续命。人彘不知外界时间流逝,度日如年,求死不得,终生活在恐惧之下。 他闭起双眼,仰头深吸几口气,用力地说:“我愿意。” 赵清絃歪头看他,轻笑出声,后来更是笑得停不下来,缓了许久才开口道:“除却求得术法,你出卖国师求我的另一个原因,难道不想报仇吗?” 张则彦这才敢睁眼。 他无暇擦去额角的汗,皱着眉头问:“公子说的是?” “你演了这么久的戏,也是时候落幕了。” 赵清絃望向厅堂的方向,他是确认过浊气消散才不再往那处赶。此时两腿依然无甚力度,便靠坐在栏杆,抬头直视张则彦:“就定在……琉璃灯会后的第九日吧,九九归一,是个好数字。” 张则彦听到赵清絃的计划时,惊讶不已。 他是有赴死的决心,可不代表…… 赵清絃只发了话,这事实行与否都在张则彦的一念之间,他仅想作壁上观,最好自是不答应,否则刚回复的法力又得消去近半。 活死人肉白骨这事压在张则彦心底许久,赵清絃提出的计划虽难以接受,可想到亲姐魂魄受困,不过迟疑片刻就应下了,招来张炎吩咐几句,要他把事情准备好,抱着酒坛灌下大半,直到醉意上头才往厅堂赶去。 赵清絃抬头望着朦胧的月色,喟叹道:“这回是手足之情吗……” 第三十章掌棋局 澄流跟在沐攸宁身后,斟酌几许,不知该怎么开口问话:“沐姑娘刚才的动作会不会过、过于孟浪了?” 生怕这话让人误会,他紧张得两手在胸前胡乱挥动,解释道:“不是对你有意见!在我眼里男女并无差别,只是……” 沐攸宁背起手倒着行走,直直盯着澄流,把话抢了去:“澄流和小道长一样是童身吗?” 澄流面具底下的表情极其丰富,思索再叁才点了点头。实话说,若非见沐攸宁当下神色认真,语气正直,似个孜孜学子,不像在调戏他,这样的话题他根本不会给予响应。 “既你和小道长都是童身,怎么表现如此不同呢?我记得董师兄说起双修也是面无窘色,那夜和小道长双修,别说耳根发红,他连荤话都说了不少,你……” “别!我不想听你们风月之事!”澄流焦急地捂住耳朵,连忙打断了她,把刚才的话接了下去:“我是替你不值啊,那样的人心术不正,你单独赴会说不定被占去便宜又得不到好处。” 沐攸宁眨了眨眼,提醒道:“澄流,我才是邪道中人啊。” 澄流一噎,辩解道:“那也不可相提并论!沐姑娘,真的不考虑等他醒来吗?” “即便小道长醒了,总不可能两眼一黑就叫他对付侯爷吧?这几天的事杂乱无章,看似无关却都是出自侯府,也太巧合了,总归还是要多找点线索。董师兄内力是不高,倘若他真要背叛自己心意和我双修……” “只好先打他一顿!”沐攸宁挥了挥拳头,自信笑道:“即便是输了我也没什么损失,既他是童身,说不定我还能上第五重,算起来全无坏处。” “可是,沐姑娘……”澄流才刚目睹她被下蛊的景象,怎可能放心得了,还欲再劝,便见廊下有道熟悉的身影。 沐攸宁心有所感,侧身回望。 “小道长?” 赵清絃在这里等了许久。 亲眼确认她无碍,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向她伸出手,笑道:“过来。” 沐攸宁小跑上前,握住他的手问:“什么时候醒的?” 赵清絃背向月色,嘴角含笑,手上用力,沐攸宁就跌坐在他怀中。 “沐姑娘今夜要抛弃我吗?” “你躲在这处是为了偷听我们说话?” “冤枉啊。”赵清絃轻搓她手心取暖,道:“数日未见,思之如狂,在此候着沐姑娘,怎能说是偷听呢?” 沐攸宁嘿笑两声,坐在他怀中晃着腿,左手揽在他后腰:“小道长可太会哄人了吧!” 澄流在原地候着,见两人开始谈起正事才踏步上前把这几日的事细细说一遍,包括张则彦,包括望名侯。 令人意外的是,沐攸宁竟也把董倬行的事说了出来,虽对于过往的交集以及董倬行不知由何而生的心思皆被她略略带过,赵清絃还是有了答案。 他对望名侯的做法并不意外,虽张则彦说侯府和国师是一伙,可有了蛊虫傀儡,望名侯便开始生出不该有的想法,甚至妄想凭借国师赐予的力量打败国师,自此手握暝烟记。 赵清絃沉吟片刻,他既能在澄流道出张则彦那晚的怪异前辨出真伪,知晓张则彦是为了让侯爷对几人放松警戒才装作被蛊控,如今结果更是显然易见,张则彦去取沐攸宁的性命也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那么,与世子交好的董倬行或许不仅是变卦,更可能会成为几人的助力,而望名侯不惜忍气吞声也对董倬行低头的原因或正是关键所在。 赵清絃颌首以示明白,道:“望名侯确是过份了。” 沐攸宁撅着嘴问:“我可以揍他一顿吗?” “不急,我和世子连手了,届时你看着若还不解气,我就把人抢回来,不帮世子便是。” “好。”沐攸宁侧头看他,冷不防地扬起下巴亲他一口。 澄流默念“非礼勿视”,知道赵清絃心中有数就不再多事,径自离去。 “只怕……”赵清絃连眼神都没分给澄流,将下巴靠在沐攸宁肩膀,继续道:“只怕沐姑娘会嫌这法子过于残暴了些。”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沐攸宁大感不解。 赵清絃略一抬头,双唇恰好抵在她垂珠,他玩闹般地轻抿一下,害得沐攸宁往后缩去,闷笑几声,才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噙着执狂,痴痴地道:“让世间人闻风丧胆的咒禁师,不把这侯府弄个半死似乎说不过去……对吧?” 第三十一章琉璃夜(上) 琉璃灯会,从最初为吸引人流,渐渐变成年轻公子姑娘正大光明到外约会的借口。 常说十五月圆,今夜却是天不怜人,天色晦暗,不见朗月,只余零碎星芒。 长瑠街道店铺林立,两侧的商户挂满琉璃灯,浅浅的蜡油上燃起如薄雾般的火光,琉璃色透耀目,油火为其蒙上一层橘色,像残阳缱绻,执意照亮夜幕。 张则彦端着两副面孔在府里走动,时而燥狂,时而温和,下人早已习惯,恭敬地喊了声世子又接着忙活。 临近酉时,他吩咐张炎先备车接沐攸宁和董倬行到酒肆候着,自己则去寻赵清絃交代那件事的细节。 沐攸宁坐在镜台前,赵清絃像随从一样立在旁边,看着她几乎把桌上的饰品都试过一遍,仍是没有主意,来回换了好几样作比对。 赵清絃好奇地拿起一根步摇,见此,沐攸宁又递出另一根相仿的,笑眼盈盈地问:“哪个更好看?” 他举起步摇至眼睛平视,捏着末端看得仔细,没有答话,弯身替她簪上。 赵清絃避开她的目光,又挑了一双耳坠,两指在她耳珠轻捻,指腹覆在那小小的耳洞口摩娑,迟疑道:“原以为……沐姑娘会邀我同去。” 沐攸宁一愣,问:“小道长有兴趣?” 赵清絃没回答,看着铜镜内倒映的少女,与镜中人对望。 沐攸宁回身抱住赵清絃的腰,抬头看他:“真想狠狠疼爱小道长一番。” “沐姑娘要言而有信。”赵清絃不禁笑出声来,握起她一绺头发把玩,随口问:“世子也会去?” “会呀,本就是世子邀我去的。” 赵清絃沉吟不决,虽他与董倬行未打过照面,可猜也知道两人相处不会融洽,便是没有沐攸宁这层关系,他也能如此笃定。 按县里的百姓所言,琉璃灯会人流不少,想起她说过自己从未去过这类盛会,国师又向来喜欢挑人多的地方下手,要是因为他的缘故闹出什么,怕是会扫了她兴致。 思及于此,赵清絃不免有些烦躁,甚至生出退却的念头。 “我跟着前去定会起争执,害得沐姑娘玩得不尽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罢了。” “不怕,我看世子想邀请的人本来就是你,只是怕你受累便没有开口。”沐攸宁摇了摇头,片刻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松开了手,道:“我去找世子说一声。” “这个眼神……”秀发在掌心滑过,软意犹在,赵清絃愣了半晌方默默收回手,颓然喟叹:“定是觉得我为和世子密谈才要跟去吧……” 张则彦听了沐攸宁的话,面露喜色,爽快地应下。别说曾邀过她共赴灯会,如今不过多带两个人,并不妨事,且单凭灯会龙蛇混杂,能混淆视线这点,更是让他生了说服赵清絃同去的念头。 他原打算先去找赵清絃,待灯会热闹起来再去酒肆和董倬行会合,眼下赵清絃也会同去,便不必费心耗时,直接和几人徒步至董家的琉璃店。 董倬行早在店面候着,他只听张则彦提过沐攸宁会来,看见几人的身影一怔,不料赵清絃也跟来了。 他不由地想起设席那夜,在侯府等到叁更仍不见沐攸宁踪影,只道对方被什么事耽搁,次日早早去寻,竟见她和赵清絃一道自房里出来,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去,之后都未有再去找她。 赵清絃随口问:“沐姑娘想要琉璃灯吗?” “要的要的!董师兄说过他父亲造一盏予我,不过那夜我没赴约,想来是无缘看见名匠的手艺了。” 灯会将将开始,沐攸宁此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视线左右扫视,忙得不可开交,哪管得上寻找董倬行,然听到她的话,赵清絃却不由抿唇,很快又弯了唇角,挂上那让人熟悉的笑意,望着琉璃铺的方向,试图打量那伫足未动的人影。 虽双方都知晓那夜的邀约不过是个陷阱,然董倬行意图未明,沐攸宁也拿不准他过去的话有几分真,又掺进了几分假,眼下只觉多想无益,不若好好享受灯会,寻个合眼缘的琉璃灯,在这月夜留个好回忆。 她拉着赵清絃的袖子,语调高昂地道:“听闻灯会上有好多新奇玩意,果真不假,小道长等会可要慢慢陪我逛灯会!” 赵清絃收回视线,由衷地应下:“那是自然。” 张则彦深受邪气影响,素日惯以马车出行,久未走在闹市,现只觉脑中嗡鸣不断,彷佛有谁正对他下达命令似的,心神浮空。他努力压抑住涌现的戾气,忽一回神,接下的话竟是数息之前:“若是打一个新式样定然是来不及的,不过董伯伯的店里有现售的,姑娘看上了我替你要一盏过来吧。” 沐攸宁有意忽略他颈脖的细汗,开怀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并不显突兀:“小道长和澄流都要!” 赵清絃不过笑笑,澄流则是嫌弃地拒绝她的好意:“免了免了,提着多麻烦啊。” 董倬行提着花灯候在铺子,不等张则彦打招呼,径直往沐攸宁走去:“宁儿,这是师兄答应你的。” 沐攸宁久未听到这称呼,不免太过亲昵了些,竟让她想起沐殖庭,一时恍神,未有伸手接过。赵清絃见她盯着这盏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灯没有眨眼,只以为她喜爱得要紧,瞥了董倬行一眼,后者无惧地与他对视,眉梢轻扬,眼神满是挑衅。 赵清絃弯了唇角,他从来都不是那般体贴之人,才不会在意当众翻脸后丢的是董倬行的脸面还是侯府的名声,一手抢过花灯,在众目睽睽下错步至沐攸宁面前,侧身将董倬行挡去:“沐姑娘。” 沐攸宁回神,花灯内已置好灯油,赵清絃不知在何处取了枚符纸,在她的注视下腾空燃起火苗,将花灯点亮。 赵清絃举着花灯,意有所指地问:“喜欢吗?” 沐攸宁若有所悟,双桃花眸顿时添上笑意,接过花灯,声音软软地回答:“喜欢。” 董倬行显然不愿把事情闹大,脸色一沉,低斥道:“慷他人之慨。” “确实。”赵清絃颌首,刻意在父亲二字上加重语气,颇为认同地道:“我并非匠人,只好借别人父亲的手艺献礼了。” 铺子内气氛陡然凝固,不少人客被诡异的场面吸引过去,又碍于董倬行释出的杀意过于沉厚,大多客人都怕受牵连,纷纷退至门外。仅剩叁两个胆子稍大,或途经此处不知发生何事的伫足观看。 见状,张则彦也顾不得其他,未待董倬行反驳就急忙打断他们,插话道:“董大哥息怒,这大好的日子就别动怒了,都是出来图个乐,何必坏了好心情?” “况且……”张则彦向张炎扬起右手示意他将人群赶走,随即压低声线向董倬行说:“这位便是我提过的赵道长,法力极高。” 董倬行暗吃一惊,微不可察地蹙了眉,须臾舒开:“天色不早,起行吧。” 张则彦松了口气,道:“酒肆热闹,我特意为今夜的表演订了雅间,诸位可畅谈一番。” *** 几人在大街上走着,许是张则彦素日名声差劣,如今看他身旁的几人脸色不善,更有女子混在其中,众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远离他们。 沐攸宁提着琉璃灯走在赵清絃旁边,步摇上的铃当声音清脆盈耳。闹了这么久,灯会已至中段,两道的摊贩叫卖不断,人潮如织,她边走边看,最后驻足在一个捏面团人的小摊前。 赵清絃默默跟上,忽尔勾起她手,看得摊主咋舌,偏生两人不觉有异,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渐渐被张则彦等人拉开了距离,落在后头。 “沐姑娘想要哪个?” “这个好看!”沐攸宁松开他的手,弯身挑了一个小男生模样的面团人,赵清絃侧首垂目,瞥眼看去尽是些没做好的残缺品,唯她手上这根捏得细致,倒称得上一枝独秀。 赵清絃取过花灯好让她空出一只手掏钱,又问:“不要现捏的吗?” 沐攸宁高兴地回道:“不用!捏太好我会舍不得吃掉。” 摊主见她大方付钱,顿时眉开眼笑,敛起讶色,也是,琉璃灯会这么多的男男女女,再是大胆一点也不妨事,何必惊慌如此?他掂了掂钱,虽说是赏钱,可似乎给太多了,正苦恼如何是好,二人已欲离开。 “姑娘稍等!”摊主自知手艺不好,又鲜有贵人光顾这些小摊,心中并不踏实,连忙赠了一根小女生模样的面团人给他们,只道两根凑作一对,图个吉祥意头。 赵清絃并不好这些吃食,听他如此解说只觉好笑,若非已经付了钱,怕是会以为摊主要讹他们再买些。他颌首接过,这歪眼的小人儿单看背影倒也算和她手上那根般配,不想浪费,便又顺手递给沐攸宁。 摊主见他领情,愈加开怀,指向沐攸宁手上的小人,笑言:“还是姑娘好眼光啊,那是我娘子做的,现下时间尚早,灯会通宵不闭,我怕她受累便先来支起摊子,不想只有她做的能卖出去,就剩下你挑的那根了!” 两人在这里耗了些时间,张则彦回头一看,终于发现他们没有跟上,便在酒肆前停下脚步,待人到齐才一同入内。几人在门前等了好一会儿,张则彦觉得无聊,打算先问问澄流那个计划该准备什么。 然而,他才刚开口就被董倬行打断:“丢人。” 张则彦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沐攸宁牵着赵清絃慢悠悠地往他们的方向走来,远远的两道身影被灯色笼罩,倒有几分在灯会相约的情人模样。 沐攸宁一口咬掉面团小人的胳膊,问道:“小道长真的只是陪我出来吗?” 赵清絃一怔,没想过她会这样问,仍是坦然地道:“不止。” “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沐攸宁瞇眼看他,笑问:“是和世子讨论那个计划吗?” “为何要讨论?”赵清絃颇有些不解,那所谓的计划错漏百出,纯粹是他随口一提的话语,张则彦应下时自然权衡过利弊,知晓他不会给予任何帮忙,最后还是选择答应,那么他要做的就只有提供阵法而已,何来的讨论计划? 他实在是太不谨慎了,明知道沐攸宁于他们而言比千万黄金贵重,竟把她带来了侯府,置身在危险之中,哪怕金光咒已足够抵挡大多的祸患,也未免过于疏忽。 赵清絃脚下一停,顿觉醒悟,那个硬要跟她出来的原因,似乎被误解了? 这回真是错得厉害。 “沐姑娘说和他双修,这话我听得极不舒坦。” 赵清絃回想起她那夜漫不经心的神色,虽深明这姑娘并非因为情动的缘故而以身作饵,甚至,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帮他,可这事仍是让他生了妒意,一直耿耿于怀。 火光映在他的眼睛,犹如点起了一盏灼人的灯,赵清絃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看着她,笑意更深,接着解释道:“沐姑娘怜我,改而陪我渡过一夜,可我还是静不下心。” 沐攸宁愕视赵清絃,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对方是那高高在上的国师,赵清絃在侯府受制已久,难得摆脱监视出来,不趁灯会人多杂乱,在外好好商议筹备反击要事,而是为着这么风月的理由陪她出来? 这可能吗? “我是沐姑娘的男宠,对吧?” “但是……”沐攸宁恍神一瞬,瞪大双眼,没想到他还记得病中乱语,轻轻地吐出了句犹如抱怨的话:“小道长从不曾主动过。” 此时夜色正浓,夏风徐徐拂过,拨散天幕的云雾,长瑠街上人流如织,身侧行人低声说笑,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周遭一切都那么的嘈杂。 赵清絃轻笑出声,像松了口气,俯身吻住了她。 剎那,四周彷若无声,有如置身水中,本难忽略的杂音顿时变得很遥远,仅余含糊的音色,没有半点实感。沐攸宁半垂眼睑,颤颤的桃花眸里盛满灯光,比长夜中的群星更为璀璨,更为诱人。 那片虚幻的静谧中,她好像只能听见赵清絃剧烈跳动的一颗真心—— “这样,我便有资格吃醋了?” 第三十二章琉璃夜(下) 酒肆楼高叁层,底层是散席,二楼阁子俯瞰堂内的戏台,叁楼雅间占地极大,房内以屏风隔开两边,分为内、外间,外间如阁子景色,而内间临街,能把整条长瑠街收归眼底。 张则彦订了叁楼雅间,几人先在外间落座,不一会儿就有人上满酒菜,甚或有歌妓簪花盈头,不时送来秋波几许,他赏了点钱,今晚并不打算让人前来服侍。 台上的歌舞早已开始,董倬行选座时刻意把赵清絃和沐攸宁隔开,横在他们中间,恰好是视野最开阔的方位。圆桌的另一边自是澄流和张则彦,这两人目睹全程,无言以对,只双双把目光落在下方戏台上。 沐攸宁仍在琢磨赵清絃那句话的意思。 她和董倬行重逢后没说过几句话,甚至算不上是朋友,赵清絃那句吃醋实在来得没头没尾,令人费解。 他的吻不过是浅尝辄止,未带丝毫占有欲,也无霸道的情欲,仅一眨眼就自她唇上离开,又复平静,脸上带着微微的得意之色,笑道:“走吧,世子等很久了。” 方才那幕彷佛只是灯光倒映出的错觉。 赵清絃确是让人难以捉摸,可是在她面前,又分明是那般坦荡,直言不讳。 她实在是猜不透彻。 沐攸宁收回目光,接连喝下数杯酒。这酒极烈,她又喝得急,酒便从她嘴角流下了些,她伸舌舔去,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台上的表演,不再去纠结赵清絃的事。 董倬行坐在两人中间,自是察觉到沐攸宁偷看赵清絃的举动。他正眼望向台上,并无此前那嫉妒的模样,手指轻旋酒盏,似是在盘算什么。 台上已换了一轮新的表演,端坐的男子手提着两个木偶人,均以布条蒙住眼睛的位置,他双手各执一个人偶,控制着人偶的神态动作,演得活灵活现。 此时,台下一名稚童高高举起手发问:“为什么你要遮去眼睛?这样能看得到我吗?” 右侧的人偶往小童说话的方向伸长手臂,发觉够不到,愤然打了左侧的人偶一记,疼得它哇哇大叫:“谁打我!” “好像真的看不到!”右侧人偶泄气地捂住眼睛的位置,片刻做出扯下布条的动作,男子吓了一跳,用下巴磕了磕它头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大夫不是说过吗?你们眼睛上了药,别乱碰!” 男子正座在台上,以腹语演活了人偶,逗得一众小孩拍掌大笑。 酒菜满桌,张则彦抬手招呼几人起筷:“这酒肆的饭菜向来不错。” 时值琉璃灯会,房内撤下蜡烛,仅挂上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灯内放了些干花,灌以灯油,燃烧时飘散淡淡梅花的香气,一室生春。 众人纷纷起筷,伴随着下方热闹的气氛,张则彦差点忘了要事,手虚虚掩住嘴巴,俯身凑近赵清絃问:“我已经雇了戏班,不出……” “你和宁儿是怎么认识?”董倬行向赵清絃递去一杯酒,硬生生地打断了张则彦未完的话,也使轻松的气氛再度僵持。 猝不及防被点名,沐攸宁咬下的半块藕饼未吞,呆呆地看着两人。 赵清絃没接,拿起桌上的那杯茶轻轻摇晃,视线越过董倬行,捕捉到沐攸宁的小动作,在对望的瞬间答道:“沐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荒唐。”董倬行举杯向他,在赵清絃迎杯时暗暗使力,藉碰杯将酒水混进他茶内:“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跟着她,屡次让她陷进危机。” “董少侠对我的敌意真是来得毫无缘由啊。” 董倬行轻哼一声,视线扫过台上的人偶:“未必。” 赵清絃仿如未觉,悠悠把茶杯送到嘴边,沐攸宁看得心惊,急忙掷出筷子,杯子在他手中碎裂成块,混了酒的茶水应声散洒,又有些顺着他的小臂流至手肘,近半身都沾了湿意。 澄流权当两人争风吃醋,并无投放过多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又因落座后感到薄弱杀意自四方八面渗来,似有若无,故只潜心防备,直至沐攸宁出手后才察出不对劲。 尽管烈酒混进了茶水,醇厚的酒气仍在空气中飘散开去,澄流脸色大变,撑在桌上越了半身过去掐住董倬行的颈喉,吼道:“你对他做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才对。”董倬行反握他的手腕,几乎喘不过气,艰难地问:“宁儿,你为何阻止我和赵道长交好?” 沐攸宁看着赵清絃那淡定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柳眉轻蹙:“董师兄,你这是结仇。” 赵清絃轻笑一声,示意澄流松手,语焉不详地道:“好,这情我记下了。” 他随即站起来,双手结印,一阵怪风在窗外闯入,沿着墙身刮去,自上而下,扑灭了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 刚才的杀气在赵清絃出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酒肆顷刻被黑夜笼罩,哗声四起,腹语师趁乱放下两个人偶在后门,卸了它们的手臂露出锋利的刀刃,及后抱住四根木手逃去,无人察觉。 “失陪了,慢用。”赵清絃牵住沐攸宁往外走,澄流自觉跟上,就这样混进人流回到长瑠街。 房间内仅剩二人,董倬行瞟看下方,突如其来的黑暗造成了混乱,吓得一众小孩嚎啕大哭,好些脾气稍坏的客人正开口大骂,东家一边忙着安抚人客,一边催促下人点灯,几乎忙不过来。 董倬行步至内间,推窗倚在一旁,内间的装潢在夜色下更添雅致,与人声杂沓的前庭形成鲜明对比。 街上的灯光敞亮,可要照进叁楼仍显微弱,董倬行那一身青衣竟也能融进黑暗,身上的气息变得混浊,若非知晓他是玉城门的人,怕会以为是个无名杀手罢了。 张则彦自幼跟在董倬行身后习武,犹记得彼时的董倬行心怀大志,一身青衣只显正气凛然。 不知何时开始,董倬行变得不苟言笑,也许是保护不了那个人的晚上,又或许是求亲被拒的那日,向来勤苦刻练的人,到最后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董大哥,习武一事切忌急于求成,你不论心法口诀都已有所成,为何不惜一切都要走上邪道呢?” 在他看来,董倬行武功不差,纵然难以大涨,也不必走上这条不归路。 “君子谋道不谋食[8]。”董倬行自嘲笑笑,道:“我所求之道,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变。” 张则彦是不知他为何把这句话曲解至此,心中像被巨石重压,不得舒畅,憋了一会儿才反驳:“君子不器[9]!” “反了你,还学会顶嘴?”董倬行拍了他脑门一下,嗤笑道:“不过……你自小跟着我,这番固执,想来也是受我影响。” 张则彦大惊:“你知晓我做了什么?” “怎可能不知,你唤姓赵的前来并非向我坦白,是怕日后我回来发现你出了事,改而向他寻仇,隐晦地告诉我这事是你的意思。” “是我负了她,甚至害了你。”董倬行把他做过的事一桩桩细数,又把他答应赵清絃的计划道出,为几处细节提点几分以作补漏,喟叹道:“你这条才是不归路。” “董大哥……”张则彦不敢相信他竟知晓自己连番作为,瞪圆着眼睛,艾艾问道:“你、你刚才叁番五次打断我,是因为……” 董倬行低低嗯了声,方才的杀意极其诡异,若非惯常和它打交道,连习武之人都不会察觉到。看出他不愿再往下说,张则彦也闭嘴不言,与他一同眺望长瑠街的繁盛。 晚风轻拂,暗香浮动,二人朝窗下看去,只见少女身上的红衣在夜幕中毫不逊色,步伐轻快地追上赵清絃,往他身上扑去,恣意洒脱,与琉璃灯里燃起的火光一般,夜色再浓,依旧掩不去明艳的笑意,动人心弦。 彷佛那年府中的女孩,在没有戏班到来的日子,总会搬出太师椅,坐在院里看着两人习武,在盛阳下笑得灿烂,道:“阿弟,你可千万别输给董大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8] 《论语》“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求的是道而非衣食温饱,即使耕者也会还饥荒;学以致用则能享有俸禄,故君子需忧虑的是不能得所求之道,并不是贫困捱饿。 这里有岐义,董倬行歪曲了意思:他能为目的努力,并认为需担心的是能否达到目而已,此外的事俱不值一提,故以此为引。 [9] 《论语》“君子不器。”——君子不应如器具般只有一种功用被局限。 原想写“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可这样有些像认同了董的歪理,便改了这句,斥他不懂变通把自己逼上绝路。 其实还是不太恰当,容我想想,日后有能力再修改。 第三十三章人偶兵 澄流跟着两人离开,忆及沐攸宁拦下的那杯酒,不解地问:“沐姑娘,你早知晓他身份?” 沐攸宁怔愣一瞬,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道:“江湖排行榜上描述很详尽啊,怎可能猜不出来。” 痿痿羸羸、内息高强、护卫伴身,又熟悉各样术法,便是描述与真人有出入,也都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我也并非刚相遇就知道。” 她是后来无聊翻看时才发现赵清絃身份,只不过看他无意说穿,便没有主动提起。 赵清絃问:“那书写得如何?” 沐攸宁失望地啊了一声,扑到赵清絃背上:“你还是别看了。” 赵清絃晃了晃,停住步伐,待身子平衡始再起步,就这样稳稳背着她前行,唇角微弯,笑道:“依你的。” 澄流一头雾水,却是奇怪那书的由来,问:“这书不是早就被恒阳教买断,在江湖上绝迹了么?” 沐攸宁诚实回答:“是师兄怕我被欺负,临别之时特意塞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 澄流喋喋不休地追问些有的没有,不住埋怨她和赵清絃一样,总装作若无其事,害得最后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他。 赵清絃无奈地望向澄流,还是想不透他这聒噪的模样到底是随了谁。 沐攸宁问:“怎么了?” “澄流,你先回去。” 方才的杀气虽已消散,可澄流依旧有些不安,犹豫几许:“可是??” “我知道。”赵清絃把沐攸宁往上托了托,头也不回地打断他的话:“去帮世子一把。” 澄流翻了个白眼,这人哪是怕张则彦应付不来,根本就是想和沐姑娘卿卿我我罢了。他自觉看穿赵清絃意图,未再多言,看了眼四周无异就转身往回走。 沐攸宁趴在赵清絃背上,手持兔子状琉璃灯垂在前方,他走得不快,每当经过售琉璃灯的摊贩,更是会脚步一顿,双眼不经意地落在该处,悄悄地打量。 经过了好几摊,赵清絃终于收回目光,专心前行。能当上名匠除了有人造势,实力自是不俗,他有意为沐攸宁寻一盏新的琉璃灯,可看来看去依然入不了眼,枉他还特意抢了澄流的钱袋,竟毫无用处。 赵清絃幽幽地道:“兔子,不合适。” 沐攸宁颌首认同,说实话,她也知道与自己的脾性不大相合。 “是啊,可毕竟是名匠造的,不好随意丢到一旁。”她侧头轻笑,吐息全洒在赵清絃耳边,像一团棉花蹭过,温软馨香。 赵清絃嗯了声后,故态又复,未再言语。 沐攸宁见他反常地沉默,想起澄流在酒肆紧张兮兮的模样,往他耳边凑得更近,压低声音问:“有人跟踪?” 两人走了约一刻,赵清絃忽地闪身至窄巷,一道老旧的木门映入眼帘,他上手推了推,门自内被栓上,仅能开出一道约掌宽的缝从中窥看。只见店面忙得不可开,小二叫嚷着菜式,食客众多,又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酒肆,人声鼎沸,大概这便是店家的后门,倒是个掩饰异声的好地方。 他心中瞬间有了计算,放下沐攸宁,说:“是傀儡,你别出手。” 赵清絃把她拦在身后,随即看向上方,很快便见两个小孩高的木偶蹦跳落地,停在两人跟前。 木偶造工细致,全身以木雕砌而成,下肢圆润灵活伸展,像极了两根莲藕,滑稽得很。 沐攸宁对上木偶的双瞳,一时间像被摄魂盗魄似的,手心冒汗,问道:“是刚才的人偶?那双眼也太真了吧!” 听到她的话,赵清絃稍稍抬眸,看了木偶一眼,若有所思。 他咬破指头,蹲在地上画了几笔。咒文不过寥寥几字,赵清絃很快就写完站起身,笑言:“并非像,确是真的。难怪在人前要千方百计地藏起来。” 沐攸宁大感不可思议,人偶原是以木制成身躯四肢,此时木造的双手不知掉在哪处,肩膊位置改嵌以利刃作手,极为锋利,她嘀咕问道:“你平常都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啊?”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人偶猛攻上前,招式有板有眼,就像是有意识的小人般,武艺甚至比得上某些杀手。 沐攸宁下意识就摆手运劲,想起赵清絃的话,动作凝住。 赵清絃见状却是乐了,按住她的手,两眸弯弯,笑道:“连活人偶都使唤上,怕是被逼急了。” 他动作不快,一脚踩在咒文上,两个人偶就像酒醉似的,挥下的每一刀都与之擦身而过,失准得厉害。沐攸宁往后躲了躲,未料人偶刀锋一偏,直将她手上的琉璃灯劈碎,赵清絃见状身子前倾,有心拉开距离,同时伸手向人偶擒去,足尖一提,旋即踼向另一只人偶。 只见咒文处红光乍现,突刮劲风,吹得人偶摇摇摆摆,身上利刃晃得更甚,章法凌乱。 赵清絃右手掐住一只人偶的咽喉处,它双瞳骤然收缩,竟露出痛苦的神色,不住挣扎,利刃做的双手正往前乱砍,饶是受了咒文影响,近距离下仍是有那么一两刀刺进他的小臂。 “啊。”赵清絃叹了声,未觉疼痛,懊恼道:“袖子都被割破了。” 他往人偶身上贴了道红符,徒手拽掉它一只“手”,沿着人偶的眼窝挖出双目,木制的人偶竟是诡异地滴着血。 抠出的眼珠完好无缺,赵清絃手上发力抛起人偶,借急风将其卷至半空,捏诀低吟,天边传出爆炸声响,红光闪亮,就像绚丽的烟火悄然绽放在灯会里。 赵清絃拿着两颗鲜血淋漓的眼珠,随手放在一侧,被踼远的木偶又跑回来,方才的咒术似已失效,准确无误地朝他的方向刺去。他单手抱诀,以结界挡去攻击,想用同一招对付,可那人偶精得很,炯炯双眼紧盯着对方的每个动作,往后轻跃避开,倏地绕到赵清絃身后举刀下劈。 沐攸宁立在旁边,看得蠢蠢欲动,恨不得替他上前接招。她自是知道赵清絃制止她的意图,人偶毕竟是术法所造的东西,她有能力牵制,却并非单以拳脚就能除掉,一不小心落了下风还容易被邪物附身,帮忙不成反添乱。 赵清絃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叹了一口气,终究掏出了骨扇,嗖的一声,迅速展扇反手挡在背心处,刀玉相碰之声刚落,他就已合上扇子,牢牢夹住人偶两片利刃,揪至身前,捡回地上的薄刃,再度挖出两颗眼珠。 人偶不能发声,可痛苦的模样竟看得沐攸宁心胸泛起胀闷的感觉,宛如小孩被什么恶鬼狠狠凌虐,全无反抗之力。 赵清絃下手狠劲利落,血掌按住人偶的脑门:“破。” 人偶碎成粉末,剎那化成烟雾,消失殆尽。 他跪在地上,将四颗眼珠摆成塔状,以血阵圈住,捏诀默念往生咒:“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冤曲屈亡,幽魂超度,脱离苦海。” 眼珠化成几缕细烟,袅袅上升,沉压压的气氛骤然散去,沐攸宁觉得身上一轻,方才被震慑的无力感也一同消失,只听赵清絃向她解释道:“傀儡以木雕作容器,将活人的魂魄困在木偶之中,嵌上双眼即可视物。人偶知疼痛而不知疲惫,收到命令,至死方休。” 赵清絃将血随意拭在身上,再道:“破咒之法唯有双目,准确来说,只要是人偶上的活人之物都可,完整取出来后就能将其力量封去大半。” 最后的仪式,他单纯是心血来潮,随手超渡罢了。 第三十四章灯迎宵晖醉佳人 眼见此事已了,沐攸宁蹲到血阵旁端详一番。 赵清絃错开一步,背靠木门,不想让血沾到她身上。他静静地提着袖子把手掌的血擦干抹净,可是前臂被薄刃捅出两道伤,其中一道更是刺穿了小臂,鲜血正汩汩流出,任他怎么做都无法拭净。 沐攸宁用指腹蘸了点地上残留的粉末,几颗眼珠子已化成灰状,并无特别之处。她随手揩在裙子就站了起来,回头只见赵清絃安静垂首,一副乖顺的模样,心念微动,上前就掀开他衣袖察看。 伤口被刀刃直直进出,看得沐攸宁手腕隐隐生痛,而赵清絃竟仍一脸平静,似是未觉痛楚。 她扯下一块布,在他小臂紧紧地缠上几圈,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怎么不避着点?” 赵清絃垂眸看向身前的人,抿唇看她包扎半晌,才慢悠悠地道:“因为我吃醋了。” 许是战斗过后体力有所消耗,他的语气轻得像羽毛飘落,挠得沐攸宁发懵,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手上动作也都停了下来。 “想让沐姑娘只看着我,心疼我,怜惜我……” 沐攸宁抬头迎上赵清絃的目光,只觉他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欲念,正将她的意识一步一步地推倒,循循诱拐至那万丈深渊。 都说眼睛是最不会骗人,赵清絃甚至还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抚在她眼角,弯身亲去那滴不存在的血珠,在她耳畔缓缓吐字:“和我双修。” 简单的几个字,像石落水潭,在她心底泛起巨大的涟漪。 身前少年清隽疏朗,眸子闪亮,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坦言他的欲望。 置身在气氛旖旎的灯会当下,真的能控制自己,什么都不做吗? “沐姑娘说过我可以主动。”赵清絃的手冷得像冰,他稍为使了劲,扣住她的手腕往下带去:“那么,我可以要求与你同修阴阳之道吗?” “沐姑娘,你来教教我吧?” “我该如何行事……” 赵清絃在她面前总是放软姿态,恳求的话语轻飘飘地传入耳中,她不由收紧五指,握得他吃痛闷哼,仍不放弃追问:“才能够好好助你修练?” 沐攸宁略感意外,若非手覆在那高高隆起的地方,她怎么都不会信他曾说过的话。 赵清絃明明是那么坦率的人,可连日来都不曾主动过,她又该如何去辨别他是在忍耐,或在图谋什么? 他身上确实有个地方是热烫的,如同那颗颤动不已的心脏,并非只能带来冷意。 手上传来对比强烈的两种温度,正逐步化进皮下,慢慢在她体内交融。沐攸宁轻吞唾沫,脑中闪过初见他时的惊艳,虽这身份是假,不过修道之人的神韵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举止神态又素有仙风,并不让人感到违和。 然眼下的赵清絃却与初见时大相径庭,动作也孟浪至此——可怕的是,她竟不觉抗拒。 沐攸宁双手揪住他的衣领,踮起脚,慢慢凑近赵清絃。 两人鼻尖相抵,吐息萦绕,望着他泛红的两颊,沐攸宁笑弯了眼,半响才将手摆回原处,驾轻就熟地拨开他的下摆,道:“似乎,我只值得小道长主动至此?” 远方人声鼎沸,灯会的气氛随夏夜暑气蔓延至小巷,赵清絃轻笑一声,语气含混地道:“唔……激将法?” 是他故作此态勾引了她,又或是她先有所动作,燃起熊熊烈火,好像都不重要了——沐攸宁仰首响应着赵清絃那热烈的吻,两手沿衣袍一层一层摸进里面,探到那勃起之物,先以两指夹住上下来回几遍,听到他低吟出声,便改用姆指按住穴口,玉指一根一根握在柱身之上,语气挑逗:“小道长怎么在发抖?” 赵清絃确是在震颤。 他不怕疼痛,不惧寒气,却栽在情之一词。 大多时候,他都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在她面前示弱求欢,全然不觉羞耻,更甚会在心底叫嚣,想要得到更多,占据更多。 可他不能主动。 不仅因为这身份会让沐攸宁涉险,更因为他清楚素心秘谱所练的是一门什么样的邪术。 人有七情六欲,情窍不开,自无情欲。 她待他,自始至终,从未生出情意。 这本是最妥善的结果,他能尽一个男宠的职责任其索取,甚至任由她差遣利用,只要能留在对方身边便觉足矣。 本该如此的—— 那份横生出来的感情就像泥沼牢牢把他困在其中,无论挣扎与否,最终都只会愈陷愈深,迎来的只有一条死路。 “唔沐、沐姑娘……” 赵清絃目光游离,突来的刺激使他懵懵发晕,唇齿间却是不受控地溢出轻弱的哀鸣,哼声带着情动、带着欲望,通通化作软腻黏稠的吟声,未觉满足。 他怕自己的无边欲念会成为沐攸宁的负担,不由收紧手上的力度,把她的手腕掐出了红印。 唯一能做的便是强行压下,可是…… 可是他竟控制不了自己靠近她,甚至生出妒忌,想要去把她囚在身边。 这份感情,决不能成为她的束缚,更不能伤害她半分。 沐攸宁酒量极好,方才喝下的几杯酒本就不足以让她迷糊,离开后被风一吹,被人偶一闹,便是真有醉意上头,也该被驱散得七七八八。 尽管腕间被握出指印,传来微弱的痛意,可她看着此时的赵清絃,却有种喝得酩酊,脑袋糊成一片,再也不能清醒自持的感觉。 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呢? 沐攸宁弯唇笑笑,不愿多想,只觉得眼前景象实在叫她赏心悦目,手上动作愈发勤快,另一手则缓缓攀上他后脖,把人稍稍摁下,循循善诱:“小道长的手,好生守礼啊……” 他置身在泥沼里,不曾挣扎,似乎又往下沉降了几分。 赵清絃应言出手,先是潜入了她前襟,隔着衣裳抚弄,不消一会儿,连诃子都被搓散开来,半褪未褪,就这样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雪白的两半,让人难以自持。 那放肆的大掌如鱼儿穿梭于沙石,不住游移。溪水透凉,潺潺湲湲,大鱼在两颗圆润饱满的溪石上探索,身姿灵活,时而摆尾撞击溪石,时而张口轻啜觅食。 许是在前半夜实在是有点压抑,又或许是此时情欲涌现,尽管脑子不清醒,五感却愈发清晰,对方身上沾满花香,衣袍被酒溅湿,混夹在早该散去的酒气,通通都随夏风飘至,馨香四溢。 赵清絃小心翼翼地贴上她嘴角,佳人唇齿间残留着烈酒的余韵,两舌交缠互勾,顷刻一阵天旋地转。 他闭目深呼吸,那股晕眩感却是更甚。胸肺尽是香醇的酒气,他扶住沐攸宁的下巴往上轻托,吻得更深,闯得更入,彷佛要把人生尝到的第一口烈酒尽数吞去,让美酒沁进肌理,流在经脉,烙在骨骼。 赵清絃眼尾泛着水气,白晢的颈脖透着粉嫩,鼻下忽有血滴落,他随手一揩,彷佛这抹刺眼的红只是灯光交错出的错觉,唯胸膛起伏未停,喘息有如风箱咿咿不断,每个呼吸都痛得撕心裂肺。 他药毒不侵,唯视酒为毒。 而今,却心甘情愿地醉卧于她怀中,此生只为取一口佳人酿。 第三十五章风拂红裳染暗香 赵清絃捂住胸口,待痛意缓和后,取而代之的是浪潮般的快意,与无尽的情欲夹杂在一起,如体内那堵无法抑制的法力般横蛮无理,猛然闯进他身体,在皮下四处乱窜,快将撑破这副躯壳。 他不堪撩拨,如立足云端之上,被弄得阵阵颤抖,时而绷紧得厉害,时而又浑身脱力,本该堵在喉头的愉悦之声像被什么冲破般,失措地紧咬住手背,腰身倏地上挺,整个人向后靠去,脊骨重重地撞上那道老旧的木门。 赵清絃大口地喘息,再是拼命吞咽仍挡不住那极至的舒畅,枕骨上的麻意未退,当下虽目眩失焦,亦最是意酣魂醉之时。 “啊、啊哈……”他眼底一片迷离,霎时间竟难辨清此乃方才的撞击所致,抑或是情潮已泄的缘故,唯肌肤相抵处迎来的热度能唤回他的半分清明。 沐攸宁缓缓地眨着眼,只觉手心湿了一片,低头看去,半稠的液体溢满手掌,甚有些从指缝漏出,沿指尖滴落,染白了衣衫。 “小道长好浪费……” 赵清絃闻言聚神端详,但见沐攸宁正伸舌舔去指尖几欲滴下的浊液,那模样尽是说不出的妖娆,直叫人悸动不已。 按理说他泄了一遍,当是再无精力与她云雨,可想到她濡湿的手掌上挂着的都是他的东西,体内竟又横空生起欲念的火苗,沿着血液无声地向低处走,最终落至那半软的柴木上。 沐攸宁撅起嘴,再无好奇,软声向他抱怨:“苦的……” 这话犹同余烬飘落到柴火上,顷刻被火舌卷至中心,只听赵清絃含糊地应了一声,搂住她的腰旋身把人按到木门,俯唇吻下,喘息粗重。如玉清凉的手掌引领她一下又一下地把那湿软的柴薪弄干抚硬,好让这场火烧得更旺盛。 赵清絃移唇往下,沐攸宁起了玩心,抽回手轻轻将他的头往上托,扯散他的衣襟一口咬在锁骨之上,用力地吸啜,一路往喉结咬过去,直到赵清絃闷哼出声方恍然松口,羽睫半垂,掠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以细柔的吻相紧接,亲在锁骨那朵紫红的花上。 “都怪沐姑娘……” 赵清絃一手搂住沐攸宁的腰腹把她翻过身去,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猝不及防地承受他的重量,沐攸宁脚下踉跄,险些跌倒,所幸他反应得快,当即把她抱得更紧些。 可怜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却是无处申冤,只能埋到她颈间厮磨,哼哼几声,像一头撒娇的野兽无力地控诉:“叫人……欲壑难平。” 两人靠得极近,肌肤相贴,他的气息就在她颈侧轻挠,害得沐攸宁双腿发软,整个人再度失衡,往前倾去。她下意识伸手撑在木门,然那一掌落得又重又响,啪的一声按在门上,未来得及让她担忧有无被食客听见,意识就再也绷不住了。 赵清絃圈住她的腰往上提,她也顺着对方的方向靠去,找回平衡。二人才堪堪站稳,他就已扶住她的脸重重地亲下去,不过几息,沐攸宁就被亲得神魂颠倒,腰身又被牢牢扣住,一时间动弹不得,再也无暇顾及旁事。 她回过头去,欲要出言调戏,竟见赵清絃眼睫挂着一滴水珠,不知是泪是汗,又似是看穿她最受不得他的示弱,正以此恳求相邀:“沐姑娘……可愿纳我为男宠?” 在这空荡的巷子里,嘈杂的店面后,无遮无挡,掩不住衣衫凌乱的两人,隔不了焦灼急促的喘息。 琉璃灯折射出片片虹光,灯会气氛极为暧昧,谁也无法保证会否有那么几个偷情的公子姑娘趁夜色绕进这蔽处悄然拥抱,或许情意上来落下深吻,扭头就看见放肆至极的两人;谁也无法许诺这店家不会循声而至,倏地拉开那吱呀作响的老木门,发现满地春色。 这些顾虑全都被两人抛到脑后,赵清絃压低身子,凑在沐攸宁耳边诉说爱欲,湿润的气息熏得她耳根发麻,回答的声音堵在喉咙,最终轻笑点头,以吻作答。 得了首肯,赵清絃挺身闯入禁地,两人不过欢好一夜,深知她那处仍是极嫩,不敢一下全撑进去,便伸手往那小口探去,落在上方最敏感之处,沐攸宁呜咽几声,急切地要抓取些什么借力宣泄,慌乱下正好擒住了他的手臂,小声制止:“别、小道长别、别摸那儿……” 沐攸宁紧咬下唇,虽是她先有动作,可当赵清絃也主动起来,对她一番怜爱,反倒让她脸颊发热,羞赧不已,若不是手上传来温热的湿润,意识到是自己把他的伤抓得凶狠,也许她还会沉沦在赵清絃给予的温柔乡,无法自拔。 “别咬唇。” 她带来的欢愉过于清晰,甚至已将痛意淹没,纵看到布帕染红,赵清絃也仅是轻柔慰藉被半圈在怀中的人,未加理会,劝诱道:“咬我的,这样你就不会痛。” 他憋得辛苦,嗓子都几乎哑掉,沐攸宁闻言轻笑一声,张嘴叼住他伸来的手,带着冷意的指头滑入口腔之内,灵巧的小舌顷刻缠上,仿若追逐着一块透心凉的冰块,叫她舍不得松开。 这样的接触终究无法叫她满足,一旦欲望被勾起,便再也无法贸然抽身,沐攸宁唔的一声以舌抵在指腹,被顶出的两指尚有暖意包裹,赵清絃不舍地将手撑回木门上,等待他的却是对方强势地伸手扣在他后脖,直将他往下压,用最热切的方式施予安抚。 赵清絃被吻得不住呢喃,沐攸宁侧耳而听,一声声缠绵的称呼自他喉中发出,似乎如此叫唤着她就能让赵清絃觉得安心,她口唇微张,有意将对方积压已久的欲望堆迭至顶峰:“继续……怎么不、不继续呀……” 她说话时尖牙正不偏不倚地蹭在他的唇瓣,磨得他心痒,赵清絃闷哼一声,如被挑衅到极限,不再克制,倏地擒住她的手掌向下探索,错开手指教她以指腹轻捻,每弄一下,怀中的人便颤栗一下,不过须臾,她那片软热竟已把他那根东西全吞进去,紧紧裹住,险叫他登上极乐。 瞳仁里倒映的是沐攸宁娇艳的侧颜,她耳廓热得发红,似道诱人的甜点直催他品尝。 “沐姑娘,咬得好紧……” “唔、小道长……” 那声看似疏离的称呼如晨间甘露浇落在赵清絃心底,使早已扎根的情欲吸饱养份迅速生长,此时的他哪还有方才被挑逗的小情郎模样,唯余满口荤话,彷佛这样就能将心底的欲念宣泄出来,得以缓解。 两人久未欢好,赵清絃怕她难受,不敢乱动,俯身贴近她耳语安抚,怎料沐攸宁兴致上头,毫不体谅他的忍隐,只管挺身索取更多,肌肤相触的快意过于强烈,交合处早已足够湿润,他会意地沉腰向前,饶是心里记挂着要轻柔,身下却是被吃得紧,忍不住进得更深,就这样激烈地互相纠缠。 渴求已久的暖意直将人自高处拉扯下来,在落地前夕总难分清迎来的是痛苦或是欢愉,唯一清晰的是彼此身体带来的温度,那么极端,却又那么的让人不知餍足。 沐攸宁掂脚背对着他,两人就这么站着摇晃,撞击之声愈发急促,回响在昏暗的幽巷,赵清絃双手用力捏住她腰肢,似觉不够,又摸到她肩头,将衣衫扯开,露出大片后背。 赵清絃吻在她肩上,带着情意,带着霸道,就像宣示主权般,顺着脊骨往下舔吮,留下点点的鲜明印记才又挺身进出,狂乱地翻起巨浪,在风雨里颠簸,交奏着只属于两人的曲章。 “小道长很、很狡猾……” 沐攸宁无暇分析他积压难舒的情绪,只知背上不时落下的冰冷触感总能叫她自这片热度中回神,纵偶有恍惚,都会被那星点凉意反复提醒——身后的人是他,与她纠缠不清的人也是他。 夏夜闷热,饶是赵清絃都已是汗涔涔的,衣服全湿透了,他两手牢牢扶在她的细腰,身下动作愈来愈快,愈闯愈深,他觉得自己早就身处巅峰,能撑到现下才叫人诧异。 “沐姑娘可要……可要记好啊,你的男宠只、只能……” ——只能是我。 暗巷藉微弱的灯光描绘出二人贪欢的景色,赵清絃侧目就能清楚看见堂内正用饭的人客,偶有几人投来探究的目光,然他不曾理会,也不去管沐攸宁有无察觉,自私地把她圈在欲海里翻腾不休。 赵清絃自知深陷其中,既无法抽离,亦不愿再强忍,顺势埋首在她颈侧,将放荡的喘息与未尽的话语通通咽回腹中。 沐攸宁双脚发软,腹部传来阵阵温热,他留下的暖意正在两腿间无声滑落,她面向对方,整个人埋到赵清絃怀中,却没有追问他只敢吐露半句的请求。 二人靠着木门温存,他颈侧被烙上淫色的证据,沐攸宁看得心痒,不禁环住他后颈,踮起脚以唇轻蹭,把那抹红搓得更深。 她的手并不安份,正在赵清絃的身上乱攀轻挠,视线却越过了赵清絃,望着巷外行人匆匆的步伐,半晌,她装得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晃动起被赵清絃拑住的手,歪头问:“原来……逛灯会是件这么累的事啊?” 赵清絃闻言轻轻吻在她前额,连眉梢都沾满了笑意,替她整理好半翻的衣领,纠正道:“是幽会才对。” 沐攸宁皱了皱鼻子,食指戳在他颈侧的印记上,意有所指地道:“小道长和寡欲二字还真是扯不上关系。” 赵清絃回握她的手:“道心未澄,六欲未遣,才需沐姑娘相助修行。” 两人笑闹几句,扭头瞥见店内人潮已散,店家终于闲下来,取了钥匙就要到后门查看先前的动静,然沐攸宁已拉着赵清絃远离幽巷,徒留一缕暗香。 第三十六章咒禁师 清晨时分,沐攸宁就醒过来了。 她整夜睡得不甚安稳,下腹隐隐发胀,辗转几番,并非疼痛,更像的是初时取得赵清絃内力时的状态。 赵清絃仍睡得很沉,她睁眼望着天花,脑中闪过一丝很荒谬的想法。 按理说童子破身后,会被盗去内力,继而注入真气,眨眼间就会功力尽失,待逼出封住经脉的真气后方可重练;若两者相合,被抽走的内力便和真气混和,交欢时重新被送入童子体内,每次双修都会再注入更多真气,使之功力齐增,修者从中吸取内力,两者相依。 这种能与之双修的童子,简单而言,便是个供以精阳的容器,多半被宫人收在身边作泄欲之用,被戏称为“男宠”。 尽管那时的沐攸宁仍未正式拜师,但师门的人毫不掩饰心中想法,不时在她面前议论:“男宠多好啊,平日与之双修,既能补给折损的内功,也不必耗神去寻人泄火;且男宠在每次双修都会吸取真气,两人内功齐增,也可谓是积功德,可别傻傻把人送走浪费掉!” 如此轻挑的言行不知被沐殖庭骂过多少遍,甚至对她耳提面命一番,嗔道:“别听那些歪理!” 未拜师前,沐攸宁连外门弟子也算不上,自是没把这等话语放在心上,如今习了素心秘谱才忆起零碎片段,才开始对于他们说的“欲火”抱疑。 修者心生欲火之时,全身滚烫难耐,神识不清,待泄出方能舒缓。 为此,沐殖庭自始至终都不愿她破身,一直向她灌输女子无才、该养在深闺的观念,试图阻止她习双修之道。 奇怪的是,这段日子她都未曾有过被欲火缠至不清醒的时刻。 沐攸宁翻身看向赵清絃。 他拥有极强的内力,或该说是法力,怕有相冲,不能习武,无需担忧真气会影响他的武功,也不会有功力齐增的情况。 昨夜她分明探出他的精阳里并无自己的真气,他不是内力全失该舍去的弃子,更非能和她真气相融的男宠,两者都不是。 她想不通。 沐瑶宫要寻童子作突破每重之用,除内力以外,也是因为童子的阳气最纯净,能压住这门功夫的阴气,而非单纯靠雄厚内力就有效。 童子内功雄厚,加之精阳纯净,两者相辅相乘下,愈容易助真气冲破被素心秘谱封住的经脉。 按理说,赵清絃已破童身,即便他内力雄厚,也该被她的真气影响,无论两人再度交合几遍,她都不应有经脉被冲破的现象,若赵清絃是个普通的习武之人,她定不会像现下暗自生疑,留下满脑疑问。 只是这般思忖着,她竟再度睡去,待两人醒来,已近午时。 *** 张则彦早在房里候着赵清絃,昨夜分别不久,澄流便又折返回来。董倬行顿时脸色大变,留下几句话就匆匆走了,可语焉不详,反倒害张则彦听得一头雾水。 赵清絃表情平淡,全然不提昨夜发生过什么,彷佛那场闹剧与他毫无关连,仅直白地道:“世子时日无多。” 张则彦愣了愣,他与邪气共存许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一事未了,如今得赵清絃相助,已是无憾,笑言:“我也有这预感。” “动手吧。” 张则彦点头:“赵道长提的那天正逢阿姐生忌,我邀了戏班到映山院,会演她最喜爱的一场戏。” “那日有凶象,怕是不太顺利。”赵清絃沉吟道:“容器就随他们运进府内,结束之时,你将侯爷留下。” “辛苦道长以身作饵,请务必以自保为先。” 赵清絃笑了笑,递他一枚符箓,道:“带在身上,可抑压邪气。” 澄流抱手而立,自昨夜起未离开张则彦半步,因此在赵清絃来前二人已是谈了许久。这事确是残虐了些,澄流虽觉诧异,可想到是来自赵清絃的提议,倒像他行事,便坦然点头,称会帮忙几分。 房内静默无声,片刻,澄流问张则彦:“世子,这侯府今后……” “权贵只手遮天的日子早该吃点苦头。” 张则彦意志坚定,把符收好,头也不回就走了。 赵清絃伸了个懒腰,问澄流:“你要动手吗?” 澄流捂住胸口坐下,迟疑地道:“会被诅咒吧?” 赵清絃乐了,哈哈大笑:“有我在怎么还会害怕?” “就是这样才怕啊!”澄流翻了个白眼,急道:“即便你能化解,但要耗费多少精力去抵消?当真不会触到旧患吗?” 赵清絃缓了下来,挠了挠侧腰,从容回话:“都这么多年,早不会痛了。” 澄流举起茶杯,猛地泼了他一身冷水,哼道:“劝你还是清醒点,别受情爱蒙蔽。” 赵清絃无奈擦脸,并不气怒,笑言:“什么蒙不蒙蔽的,不过行之当行——” 蓦地,赵清絃伸手按在澄流的面具,用力一推,压得澄流鼻梁生痛,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两手掐诀,只见澄流的手悬在半空,咬牙切齿地道:“小打小闹都用咒术,就这么输不起吗!” 赵清絃空出手屈指弹了他一记,在澄流的惨叫声下慢悠悠地走回房间,待门完全关上才松了手诀,点头笑应:“说得不错。” *** 赵清絃摸了摸湿漉漉的肩头,想也知道此时的狼狈状,取了衣服便绕至屏风后,不料竟见沐攸宁搬来椅子靠坐在窗边发愣,连他回来都未有听到。 “睡足了?” 沐攸宁迎上他的目光,恹恹应了声,再又看向窗外。 赵清絃脱下外衣,用干布拭擦里衣,所幸外衣料子上好,水并未渗进去,他把换下的衣服晾在屏风,向她走过去,温声问道:“怎么了?” 沐攸宁托着腮端视赵清絃,像要在他脸上寻出一丝异样,而他并无半点不自在,两人静默对视,直至窗外飞来一只鸽子,沐攸宁才伸手把牠接来。 “小道长与我同行,难道是因为我的体质?” 赵清絃立在一侧,闻言微讶,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时提及这话题。 他攥着布帕的五指收紧,仅一瞬又放松开来,背向她缓缓展开布巾,晾在换下的外衣旁。 她没错过赵清絃的任何动作,眉梢一挑,问道:“我是你留的后手,用在武林大会的诱饵?” 赵清絃没有说话。 “小道长一直在利用我吗?” 听到这样的猜测,他逃避似地低头翻了翻未平整的袖子,直到身上的皱折俱被抚得平顺,才不情愿地回头看她。 信鸽站在沐攸宁怀里,以喙啄她的指头玩耍,可能脚上的竹筒太大,硌得牠不太自在,展翅几回,发现无人理会,干脆瞇起眼打盹。 沐攸宁看得有趣,伸手就要把牠挠醒:“小道长今日是难得少言,莫不是有事隐瞒?” 有些事,愈是掩藏,被拆穿时就愈难以启齿。 情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他自私地以为对方情窍不开,他便可肆无忌惮地将满腔的情动宣泄出来;就可以在危险关头将她抽身开来,不受牵连。 虽有私心要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位,但他从未想过要位居其首。 然人非草木,便是有心控制,也无法压抑那日益渐长的感情,更何况—— 她是沐瑶宫的人。 沐瑶宫所行之道为“无情”,有传此道修来的功法最是精纯,故身边的男宠换得极快,当他们一心牵挂在某人身上,多落得悲凉的下场。 她问得刻意,也许是在试探,也许是真心求解,可赵清絃却无法回答,哪怕知晓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对彼此皆有好处,他也无法吐出这两个字。 他怎可承认呢? 哪怕要骗她—— 赵清絃故技重施,藉窗外的盛阳把刚刚的不自在一并驱散,笑得自信又坦荡,反问她:“沐姑娘以为呢?” “小鸽子啊,你说你为何那么傻,明明就没用绳子将你捆在身边,怎么还叁番五次回来?”沐攸宁在鸽子脑袋上亲了一口,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赵清絃,将他刻意绕开的话题拉扯回来,问道:“你就这般喜欢我?” 他怎么可能骗她。 赵清絃苦笑一声,自她手中接过鸽子,让语气听起来更加自然:“沐姑娘体质特殊,此前没有坦言一切是我错了,作为补偿,日后定全力护你安危。” 二人持续拉锯,再这样下去怎会有结果? 他轻咬下唇,追问:“沐姑娘会怪我吗?” “哎呀,是谁说别咬唇的?”沐攸宁见他数度迟疑,心中了然,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下,嘻嘻笑道:“咬破就不好看了。” 她用力在赵清絃的腰间掐了一把,他吃痛松手,鸽子就挣脱开来,在房间飞了一圈,稳稳落在屏风上,歪头看着两人对峙。 “昨夜,你便是这么用力。”沐攸宁拉起他的手覆在腰侧,慢慢将人按坐在椅上,随后钻到他怀中:“我的腰都被你掐紫了。” 赵清絃搭在她腰间的手一僵,讷讷道:“……抱歉。” “小道长除了愧疚,除了道歉,难道就没想过要解释什么吗?比方说解释一下你和国师之间的恩怨,比方说……我还能参加武林大会吗?” 他和国师缠斗多年,个中缘由颇是复杂,连他都未想好后着,自也不知该怎么向沐攸宁细说当中的弯弯绕绕。 不过,解释这事比坦露心迹可要容易得多了。 赵清絃轻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国师法力低微,他为布下阵法与我一战,必先寻得大量活人作引,五年前我体虚抱恙,只能和他战个平手,如今已然大好,年底的武林大会便是我法力最盛之时。” 良久,沐攸宁才开口问:“武林大会……办不成了?” 她向来想一睹武林大会的盛况,哪怕现下神色自若,赵清絃仍觉得她是失望的,便安慰道:“我会想办法。” 沐攸宁眼睛一亮,声调也高了不少:“真的?” 赵清絃被她的反应逗乐,松了一口气,挺身后仰,脊背贴在椅子,失笑问:“这样的小事值得你苦恼至此吗?” “当然不止!”沐攸宁自觉奸计得逞,得意笑笑,捂住小腹继续探话:“我还有一事想不明,本欲传信去问师父,可这鸽子屡次跑回来,也不知哪里出了错。” “沐姑娘想知道什么?” “昨夜双修过后,我总觉得体内有异,是有什么……专门克制真气的咒术吗?” 赵清絃思索片刻,摇首道:“不能单独压制其中一门,甚至对真气无可奈何,都是对内力进行制衡。” 沐攸宁眨巴着眼,呆呆地点头示意了解,又问:“小道长的法力似乎又弱了点?” 赵清絃颌首道:“两成。” “你并非童身,为何还能……” “咒禁之术声名远播,赵氏一族出了不少术者,为何多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咒禁师的真身?” 赵清絃打断了她的话,反倒抛出另一个问题,沐攸宁茫然地啊了声,胡乱猜测道:“因为……他们不喜出门?” “差不多。”赵清絃覆住她的手,食指在她手心挠了挠,继续道:“是被历代家主禁锢起来,至死为西殷帝皇效力。” “天降的法力只传嫡系,且满十岁才会显现,故此前都会被送至祖屋,和旁系孩子一同习武,最后找出天选之人,喝下洗髓汤,废去功力,此后身体容不下丁点武功。” 沐攸宁玩闹般咬了他下巴一口,赵清絃在她面前从没刻意隐藏身份,她知道他法力高强,外人也知他能掌握无数人生死,可对于他的背景身世,却从来无人有兴趣。 哪怕是她,也是在利用过后,发现有异的当下才随口一诈,压根儿就不是想要好好地了解他。 她向来把赵清絃待她的好视作理所当然,而他却是那么的坦率,知道她不甘于被保护,哪怕担心她知道事情全貌会涉险也不愿对她有一丝的隐瞒。言谈间固有无法启齿之事,仍始终将她放在高位,宁愿她误会自己被利用才同行上路,生硬地扯开话题,实在傻得要命。 世上的喜欢又不止有男女之情。 况且,只要他答一句不喜欢,她就不会再深究,只要这样,那些他不愿提及的身世,她都不会再追问下去。 沐攸宁揉了揉眼睛,抬头问:“你呢?怎么逃出来的?” “做了个交易,暝烟记留在家主手上,许我离开。不过他们惯来反口覆舌,这几年都被追杀得紧。” 赵清絃歪头看她,眼神温柔,悄然把二人距离拉远:“沐姑娘既纳我为男宠,可别把我弄丢了啊……” 第三十七章美人计 沐攸宁眨了眨眼,想起以前与沐云生夜半对饮,两人都喝得酣醉,沐云生难得和她说了许多话,有沐殖庭的,也有关于他男宠的话。 男宠本就是地位不公的关系,单靠对方的爱意维持,就算对方表现得无欲无求,也难以保证会否有天会心有不甘,认为自身的付出与收成有巨大的差距,最后只能战个两败俱伤。 那夜的话太多,沐攸宁几乎忘得七七八八,唯有沐云生谈及当年男宠一事时,最后喃喃自语的那句话被她牢记心底——沐瑶宫待人始于计算,到底有何资格,又能拿什么去换取别人的真心? 昨夜赵清絃莫名其妙地表示吃醋,确与师父说的情况相近,可是…… 她总觉得赵清絃并非那样没分寸的人。 他做事一贯通透,看到的事比别人要多,打从一开始就没将她当作护卫;便是有,他也非那种因情爱而不顾一切的楞小子。 昨夜双修后,赵清絃除了起得晚了一点外,竟是不显倦怠。若失去的两成法力予他而言并无大碍,岂不证明对方往日所言皆虚,她身体出现的怪象与他无关? 她无法从赵清絃的行径去揣摩他手执的棋局,只知道不论是上次抑或是这回,他都不计后果,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双修——沐攸宁脑中猛地蹦出一个想法,或许,她能猜出赵清絃的意图了。 赵清絃是在提醒她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才一而再再而叁地强行冠以护卫之名,甚或屈居男宠,毫不忌讳。 她神色认真地问:“小道长……还能活多久?” 赵清絃低声回答:“尚有五年。” 沐攸宁怔忪看他,还真让她猜中了。 咒禁师再是药毒不侵,仍旧是凡人之躯,纵有受伤也只能靠汲取天地灵气慢慢静养,对身体损耗极大,多数不能活过四十。 她是听说过的。 知道赵清絃的身份后,她也有想过,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要在武林大会上闹这么大的动静,逼使自己活在追杀之中? 因为他活不长了啊。 若不选择大闹一场,将江湖上的正邪两派引向国师,他是无法确保自己的生与死;再是神通,仅他和澄流是对抗不了庞大的杀手,更别说有不知疲倦的傀儡在内。 只有将他的生死抛在明面,当有人要取他性命以夺秘术,也自有人如张则彦那般,为求相助而出手救他。 “我将国师府牵涉其中,他们追杀我的同时,也给国师带去不少麻烦。” “你打算做什么?”她不禁追问。 赵清絃抬头,放轻了呼吸,用给小孩讲故事的语气缓缓地道:“十年前,我为自己起了卦。今后我还有十五年可活,也不算短了,可若十五年来都只能困在国师府里,又好像太长了。” “于是我拼了命和家主……就是国师,做了个交易,带着澄流逃出来了,虽然满身是伤,又苦又累,可是自由的空气,你懂吧?” 沐攸宁颌首,当年她也是抱着这样的觉悟逃出去的。 “其实我只是看不惯,凭什么家主所说的必然正确?在外,国师为国之命脉,受世人敬仰;在内,以蛮横的手法夺权,一夜之间死伤无数……那时我便决定了,我要打破命局。沐姑娘,我要打破这所谓的命局。” 沐攸宁看着他眼神渐明,像无尽的主意在瞳内炸开,熠熠生辉,不禁为之着迷,心中竟生出想看着他走到最后的念头。 他不曾言明心意,却道会以短暂的余生护她周全。 那么,不管目的为何,她也该陪他走完那所剩不多的时光吧? “我陪你。” 赵清絃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明显一愣,迎面对上沐攸宁明亮的笑意,向来冰凉的体温彷佛陡然攀升,手心也渗出些汗,他拳头紧攥,长长吁出一口气。 沐攸宁捂紧他双手,笑瞇了眼:“小道长后悔遇见我吗?” “是沐姑娘问的第二次了。”赵清絃松开手,略有犹豫,最后还是主动握回去,笑言:“过往决策,均从本心,至此皆未曾悔过。” 无论她问几多遍,答案都不会有异。 “沐姑娘给我的,欣然受之;给不到的,也不强求。” 沐攸宁紧盯着他,迟迟不搭话。 “沐姑娘不必多虑,倘若有天遇上更好的童子,我是不会给予阻拦的。” 显然,这好与不好的界线不会太明确。 他不会对她施压强逼,却无法自控地想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哪怕如转眼云烟,只要她能记得“赵清絃”这个名字,日后偶尔提起,那也足以让他感到踏实。 然两人能亲密至此,几乎是他刻意诱导、故意为之,是以他始终有愧,深怕不谙情爱的她受他蒙骗,有天会感到后悔,会因他而尝尽苦涩——哪怕沐攸宁多番言明自己足够清醒,所谓受他诱惑不过是愿者上钓,这样的开头总会叫他理亏不安。 赵清絃和她两相对望,看出沐攸宁话未言尽,可能是想探究他的过去,也可能想追问未来的筹谋,那些猜测带来的沉闷气氛猛地被鸽子打破,牠叽咕几声,好奇地看着他们,片刻飞到二人怀中疏整羽毛,彷似也想要参与这样的讨论。 “沐姑娘还想知道什么?” 沐攸宁眸含水意,迟疑开口:“我……能问吗?” 赵清絃被她一张期盼的脸容彻底打败,回想起方才不能明言的几道问题,舍不得再见她失落,不由地放软姿态,底线一退再退,无奈叹道:“问吧,就一个问题。” “我——” 沐攸宁转忧为喜,笑得俏皮灵动,若是真有半分伤感,哪能像她那般在眨眼间换了张笑脸,甚至像在比试中得了什么彩头似的向店家讨价还价,语调陡然升高:“我自然也不曾悔过!所以,这个机会你得让我留着!” 她抽出竹筒,摊开纸条放到赵清絃的面前,又极快收回怀中,捏住他脸肉道:“师父教的美人计果真见效,这不有位俏郎君上当了吗?” 赵清絃看清上面写的字后顿觉哭笑不得,根本不是向师父求助的书信,而是为套他话柄而乱写的纸条。那一闪而过的叁个大字再又出现在脑中,赵清絃自觉对她毫无办法,这辈子注定是要栽在她手中了。 “什么美人计这么粗糙,连甜头都没尝到,沐姑娘这是敷衍我吧?”他只顾忌沐攸宁的情绪,毫无所察就中了计,轻易许下诺言。思及方才蜻蜓点水的一吻,更觉得这交易亏本,无法控诉。 赵清絃将人搂得更紧,话里是埋怨她的算计,语气却软得不行,宠溺地道:“沐姑娘可真是会设陷阱啊……” 沐攸宁洋洋得意,并不心虚,反而点头认同:“那也是小道长给惯的。” 咒禁师本是如同传说般的存在,沐攸宁和张则彦曾闲谈过几句,对其概念仍十分模糊,只知这“天生”得来的东西折损极大,此时赵清絃愿坦诚地补充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倒让她觉得心头一暖。 洗髓丹她是知道的,是世间难求的丹药,用作洗炼经脉,使其焕然如新,尤在与沐瑶宫的人双修后,可服用洗掉身上真气,使身体在短时间内回复最初状态,再度习武。 沐攸宁往他身上贴紧了些,好奇地问:“洗髓汤是什么?” “洗髓汤算是赵氏独门秘方,会强将经脉逆行一遍,洗去术者身体的内力,换成一副能容下最盛灵气的躯壳,让其化作法力运行于经脉。” 赵清絃从善如流地回答:“因经脉逆行,所以并非我武功尽失,算是受损后容不下任何内力,无法运功。而法力乃天地灵气,取之不尽,运用的方法也有不同,倒不受影响。” 经脉为人之根本,常人打斗有损都会痛苦不已,他却是被强行用药使其逆行,当中受的苦又岂是他口中这般轻描淡写。 而且经脉逆行养得不好的人,她身边就早有一个,沐云生从前身体壮健,后来都将近是寸步难移,而他除了看着瘦了点,平常竟与常人无异,也不知该说他是身体羸弱还是体魄壮健。 “洗髓汤能洗掉内功,你的真气不会在我身体内留下,而我的法力流失后,还能借天地灵气回复。” 沐攸宁唏嘘地叹了口气,突然有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片刻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问:“你体内非但不会残留我的真气,精阳也会藉灵气不断补足?” “不错,且你身体能承受的内力有上限,每回得到内力后都要等一段时间待两者相融合……”赵清絃戏笑道:“总不至于一下把我掏空。” 沐攸宁不可置信地问:“所以不论你我双修几次,也如同最初?” “任你索取,助你登峰造极。”他颌首回应。 沐攸宁眨了眨眼,刚下山就遇到赵清絃,成了她的童子,还保障了她今后的修炼之路,顺利得不可思议。饶是她再不在意,选择见招拆招,也难免想去找出背后操控这一切的那个人。 赵清絃察出她心中所想,笑着扯开话题:“是缘份。” 沐攸宁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风雅的原因,一下就乐了,不再深究,嘻嘻笑道:“那就……随缘吧。” 第三十八章风满楼 暑气逼人,树上蝉鸣嚖嚖不断。 张则彦邀来了戏班,大清早就有不少人在侯府进出搭建戏台,沐攸宁嚷嚷着要去凑热闹,早饭都没用就牵着赵清絃走到映山院,兴致甚高。 下人们早把映山院打理一番,也在廊下摆了好几张桌椅,众人依次落座,沐攸宁几人踱步前来,两方人目光交汇,互相打量,最后是张则彦啧了声,往后一坐,翘起二郎腿,故作凶狠道:“大早上就来装神弄鬼,真晦气。” 望名侯轻皱眉头,摆手让几人坐下,并道:“彦儿,既你不信,为何招他们入府?” 张则彦坐姿懒散,眸色幽深,撇嘴笑笑,反问:“不是你下的令?” 两人互相试探,话里藏话,俱不让对方猜出自己知道多少,又计划了什么。 张则彦这番话并没有错,他是有意以亡者之气引来赵清絃,可若无望名侯默许,在府内催动如此强大的阵法怎能避开他的监视? 望名侯拿杯的手微顿,略一沉吟,竟默默地认下:“是我。” “临近阿姐生忌,我不欲多生事端,你就管好你千方百计引来的高人,勿要扰了阿姐兴致。”张则彦目光凌厉地扫过邻桌几人,冷笑道:“阿姐还在看着呢。” 此话一出,饶是宋氏也是悚然一惊。 她亲眼看着儿女完好长大,曾一度庆幸望名侯不像其他夫君,便是双生子也没有舍去其一。 不过朝夕,所有她骄傲的、欢喜的、自满的,通通成了泡沫幻影,长女郁郁而终,亲儿性情大变,家不成家。 宋氏看了看王氏,望名侯是碍于她娘家才不把这人抬作侧室,可王氏年轻,手段了得,纵然只有两个庶女,却不能保证日后也只有两个…… 望名侯板着脸瞪了张则彦一眼,斥责道:“胡闹!” 若是平日便也算了,如今院里全是外人,竟还说出这种话,到底要置侯府的脸面于何处? 此时,戏班主却是匆匆上前,脸色发青,似是见到什么不安之事,说话嗑嗑绊绊:“侯爷……” 他得了允许,凑到望名侯耳侧说了几句话,只见望名侯脸色愈加难看,拳头攥得发白。 赵清絃悠然地喝茶,两人说的什么他一句都没听到,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倒是清楚明白。 望名侯咬了咬牙,拍板道:“此事容后再议,先做你们该做的事。” 戏班主忙不迭点头,指点各人准备开始。 *** 乐声渐起,台上的男旦细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张则彦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他一度担心时间太仓促,怕雇来的人慌慌张张难以成事,更怕望名侯又以什么侯府名声为由予以阻止,幸好一切顺利,对方也有意利用他所张罗的这的戏台,那接下来只需等待对方出手。 望名侯派去不少人偶傀儡追杀赵清絃,但在屡屡败阵后,战损极大,只得先停了动作,并同时静候机会再临。 他自是不甘心,可是一切皆因贪念所致,才逼不得已走上绝路——前几日得到国师的人来信,对方点明他欲私自扣下暝烟记的心思,称若想补救,应当与蛊师合计对赵清絃身边的人下手。 望名侯处处受制,正苦恼如何不着痕迹地把几人送入局中,张则彦就前来相求,心生一计,不单想藉此蛊控澄流和沐攸宁,更想了一出借力打力,如成功逼使赵清絃就范,今后暝烟记就成了他的囊中物。 张则彦近年性情大变的缘由他当然知得一清二楚,甚至为了不让张则彦在要紧关头破坏自己好事,他早就对这个儿子下了蛊以便控制。 思及那个毫无用处的女儿,望名侯不由生怒,若非她固执如斯,早该被改了命数,送予国师,由他向君上美言几句,侯府上下便能再得重用,哪会落得如今田地。 他不清楚张则彦这番动作到底是受国师命令,抑或是单纯想藉此抚慰映山院那不曾消散、碍他好事的魂魄,今日无疑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一个除掉赵清絃的机会。 望名侯呷一口茶,他早就想脱离国师的掌控,今日成功自是最好,若不成功,把一切推到张则彦身上,国师也无由追究,何不美哉? 他眼角余光瞥看赵清絃,但见身旁这人悠闲自得,并无半分警备,心中愈发得意,对于自己所谋之事自信不已。 接下来都不会太平,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明面上谁也没点破对方。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可怜我青春把命丧,咬牙切齿恨平意,阴魂不散心惆怅——”[10] 戏是张则彦点的。 内容大致是佳人与书生在牡丹园里一见倾心,后巧遇权贵垂涎其美貌,被强纳为妾。唯二人缘份未绝,牡丹盛开之时再度相遇,互诉忠肠。 却不知此乃权贵设的局,黄雀在后,指责二人暗通款曲,嗔怒之下手刃佳人,自此芳骨长埋,冤魂不灭,长伴郎身,乃天人两相隔的结局。 “牡丹花下永难忘,一身虽死心向往,此情不灭坚如钢——” 张则彦悄然按手在腰侧,害怕赵清絃给的符箓也无法压抑心中激荡。这戏他昔日已听了不下数百遍,却无一次像今日,满腔悲恸。 台上男旦功底深厚,唱声清澈悠扬,让人不禁置身戏中。 “飘飘荡荡到处闯,一缕幽魂无依傍,星月惨淡风露凉——” 一曲将尽,那男旦埋了半张脸在水袖中,暗沉的双眸有意无意地看向台下。 赵清絃面色平静,坐姿放松,看得聚精会神。 倏忽间,男旦凌空跃起,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长剑一抖,周身杀气腾腾,直逼廊下主桌。 “保护侯爷和世子!” 护卫与望名侯隔了一段距离,没看清走向,只急忙应声上前挡去刺客,此番变故,吓得廊下各人惊叫连连,顷刻乱成一锅粥。 望名侯和赵清絃并邻而坐,主桌几人倒显得从容不逼,沐攸宁和澄流双双掷出杯子,随即与府中侍卫上前厮杀。 戏班近半的人皆为刺客,剩下的都吓得四散逃去,独独戏班主,脸色苍白得很,却依旧站在戏台旁边一动不动。 沐攸宁瞧出不对劲,想来方才戏班主前来,定是为了和望名侯确认该何时动手! 女席那边并非刺客的目标,在掩护下早已逃去,而主席的叁人仍旧泰然自若,不显慌乱。 她欲上前挡住男旦,堪堪抬脚就被左右夹击,急忙运劲拍飞两人,刺客顷刻软摊倒地,口吐白沫,细看唾液中有黑长的虫子蠕动,澄流往她的方向杀过去,一把拽起沐攸宁后领,挥刀碾碎两条蛊虫的同时在她耳边低声嘱咐:“没事的,别慌。” 容不得她细想,那个男旦已夺去数个护卫的性命,足尖轻点,飞身向上,毫不犹豫地往廊下刺去。 但见他身手敏捷,一手剑法使得出神入化,所持软剑剑刃轻薄,在阳光下折射出束束银光,两者相辅势如破竹,光芒散向四面八方,不少人被剑光晃晕了眼,露出破绽。 男旦捉紧剎那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执剑刺向赵清絃。 铿的一声,赵清絃扬开骨扇抵住前胸,剑尖落在两根扇骨之间,他稍一使劲把软剑夹紧,然而剑身柔软如蛇,男旦半蹲在桌上,双手握剑柄顺扇骨上的细缝往前推去,发出滋滋刺耳之声,近半剑身没入赵清絃体内。 望名侯不为所动,并没出手,或说他根本无意相助。 只见赵清絃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抬脚踢向男旦,软剑自他身上抽离,在半空拉成一条血轨,他欲扶桌站起,却是伤重脱力,两人各自往后方倒去。 男旦仅于先前厮杀受了点小伤,怪异的是,他抽出这剑后便脱力倒下,头部先行着地,发出一记响亮的碰击声,双瞳浑浊无神,失去了焦距,整个人仰卧在地,如傀儡般纹丝不动。 张则彦凝视这凌乱的局面,众人不知在何时停下打斗,各站一隅,警惕地望着对方。 “哈哈!天助我也!”望名侯忽然大笑出声,做了个手令,便见来自戏班那群刺客齐齐提刀自刎,动作极为齐整。 “你们能斗得过我吗?这些蛊虫虽远不及国师赠的有效,如今看来倒也足矣,甚至不必人偶兵也能置你们于死地!” 张则彦垂眸不语,院内剩下护卫分别圈住他和赵清絃,不让两人有逃走的机会。沐攸宁早早就扑至赵清絃身侧,用力地按住他的伤口,仍阻止不了往外喷出的鲜血。 望名侯徐徐站起打量几人,不掩眼底轻蔑之色,最后把视线停在赵清絃身上,嘲道:“如今暝烟记我已得手,留你性命也无用了。呵,还道是连恒阳教都杀不了的咒禁师,看来也不外如是。” 沐攸宁怔忪地看着赵清絃一身灰衣染红,按住伤口的手渐渐无力,除此以外,她便再无多余的反应,丝毫不显慌乱,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异常地平静。 望名侯皱起眉头审视着这两人,大概是疑惑,此前得悉两人关系亲密,实在不该是眼下这般的心不在焉。 张则彦也没想到沐攸宁竟无波动,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她是被吓怕了,还是单纯地不担心,唯恐望名侯看出什么端倪,忙开口问话:“父亲当真不曾为阿姐的离去而惋惜?” “不过是棋子,有何可惜?至于你,仅因为还能利用才留你一命。” “疯子。”张则彦冷笑一声,不再犹豫,悄悄将手伸到桌下,抠出藏在桌底的一枚符。 望名侯只觉好笑,淡然扫他一眼就收回视线,又向赵清絃搭话:“国师知道暝烟记已丢失,可他派来的人偶兵也同样被你除掉,今日的事他无从得知,我所言,便是事实。” 他笑得阴森,洋洋自得地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不然我还要活在他监视下,连这事都无法嫁祸别人了。” 赵清絃不以为忤,闷声笑应:“咳……那可、可真是……失策……” 望名侯看他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笑意更深,问:“你有遗言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0] 及后数句皆为——秦腔《游西湖》鬼怨段戏词(摘录+修改) 第三十九章活下去 当沐攸宁赶到赵清絃身边时,澄流已混在人群之中离开了战场。 稍早,他藉战斗往院门走去以便暗藏人质,临行前瞥见沐攸宁有所动作,虽怕误事,却不敢妄动,只得放任她往赵清絃的方向扑去。 她的举动也显然出乎赵清絃预料,他没想过沐攸宁竟会奋不顾身地赶来,纵途中很是顺手地碎掉两名刺客的头骨,这场面亦足以叫他受惊,险些就要动手掐诀阻止,直骂澄流累事。 赵清絃面上不显,刻意压着呼吸,哪怕沐攸宁靠得再近也未觉有异。她动作极快,才刚贴近就把人半揽在怀,赵清絃顺势侧首,头正好靠在她肩窝,左手则藏在望名侯的视线之外,悄悄在她腰间戳了一下。 沐攸宁瞬间反应过来,软剑虽快,但柔软如绢,并不适合用作前刺,故方才男旦动作不太自然,想来是剑身太软,难以疾刺,不得不缓缓推送至对方体内。何况赵清絃心思缜密,怎会疏忽至此呢?这回怕是玩心大起,早就预备好血袋来演戏,难怪澄流会叫她别慌,原来这一切都是装的。 这几天赵清絃被监视得厉害,她又向来不多问他们的事,两人基本上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想来他也是为了让望名侯放松警戒才半句都没提。 沐攸宁紧抿着唇,心中大喜,赵清絃果真比她想的要有趣多了!若是常人,自会用最迅速的方法把望名侯绑起,之后再要对他做什么事都容易,哪会弄这么一场破绽百出的装死戏码,迂回曲折地要除去望名侯的兵力啊? 赵清絃倒在地上半死不活,沐攸宁一副吓破胆的呆相,澄流更是趁乱逃去,望名侯低笑出声,心中的顾虑全消,胸有成竹地道:“赵清絃,你这回可真真是孤立无援啊。” 望名侯往戏台的方向看去,欲将戏班主找来,要他先以蛊控制住两人再作打算,然环视四周,依旧不见其踪影,他轻哼一声,招来下人:“把戏班主找回来。” 他在怀里掏出夺来的暝烟记,翻开其中的一页,食指顺着上方的字轻抚到底:“这事终于要成了,长生不老的咒术,我夺来了。” 望名侯手执暝烟记,蹲在赵清絃身旁擒住他下颚,逼使他仰头对视,笑得狰狞:“这里写得明白——” 备蟾酥、云实、石芝辅烈酒浸泡[11],残月时分得至亲鲜血一碗,取指骨磨粉,两臀作胙肉蘸骨粉食之,待至亲气息将尽,喂予药酒,催动阵法,驱肉体作引召鬼使;而魂魄献祭天仙。如残月尽,乌云至;则青丝白,寿元增,今后长生不老,与天齐寿。 望名侯眼睛发亮,似乎已把暝烟记烂熟于心,与上面所书的一字不差。 赵清絃在他的注视下勾唇轻笑,问:“侯爷以为……阵法该如何布置?” 望名侯手上的劲道陡然增加,赵清絃正是笃中了他痛脚。 尽管他已经熟知整个过程,可最关键要布下的法阵,仍只有赵清絃一人知晓,他气得眼红,都怪外面乱传的谣言,什么夺暝烟记能得大道,却不知根本无任何阵法记录在内! 望名侯盗取暝烟记已久,好不容易参透里面拗口的咒文,在翻遍整本再无所获时自然心有不甘,故应张则彦所邀,想将计就计威胁赵清絃为他所用。 “你别以为我对你毫无法子!你是不怕蛊毒,可你身边的人呢?” 眼见望名侯伸手就要去捉沐攸宁,赵清絃展扇结印,同时喷了他一脸血,大喊道:“世子!” 张则彦把符纸拍到望名侯后背,只听赵清絃低声吟唱:“神住息停,凝于窍中,诱魔入窟,收入炁穴,一切阴神在人身中。”[12] “逆子!”望名侯被贴上符箓后就觉腹痛难耐,加之被血糊了一脸,气得眼歪嘴斜,更觉胸中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滞重,嘴巴半张,口涎不受控地从唇嘴角漏出来,看起来狼狈极了。 不久前还挤满了人的映山院,此时仅剩遍地尸首,地上那本写得错漏百出的暝烟记被风吹过,在阳光下默默翻页,更显清冷。 张则彦带来心腹数个,在他的指示下正利落地清理院内的残骸,对倒地的望名侯视而不见。 大局既定,赵清絃坐了起来,以袖擦去脸上的血,少顷,转头将沐攸宁拥入怀中致歉。 她微微抬首,笑道:“小道长不必道歉,你屡屡将我抽离危险之外,是我愚笨,看不出你本意,差点坏了你的好事。” “没这回事,沐姑娘配合得天衣无缝。” 沐攸宁四处张望,这才发现澄流不见了,未待她开口发问,赵清絃已先说话:“澄流很快会回来,劳烦沐姑娘守在门前,别让任何人进来。”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是赵清絃下的逐客令,张则彦吃力地把望名侯拖拽进房,却是不知他要和赵清絃摆弄什么,几人都有了共患难的情份,如今竟还要避着她。 直觉告诉沐攸宁这事问了也没结果,于是她无声点头,静坐在一侧,望着赵清絃挺拔的背影融进黑暗,最后消失在门前。 她试着推门,赵清絃下了禁制,门虽未有栓上,可任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推动半分,沐攸宁撅着嘴,只得坐回椅子等候。 房间燃着熏香,直至走到屏风后的内间,才看得出屋内多了些点缀,然而一侧的架子上也没放几个摆设,更别说家具看起来有多残旧。 张则彦就站在房内,站在正中央那个大瓦缸之前。 屋内一片沉寂。 “事已至此,世子不会是后悔吧?”赵清絃展扇催促道:“亲自动手比较痛快。” “……阿姐当真能活过来?” “唔,要看世子手艺。”赵清絃无所谓道:“白骨上已附有叁魄,若侯爷不死,自当能以命提供活人之气,待血肉长全七魄归位,你再行招魂术就能如愿。” “他若是熬不过去……” “一切空谈。世子也别想找无辜者来供给人气,我会保证你失败。” 张则彦拿着方才男旦用的软剑,眼神坚定,低声道:“阿姐,你且候着。” 沐攸宁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晃动双脚。她听不见房内动静,只好看着院里护卫忙活,看满地的尸体残骸陆续被搬进木箱,继而封箱运走。 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恶的气味,怪异的是残肢甚多,然血腥味极轻,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恶臭——来自尸体堆栈多日,渐渐发馊的腐肉味。 俄顷,她终于想起眼前景象所带来的熟悉感到底源自何方了。 *** 十年前,西殷。 饥荒来得突然,朝中上下被卷入权势争斗当中,无人在意百姓的生命,私吞赈灾款无数,饿殍满地。 离开院子的沐攸宁如同一头迷路的羔羊,她知晓院墙外的日子不会好过,却没料到外面正值乱世,饥荒已持续两年,她所在的西漠仍有粮食,然她不愿被捉回去,唯有随流民仓皇辗转逃向南边,带在身上的钱很快就用完,后来饿得慌,遇上好心人或得半餐温饱,更多的是混在乞丐里捡些剩食饱腹。 这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没多久连远在南方的县城都吃空了粮仓,再没有人会有多余无用的同情心,她唯有去偷去抢,穿梭在城中大小巷,动作愈发敏捷,在饥荒之地,她身上倒能长出不少肉。 纵然身手不错,遇到习武之人还是面临惨败的下场,每到此时,都让她萌生出更坚定的念头,若是能活下去…… ——若是能活下去,那便去做从前他们不让做的事吧。 同年冬日,寒风呼啸,连象样的食物都没有,百姓争先恐后抢去被冷死的尸身,没有能燃的柴火,便以人骨焚烧,等不及把尸身烤熟,扯下肢体就生吞下肚。 到后来,植物被吃得光秃秃,泥土也左一个坑右一个洞,易子而食的景况也早见怪不怪,宛如地狱。 沐攸宁已忘记什么是害怕,仅剩本能告诉她要活下去,望着不久前才赠她暖粥的老妇,并未生出过多的纠结,果断地割下她的肉,嚼起来韧如木柴,血液滑过喉咙尚有余温。 房顶破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她伴着老妇的半身,仰躺地上,望向艳丽的蓝天,风过之时,有如老妇在耳边哀嚎。 这年的冬天猖狂得很,烈风无情地刮在这片国土,再又夺去不少人的性命。 沐攸宁病倒了。 重病的身体打不过别人,倘若被捉到只有死路一条,她用尽气力凭记忆摸进一家勾栏的暗室,把自己藏得严实。 在这乱世中,哪还会有人来这种地方,那个曾被金银照得敞亮的正堂只余昏暗,那个有无数贵人出入的暗道更显冷清,无人再访。 本应如此。 沐云生却带着沐殖庭从暗道出来,两人为了取回宫内被盗的秘籍才来到这死城,不曾想暗室之内竟还有活人。 小姑娘略瘦,却不像大街上的人,仅剩皮骨。许是在发高热,脸色红润,唇瓣因高温而泛起光泽。 长开了便是一顶一的小美人。 沐云生吩咐道:“庭儿,带上她。” “丢在这里,留下食物和药,让她自行养好伤不就行了吗?” “你不愿添个小师妹?” “呵,她一个小姑娘养好伤自会有家人寻来,该嫁人就嫁人,便是没有,也该过上平凡的生活。你把她招进沐瑶宫,不就断送她命途?” “罢了,就依你言。” ……沐瑶宫? 沐攸宁悠悠转醒,二人对话已听去大半,碍于病弱,一直不得力气,可刚才那人说的地方,她却是早有所闻。 “不、不要扔下我……杂役,什么我都能做……” “我想习武……” “这样……才能活下去……” 听着她梦呓般的话语,两人不禁皱眉,最后还是把人带回了沐瑶宫。 沐攸宁那时还不叫沐攸宁,安置妥当后她向沐云生叩首言谢,并按照宫规由宫主赐名,这才得了名字。 沐云生有意亲授她武功,碍于沐殖庭多番制止,暂且作罢。 渐渐地,他也忘了收徒一事,直到双修被撞破的晚上,恰巧沐殖庭不在,他也有意试探,这事就成了。 拜师礼那天,沐云生倚在他的男宠怀中,端详这位新收的小徒弟。她笑颜甜美,一双桃花眼晶亮透澈,饶是知道她自炼狱归来,曾与恶鬼抢食,也不免生出她仅是个纯朴少女的感觉。 名门正派所做即是对,邪魔妖道就非得被赶尽杀绝——是谁说的? 闹饥荒的几年,正道扬言拒收新的门生以便座下弟子到各地行善,只起了个头,不足半年,几乎再没见过他们踪影;最终大量流民为得温饱而入了邪门,修习邪道,而各道教主喜见乐闻,用心授教的同时养活了不少人。 她并非辨不清对错。 可最让沐云生感兴趣的,她分明知道何为对错,仍毅然选择遁入邪道,只为求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她所求不多,独有一事不能轻易妥协。 她要活下去。 为此,不惜与这世道作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1] 《中国上古祭祀文化》着:傅亚庶——P.342(蟾酥、云实、石芝皆为巫毒) [12] 《仙道口诀》着:董沛文——P.63呼吸蛰藏大周天/魔境危险详说(摘录+修改) 第四十章牡丹落 澄流提着竹篮回来,眼见沐攸宁守在门外,当即悟到赵清絃的用意。 他正为能捉到人而兴奋,语调也听出他的轻松:“人呢?” 沐攸宁眼神哀怨,往后方指去,无精打采地答道:“里面。” 两人认识时间不长,可同行多日,倒也算得上熟稔,澄流见她闹脾气,很快就猜出原因,一时之间竟觉心虚,方才的悠然一扫而空,讷讷道:“我、我放下东西就出来陪你。” 沐攸宁站了起来,揪住澄流的垂绅,轻哼一声,软声道:“小道长不要我,连你都抛下我……” 澄流支吾几句,赫然回神,深吸一口气就推门往房内跑去,然沐攸宁比他动作更快,擒住他的手腕,借力与他一同跃进房间。 房内尽是鲜血的气味。 澄流对她从未设防,一时间被她惑了心,饶是反应再快,也被她捉住间隙跟了进来,他生怕被骂,两手紧张兮兮地捏着药包,不敢吭声,更不敢上前打扰。赵清絃仿似未见二人,立在一旁垂眸不语,任张则彦跪在床边,向床的方向不住叩首。 沐攸宁心中有了猜想,这才抬头看向赵清絃。 他轻抿着唇,细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眼角还沾着没擦净的血,看起来就像颗泪痣,如同朱砂点在水墨画上,与眼底那淡薄的戾气混杂一起,本就低沉的气氛更掺进一丝道不明的危险。 沐攸宁往他的方向走去,用指腹拭去那颗血珠,问:“你要做什么?” 赵清絃紧攥着骨扇,笑问:“用过极刑吗?” 她茫然答道:“没有。” 赵清絃敛起笑意,双眼直盯着她,片刻才道:“沐姑娘不该进来。” “为什么?” “此等泯灭人性之事,亲眼所见,总与道听旁说差得远。” 张则彦站了起来,掀开床帘,只见一副身披嫁衣的白骨正坐在其中,房中借熏香掩饰的那股腐烂之味顿时弥漫开来,窗缝漏风,把外面的腥气一并送进房间。 沐攸宁愣了愣,连日发生的事在脑中自然而然地被连起成串,就连原先零碎无序的事件也有了归宿,被妥善解答。 “不会被发现吗?”她问。 “望名侯被刺客暗杀于府中。”张则彦回首看来,神色怪异,周身甚至腾起丝丝黑气:“我给过他机会的,方才,也给过他机会的……” 房内气氛幽森,沐攸宁收回手,顺着赵清絃的视线看向床上那副白骨,床帘轻摆,正坐的白骨彷佛顺着帘子的摆动晃了下。 望名侯被安置在太师椅上,前额有一串咒文,像被铁深深烙在皮肉,灼出燎泡。他被赵清絃以血咒禁锢,望着张则彦持剑逼近,却如卒中者般无法动弹,无处可躲。 软剑峰利无比,张则彦下手利落,剑身顺关节一寸寸地没入皮肉,房内只听到刀刃挤入骨缝发出的磨蹭声,张则彦一手按住他肩膊位置,另一手掰其手臂往外旋。 张则彦忽然想起一首诗。 喀勒—— 左手掉到地上。 紧接而来的是望名侯痛苦的呻吟声。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望名侯,手上动作渐渐放慢,竟开始吟起诗来,字正腔圆,诉说着那朵娇花,一生都被囚禁在后宅之中,纵是再艳丽芬香也无知音者,独自熬过无数日与夜,仍敌不过时间流逝,香消玉殒。 “水蝶岩蜂俱不知,露红凝艳数千枝。”[13] 这屋早被传闹鬼已久,除张则彦外没人敢靠近,本来今日搭建戏台也弄得人心惶惶,生怕会出什么事,众人提心吊胆到最后,快将松一口气时,竟整了一出刺客暗杀的戏码,这下更是落实这院子阴气极重一说。 这样也好。 深信怨魂索命,人彘就可被藏在暗道,至死不被发现。 张则彦看着地上的手,原来卸掉人的肢体,也像掰开鸡爪般容易。 “山深春晚……无人赏……” 他喃喃地念着诗句,一字一句地吐出,每一剑都下得很慢,看着剑刃划过皮肉,先是溅出血液,往深进去便是黄脂,再下是红色的肌理、脉络、筋骨,他剖得偏执又认真,彷佛正为那朵无声消逝的牡丹刻出碑文。 “即是牡丹催落时。” 就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世子,够了。”赵清絃暗地催动张则彦身上的符,免得他被仇恨吞噬。 张则彦怔愣一瞬,身上黑气渐淡,很快就清醒过来,垂首看去,只见望名侯仍瞪眼瞧着自己,眸中彷佛说了千言万语。 那串咒文早将他禁言,拼尽力气也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呜咽之声,到后来更是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一声不吭。 咒里混了赵清絃的血,霸道得很,不仅能束缚身躯五感,更能生生把昏倒之人唤醒。尽管望名侯痛得昏死好几遍,不过几息又被强行将神识召唤回来,如此反复折磨,生死不由他。 昔日恃才傲物的望名侯被卸去四肢,仅剩身躯,称不上是个人。 外面烈日当空,却无阳光能透进这地,甚至从窗缝漏进的夏风也带上阵阵冷意。 澄流小心绕开地上的血,在那副白骨前放了张矮桌,依次摆放香炉、法旗、师刀和叁清铃,点好两根香烛,回身把备好的药全倒进瓦缸。 赵清絃指向望名侯,不用他多言,澄流就已上前封住他的穴道止血,把人脱光,重新以白布包裹,扔到盛满药酒的瓦缸内封好,仅露出头部。 他早已无力反抗。 赵清絃正布阵诵咒,以法力催动房内的符咒,不单张则彦脑袋愈发澄明,连望名侯额上的咒文都闪着微弱的光。 他将法旗扶正,燃起叁根香,往铜制的水碗内放血,并以毛笔沾血在白骨写满蝇头细字。 世人以为得暝烟记,当知最齐全的术法,今后不论长生不老、移魂续命、断肢再生或制作傀儡等等的事都轻而易举。 可天下之道分阴阳,万物此消彼长,若非夺人气数,怎能凭空生出寿元? 赵清絃取了些香炉灰撒到张则彦身上,用师刀在白骨上刮下粉末,与铜碗的血混合在一起,喂给望名侯。为把聚在这屋内的阴邪之气全数灌入望名侯体内,赵清絃屏息凝神,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五感绷紧。 清脆铃声矩律地响起,赵清絃左手持铃,右手以骨扇替代法器,一下一下地敲在白骨上、炕案上,振振有词:“六脉皆住,径透通身。”[14] 他口中咒言未停,两手各执一根香烛,缓步绕至瓦缸前,俯视着望名侯——以香烛熏聋其耳,撒石灰封双目,四肢既断,口不能言,人彘已成。 “百节齐开,关节如断,神炁大定。” 白骨因张则彦施了阵法,早已困住了叁魄,如今赵清絃借助望名侯的身体吸收天地灵气,与亡者结成连繋后供以活人气息,此后两者相互依存,生死与共,待皮肉全长,七魄归位,再行招魂之术,逝者自当复生。 为得长生不老之术,望名侯甘愿为国师卖命,视子女性命为无物,蛰伏至今。 望名侯求长生,他便让其长生;望名侯求不老,他便使其不老。 制成人彘,禁咒吊命,今后白骨将享其寿元,长生不衰。 “化为一轮明月之象,日月交光之中,悬于印堂之上。” 赵清絃回到白骨前,念出最后的咒文,但见白骨表面红肉渐生,显现微弱的光芒,青、绛交迭,房中盛极的阴气全消,窗纸透亮,房内刮起细风,掠起地上絮状尘埃,浓厚的腥味被药料的草青味掩藏过去,颇有生机勃勃的意景。 相映的青、绛光芒覆在刚长成的肉上,印落成一道道的经脉。虽无血液流动,也无活人气息,可这咒术确是真的。 房内耀芒不散,就像漫天霞光拨开了黑暗,照亮了阴郁已久的屋子。 张则彦哭得不能自已,跪伏在地,将过去强忍的委屈尽数抒发。 独自走过地狱的尽头,如今在前方候着他的,便是那轮明艳的红日—— 永不西沉。 【牡丹蜕?完】 第四十一章云州行 夏日炎炎,就连马车的速度也被放慢不少,澄流在外驾车,街上闹得沸沸扬扬,不时听到人们议论望名侯遇刺身故,相比之下,车内两人全然置身事外,一片惬意。 赵清絃手执书本箕踞而坐,沐攸宁见他看得入神,俨然个认真学子的模样,不由生出好奇,遂凑近同看,轻念出声:“阳日益,单日是;阴日损,双日是……这是什么书?”[15] 宁静的气氛猛然被打断,赵清絃合起书册,把封面露出来,抬首间对上她噙笑的双眸,眼底戏谑一露无遗,他顿觉了悟,笑言:“不过是古人笔录。” 她边说边靠近赵清絃,就像被车外的热度溶掉骨头般直往他身上贴去,挑眉问:“小道长是这么循规蹈矩的人?那看来下回修行需设坛择日,还得仔细挑选地方……” “沐姑娘。”赵清絃闷笑打断,似在辩解:“前人所书当有些理据,却也不必拘泥纸上话语而一味遵从。” 沐攸宁自是确信他并非那样的人,方才所言不过闲来无事,欲笑闹一番,如今听罢,更是佯装被说服的样子:“小道长的话不无道理,倒是我心中好奇,你为何会突然看起这类书来?” 赵清絃的身体惯来冰冷,相触的瞬间便有阵阵凉意传来,他轻扶沐攸宁肩膊,顺势把手中那本书放到一旁,答道:“不能总让你教我,是吧?” “这——”沐攸宁忍俊不禁,极其自然地亲了他一口,语调高昂:“可真叫人期许啊!” 沐攸宁两手搂紧他腰身,顺势与赵清絃贴得更紧密。尽管车内没置冰块降温,这样的触碰也足以叫她通身舒畅,马车摇晃间,两人亦愈渐放松,末了,车内甚至传出谁人轻声哼唱的小调。 调子曲韵鲜明有致,起时婉柔,唱及中段,忽而变换成激昂的节奏,彷佛踏马奔腾在沙丘,扬起尘沙漫天,金黄的落日与之相映,照亮前方被模糊的视野。 早前的施法再又耗去赵清絃近半法力,然几人仅在侯府留了几天,待他与张则彦确认好招魂阵的细节就没再停留,决意往云州的方向驶去。 马车辘辘,无人细语,谁也不知谁在想些什么,沐攸宁边唱边欣赏他的侧颜,赵清絃虽未明言,然脸有倦色,现下正阖眼靠在矮桌,似因听得入神,指头不自觉地随她的节奏敲在桌上,彷佛也如她一般在欣赏眼前那片不存在的荒野。 沐攸宁忘了小调后面的内容,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干脆往下滑去,枕在赵清絃腿上。 察觉到她的动作,赵清絃挺直脊背,调好坐姿免得把她压住,问道:“怎么不唱了?” 她抓来一把瓜子慢慢啃咬,道:“学的时候还小,连前段都只记得调子,词全忘光啦。” “听起来像西牧族群的民歌?” 沐攸宁嗯了声,瞇起笑眼道:“我嫂嫂教的!她说曾在游历至一方河川有感,在树上哼唱起这曲,大哥寻声而至,以为这天籁之音是什么女妖,不想是位俏姑娘,成婚后还被嫂嫂嘲笑了好久。” “词的内容我也听不懂,犹记得她总说小曲唱的是柔情,哼的是洒脱。族人都在马背上长大,骑马比走路还多,小时候总觉得草原上的落日离得很近,常会结伴策马追逐,彷佛骑着马就能到达极目之处,唱着曲就能回到最美好的时光。” “每回她把过往游历的事说予我听,眼底都是闪着光的,听着听着,好像也随她走遍了山河各地,看尽了无数风景。” 这些事她从未与人说过,忽而提起,不禁多说了几句,也有点怀念彼时无忧的时光,沐攸宁两眼弯弯,佯装不满地道:“都是因为张世子,若不是听了曲,我才不会想起这些来!” 赵清絃好笑地拨开挂在她唇边的发丝:“山河无边,确是该趁早游历。” 沐攸宁抬眼看他,问:“小道长有去过很多地方吗?” 赵清絃摇头直说:“不多,前些年身体更糟,最远只到过云州以北的灵安和沧州。” “有见过雪吗?” “灵安的沧澜山峰终年降雪不停,取山上凝在松柏尖的雪水煮茶别有一番风味。”赵清絃暗自回忆,想起她不喜茶,改而道:“便是不喝茶,雪水的清甜也会化在舌尖。” “我想看雪!听说那一片皑皑的白雪与清晨的泛白不同,光用想的实在想象不出来。”沐攸宁眸粲如星,丝毫不掩心中期待:“只可惜时间不够,若能和小道长四出游历,陪我看尽银霜遍地,置身苍茫暮色定会很好玩!” 车外的澄流听了一路,忽地搭话埋怨:“才不会,冬日的他叁两天就发病,还得费时照料。” 沐攸宁哈哈大笑,枕在赵清絃腿上扭来扭去,幸灾乐祸地道:“那不是你的事?我一样可以每天往外跑啊!” 澄流讷讷住口,对啊,照顾赵清絃是他的事,与她何关? 赵清絃听得好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改口道:“张世子似乎早有所备,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 沐攸宁并不表示失望,几乎是没有停顿地接过话去:“那就证明没有你们的帮助,他也早有置望名侯于死地的决心。” “他向我借法施咒在男旦身上,在外人看来,那男旦就是望名侯。”赵清絃认同地点头补充:“后来待澄流捉来戏班主,要挟他交出虫蛊,张世子毫无犹豫地把蛊种在府中侍卫长身上,将一切伪装成仇家行刺。” 侍卫长原是望名侯的下属,彼时朝局紧张,边境稍息时忽有圣旨急召望名侯回京,同时封赏他世袭侯爵之位,变相被逼交出兵权。望名侯虽心有不服,然圣命难违,又正巧重遇这下属,得知他因战伤而回京,颇有鸟尽弓藏之味,心灰意冷下便把人招进府里当个侍卫长,淡出朝政。 张则彦取出一些旧册,都是仿侍卫长的字迹,作证据上呈时把一切往复仇的层面扯去。 例如侍卫长当年的伤是望名侯故意为之,又例如把他招进侯府非念昔日情意,而是为羞辱之用等等。 这些案件原非一个小小知县能担当的,他又向来谨慎,生怕出了批漏,多番派人到府上查实,可张则彦说辞并无不妥,表现悲痛,查了许久,侍卫长与望名侯不和的证据竟愈来愈多,甚至发现当年侍卫长的伤都是望名侯的手笔,为的是挟恩图报。 随着种种证据浮现,望名侯自交回兵权后便无实权,知县虽忌惮其位,然斯人已逝,又无争议,一拍桌案道证据确凿,竟就真的结了案。 沐攸宁嗑着瓜子,即便官府再懒怠也不该结得如此草率,莫不是里面尚有隐情?她边思考边听赵清絃说话,他的声线平平,寻常说些难以理解的咒言倒很悦耳,可眼下在车厢里摇摇晃晃,反添了几分睡意,叫她不愿再多想。 果不其然,直至赵清絃提起现下去向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问:“这么快就去云州?” 赵清絃懒洋洋地睁开眼,道:“若要四出探听,半年眨眼就过了。” 沐攸宁朝他笑了笑,她倒是忘了自己与他同行的初衷,尤在向赵清絃问出怪阵的事后便有了定夺,既无专门克制他们真气的阵法,心中疑问便已全消,如此又怎会时常绷紧着神经,记挂着要继续查探什么呢? “半年很久啊……”她掰着指头,小声地说:“要不,我先去附近看看,差不多了再回来寻你吧。” 沐攸宁说这话时并未细想,然那般随意的语气却让赵清絃怔了怔。 他确是没有让沐攸宁留下的原因,就连她在望名侯府的试探也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赵清絃眸色一沉,既她想在自己身上敲出什么有用的内容,倒可让她知晓自己尚有利用价值。 “大多武者都已朝云州集结,眼下正是打听消息的好时机,只怕沐姑娘离得太远,找到有用线索时会来不及告知。”未待她开口接话,赵清絃便已先示弱,道:“沐姑娘若真想先到别处走一趟……” 沐攸宁望着那杯清茶,想起他说的雪水,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她很快就打断了赵清絃:“罢了罢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刚才提了这么多地方,想越过云州到灵安确是不太充裕,可位居东方的顾州路程极短,也并非什么渺无人烟的郡城,往该处绕一圈总不至于赶不上。 她原先是这么打算,然欲张口劝说时,抬眸入眼的却是赵清絃更显尖削的下颏,如被锋利的刀子刺进眼底般——不过是临行前用了一回咒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沐攸宁举起手,指腹在他颌骨处寸寸流连,只觉得赵清絃比初遇时又瘦了点,她轻抿着唇,暗道若是这个原因,他确是该及早到云州安置休养。 可哪怕是这样的赵清絃,在她有所表示后仍愿顺她心意,沐攸宁忽觉心头一酸,当即打消了把人扔下的念头。 赵清絃恍若未觉,轻摇玉扇给她扇风,捉住她的手亲了下,掀开车帘看向远方,却听车外传来澄流的声音:“这回走得急,尚未和你们说我听到什么有趣的事。” 沐攸宁一下就来了兴趣,问:“什么?” “你说沐瑶宫已经没落,除却云州,其余州县一直有大量稚童被拐的消息,而恒阳教信奉的,正好是沐瑶宫。” 沐云生虽下令把宫人全都赶走,却从未说过逐出门外的话,反而叮嘱她和沐殖庭在外遇上,要切记同门情义,若非什么危及性命的险事,千万别闹得太僵。 沐攸宁似乎不感到意外,反而在赵清絃屈指刮去她嘴角的瓜子屑时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道:“师父真是留下一个好大的烂摊子啊。” 云州位于相州北方,乃西殷重城之一,从望名县驾马车前行,大约需要半个月。 望名侯提及数遍的东风道观坐立在云州云河城西郊,有趣的是,近年以杀手起家的恒阳教同样建于该地,一者奉十方救苦天尊,另一者视邪教为信仰,却比邻而建,平日道观的信徒出入小心翼翼,女多男少,生怕得罪了什么人。 几人已走了近半路程,赵清絃望着天边的白云,随口提了句:“要变天了。” 若是可行,他倒想今日到达云河城内。 沐攸宁顺着他视线看去,天朗气清,怎么都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5] 出处︰《洞玄子》十、时日损益 第四十二章避雨处 次日,几人在路上稍作整顿,就在马车重新启程时,苍穹顷刻被黑暗吞没,随之而来的是连日暴雨。 初时雨势还算和缓,虽拖慢了行程,倒还能赶路。距离云河城南郊约剩数百里,这雨却下得更凶了,全无停歇之势,道路愈加难行,赵清絃指尖轻点,抱怨一句:“又有麻烦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熟练地穿上道袍,挽起个混元髻,撑着油纸伞,任雨水随劲风刮到身上,迈着大步往前方小村去。 沐攸宁怕被淋湿,穿好蓑衣才跟在他身后,问:“这雨还要下多久?” “雷霆将降。”赵清絃放慢步伐,与她并排,答道:“然叁天内必停。” 以村里的房子来看,村民的生活并不算差,偏生赵清絃挑了一户稍显破旧的人家,沐攸宁和澄流随他停在门前,双双对视,有点意外。 赵清絃敲响了门,似是感受到两人的疑惑,回眸一笑,饱含深意。 轻巧的脚步声隐于雨声之中,少年清澈的嗓音自内传来:“来了。” 对村人而言,有旅客投宿并不罕见,何况连日大雨,车路难行,多半来者都择村口几户落脚,鲜少深入村中,像他们走到尽头借宿破旧茅屋的便更是稀奇。 开门的是一位少年,看着年纪不大,见到几人冒雨前来也觉诧异。 “几位是?” 赵清絃面露浅笑,语气坚定,问:“贫道知晓令弟的情况。” 周子悠打量着几人,这才留意到赵清絃一身道服。 “是……东风道观的道长?” 赵清絃面不改容地回答:“正是。” “道长……缘何下山?” 赵清絃侧了侧头,不答反笑。 周子悠看到湿漉漉的几人,沉默好一会儿,终是把人领进屋:“请进。” 少年已有十六,长相秀气,身量娇小,似是有习武,步伐轻型。 茅屋不大,里面竟是建了两层,内隔以石墙分间,仅有几张木制的家具,更显朴实。 堂屋烧着柴火,周子悠找了找,从罐子掏出一小把茶叶,泡开了斟给他们。 眼见几人并未开口,周子悠随意提了个话题,嗓音比方才要低沉几分:“听闻有个采花大盗逃到村子后山,州府便派了衙役,又向巡检司调了人前来捉拿。” 澄流好奇问:“他们会管吗?” 周子悠点了点头,道:“知州上心得很。” 接过茶时,沐攸宁借机摸了周子悠的手,虽指腹有薄茧,手背却是光滑柔软,骨架不大,倒似未长开的小少年。 澄流又问:“抓到了吗?” “抓了。”周子悠耐心道:“初时得到消息,村里的人都不敢上山,直到前几天巡检司刘大人把采花大盗捉了,命下属先行把人押回云河城,他再往山上搜了一遍,这事才算完了。村里设了席答谢刘大人,未料途中会被大雨困住,眼下他还在村头住着呢。” 顿了顿,他才试着把话绕回去,微不可察地瞟了赵清絃一眼,道出事情始末:“我叁弟平日会去后山摘野菜,某天上山后便失踪,直至五日后在山崖旁找到他,那时已昏迷过去,至今未醒。怕是他看到采花贼的真面目,被灭口不成……” 沐攸宁问:“周公子并非这村里的人?” 周子悠一愣,不知她是怎么猜出来的,又不确定这与叁弟的事有无关系,犹豫片刻才道:“……不错。” 沐攸宁了然,怪不得整条村只有这个房子破破烂烂,甚至这位置也称不上在村内,偏僻得很,周遭也无与人来往的痕迹。 澄流听了不禁皱眉:“你们怎么来到这里?” 眼见周子悠支支吾吾,赵清絃终是开口,单刀直入地问:“昏去多久了?” “两、两个月了,道长,我叁弟真的能醒来吗?” 周子悠眼睛亮了亮,内心仍是无法相信东风道观的道长竟会亲自下山。 叁弟昏迷许久,这两个月来他也曾想过上道观求助,又怕一来一回耗时太久,叁弟会遇险,只得作罢。 周子悠只道是自己的诚心得了上天的眷顾,派了道长来帮助他们,此时紧张得两拳紧攥着衣服,赵清絃却是悠闲自得地抿了口茶,点了点头,随口就道:“招魂术需天、地、人,叁界契合,缺一不可,眼下时机正好。” 大雨为这酷暑带来一丝凉意,外面哗啦哗啦地掉着珠子,茅屋泛潮,忽而响起巨大的雷鸣。 沐攸宁吓得手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往赵清絃的方向靠去,茶水倾洒,刚烘干的衣衫又染湿意。 赵清絃握住她的手擦到自己身上,旁若无人。 周子悠愣了愣,取了块干净的布递过去。 气氛怪得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人手足无措,周子悠已想不出其他话题,只好站起来带几人上楼,进了最远的那个房间。 木门之后,仅一板床,一扇窗,一矮柜。 简陋的床上躺了一个小少年,面白如霜。 沐攸宁不可置信地扯了扯赵清絃的袖子,凑到他耳边细语。她动作极轻,无人能察,而这让赵清絃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说,这是沐瑶宫的童子。 却不知是何人心肠如此毒辣,夺人内力不止,事后不欲留他一命,也不下狠手杀掉,仅用咒术将其魂魄强制驱逐,徘回人间,生死不得。 澄流跟着赵清絃多年,也能看出床上那小少年的状况乃咒术所致,忍不住骂了句:“下作。” 赵清絃:“姓名?” 周子悠:“周、周翊明。” “嗯,未到一年,简单点吧。”赵清絃执骨扇敲了敲周子悠的肩膀,指向窗下,道:“拿着他的贴身之物,朝外喊他名字十声。” 周子悠略有迟疑,问:“要……要喊出声才有效吗?” 赵清絃瞥了他一眼,轻道:“不必。” 周子悠彷佛松了一口气,依言照做,待他转身那刻,赵清絃迅速地抹了点血在周翊明唇上,把一枚符折好塞到他怀中。 末了,周翊明仍是毫无动静。 “等吧。” 因着赵清絃这句话,几人顺势在茅屋住下。周子悠把这茅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破旧房子,住起来也比得上客栈的舒适。 这屋只有周子悠和周翊明两个人同住,一向没备太多粮食,他收了赵清絃的住宿费,冒着雨跑去向村人换了些东西回来,每顿饭辅以腌菜相互搭配,倒也不显清淡。 *** 正如赵清絃所言,两日后,天澄如镜,湛蓝的底色飘着朵朵白云,烈日照遍大地,盛夏蝉声又起,处处生机。 周翊明醒了。 周子悠守在床边,听到连日大雨缓缓停下,阳光自窗边漏进房间,虫鸣不断,周翊明虚弱地低吟几声,终是醒了。 察觉上方传来动静,几人亦是识趣地没有去打扰,留在堂屋喝茶,准备起行。 周子悠熬了点粥,对赵清絃谢了又谢,为庆祝周翊明醒来,扬言要做一顿好菜答谢,要几人多待一天。 他忙得不可开交,脸上却是这两日从未显露的笑意。 周翊明只知有人救了自己,盘跚下楼,视线落到赵清絃身上,还没来得及细问状况,外面便传来零星脚步声,顿时被吓得瑟瑟发抖。 “别过来……不要碰我……” 少年微弱的求饶声在这屋里格外响亮。 周子悠闪身将他搂在怀中,安抚道:“叁弟别怕,我不会再让人伤到你。” 沐攸宁和澄流早已跑到屋外,赵清絃瞧了眼周翊明,淡声问:“为何惧怕?” 周翊明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抖得更厉害,周子悠更是一头雾水,两兄弟自家中逃走,本以为已无后顾之忧,这才察出不对劲,问:“叁弟!你到底怎么了!” 奈何周子悠怎么问怎么哄,周翊明都铁了心不再说话,低声啜泣。 赵清絃觉得无趣,听到外面已然平静,抬脚就往外去,只见沐攸宁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尸身,遂问:“有何不妥?” 一旁的澄流却指着树干深陷进去的掌印,向他抱怨些毫不相关的要事:“沐姑娘的功力也长进得太快了吧?” 说巧不巧,这头才刚平息,那边就有村民齐齐聚来,领头的还把官差带来了,冷清的茅屋顿时热闹起来。 “杀人了!” 看清倒在地上的人后,其中一位村民大声喊了出来。 “大人!请刘大人拿下那几个杀人凶手!” 另一名男子急忙主持大局。 这茅屋建在村子深处,与村内其他屋子显得格格不入,平日也没什么人会经过这里,澄流便没想到会闹得人所共知,他茫然望向赵清絃,问:“动静也不算大吧?” 赵清絃轻笑,压低声音问身旁的沐攸宁:“沐姑娘要先逃吗?” 沐攸宁当知晓他是有主意的,否则也不会冒雨来到这偏僻之地,故她笑瞇瞇地问:“小道长有什么有趣的想法?” “算不上有趣。”赵清絃冲她一笑,道:“我想去一趟牢房。” “小道长,你这就不诚实了……”沐攸宁语调轻快,戏谑道:“分明是有趣得很啊!” 赵清絃借机将她搂进怀中,垂首在她耳畔嘱咐几句作提醒,冷不防想起她当初走得那么果决,心中一凛,问道:“沐姑娘会回来找我吗?” 沐攸宁玩心大起,故意捉弄他一番:“那可不一定了。” 赵清絃搭在她腰间的手仍未松开,然刘仲洋的视线屡屡投来,沐攸宁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下便拉开两人的距离,只剩赵清絃一人在原地胡思乱想,时不时用余光打量澄流,想让他也混进牢房去。 澄流被看得头皮发麻,默默在思考自己到底何时惹了赵清絃不快,眼看他无意明言,惆怅地叹了口气。 第四十三章俏公子 被村人敬重的刘仲洋按住腰间大刀,压下心底在见到赵清絃后涌起的异样感觉,一言不发地走到叁具尸体前查看。 战了十数回,最后皆被一掌致命。 刘仲洋确信自己是和村长第一时间赶来此处,他没看到是谁下的手,同样的,除了从茅屋出来的几人,也没其他人能知道当时情况。 单凭衣着打扮,他只推测地上几个刺客为恒阳教的人,然此事牵连甚广,尚不敢妄下定论,刘仲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树干微凹,有着一个叫他无法忽视的掌印。 寻常习武人的出掌力道平均,掌印依据内力均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而眼前这个—— 刘仲洋惊道:“这里竟有沐瑶宫的邪徒?” 此言一出,哗声四起 “莫非……莫非是茅屋那人?” “我就说怎会无缘无故到我们村里,定是有阴谋!” “还说是和弟弟一起逃出来,除却头几天,之后都没再见过人,定是被他拐去的童子,为蒙骗我们才讹称是兄弟!” “那小孩不会已经被他杀了吧?” 甚至有人抱起孩子就跑走,喊道:“别妄想能害我儿子!” 沐瑶宫心经着重身法,以灵巧为主,多半赤手空拳上阵,不擅武器,故而渐渐衍生出一套能被人所辨识的招式。 习素心秘谱的人,体内真气游走迅速,更利于集中一点的攻击,以掌法为例,力道会偏重在五指,留下的掌印自是掌心处较浅,而指头之处的陷部更深。 沐攸宁上前几步,笑问:“巡检大人,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刘仲洋惊讶地问:“沐瑶宫的人是你?!” “正是。” 未待刘仲洋有所反应,村民的骂声骤停,得知冤枉人后,很快又转移怒意至沐攸宁身上,怨声又起。 沐攸宁望着围观的村民,自是看穿他们只欲找个由头打发外人离开村子。周氏兄弟住在这里纵有不愉快,然有稚弟要顾,有一个安身之处总比没有要强,当然不能让村民得逞。 她抿唇一笑,乖巧得像头无害的幼兽,软声向众人提问:“有人袭击村子,恰巧我借住周公子家中,难道就不该出手相助?” 刘仲洋听得眉头紧皱。 云州是没多少稚童被拐的案例,可其余州县却是愈来愈多,尤为近半年。眼前这小姑娘并不像常居云州,加之武林大会乃江湖盛事,她多半是打算趁早赶来云州好占一席位。 虽她口中说得正气凛然,但按照以前接触过的沐瑶宫人来推测,不能排除外地童子被拐的案件与她无关,说不定是她在途中狩猎一番的结果。 周子悠扶着周翊明走了出来,就这样站在门前,样子虚弱无比。 刘仲洋看向那两兄弟,心下一惊,难道这两个小兄弟是她的目标? 连绵大雨正巧遇到不能自保的两兄弟,难怪她忍不住出手。 刘仲洋一心记挂近年听来的案件,愈发确信心中的判定。 按理说武林中人再是声名狼藉,在没有实证前也不能押进大牢,只眼下情况略有不同,她既承认了是沐瑶宫的人,即使那位小兄弟被吓破了胆不能作证,单凭地上的尸首也该让她到牢里候审。 别的他还不能断言,可他是为了捉什么人而来到这里,却是记得清清楚楚。所谓采花大盗仅是对外的借口,那是沐瑶宫的人啊,这姑娘极有可能是那人的同党! 云州的人向来都对沐瑶宫有所警剔,每回有案件发生首要都会联想沐瑶宫,可每回传出的流言都被官府强压下去。 知州当是知晓此事。 他也是放任恒阳教坐大的同伙,虽无实际参与,可作为父母官,袖手旁观已经是一大错误,更莫说他有帮忙掩饰罪案。 知州怕沐瑶宫人四处寻找稚子,害了他在云州的政绩;又怕对沐瑶宫不利的传言在云州散开,会得罪恒阳教,继而丢了性命,故只宣称是有采花大盗,藉以安抚民心。 百姓是被蒙在鼓里,却又不是个个都是傻子,不少人都能联想到采花大盗所采的,并非“娇花”,更准确来说,是“嫩草”。 刘仲洋虽不认同知州的隐瞒,可也无力改变,只想着要尽早把人捉拿,免去有人遭毒手。 这些年他接过不少杀人案,当中多的是沐瑶宫修者在采阳后直接把人灭口,手段极之卑劣。 尤其是在牢里蹲着那个,视男子为玩物,却从未留下灭口的证据,手段高得很。既眼前这少女也同是沐瑶宫人,怕是与那人一样四处作恶。 这般想着,他瞬间有了定夺,横刀护在周翊明身前,厉声道:“妖女,随我回衙门受审!” 沐攸宁听话地伸出双手,并无慌乱,任他用绳子绑着自己,不曾反抗。 刘仲洋待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也知道这两兄弟是外来客,家中遭了变故才求到村里,可村人待他们实在不算好,只把二人安置在村尾的破房子,命苦得很。 他怕周翊明尴尬,先把村民赶回各自家中,才弯着身子道:“小兄弟别怕,若你真是受沐瑶宫的人欺压,我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周翊明被他一说,更是害怕了,像被勾起什么不堪回忆,埋在周子悠后背呜咽未停。 “我把尸首运回云河城,将她扣押起来,若要提告,即管来城里寻我。”刘仲洋怕把人逼得太紧,便对周子悠道:“过后找不出证据,我只能将她放了。” 周子悠不明白刘仲洋是如何得出这结论,周翊明刚醒来不久,且他对叁弟几乎寸步不离,便是那姑娘真是沐瑶宫的人,先不说她有无意图,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这些行径吧! 想是这么想,可他还是喏喏应下,打算过后再详细问周翊明,尽早给予答复。 刘仲洋看着澄流,刚要开口,便听沐攸宁道:“人全是我杀的,刘大人别想要冤枉好人。” 以前在外办差时,他曾与沐瑶宫的人打过交道,那些人不负邪道之名,坏事做尽,一言不合就动手,却不担罪名,溜得比马车还快,故当沐攸宁堂堂正正地承认,他颇觉意外。 沐攸宁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单纯是觉得自己已进牢狱,纵然男子那边无法探查,可赵清絃身边也不能没人保护,这才主动揽下所有事。 “好。”刘仲洋思忖半晌方开口应下,拉着她手上的绳子便要把人带走,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已几度朝周翊明的方向望去,终究没忍住低喃出声:“这么小的孩童都能下手,可真是个混蛋。” “刘大人,其他罪名我都能认,这禽兽所为就别了吧。”沐攸宁听得清楚,停下步伐,扬起下巴向赵清絃的方向指去,昂首挺胸地道:“再说,那才是我采的俏公子。” 一直站在旁边看众人闹腾的赵清絃笑得开怀,毫无阴私被揭的怒意,提醒道:“你这算是认罪了啊。” 沐攸宁恍然大悟:“对喔。” 犹如惊雷落在耳边,一时之间叫刘仲洋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他虽认不出赵清絃的道号,可看着一身仙风,只当作他是碰巧和沐攸宁借住此处,万没想过二人竟是相识的。 难道……东风道观和沐瑶宫有所勾结? 刘仲洋神色微敛,暗道这回定要取得知州首肯,去东风道观彻查一番。 第四十四章牢中话 沐攸宁是最先到达云河城。 她跟着刘仲洋进城,很快有人向她取了供词,没有用刑,没有提审,验完身就直接被扣上脚镣扔进牢房。 虽住的地方并非客栈,常人也不会乐意停留在此,沐攸宁仍是一脸好奇地环视四周。 这牢狱地方极大,以中间的廊道作分隔,男女异狱,各占一侧牢房,每间牢房关押约十人,沐攸宁靠在栏边,几乎看得眼珠都掉了,还是没看到尽头。她待的地方倒是接近入口处,许是因为这边囚禁的都是候审犯,待的时间不长,没什么难闻的气味。 周遭寂静无比,衙役摇骰的声音格外响亮。 纵是在州狱,衙役也是一贯的懒散,只要没人闹事便不多加看管,耗了大多时间在聚赌消闲。 沐攸宁在这里安静待了一晚,睡了个好觉,次日醒来才开始细细观察周边的异况。 无他,牢里状况虽不差劣,可灯油照亮的地方始终有限,饶是她眼睛瞪得极大,也难单靠放得远远的油灯和窗外漏进的月色看清每个人,便乖乖待到白日再作打算。 她吃着冷饭,不时与衙役搭话,摸清他们的巡查时间,悠闲地度过了好几天,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邻室的一名女子身上。 说实话,她并没有把握。 在牢里的人大多都披头散发,她只是觉得那女子面容熟悉,却不是十分确定对方的身份。 毕竟那女子身上毫无内力。 沐攸宁沿着边上悄悄挪动身子,抱膝坐下,靠在栏边,轻唤对面的那名女子:“姑娘?” 那女子轻轻撩开眼皮,瞥她一眼又闭上了。 沐攸宁低声再唤:“前辈。” 那女子抬头盯着沐攸宁,声音沉哑,问道:“怎么?学艺不精被捉进来的?” 沐攸宁眨了眨眼,讨好笑道:“可不是嘛,前辈,最近官府抓得紧啊。” “说谎。”女子笑得吊儿郎当,屈起一膝,左手搭在膝上,道:“你这小姑娘能练到第四重,也算有本事。” 沐攸宁弯着眼道:“我都双八啦,不小。” 赵清絃说要进牢打听的时候,她没思考太多,一是觉得机会难得,溜进去耍耍确是有趣的体验;二是想着牢里环境差,怕他会憋出什么病,便主动揽下代他一探究竟。 女子听到她才十六就已能练至第四重,更觉奇怪,察觉到她出神,开口问道:“你该不会是用了他们提供的童子吧?” 来了。 沐攸宁定了定神,瞬间与赵清絃的提点联系起来。 起初,恒阳教与沐瑶宫的名声可谓天壤之殊,可忽然之间就说两者有所关连,更过份的是一杀手流派竟奉其为信仰,若个中没有阴谋,怎么都不在理。 稍一细想,能让沐瑶宫的人甘愿为其卖命,基本上只有童子能成为最大诱因。而结合西殷多个州县都有稚童被拐的案例,恒阳教所占据的云州却能独善其身,若非有意为之,便只能是他们视云州为据点,并与官府相互勾结。 恒阳教与沐瑶宫牵扯极深,当中如果有官府横插一脚从中获利,那监牢必定是官府能提供童子的好地方。 犯人有异于稚童,不需怕他们会逃走,也不看重年岁,只要确认是童子之身便可,比起亲自去拐人,这风险无疑更低,便是有家人闹上公堂,也能推托是牢里病逝。 赵清絃说,周氏兄弟并非姓周,而是与他同族的赵姓。 他看出周翊明身上曾有微弱的法力,虽是旁支弟子,一但发现身上有法力,也会被送到国师府,耳濡目染下,不可能对逐魂术毫无还手之力。 赵清絃为了验明他身上还剩多少法力,还特意了支开周子悠。 结果也如他所料,不过周翊明遭了毒手,本就微弱的法力也无法像赵清絃操控自如,若不出手相助,今生怕是只能当个平凡人了。 沐攸宁还没想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也知不论是官府,恒阳教甚或是沐瑶宫,这几者的关系纠缠不清,若想寻得事实,当即要逐一排除。 既有杀人一事,那便先行探下官府的底吧。 沐攸宁故作惊讶地看向女子,吞吞吐吐地移开视线,顿了顿,意识到装模作样之态对她多半不会成功,便改而单刀直入,问:“是说……恒阳教?” 女子饶有兴致地望着沐攸宁,没想到她还算识趣,反问:“不然呢?” 果然是恒阳教。 沐攸宁皱着眉头,盘算该怎么套话,最好的方法当是说一半藏一半,七分真掺叁分假,可这牢狱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她捡起几根稻草搓成球状,向衙役的方向弹去,桌上的灯油翻倒洒出,顷刻乱成了一片。 沐攸宁笑得乖巧,问:“前辈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 女子抱手看戏,懒懒地挠着下巴,道:“你猜。” 未待沐攸宁回答,她又继续说:“既你来到这里,就代表他们派你来捉我回去了。” “前辈,你错了。” 女子挑眉问:“你不是拜在恒阳教的人?” 衙役反应得快,阻止了火势蔓延,可四溅的灯油依旧未扑灭,牢里叫喊声顿时随火光一同明亮起来。 女子抬头,蓬乱的头发散到两侧,露出大半张脸。 沐攸宁这才能把她瞧得更仔细。 女子约莫叁十,眉眼柔和,双手又细又瘦,指端因长年用力而变得僵硬,指头微曲,囚服下却是一副遮不住的姣好身材。 沐攸宁未停止思考,很快就悟出她意有所指。 良禽择木而栖,看来真有不少外门弟子为利之一字甘愿为其效劳啊。 沐攸宁身上的内力虽已足够习至第五重,可尚未与真气完全融合,也难怪这女子会错认她为外门弟子。 她摇头道:“恒阳教比邪教还要卑鄙。” 不料女子听了竟哈哈大笑,认同地猛点头,道:“五年前的武林大会,若是他们有下场参战,怕是没有沐瑶宫的事了。” 忽然提起五年前的事,沐攸宁有些恍神。 这事她是知道的。 彼时她并未成为沐云生的弟子,可这消息传回来后,宫里上下特意布置一番,大肆庆祝,害她忙了好一段时间。 据说赵清絃便是在那届武林大会声名鹊起,同年,恒阳教兴起。 似乎什么都在那年发生,有如火烧丛林,来时猛烈,最后却把盛世一并卷走,仅余残灰。 只是谁也不能小看那余烬。 稍一不慎,足以燎原。 恒阳教不属江湖任何一派,并未插足武林大会,可他们却是挑了武林大会完结后的那段时间,先把《江湖棑行榜》全数买下,随即放出有关恒阳教的消息。 ——千金可求万里无踪。 起初无人猜出这话中之意,直到某天,云河城中筑起高台,台上晾着的,是先任盟主的尸身。 恒阳教说,有人以千金买下武林盟主性命。 显然,他们也成功了。 那句话不仅仅显出他们身手了得,更是让“恒阳教”叁字在人们心底扎根,只需奉上千金,即便对方是武林盟主,也能让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沐攸宁迟疑问:“恒阳教……是与沐瑶宫有过节吗?” 女子好笑地望向她,隔着栏栅伸手去捏住沐攸宁的鼻子,把她扯向自己的方向,低声道:“很简单,不是吗?” “恒阳教的出现是要置沐瑶宫于死地。”沐攸宁下意识地接话。 “咦,你倒比我聪明,我还是被关在这里才琢磨出来。”女子笑意更深,调侃道:“再给你个提示,恒阳教有大量内力高强的童子。” 虽恒阳教对外宣称视奉沐瑶宫,可稍一细想也不难看出这上下关系,实际是对调过来。 恒阳教放言有童子供应,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卖命,而沐瑶宫的人为眼前利益,宁愿卑躬屈膝前去求得童子。 就这样以“收留”为名,一步步地将其掌控,甚至利用各种事件将污水拨到他们身上,例如近年的童子皆遭毒手,例如沐瑶宫人好勇斗狠,滥杀平民。 凡此种种,皆是自恒阳教兴起之际逐渐传出的谣言,及后变为事实。 她自是知道当中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在此之前,她都只当是江湖轶事,猜不准对方的意图便放着不管,总会有解开的一天。 沐殖庭不时会和她说些江湖上的大小事,唯独这恒阳教,他仅提过寥寥几句,以致她再怎么想都想不通两者是如何扯上关系。 沐攸宁挣扎着向后仰,奈何女子力气极大,直至把她的鼻子揪红了才舍得松手。 她无暇去顾那红通通的鼻子,着急地问:“你是说,他们诱使沐瑶宫的人自愿拜到恒阳教,而所谓视沐瑶宫为信仰,是为了令两者扯上关系的幌子,更是为了让杀人的事顺利落在沐瑶宫?”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 沐瑶宫的人被遣散出去,已有历练的倒还好,可一些只熟习心法,从未修练过的宫人却难在短时间内找到童子,而恒阳教趁着这机会与之交易,让他们顶着沐瑶宫的身份为之效力—— 所以澄流才说沐瑶宫仍很活跃。 若要杀的是正道中人,便冠以童子之名,派出宫人杀之;若要杀的是邪教的人,恒阳教自会揽下,来一个为民除害的戏码。 难怪云河城百姓所惧的自始至终都是沐瑶宫而非恒阳教。 “前辈,既你在这里,就代表恒阳教与官府确有勾结吧?” 女子嚣张地看着沐攸宁,以指点了点她的唇,没有回答。 她只不过是知道了恒阳教的秘密,为求保命而顺势留在这里,绝非因这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更不是因为官府以犯人作“酬劳”供给。 沐攸宁暗自思忖,这可算不得是一无所获,得赶快寻回赵清絃啊。 她瞥了眼外面的骚动,笑得狡猾,问:“前辈,我们趁乱逃出去吧?” 第四十五章逐魂术 沐攸宁被带走后,澄流很快便驾起马车进城。 他利落地在城中找了家客栈投宿,把东西妥善安置好,拿着药包去找赵清絃,提醒道:“今日用药浴。” 赵清絃站在窗边,抬手接住澄流抛来的药。 他拿起闻了一下,道:“多添一点。” 澄流怔了怔,惊讶地抢回来,凑到鼻子附近吸了吸,呛得他眼泪直流,不住咳嗽。 他缓了片刻,才道:“你还真当是腌肉啊?这量已是常人用的两倍了!” 赵清絃撩袍坐下,以手背探了探茶壶,水是凉的,眉头轻皱便收手作罢:“反正再多也见不着成效,倒不如让气味更浓烈,权当熏了香。” 澄流如鲠在喉,无法辩驳,只道:“我去买点回来。” 赵清絃未有回答,坐着发愣。 五年前,他便带着澄流来过云州。 当时赵清絃的身体比现在更弱,经不住长时间颠簸,故两人走得缓慢,也不断找地方借住,避免风餐露宿。 在踏入云河城之前,他们就在东风道观待过一段时间,可那时别说有外地人来求仙问道,就连本地人也极少听说过其存在。 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会毫不犹疑地借用观内道人的身份,在江湖上招摇过市。 于是在望名县时,他便向张则彦打听过东风道观的事,却发现不论是张则彦或是望名侯皆对永淳真人抱有敬意,望名侯更明言曾为了世子的病亲自前去东风道观,求助道法高深的永淳真人。 赵清絃不由生疑。 五年前的永淳不过是个清心寡欲的普通道者,身上并无法力,而常人法力皆为天降,要在后天取得就只能是用了什么秘术。 说起秘术…… 驱逐魂魄绝非寻常道者能做的事,其咒言也极之繁复,赵清絃压了压额角,他起初只当是感知错误,可随着马车前行,那异样愈发强烈,最后就被他在这一方小村找到被下咒的人。 这是何故? 赵清絃听到脚步声,便知是澄流回来了。 他刚站起来就觉喉咙发痒,弯着身重重地咳了几声,还没走到门前,双眼一黑就昏倒地上了。 澄流听到房内的声音,深知不妙,急忙踹门上前把人捞起。 “怎、怎么了你?快醒醒!”澄流看到他吐了一地血,慌得手忙脚乱,偏生这人骂不得打不得,只能放轻力度去拍他的脸。 赵清絃徐徐睁眼,嘴角还淌着血,声音微弱:“饿了……” 澄流实在是急哭了,眼下见他好好醒来,怒意顿时便上了来,他吸了吸鼻子,深深吐纳几回方问出口:“怎么回事?” 赵清絃摇了摇头,抬手擦去嘴边的血,道:“备饭,沐浴。” 纵知晓他是在回避问题,澄流却不得不应下,哼了一声便转身去帮他备好所需。 赵清絃整个人缩在浴桶里,憋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 房内的草药味极浓,澄流怕他泡在热水里晕过去,不敢走远,只站在浴桶旁捏着鼻子忍耐,问:“那个小孩真是被施了逐魂术?” “嗯,在他身上用了伏鬼符,确是无效。”赵清絃趴在木桶边沿,笑问:“你看不出他身上的功力是被谁抽走吧?” 澄流思忖片刻,问:“沐瑶宫?” 赵清絃又应了一声。 澄流诧异问:“你怎么看出来?不,这理应看不出来的啊!” “理应看不出来。”赵清絃意味深长地重复他的话,再道:“是沐姑娘说的。” “沐瑶宫的人能看出来?” “嗯。”赵清絃掬起一把水洗脸,再道:“逐魂术本就是靠邪物将人的魂魄拉扯出去,混入的邪气使得内力急涨,可终究是人的肉体,承受不了邪气,很快就身亡。” “可那小子身体却容得下邪气,你那时用的并非招魂术,只是以血作引将邪气渡到体内。”澄流拉过椅子坐下,恍然大悟地问:“你吐血是因为邪气作崇,法力不稳?” 赵清絃颌首笑笑,未等澄流反应过来,又道:“剩下就要等沐姑娘回来才知道了。” 澄流被他的话牵着走,已然忘记要责骂他竟以身躯化解邪秽之物,问:“她没这么快吧?你到底要她去查什么?” “若恒阳教与官府沦为同伙,多半会把犯人作童子之用。若否,便要再寻一寻了。” 赵清絃没多提及东风道观之事,只打算日后有机会才去探索一番,但想起那两兄弟即便年幼,也凭着一己之力逃离了炼狱,向澄流吩咐好些事情,最后又道:“去把那两兄弟护送到衙门,找刘巡检。” 澄流未有应下,忧心问:“你不会有事吧?” “没那么脆弱,安心去吧。” *** “逃?小丫头,你可太小看这牢狱了。” 女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并不相信沐攸宁的话,继续道:“知道在我面前装可怜无用,我倒是喜欢你这般识时务的性格。” 少顷,她伸手抓着沐攸宁的衣领,敛起笑意,道:“可是,别认为我多提了两句就是相信你了,在这里我尚且能保命,一旦与你逃出去,这云州处处都会是我葬身之地。” 沐攸宁知晓她说的并非难以逃脱,而是指暗处监视的人在她踏出这牢房的瞬间,会毫不犹豫地取她性命,于是反手轻抓在对方手腕,甜甜地叫了声:“师叔。” 女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虽不知师叔为何失去一身功力,可十指僵曲不能全直,容貌不老,都是我们沐瑶宫嫡传弟子才有的特征呀。”沐攸宁顿了顿,笑意更甚:“而且你跟师父长得很像!” 沐蝶飞很快平伏了情绪,问:“你就是师哥的关门弟子?” 沐攸宁笑瞇瞇地点头,果然没认错,她是师父的亲生妹妹,两人当年一同拜入沐瑶宫,最后宫主之位传了给师父后,沐蝶飞便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她是在沐蝶飞离开后才拜入沐瑶宫,在此之前,两人根本没见过面,原以为要多费唇舌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的身份,可听说这位师叔心思单纯,只需引导几句就会轻易相信别人。 沐攸宁不欲多作解释,干脆赌了一把:“师叔不相信我没关系,可就算你武功尽失,也不是甘愿受制的人;被诬蔑了仍旧死忍,也并非沐瑶宫的作风。” 沐蝶飞不客气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小姑娘一双桃花眼在昏暗的灯光下仍如星明亮,忆起沐云生的描述,遇见她时已是个小美人。几年过去,窈窕的身姿不靠华服相衬,时而抿唇含笑,言谈间落落大方,直率而透澈。 即便身处牢狱满是戒心的沐蝶飞,在她凑上来搭话时也不禁与之亲近。 此时见她竟能猜出事情全貌,心中愈发惊喜,好感大增,顿时忘了不能轻信别人的道理,笑道:“师哥曾与我说收了另一个好徒弟,果然不错!” 沐攸宁听她提起沐云生,望向天窗,愣了半刻。 沐蝶飞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见她无甚反应,追问:“你有好办法?” “没有。”沐攸宁回神,答得坦诚,手心攥着好几颗刚弄好的草球,自信地道:“沐瑶宫不习任何武器,不就够了吗?” 沐蝶飞点头催促道:“好!且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学了些什么!” 沐攸宁在头发扯出一根铁丝,嘻嘻地笑了出来:“多亏他们查验不严!” 两人在牢里安份了数天,而那日的失火因草球被烧掉,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衙役们只当作一场意外,这几天虽增加了巡查的次数,然在巡查无异后便放松了警觉,晚上再度放肆起来。 其中一名衙役摇着骰怂恿别人掏钱,有埋头喝酒的,有大声吆喝的,牢里故态复萌。 沐攸宁以铁线解开脚镣,动作极轻,移开沉重的脚镣时,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她趁着一名衙人经过时,伸手偷走他腰间的钥匙,动作极快,无人察觉。 窗外传来梆声,时至叁更。 看守的衙役喝得迷糊,有一个直接伏在桌上睡去,其余的笑闹着继续下赌注,就像根本没有过起火一事。 沐攸宁紧盯着聚赌的几人,迅速扔出草球,她没学过点穴,便瞄准衙役的命门射去,飒飒几声,睡着的那人顷刻被惊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息间就被最后的草球击中,昏倒在地。 牢里大多的人都睡着了,便是没有,亦鲜有注意到她的动静,沐攸宁极快地打开门锁,确认衙役们皆失去意识后就在他们身上摸出火折子,最后才回到邻间背起沐蝶飞往外走去。 这牢狱建得深,沐攸宁只能运以轻功跃到上方避开衙役,快走到出口时,沐蝶飞忽地开声问道:“小丫头,师哥可曾有提起过我?” “提过一次。” 沐云生喝得烂醉时曾经拉住沐攸宁抱怨了整整一宿,只是当中的事她也不好现在提起,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愈往外走,看守的人愈多,沐攸宁蹲在楼梯口,外面有几个衙役守着,还有几个正绕圈走动,无法在不惊动更多人的情况一并把人拿下。 她守了一刻,大概摸清几人巡防的轨迹,趁住仅有的剎那空档,没有半点犹豫,稳稳逃去。 沐攸宁背着她在月色下奔走在房顶,问:“师叔,你到底被谁威胁了?又是何人要取你性命?” “教主。”沐蝶飞拼命思考,她得罪的人不少,但严重得要取她性命,叫她束手束脚的,大约只有恒阳教了:“我没见过,最初是听说恒阳教有童子可用,想去会一会他们,不料那些童子通通都有问题,若非我是嫡传弟子,内息雄厚,早就是个死人了。” “童子有问题?” “他们找来一道能将人内功急增的方法,这秘术能令人的内力在一个时辰里增长数倍,及后在半日内慢慢衰退至死。我强行压住横蛮乱冲的内力,也因此令五感受损,若再不寻医,大概……就完了吧?” 又是秘术。 沐攸宁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沐蝶飞,难怪她讲话时双目偶有失距,声线也像有损伤,略带沙哑。 是赵清絃提出要到牢里一探究竟,亦明言有令他在意的术式,只是,恒阳教在童子身上施行的秘术,到底从何而来,与赵清絃说的有多少关系,又是谁人能像他那样行这逆天之道? 说到底,恒阳教把童子视为消耗品,用作酬劳后就随意抹杀,先不论这行径是否恶劣,那急涨的内力来得猛烈,得来并非正途,童子固然会受不住令身体衰退而亡,可沐瑶宫的修者也不见得只有好处。 “修者与该些童子双修后,有可能被暴涨的内力冲破脉络,不需素心秘谱也能习得第五重或是更高,但更多的是因压制不住这霸道的内力,最后五体炸裂。”沐蝶飞修炼多年的内力同样毁在他们的暗算里,她自嘲一笑:“这回真是马有失蹄。” 沐攸宁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问:“师叔是被抓了什么把柄?” “是……”沐蝶飞默了默,徐徐开口:“你师兄。” 沐攸宁脚下一滑,狐疑地问:“师叔别是认错人了吧?” 沐殖庭满腹坏水,哪会轻易掉进陷阱啊? “认没认错,还要去看一趟确认。”沐蝶飞伸手刮了她脸颊一下,嬉皮笑脸地道:“我的好师侄呀,这不就有人来带路了吗?” 第四十六章情朦胧 云河城的夏夜幽静无声,澄澈的天幕闪着银光,才刚散去的暑气又随星河汇聚,气氛愈发沉重。 沐攸宁背着沐蝶飞往城中最大的客栈奔去,走至半途,发现身后杀气愈来愈盛,就连五感消退的沐蝶飞也能清楚感知。 两个头披面罩的黑衣人步步紧跟,沐攸宁稍一回头瞧去,继而跑得更快。 沐蝶飞毫不慌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双脚夹紧她腰腹吶喊助威:“来!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沐攸宁一手把她往上托了托,另一手向已逼得极近的两名黑衣人运劲推出掌风。 掌风从那二人之间穿过,擦过披风,扬起面纱,周身拢着杀意。 未待沐攸宁看清他们的容貌,其中一名黑衣人便已欺身上前,朝她右腰出拳。 沐攸宁后挪数步屈起右脚以膝抵住拳头,瞬息锁紧脚踝上踢,来者的肘部传来骨裂之声。 她并未松懈,眼见黑衣人的右手就要擒到沐蝶飞的脚,她却是不能再退,身后杀气腾腾,这一退便会直直撞上那柄剑了。沐攸宁咬牙送出几掌,黑衣人当即收势,不再捉沐蝶飞的脚,以右手抵住攻击,两人暗暗运劲,脚下的房瓦被震得滋滋作响,掀起尘沙。 沐蝶飞攀在沐攸宁身上,看到她竟松开了双手,吓了一大跳,立马牢牢地环住她颈脖,嚷道:“欸欸丫头!别把我掉下去了!” 沐攸宁再是有锻炼,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本也没经历过几场对仗,此时要顾及背上的人,实在难以放开手脚。猛地被沐蝶飞缠住颈脖,她几乎是被勒得窒息,迎面就是敌人,她无计可施,不得不憋着一张红脸推掌而出,待逼退对方才收势把人往上托,趁间隙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尚未来得及埋怨,沐攸宁便感到身后那股寒气不降反增,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没有回头,朝右后方用力一蹬,只听另一名黑衣人捂着肚子嚎叫,剑未脱手,却已是半跪在地,再难发力。 身后那黑衣人面罩有血滴落,前方那人竟对此视若无睹,尽管废了一只手,仍是不屈不挠地以近身战斗,每招都藏着浓厚的杀意,在这热气腾腾的夜里添了阵阵凉意。 沐攸宁既要凝神应付对方难缠的招数,又要顾忌身后会否有剑偷袭,大气都不敢喘。 她背着沐蝶飞战了十数回,已然折了对方的一手一脚,剑也破碎不堪,可两人依然没有要退缩的意欲。 沐蝶飞观察几许,眉头紧蹙不舒,开口直问:“小丫头别是心软了吧?” 沐攸宁紧抿着唇,不敢回答。 算不得心软,只是那两人一位是流落在外的外门弟子,另一个是待他情深义重的男宠,沐云生曾说过因自己的任性而负了沐瑶宫上下,若非必要,他仍是会留手的。 所以她才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好自是把麻烦直断去,可她又不想沐云生知道后会难过。 沐蝶飞戳了她脸颊一记,道:“师叔的话你听吗?” 沐攸宁不再迟疑,点头出击。 这次她不再留手,纵是没学过点穴,活人的几个大穴在哪里还是清楚的,沐攸宁直攻向两人的命门,再看不出方才处处受制肘的模样,身法敏捷不少,那两个黑衣人连她的裙脚都抓不住。 沐蝶飞也察出她的转变,对她一身武功满意极了。 甩掉杀手后,沐攸宁并未停歇,直接往云河客栈奔去。 沐蝶飞好奇地问:“你现在所寻何人?确定能相信?” 赵清絃的身份特殊,沐攸宁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好应她一句:“能信。” “是你的男宠?” 沐攸宁诚实道是,却不知这话在沐蝶飞眼中激起无限猜测:“这么快就收为男宠,你很喜欢他?” “什么是喜欢?”沐攸宁不假思索地问。 这自然是问错人了。 沐蝶飞贪图享乐,处处留情,怎么说得准? 况且,她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她见识过姨娘所言的喜欢,是为求得日后安稳,甘心下药迷惑对方;沐云生口中的喜欢,是应下男宠求他独宠一人时,依旧为了功力有长而寻来童子;董倬行的喜欢,是无法带对方脱离苦海,选择仓皇逃去,独留对方面对种种苦难。 喜欢一个人,到底该如何明辨? *** 静寂的窗边忽而传来动静,赵清絃闻声坐正,警惕地望着窗户被谁小心翼翼地打开,继而是两道人影逐渐清晰。 澄流动作粗鲁,断不会这般蹑手蹑脚。 沐攸宁在赵清絃的期待中背着沐蝶飞翻窗而进,稳稳落地,与他相视一笑。 银白的月光自窗外照落,沿着她的轮廓细细描绘,彷佛在身上蒙了层细碎的雾气。 赵清絃失神一瞬,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你回来了。” 沐攸宁心情极好,欢快地应他一声便把沐蝶飞放下,赵清絃此时才看清楚两人身上的囚服,瞬间被逗乐了,不由笑出声来,问:“你真的逃狱啊?” 清润的笑音在夜间尤为清晰,沐攸宁应声望去,觉得此时的赵清絃似乎开朗不少,寻常被刻意藏起的少年意气如窗外月色,在云雾消散后更是悦目。 能成功躲开重重守卫自牢狱逃出,无疑是她武功有所长进的证明,确实叫沐攸宁得意极了,于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骄傲:“嗯哼!你可要把我藏好了!” 赵清絃见状更是笑得开怀,他披好外袍下床走向沐攸宁,屈指揩去她脸颊沾上的灰尘,应得无比认真:“好。” 沐蝶飞在旁边谨慎地打量赵清絃,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一丝异样,却反被两人的相处弄得哑口无言。 沐攸宁对此毫无所察,斟了杯水给沐蝶飞后便去包伏掏出两身新衣,拉着她绕到屏风后换了。 赵清絃点上灯,唤人送了两桶热水,回头对二人说:“先洗净再换。” 她们自是没有异议。 许是长期烧着水,没等多久就见人抬着两桶水上楼,赵清絃怕有不妥,欲先行回避,被沐蝶飞一把擒住了手,语气恼怒:“想去通风报信?” 赵清絃不解地望着沐蝶飞,却也没打算挣扎,任对方将他拉回房里。 沐蝶飞反手关门,呯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关上,赵清絃皱了皱眉,比起向他警示,这声量之大倒可能先惹来旁人的注目,然未待他出言告知,又被对方的一句话堵了回去:“就在这里呆着!” 赵清絃一头雾水,面上却平静依然,他悄悄把视线越过沐蝶飞,看到沐攸宁朝自己点头暗示,便脾气极好地笑了笑,回话道:“但听前辈所言。” 因两人闯得急,房内只燃着一根蜡烛,映在屏风上的人影倒因黑暗变得暧昧起来。 赵清絃又躺回床上。 等待确是件枯燥难捱的事,他余光一瞥,只见屏风的黑影晃动,沐攸宁更衣沐浴的动作依稀能辨,纵使这样的距离只有朦胧的剪影,却远比赤裸裸的诱惑更能叫人生出遐想,难以平静。 赵清絃心头一颤,自嘲地别开了脸,长吐浊气试图平息某处的异样,暗道君子难当。 第四十七章抵足缠(上) 沐蝶飞迅速冲了身就换上新衣出来,她对赵清絃仍存怀疑,只想快快与之对质。 赵清絃听到声响便坐了起来,被沐蝶飞上下打量也毫不慌乱,端着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介绍自己。 还是沐攸宁不习惯这气氛,抱着两人囚服来救场,赵清絃站起来接过囚服,捏了个诀,很快便见有火自上面燃起,火光立马将其吞没,连一点灰都没留下。 沐蝶飞来回扫视两人,最后拉着沐攸宁坐下,拿起桌上的大饼开咬,目光又落到赵清絃身上。 她行走江湖多年,纵有沐瑶宫所习心经辅助,然现下五感稍退,辨认内息的能力已不准确,若非赵清絃刻意使诀,有心向她坦白,只怕她仍会继续猜度未停。 沐蝶飞缓缓将视线落在沐攸宁身上,试探道:“丫头啊,你这运气真是极好。” 沐攸宁眨了眨眼,她当然看出沐蝶飞并非真心称赞赵清絃,可心底无疑视两人相遇为一桩好事,是以她用力点了点头,笑道:“是吧!” 沐蝶飞伸手挑起赵清絃下巴,语带调戏地道:“小子,你要来服侍我么?” “前辈。”赵清絃微微抬头,不疾不徐地回话:“我是她的人。” 沐蝶飞毫无压力地问沐攸宁:“丫头,把他让给我如何?” 沐攸宁脑袋一歪,答道:“这当然要问小道长的意愿呀。” 闻言沐蝶飞扭头看向赵清絃。 赵清絃觉得好笑,才张唇便觉胸口发闷,像被重石压住一样,连咳几声都未能缓和,他顾不上壶内都是凉水,斟了水就灌下去。 片刻,他才抬眸回视,抹去嘴角的血,黯然道:“请前辈恕罪,赵某身体羸弱,实在是不能人道。” 按理说这“行”与“不行”为男人大忌,偏他一副坦荡正直的模样,本来的十分猜疑倒让沐蝶飞添上几分困惑。 不过,对方拒绝的意思亦很明显,沐蝶飞轻哼一声,未再言语,改而把视线落到窗外的月亮。 沐瑶宫的人向来为世人所唾弃,哪怕他表现得对沐攸宁千依百顺,也只能说他是一时的情意上头,甚或将自己的目的藏得够深而已。 赵氏一门,尤为国师那派的名声向来不好,皆奸刁多计,过往不少友人在前去求助的路上有去无返,以致沐蝶飞对眼前这少年实在生不出好感,这才在对话间试探一二,想在他身上挖出什么把柄,好让她用以威胁。 说实话,她并不相信赵清絃。 沐攸宁自是猜不出她心中顾虑,她只觉得几日未见,赵清絃眼底那片乌青刺眼得很,房间的药味比寻常要浓。 忆及方才他咳得咯血,该不会真的身子有损吧? 沐攸宁抬脚向赵清絃的小腿勾去,似在悄悄地问他身体是否安然无恙。 逃狱一事乃心血来潮,不论沐攸宁或沐蝶飞皆只穿着囚服赤脚而来,是以,在触及赵清絃大腿的当下,两人身体一僵,不仅因为轻薄的布料隔不住对方的温度,最叫他们失措的是——她竟把脚落在了他两腿之间。 赵清絃哪猜得出她会来此一手,他欲盖弥彰地灌下几口凉水,结果才刚止住的咳嗽再又复始,叫沐蝶飞嫌弃得把椅子挪远了些。 沐攸宁无法解释为何位置偏移得厉害,本只欲轻轻勾上他的小腿,怎料在无法视物的桌下会误判距离,连带方向都失了准,她抿了抿唇,心底是清楚不该再放肆下去,也不能刺激他,然赵清絃那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实在是叫她按捺不住,长腿一展,便在他身下贴得更紧了。 贴身的衣物料子柔软,她足尖一挑,撩开了赵清絃的下袍,滑入腿根深处磋磨,灵巧的趾头隔着薄布勾勒出形状,不过轻抚一二,他眼眸已染满情欲之色,连带久歇的欲根亦逐渐苏醒,沐攸宁眉梢一扬,似在问他怎敢信口胡诌。 两人仅有一层布料的距离,沐攸宁放轻了动作,饶是如此,磨蹭之下衣料依旧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稍稍用力,把那物踩在脚下,隔着衣料反复抚弄,方才还在犹豫的东西紧贴着她前掌高高翘起,彷佛要顶穿隔绝两人的那块布。 沐攸宁笑吟吟地看着赵清絃,既没有为刚才的话作圆场,也没有停住下方的动作,玉足横在他腿间恶劣地挑逗,她的笑意过于张扬,总能叫赵清絃生出些荒谬的念头,亦甘愿为之实践。 譬如对前辈视若无物,面上一副端庄公子的姿态,却在这狭窄的空间放声喘息,定能惹得那始作俑者心痒不已。 在欢好一事上,赵清絃惯来不善忍耐,他紧咬着唇,身下涨热难耐,晶透的液体不受控地外溢,喘叫与欲望一样叫人无法抑压,细碎的呻吟自齿缝漏出,沐攸宁则是托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食指轻按在唇上,以口型下达独对他一人起效的命令:“别出声。” 赵清絃以手掩口,冷水滑过喉咙非但没有缓解那阵不适,反倒刺激得他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眼眶发红,像是要把体内所有东西全数呼出似的,喘息愈渐粗糙。 裤面已然湿了一片。 赵清絃憋得艰辛,可亦如他所料,这副克制忍隐的模样确实很讨沐攸宁欢心,只见她得意笑笑,也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咽下喘声,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装得一脸正气地问沐蝶飞:“师叔,你刚才意思是师兄被恒阳教的人抓了?” 沐蝶飞藉微弱的烛光打量赵清絃的脸庞,模糊的视野里仅现出一张苍白的容颜,而对方因咳喘太过致使脸泛潮红,她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他对沐攸宁的情意孰真孰假。 反正对上这平白无故都能咳得像丢去半条命的人,便是真动了什么不轨意图,凭沐攸宁的身手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沐蝶飞瞟了短案上的熏香一眼,房内该是药香四溢的,她皱起鼻子用力吸了几遍,却只能嗅到极淡的药味,她吊儿郎当地掏了掏耳朵,目光再度投向窗外月色。 第四十八章抵足缠(下) 天上明月,似乎比几日前看的更显朦胧。 沐蝶飞深知眼下并非寻医治病的好时机,故没有提起这事,而是懒散地撑首在桌,顺着沐攸宁的话细细回想,道出更多她所知晓的事。 “两个月前我在云来茶楼遇到恒阳教的人,他们正要招揽我为其效力,那时我算了算,距离武林大会还有大把时间,倒是能去消遣一番,说不定还能救回些迷途知返的小弟子,没多想就跟他们走了。” “到了恒阳教,他们的副教主前来迎接,列出好些条件邀我为他们所用,我假意应下,可没想到自踏入浮石塔,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 “房内燃了迷香,虽混夹了别的香料,可我早有警剔,不难察觉香气里的异样。他们把我带到房外便撒手不管,我憋着气欲撤掉迷香,未料炉子做了手脚,在扑熄的瞬间大量粉末扑出,最后还是晕过去了。” 沐攸宁见她开始沉默,只好看向赵清絃,静静等待。 不看还好,这一眼看去,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寻常的赵清絃虽面无血色,可哪会像现下这副病重的模样,两颊绯色如霞,双唇红得像火,嘴角的血任他如何去拭也擦不净,沐攸宁迟疑半晌,忧心是自己撩拨得太过,刚要曲膝收腿,赵清絃的手就已搭了过去,扣住她的脚腕,挣扎不得。 手是凉的,可他的眼神却是灼热无比。 沐攸宁和他对上眼时便已了然,心神稍定,拿起大饼慢悠悠地啃着,压着气音问道:“为何这么严重?是没睡好吗?” 赵清絃没再咳嗽,亦未再咯血,一整个有气无力的模样,带着鼻音软软地嗯了声。 两人刻意藏起话音,沐蝶飞并未听见,她揉着额角缓了缓情绪,接着道:“后来,那副教主便来了,趁我身上药力还在,夺去我多年修为。” “我四肢无力,察出体内还余下少许内力,便运真气化去药效,未料在这过程中会反被蚕食殆尽,换来的仅是清醒的时间比他们预想早一些。幸而那副教主完事后毫无顾忌地在房内谈起要事,我方能装作昏睡未醒,得知他们私下各有勾结的消息。” “直至他们把我绑到囚室,我才敢睁眼查看四周,囚室逼仄,湿气极重,里面的人意识几近涣散,独一人能清醒回话。” “他才刚开口我便认出是庭儿,纵料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更没料到我俩会被困在同个囚室,可既知晓恒阳教使了何等手段,当下之急自是要救回宫人,我只将一切告知庭儿,他却听得心惊,直言我们要尽快将秘术之事传出去,否则宫人会有危险。” 沐攸宁直觉不对劲,可那念头才起,很快又被什么堵了回去,她稍稍一顿,方再追问道:“他们谈的是?” “恒阳教与国师连手了,目的是你身边这小子。”沐蝶飞轻叹一口气,她逃出后原就是打算寻故友帮忙找赵清絃,再不济亦要让世人知晓恒阳教非明面上的中立,然这两方势力之大终叫人惶恐,那一个个旧友均摇头拒绝,好些的置若罔闻,更甚有被利益蒙住双眼,对她拔剑相对,反目成仇。 彼时她五感渐失,不得已下只能躲进牢狱静养保命,盼来转机。 “小子,你知道了这么多可别打算全身而退,必须要助丫头救出她师兄!”沐蝶飞趁机威胁赵清絃,只是现在没了内力,说出的话毫无杀气,她没信心赵清絃会否受制,未敢回头看对方的反应。 可这都不影响她放句狠话。 恒阳教夺来童子以秘术催谷内力,当中秘术自是向国师求来。沐蝶飞看出两者的关系,知晓恒阳教处在下风,不能让国师知道他们生了叛心,原打算把赵清絃寻来,与恒阳教换回沐殖庭,如今有幸遇见,又知他对沐攸宁暂算得上言听计从,是以孤注一掷。 几人相遇这事说巧不巧,或许是个陷阱,也或许赵清絃根本没她所想的深情,可她更怕的是失了良机,再无比之更妥善的解决方法,这才在未尽信他的当下通通交代。 赵清絃并未出声应下,或该说他根本无法回答——那偷欢的快意自身下漫开,酥麻沿脊骨节节掠过,直奔脑后,他顿觉眼前黑了一瞬,头皮发麻,干脆垂首闭眼享乐。 沐攸宁看他受用,更是放肆地搭上另一只脚,两脚并用地以前掌夹住,隔着裤面上下滑动,脸上仍是毫无异色,扭头问沐蝶飞:“和师兄一同被囚的是什么人?该不会都是我们宫人吧?可恒阳教不是要利用沐瑶宫吗?” 沐蝶飞知道沐殖庭于她师哥而言有多重要,为此不惜利用沐攸宁的关系敲打赵清絃,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又怕把人逼得太过,只好继续坦白:“是些不愿听从恒阳教命令的宫人,这才被丢在该处受苦。” “对于外门弟子,恒阳教那帮邪徒自是说会设法替他们提升修为,而像我们这种修为极高的,便是为教中位列较高的长老等人夺去我们功力,省下修练的时间。” “某天晚上,牢门看守腹痛难耐,暂离囚室,我和庭儿商议一起逃出,却在林中遇到巡守,庭儿为了让我顺利逃去当了诱饵,又被捉回去了。” 她紧记沐殖庭的话,想方设法寻人救回那些宫人,可恒阳教不断派人追杀,随着五感渐弱,愈发无力,想起看守曾说知州想得到素心秘谱,把心一横与知州做个交易,先在牢里避风头了。 恒阳教虽不忌襌官府,可为表诚意,也未曾安排人手在官场,便是有,把埋了多年的棋子暴露出来取她性命根本不值得,故而她在牢里也算安全。 沐攸宁听得入神,赵清絃扣在她脚腕的手忽然使力,她吃痛地低哼一声,抬眸便见他垂着眼,咬住右手虎口的位置,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赵清絃绷紧的身体陡然放松,喉结滚了滚,脸上红晕未散,很快就放开了沐攸宁的脚。 房内浓厚的草药味彷佛在为什么气味作遮掩,沐攸宁也有点不自在,觉得两人凭一时之兴在前辈眼皮底下做这种事实在是不太礼貌,心中却无比庆幸沐蝶飞内力有损,这才能把事瞒过去。 思及沐蝶飞的内力,她瞬间又想起所谓的秘术,认真地问赵清絃:“小道长,师叔的内力是被夺走还是单纯被封住了?” 赵清絃慢悠悠地倒了杯水,气息未平,却已变回寻常那副从容自若,温和淡漠的样子。 只是不知是否烛光的缘故,沐攸宁觉得他透红的耳尖许是热烫的。 赵清絃向沐蝶飞伸出手,轻声唤道:“前辈。” 沐蝶飞收回视线,看他一副要把脉的样子,狐疑地把手递过去。 赵清絃的手极为冰凉,吓得她差点破口大骂。 “没有中蛊。”赵清絃倒是习惯旁人有如此反应,不疾不徐地收回手,道:“前辈被绑上替身咒。” “替身咒?”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这咒用途广泛,与蛊术也极为相似,若是中蛊,脉象当会有异。前辈脉象平和,便是被下咒了。”赵清絃颌首道:“替身咒先添于一人身上,配合阵法寻一个目标,交合后两人功力同用,身上阳气更盛者,能将内功操纵自如,唯二人不能同时运功。” “前辈一为女子,习阴气极重的素心秘谱;二被阵术困住内力不能疏通,自是落了下风。” “至于渐退的五感……” 赵清絃见她焦急,抚顺了衣袍的皱纹便站起身往床边走去,在包伏内取出一个红檀木盒,倒出两颗米粒大的药,又以金笔在黄符上落下咒文,一并递给沐蝶飞。 “前辈好生休息,明日服药后配合符箓调息,午后就能见效。” 沐蝶飞把符藏好,半信半疑地打量手中的药丸。 她不通药理,可既然赵清絃有这样的能力,大可不必使这种阴招,她沉吟片刻,道:“那你也去休息吧,我明天午时后再去恒阳教会一会他们。” 赵清絃未有动身,笑意渐浓,问:“前辈可要里应外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桌下交易? 第四十九章夜月斜映窗半掩 仅仅一句里应外合,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沐蝶飞皱着眉头,沐攸宁却似知晓他用意,问:“小道长要以身作饵?” 赵清絃点头直认:“他们要前辈的命,不过是怕秘密被泄漏,前辈不若带着我回去换取人质,由沐姑娘在外接应。” 这事与沐蝶飞所想不谋而合,她先是一怔,很快就觉得事有跷蹊,没有贸然应下:“说来容易,你又不通武艺,万一他们突然起了杀心,岂不是要一锅炖?” “要真打起来,的确无能为力。”赵清絃顿了顿,笑道:“可他们不敢。” 沐蝶飞挑眉问:“不敢?你口气真大,我听说只要夺得你身上的暝烟记,便是杀了你也无所谓。” “前辈要赌一把吗?” 沐蝶飞看了赵清絃一眼,又看向沐攸宁,几个来回,显然有些心动,试探问:“丫头,你觉得可行?” 沐攸宁自是觉得这方法不错。 赵清絃虽不通武艺,但说到底这次涉及术法,即便她能打得过,也无自信能单凭她们二人妥当解决,唯有让赵清絃也置身其中,这事才能迎来最好的结果。 沐攸宁眼神落到赵清絃身上,见他满脸自信,便对沐蝶飞道:“师叔,我觉得可行。” 沐蝶飞颇是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沐攸宁,把刚才的忧虑抛诸脑后,紧捏住她的软脸,嗔道:“若有个叁长两短你可别怪我!” 她那口是心非的模样惹得沐攸宁笑了出来,沐蝶飞自觉心思被两名小辈看穿,面子有些挂不住,重重地哼了声,而后毫不客气地占了赵清絃的床,挥手赶退两人。 赵清絃推门往外走,道:“去澄流房间。” 沐攸宁心觉奇怪,问:“说起来,怎么没有看到澄流?” 赵清絃紧握住她自然搭来的手,回道:“他去接周氏两兄弟。” “不该这么着急的,只留下你,碰上国师派人来可就糟了。” “无妨的,只要能用咒,尚可勉强脱身。”赵清絃见她担忧,顿觉一阵暖意涌上心头,继续道:“且接他们来亦可问些有关旁支的事。” “你是怕他们遭人毒手吧?那日偷袭的人,当是感知到你施法来灭口。” 赵清絃并未反驳,进了屋后轻轻把她按到门上,笑道:“沐姑娘这么聪明,定能猜出我想做什么吧?” 沐攸宁伸手捏了捏他泛红的耳尖,微凉的温度自指尖蔓开,她撅了撅嘴,不甘心地咬在他耳朵,不愿松口:“小道长想要一举铲除恒阳教,大抵是你早已查出恒阳教与国师有关系。” “……嗯。”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说话时喷来的气息使赵清絃身子一颤,他抵手在门,放任她双手在身上胡乱攀缠,艰难道:“应下你师叔的要求,只是顺道。” 沐攸宁低低地笑了:“或者,你只是想名正言顺地把我留在身边?” 赵清絃未有解释,默默认下。 “迂回曲折。”沐攸宁笑意更深,抬头咬向他下巴,问道:“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就这么怕我一走了之?” 赵清絃敛起笑意:“可你的确很失望。” 沐攸宁这才知道他在意的竟是马车上的对话,她愣了愣,明明也说了不少要和他作伴的话,怎么他在最后竟被几句戏言害得心绪不宁呢? 赶路一事确有失望,但她从不会为别人叁言两语而改变心意,选择继续跟随赵清絃自然有她的考虑在内,既已向他要来“护卫”一职,当要好好利用一下这身份才行。 何况,他有的是让她沉沦其中的技巧,温柔又狂热,总能把她抚慰得极好,甚至在欲火消退仍能叫她回味不已,这样的男宠,她才舍不得弄丢。于是,她将手按到他心口,自下颌往上亲去,吻落在双唇,笑吟吟地问:“小道长要补偿我吗?” *** 滋啦—— 沐攸宁的挑拨如同一勺热油泼进冰水,赵清絃原本平静下来的心顷刻溅出星火。 夏夜漫漫。 赵清絃搂在她身上的手蓦然收紧,把人一举一托,如抱小孩那样将沐攸宁抱着往床榻走去,及后俯身撑手在她耳畔,另一只手则掂在她的唇上,似在对待什么稀珍般轻蹭,双眼尽是藏不去的柔情。 窗外月色正好,恍若两人初遇那晚,无声地把气氛照出一片旖旎。 “我来伺候沐姑娘,可以吗?” 沐攸宁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张张合合的薄唇正泛着水光,让人生出啃咬的意欲;喉结上下滚动,像对她施展了什么迷术,未容她细想,身体就率先做出决策,懵然点头。 赵清絃并未因她应允而放肆,只以姆指抵住她下唇寸寸抚触,贪婪地享受这片刻静谧。 沐攸宁微张着嘴,舌尖一勾,赵清絃竟就僵住了,都说十指连心,软热的触感清晰无比,沿经脉寸寸游走,直奔心室,通身迎来的麻意叫他眼皮一颤,指头却顺势滑进她唇齿之间,与濡润的小舌互相追逐,藉此宣泄胸腔的鼓噪。 他被舔得低哼出声,咬了咬唇,吻落如蜻蜓点水,凉意转瞬即离,柔软的触感却深深地印在她前额,只见赵清絃凝视她半晌,方弯起唇角,带着笑意吐露心声:“……我好想你。” 沐攸宁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他憋了多少个晚上,原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情话,但她非要主动撩拨,还让他舒畅到底,心中情意随即被牵动,自脑中蔓延开来,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回神当下,已脱口而出。 赵清絃抽回手,俯身吻下去,比方才来得炽热,手摸向她后腰,叁两下就扯散了裙带,红衣渐宽,她抬手抵在他胸前,却被牵起摁在一侧,十指相扣。 寻常用以掐诀的手最是灵巧,如今选择流连在她如雪嫩白的肌肤,修长的手指探进她身下缓缓进出,少女刻意压抑的细喘直叫他听得失魂,赵清絃只觉脑中理智顷刻剥落,鸣声不断,彷佛被她紧拉着自己在最隐秘的地带徘徊,一同沉沦在这片温香软玉之中。 沐攸宁蜷曲着趾头,不住轻哼,赵清絃的手被吃得紧,干脆俯首落吻,趁机轻咬她一口,两人深深浅浅地缠吻着,单是唇舌之间的交战亦足以叫赵清絃溺毙其中,气息并未比她好上几多。 听出她仍有意压着声音,未觉满足的人终是选择以嘴为喙,在她唇上细啄讨求,哑声问道:“为何……要忍耐?” 沐攸宁并非在意被谁人知晓,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此时正值意乱情迷,来不及理顺思绪便已蹦出几个字:“师、师叔……” 不待她多作解释,唇边的凉意陡然散去,交战暂缓,却惹得沐攸宁不满皱眉,仰头追着他的呼吸试图索取更多。 赵清絃挺身往后,笑意极浓地望着她,彷佛刚才蓄满情动的人不是自己。 沐攸宁哪里猜得出他竟有这般顽劣的一面,抬眸间迎上对方的笑眼,听得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随后像极个调戏民女的纨绔,手中消停不久的挑逗复又再起。 赵清絃蓦地屈指,往上扣弄,突来的刺激害得沐攸宁惊喘几声,这样的叫声在床笫间无疑于火上浇油,驱使那人动作愈渐急速,指尖连连发力,不再去谈什么怜香惜玉,只想诱惑她一同陷于情潮之中。 “我想要听沐姑娘的声音。” 这一句话就像是今夜腾起炎气的祸首,强忍已久的喘息犹同洪水滚滚而来,越过堤岸,撞散了她残存的意识。 双腿不由自主地攀在赵清絃腰间,沐攸宁再也顾不上忍耐,如他所愿地放声哼吟,他所渴求得到的种种皆被她以最放肆的姿态送出,扣住后脑的手拼了命把他禁锢在前,少女柔软的舌尖毫无半分怜意,在他唇齿间辗转不息。 他放任对方的侵掠,正如她亦未阻止他手上的动作那般,施予他最舒心的抚慰。 赵清絃喉结重重一动,生怕自己的情欲无法遏止,猛然住手,在对方的注视中抽身逃离,捞起她双脚往床沿带出些许,随后俯身跪下。 沐攸宁目光迷离,恍惚间悟到他将要做些什么,忙制止道:“小、小道长,别用口!” 赵清絃沿肚腹一寸一寸吻落,最后低头含向那片细嫩,以舌尖代替手指撩动,他专心得很,与其说是无视对方的意愿,倒不如说他只是沉醉在这片甘甜之中,自动屏去她的阻挠。 沐攸宁按向他的头想把人推开,很快被反扣住手。她拱起腰身,双腿不自觉并拢,把赵清絃的手握得更紧,指甲几乎挖进他小臂,却仍是受不住阵阵浪潮,挣扎着抽回手,攥紧拳头以臂捂住眼睛。 “小道长,别啊、别这样,我受、受不了呀……” “嗯……” 赵清絃艰难地在喉咙挤出响应,送出低沉音色,听得她耳根发软。 应是应下了,可唇舌仍是毫不留情地闯进堤岸,时而温柔舔啜,时而以齿轻刮,鼻尖好几遍蹭到堤口上方,少女震颤袭袭,唯闻泣声嘤嘤,就这样被他送上了颠峰。 绷紧的身子骤然放松,沐攸宁才刚舒一口气,未待她抬头,迎来的却是对方更放肆地挢舌逗弄,破开堤防,忘我地往深处探索。 灼热的鼻息徘徊在她两腿之间,本因羞涩而发烫的身体被惹得愈加敏感,又是一波颤抖,洗净的长发半干,散在脑后,她臂膀轻移,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头发竟又湿透了。 沐攸宁瘫软在床上,两肩颤颤,已然脱力。她不知的是除却头发,身下同样也濡湿一片。 赵清絃松开手,背着月色站起来,目光落在她透红的脸颊,只觉她比以前更要迷人。 沐攸宁半睁着眼看他,两人静默对视片刻,他竟像品了什么珍馐般伸出舌尖,舔过唇瓣,得意地笑着。 只见赵清絃又上了床,弯身凑到她耳边,轻道:“谢谢款待。” 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摸向身下的被褥,惊得胸口阵阵起伏。 决堤了。 第五十章春色舒卷帏轻褰 赵清絃好笑地擒住沐攸宁双腕,问:“别捂了,你就那般不愿看到我吗?” 沐攸宁觉得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这厮比她更不要脸。 于是她决定垂死挣扎一番,把人翻转过来跨坐其上,一把扯下他的腰带捆起双手高举头上,将他那些冠冕堂皇的推辞通通吞食进腹。 她扒开赵清絃身上层层衣衫,摸进里衣时,身下的人慌得吟喘急促,竟开始反抗起来。 沐攸宁在他唇瓣自以为凶狠地咬了一口,喉间残留着未完全疏散的欲望,嗓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质问道:“为什么?” 自相识以来,两人数度缠绵,可她从未见过赵清絃一丝未挂的身体,这次倒是趁他不留神扯下了腰带,然而在紧要的关头却又被挣扎起来。 赵清絃垂下眼帘,两人对峙片刻,他仍旧不愿松口。 沐攸宁原也并非凡事深究到底的人,可对于赵清絃,她也说不上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意欲,想要知道更多,甚至不怕在他面前会说错什么话,被视作异类。 她大着胆子问:“小道长可是说话不算数?” 赵清絃倒吸一口凉气。 “在侯府时你答应过的,我想要知道……” 他抬眸看她,轻叹一声,抱怨道:“沐姑娘欺负我。” 沐攸宁心硬起来才不吃他这一套,心道大不了过后慢慢补偿便是,故依旧直直地盯着他,铁了心要逼赵清絃开口。 “这叫我以后怎么面对你?” 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将他逼到墙角,一退再退?赵清絃眼神哀怨,实际更多的是无奈,无奈于她尚未哭喊要挟自己就先心软下来,无奈于惯来无情的自己竟舍不得见她难受。 她就该不受拘束地活着,想说什么、问什么,直言便是,哪怕是他千般不愿提起的事……赵清絃双手仍被捆住,却无阻动作,边想边捉起她手腕,带领她沿侧腹上抚,至胸腰之间停住,错开她的指头用力往下按。 纵是隔着衣衫,沐攸宁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本该是肋骨的位置,在她使力之时竟软陷下去,失了支撑。 沐攸宁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 “没了。” 赵清絃轻声打断她未尽之言,嗓音微颤,似带了些哽咽。 若是能用旧伤换来她的怜爱,他又何至于感到惊怕?他甚至乐于以此向她讨怜求爱,然事实是他根本不知该从何谈起,说他身上没一块好肉吗?还是说他根本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除了这副躯体再无东西可将她留下? 可这些伤分明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那么虚弱的身体亦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曾怨怼,更不会言悔。 赵清絃深吸一口气,衣服底下的躯体实在丑陋,纵伤已成疤,始终是不堪入目,只怕再深究下去会换来对方的嫌弃,将他愈推愈远,他默然几息,最后决定含糊地总结:“很丑。” 沐攸宁没料到气氛会变得如此沉重,若个中缘由会叫赵清絃难堪,他大可随意编个借口骗她,又何苦在此细细回想? 然主动挑起这话题的是她,坚持要听的也是她,两人面面相觑,她借月色端视身下的人,清瘦且苍白的脸庞与记忆略有不同,于是按在赵清絃身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叫他忍不住低哼出声。 世间人终逃不开六欲,而最美妙的事亦由六欲所生,既两人已坦诚至此,何不好好利用,一同修道呢? 沐攸宁在衣服堆里翻找出裙带,慢慢倾身,热烫的吐息尽数缠在赵清絃颈侧,直至对方眼眶渐红,长睫颤动不已方缓缓抬手,以裙带蒙起他双眼:“小道长这模样……” 她直身后退几许,笑道:“真叫人好生怜爱呀。” 赵清絃有些哭笑不得,察出她没再执意把自己脱光,竟生起几分随她摆布的心思。 “这里。”沐攸宁隔着裙带点向他眼角,慢声细语地道:“是罚你想要糊弄我。” “而现在……” 裙带轻薄,月色之下他仍能看到沐攸宁倾身低头的动作,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探出手,自腿根往上握去,摸出他未曾消褪的欲望,张口就要含进嘴里。 “是奖你信守承诺——” “别!”赵清絃急忙挪动身子,他刚才泄了一次还没来得及换洗,怎能污了她? 他伸手挡住,阻止道︰“脏。” “你不想?” “……想。” 沐攸宁正跨坐赵清絃身上,捉起他的手,握住食指掂在唇边,巧舌舔舐,指尖便裹上一层薄薄的水色,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问︰“小道长是想要这里?” “还是……” 赵清絃的食指顺着她唇角往下,划过锁骨,越过丘处,所过之地被刮出一道红线,在细嫩的皮肤上如路标亮眼,笔直地指向他刚才细味的地方。 他徐徐咽下津液,艰难道:“不必……” 赵清絃想的是再折腾下去,怕是要天亮了,方才两人各抵高潮,也算得上平手,但这又岂是他一人能控制的事? 沐攸宁已然握住他硬挺的茎身,手上不住捋动,哼哼笑道:“我说不要的时候,小道长似乎没听到。” 赵清絃身子抖了抖,道:“那是因为——” 声音戛然止住。 沐攸宁竟是背向他坐了上去,深深地把他囚在名为情欲的牢狱,无法挣扎。晃动之际,她还不忘回头看向赵清絃,笑得狡猾:“不能人道?” 真是只小狐狸。 诱人至极,奸诈至极,最会是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赵清絃无力反抗,两手握成拳头,紧攥几回,终是认命地松开了手,扶住她的腰肢,缓缓上抚,攀向她背后两片胛骨,自侧方绕向胸前的绵软,低声呢喃:“只有你能治好……只有你……” 他喘得厉害,比沐攸宁更甚。原还能提醒自己别得意忘形,得待她温柔点,可很快的,他再也无力思考旁事,如今的沐攸宁技术纯熟得很,若他只处被动,不出一刻就要缴械。 赵清絃坐了起来,顺手把她圈进怀中,张口含住她垂珠,以齿厮磨,衣服和被铺堆迭凌乱,床榻黏腻一片,沐攸宁微弓着背,束素摇曳,耳朵被他又吸又咬,灼人的气息全喷到她侧颜,全身酥麻难耐,腰下的速度自是慢了不少。 他不舍地松口,低喘着道:“解开。” 沐攸宁被挺到深处,扶住他的手拗腰向后,哼吟几声,颤着手摸向他腕上的带子,轻扯散落。 赵清絃随即搂住她腰腹,一个旋身,回到床上。 沐攸宁吓得娇喘一声。 赵清絃顺势扯开眼前那根裙带,双唇再度贴到她后背。 方才蒙上眼睛抚过的地方无一遗漏地被他烙下印记,宣示主权。 循本能交合的两人犹如林中霸者,在领地上纵情行事,毫不敛藏,交织的身影被罗帐半挡,耕耘播落的汗液散洒被褥—— 如云掩清月,遮不去漫天银辉。 第五十一章藏私心 州衙外停了一辆马车。 澄流驾车归来,和他一道的正是周氏两兄弟。 在接人的路上,澄流已表明身份,是以,这两兄弟也放下戒心,没多隐瞒就把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周子悠今年十六,比周翊明大四岁,两年前,周翊明被测出身上有法力,被家主自祖屋招去国师府,周子悠曾听说那是条有去无回的路,把心一横,带着周翊明逃了出来。 赵氏所习的武功毒辣,与恒阳教那种杀手招式相似,周子悠虽仍年少,也不至于在江湖落得手足无措的状况。 他带着周翊明躲躲藏藏,最后找了一个落黑户的地方,逃到这条村里。 虽然村人待他们不好,可也因此落得清闲,不再担惊受怕。 周翊明也知周子悠一心为自己好,他并非嫡系,可身上一旦有了法力,即使不喝洗髓汤,也偶有内息不稳,难以操纵之状,故平日只会上山摘些野菜,不曾走入深处。 只是两个月前的那日,他遇到一名昏倒在树旁的男子,虽无外伤,可面色苍白,虚弱得很,连忙把手上的水囊喂进他口中。 很快,那男子便醒来了。 他先是有礼道谢,四目交投的剎那,周翊明就感到毛骨悚然,方才仍虚弱无比的男子力气极大,把他按在地上掐住颈脖,掏出一纸黄符塞进他口中,口鼻被牢牢捂住,渐觉眼前景物摇晃不定,隐约见到男子身后闪出另一道身披道服的人影,雌雄难辨,意识愈渐模糊,犹在梦中。 周翊明虽有法力,可到国师府学习前就被周子悠带走,对咒术什么的仍是全无概念,只知那是他此生不愿再想起的痛苦回忆。 澄流不知该怎么安抚,能逃出炼狱活下来固然是好事,可失身这事,任谁来说都是屈辱。 他摸了摸周翊明的头,道:“既活了下来,好歹努力看清这世上其他景色吧。” 周翊明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想通了没,只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 在去接二人之前,澄流先去找了刘仲洋一遍,提议让他照顾周氏两兄弟。刘仲洋虽觉诧异,可当日遇见他们时已存了保护的心思,多年来又孑然一身,没什么不方便。这日行色匆匆地回来,眼见二人并无抗拒,便迅速安排好一切,将此事落实。 周翊明得知那夺他清白的人是属沐瑶宫,可睁眼所见在歹人手下救了他的也是沐瑶宫人,固然心有余悸,周子悠没强逼他作选择,只把事实说出来,让他自行决定。 刘仲洋刚想告知众人沐攸宁越狱了,才张开口便听周翊明说不准备提告,他问得详细,周翊明也应得清晰,最后只道会尊重其选择,很快就撤了提告。 澄流知晓刘仲洋心中定有不服,更知道恒阳教能作恶与官府脱不了关系,便问:“刘大人要结伴去恒阳教探索一番吗?” 刘仲洋心有百姓,也非迂腐之人,他早已向知州请求查缉恒阳教的准许,可知州一直推说无凭无据难以行动,又没事件为契机,只能不了了之。 他狐疑地看向澄流,问:“你该不会与沐瑶宫的人设局……” 澄流恭敬道:“监州不日将至,刘大人不想手握证据把知州换掉吗?” 这话无疑说到刘仲洋心坎去了,知州上任虽无大错,可那仅是表面,就拿前些日子的采花盗来说,他是到达衙门的前一刻才查出花费多日捉拿的那人,竟是知州暗中派出的替死鬼,真正的那位犯人仍旧不知去向。 刘仲洋思忖半晌,终是点头应下,与澄流合作拔出恒阳教埋在城里的眼线,同时协议留下几个胆子小的上呈监州,作证人之用。 *** 晴日碧空,气温又比昨日高了些。 沐攸宁窝在赵清絃怀中,像抱着一块冰,只觉这夏日比往年更要凉快,舒坦极了。 赵清絃昨夜又叫了一次水,匆匆洗净后就随手拿了澄流的衣服穿上,沐攸宁初时还不适应,可或许是他身上散出的药香过于浓烈,不消一会儿,那套衣服也染上了草药味,让她安心不少,渐入梦乡。 两人起来梳洗后就直接去找沐蝶飞,她正在床上盘腿调息,见到赵清絃前来更是满脸兴奋,开心地道:“原来你没骗我啊!” 赵清絃鲜少穿黑衣,加之这套乃窄袖武服,修身得很,沐攸宁自他背后看去,更是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他闻言却不过莞尔,道:“不敢欺瞒前辈。” 沐蝶飞拍了拍他后背,颇是感叹:“你不能人道也无所谓,还是有能用上的地方,别太过自卑了啊。” 赵清絃噙笑,被她拍咳了也无动怒,应得自然:“谢过前辈赏识。” 沐蝶飞对赵清絃的态度换得飞快,从鄙视至担忧仅过了一个晚上,走到他面前抱手打量,道:“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昨晚和我家小师侄一起都不行么?怎会整晚都没个声响啊?” 对于沐蝶飞这位师叔,沐攸宁只听沐云生提过一次,便是他酒醉后的抱怨,整整一个晚上,不单沐云生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哑了叁天,连她都像被魔音缠绕,晕了叁天。 最后沐云生仅以一句话作结论——千万别与她同住,否则夜半叫了几声她都能给你算出个数来。 当时的沐攸宁还没参透,如今可算是彻底悟了,万分庆幸昨夜的沐蝶飞五感有损,加之在牢里没怎么休息,睡得沉稳,否则她定会把两人没羞没臊的事当场拆穿。 沐攸宁无奈扶额,急忙换了个话题:“师叔,先出去 吃饭吧!” “欸欸。”沐蝶飞敲了敲她的头,斜眼看去,道:“我们还是个逃犯呢!” 她不仅在狱中逃了出来,连答应给的素心秘谱都没留下一字一句,现在怕是被满城缉拿了。 察出沐蝶飞心底的顾虑,赵清絃没打算多作解释,仅道:“前辈可慢慢收拾,我先下楼等候。” 他才刚踏出门,沐蝶飞就拉着沐攸宁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 “师叔。”沐攸宁打断了她,态度可恭:“我是为了查明师父的病因才与他结伴。” 当年沐云生被男宠重创,虽经脉逆行致使身体破损,可单凭他的功力,又及时以真气护住心脉,怎生还落得如此下场? 沐攸宁抿了抿唇,她并非重情之人,心中有过许多怀疑,说是要私下为师父查出病因报答恩情,可谁都没这么要求过,甚至沐云生本人也劝过她别执着此事,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显得没那么冷血。 而且她也想不通。 素心秘谱能将体内真气操纵如流,不论依附在武器之上,或是把真气聚在体内的某处作护盾都不算难事,正因有这么强大的能力,才会让无数人顶着邪教的名声仍想法拜入门下。 “在沐瑶宫内留有咒禁术的痕迹,很微弱,几乎难以察觉,我还是在后山迷路碰上,及后跟师兄确认才知晓那是咒禁术。此番下山原想边寻童子边缠上国师的人,看看有哪些咒术能与之相符,然误打误撞下就遇见了他。” 她借探查沐云生病因为名,一是想寻破解之法好让他活久些;二则是为了自己,若能提前知晓克制她的术法,在武林大会上也好对应,不至于束手无策。 “咒禁?”沐蝶飞听了更是恼怒,吼道:“果然姓赵的就没一个好东西!你查出了什么?” 沐攸宁冷静摇头:“没有,他不是会做那等事的人。” “你别是被美色蒙蔽了吧?姓赵的……” “师叔,我自然是有怀疑过,也有试探,甚至连魅音也用过,可他就是那么的坦荡,做了的事不会否认,没做的也不介意别人泼脏水,他……” 赵清絃待她,从来都是以一颗至诚的心。 沐攸宁生硬地总结道:“他不是那样的小人。” “师哥说过你看人准,我原是不信,可在牢房里仍能一眼认出内力尽失的我,大概,我也该相信你。” 沐攸宁轻叹一声,她排除赵清絃后,心中便有了答案,只那答案实在难以启齿,也难让沐蝶飞信服,不好在眼下提出。她默了默,向沐蝶飞道:“小道长和国师不对付,我跟着他还能继续查下去。” 沐蝶飞自觉帮不上忙,只得应好,问道:“师哥身体如何?当年的事发生后我远在北桏边境,走到一半却收到他的信叮咛我切勿回来,所以才没往沐瑶宫赶。” “算不上好,也许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听沐攸宁这么说,她也猜到沐云生的意思:“他有意传位?” “有,他说我和师兄谁先悟出第十重谁就当宫主。” 那毕竟是沐蝶飞的亲兄长,她听得忧心,抵不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便说:“这事了结后,我去找他。” 沐攸宁几番动唇,终是没有阻止:“好。” 第五十二章怀鬼胎 赵清絃下楼后便寻了个空位坐着等待,察出沐蝶飞态度微妙,他便识趣地回避。 如今见沐蝶飞笑嘻嘻地下楼,沐攸宁则是满脸得意地向他邀功,赵清絃无声做了个口型,两人顿觉有种坏事得逞的快意,默契地笑了。 僵持的局面被沐攸宁化解开来,赵清絃这边才说起正事,道:“先去云来茶楼。” 沐蝶飞大感不解,奇道:“你脑子不好使吗?我正是在那处遇到恒阳教的人啊!” 赵清絃没有反驳,笑道:“走吧,沐姑娘会请客。” 沐攸宁摸了摸荷包,这些日子每当她有空都会去揭榜,拿了不少赏金,该是够用的。 一行叁人走在大街,朝云来茶楼步去,因赵清絃仍未将细节解释清楚,沐蝶飞只能骂骂咧咧地走在前方。 半晌,她似乎想通什么似的,受影响的五感已渐渐回复,方才调息时察觉原先堵在丹田的闷气被排散,尽管还要寻得童子才能达至更高境界,现在却是比数月前有了更深厚的内力,意味她已有能力自保,并没什么需要担心。 想通后,她抱手缓步,欢欣地改而思考该点哪道菜式。 此时赵清絃正好与沐攸宁交待完毕,给了她一道护身符,道:“时间仓猝,只能用一遍,沐姑娘记得贴身收好。” 沐攸宁点点头,想起他向来身无分文,澄流又不在,连忙拉住他塞了些银子,赵清絃愣了愣,弯身就吻向她眉间,嘱咐道:“别太过冒险。” “不是还有这道符保护我吗?” 沐攸宁两指夹着符箓,晃了晃示意他安心,抬手轻挠他亲下来的位置,瞟看茶楼的方向,问:“你不怕有人在监视?” 赵清絃像没听到她的话,直直看着她,眼底含笑。 沐攸宁等了一会儿都没回应,转头望去,只听赵清絃语带不舍地道:“又要分开很长时间了。” 她眨了眨眼,两人自打相识以来都没怎么单独行动,他怎么会说“又”呢? 沐攸宁俏皮地向他勾了勾指头,不管这里仍人来人往就扑进他怀里,踮脚亲了他一口,忍笑安慰:“你也要小心。” 说罢,她迈步往反方向走去,而赵清絃也果断回身追上沐蝶飞与之并邻,然尚未开口就被她沉声质问,似是对他的决定极为不满,狠瞪着他道:“别告诉我这诱饵是让丫头来当啊?” 赵清絃自是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可这事他既然同意了也不怕否认,轻笑点头:“前辈,我比你更怕见到她受伤。” 今晨醒来沐攸宁便道是自己有想核实的事,自愿充当诱饵,扬言要把背后那位教主揪出来,赵清絃虽是担忧,也没有一口拒绝,只把细节通通与她分析一遍。眼看沐攸宁回答笃定,再叁保证会先顾好自己安危才让她放手去做,亦趁在客栈等待两人期间制出一道护符供她傍身。 沐蝶飞见他坦白承认,心底的担忧才稍稍减少,不过仍是嘴上不饶人地斥责他几句:“她心性单纯,被你骗了去,若被我发现她少一根头发,你等着瞧!” 赵清絃一哂,此番连手,沐攸宁定已有些想法,不然怎么会提出要深入敌阵呢。 这诱饵的位置,还是得让他来当才能将藏在暗处的敌人连根拔起,可让对方混乱也不失为好方法,故他嘴上答应,背地让澄流全力配合沐攸宁,别把重心放到他身上,届时有个万一也不会让她受伤。 澄流虽不太情愿,却仍是听他的命令,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会有那个万一出现。 赵清絃被沐蝶飞瞪看半晌,不由失笑,暗想这前辈才是心性单纯的那位,很快便敛起笑意担下她的指控,语气诚恳地保证:“若有此事,当负荆请罪。” 沐蝶飞抱手应了声,算是认同这事。赵清絃压低声音与她说了个大概,包括澄流,也包括沐攸宁,听得沐蝶飞频频皱眉。 她没想到赵清絃早就插足在内,还在短短几天就把恒阳教蛰伏许久的暗线拔去大半。 “也不好一下就全数除掉,剩下的先留着,待我们回来再作打算。” 沐蝶飞惊道:“难怪昨夜只有两个人来追杀。” “前辈,这茶楼是恒阳教的其中一个据点,主责只是传递消息,你今天是为了与他们作交易才把我骗来。” 沐蝶飞点头称是,最后拍手道:“妙啊,跟他们走的话就能坐马车了!” 赵清絃笑了笑,他确有此意。 *** 一名作跑堂打扮的灰衣男子驾着马车出客栈,载着两人往城西赶。 沐蝶飞正疑心为何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才刚要开口,赵清絃就睁眼看她,食指同时按在唇上,示意噤声。 她看了看车夫的方向,如坐针毡,憋了一会儿,还是探出头瞧着正赶车的人,低声问:“你当真能让我和那位说上话?” 灰衣男子一改方才在店里的态度,全然不像个为糊口而工作的店小二,淡声道:“那也要先验货。” “混蛋!” 沐蝶飞低斥一句,又觉得声音太大,连忙捂口,再度压低声线:“你怎么验?我告诉你,这小子精得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骗来,若你们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弄丢了我的筹码,我可不饶你!” 灰衣男子冷冷地瞧了她一眼,轻哼了声,继续赶车。 沐蝶飞气得不轻,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作罢。 几人很快就出了城门,便见山上有座通体全白的高塔,又被称作浮石塔。 赵清絃放下车帘,恭敬地揖礼道:“若不是我家护卫没规没矩,岂敢劳烦前辈。” 沐蝶飞摆手应道:“江湖人最讲道义,就捎你一程,不是大事。” “前辈是不知这道上险阻更甚,遇到歹人赵某全无还手之力,只怕也不能活着上山了。”赵清絃听她言词谦逊,更是感激:“而且前辈既是沐姑娘的师叔,必不会骗我。” “举手之劳而已。”沐蝶飞顿了顿,问:“倒是我有个疑问。” “前辈请讲。” “他身为护卫却丢下了你,这不是失职么?要不是我看到他往山上去,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原先只是遣他去打探消息,没想到他回话遇见两个孩子,忧心是被拐的稚童想出手相助。赵某不欲多生事端一口拒绝,他气怒之下竟就此走了,如今却是不知去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赶车的那位灰衣男子听得认真,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因东风道观与浮石塔离得近,不少信众慕名而来,山路早被修得平坦,信徒大多都在早上前去道观,是以此时路人不多,马车走得又快又稳,日暮未至,马车就已驶至山上。 赵清絃随沐蝶飞下车,看着那高耸入云的白塔,若有所思。 第五十三章蛰伏时(上) 沐攸宁在西市里逛了一圈,回客栈歇了一晚,次日才正式踏进云来茶楼。 她叫的吃食还没来全,就已感受到四面迎来的视线,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却仍要装作一无所察,悠闲地用饭听曲,坐了整整一下午才放下银钱。 掌柜急步上前把她拦住,道:“姑娘,这钱给太多了!” 沐攸宁愣了愣,一副不吃人间烟火的模样,摸向腰间的荷包,道:“多吗?这还是里面最轻的呢。” 掌柜哽了一下,兑了零钱,摇头道:“姑娘收起剩下的吧。” 沐攸宁问:“既你们这般老实,为何要接下那个人?” 掌柜心中一惊,问道:“姑娘是什么意思……” “或许你们是真没查出来,没关系,我明白的告诉你好了。” 沐攸宁抱手而立,明明比掌柜还矮一个头,可视线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赵清絃是我的人。” “姑娘指的——” 沐攸宁面上不动声色,抬手阻止他要说的话,再道:“本以为师叔只是贪玩把人借走了,不曾想她仍是偏心师兄,敢背着我把人带走。” 掌柜一脸纠结地道:“是我们顾虑不周,没想到先把人查清楚。” 沐攸宁才不信他的鬼话。 或许他们是真的没查到赵清絃与她的关系,可即便知道了,也绝不会就此放手。 昨日刻意在西市绕了一天,沐攸宁硬待到今晨才到云来茶楼兴师问罪,目的正是为营造出与赵清絃失散的情况,好让沐蝶飞把人“骗”走的戏码更真实。 她把荷包拆下,递到掌柜面前,道:“到手的货品你们不会轻易放弃吧?我也不是非他不可,给我童子,如何?” 掌柜看向上方身着白衣,头戴斗帽的男子,见他微微颌首,才掏出腰牌,点头道:“沐姑娘持着这令牌到浮石塔,副教主自会前来迎接。” 沐攸宁接过令牌,掂了掂重量,抛接几下,笑道:“真材实料啊。” 她收好令牌便回了客栈,有些恍惚。 本以为还要再逼问几天才能探出到浮石塔的快捷方式,也做好了开打的心理准备,但她仅坐了一下午对方就按耐不住主动上前搭话,可见澄流这几天折去他们太多的人,着实是被逼急了,若不好好把握,恐难再达到目的。 *** 浮石塔楼高九层,乃恒阳教的据点,无人知这塔建于何时,又在何日完工,待有所察时,已成了这山的标记。 灰衣男子领两人到客房歇息后,沐蝶飞很快又溜了出来,拐到另一个房间里寻他,下人利索地把她的眼睛蒙上,叁人走进书柜后的暗道。 赵清絃掀开香炉,果不其然有粉末迎面扑来,他拂袖挡去大半,咳了好几声,踉跄走到桌边,摸到杯子仅有凉水,又艰难地走到门前喊人。 守在暗处目睹一切的那名恒阳教弟子自是惊讶不已。 头领向来守在云来茶楼以跑堂身份作掩饰,无要事不得回塔。今日匆匆回来,并把追寻多日的两人带来浮石塔,这事在恒阳教内瞬间传开,教内一众子弟各自分配好工作,准备寸步不离地看守二人。 沐蝶飞不仅自狱中逃脱,更大摇大摆地走到云来茶楼,扬言已找到那寻遍江湖皆无踪影的人,要求以此交易换回人质。 赵氏一门咒禁师有多厉害自是人所周知,可她这么轻易就找到,倒是让人难以置信,若不好好试探一番,只怕当中有什么陷阱。 传言赵清絃不通武艺,多年来能顺利逃脱皆因身边护卫本领高强。 传言赵清絃向来药毒不侵,常人致死的份量他也视若无睹。 传言赵清絃只要法力未涸,即便刀斧加身至血液干枯都能痊愈。 百闻不如一见,方才的迷粉连巨兽也能在眨眼之间被放倒。 那名弟子点了点头,急忙去复命。 候在一旁的下人得到首肯,这才敢走出来,问:“公子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赵清絃还没来得及抱怨那蹩脚的陷阱,已是咳得嗓子都哑掉,他扶在门上虚弱地道:“热水……” *** 沐蝶飞与赵清絃的“偶遇”演得真情实意,又因澄流在外有功,和刘仲洋连手将历年查到的恒阳教暗桩一一拔掉,此时的恒阳教如笼中困兽,无法提前得到消息,只能遣人辨别真伪,未能尽信沐蝶飞所言,更无法掌握赵清絃的把柄作威胁,处处被动。 “头领。” 这时一名弟子飞身至灰衣男子面前行礼,点头耳语几句,他脸上绷紧的神色顿时放松下来。 灰衣男子挥退了弟子,回首向沐蝶飞道:“确是真的。” 沐蝶飞腹诽道:当然是真的,就你们这些没眼见力的辨不清他内力才要多此一举! 她点了点头,神气地道:“自是有把握才会深入虎穴,换回我师侄。” 灰衣男子轻哼一声,在暗门前停下,敲了串长长的暗号,门自外被打开。 沐蝶飞很快就扯下蒙眼布,一时还适应不了自外迎来的日光,低骂了句脏话。 那位被称为副教主的男子正面向暗门,调侃道:“沐前辈可算是回来了。” 沐蝶飞看清那夺她功力的凶手,怒火上头,忘了赵清絃的嘱咐,握拳直击他面门,震怒道:“袁少永!” 袁少永抬手就挡,满脸讶色,他是知道沐蝶飞已回复功力,却不知她身上的咒术也被解除,两人竟能同时运功! 沐蝶飞心中大叫不好,见他一脸惊疑才冷静下来,赵清絃说过那道符只是掩眼法,好让术士看不出她身上异况,最好的是先不出手,配合对方动手之时敛起气息,让他们以为处于上风,这事才能进行得更加顺利。 可赵清絃始终不了解沐蝶飞,她自小便是急性子,总不愿多作思考,极易掉进敌人陷阱,这沐瑶宫宫主之位才没有落到武功较强的她手中。 沐蝶飞啧了一声,既都已经出手了,还能怎样? 房内几名恒阳教弟子见状,顷刻蜂拥而上,场面一度混乱。 沐蝶飞闪身至袁少永身后拑住他双手,一脚踢至后膝窝,却见他毫无还手之力,直直跪下。 “副教主!” 那几名弟子齐声叫唤,生怕沐蝶飞做出什么举动伤了袁少永,仅将二人远远包围,不敢妄动。 袁少永长得高大,一身肌肉鼓得快把衣服撑破,几名弟子若非亲眼所见,全然想象不出他被沐蝶飞制伏在地的画面。 沐蝶飞反扣他双手,空出另一只手挖住他咽喉,力度之大竟已见血。 按理说他现在的内功已与沐蝶飞不相上下,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仅叁两下就被完全拑制。 袁少永眼神沉得可怕,这已不止是丢了脸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沐瑶宫所习的招式,同等功力在不同人身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异? 既武力占不了上风,袁少永很快就换了对策,问道:“沐前辈难道为了这口气就要不顾你师侄的性命了吗?” 提起这事,沐蝶飞按在他喉部的手才松动了些,继而挖得更用力,斥道:“少废话,还不把人带来?” 袁少永奸狡笑笑,微扬起下巴,摇了摇头。 沐蝶飞稍稍平息的怒气又被他撩起,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念在你渡我功力才尊称一声前辈,想来也不过如此。” “混账,你还有脸面提这事?若不是我遇到那小子,苦练多年的成果就被你毁掉了!” “他愿替你解咒,可他知道自己上了你的当被骗来吗?虽他这些日子和你师侄走得近,可传言中这位咒禁师心狠手辣,弒杀双亲的事都做得来,若我们告知真相,你猜他还会否像现在一样尊敬你!” 沐蝶飞没想到他会以此要挟,心中却是松了口气,幸好她和赵清絃连手,否则按她当初的想法把人拐来,定然会被袁少永的话唬得束手无策。 袁少永放声朗笑,威胁道:“看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了,反正赵家小子已经在我们手上,倒不如就这样把你师侄杀了吧?”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袁少永不屑地呸了声,继续道:“若能不让国师发现人在我们手中,那自是最好,也不代表我们只有一种手段吧?” 沐蝶飞犹豫片刻,恒阳教和国师并非一路人吗?依照袁少永的话,只怕是各怀鬼胎,舍不得赵清絃一身法力,都想要据为己有啊。 她终是放开了手,一副无计可施只能屈服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还要什么条件?” 袁少永摸着颈脖站起来,俯视沐蝶飞,冷声道:“留在这里,待那小子为我们所用,炼出上乘的童子后便会放你们走。” 沐蝶飞问:“多久?” “这你就管不着。” “在此之前我要见庭儿。” 袁少永打量她几眼,爽快应下:“行。” 第五十四章蛰伏时(中) 恒阳教以暗杀闻名,招数毒辣,加之与沐瑶宫交情匪浅,鲜有不知轻重的亡命之徒会冒险潜入浮石塔内,故守卫并不森严,更可谓是漏洞百出。 沐攸宁没有赶路,隔了几天才出发,抵达浮石塔时已是五日后。 云来茶楼,乃恒阳教与沐瑶宫的人作联络,暗地做买卖童子交易的地方。 她拿着那块漆了金的木牌顺利进入浮石塔,随即有位蒙面弟子说受教主之命前来领路。 沐攸宁从未掩饰自己的身份,逃狱那晚所使的皆为沐瑶宫的招式,也刻意用了十成力度,留下痕迹在对方身上,可惜她那日仍未突破第五重,未能以此清楚表明嫡传弟子的身份。 这也是她一直所担忧的事,恒阳教逐渐坐大,尤为这半年,即便沐瑶宫的人找到茶楼,许多都备受刁难,再不能像以前得到童子,甚或好些资质较次的被拒诸门外,寻不到合作机会。 她自不会笨得以为对方无法得悉自己的身份,然他们焦急的原因,倒也不难猜。 先是沐殖庭,后有沐蝶飞,最后连她自己都被带到这里,若说要将沐瑶宫一举消灭,恒阳教再怎么也不应把那些外门弟子拒绝,反该无条件将人收容而取得信任。 此时大肆把沐瑶宫的人骗来作挑选,留下的只有极少数,可见他们不急于此,助谁人涨功力才是眼下逼切之事,又或者是为了……秘术。 塔内梯道两侧无窗,仅有寥寥数个方正的射击孔,外窄内宽,偶有几缕阳光能从中穿过,落在昏暗无光的楼梯。 即便在白日,塔内仍燃着蜡烛,有些地方甚至需以灯辅助才勉强看清脚下的地砖,领路的弟子递了她一盏灯笼,径直走在前头。 沐攸宁笑着道谢,然而那名弟子未曾理会,一言不发。 袁少永寻常待在第八层,领路人直接带沐攸宁到正厅候着,期间她问了几个问题,没得到响应,便也作罢。 沐攸宁盘腿坐在一侧,矮桌上烧着热水,她取了一把茶叶放到壶里,晃了晃,倒出两杯茶。 “沐姑娘。” 沐攸宁应声看去,只见袁少永一身鸦青色劲装,领口绣了些歪歪斜斜的符号,似曾相识。 “你是教主?”她问。 袁少永挥退身后两名下人,坐在沐攸宁对面,拿起杯子像喝酒般一干而尽,道:“在下姓袁,乃恒阳教副教主。” 沐攸宁仍拿着那块令牌把玩,另一手则托着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他,彷佛没看到对方喉部的伤口般,笑瞇瞇地跟他东拉西扯,偏偏不提买卖一事。 恒阳教在外的探子被断去不少,可云来茶楼这个据点仍在,沐攸宁虽是顺势来了,却没有表现得过于心急,甚至看起来满不在乎。 要说为什么,毕竟她与沐殖庭都是嫡传弟子,在外人眼中,她俩并非仅仅的师兄妹,而是为争宫主之位的敌人,绝不可能为了救他来到这里,把自己搭进去。 表面上她是为找赵清絃的替代品而来,可她也是堂堂沐瑶宫的继位人之一,若轻易低头去求来交易,这也不合适。 沐攸宁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袁少永也向她介绍了浮石塔,这塔顶上两层是禁地,第六至七层是练武场,第五层是客房,而往下依次是澡场、厨房、牢房以及守夜用的休息地。 袁少永大方得很,说除却禁地以外,其余的只要她手持这块令牌,均可畅通无阻,大有无事不可对人言的姿态。 沐攸宁欣然接受,对方看似给了很大的自由度,实际上是告诉她无论怎么走,都不可能在禁地以外找到猫腻。 可是一个作为据点的地方怎可能没有暗道呢? 两人心知肚明,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主客的和谐,最后是袁少永憋不住,先提起交易:“据说你是为了赵氏小子而来?” “贵教神通,料是知晓我师叔背着我把人抢走了。”沐攸宁点头直认,接着道:“我初落江湖,虽把人纳为男宠,可是……除了床上的功夫不错,倒没觉得他有你们说的厉害。” 袁少永被她的话吓着,没想到面前这少女竟口出狂言,放荡如斯,只好缓缓将茶杯放下,故作镇定地问:“姑娘可愿把人让出?” “莫急,和你们交易的是师叔,我愿或不愿,眼下也由不得我吧?” “若姑娘愿意放手,我们不必再树敌人,自是最好不过,若否……” 沐攸宁伸了个懒腰,故作感叹:“那要看看贵教有无其他让我瞧得上眼的人了。” 袁少永沉吟片刻,如今教主不在,教内上下皆听从他的命令。 赵清絃是恒阳教与国师交易的重要筹码,理应抛弃一切优先得来,可他不想折损那些得来不易的童子,也承担不起丢失赵清絃,得罪国师的后果。 “副教主不必苦恼,这事不急于一时。倒是师叔那边,你们可要好好派人监视啊,小道长体弱,不过和我一夜欢好就落下病根,倘若师叔对他出手……” 袁少永顿时被吓住,惊得连说话都有点不利索,问:“病根!?可有影响他的法力?” 沐攸宁哈哈大笑,单手托住下巴,一双桃花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没好气地摆摆手道:“管他的什么法力啊,你们捉了他这么多天,竟没察出他已是不能人道?” 袁少永如鲠在喉:“……” 虽这也非好消息,他却不禁松了口气,国师提的其中一个条件便是千万不能让他成为沐瑶宫的童子,素心秘谱所习功法属阴,练法霸道,修来的真气更是横蛮难控,倘若有那么一丝溜进赵清絃身体,极可能会令他的法力失控,再也不能施咒。 赵清絃身份不同,他们本来也没想要捉来当童子,毕竟他们只是觊觎那身法力,若赵清絃能为恒阳教所用,更代表战力能源源不尽地供应,何需杀鸡取卵。 方才沐攸宁语出惊人,他来不及细想,可若事实真如她所言,国师的担忧便是多余,赵清絃仍有法力,也未有被谁人的内力影响。 他自知不聪明,故对教主言听计从,凭忠心攀上副教主之位,如今教主下放大权予他,自然不可再有差池,否则在这节骨眼与国师闹翻,受难的还是他。 沐攸宁无所谓道:“师叔不像我,对待男宠下手总没个轻重,你们既然看重小道长,记得把人守好才是。” 袁少永说:“谢谢沐姑娘提醒,这就派人盯梢。” 沐攸宁坐姿慵懒,一脸玩味地对站在他身后,为她领路的那名弟子眨眼笑笑,意有所指地道:“袁副教主,我不急,可你也别让我等太久啊,不然受累的还是你的人。” 袁少永脸色难看,依旧没有松口应下,只道天色不早,招人带她去歇息,私下单独派人监视沐攸宁每日的行踪。 他知道这交易不该有迟疑,可才刚接管全教,那头就被折去大量弟子,教主待他的态度似有不同,他不能再什么都不思考,眼下更急需一个机会来将功补过。 即使他已照教主吩咐骗过沐蝶飞在此静候,可沐攸宁的出现仍是变卦,倘若他能想到一个不用耗费童子而满足沐攸宁的方法,剩下的只有赵清絃一人,届时再设计要挟他为恒阳教所用,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不就能立下大功了吗? 直到月亮高挂,袁少永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还真的想到一个方法。 *** 沐攸宁在浮石塔待了十来日,每天都在塔内随意地闲逛,一副对哪儿都好奇的模样,四出撩拨,行事张扬,惹得教里上下颇有微言。 她毕竟是教里重要的人,在没决定应下交易之前,无人敢在明面上对她有异议。袁少永听着下人回报,不以为意,只留了一部份人监视,恐防再发生沐瑶宫人逃掉的事,其余则回到原职,确保在少量人手下尽快如往日运作。 这日,袁少永终于把沐攸宁找了过去,提起交易。 “姑娘当初是从何得知童子一事?” 袁少永原是个糙汉子,可眼下他无论行为举止,抑或衣着品味,都装得与官家子弟无异。 他自觉优雅地喝着茶,不再拐弯抹角。 沐攸宁暗自一哂,耳边传来嘶嘶的吸吮声,热茶该小口浅尝,他却喝得如此粗鄙,到底是装出来的优雅。 她不太会品茶,可这茶入口苦涩,舌根微微发麻,不难分辨茶里被掺了药。她自恃身上有赵清絃给的护符,又再抿了一口,道:“你们隐藏得不错,只是师叔捉了我的人,她行事也不够谨慎,循着这条线往上摸就猜出一二了。” 袁少永不太惊讶,他确是知道,却不是底下的人查出来,而是沐蝶飞告诉他的。 沐攸宁早和她对好口供,便道:“这云州我来得太早,无聊得很,不想前脚进牢里找乐子,后脚就遇到师叔了。” “师叔说要到你们这里救师兄,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勿要跟来,怕连累了我。”沐攸宁挑眉看他,不放过袁少永任何一个表情,继续道:“不说她惯来偏心师兄,一个从没见过的师侄与一个自小看大的师侄,也够明显了吧?我猜,她不过是担心我查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沐攸宁抱手冷笑一声,不屑道:“这不是被我知道了吗?取之不尽的童子,这种好事竟想瞒着我,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袁少永勾唇笑笑,他观察了沐攸宁好一段时间,期间当然也试探过无数次,不否认她是有点小聪明,但毕竟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姑娘,所谓的谋算实在上不了大场面,毫无城府可言,常在他眼皮底下做些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小动作,实在是可爱得紧。 是以,他并未向教主尽报沐攸宁的行踪,若连一个小姑娘都拿捏不住,他又怎么让底下的人服众? “姑娘的确聪慧。”袁少永附和道:“故而我们也给足了诚意,不知沐姑娘意下如何?” 窗外阳光正好,天阔云闲。 沐攸宁来时去折了一朵栀子花,她别过脸去,手上轻捏着花叶,看向外面。 浮石塔楼高九层,建于耸山之上,眺望时彷佛站在云端饱览云河城。 她望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城门来往,也不知这恒阳教一倒,会对城内百姓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她在这里已等了快将半个月了。 对方选择在今日动手,那她自当奉陪。 “好啊。” 她把栀子花抛出窗外,白花盛着细碎的阳光随风飘扬,缓缓落到地上。 沐攸宁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袁少永,如同栀子花一般倒下。 第五十五章蛰伏时(下) 浮石塔除了建于地面的九层外,还有暗藏在塔正下方的地宫。 在到达浮石塔第叁日,赵清絃假装不知国师与恒阳教的关系,要求单独与袁少永对话,下人很快就把他领到正厅,并屏退所有人。无人知悉那日的两人谈了什么,只闻赵清絃以一身法力作交换,会留下一个月帮忙施法,等袁少永兑现承诺。 另一边厢,袁少永依约把沐殖庭放了,不过他还想利用赵清絃,便以保护为名把几人通通安置在地宫里各自住下,直至一个月的期限到来。 地宫宽敞,独祭坛处只燃着角落的几盏灯,气氛阴郁。 每日卯时,赵清絃都准时到达地宫里的祭坛帮忙指点施法,对方的人藏了起来,气息却叫他熟悉得很。 赵清絃就这样无间断地来了十来日,直到今日,对方的人出于好奇,两人才正式见面。 “大祭司,别来无恙。” 赵清絃没有替换的衣服,下人便每天帮他洗净烘干,故此时依然穿着那身黑衣,衬得他肤色更显霜白。 在这里法力耗得极快,休息也不甚安稳,赵清絃呼吸极轻,便是教内看守他的影卫也难以察觉其气息。为了减轻身体负担,赵清絃刻意放缓动作,慢声细语地说着话,可衬上长挂在唇角的那抹笑意,在旁人看来却是倨傲不减。 大祭司慌乱地往后退,他自到恒阳教长居以来,鲜少与人接触,多是靠手下两个弟子跟外人联系,袁少永早前是说了有位厉害的术者会来,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天与他共事的人竟就是赵清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据说我家护卫闯到这来了,打算来看看。” “怎么可能说来就来!” 也怪不得大祭司发怵,恒阳教守卫是不森严,却不代表人们就能随意出入,有擅闯者还是会被发现,消失无影。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祭司想起这点,任凭赵清絃再神通广大,一时间也伤不了自己,便定了定神,问道:“那个纯阴之人呢?” “你是指沐姑娘?”赵清絃笑得温和,道:“或许在山下等我吧?我是跟着她师叔来的。” “不是说能抓——” 大祭司惊觉失言,连忙捂嘴,自见到沐攸宁后就对她不能忘怀,不说用以开什么机关,单是纯阴之人这条件,便已是世间难寻,对术者而言极为吸引,故而他一直有派人在外寻找,却是一无所获。 赵清絃装作没听到,面上笑意更甚,赞许道:“大祭司一招死遁真是出神入化。” 大祭司语塞,不再与他争论,专心念起咒言。 所谓能令功力翻倍的咒术,并非施行一次就能成,而是需要连日不断的法力维持,直至童子的魂魄叫妖邪吞食,其邪气入体,这才算是完成。 这也是袁少永不愿轻易应下沐攸宁要求的最大原因。 赵清絃起初只觉得大祭司是个有点法力的傻子,可后来两人相距愈近,他的感受却是愈加清晰。 世上确有许多术者天资不俗,而不可否认的是,大祭司也是其一。 他法力不差,若当初在雷娜岛稍为大意些,沐攸宁很可能就死在他手中了。 既两人都知道对方的身份,赵清絃便开门见山地问:“你不是觉得吃力吗?” 赵清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施咒的手印,与寻常所见的大为不同,多半是掺了自己的领悟。大祭司在运用自身法力的手法生疏,却在咒法上颇有心得,能悟出些特别的术法,更藉此替恒阳教效力,谋了个立身之本。 他点了点大祭司的手腕,那发黑的经脉瞬间白了一片,彷佛体内的血液已停止流动。 天资是有的,可与他一般同为血肉之躯,连日的咒法于凡人而言实在负担太过了。 大祭司平伏了心情,再度说服自己这里也算是他半个据点,顿时有了底气,不再畏缩,问道:“你答应了什么条件?” “偶闻贵教有秘术,可每百却只得一二有所成,似遇困境,恰巧我家护卫叛逃,便来借点兵力将人领回罢了。” 就这么简单? 赵清絃并非和善之人,提出的这交易看似对恒阳教有利,让人捉不出什么痛脚,可大祭司总觉得事有跷蹊。 他压下疑惑,反正能利用的先利用起来就好,便问:“你会做人偶?” “啊——”赵清絃咧嘴一笑,恍然大悟道:“是你做的,怪不得拼得七歪八扭的。” “我对这些可熟稔了,料都备好了吗?” “你们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被用作偶的原身,定是被盗取内力的童子吧?” “我瞧瞧能做几个,最好别再用眼睛吧,像你那样手艺不好,没对齐整的话太渗人了。” 赵清絃自顾自地说着话,抬脚往一旁的石柱步去,本应无人知晓的暗室,在他眼底不过像自家后院般来去自如,伸手就拿了盏油灯照明,还顺手地按下开关,石门随即开启。 大祭司并不觉得自己害怕,可湿透的袍子却毫不留情地提醒了他。 对,他是恐惧。 单是面对赵清絃,他就打从心底地慌张不已,就像手无寸铁的百姓立在猛兽面前,不论是迎战或逃跑,却清楚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大祭司顾不上施法,急急让人通传,跟在下人后头直接去找了袁少永,一五一十地把心中的担忧都说出来。 “他分明是另有图谋,什么寻找护卫,说不定那护卫早潜入这里了,你为何还要把麻烦招来?” 袁少永自是知道当中有诈,若此时此刻还察觉不出,他还有什么脸面当这副教主? 他眸色一沉,道:“他的法力是必需的,不是么?” 大祭司沉默了。 赵清絃虽没有直接动手,可连日以来,经他指点的几个下人,提炼童子的速度可要快上了一倍,本来因等得太久而鼓噪不已的几个沐瑶宫人,正心甘情愿地为其卖命。 方才更是出言揽下制作人偶的事,若他没有敷衍了事,不足一月,便能有近百人偶制成,能顶上折损的人手,不再处处受制肘。 “你所忧之事我早已向教主回禀,他知道那小子想联合官府的人把我们全数捉拿。” 大祭司一听,他果真不是为了找护卫,然这结果仍使他惊讶:“官府?” “表面上他是说要来寻人,实际却是来威胁我们,凭他手下的一个护卫可不能折去教内那么多的人手,我派人走了一趟,查出他是和官府连手了。” “可是知州不是收了我们好处吗?” “知州习得素心秘谱后四处顶着假身份作恶,我们已派出好几个死士替他顶罪,可依然贪得无厌,威胁我们若不交出完整的素心秘谱,日后再无交易可言。” 袁少永按照教主的话细细分析,稳住大祭司心神,很是不屑地道:“且不说会否给他,这人自以为手握恒阳教的把柄,实际上仅单纯为几宗案件做过掩饰,弃了也不可惜。教主留他一命,只是不愿在官场留太多痕迹罢了。” “当、当真不怕他泄漏我们的事?” 袁少永摇了摇头,道:“他知道的不多,且我们剩下的时间太少了,便是他帮忙也来不及补救。” “那……我们够时间撤离吗?” 袁少永托着头啐骂赵清絃,起初提出只会在恒阳教逗留一个月,他也没多想,心道先把人留在这里,若发生什么事再把人囚禁起来便可,便如实向教主禀报。 怎料,他说的一个月,其实是暗示恒阳教能张牙舞爪的日子只剩一个月,过后便不再是赫赫有名的暗杀门派,而是万人唾骂的人贩子。 赵家小子,当真令人生厌。 袁少永伸了个懒腰,因人数太少,许多消息都来得更晚了,如果他能再早一点知道两方人已连手,哪还会处处受制。可事已至此,也得了教主首肯,他便不再多想,按照教主说的把怀异心者清掉也是好事:“用不了多久,我们在云河城埋下的所有暗棋会被找全,交到官府手上。” 见大祭司又在想什么似的,袁少永忙安抚道:“沐瑶宫有用的人只剩下沐攸宁,方才我下了药,待董长老用了便送给你吧。” 大祭司愣了愣,问:“捉到了?” “是她自己找来的,我看她根本不像教主说得那般聪慧,晾了她十来日,教主也没下令怎么处置,就干脆帮董长老一把了。” 大祭司怕他们对沐攸宁施咒,失去了这极好的苗子,焦急道:“别伤了她,我要她完好的内力。” “行。”袁少永道:“董长老只是想要她的真气,我看今天晚上就能把人送给你。” 袁少永见他绷紧的眉头稍有松动,再度开腔:“你也别为小事就自乱阵脚,我们不会坐以待毙,童子又不是藏在这里,他们寻不着的。教主说这次的机会也正好整顿整顿,把那些养不熟的人推出去当替死鬼,何乐而不为?” 恒阳教确是被折去不少人手,可说实话,那都是当初与国师交易派来的人,算不得忠心。故当袁少永往上汇报之时,那位教主并未对他作出惩罚,只一脸无所谓地道,多年来苦于没有借口除掉叛者,且让他来清理门户吧。 想起教主那运筹帷幄的姿态,袁少永便安心不少,一脸玩味地对大祭司说:“这般说来,赵家小子自以为掌握大局,实质还是被教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届时看着他失落的样子,该当会有趣得很。” 两人把话纷纷说开,大祭司便不再像之前战战兢兢,想起沐攸宁很快能送到自己手中,更是开心得合不拢嘴。 第五十六章惹狗急 地宫里藏了许多秘密,纵然双方都有所计量,可恒阳教也没想过要大度地让几人在内随意走动。 沐蝶飞向来自由惯,得知活动范围仅剩一隅,让她愈发烦躁难耐,每天溜出房外来回狩猎。 她一手搭在门外那黑衣弟子的肩上,另一手挑起他下巴,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沉哑的嗓音此时听来竟有点摄人心神,只见她掂起脚,在对方耳边一字一句地问:“你甘于这辈子只当个无名无姓的杀手吗?倒不如与我双修,兴许还能得功力大增……” 沐殖庭助沐蝶飞逃离后就被抓回恒阳教,直接被囚在地宫。虽是单独扣押,可环境不算好,人都瘦了一圈,突然被告知有人来救他,还懵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沐蝶飞才惊觉自己并非作梦。 好不容易静养了十来天,正在房内躺在软软的床上歇息,却听到门外热闹起来。 沐蝶飞样貌本就柔美,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地看着对方,一时间竟叫人忘了她是沐瑶宫的人。 那名弟子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不论是为了她的外貌还是她所言的功力,他确确实实是心动了。 “师叔。” 很快地,他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被打断了,慌乱地将沐蝶飞推开:“妖女,别碰我!” 沐蝶飞看着守门那弟子落慌而逃,不满地啧了一声:“庭儿,为何坏我好事?” 沐殖庭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师叔每天双修,身体会吃不消。” “呸呸呸!”沐蝶飞嫌他晦气,赶忙反驳:“别咒我!还年轻着呢,说得好像那小子一样,中看不中用。” 听她提起赵清絃,沐殖庭脸色更沉了,闷声道:“师妹当真收了他为男宠?” “大概?”沐蝶飞应得吊儿郎当,还不忘竖起小姆指暗示道:“不过那小子好像这里不行,丫头看起来对他无意,大概是贪图他美色,或是在盘算该怎么利用他的法力吧。” 沐殖庭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眉头反而拧得更紧,不满道:“胡闹!” 沐蝶飞倒没觉得有何不妥,这小师侄惯来认真,若非碍着辈份,恐怕方才就不仅仅喊一声师叔,而是像这样劈头大骂了。 她把人领进房里坐下,试图找些话题打发时间,便问:“庭儿,你说丫头当真会一个人闯来恒阳教吗?会不会被那小子算计了?” 沐殖庭歪头问:“不是师叔说她如今厉害得很,万夫莫敌?” “那是夸奖!不作数!” 沐殖庭很是无奈,神情全然没有被盗去内力的颓然,淡声道:“既师妹说那人可信,也只好信了吧。” 他是指赵清絃。 沐蝶飞每日都耗上大半天待在沐殖庭房里,是以沐攸宁与赵清絃的事他已在沐蝶飞口中听得明白。 包括沐攸宁下山多月却独宠一人的事;包括赵清絃要她只身闯入浮石塔,利用她作诱饵;包括沐攸宁会与他们里应外合,把恒阳教闹得天翻地覆将几人救出去的事。 此等计划无一遗漏地通通告诉了他。 沐殖庭扶额,他此前不觉得沐攸宁是个只管胡闹、行事无半点章法可言的姑娘,在沐瑶宫时她总是笑得乖巧,把宫里大小事情处理妥当,放在寻常家庭定是个难求的贤妻——也不对。 沐殖庭暗自推翻这念头。 倘若算上她的想法,倒还真算是离经叛道。 又没人逼着她走这条路,竟能口口声声地道绝不后悔,还光明正大地收了个男宠伴身,半点矜持都没有。 沐攸宁明确地踏上了这条路,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当着前辈面前抱怨。沐殖庭心中郁结难消,只好把怒火撒在赵清絃身上,将一切怪罪于他,故两人接触不多,敌意却是以肉眼可见地增长。 沐殖庭还欲再开口,便听外面传来敲门声,未待两人回应,赵清絃就已推门而进,毫无礼数可言。 “沐少侠身体如何?” “既赵公子不出手相助,又何必天天费心探望。” 赵清絃盯着沐殖庭,没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也不知是装得厉害,还是真如他所言的问心无愧,竟没露出丁点破绽。 赵清絃不答反笑,他记得沐攸宁说过这位师兄想法守旧,对她是不错,却一直不喜欢她走上双修这条路,眼下待他的态度差劣,显然是因为自己和沐攸宁走得太近而生出不满。 沐蝶飞问:“怎么?有消息吗?” “有。”赵清絃撩袍坐下说:“昨夜沐姑娘偷偷寻来,说澄流准备动手了。” 沐蝶飞皱了皱眉,把门关上,细声问:“你不怕被他们听见?” “他们自是知晓。”赵清絃不以为然,笑道:“放心,若我没猜错,对方非但不会来阻止,相反的,还在等我们出手。” 沐殖庭瞥了他一眼,质问道:“你哪来的自信?” “恒阳教有能力在短短五年兴起,凭的当然不止手段,还有人脉。”赵清絃耸耸肩道:“澄流是很厉害,能把他们的暗线打得七零八落,可这不代表恒阳教输了,而是正好利用我们除掉他们的弃子。” 沐殖庭问:“既然如此,你何需闹这么大的动静来这里?直接在外面杀进来不就好了吗?” 赵清絃幽幽一笑,语带讥诮:“因为他们需要我啊。” “我看过了,大祭司是会用法没错,然那些咒言阵法都是向国师求来的半成品,经大祭司改动后才有现在的成效,依旧需时极长,难以在短时间内大量炼制。” “恒阳教找来的术师法力不高,真正运作起来,除大祭司亲手驱动的阵法外,十有八九都是失败。” “我独身前来,他们尚会与我好好谈话,像如今不费力气就把沐少侠从囚室换了出来;倘若依你们所言,恒阳教弃子未丢,战力仍在,狗被惹急还是会跳墙的。” 他连说几句话,听得沐蝶飞茫然,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般说,赵清絃多此一举地装作被逼上山,竟也是个折去对方战力的方法? 赵清絃顿了顿,心中却是想到这未曾露面的教主能让国师同意合作,也算是有能耐。他没打算向两人解释明白,只道:“作为他的对手,我总该给点诚意前来亲会。” “对手?也没见恒阳教有多重视你,据闻自始至终你都只能见到副教主,不是吗?”沐殖庭语气平静,道出的话却是句句带刺。 赵清絃托腮回望,语含笑意:“沐少侠此言差异,我深信,这位教主早和我结下不解之缘了。” 沐蝶飞和沐殖庭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沐蝶飞开口问:“丫头不会出事吧?” 赵清絃站了起来,摇首道:“我去找她,你们在这里等澄流过来会合,他会有方法带你们安全撤走。” “现在?”沐蝶飞惊道。 也不怪她讶异,赵清絃来得突然,动作的时机更像他兴之所至,虽说什么会保护好沐攸宁,现下行事只让她觉得不可尽信。 沐蝶飞揪着他领子,愠色道:“你不可冒进!丫头仅一个人混在恒阳教,加上你这病……人,只会拖她后腿!” 沐殖庭也是不同意,站起身来争论:“只要你替我解咒,我不但能成为战力,还能护你出逃,其中利害赵公子不会想不明白,那为何一而再,再而叁地拒绝?” “若我耗尽法力,未待沐少侠保护就会落在他们手中,囚在暗室。” “纵使被擒,你能在暗室来去自如,我把人除净后不就能救你出来?” “赵某愚笨,想不通沐少侠怎会有自信能在步步机关的暗室带着个负累全身而退。” “既你知晓自己是负累……” 沐蝶飞听得一愣,怎么成他俩吵起来了? 几人初次见面时,她就已提出要赵清絃先替沐殖庭解咒,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沐殖庭的功力若是恢复,几人逃跑时都会更加顺利。 可赵清絃笑着把脉,而后拒绝。 理由自始至终都没变,说是解咒会耗去太多法力,一时半刻回复不了,怕是会立刻被恒阳教的人禁锢起来成为人质。 沐蝶飞也不知孰真孰假。 心中多少是有疙瘩,但与赵清絃也没什么情谊存在,他明白拒绝,她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沐蝶飞站到两人中间,阻开他们的视线,没好气地道:“他们若是要捉你,随时都能抓啊?” “非也,眼下他们仍忌惮于我的法力,替沐少侠解咒要耗不少力气,恐怕我连走都走不动了。” 沐蝶飞挠挠头道:“我记得上回你也没那么虚弱。” “那是因为……”赵清絃稍顿,望着沐殖庭意有所指地道:“有沐姑娘陪我。” 沐蝶飞打了个冷颤,面有难色地回头看向她师侄。 糟了。 沐殖庭脸色沉得吓人,沐蝶飞无暇去分辨他到底是因为赵清絃不愿帮忙解咒,还是想起照顾多年的小师妹竟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她拉着赵清絃拔腿就跑,只想赶快离开。 第五十七章嫁衣白 沐攸宁悄然睁眼。 房间的布局与她所住的大相径庭,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个藏身的密室,灯光昏暗,又没有窗户,无法看得真切,只隐隐见到屏风上挂着一袭青衫,桌上放了一柄大刀,屏风后传来哗啦水声。 她凝神细听周遭动静好一会儿,若不算上屏风后的动静,百步之内皆无他人。 沐攸宁摸了摸胸前藏起那道符,她喝下那杯掺了迷药的茶,后来意识模糊了一瞬,也仅是眨眼间的事。回神之际,袁少永连话都没说完,她就被人抬走了。 依稀记得来时的路程很短,袁少永在房内扣动机关,拾级而上,大约十数步,右转再行几步便是这房间。 她扭头的动作极微,尽量令呼吸平缓。意识是清醒没错,可终究是服了药,有点脱力,若有个什么意外,大概拼了命也只能用上五、六成的劲道。 且让她更在意的是屏风后那人。 在被抬进暗室之前,那个人已经在屏风后沐浴。 沐攸宁试图把一切都连系起来,得到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董倬行,该不会还没放弃吧? 如果真是他,那玉城门跟恒阳教有勾结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他一人所为? 沐攸宁看到屏风有动静,默默把双手交迭搁在腹上,连忙闭起眼。 董倬行自屏风绕了出来,未着寸缕。 他走近床边,取过枕边的白布,圈在腰腹,神线未从沐攸宁身上移开,冷声道:“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沐攸宁淡定睁眼,问:“还没放弃?” 多日未见,董倬行看起来更加憔悴了。 他离开望名县后很快就回到恒阳教,没日没夜地修练,连教主召唤也以闭关为由,推托不见,直至数日前,袁少永提了个方案,道是有法子助他一步登天。 他和袁少永向来看不惯对方,不过这事倒勾起他的兴趣,打算看看袁少永怎么把一手好牌输清光。 董倬行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地问:“你就这般不乐意与他之外的人结合?” 沐攸宁大感疑惑:“没有啊?单论内力,路上遇到的独他一人符合,我再是愿意也无用。” “至于你……” “更是因为看不惯你的嘴脸,既想功力大涨又不愿失身于男子;愿和你双修却又效仿世家公子那般诸多顾虑,难怪多年来亦未能成事。”沐攸宁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已染上一丝嘲讽:“你口口声声说要双修,可曾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还是说董师兄竟天真至此,认为我是个求而必应的小姑娘?” “是未能成事还是不愿成事,早知道被你看透了。”董倬行这次竟没动怒,跨坐在她身上,摸着她的手说:“宁师妹,既置身其中,眼下要求饶的人只会是你。” “难说呢。现在是四肢无力无错,可我当真会毫无准备来到这里吗?”沐攸宁轻抬臂膀,不慌不忙地道:“你不该走这条路。” 董倬行神色大变,没想到对方饮了迷药竟还能动,使劲稳扣住她的手:“别反抗!” 沐攸宁不置可否,语气惋惜地说:“张世子已经牺牲了自己,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不惜冒功力尽失的风险顺从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接近国师吗?” “你不懂,我不能在此处被识破,还不到时候。” “我懂。那夜在酒肆你多番提醒小道长有国师的人在监视,不就是想要脱离恒阳教吗?眼下机会已至,你明明就不必再言听计从。”沐攸宁设法说服,觉得董倬行若是从没遇到师兄,兴许不会那么偏执地想要走快捷方式。 沐殖庭虽然古板,可沐瑶宫的人是最会迷惑人心,就像是生来的技能一样,常用叁言两语就把人带进自己设好的陷阱。远的不说,前几天找赵清絃的时候就目睹沐蝶飞只不过动动嘴巴,竟就拐了个童子作乐,赵清絃更说她可谓夜夜笙歌,对于被囚禁这事半点没有不适应。 沐攸宁冷静地道:“此前,你仅是被师兄利用而已,别再想什么双修,现在还来得及收手。” 董倬行似是怕被动摇,擒住她的手就要有所动作,才摸到她的裙带,沐攸宁便已反握他手腕向外扯开,顺着力道一个翻身,另一手拍至他胸前,顿时红了大片。 沐攸宁怕动静太大,抽出被扯得半松的裙带欺身上前擒住他的手,牢牢捆在床头,信手扯来被角塞进他嘴里。 董倬行拼命挣扎,眼中满是不甘,她侧站在床边默默看着,等着他冷静下来。 眼见他逐渐平伏,沐攸宁才把被角抽出,道:“董师兄,收手吧。” 董倬行双目紧闭,颤着唇问:“她……当真能活过来吗?” 能像你一般恣意而活,与他携手走在西殷的街道上,无惧指点;能极力抵抗婚事,和他私奔至无人知晓的村子,共渡余生吗? 泪水滚滚而落,无法迄止——没有勇气的从来都是他。 是他在街上把对方的手甩开,劝她在府中待嫁,等自己在江湖上闯出名声,回来风光迎娶。 她从未曾迁怒,甚至笑道会静候大侠归来。 然回到院内,仅一副棺木迎接——谁也没想过谁会失言。 他看了眼棺内的人,松了一口气。 躺在里面的不会是她。 她向来爱笑,喜穿红衣,怎会像躺在里面的人一身素白,面露苦楚? 于是他逃了出去,不知今后何去何从,许是天涯,也许是海角,最后巧遇沐殖庭,得知双修可让功力大涨;及后进了恒阳教,混了个长老之位,连昔日瞧不起自己的望名侯都变得唯唯诺诺,惟恐她的死会令侯府置身险境。 恒阳教教主知道他心中所求,说只要找到赵清絃,便能助他达成宿愿。 董倬行自是不解。 她又没死,她不是还在这处待嫁吗? 他根本不需她重活啊。 那么,他为何还要拼命去寻得赵清絃呢? 他只需要遵守承诺,藉恒阳教修得上乘武功就好了,那样她就会披着嫁衣走到自己面前,他也能与之共赴白头。 对吧? “她真的能回来吗?” 沐攸宁坐在一侧,嘟嚷道:“不是心甘情愿的人,怎么下得了手啊。” *** “前辈……” 赵清絃被沐蝶飞拉着跑了不过百步,顿觉头昏脑胀,又开始剧烈地咳起来。 沐蝶飞方才头脑一热,没想太多,看到他身体竟是虚弱成这个样子,有些鄙视,又有些不忍,扶着他倚在墙边,恒阳教一些弟子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不明所以。 其中一个弟子认出赵清絃,想起袁少永说的把人好生招待,默默拿了杯温水过来。 沐蝶飞轻拍他的背顺气,问:“你也是的,怎么偏要把庭儿惹生气?” 赵清絃藏起话没再往下说,生硬地换了话题,笑道:“我们要动手了。” “真不再等等?” 赵清絃认真分析:“他们大约会在这两天撤离要员。澄流早已准备好一切,沐姑娘身上的符箓刚刚也传来反应,此时动手最好不过,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他看向祭坛方向,沐攸宁来到这里也有十来日了,而袁少永就像在等什么似的,迟迟无动作。 本以为祭坛东处的暗室是囚困童子所在之地,可接近后发现其邪气之重并非一两天能积下,仅是个制活人偶的地方,赵清絃主动揽下这工作,在人偶上动了些手脚。 制作活人偶耗了他不少法力,为防有意外,甚至还掺了血在那些未完成品上,当下是最为虚弱之际,偏生他们选了这时间对沐攸宁动手。 他自是相信沐攸宁的实力,却不代表不会担心。 金光咒和符箓俱只能用上一次,能防御多大的伤害更是仗赖法力的高低。赵清絃深知此行将耗费大量法力,为了不让护符有失,早在符上注入足够法力以确保沐攸宁安全。 然而,他感应到符箓传来一丝异样。 赵清絃抬手按住前胸,略一思忖,正色道:“我先去找她,前辈就在这里护好沐少侠。至于你们以前见到的沐瑶宫人,他们并不在此处。” 沐蝶飞擒住他手腕,焦急地问:“你知道在哪里吗?” “怕是死了。” 沐蝶飞怔了怔,松开了手,喃喃地道:“我不想参与你们的权谋,我只想要我们宫人能好好活下来。” “若成了傀儡人偶还算是活着的话,也算活得不错。” 沐蝶飞有点气怒,低声骂道:“那帮畜生。” “前辈别气了。” 赵清絃不愿再与她多言,找回刚才递水的那名小弟子,极快地点了道符在他额前,低吟几句,便见他恭恭敬敬地向赵清絃行礼,道:“主子请吩咐。” 在恒阳教的一举一动被监看得清清楚楚,以致赵清絃未能自由进出。双方知道彼此的行动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沐攸宁偷偷摸进地宫的时候,他也是耗了不少力气才让人顺利进来,而两人仅几句交接,得知澄流在外已打点好一切,定好动手的暗号,很快又分开了。 此前仍有顾虑,可眼下计划有变,决定了开局,还是亲自走一趟比较稳妥。 赵清絃向那弟子下了指示:“说副教主找我。” 那弟子点头,转身走到出口处与守卫低声交待了几句,又回来把赵清絃领走了。 第五十八章据己有 就在赵清絃假传命令去寻沐攸宁之际,袁少永正沿暗道走进密室,与一白衣男子汇报。 白衣男子神情淡然,对于几人欲行之事并不意外。 他指尖轻点桌面,道:“他倒是聪明,猜出我们在借他的手除去内奸,还反过来设局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袁少永想起先前他还安慰大祭司,深信一切尽在掌管之中,不禁吓得冷汗直流,急问:“他设局?所、所以这些日子都是假装被我们囚禁的吗?” 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些人的脑子都不太好使,这不都显然易见的事吗? 赵清絃可是那个敢向各大门派宣战的人,怎么会像缩头乌龟般甘心留在这里装死卖活,定然是有别的打算。 那终究是他亲挑的心腹,也不好说得太过,便道:“别误会了,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骗过我们,单纯觉得好玩罢了。那人行事毫无章法,既他做的事正是我们所需,只要不碰到恒阳教的根本便随他去吧。” 袁少永点头道:“大祭司胆小如鼠,我先不与他说。” “既赵清絃今日有所动作,你现在去安排把人撤走吧。”白衣男子也同意,点头后又问:“董倬行呢?” 袁少永一脸邀功地道:“正好今日制了新药,我便用在沐攸宁身上,效果不错,这次董长老定能成事。” 提及此事,他顿时有了底气。恒阳教童子原就难寻,如今能在不损失童子的情况下满足了沐攸宁,同时助董倬行功力大涨,得到足够战力,可谓一举两得。 白衣男子眉梢轻扬,问:“过去多久了?” “一个时辰,赵清絃便是再神通也阻止不了。” “你是真愚笨,还是假胡涂?”白衣男子冷笑一声:“该算计谁,该利用谁……这是你能决定的事?” 袁少永拿杯子的手定在半空,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只教主向来说一不二,若再问下去恐怕性命难保,他立马跪在地上,也不求饶,过了半晌,才听白衣男子道:“自行领罚罢了。” “是。”袁少永不敢再问,从暗门走回房间,盘算着该如何挽救。 他焦躁地将头发乱抓一把,这都一个时辰了,米已成炊,还怎么能补救! 而且教主也是怪的,这么多天都没下指示,却又道要在一个月内替董长老找到功力增涨之法,难不成要把大祭司辛苦炼制的童子给董倬行用? 根本不可能吧,童子还没炼制成功,他又没习过素心秘谱,原先抓到的沐瑶宫人也被制成傀儡,那不就明晃晃地说是要将沐攸宁献身么? 如今竟因此降罪于他,真让人头疼。 糟糕! 袁少永走着走着,差点被自己绊倒。 他还应允了大祭司会把沐攸宁带过去,依教主那一番话来看,这人是不可交出去了。 袁少永瞥看暗室的方向,没有被强行破开的痕迹,召了一名弟子过来问话,得知赵清絃确是在他不在的时候进了房间。可现下连影子都不见,传言中的咒禁师当真如此厉害,陌生之地所藏的密室也能来去自如?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沐蝶飞曾到过密室两回,虽他已谨慎地蒙起她双眼,也不能排除她记住了方向,背好步数的可能,大抵,只是从她口中泄漏这事而已。 若被教主问责……便这样解释吧? *** 赵清絃燃起火符,沿楼梯直上,最后停在暗室门外,有点迟疑。 他自是知道沐攸宁不在意这等事,若非如此,也不会与自己走到这一步。纵然知道往后她的身边还会有很多人经过,可要他现在亲眼看见那样的场境,好像也做不到。 大概是法力流失太过的关系,赵清絃觉得脑袋极沉,好似被什么堵住般无法思考,心脏也像被人掐住般,难受得无法呼吸。 “……董师兄,收手吧。” 门后传来沐攸宁的声音,继而是一阵哀嚎,赵清絃在外等了半晌,终是推开了门。 董倬行一丝不挂地被固定在床上,未能挣脱,沐攸宁坐在床沿,衣服凌乱,正弯身替他解绑。 赵清絃吹熄了火符,极力维持清醒,冷眼盯着董倬行。 沐攸宁记得他说过会留在地宫等她和澄流,眼下见到赵清絃先行来寻,倍觉惊讶,边迎上前边问:“小道长怎么来了?” 赵清絃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旁。 沐攸宁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侧,露出半张脸看向门后,确认无人跟来才关好门,抓住他的手搓了几下,心想,这人还是一如以往的捂不热啊。 “小道长?” “嗯。”赵清絃低头看她,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去问。 可是,他还是会想她,想在仅余的时光独占她。 这么自私,真的可以吗? 赵清絃一下把她捞进怀里,用力地搂紧沐攸宁,闷声道:“他们没空管。” 来的时候,他已利用方才那名弟子对教内的人挑拨一番,赶在袁少永将人疏散之前引起混乱。 虽与几人稍早时商议的计划颇有出入,可他根本无法乖乖等待。 便是早一刻也行,只想尽快回到她身边。 *** 澄流集合人手后就一直埋伏在浮石塔附近,按照原先计划与沐攸宁联络,挑选合适的机会。 他轻功好,每晚都会在沐攸宁的窗边留下信笺,若事情实在紧急,沐攸宁才会像前几天般去找赵清絃,且还要赵清絃替她作掩护,抹去一些看守的视线。 如此过了十来天,直至董倬行对沐攸宁下药,她直觉是个好机会,便以花作暗号,通知澄流,可她没想到才刚起的头,赵清絃就被救出来了,她问:“澄流动作这么快?” 赵清絃:“没,我先来寻你。” 沐攸宁笑道:“真是意外惊喜。” 恒阳教知道赵清絃的计划是一回事,可不能让他们猜出动手时间,留太多空档作准备。毕竟赵清絃的本意就是要折去恒阳教的实力,利用归利用,能清掉他们一些心腹便最好不过。 沐攸宁起初也怕这般仓促会否难以成事,可赵清絃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依计行事自是最好,即便如他当下乱走一通,亦是无妨。 原就是兴之所至,能否把恒阳教毁掉不是他在意的地方,更多的只是想让国师不痛快,告诉对方他还活得好好的。 沐攸宁本觉得澄流像个心性单纯的孩子,可相处得愈久才看得出,真正像小孩的是赵清絃,尽爱使性子。 赵清絃把她抱得更紧,说得刻意:“我吃醋了。” “别乱吃醋呀,都没成事呢。”沐攸宁瞬间明了,并不惊讶赵清絃的坦荡,拍拍他的背心处,伸手在他头上顺了顺,笑道:“喔,也没想过要成事。” 董倬行穿好衣服,拿着沐攸宁的裙带走过来,接话道:“不要说得很可惜一样,打从开始就把我当傻子耍。” 沐攸宁在赵清絃怀中探出头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董倬行轻哼一声,把裙带递过去:“走吧,袁少永很快会来,他们要把你献给大祭司。” “我?”沐攸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瞪得极大。 大祭司是……雷娜岛那个人? 话被董倬行抢了过去,赵清絃气得连眼神都不分给他一个,取过裙带替沐攸宁整理好衣服,赌气似地说:“我也是今日才确认他身份。” 沐攸宁站在赵清絃跟前张大手臂,随他折腾,问:“他还真没死?” 大祭司为人如何,董倬行知得也不甚详尽,只记得以前那些活人偶都是他负责提炼,量少不说,还容易脱离掌控,分了不少给望名侯以为他能派上用场,结果全被赵清絃灭了。 可于常人而言,这已是很厉害了,董倬行皱起眉头,他虽看大祭司不顺眼,依旧为他的法力折服:“你们别太小看他。” 沐攸宁总觉得赵清絃哪里不对劲,此前他虽也随性,却不会这般胡来。眼看他竟抛下捉拿大祭司的机会来寻自己,沐攸宁心中有疑,然碍于人前不好问得太细,唯有把人抱得更紧些,嘴也甜得不行,藉以安抚对方:“我家小道长厉害着呢!” 赵清絃果然受用,绷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这才愿意提点董倬行:“你既起了叛意,他们必不护你。” “你还有脸说?”董倬行翻了个白眼,语气挑衅:“本想顺袁少永的意思和她双修,如今被你打断,害我不能再待在恒阳教,这就是承了我人情该做的行为?” 他不提这事还好,谈及双修,赵清絃又被勾起妒意,语气别扭:“张世子失败与否和我又没关系。” “他失败了,你就要多花力气去寻出侯府藏起的人偶。” 赵清絃瞇眼看他,董倬行顿觉一阵寒气袭来,然不过一息,也许只是错觉,他盯着赵清絃,撇撇嘴道:“别这么看我,又不是在威胁你,毕竟你赐了那个人重活的机会。” “而且……”他略有犹豫,终是再度开口:“论决心我是不如彦弟,此前总想着逃避,如今心中牵挂的事已了,再没理由继续留在恒阳教。若这次运气好能糊弄过去,倒可用这身份助你们一臂之力。” 他加入恒阳教的契机,是沐殖庭。 沐攸宁说得不错,若没有遇见沐殖庭,他根本不会知道恒阳教与国师有勾结,更不会想到加入恒阳教,修什么邪术。 这些年他活如行尸酒肉,一步步往上爬,最后却敌不过身份地位,张则彦一个世子之位已抵过他的努力,达成宿愿。 如今自梦中醒来,也不必再逃避,就结果而言,还算得上是好结局吧? 赵清絃觉得他此时不该出现在众人面前,以手虚指:“那边可以通往塔外,出去后是山崖的方向,大可避去官兵自己离开。” 董倬行轻笑道谢,或许是压抑多年,现下表情竟有点不自在,他摸了摸僵硬的嘴角,敛起笑意,佩好腰刀转身就走,还不忘回头望了两人一眼。 赵清絃觉得他碍眼极了,走得不干不脆,抬手就往他足前划了道屏障,语带双关地揶揄:“本就各不相欠,董少侠先顾好自己再说。” 董倬行始料未及,一头栽倒地上,哀怨地望向赵清絃,选择咽下这口气,揉着额头问:“……你们有何打算?” 赵清絃垂眸看着与沐攸宁交握的右手,不禁期待起之后的发展,低笑道:“该要大闹一场了。” 第五十九章绽花开 才刚开暗室的门,便见星罗棋布的黑衣人将二人包围,个个杀气极重,在后方的袁少永下了个指令,众人便齐齐动手。 赵清絃错步避开,好笑地道:“沐姑娘也太受欢迎了吧?” 沐攸宁出掌击去袭向赵清絃的一名恒阳教弟子,那人正面吃她一招,顿时口喷鲜血,向后倾倒。 “莫不是在恭候小道长?”她附和道。 赵清絃展开骨扇抵挡迎面袭来的剑,弹开了轨道,沐攸宁双手撑地,旋身踢向那人的肩膊,赵清絃趁他失衡,拽住他的手改掉方向,在颈侧一抹,割破了喉咙。 “都是男的,叫人高兴不起来啊。” 沐攸宁被他逗笑了,手上使劲,掐碎了另一个人的咽喉。 或许是没料到赵清絃有余力反抗,袁少永尚未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地好半晌,赵清絃见状不再与弃卒多作纠缠,为防袁少永趁乱逃去,他果决出手,房里凭空拢起一堵寒气,如急风拂至,直往袁少永的颈脖缠去。 袁少永运劲挣扎,全身发力好让肌肉鼓胀抗衡,然他愈是用力,只会令寒气愈加收紧,如绳索束缚,缠得更深。 引风来并以手诀操控,化气于有形,此道名为“朔”。不必有武器,算得上是便捷的招式,除却落点需极其准确外,最大的缺点便是所耗的法力难以估计。 这一动手,赵清絃又喘了几分,制伏袁少永的手诀也松脱开来,他背靠着墙往下滑落,跌坐在地,趁法力未耗尽之时执起骨扇,极快地在砖上画阵。 外面极为嘈杂,叫喊声未断。 袁少永几近窒息,骤然解除束缚,顿时倒地不起。他已是满身大汗,迎来生机仍不敢松懈,匍匐爬向窗户欲要逃走,身后教内的弟子大约是杀得兴起,竟无人伸手扶他。 赵清絃余光一瞥,这人宛如虫蚁在地上蠕行,哪还有半点副教主的模样?察出他破窗逃去的念头未尽,更是狠狠咬牙抽出一旁尸身上的剑投掷过去。 虽世人传他不通武艺,可小时候在祖屋刻苦练习的记忆犹在,不能运功,准头还是有的,只见那剑不偏不倚地刺穿袁少永的小腿,把两脚串在一起,痛得他吼吼大叫,这才有人上前扶起他往外逃。 沐攸宁望向赵清絃,他单手抱诀朝她做了个口型,眼看赵清絃眼神坚决,她便也不再耽误,边挡住面前的攻势边朝袁少永离开的方向追去,抵不过黑衣人的数量太多,仍相差了一段距离。 赵清絃看着她的背影自嘲笑笑,他才用法几度就已如同废人,眼下连手都抬不高,既恒阳教的目标是自己,便更要让沐攸宁远离此地,护她安全了。 他这虚弱的样子被几个弟子看在眼内,顷刻连手合击,掷出暗器并猛攻上前,动作流畅连贯,招招相接未停,赵清絃歪头避过两枚飞镖,剩下一枚堪堪在脸颊擦过,立马就见了血,他赶在黑衣人逼近前以指尖沾血,在阵里添了几笔,按掌在上,左手握诀未放,轻声道:“破。” 本欲乘胜追击的那名弟子,掷镖的手还定在半空,左脚踩进了阵法的范围,顿时被炸断了腿,煞白一张脸。 黑衣人面面相觑,有些却步,其中一名领袖望向窗外,知晓留下的时间不多,开口催促:“别退!忘了副教主说的吗?他耗尽力气就能随我们摆布,谁能断他手脚,赏黄金千两,若能夺得暝烟记,直升长老之位!” 心中的恐惧顷刻被淹没,房间内气氛沉重,有内閧相杀,有嚎啕痛哭,却无人能踏进赵清絃的结界之内。 赵清絃低垂着头,盯着旁边那截血肉模糊的断腿,咧嘴轻笑,脸上的伤口被扯动,血流得更快,看起来渗人得很。 他艰难抬头,看着那群黑衣人为千两黄金争先恐后地前来送死,刀剑铮鸣,墨黑的衣衫被鲜血染得更加暗沉,完好的身躯在眼前炸成无数块艳红的烟火,四肢横飞,有序地落到地板,敲出哀怨之音,彷佛在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赵清絃笑得愈加开怀,嗓音嘶哑地叹道:“花开了啊……” *** 刘仲洋领兵而至,密密麻麻的官兵将浮石塔牢牢包抄,并细分成小队进入塔内抓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恒阳教弟子。 浮石塔内人满为患,原已经乱成一遍,不少人想在官兵到来前撤离,如今官兵已至,愈趋逼近,塔内又无处可逃,顿时酿成大乱。 袁少永被两名弟子带走,他腿脚有伤,行动不便,几乎是被抬走逃跑,叁人仓惶逃至廊下,但见沐攸宁紧追不舍,前方又有官兵,心中更是焦虑万分。 他忍痛迈步,额冒冷汗,没想过赵清絃准头那么好,一剑刺在他小腿,躲避之际,剑尖竟不偏不倚地捅在另一只脚的足踝,只觉每步都有着撕心之痛,他悔恨道:“可恶!按理还要两个时辰才会醒,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袁少永挤在人群中与沐攸宁拉开距离,她眼看几番伸手捉人未果,咬牙一跃,使轻功在人群上飞身而过,大喊道:“别再跑了!你逃不掉的!” 沐攸宁准确无误地踹在袁少永的头顶,扶着他的两名恒阳教弟子不敢松手,硬生生将他拽起,同时挥剑,沐攸宁原地后翻躲去,挺直身子在地上一撑,双脚左右岔开蹬去,饶是这般混乱的场面,那两声碎骨之音都能清晰听见。 她反扣住袁少永的手,不让他挣脱,可梯道狭窄,没多久又被挤得水泄不通,带着个不合作的成年男子更是难以施力,无法像刚才以轻功避开。 “丫头!” 沐攸宁应声望去,身后的黑衣人像被什么撞飞似的,一个个往左右倒去,只见沐蝶飞在前开路,后方跟着刘仲洋,还有个披面具的黑衣人,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向几人招手。 沐蝶飞武功高强,应澄流要求正负责镇压恒阳教的人。多亏塔内里外不透风的设计,尽管有些人想要在半道逃去,在这昏暗无窗的楼梯里也无计可施。 方才光线不足,距离又远,沐攸宁这才留意到澄流身后跟着的官兵一整个大战后的模样,想来下方已被慑住了,她把袁少永塞给刘仲洋,问澄流:“你怎么搞得这么乱?” 这场面明显不是澄流想看到的,他胡乱抓了把头发,气道:“好意思问我呢!不是说了以花为暗号,两个时辰后再动手吗?” “是两个时辰啊!”沐攸宁也觉得奇怪。 沐蝶飞掐住一个人的脖子,搭话道:“那小子今早从祭坛回来,没多久就说要动手了。” “什么!?”沐攸宁和澄流同时大喊。 最后是澄流反应更快,问:“他今日有用过法吗?” 未待她回应,沐攸宁又问:“他今日有吐血吗?” 沐蝶飞思考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没有吧?” “有。” 说话的是为赵清絃领路那名弟子,他受控成为傀儡,然赵清絃看出对方并非忠于恒阳教,很快帮他解了咒,只寥寥几句就使其倒戈相向,为澄流带路。 几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他,又听他道:“他喝的那杯水染了血。” 沐攸宁心慌不已,再顾不上旁事,拔腿就跑,澄流见她焦急,也知大事不好,紧随在后头。 哪怕这事再乱也算了,赵清絃这傻子向来就爱逞强,肯定认为自己熬不了两个时辰那么久,才刻意诱使两方人提早动手。 沐攸宁暗自懊悔,澄流和师叔都在,明明就不会让袁少永逃掉,她还用得着追上去吗?而且赵清絃早就不太对劲了,在密室说话迟缓,甚至抛开正事不提只黏着自己,就是因为病迷糊在强撑意识啊!她是瞎了眼才选择把赵清絃丢在狼群里,任他自生自灭! 房门未关,对比方才而言却是宽敞得多。 再无为取赵清絃性命的黑衣杀手挤得密密麻麻,只剩下叁两个摇摇欲坠,一碰就倒的敌人,在沐攸宁踏进房内的瞬间,依次倒下。 尸山血海,血肉横飞。 暗室入口半躺着一个血人。 “小道长……” 赵清絃待她极好,她是知道的。 什么护卫男宠不过是两人为掩饰的说辞,她不确定赵清絃要隐瞒什么,至少在想利用咒禁师的身份这点,她绝不会否认。 纵她好奇心不重,然而在沐瑶宫与世隔绝多年,看到远方的白云流动、高山的飞鸟离去,怎可能仍甘心守在一方小岛? 沐攸宁偶尔会躲着师父和师兄悄悄下山,摇船至不远处的岛上游玩个半天,偷来半日闲。 那里并不繁荣,然人心叵测之事不局限于地域。 沐攸宁年岁不大,容貌姣好,饶是那样的无名小岛,也遇过不少觊觎她皮相而动了坏心思,或打算拐卖她赚钱的人。她不欲生事,多半闭上嘴巴轻轻一笑,顺着对方心意装得乖顺,趁防备疏忽时便能糊弄过去,甚或能诱使他们为裙下之臣,利用人性的贪婪让歹人自食恶果。 世人大多肤浅,轻易被美色骗去。 她难得下山,便是想与过去脱离关系,可在沐瑶宫的几年仍发现一些不得不去面对的事,为此她必需寻求真相,至少要让沐云生得知一切,以报他救命之恩。 她知晓世上有恩义,于她而言,服侍沐云生是为恩;敬重沐殖庭是为义,而情爱就是一个利字,各取所需,甚或不惜把对方算进局中,反正闹得再狠,最后也会在床上掰着指头细数利益,选择言和或分开。 情之一字,至今仍懵懂不明。 赵清絃不曾言明心迹,对她的好却从未加以掩饰,甚至让她多番怀疑,世上,当真会有人能不图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吗? 他明明知道她的目的不纯,与他上路不过为了更靠近真相,然而…… 沐攸宁怔忪望着赵清絃,手用力地按在胸前,想要把心底的异样强压下去。这诡异的感觉并非初次涌现,在望名侯府,赵清絃倒下的一刻,虽仅有剎那,可这感觉,她当真是体会过。 那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感觉,非要形容,更像横在心间的一根枯枝,浸泡在血液中,随时间的流动被慢慢侵蚀,周遭的肉也随之腐烂。 它来得突然,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狠狠钻进了心中,在某个瞬间,却在心头悄然开出一朵花。 干涸了的树枝,还能结出春意吗? 第六十章血气竭 赵清絃似已昏死过去,唯左手仍紧掐着诀,结界未破。 澄流怕有误伤,先一步拦下沐攸宁,生涩地破开结界,确认无异方上前将赵清絃捞起,顺手替他抹了把脸。抬手之间只见袖子尽是肉沫,脸颊的一道血痕怎么都拭不净。 沐攸宁定定地看着两人,澄流将人唤醒的动作与温柔半点都搭不上,扶着肩膊把人晃来晃去,半涸的伤口又被他搓出了血,可赵清絃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走近去,蹲下摸了摸赵清絃的耳珠,只觉指尖黏糊糊的,他不仅是脸伤了,耳垂也被划破,沐攸宁拔下后面的飞镖凑近鼻子,淡薄的涩味飘散开来,她望向澄流,道:“有毒。” 澄流眼看连血咒都唤不醒,倒是放弃了,把人背起道:“毒没事,只怕掺了酒。” 他们来得突然,对方应该没太多时间费心在暗器之上,以防万一,沐攸宁把镖收好,问道:“我们先带他下山?” 澄流点了点头,心急万分,抬步往外走,仍不忘跟她交待:“你师兄坚持要来寻你,被劝说了许久才愿到客栈里候着。” 沐攸宁不解地皱起眉头,沐殖庭向来不是添乱的人,怎么今日执意要来找她呢? 两人走得飞快,至塔外时,刘仲洋不愿让他们先行离去,可澄流一心系在赵清絃身上,不欲与他多言,背着人匆匆逃了。 反正他知道的都说了,这场面也不是他一介武夫能应对的,这案爱怎么结就怎么结! 沐攸宁不放心赵清絃,也要跟上去,可刘仲洋一见到她就死命缠上,才刚平息的沙尘再又被扬起,两人就在塔外打得激烈。 她拔腿就跑,耐不住刘仲洋紧紧跟随,步步逼近,沐攸宁无奈之下只能挥拳还手。不动手还好,此拳一出,刘仲洋就像疯了般往她双手擒去,边打边问:“你为何要助我们?” “我只是要救我们宫人。”沐攸宁单手撑在刘仲洋的头上倒立,又在他捉到自己前翻了个跟斗稳稳落地,抬脚踹向他后腰,再道:“小兄弟都不告我了,别想把我当逃犯!” 刘仲洋也并不是要把她抓回去,单纯是猜不透她的行为,若真如她所言只为救沐瑶宫的人,一举杀进去不就好了吗?还用废心潜伏这么多天? 而且据澄流说的,她这算是以身犯险,凭她的身手,独自把人救出来还比这样的计划容易多了。 他往后拗腰,也不拔刀,旋身飞踢,奈何他拼尽全力也只能与之战个几回,沐攸宁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任他问什么都不再回答,轻轻推了他一把就追着澄流去。 刘仲洋木纳地站在原地,其实他也并非找不出答案,仅是不愿相信亲眼所见罢了。 他敛起心思,不再猜忌,就算沐攸宁是有目的也好,她们帮了自己,帮了云州却是实打实的结果,于是便拿着册子纪录一切,准备上交予监州。 沐蝶飞这才慢悠悠地在塔内走出来,瞥了刘仲洋一眼,像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当着他的面去调戏别人。 刘仲洋压下怒火,他追了这女人十来年,还是每次都在他手上逃去,要不是这次许诺只要出手相助就会饶了她,真是恨不得把人再次扔进大牢。 但是不能抓,也没说不能坏她好事,刘仲洋大步追上,在她背后咳咳几声,那名手下如梦初醒地把沐蝶飞推开,慌乱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沐蝶飞:“啧,又是你呀?” “妖女,别以为帮了我就不会抓你,给我等着。” “这话听烦厌了。”沐蝶飞不耐地掏了掏耳朵,侧首凑得更近,轻唤他的名字:“仲洋,若是在我床上说,兴许会动听一点——” 刘仲洋一下就脸红了,呸了一声:“都是不要脸的妖女。” 沐蝶飞拑住他下巴,正色道:“别坏我小师侄的名声。” 刘仲洋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他能控制的,反驳道:“是你做事太过了,试问江湖有谁听到沐瑶宫的人不斥责一声妖物?” 沐蝶飞倒是被他说服了,眨了眨眼问:“是我的缘故,丫头才会被骂?” “不然呢?”刘仲洋想了想他查过的资料,沐攸宁确是没像沐蝶飞一般四处惹事,一个小姑娘什么事都没做成,净挨骂了。 虽然他也有份。 沐蝶飞若有所思地看着刘仲洋,理直气壮地道:“反正你不许骂她,让我知道下回就把你捆在床上。” 晦气! 刘仲洋翻了个白眼,道:“别在这捣乱,快走。” 沐蝶飞对着他做了个鬼脸,觉得他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甚是有趣,反而跟在他身边打转,向那帮官兵指指点点,只管添乱。 沐攸宁脱身后又往回瞧了眼,见刘仲洋被沐蝶飞缠上,暂顾不上自己,便果断往山下跑,欲要追上赵清絃。 澄流背着赵清絃走及山腰,身上一湿,只见又红又稠的鲜血自赵清絃口鼻汩汩而流,吓得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沐攸宁追上两人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血腥的场面。 澄流跟在赵清絃身边多年,伤得再重也是有的,可像这次以血咒都唤不醒的情况却是从未见过,一时慌了神,两行泪水不受控地往外流,他抖着嗓子向沐攸宁求助:“怎么办,是不是路太颠簸把他晃出血了?” 沐攸宁此时无心笑话他,抬手探向赵清絃额头,竟是反常地烫手,憋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澄流放心点。 说他没事? 这个鬼样子哪里像是没事! 她脱了外衣披到赵清絃身上,把人牢牢包住,就怕头顶上的烈日过于毒辣,本来就瘦得硌人,再晒一晒不就变成枯枝了吗?眼下只能尽快把他带回客栈安置,别再让他在太阳底下暴晒。 沐攸宁催促道:“我们走快点吧。” 澄流也顾不上她这举动有无不妥,听话地跟着她走,或许是刘仲洋提前打点过,两人进城几乎没有任何阻碍,顺利地回到客栈。 沐攸宁目力极好,远远就瞧见沐殖庭的身影,她越过澄流,跑得飞快,直接往人身上扑去,大喊道:“师兄!” 沐殖庭似乎料到她的行为,稳稳地把她接住抱起,笑道:“猴子吗你?” 沐攸宁自他身上跳下来,嬉皮笑脸地道:“都半年没见了!自然要热烈表达我对师兄的想念之情。” 沐殖庭的笑意凝在脸上,终于发现她此刻竟是未着外衫,衣服凌乱,顿时又板起脸呵责:“哪有女子像你这般穿着,成何体统!” 也许是闷在胸腔的浊血吐得差不多,赵清絃在进城的时候就醒来了,他眼睛又干又涩,眨了几遍才看清沐攸宁扑倒的是谁。 原以为中了毒,加之法力耗尽能直接昏睡个十来日,为什么才一睁眼就看到她兴高采烈地扑进另一个人怀里? 赵清絃颤着闭上了眼。 远方的沐攸宁自是没发现他的异样,她单纯记挂着师父那句别和沐殖庭起冲突,并且害怕沐殖庭死命揪着赵清絃不放,耽误了他休养的时机。 虽然以他的身体也没什么好养,也就是刷干洗净然后丢在床上不时喂水,就像盆栽一样在太阳底下晒着,偶尔淋水,在某个清晨,自然而然就会开花了。 可是沐殖庭心思不纯啊! 与他结为师兄妹这么多年,便是猜不出沐殖庭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单看他对沐云生的态度倒不难猜。 沐攸宁满脸委屈地站在一侧,并没有反驳沐殖庭的训话,只是心思早已远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回到从前沐瑶宫的日子。 沐殖庭原先是玉城门的弟子,因天生根骨好,长得俊朗,门派上下俱寄予厚望,未料被路过的沐云生看上了,直接抢收作童子之用。 原是万众期待的正派之光,一夜之间成为被众人为维持表面和平而献至邪教的物品,虽被沐蝶飞劝说几句后从备用童子收为嫡传弟子,可苦练多年的功力被素心秘谱封住,这口气怎么都难以咽下。 沐殖庭忍辱负重,在沐瑶宫住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捉着沐攸宁来碎碎念,但凡寻得机会都要制止她踏上这条邪魔妖道,更道愿意以兄长身份养她一辈子。 沐攸宁又岂会顺他意思?沐殖庭性子顽固,她不去反驳仅因知晓本性难移的道理,选择一退再退,免得两人争执太过,伤了师父的心。 如此的态度自然叫沐殖庭万般无奈,沐攸宁向来不受拘束,若他真敢将沐攸宁养在深闺,两人只会迎来反目成仇的结局,老死不相往来,故他也只是嘴上放狠话,用迂回曲折的方法去劝阻对方。 第六十一章付温柔 澄流杵在一旁,不好打扰两人,直接领着赵清絃回了房间,把人放下才发现他已然睁眼,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要把我吓死了!” 澄流熟练地把他丢进浴桶,问:“有受伤吗?” 赵清絃摇了摇头,靠着木桶的边沿发呆。 “这次耗太过了吧?” 赵清絃笑了笑,道:“无事。” “再装吧。” 澄流啧了一声,不养上一个月都不会好。 眼见赵清絃还能好好对话,澄流打算先去找点吃食,让他不至于饿昏。才刚走到楼梯,就见沐攸宁撅着嘴走上来,沐殖庭拧着她耳朵跟在身侧,神色难辨。 算起来,他还是现在才认真地看清沐殖庭,两人互相端详半刻,直到沐殖庭向他颌首示好,澄流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抱拳回礼。 听说,他对赵清絃态度极差。 澄流就像一群小孩子互相玩耍时,突然听见有人骂了自己父母一顿,瞬间起了叛心,不愿给他好脸色。 沐攸宁也觉得气氛不对劲,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立刻抓住澄流的手向他告状:“呜呜呜澄流!师兄骂我!” 未待澄流回话,她已是双眼湿润,哽咽道:“明明我就是怕小道长晒伤而已,我没错吧?” 澄流失神片刻,下意识地接话:“没错。” 一句话把这场无声的纷争推至高潮,澄流这才意识到被耍了,沐攸宁寻常不惹事,也不去诱骗童子双修,竟把大好的技能用在这种场面! 澄流面具下藏着有口难言四个字。 吵架什么的他明明就最弱了! 图什么呢! 澄流怒瞪着她。 沐攸宁神气地回望,抬头向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口型——图个清净。 只要把沐殖庭的视线移开,她就不会再被唠叨了,沐攸宁趁两人愣神,瞬间挣脱开来,飞身回房。 沐攸宁跑得飞快,被扔下的澄流与沐殖庭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好长时间,直至沐攸宁洗完澡,换上一身新衣欲要悄悄去寻赵清絃之时,才堪堪收回目光。 刘仲洋为答谢赵清絃,早和客栈交待好暂不接待外客,是以现在廊下无人,安静得很。 沐攸宁推门的姿势定在半空,望着迎面走来的沐殖庭,尴尬地叫了声:“师兄。” “做贼呢?”沐殖庭声音淡淡,问:“你住在这间房?” “应该……是?” 咿呀—— 赵清絃自房内拉开了门,把沐攸宁拽了进去,啪的一声门被他关上,还栓好门闩。 师兄妹久违的重逢被骤然打断,门外的沐殖庭面色不佳,赌气地踢了门框一脚,默默忍下这口气,转身回房。 沐攸宁猝不及防地撞进赵清絃硬梆梆的怀里,疼得眼泪都挤了出来,她摸着鼻子,说话有点含糊,问:“什么时候醒的?” 赵清絃整个人软瘫在沐攸宁身上,好像有点不清醒,一直叫唤她。 沐攸宁拍拍他的背以作安抚,把人拉扯回床上,又探了他的额头,已经变回平日的温度,也不知算不算得是正常。 赵清絃带着一身水气仰躺在床,乌发凌乱披散,仅有外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腰带被他胡乱打了个结,此时大片皮肤露在外面,眼神少了些寻常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乖顺,清澈的瞳仁随沐攸宁的身影移动,像被钉子牢牢钉在她身上般,半分不偏。 沐攸宁坐在床沿,替他掖好被子,柔声问:“怎么要把我拉走?” 赵清絃无声笑笑,伸出手与她十指紧扣,满足地闭上了眼。 自浮石塔相遇,赵清絃就有点不对劲,毕竟他向来不顾脸面,才不会因为吃醋而只敢偷偷去找她,更不会为了见她一面而亲手毁了大好的进攻机会。 沐攸宁回想过往两人的相处,赵清絃在病中确实会更加缠人。 她轻轻地在他脸颊的伤口落下一吻,问:“很痛吧?” “再亲一下。” 赵清絃意识迷糊,可他还是能分清此时心中的不安源自何方。 “沐姑娘……”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用近似哀求的声调向她索取更多:“再亲一下就不痛……可以吗?” 沐攸宁轻抚他干裂的唇,刮去沾在伤口上的沙石,他耳垂软绵绵的,赵清絃被挠得不住轻哼,薄唇紧抿,青白的脸上蒙上一层绯色,渐渐连眼皮也沾上那抹红。 赵清絃看清她的本性,仍愿对她百般疼爱,宠溺至极,与她相处总愿卸下防备,锋芒尽敛。 在他面前,沐攸宁从来都过得自在,无需要刻意迎合退让,所行之事全凭喜好,无关男女。 她俯首吻落在赵清絃的唇上,笑问:“够吗?” 赵清絃得了回应,心下稍定,得寸进尺地道:“还要。” 沐攸宁笑意软甜,一张脸靠得他极近,语调轻快地道:“好呀。” 那么,她也愿将自己倾力学会的温柔,尽数交付予他。 像他一样,不求回报。 *** 云州地大,除却恒阳教偶尔激起的涟漪外,远比益京城更能担起都城一职,然随着恒阳教倒台,动荡四起,云州境内安逸日渐远去。 赵清絃并无要醒来的迹象。 澄流在房里困得无聊,盘算着找沐攸宁打发时间,才出房门便见她木着脸跟在沐殖庭身后,气氛僵硬。 “我不会戴帷帽。” “从前师父不管你,在山下惹了多少桃花债都是我替你摆平,现在的云州集来各方侠士,又因恒阳教而纷乱四起,不好好遮上脸我怎么安心带你出去?” 沐攸宁眨着眼,眉梢上扬,握住沐殖庭的手按在脸颊,笑得挑衅:“师兄看不惯我顶着这张脸四出招揽童子,大可在这处刻上印记。” 沐殖庭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热度,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你若真有找童子我自然不管,但现在算什么?” 沐攸宁无辜松手,稍一侧首,他的手指便往下滑去,堪堪擦过她颌线。 “一路走来,你只守着那个病秧子,这到底算什么?”沐殖庭瞇了瞇眼,语气森然:“宁儿,莫不是忘了沐瑶宫人所修之道?” 素心秘谱被她背得烂熟,她自是记得详尽,脱口便是答案:“唯有无情,方可得道。” “寄情于男宠的后果你当清楚不过,师父的下场——” “师父的下场怎样?”沐攸宁把话抢去,神色自若,唯语气听来比他方才要冷上几分。 沐殖庭深吸一口气,道:“背叛,郁结难消,命不久矣。” “都是师父的错吗?” “……是。” 沐攸宁长长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我明白了。” 沐殖庭神色稍霁:“明白最好。” “师兄,我没有像师父那样。” 她没有像沐云生一样向男宠许下承诺,让对方被剎那的爱慕淹没理智,逐渐沦陷于情爱的欲海中,在快将溺毙时亲手打破约定,徒留一场虚实相间的梦境。 她不会这样做。 人心难测,世事多变,纵是至亲也会在绝境中选择抛弃,她知晓被叛的苦涩,不打算与任何人结为连理,哪怕对方是与她相知相惜的赵清絃,也难免生出怨怼。 沐攸宁说得模棱两可,听起来倒像在表明自己不会像师父一样付出真心,然沐殖庭又如何不了解她?对上她那乖顺无害的眼神,刚到嘴边的责骂又生生被憋回去,再是不愿,他也知晓话该止住了。 她弯唇笑笑,对半身探出门外的澄流招招手:“澄流,你要出去吗?我可以代你守着小道长。” 沐殖庭瞪了她一眼,用力反擒住她手腕把人扯到身后,惹得沐攸宁痛呼出声,眉头紧皱。 澄流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觉得这对师兄妹的相处怪异,看似平静又藏暗涌,说有暗涌,却拍不出丁点浪花。 “不用,我很快就回来。”他诚实道。 沐殖庭听罢轻笑,故意对沐攸宁说:“师妹瞧瞧,他根本不需要你,还是省下力气,别做些无意义的事为好。” 赵清絃此行伤重,便是不为沐瑶宫的事杀进恒阳教,就结果而言他们亦是得益,沐殖庭这样不知恩地说赵清絃坏话实在叫她不满,大有把人随意利用后再不管生死的意思。 她愈想愈替赵清絃感到不值,嘴唇一抿,立刻抽回了手,赌气地道:“是师叔去求他救你的。” “我未沦落至要个病秧子营救。” 沐攸宁定定地望着沐殖庭,心道他果真很介怀赵清絃插手恒阳教的事,言谈间无不贬低之意,心头发涩,问道:“那我呢?” 沐殖庭怔了怔,略有犹豫,语气低落地道:“更不需要。” 沐攸宁一哂:“看来师兄一个人就很厉害,那么,自也不需要我相陪。” “胡说。”沐殖庭回头看她,终是轻叹一声,似是妥协,拉着她的手抬步:“走了,今日早些回来让你陪他。” 澄流辨不清最终是谁作出退让,然亲眼见证两人相处的画面,似乎比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目送二人下楼,思忖半晌,也选择出外一趟。 *** 云河城内有东、西二市,东市酒肆骈阗,西市乃金银彩帛之铺席,以南为茶坊勾栏妓馆,北去皆民居药铺。 二人正朝北步去。 沐攸宁揉着手腕被掐红的地方,跟在沐殖庭身后一语不发。 相比把人留在客栈,沐殖庭宁愿她与自己生闷气,他脚下稍顿,回头问:“很痛?” 沐攸宁移开目光,不情不愿地应道:“还好。” “去医馆。”沐殖庭大步向前:“买些外伤的膏药。” 沐攸宁愣了愣,不过是有点痛,称不上受伤,根本就没必要浪费钱,她急步追上:“小道长那处也有治外伤的……” “宁儿。”沐殖庭再又捉住她的手,语气不善:“他归他,现在送你膏药的是我,可记清楚了?” “不就是药吗?”沐攸宁眨了眨眼,不解问道:“为何要浪费钱?” 沐殖庭抿唇,道:“送你的就不浪费。” 沐攸宁住了口,她知道再怎么解释,沐殖庭认定的事都不会因她而变,倒不如省点力气跟上。 前方的药铺聚满人群,两人随意走进一家医馆,大夫确认沐攸宁手上的伤并无大碍后便提笔处药方,边写边低声叮咛忌口,然她只顾看外面的热闹,心不在焉地支吾回应,被沐殖庭敲了敲头。 她摸着头,不由凑近沐殖庭身边问:“师兄,他们在做什么?” 沐殖庭瞥了眼,语气和缓不少,耐心答道:“记得袁少永吗?” “当然,酸文假醋的,装也装不像。” “他惹事了。” 沐攸宁望着他,眼底并无太多异色,唯向他求证心中猜想:“东风道观?” 第六十二章剿余孽 恒阳教以云州为据点,已有五年。 五年来,豪门挥金与之交易以求庇护,官爷暗地为其掩去恶行以求所需,尽管朝廷深谙此教不灭,必将成祸的道理,却因国师出言相劝,称说恒阳教能巩固国运,多年来未下死手。 朝中自有不满。 后来,景阳帝逼于无奈,顺应群臣派兵征剿,竟不约而同地被人拦阻,未能踏入云州境内,又因恒阳教自诩为钱财而生的杀手组织,放言能保据点内百姓安危,护云州不受邪道所害,此事方渐渐平息。 事实也如恒阳教所言,尽管西殷多处有稚童被拐的案件,云州却是几近未见,州内百姓迎来安稳日子,快将忘了初悉要活在邪教淫威、危机处处的日子。 月余前,官府查捕恒阳教邪徒二百五十七人,外有死伤百余。 一朝梦醒,迎来的便是沐瑶宫实际受恒阳教操控行事的现实。消息传开,闹得满城风雨,一时之间民乱四起,家国未平,又起动荡。 此事尤在云州闹得极大,朝廷行事反常地迅速,未几已对外宣称恒阳教被剿灭,仅有余孽数人,不足为患。百姓欢声载道,不需再活在两大教派的阴霾下,表面上沐瑶宫也随恒阳教一同倒台,颇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这歌舞升平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朝廷很快又贴了新的邸报,当中最令人震惊的是,盛名一时的永淳真人竟被指是恒阳教副教主,需处以死刑,各地信众纷纷指责朝廷容不下一介道人,欲杀鸡儆猴,就像先皇灭佛般无凭无据。 国师正是在此时站了出来,力保永淳真人以安抚百姓。 西殷境内民怨四起,不论正邪两道或是州官百姓,皆分派结党,一方拥护国师神通之力,冀力保恒阳教以护西殷繁荣;另一方则指控国师信口开河,定是与恒阳教有所勾结才出手保下,简直视人命如草芥,提倡使其倒台才能夺回家国安定。 不论朝廷如何替国师作掩饰,仍有少数清醒的百姓能看出副教主被释放,而成功逃脱的余党中也包括恒阳教教主,正意味恒阳教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这样的真相被淹没在信众与平民的斗争之中,他们各执一词,有信众长跪于衙门之前,欲为含冤的永淳真人讨回公道。 连日来,信众和平民屡次冲突,造成不少伤亡,官府不得不以武力压制,处于闹事中心的刘仲洋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望有人能替他出个主意解除困局。 澄流不愿管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更不欲搭理那些祸患,这事显然是朝廷胡乱处理的后果,本就轮不上他插手,然刘仲洋却叁番五次在忙乱中抽身寻他,仅为得知赵清絃到底何时醒来,对此番乱象指点一二。 他自是不会知道赵清絃何时能醒,被拦下几遍愈渐烦躁,尽管他有心避开刘仲洋,仍不免有数回大意被抓到,只能每天盼着赵清絃醒来,救他脱离苦海。 “大哥你别每次都一声不吭就倒下好吗?求你快去找刘仲洋吧,我要被他烦死啦!” 澄流半蹲在床边,看到赵清絃眼皮颤动,想也没想就在他耳边装哭卖惨,叫得人头痛。 赵清絃未睁眼就先深吸一口气,才刚醒来便动肝火,很容易再度昏睡,他扶额坐直,凶狠地瞪了澄流一眼:“吵死了。” 澄流讪讪住口,如受惊的飞鸟般缩在一角,只敢把连日来的事情整理好,细细说予他听。 赵清絃当日施行阵法而耗尽体力,连法力都几近抽空,在客栈养了整整一个月,一觉醒来发现沐蝶飞不知去向,沐攸宁则是每日被她师兄硬拉出门,把云州逛了个大半。 眼下休养得当,神识清醒,赵清絃很快就理顺澄流在他耳边的控诉,结合他报来的琐事,打算出外一趟速速解决,他扶住墙身站立,瞥见澄流抱膝蹲地,模样可怜,心中怒气已消散大半,问:“你还委屈上了?” “没有。”澄流没精打采地道:“我就是被气急。” 赵清絃看他一脸惨相,不禁失笑,没好气地道:“行了,我会去寻他。” *** 云州衙门。 刘仲洋拿着画押书一页页地检查,边看边分析道:“恒阳教是国师的暗兵,所以才叁番四次护着它,甚至阻止官兵踏入云州境内。” 赵清絃手上拿着袁少永的证供,饶有兴致地看着,闻言瞧了他一眼,笑问:“你信?” 刘仲洋动作稍顿,抬首问:“有遗漏吗?” “你们没找到童子。”赵清絃歪着头,屈起指头在供词上弹了一下:“不止官府,连我都没找到。”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 恒阳教的暗道秘密他都查过探过,便是没亲自走过,也都知道其方向通往何处,可被秘术催谷的童子只有那日大祭司带着的一人,大摇大摆地自正门离开,及后不知去向。 虽说这类高等法术施行之时,赵清絃能确切感应得到,可若在他昏睡之际,又或在远距离设下屏障阻挡,那就未能知悉了。 按刘仲洋的说法,恒阳教是国师的暗兵,也不全错。这些人并非国师亲自掌控,名义上拨了给恒阳教,而恒阳教又无心保下,他们才能轻易拔除这么多人,取得成功。 那么,到底他们将未完成的童子带到何处呢? 刘仲洋粗略翻了翻手上的供词,抽出其中一张,看过后递给赵清絃。 他没打算接下,语气有些散漫:“东风道观。” 刘仲洋屏息凝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藏木于林。 观内皆为男子,要藏起童子简直是最佳的地方。 是啊,大家都猜得出人就藏在那处,可为何这次行动没有一并把人救出,个个都视而不见? 刘仲洋抱着一丝希望,挣扎道:“但、但是他们都并非叁岁稚童,怎可能毫不反抗?” “国师手上有暝烟记,当中咒禁不少皆能控人心智。确实许多都为高级术法,可不代表他们一道也使不出吧?” 刘仲洋想起江湖上的传言,惊讶问他:“暝烟记不是在你手上?” “本就在国师府,我手上那本只是乱写的游记,用来糊弄人的。”赵清絃在怀中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乍看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可细看用词颇有些不自然,像是以赞美名川大山、详录各地风土人情的游记为基础,稍作改动而成的咒言。 “自然不止一本,不久前还有用食谱改动的,那本可完美了。” 他笑得张扬,恶作剧般在怀中又掏出一本,刘仲洋抢过来翻看,内容与先前那本不同,几乎画满法阵,以他这个外行来看,可信度极高。 赵清絃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这才继续解释道:“若对方记忆混乱,或是意志不够坚定,都容易被咒式控制。中术者功力被腾空抽出,再是清醒也有心无力了。” 这云州,早已不是自由身。 刘仲洋犹豫须臾,开口道:“把人押回城时,有人认出袁少永是永淳真人。” 尽管如此,州内不少百姓依旧深信东风道观能佑平安,在城中闹了几天无果,纷纷挤上山去寻求庇护,并认为一切皆是朝廷的错。 按理说,朝庭崇道,再糟糕也不至于引起这通天之祸,造成举国混乱的状况,赵清絃嗤笑一声,不难猜的是当中必有国师手笔,甚至可以说是他刻意为之。 “这招不挺高明的吗?恒阳教把袁少永推出来当替死鬼,但民众怨声载道,这时只要国师的一句话,你有再多的证据也只能把人放了,恒阳教位高的几人逍遥法外,根本没损失。” 赵清絃伸了个懒腰,心道怪不得昔日毫无法力的人忽然打响了名堂,原来身份早被人顶替过去。 刘仲洋怒不可遏,拍桌喊道:“除非踏过我尸身,否则我绝不会把袁少永放出去!” “放了吧。” “怎可以这样做!” 赵清絃打了个呵欠,笑问:“不放又当如何?垂钓需放饵诱之,这小鱼苗才不会知道尾巴被系上了线。” 刘仲洋听罢一怔,很快回道:“若他们把人全撤走……” “不会,离武林大会所剩的时间不多,最好的方法是声东击西,你且留意邻近地方是否有人闹事,尽早阻止便是。” 刘仲洋放下手上的证词,认真地思考他话里意思,少顷,在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了给赵清絃。 玉佩色泽通透,并非凡物,单看成色便知持有者非富则贵。 “那妖女……”刘仲洋见赵清絃眼皮一动,笑意淡漠,脸上明显不悦,连忙纠正道:“我是说沐蝶飞,她在地宫搜索幸存沐瑶宫人时捡到的。” 莹润的玉佩上刻了一个草书的“左”字。 赵清絃颌首道:“玉城门,左家。” 刘仲洋嗯了一声,道:“青色穗子,是左怀天的。” “他竟然被恒阳教捉了?”赵清絃轻笑,像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心情大好,道:“把他找出来丢到武林大会上,我会被感谢吗?” 刘仲洋被哽了一下,他怎么会忘了眼前这人也不是什么正道大侠。 决定与澄流合作后,或许是为表现诚意,也或许是二人根本无意隐瞒,对于赵清絃的身份,澄流几乎是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以致刘仲洋有种被拽上了贼船航行于汪洋大海不得脱身的屈辱。 不得不说赵清絃这一手实在是不太友好,把恒阳教逼得自相残杀之余,最后还让澄流带着官兵将人包抄,大有不留活口之意。刘仲洋虽是不齿他手段过于草菅人命,鉴于自己有份坐享其成,只好狼狈为奸。 赵清絃手段不温和,但他脑子好啊。 刘仲洋:“应该……不会吧?” 赵清絃想想也是,认同道:“那就不费力管他了。” 不是,这话说得有点嚣张啊? 刘仲洋愣了愣,问:“你有方法找到他?” 他好歹也是个武官,自然对位居首位的玉城门极为崇拜,否则也不会连左家每个人的穗子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 素闻左门主对这幼子疼爱有加,虽名声不太好,也不碍刘仲洋对大侠的敬仰,想为其出一分力。 赵清絃托腮不语,唇角微扬,看出他的意图,指腹慢慢地划过玉佩,想起种了两颗虎牙在左怀天体内的事,倒是可利用这点邪气把人寻出来。 刘仲洋出言试探:“除了伤天害理的事,我能帮你一次。” 赵清絃笑意更甚,未有应下,更未讨价还价,偏偏刘仲洋却像泄了气般,一让再让:“我手下的人也能相助,这是底线了。” “还有,玉佩归我。”赵清絃拿着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刘仲洋抿唇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提案。 赵清絃把玉佩收好,边走边道:“我也该去东风道观转一圈了。” 第六十三章琉璃簪 已至午时,市集两旁的饭馆愈发热闹,赵清絃自衙门出来后徒步至西市,打算去寻沐攸宁。 沐殖庭对他的敌意日益渐长,总带着沐攸宁四处走动,不时看信众和百姓相争的热闹,又或带她在各个铺里待上半天,反正目的就是让人远离客栈。 沐攸宁叹了口气,若非沐殖庭功力未恢复,只怕就要带她走出这云州了。 这副身体久未活动,此时走起路来不太踏实,赵清絃走走停停,不远处有个小男孩抱着一包糖炒栗子,正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头面铺,他顺着视线看去,竟在人群内见到那多日未见的身影,此时像只小鸡般跟在沐殖庭身后不住点头,神色恹恹。 赵清絃未有立刻走进铺子,而是选择蹲在小男孩旁边,自然地取了颗栗子剥开送进口中,好奇问:“看什么?” 小男孩看得入神,连珍惜的栗子被偷都未有察觉,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感叹道:“那姐姐好像仙女!” 赵清絃莞尔,认同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她就是。” 小男孩扭头望他,咯咯地傻笑起来,边笑边搂紧怀中的栗子:“待我长大就把她娶回家!” 赵清絃顿时沉下脸,环视一圈,眼见无人瞧向他俩的方向,便极快地掐了个火诀,一阵焦香味飘散开来,小男孩哎唷几声,烫得把怀中舍不得下口的栗子扔到地上,愣住片刻,方回过神来,开始哭喊。 哭声引来途人的目光,妇人急忙跑去抱起儿子安慰,却寻不见他说的那个坏人。 赵清絃负手离去,与妇人擦身而过之时回望小男孩一眼,不满哼哼:“才轮不上你。” 望名县的琉璃制品工艺极佳,更有不少被运到各地贩卖,尤以云州这种人流极大的富裕之地,生意更是络绎不绝。 “师兄,可以回去了吗?” “再逛逛。” “师兄,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动好没意思啊……” “比你守在他身边有意思。” 沐攸宁暗自翻了个白眼,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扯了扯他袖子示好:“昨夜逛了夜市根本没休息多久,让我回去吧……” 沐殖庭继续挑着掌柜推荐的成品,唯对此事不退让,声音淡淡地道:“敢走就抽断你的腿。” 她觉得沐殖庭愈来愈难相处了,从前两人一起侍候师父时,虽然躲不过他的碎碎念,不时臭着一张脸揶揄她几番,可也算是相处融洽,哪像现在什么都拘束着不让做。 想起沐云生,她打了个呵欠,嘟嚷道:“凭什么嘛。” “就凭我是你师兄。” 沐攸宁小声埋怨:“……你又打不过我。” 沐殖庭冷眼看向她,轻声问:“试试?” 沐攸宁别开脸,她并不怕沐殖庭,反正他向来嘴上严厉,一旦她乖乖住口点头,这架便不会再吵下去——前提是她要懂退让。 她赌气般踩了沐殖庭的影子一脚,下山前答应沐云生的话未敢忘记,若是吵得太厉害定会让师父伤心,思忖至此,她只好再叁让步,强忍困意。 今年叁伏天格外酷热,已至末伏,日间温度仍是偏高,叫人心情愈发浮躁不平。 皎阳自云层中穿过,洒落在地,赵清絃逆光走向两人,步伐徐徐,语带调侃地问:“这可不是同门师兄妹该有的情谊吧?” 他醒得突然,不管沐攸宁还是沐殖庭皆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两人见状俱是一怔,满脸惊讶。 不待二人有所反应,赵清絃就往沐殖庭的痛处踩,眼底盛满笑意:“沐少侠更像沐姑娘的父亲一点。” 沐殖庭额角青筋一现,咬牙切齿地反驳:“长兄如父。” 赵清絃垂首挑了根琉璃发簪,通体呈天蓝色泽,晶莹透亮。 “唔?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拿起簪子在太阳底下翻看,似是很喜欢,还用指尖把簪上的细尘拂去,随口回应沐殖庭:“沐少侠的师父还在世,这般说怕是不太恰当?” 好端端提什么师父? 沐殖庭不动声色地往前踏出一步,把两人隔开,对赵清絃的厌恶却是又加深了。 赵清絃视若无睹,侧头越过他看向沐攸宁,眼底噙笑:“沐姑娘,有想我吗?” 沐攸宁被沐殖庭挡在身后,仅能露出半张脸,她用力掂起脚,隔着沐殖庭向他点头。 她可太想赵清絃了! 和赵清絃在一起时总能窝在阴凉处避暑,更勿论要强逼她做些什么,但凡她表现出丁点不愿,赵清絃都会顺从她意愿,总是温柔得恰当好处。 她眨了眨眼,只见沐殖庭挺直身子,再度挡去赵清絃的视线,回头矋了自己一眼,并道:“赵公子慎言。” 沐攸宁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 以师兄的性格,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对赵清絃脸色不善,更多的原因,是知晓无力改变她的行事想法,改而向赵清絃撒气,希望他会识趣地远离她。 “师妹看上什么了?” “沐姑娘送我可好?” 两人同时开口,店内的人流不少,无一不被这突兀的气氛吸引,纷纷看向叁人,沐攸宁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冲沐殖庭笑笑,道:“看上了,我买这根簪子。” 沐攸宁对首饰没太大的兴趣,寻常用度都是蹭赵清絃的,难得他说出想要什么,她倒是乐意给他买。她付了钱,想起没买过什么礼物给澄流,扭头问:“要挑点东西给澄流吗?” 赵清絃取下玉簪,把这根新买的琉璃簪子插到发间,道:“别惯着他。” 沐殖庭站在两人之间,脸色不太好看。 能好看才怪了,沐攸宁虽每天被他带出来东走西逛,可不是吱吱喳喳地埋怨就是不住地说累,哪有像现在笑得那么自然。 沐殖庭不自觉地攀比起来,他这个师兄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沐攸宁真真是累了,又打了个呵欠,这伏天闹人得很,她可以不介意每日陪沐殖庭出外,可也耐不住他比练功还要勤奋,起早贪黑地把她往外带,目的仅仅为了让她远离赵清絃,单是这点足以令她心生不耐。 眼看正当午时,沐攸宁一手搀住一人,打算寻个借口先行离开这无趣之地,道:“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吃顿好的!这回可别想再让我付钱了啊!” 沐攸宁才不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而把两人拉走,只是察觉到在众多的目光里,夹杂了几道不甚友善的视线。 她并未细想,挑了一家小摊坐下,点好菜后假装不经意地瞄向身后,很快就认出坐在末桌的两名男子正是自店里跟来的人。 又是玉城门。 沐攸宁想起与玉城门的种种,低声问:“师兄,你知道左怀天的事吗?” “有过节?”沐殖庭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两人。 沐攸宁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和左怀天交手的事。 算了算,距离那日已过去近半年了,即便后来遇到董倬行,她也丝毫没有打听玉城门的意欲。 毕竟她都已经忘得七七八八。 沐攸宁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与玉城门扯上关系的人总是她。 沐殖庭沉吟片刻,道:“确是有听过少门主巧取豪夺的事,此番更是连姑娘都不放过,果真是与左盟主一家人,手段如出一辙。” “不过,这事仅传了几日,很快就没了声响。” 这也是意料之内,沐攸宁没太惊讶,既玉城门要为其造势,自不会让负面的流言疯传。 “有传左少主在历练途中看上了一位姑娘,一时被利欲迷昏了眼,求爱不成便要强占,那位姑娘怕得要命,刚到雷娜岛就逃出去了。适逢活人祭,岛民本欲捉左少主作人牲,不料左少主竟与岛民交易,绑了那位姑娘送赠岛民,姑娘惨遭蹂躏,左少主却以她的命换回一线生机。” 沐攸宁没忍住,喷了沐殖庭一身茶水。 怎么与她传出去的变成两个版本了? 她当初传的是:左少主好龙阳,某日与师弟暗中缠绵间被沐瑶宫人盯上,逃至岛上借住姑娘家中,忽听窗外有动静,惶恐沐瑶宫人追赶而来,遂向姑娘求助,姑娘心善,以私船带他们离开,岂料二人忘恩负义,强占私船不止,独留对方在外地…… 现在流传的说法,不就是将人家姑娘的名声生生给毁了吗? 已经丢了性命,连名声都被拨上污水,到底是何人这般歹毒? 沐殖庭一掌拍到她脑袋,嗔道:“脏死了!再这样不告诉你消息了!” 沐攸宁往赵清絃的方向缩了缩,桌下的手悄然在他指尖一捏,被反握住后又故意在赵清絃手心轻挠,面上却堆满笑意去讨好沐殖庭:“别啊师兄,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坐好。”沐殖庭借了块干布擦身,拽住她的胳膊把人自赵清絃身边拉开,没好气地道:“如今传的都是对你不好的事,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竟甘愿在外抛头露面,试问……” 赵清絃身上的温度实在宜人,沐攸宁舍不得松手,只顺着沐殖庭的力度挪了半寸,皱着鼻子对赵清絃做了个口型抱怨:又来了。 转眼间,沐攸宁已换了个笑脸迎向沐殖庭,她装乖时嘴唇会抿得平直,寻常蓄满笑意的两眸反倒失去光彩,瞇成弯弯的月牙,不时点头应声,实际思绪早飘至远方,再听不进半句话。 赵清絃只觉她可爱得要紧,唇角的弧度一直没能褪下,他专心留意沐攸宁的神情,偶尔分神夹菜予她,却未打算搭话。 此时听着沐殖庭喋喋不休地说教,他忽然想起其身体的怪异。 “沐姑娘有去过东风道观吗?” “没有。”沐攸宁夹了一口菜,答道:“师兄说自从传出国师力保永淳真人的消息后,那处挤满了信众,无论是看热闹还是有事调查也不好赶在这个时候。” 赵清絃听她这般说,心中愈觉诧异。 沐殖庭为人定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么简单,而最先让赵清絃感到奇怪的是沐殖庭的身体。 沐蝶飞说过,她和沐殖庭是以同样的原因被捉进恒阳教,可是沐殖庭的体内,分明没有半点被下咒的气息,更别说被人种蛊。 由此证明,他与沐攸宁分别后从未曾与人双修,那么他在恒阳教的原因便很矛盾了。 他与沐蝶飞逃脱时被单独捉回去,一个没任何内力的人,却能在恒阳教保全性命;甚至几人重逢,连日待在地宫内的沐殖庭仅是身上脏了些,看上去瘦了点,半点皮肉之苦都没受,与其他不愿就范的沐瑶宫人待遇极为不同。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可以说成他是嫡系弟子的关系,可更值得怀疑的是,沐殖庭所呆的那间客房里有着一条暗道。 暗道通往何处,赵清絃并未亲自探过,可依他推测,那暗道所建的方位是往上方延展,浮石塔内愈往上走,藏的秘密便愈多,比如袁少永住在第八层,那里的暗室相较隐密,也是隐藏他永淳真人这身份秘密的所在地。 沐攸宁看了眼后方两个玉城门的人,竟生得獐头鼠目,若非身着玉城门的常服,怕是会被误认成贼。 “师兄,你知道左怀天现在人在哪儿吗?” 沐殖庭正训斥到高昂之处,被贸然打断,冷冷地矋了她一眼,不满地道:“他这性子得罪的人还少吗?兴许被谁捉去了也不一定,毕竟这身份有用,以此威胁左门主也是不错。” 赵清絃依旧默然不语,唯看向沐殖庭时,眼神又添了几分探究。 他的身体已然恢复,自也能察出更多的跷蹊,若说先前沐殖庭身上是完全没有法力的气息,现如今……赵清絃心中瞬间有了定夺,当晚回到客栈便与沐攸宁秉烛夜谈,直至天色泛白才歇下。 第六十四章夜雨溢 对于沐殖庭,沐攸宁自认为是了解的。 当然,这仅限于对“沐殖庭”这个人,在他拜入沐瑶宫前的一切,不但是他自身绝口不提,连沐云生也在万般叹息下化作一句:不要和你师兄闹翻,他是疼你的。 赵清絃躺在矮榻,把连日的猜想通通告诉沐攸宁。 他语气极为认真,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沐攸宁才刚洗完身,站在旁边擦着头发,垂首看他,问:“小道长为何不当面拆穿师兄?” 赵清絃倒吸一口气,这动作其实很轻,轻得只要眨了个眼就会被忽略掉,他凝视着沐攸宁,而她却刻意抿唇隐去笑意,设法将他的表情全数收归眼底。 他很不安。 这是沐攸宁得出的结论。 她和赵清絃只认识短短半年,相处时往往有无言的默契,这是和沐殖庭多年也无法达到的地步。 “说了,你师门或许会怪罪于你。” 在为沐殖庭号脉的瞬间,赵清絃脑中就已经作了不少猜想。这些大胆又合理的想法,他半点都没泄漏出来,直至今日,各种细节掺合一起,出现在眼前,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若沐攸宁一直被蒙在鼓里,会难受吗? 他并非怯懦之人,向来果断,和恒阳教对阵能全身而退,亦能设局步步把国师拉进陷阱苟活至今,此刻竟无法自信地看着沐攸宁,猜出她心底的想法,哪怕知晓她是个足够聪明的姑娘,许多事不需提点也能看得通透,观出大局。 这世间对她不好,虽没想过要去拯救这荒谬的世道,却也没有选择终日怨天尤人。她愿意倾尽所有来让自己活得痛快,偏不愿花费一丝气力去改变别人的看法。 有些事情,并非一己之力能做得妥善,也非朝夕之间能够变好。 不像他所行之路,不顾后果,不顾结局,闭起眼就能捣乱,只管破坏这人世间看不顺眼的事就行。 加之他俩乃师兄妹,师门的情谊就摆在眼前,赵清絃根本无法忽视她的立场,妄顾她的感受。 赵清絃声音低沉,带了点执拗:“我不愿你难堪。” “师父会责骂我与师兄反目之事,而我念及救命之恩,且退且让,宁愿被逐出师门也不会向他们下狠手。” 沐攸宁语调平平,听不出半点情绪:“师叔会说你是祸水,也会怨怼我为了你而伤了师兄,令师父生气。” 她坐在榻边,猝然翻身到赵清絃身上,俯视着他:“可我根本不在乎。” “左怀天后来的谣言是师兄传的,他口口声声说该被好好保护的女子,却成了他棋局上的一枚弃子。” “总说女子该养在深闺,又不敢真正阻止我,把气全都撒在你身上。” 赵清絃安静地听她说话,呼吸也放得更轻,生怕会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你我的关系……”沐攸宁慢慢压低身子,与他仅剩毫厘之距,最后伏在他身上,把头埋在他颈侧,带着哭腔道:“我在乎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赵清絃轻轻地抱着她,不敢用力:“……沐姑娘过得太苦了。” 房内静寂一片,再无月色,仅有燃了半宿的烛火悠悠晃动。 沐攸宁先是抖着肩膊,几息之后,终是憋不住,大笑起来。 这矮榻只供小歇用,并不宽大,若两人平卧的话稍显拥挤。沐攸宁整个人都趴在赵清絃身上,还笑得一抖一抖的,震得他发懵。 “不逗你了。”沐攸宁笑了半晌,终于缓了过来,扭头瞥了他一眼,伺机把泪水擦在他身上。 “师兄有异,我从前就晓得。”她顿了顿,再道:“起初,我只以为是师父和他两生误会,后来听得多,看得也多,这道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壁?” 赵清絃生怕她掉下榻去,把人抱得更紧,肩上传来的湿意使他分不清沐攸宁到底是笑哭了,还是伤心哭了,沉吟片刻,只道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师兄的身份不简单。” 沐攸宁并不否认,含糊地说出沐殖庭的身世:“个中恩怨比你知道的更复杂,师父本就是把师兄收作童子用,后改收为徒弟,可师兄觉得不论是童子抑或沐瑶宫的身份,都只是个侮辱。” 沐殖庭自小饱读诗书,文武俱全,被沐云生收揽后,一朝自云端掉落凡尘,虽倾力反抗,可比起沐云生还是远远不及,屡屡败阵下仍咽不下那口气,对着沐云生从未有过好脸色。 他们关系向来不那么好,在沐殖庭知道自己无力脱离沐瑶宫后,除却语气稍差外,倒没再对沐云生动过手。 而两人的关系变得更恶劣,是始于遇见沐攸宁,决定把她接回沐瑶宫的那日。沐殖庭背着沐攸宁,与沐云生狠狠地干了一场架,可那时的沐殖庭未有内力,胜负早定,几日过后,他选择独自下山,眼不见为净。 后来,沐云生不顾沐殖庭反对,趁他离宫的日子与沐攸宁行了拜师礼,回来后得知此事的沐殖庭像疯了一样把房间的东西全砸了,关系如箭在弩,欲要决裂。 再后来,便是沐云生与男宠生了罅隙,闹了个两败俱伤。 “师父曾经有个男宠,据说他很爱师父,愿为之放弃所有,因此在看到师父另找童子双修时,一下就崩溃了,把人杀了不止,同时重创了师父。” 此事过后,沐云生终于察觉到自己是真心爱着那位男宠,再没对沐殖庭做些亲密的行为,可被毁了的人生,岂是说后悔就能弥补。 令沐攸宁奇怪的是,沐殖庭的脾气竟就自那件事开始收敛了。 “这些年师父身体极差,药都是我负责熬煮。往往每半个月,师兄都会来搭把手,又像变了个人一样,对师父万般体贴,便是听到他闹了脾气不喝,都会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喂食。” 听沐攸宁把药材数了一遍,赵清絃笃定地说:“毒性相克。” 沐攸宁可惜道:“想来师父心中有愧,想藉此赎罪?”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结果,沐攸宁再问:“记得我曾问过有关抑制真气的术法吗?” 赵清絃颌首,彼时两人犹在望名侯府,虽好奇她为何有此猜想,不过两人并未多说,原以为就此翻篇,怎料还会再度提起? “沐瑶宫的后山置了一个复杂的法阵。”沐攸宁咬着指头,回想道:“师兄说是师父的男宠所布下,他为报仇以命相换,设下只对师父一人生效的恶阵,能压制师父体内真气,失去真气护身自会叫他更加虚弱。此前我未曾起疑,深信他病情都归咎于此,可是……” “在遇到你以后,愈来愈多的细节让我不能忽视,若你不曾骗我,便只能是他们的手笔。” 赵清絃张了张嘴,正色道:“是真的。” 沐攸宁眨眼看他,赵清絃的意思是自己不曾骗她,可话到嘴边,竟被换了字眼,说得迂回,她不由失笑,亲了他一口。 虽说旁观者清,可单论沐云生叁人复杂的关系,放在旁人眼里难免添上几分不可言明的味道,什么心思未遏、因爱成恨,通通都能套到里面,唯一可信的只有谋命此事。 沐攸宁想了想又道:“除了下药,男宠的事也定有师兄手笔,他才会像疯了一样不惜拼上性命也要打断师父双修。” 赵清絃忽然想起被囚在国师府的那段日子。 几乎是日夜不停地施法布阵,时而替贵人算命,时而以躯炼丹。国师知道他身体能借天地之气回复,想方设法善用这优势,当他是个不知疲惫的傀儡。 他闭了闭眼,斟酌一会儿才小声问道:“玉城门的先任门主?” “你竟知道他是师父的男宠?我记得这事掩得挺密实的,他还造了个假身份。” 赵清絃轻笑:“曾替他算过一卦,他命盘不俗非短命之相,若跨过劫难定能长寿,听到死讯当下只以为我道行未够,纵心存疑虑也没法证实。” 沐攸宁颌首,并不意外这背后的种种牵连:“师兄不像我要长期待在山上,常会下山,我没多问他出去是做些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一心求武。” “现在想来,若那时有多问一句,现在也不至于处处受制肘。” “你看,便是知道真相我也不觉意外,心底想的无非是术法于我有无影响,甚至瞒着师叔,尽可能不掺合到他们之间的恩怨里。”她笑意未停,又往赵清絃身上拱去,扭头看着他的侧颜:“无情又冷血,是吧?” “沐姑娘很好。” 难得两人谈起正事,竟听沐攸宁这般编排自己,赵清絃并不认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垂眸沉默半晌,终是缓缓开口,语气生涩:“是你破开层层云雾走到我身边,带来一片暖意。” “你是渡我人气的朝阳。” 沐攸宁暗暗松了口气,她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可她好像无法不在意自己在赵清絃心中的形象。 她生来对感情淡漠,被逼在后宅的尔虞我诈中成长,流落在外时又看尽世态炎凉,便更是薄情。甚至,若沐云生被谁人杀掉,她也不会有意欲为其复仇,理智地认为那不过是个因果的循环,种下恶果,必得恶报。 这些年对沐云生言听计从,是因为心底记挂着得人恩果还需千年来记这道理,但凡有人对她说出“这些年的恩情已经还清了”,多半,她还是会因而动摇。 正如云河城被追杀的晚上,沐蝶飞不过耳语一句,她就对曾经的同门狠下毒手。 她不敢设想自己在赵清絃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高,更无法想象自己会在某人心上占去一个无可替代的席位。 沐攸宁支着头,不欲再想,撑起半身盯着赵清絃,点了点他眼皮,戏谑道:“我寻思小道长也没瞎,怎会说出这种话呢?” 赵清絃眼眸噙笑,问:“沐姑娘不知人心生来是偏的?” “大多是偏向左方,偶有偏右,而我……” 他伸出手,戳了戳沐攸宁的心房处:“是偏向沐姑娘的。” *** 两人换了个地方躺。 从矮榻到桌子,又换到窗边短案,最后滚落回床上。 赵清絃病卧已久,二人重燃烈火自是难舍难离。 大概是因为替沐攸宁感到不值,心有怒意,赵清絃这夜一反常态,急攻上前,从前极力按下的欲望正在胸腔凝结,重重地压在心上,难以舒坦。 外面来了一场急雨。 豆大的雨点用力地摔落,落到枝梢的嫩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满腔的情欲瞬间溢出,彼此交缠的气息有如狂潮暗涌,聚拢在房内每寸角落,愈是想要深呼吸冷静,却是生出愈大的杂念,叫人难以平息。 赵清絃这波攻势来得猛烈,与往日大相径庭,温柔尽敛。心中散出的爱意如同这场暴雨铺天盖地袭来,逼切地想将她覆盖,沾满属于他的气息。 昭示夏季终结的雨水来势汹汹,霸道至极。未见旭日喷薄,仍带着腾腾热气,蒸起黏腻的湿意,叫人喘息不停。降了一波又一波的大雨,带了欲念、带着怜惜、掺进温柔和执拗,汹涌又狂热,压得沐攸宁娇喘连连,夹杂在淅淅雨中,两相交融。 因伴随大量内力在经脉游走,双修自比常人交合欢愉。彼此交付的快意在体内潜得更深,纵不知法力又要耗去多少,赵清絃也没打算要停下,二人同修这门邪功,紧紧依偎着对方,犹同泛舟穿梭于山谷之间,江河之上,行至水穷处,但见山色青青,白浪滔天—— 滴答、滴答、滴答。 窗边渗进了雨水,添上几分若有似无的湿意。 滴答、滴答。 湿气氲氤,更添闷热。 滴答。 这夜,云散雨收。 第六十五章东风起 东风道观占地极大,与浮石塔比邻而建,仅一道围墙相隔开,殿旁并未开拓,皆斜坡林木。 位处后殿西方位约百余步的林后有一座湖泊,湖水清澈。伏天刚过,气温开始下降,湖中的鱼儿不再聚在树影下,摆尾在湖中,以身为清澈的湖水添上各样色彩。 湖畔建了一亭子作讲台,往常每旬都会邀请信徒到亭内听讲。 袁少永在叁日前被释放,自踏出狱门,街上挤拥不通,信众争相迎接。他回到东风道观后闭门不出,整整叁天未见踪影,今日一身道袍穿得整齐,绣在背后的符号在阳光折射下隐隐可见,一脸严肃地正立于亭内。 前来的信众把山路挤得水泄不通,有些更自听闻袁少永被放的消息后就来此候着,已经呆了好几日。 于常人而言,袁少永仅是幸运,得了国师开口劝喻圣上以善为先,需念及永淳真人多年来的功德,此事多半有人作妖陷害,把人放了才是上策;可于他的信众眼里,永淳真人便是实打实的无辜,他乃仙人化身,多年来恒阳教与沐瑶宫蛰伏在云河城内,恒阳教纵声名狼藉,却鲜有受这两派邪徒所害,皆因有他所佑。 提及此事,亭内的永淳真人正一脸悲痛,抽泣起来,低声道:“他们夺我修为,今后我已再无力护好云河城。” “我愿以此身躯为祭品,换得云河城世代安宁!” 言毕,他噗通一声地跪在石椅叩首,神色隐忍,头磕得响亮,但见急风刮来,掠起沙石卷至半空,众人不过拂袖轻挡,仅一眨眼,为人敬仰的永淳真人便已站在栏杆之上,往后方湖泊仰倒下去。 袁少永自然不是真要寻死。 他并无法力,却要长年装成修为极高的道者,若说没人相助那是不可能的。他的道衣通通绣满符文图腾,从大祭司借来的法力被封印在上,大祭司能使的五行之法,袁少永自然都能借用。 召来劲风作势,倒下的湖里有暗道通往观内,不消一会儿,袁少永就出现在道观偏殿的暗室,而永淳真人却成了不负信众,舍身守护云河城的人。 观内不似外面,完全隔绝了嘈杂的人声,只剩鸟语轻唱,袁少永来不及换身干净衣服,便见白衣男子已在暗室中等候,他急走至其面前半跪下来,恭敬道:“教主。” *** 八月下旬,炎夏的气息渐渐消去,时而又卷着热气袭来,天气反复,早晚温差极大,叫人难以适从。 有了赵清絃的插足,沐攸宁再不需天色未明就跟着沐殖庭跑到外面,更多的是在客栈后院与澄流对练。 两人招式明快,然后院空间窄小,又多杂物,以致对阵时常要顾及四周,免得误伤旁人,反倒难以尽畅。 如此几天,赵清絃便提议到东风道观借住一段时间,省得二人这般局促,也不怕再吓到客栈的人。 处暑这日,几人在东风道观已待上半个月了。 赵清絃说是来探查,在旁人眼中却只看到他每日在道观附近闲逛,偶尔带着一身水气,直至日暮方归。 沐殖庭本不愿随几人一道上山,可见到沐攸宁毫无挽留之意,心里不舒坦,最后一声不吭地跟在后方。 久不见客的陈道长对他们态度极好,殷勤以待,澄流与之闲聊,得知自永淳真人舍身为云河城作祭品后,初时还有信众到东风道观求仙问道,发现再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情况,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清下来。 与此同时,城外有传永淳真人座下弟子行善,道行堪比永淳真人,以致几人来时,只见观内萧条一片,仅余道童叁两个。 “这些年来永淳真人收下不少弟子,如今他放弃登仙,这一个个弟子才露出本性,大言不惭地说当年修道皆为钱财留下。” “百姓对道观期望太过,观内弟子又惯享虚荣,如今盛名渐退,所谓的弟子都假借外出修道为名离开。” 陈道长说着说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更过份的是在外城行骗,自称永淳真人的入室弟子,假意点拨几句收下银钱转身就走,没有后顾之忧。他们便是有资质,也不过学了数年,技艺不精,论行蒙拐骗倒是有板有眼。” 沐殖庭不屑地笑了笑,看向赵清絃,意有所指地道:“赵公子可听见了?” 澄流听得刺耳,这不是变相在指赵清絃拐了沐攸宁吗?是当她几岁小孩,叁言两语就能被哄骗? 赵清絃倒不在意,笑问:“不知沐少侠指的是哪一桩?是沐姑娘宁愿抛下你这个师兄也要陪我来道观借住,还是我缠着沐姑娘日夜欢好的事?” 沐攸宁晨练完毕,才刚走到门外,便听到二人阴阳怪气地吵起架来。 她顿时停下脚步,回身就溜走了。 沐殖庭虽没亲眼所见,却从未信过赵清絃身体有异,尤在发现沐攸宁的内功涨得极快后就知道沐蝶飞被人戏弄了。 一旁的陈道长正说着要事,猛地被二人打断,有些为难,澄流宽慰了他几句,见两人没有停下的意欲,压低声线问:“陈道长怎么没发现永淳真人有异?” “说来惭愧,这东风道观建成多年,永淳真人又是从小在此修道,叁年前故友离世,我受其所托前来接管,眼见一切有条不紊,自是不曾起疑。永淳真人待人和蔼可亲,座下弟子也乖巧少言,根本不必我多费心力,本道便安心在后殿静修,叁年来出关次数屈指可数。” 赵清絃忽然问道:“这般说,你对观内构造了解甚微?” 陈道长惑于他的用词,稍一凝滞,点头称是。 相较于偏殿,正殿内的顶梁柱更为粗壮,以四根立在几个方位作支撑,便是两人环抱也未能将其圈住,按理说要建机关,当在正殿的柱身,然赵清絃看向沐殖庭背对那根仅半人宽的柱子,随口提了句:“陈道长切忌在观内独行。” 陈道长虽无法力,毕竟修道多年,早辨出赵清絃的气息有别常人,与身侧的道童双双点头,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沐殖庭听他说起正事,倒没再针对,托腮问:“你看出什么?” 晚间暑气犹在,便是风起之时,仍卷住让人不适的热度,独树荫下能偷得一席凉意。 赵清絃看向前庭那棵老树:“东风道观,吹的自是东风。” 几人听得一头雾水,所幸赵清絃没打算隐瞒什么,继续道:“不刮东风不刮雨,观内相安无事多年,然东风既起,陈道长亦别心存侥幸。” 他话音刚落,便见门外忽有风来,庭前的老树被吹得枝叶摇摆,喧嚣不息。 赵清絃把话说得更明白:“观内后来被改建过,机关的痕迹抹得不完全,四处都是破绽,许是当初没想过有人能查到此处吧?” 沐殖庭问:“肉眼能看出来?” “建得好自然不能,甚或需以法器辅助查找,可不论浮石塔或这处都太粗糙了,比方说这房内就建了一个密室,两条暗道,各在柱身和天尊像后。通往北位的那道密室倒是好点,利用门侧砖下藏起开关,却也仅是开启时多费点功夫。” 赵清絃解说完毕,站起身来就要离开,沐殖庭愣了愣,内心惊讶无比。他本以为赵清絃在浮石塔寻得的暗道是谁人泄密,但依方才所见,赵清絃并非虚有其表的人,当即皱了眉头。 澄流正与陈道长揖手告辞,恰在此时,有位道童匆匆跑来,喘着气道:“刘……刘大人来了!” 赵清絃停下脚步,抬头便见刘仲洋迎面跑来。 他来道观前自是有传信给刘仲洋,不止因为二人先前的交易,如今澄流身份曝光,不便再外出刺探消息,他也需有途径知道恒阳教下一步动作。 只是距恒阳教被围剿才过了两个月,背地的人就算再傻,也不该这么快有所行动。 沐殖庭面色如常,袖下的手却是紧紧攥着拳头。 第六十六章异火焚 刘仲洋来了,赵清絃也不急住离开,与他并坐。 自恒阳教明面上倒台后,刘仲洋曾到东风道观与张道长细谈,可任刘仲洋如何试探,张道长都是一副专心修练,隔绝凡尘的模样,他便没再费心监视。 而且,那时赵清絃还提供了几个方向让他彻查,忙得要命。恒阳教余孽凭空消失,没留下丁点证据,这段日子看似平静,谁都知晓他们会卷土重来。 正当刘仲洋头绪全无的时候,如有天意相助,发生了一件令人发指的惨案。 他看了眼沐殖庭,此事重大,然他对沐瑶宫的人依旧无甚好感,嗫嚅难言,不知应否开口。 赵清絃垂首盯着暗室的机关,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动静,便抬头问刘仲洋:“不是有事?” 刘仲洋犹豫片刻,讷讷地道:“昨夜,云河城外北郊赫潜村遭了大火屠村,暂无人生还。” 该村已历数朝,弯曲的山体上被开凿出一层又一层的平台,依次在上建起房屋,村内的石屋彼此相连,不远处便是梯田,而供行走的石梯旁侧是一条引山水而下的小流,并在每个阶台都开了口井,水源充足。 虽石屋相连,可每级石阶又离得不近,按理说,就是大火蔓延,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将全村数十余座的小院一下吞没。 “更让人费解的是,这村里本应只剩下老人,较年青的多在早年被官府协助迁居至内城,纵有年青不愿外迁,人数也不过二十,这些都是衙门有记载的。” 沐殖庭问:“是遇害的人数有异?” 刘仲洋想起清晨看到的场景,顿觉一阵心寒:“约莫四十,我来的时候还有些尸首埋在残砾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全是男子。” 沐殖庭一脸愠色,而赵清絃的神情同样不太对劲。 澄流是最先发现这件事,听到刘仲洋前来的通报,在惊讶过后,他很快想起赵清絃推敲过几个可能被恒阳教盯上的地方,其一便是北郊的赫潜村。 “我怕恒阳教死心不息,派了不少人到附近村落探查。赫潜村的人数确实只有十来个,与记载相符,这几日因为别处有异动,我只好先把人撤回来,各村留下一个人守着,他……” 刘仲洋一心想着要告知他们详情,没留意到几人的不妥,想起无辜的百姓丧命,更是讲得哽咽:“他应是也葬身于该处,无法告知有关人数的异况。” 赵清絃周遭的空气彷佛骤然冷却,掀起一阵寒意。 澄流跑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双手扶住他肩膊用力晃动:“冷静!” 赵清絃直盯着一处,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神森然,明显被激起心中怒意,却不知是哪一句话,竟叫他无法冷静自恃。 那股寒意来得又急又猛,像冬风掠过,幽幽地往众人身上卷去,轻巧地在皮肤覆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缓缓上攀,至颈脖处聚合,然后…… 澄流学着记忆中的画面,十指僵硬地相抵,继而大喊:“去寻沐姑娘,快!” 他只能牵制片刻,过往赵清絃起了杀意,多半是因为对方行事失德,晃到他跟前,看不爽便杀了,反正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眼光,被说成滥杀无辜也罢。 澄流知他非嗜杀之人,从未加以阻止。 如今在场的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单凭对话也未觉有冒犯之意,他竟就压制不住杀意,催动术法,若有谁因而受伤就头大了! 道童反应过来,当即跑了出去找人。 沐殖庭往暗室的方向望去,五指紧抓住椅子上的扶手,因用力太过,被他抠出了一点木屑。 澄流凝神掐诀,生怕一分心就制不住赵清絃,酿成血祸。 说实话,他知道沐攸宁对赵清絃很重要,可实际在他心底占去多大的席位,除了那两人,无人知晓。 *** 稍早之前,东风道观偏殿暗室内。 说是暗室,其实看起来更像是简陋的客房。 “嗯。” 袁少永得到首肯,缓缓抬头看向白衣男子,他眉眼清秀,温润而泽,可袁少永每回见到他,都只觉他周身散着疏淡,一副白衣卿相,叫人望而生畏。 白衣男子身后站着两人,袁少永站了起来,略有疑惑,自他当上这副教主后,几乎没试过有这四人同场的情况,莫不是今日有何要事? “董长老和岳长老都在?”袁少永问。 白衣男子轻敲桌面,语气不容置喙地说:“坐下。” 他瞥了几人一眼,才开口道:“赵清絃……应该知道我身份了。” 不待几人惊讶,他又问:“武林大会在腊月举行,岳平,我们的人还剩多少?” 岳平并非武夫,鲜少出在浮石塔,他长居于益京与国师联系,主责传递消息。若不是恒阳教元气大伤,不得不保下袁少永,又无可信之人能赶在刘仲洋之前把信使拦下,眼睁睁看着所有证据随监州快马急行送进京城,逼使国师出手相救,两方人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早浮面。 “若不把早年投到各门派的人算进来,尚有五十余人,而当中过半是国师找来,约十来个是他们赵氏的旁支,眼下正在帮大祭司施法。”岳平答道。 恒阳教的人手本就不多,炼制童子多是为收揽沐瑶宫的人,好叫他们为恒阳教卖命,如今两败俱伤,没必要再为他们提供童子了。 白衣男子颌首:“童子没用了,让他们继续炼人偶。” “已全部吩咐好了。”岳平恭敬问道:“教主,监州放了权给刘仲洋,眼下我们好几个据点都被盯得紧,炼人偶的进度怕是会延误。” 大祭司怕施法被赵清絃识破,故而向国师求助,最终挑了好几处远离云河城的村落供术者藏身。 董倬行对大祭司向来没什么好印象,每回提及他都嗤之以鼻,此时得知他没骨气地向国师弯腰,更是连对术者的最后半分尊敬都消失了:“废物,就他还想把国师拉下台。” 白衣男子眉头轻皱,似在苦恼。 他又何尝不想助大祭司一把,好让其顶替国师的位置呢?只是这事谈何容易,自将大祭司拉拢至恒阳教,他已给予最大的帮助,除却炼制人偶一事略有成果,大祭司能做到的总不及国师一半,甚至当下仍要向他求助,担不起重任。 “一个月。”白衣男子默了默,道:“大祭司将近完成时,且助他一把。” 他心中虽有不快,可愈是接近武林大会,两方就更不能闹翻,否则他多年来的筹备就废了。 袁少永问:“教主的意思是?” “声东击西。” 白衣男子看他茫然,接着解释:“教内不是还有国师的人?混在其中用火烧了,让官府不能抽身插手武林大会的事。” “国师说过这东风道观由他亲身监建,浮石塔的密室也有他的手笔,里头的奇门阵法隐秘难寻,偏殿又并非日常行走必经之途……” 他顿了顿,向袁少永下达指令:“你暂且留在观内把人手集合,待行动之时方可现身。饶是赵清絃学得再好,国师既有这番自信,应当不会让他轻易察觉得到,能让你安全待上一段日子。” 董倬行扫了袁少永一眼,阴阳怪气地道:“浮石塔的暗道迂回,又得国师指点才改建,怎会被那小子叁两下就破了?莫不是被谁泄露了此等大事吧?” 袁少永愤愤咬牙,董倬行在外一副纨绔相,实际上脾气倔强如牛,说话又常带讥讽,一时之间脑子没拐过弯,自以为抓到他痛脚,反驳道:“总好过某些人,送到嘴边的羊都能让她逃掉。” 董倬行引出想听的话,笑得阴险,瞥见白衣男子的表情顿时暗了下来,更是乐了,笑问:“你是不知道那姑娘对教主而言是多重要吧?” 袁少永愣了愣,却是不知他意。 所以他是刻意放走沐攸宁,而非背叛恒阳教? 也是,他们几个都是恒阳教的元老,跟着教主走到如今的地位,纵被视作随手可弃的棋子也绝不会生出叛心。他们要的是拨乱反正后的名声、权势、财富以及地位。 在座几人愿认他为主,而他亦许诺几人所求的事能成真,那么,即使教主是个冷血之人又何妨? 而且现与恒阳教定下死契的仅剩下二十来人,但通通都已盗了童子的功力,可谓以一敌十,接下来只要像当年国师那样把人全安插到武林大会,他们的目的就能达成。 可是,他实在想不通这向来面冷心硬的人,为何要会对沐攸宁处处容忍? 一直沉默的岳平出言阻止:“董长老,话太多了。” 董倬行耸耸肩,住了嘴。 白衣男子被坏了心情,站起来就要离开,走及门前,又想起袁少永这人脑子一条筋,不太会变通,生怕有什么出错,冷声道:“北郊有二村,让国师的人到郝泚村置下,纵火时别留下把柄,伪装成意外叫国师捉不出痛脚。” 袁少永不敢多言,讷讷应是,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们要怎么处置左怀天?” 岳平见白衣男子皱着眉,知晓他是厌烦了,代为答道:“自是在武林大会用以威胁左门主。” 董倬行:“要把人一并带出去吗?他在暗室闹得很厉害,我怕下一次刘仲洋来了就藏不住。” 白衣男子略一沉吟:“行,带去郝泚村。” “这火愈迟放愈好,尤在国师来后为佳,否则这也意味我们损失大量战力。”他仍是不放心,继续补充,临走前还指了指袁少永,向董倬行吩咐道:“你在外接应他。” 第六十七章赫焰息 施法当真是个极耗体力的事,澄流身上尽是冷汗,面具下是一副狰狞的表情,两鬓的垂发早被沾湿,汗珠正缓缓滴落。 他觉得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那么漫长,实际上,不过才刚一盏茶的时间。 沐攸宁晨练后来过偏殿一趟,那时见沐殖庭又要和赵清絃吵起来,便打算先绕到厨房用早饭,却被告知时间尚早,饭菜还没准备好,哀嚎一声后恹恹地走回偏殿,就在半路遇到陈道长身边的道童,得知事情危急,连忙加紧步速。 偏殿悄然无声,殿内的人噤若寒蝉,生怕有什么动静再度刺激赵清絃。 沐攸宁急促的脚步声无疑是破坏了这表面的平静,才踏入殿内,便觉一阵寒意凑近,萦绕颈侧,那凉意比起说是杀气,更似与赵清絃两肤相触的感觉,带着药香,有点熟悉——是他惯用的“朔”。 肌肤上的冷意并未持续多久,不过几息就自沐攸宁身上离去,只留下酥麻的感觉。她挠了挠锁骨的位置,走到澄流身侧,对上赵清絃透澈的双眸,顿时悟了。 他只怕是借题发挥罢了。 想来,赵清絃是不想这么快被瞧出端倪,这才刻意用了咒与澄流对衡,若他当真的失控,又岂是澄流能阻止? 澄流虚虚松开诀,方才因担忧来不及细想,可使诀半晌,发现赵清絃竟没作丝毫挣扎,也都反应过来,大概是他知道了什么,需寻个缘由发作而已。 他配合地做完这场戏,饶是沐攸宁来到也不敢一下把诀全解。 “小道长怎么如此生气?”沐攸宁随口一问。 虽说半途已敛起术法,但于身无法力的人而言,强将内力转化用以施术的消耗亦是极大,澄流一副狼狈相并非轻易能假装出来,单是这点已多添了几分可信。 澄流彻底松了诀,殿内渗人的寒意犹在,正缓缓聚成一团冷风往某处卷去。 二十四步。 赵清絃神色严肃,从他所立之处至暗室那人仅有短短二十四步,却是他连日费心观察方算出的距离。 操纵朔需耗去极大气力,落点亦要精确无比,故难以施展在目不能及之处,赵清絃靠步距测出对方所在,同时将朔的范围扩大,纵知晓此乃下策,他仍选择孤注一掷,赌一个能够制伏那人的瞬间。 几人屏息静待,听见殿内传来几声男子的呻吟,似是痛苦至极、不得挣脱之状,那吟声又低又沉,散落在殿内似有若无,仅有零碎几声,未待众人细想已全然消散。 赵清絃目光半点没移,直盯着沐攸宁右肘的方位,哑声开口:“让开。” 他压抑着情绪,声音听起来比平常低沉,有点吓人,然沐攸宁知晓他清明得很,并不在意,没有任何闪躲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身后,问澄流:“那处有异?” 澄流耗了大量体力,面具下的唇瓣发白,微微颤着,气弱道:“有……方才说、说过有暗室……” 正巧,刚歇的吟声又起,众人纷纷往暗室的方向看去,陈道长被吓得不轻,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问:“有人藏在观内?” 那位道童侍候他多年,为人机灵,想起赵清絃的话,跑去门旁依次敲响地砖,果不其然寻到块空了一角的砖,掀开后便见约两指粗的铜制链环,使劲往上扯,架子旁的墙身开始剥落,回荡着厚重的拖拽声,光亮的密室现于众人眼前。 但见密室内跪着一个健硕的男子,扶着咽喉低伏在地面,不住喘息。 赵清絃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沐攸宁看他步伐不稳,扶住他一并走到男子面前,却听赵清絃开怀道:“刘大人,该收网了。” 沐攸宁心里咯噔一下,他的意思是? 她松开赵清絃,极快地抓住那男子的头发,逼使他抬头对视。 “袁少永!” 袁少永神情凶狠,忽被道明真身,他再管不上休息,气聚丹田,身一侧就甩开了沐攸宁,同时运劲擒向赵清絃。 万物本无形,赵清絃却能把一切都化作有形,化成利器,他驱使着无形的风步步趋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袁少永,手指轻抬,那渗人的凉意就已牢牢裹住袁少永,随法诀在他身上寸寸收紧。 会死的! 袁少永瞪着眼,屡次败在诡谲的术法之下,那样的感觉使他害怕至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藏身地会被发现,可又被缠得紧,将近缺氧,憋红着脸吐不出半句话。 赵清絃仍是从容含笑,唯声音清冷,质问道:“赫潜村的事,你是受了指示,抑或是自作主张的结果?” 沐攸宁下意识地瞧向沐殖庭,混乱之下没来得及顾上他,似是感到她的视线,沐殖庭回去一个浅笑,脸色并不太好。 澄流已缓过来,正慢慢扶着椅子撑起身走前,除了赵清絃,在场的人俱无笑意。 沐攸宁找来绳子把袁少永捆起,再又望着沐殖庭,赵清絃见状收诀,在脑中极快地整理好思绪。 袁少永骤然松开束缚,血气直奔脑后,眼前泛起一片白光,整个人就要失衡后倒。 沐攸宁一脚勾住他后脖把人又扯回来:“问你话呢。” 陈道长和道童站在一侧,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茫然,他潜心修道,不曾想这声名显赫的道观竟是藏了秘密,求助似的眼神投到刘仲洋身上,但见他抱手而立,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叫人敬畏不已。 许是察觉到陈道长的目光,怕他不擅应付这等场面,刘仲洋开口道:“陈道长不若先回去休息,这边处理好会遣人给你一个交代。” 道童见陈道长真是吓得不轻,也帮忙劝说,扶着人就走了。 袁少永晃了几下,没想过自己会又裁在赵清絃手上,不甘地开口:“若什么都要得批准,留我这位副教主还有何用?” 赵清絃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道:“留你确实没用,你那小脑瓜有能力策划此事吗?” 袁少永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偏生你自命不凡,越俎代庖地行动,最后把你们教主的一手好牌全毁了。” 袁少永怔忪一瞬,问:“你什么意思?” 赵清絃摇着扇子道:“不妨问问沐少侠?” 沐殖庭瞇了瞇眼,反问:“不知赵公子此话何意?” 赵清絃一脸悠然,回眸笑笑:“不得不说,把童子藏在道观这法子不错,当世尚道不尚佛,纵有人起疑也不敢大动干戈地把道观彻查,借势在背地建设密道与浮石塔相接,更是便利了私下的来往。” 他不留旁人插嘴的余地,话接着话道:“想要让事情有趣起来,还得先到赫潜村一趟,不知沐少侠可愿奉陪?” 沐殖庭盯着袁少永好半晌,吓得他汗毛倒竖,恨不得叫人一刀给他个痛快,低垂着头,不敢与之对视,直到沐殖庭的声音再又响起:“为何不可?” *** 刘仲洋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上山,最后会带了五个人下山。 他细味方才赵清絃的话,基本确定没寻到的童子均被藏在东风道观,在恒阳教出事后被依次安排下山,有些以永淳弟子自称;有些宁死不从、需以术法控制心智的,便安排到城外村落以假身份生活。 恒阳教的手段了得,纵他每日彻查出入城门的人,也分身乏术,难以察出原有户藉的百姓早被换了芯。 先前赵清絃提点过他要留意有无调虎离山之事,想必就是眼前这桩。把无用的童子以火焚之,只藏起至关重要的几人,剩下的时间愈少,就愈要把事闹大,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才会方便他们筹划下一步,联同国师插足武林大会。 可怜了那些童子,弃如敝履。 一行人挤在马车内,往城北驶去。 澄流随手寻了一个面具按到袁少永的脑门,他这个死而复生的人若被谁认出了,事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大概是猜出若此事成真,赵清絃非但不会在意,更甚会有点欢喜,他藏在面具下的神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默默把目光移到那正哼着跑调小曲的人身上。 赵清絃一副要把事情闹大的作派,却在临门一脚停住步伐,甚至把人通通带下山,叫人摸不着头脑。 其他人可以不懂,沐殖庭却不得不懂。 他行事谨慎,多年来对沐攸宁并无刻意隐瞒,一是知晓她对这些恩怨情仇不感兴趣,另外是他自觉沐攸宁始终是个小姑娘,心性单纯,且又与自己甚是亲近,无需对她有所欺瞒。 直到二人下山分别,才惊觉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妹,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纯粹无暇,如月皎洁。 她有她的计算,她有她的傲气,这些年他对沐云生做过什么,当中涉及多少恩怨,她不是不知道,仅仅是觉得自己无权干涉,也不愿涉足。 当局者迷,他忽然不安起来,在沐攸宁心里,他可以不是光风霁月的师兄,可绝不能有人比他更好。 赵清絃……这人早猜出他的身份,又惺惺作态,不肯言明,自当是想要将他一击毙命。 可惜了,无论这身份暴露与否,他都不会让赵清絃得逞。 马车停在赫潜村外。 刘仲洋寻了几个人守住马车上的袁少永,却被赵清絃阻止:“把他带上。”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眼下乌烟未散,夹着浓厚的焦味,飞灰飘扬,一具具漆黑的尸身被抬出,叫人辨不出身份。 赵清絃抬步就往高处走,石梯旁的小流依旧有山水流动,水源被污染得厉害,尽是余烬。 无人知晓赵清絃意欲为何,只有袁少永的步伐愈发迟缓,最后干脆跪下不动,惹得刘仲洋气冲冲地踢了他几脚。 赵清絃回望他一眼:“挣扎有用吗?” 闻言,袁少永浑身一震。 不是,他不是害怕赵清絃。 本来教主的命令,是临近武林大会的时间才放火焚村,藉此转移视线,更怕出了差错而派遣董倬行受他命令,代为出面处理,如今刘仲洋并未发现端倪,距离武林大会也尚有两个月,他却是急于求成,欲要尽快消灭国师的人,无视教主吩咐,命董倬行放火烧村。 然,除去国师的人外,左怀天与一些童子也被混在赫潜村,安排了假身份与村民同住以混淆视线,此番大火,若没有安排藏身处,几乎无活下的可能。 国师派来的手下十余人;捉来的童子十余人,这两拨属恒阳教的人共叁十条人命,被袁少永自作聪明地以火焚之,全村近五十人,无一生还。 袁少永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他收到的命令是让刘仲洋无暇顾及武林大会,若这声东击西之计终归是要使的,早和晚又有何关系?错的,仅是董倬行盲目听他的命令,未有妥善安排左怀天到别处躲藏,失去了拿捏玉城门的筹码。 起火点在低位,愈往上的火势愈渐减弱,有叁两间房子几乎只烧去门栏,损毁并不严重。 赵清絃领着几人走及最高处,踢开那道摇摇欲坠的木门,在房里摆弄起来。 他先是掏出几枚铜钱,铜钱如箭疾飞,径直落在村内数个方位,不待众人看个清楚,他已扶起桌案挪动几吋,依次重新摆放花瓶等不起眼的东西,及后以灰烬画了个符阵。 沐攸宁率先反应过来,这情况她是遇过的。在雷娜岛的石室里,赵清絃曾告诉她术法精妙,不仅限于咒式强大的约束力,更多的是障眼法,尤其在窄小的空间里,比起建另一个隐秘的房间,使用障眼法匿去众人身影才是最省力的方法。 东西移动的声音陡然止住,短案本是紧贴着一面墙身,如今竟见那墙身凭空消失般,内室现于眼前。 第六十八章两谊终 室内共四人。 刘仲洋定眼一看,里面藏的竟是左怀天! 除他以外,石方泽也一同被抓了去,而恒阳教则派了两人在此看守,带着人质避开大火,想来是知道这房间有何机关,否则他们怎敢把人藏在此处。 “澄流,帮刘大人将人押下。” 赵清絃才刚话落,两个黑衣人就已疾行而至,出掌击向他。 沐攸宁正帮忙押住袁少永,与赵清絃隔得远,一时之间未能上前应付,幸好澄流动得快,旋身替他挡去一招。 前方热闹得很,赵清絃却是淡定地替袁少永松了绳子,解开面具,那张熟悉的脸孔又露在众人面前。 “你有遗言吗?”赵清絃问。 袁少永不解地看着左怀天,喃喃地道:“他没死……他没死的话……我就不用领罚了?” “你们教主又不傻,这么早就清理门户,于他而言有何益处?” 赵清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几乎没有停歇,嗤笑一声半倚在桌子,摇着扇子继续道:“弃子本可做成人偶兵,然国师未到,纵大祭司有附魂的躯壳也难在短时间成事。” “若我没猜错,贵教教主至少要你耗至武林大会前夕,并以刘大人正领兵前来围剿为由,骗国师在此布阵,联合大祭司一举将魂魄驱除,灌入人偶中。” “怎料袁副教主自作聪明,还差点把左少侠烧死——”赵清絃见他失了魂,也不再与他多说,扭头就问沐殖庭:“是吧,教主大人?” 但见沐殖庭冷眼盯着袁少永,看得他发怵。袁少永慌得失了方寸,也顾不上什么后果,连跪带爬地到了沐殖庭跟前求饶,可他怕得喉头发紧,说话时嗓音沙哑,一句不长的话被说得断断续续:“是、是董长老办事,不、不妥……没有安排、安排好,他们、他们的去向——” “住口。” 沐殖庭一手掐断他的喉骨,碎骨插进气道,袁少永不住呜咽,鲜血自口鼻涌溢,痛苦挣扎半晌,直至脸色绀紫方得解脱。 他冷眼盯着袁少永仍扭曲的身体半晌,哼道:“若不是受你迷惑,他怎会敢有所动作?” 赵清絃问:“不装了?” “是我低估你了,原以为国师建的密室暗道能瞒过你……他竟敢骗我?” “沐教主息怒,国师怎敢骗你呀?”赵清絃抿唇哼笑,有些顽劣地道:“这狗东西不过是安逸太久,自恃授我奇门遁甲之术,便以为我始终不如他。” 沐殖庭眼神晦暗,看了看沐攸宁,见她竟无一丝讶色,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又问赵清絃:“为何挑在此时说穿?” 赵清絃假装思考,答道:“总得给你个逃脱的机会。” “陈道长未经风浪,贸然在观里出手难免把他吓晕;刘大人埋在观内的手下你是打得过,可也太耗体力了,我把你带到城外多好啊,能逃往四面八方,待时间到才卷土重来。” 沐殖庭愈加不解,觉得他答非所问,右手仍死命抓住袁少永的脖子,似是在宣泄什么情绪,问:“用意为何?” 赵清絃笑了笑,彷佛跟前一片祥和,并无人闹事:“教主这么聪明,不妨猜猜。” 沐殖庭脸色更沉,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此前,刘仲洋没寻到左怀天的行踪,却知左怀天对恒阳教有着极大用处,定无性命之忧,只要找出恒阳教的临时据点,赵清絃就能破解阵法,令其无所遁形。 但能作据点的地方太多,赵清絃又不愿在找寻一事耗费法力,深明袁少永并非沉得住气的人,只要多加施压,仅寥寥几句话就能激得他露出马脚,便与刘仲洋合计找出袁少永,以此破局。 刘仲洋先率兵到可疑之处巡查,后由赵清絃把沐殖庭的视线转移,纵对赵清絃有所警觉,也抵不过他连日来做了许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动作,混淆了视听。 以此种种为前提,为何待到这时才拆穿他的身份,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技巧了。 无非是知晓单凭袁少永的口供不能将他教主的头衔坐实,干脆将计就计,让他在极怒之下动杀心,众目睽睽,再无借口。 虽说兵行险着,赵清絃这招可谓如同博弈。若沐殖庭镇静自如,能不受挑衅留下袁少永一命,又或袁少永待他忠诚至极,宁死拒招,也落不到眼下余地。 赵清絃何其善于计算人心,所行的这步棋,并非看在袁少永的忠心,也非看清沐殖庭的自控能力,唯一的弱点——是沐攸宁。 沐殖庭不愿与他多言,转向问沐攸宁:“师妹宁愿信他?” 沐攸宁本着作壁上观之意,不料话锋一转,竟落到自己身上,愣了愣才道:“我知晓师兄原非池中物,可这些年来,师兄有好好看过我吗?” 她言辞并不锋利,相反,仅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是把沐殖庭压得喘不过气。既开了头,沐攸宁也顺势把话说明白:“师兄当知我性子,便是理解不了,也不该强加别的观念于我身上。” 这些日子,几人的相处实在算不上融洽,沐殖庭对赵清絃敌视已久,对话时处处顶撞,纵争吵到最后皆由沐殖庭作出退让,谁都明白这不过是表面平静,沐殖庭哪是吵不过?无非是怕沐攸宁因而与他这师兄生出嫌隙罢了。 最叫沐殖庭难以释怀的不是她习了双修,若沐攸宁像普通的修者,男宠一个换一个,兴许还叫他心中舒坦些,偏偏自两人分别后,她身边就只有赵清絃紧紧相随,连自己这个师兄都不再放在眼内。 他知道沐攸宁的坚持,向来不愿强逼他人,刻意安排了董倬行主动寻到望名县当她童子,为免董倬行露出马脚,更只提了以当年的事为缘由,怎料最后还是落得失败的结局。 后来袁少永主动承认对她下药,甚至利用她讨好大祭司,沐殖庭当刻确是怒极,也恨不得当场杀了袁少永,不过一瞬,心底竟是松了口气——赵清絃输了,她的身边终于不只有他一人。 沐攸宁看着他纠结万分的样子,猜也猜得出他正想些什么,念及多年的情份,迟疑几许,终是隐晦地提点他一句:“师兄眼神不好,识人不清,才会生了误会。” 她并非不愿与其他人双修,而是没必要。 不说董倬行的心里有人,不说这路上没遇到过哪个内息深厚的童子,单是赵清絃这身取之不尽的内力,就足以让她省下力气,不必再费劲去寻其他人。 “误会?是他要利用你至阴者的身份,更要你只身潜进恒阳教!”沐殖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神悲切:“难不成也是我的误会吗?” 沐攸宁摇头:“他没有瞒住我。” 沐殖庭定是不知道赵清絃的情况,又惯有傲气,不曾去了解她所作所为,才会一而再再而叁地道她鬼迷心窍,最后不惜用肮脏手段也要把她拉到自己的阵营。 “师兄,我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待,若你喜欢乖顺一点的师妹,在你面前,倒也不是不能做到。” 如这些年一般,她能乖巧顺从,即便对他说的话并不认同,她都能软声抱怨,或噙笑点头。 两名黑衣人被活擒,刘仲洋的人也都将这屋重重包围,沐殖庭一时失神,心里腾起种种的不甘。 当他踏出这道门,与沐攸宁多年的情份也就至此而终。 他并非不能脱身,只是……赵清絃有什么好? 沐殖庭又看了沐攸宁一眼,难得平静下来,纵是早就清楚不过的答案,仍选择开口求证,笑容带了几分涩意:“师妹是觉得我做错了?这些年的师门情谊,难道就比不上一个男宠吗?” 沐攸宁当即摇头:“世间之事岂是一句对错就能明辨?我知师兄心中有气,但那都并非你利用我的借口。敢问师兄不是打从开始就算好我来云州的路线?刻意在小岛抛下我好安排与小道长相遇,为的是让我缠上他,盼将来念及同门情谊时会与你站在同一阵线,也好控制小道长为你卖命。” “师兄口口声声不愿我踏上这条路,却又处处安插人手诱我前来云州,最后更不择手段对我下迷药,说到底,不念同门情谊的……是师兄才对。” 她顿了顿,本想再说些什么,抬头见到沐殖庭面色灰败,终是选择了不再往下说。 若非有意提过,又暗中默许,袁少永哪来的脑子想到这些方法。 有些话,还是要适可而止。 何况他又不是不懂,只是这些年想要寻一个寄托,好让显得自己不那么冷血,如她选择赵清絃一般。 而沐殖庭所选之人,恰好是她。 言尽于此,沐殖庭自嘲地笑了几声,突发狠劲,纵身往左怀天的方向扑去,一柄长剑从旁袭来,银光乍起,险些刺穿他掌心。 沐殖庭眼见失势,擒人不成,不欲左怀天落在他人手上,当机立断,向其连发数招,皆往命门瞄准,然澄流手腕一转,挥出剑气,横亘在半空之中,两相交缠,鸣声不绝。 剑光席卷而来,沐殖庭推掌挡去,原先笔直的攻击就硬生生地换了轨迹,逼向房顶,破开一个洞口,残砾四散,在阳光折射下落如飞絮。 沐殖庭迎光逃去,烟灰漫天,模糊了周遭的景象,他不禁回头看了沐攸宁最后一眼。 沐攸宁没有抬头,正与澄流紧紧地护住赵清絃。 身后瓦飞墙倾,屋里遍地狼藉,各人因这突如期来的塌陷而乱了阵脚,不少尘沙飘入眼睛,泪流不停。 只有他在看她。 【浮潜劫?完】 第六十九章孤山咒 时至立冬,寒意逼近。 这年夏日异常的热,冬季也来得异常的早,外间传言此状乃上苍警示,将降大祸。 恒阳教倒台将近五个月,刘仲洋忙得几乎没回过家,想起收留了周子悠两兄弟后都没好好照顾他们,干脆将赵清絃等人一并接来,权当陪伴。 刘仲洋并非铺张之人,宅邸里的下人不多,可照顾几人的起居还是绰绰有余,他们不是会客气生分的人,念及住起来终归比客栈舒服,也有人侍候,很快就搬了进来。 他偶尔会与赵清絃商量接下来的部署,可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诱、低声下气,赵清絃都不再给予提点,仅叫他别淌这趟浑水。 赵清絃的本事有目共睹,尽管刘仲洋心里别扭,经过浮石塔和东风道观的事后,他对赵清絃几乎是盲目地信从。恰逢新知州上任,刘仲洋衡量几许,终是咬牙推掉参与巡查武林大会一责,改成顶替其他职务。 沐攸宁与沐殖庭彻底闹翻后表现平静,不怒不喜,澄流忧她知道被亲近的人利用会伤心难过,又见周子悠两兄弟在家清闲无事,干脆充当起两人的武师,同时抽空教沐攸宁赵家的剑法,并道若能与素心秘谱融汇贯通,定可助她悟出第十重。 眼见澄流变着法哄她开心,沐攸宁颇有点受宠若惊,转身就抛下周子悠两兄弟,跑到一侧去问赵清絃:“澄流似乎……很担心我?” 深秋时,赵清絃小病了几天,现在看似好全,可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这破烂的身体犹同风中残烛,仅余最后一截苟延残喘。 此时,他正盖着一张薄被半躺在藤椅晒太阳,闻言只睁开一只眼,捉起沐攸宁的手按在眼前挡去阳光,笑道:“他觉得你被同门所叛,定会难过至极,还说你怕我们担心才强撑着不说。” 沐攸宁有些意外,于她而言,那不过是一场早已料到的笑话,未太介怀,边说边伸手在他下巴轻挠,迟疑问:“我还是跟他解释清楚比较好?” “不信便罢,不必刻意解释。” “毕竟他是真的担心我……” 赵清絃唇角微弯,悠悠开口:“他知道真相后,多半不会再认真教你。” 沐攸宁想想也是,澄流并非不愿教授剑法的内容,更像是没被逼上绝境而发挥不出真正实力。 听澄流说过,当初习武的年岁太小,许多事都成了习惯,是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就连寻常教她也多有连口诀都背错的情况,若是硬要他再一字一句分拆开来,反倒更会迷糊。 结果是赵清絃放心不下,特意搬来椅子守在一旁纠正,免得他们背了错误的心法以致身体有损。 赵清絃问过周翊明,比起用法,更让他担心的是日后无法用武,赵清絃点拨了几句,又助其疏通驱除体内阻碍经脉运行的东西,如今便两者兼得了。 周翊明并没有喝下洗髓汤,身体自当不受限制,赵清絃直道他无需刻意将法力封住,即使选择了继续习武,可学习用法也并非坏事,便稍为渡了他一点法力,往后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使咒,如虎添翼。 悠闲的时光转眼即逝,这日澄流一如以往到外探听消息,回来时买了许多碗热豆花分给刘府上下,并将打听到的各项消息鉅细靡遗地告知两人。赵清絃捧着豆花当手炉,听得犯困时才舀一口到嘴里,吃得缓慢,听得认真。 袁少永死于沐殖庭手下,一招致命,手法利落,这点正正与他们的认知相反,后来据他离去的足迹推测,沐殖庭的功力极为深厚,隐藏气息的方法也比想象中厉害,连沐攸宁都被骗过去。 沐攸宁推测道:“看来早在我们相遇前师兄已经炼成了童子,且将其内力融合完整,悟出第十重。” 澄流问:“第十重是什么?” 沐攸宁诚实地表示不知,只道据沐云生和沐蝶飞使过的招数来推断,沐殖庭所使并非她们所熟知的九重,也并非这二人所授的任何一种功法。 “若想接任宫主之位,必须在素心秘谱有更深的领悟。当年师叔悟性极高,可师祖年纪已大,不得不在二人未悟出第九重功法时传位。” “师祖嫌师叔不够聪慧,传位前让二人先打一架,他不知道的是师叔无意宫主之位,最后这位置就落到师父手上。师父继位多年,直至遇到男宠才悟出第九重,可见其难度之大,不是单靠修炼就能有所感悟。” “如今我和师兄仍在争这位置,理应我也该着急。” “听说宫主的身体不太好吧?”澄流惊道:“如果你们二人都悟不出来,宫主又死了,岂不是落得两虎相争的局面?” “不会的,我对那位置没太多想法,本就没想过要和他争。”沐攸宁冲他笑了下:“况且他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我再是焦急也无用。” 赵清絃听着两人的对话,舀了一口豆花,慢慢咽下才道:“暝烟记确是有一道打通经脉的术式,当年我喝下洗髓汤后心有不甘,想要重新习武,曾对其改动一二,最后好像失败了。” “若炼制童子时有融合这道咒式,而沐少侠又用了那童子,无视身体容纳的内力上限,一次便打通全身经脉也并非不可能。” 澄流觉得奇怪:“可你没探出他身上有咒术啊?” “在浮石塔时身体不好,连与东风道观相接的暗道都没找到,出错也不足为奇。” 赵清絃不过信口一提,沐攸宁却想起在他寻到头面铺那日,定是在沐殖庭身上看出了什么才会下决心向自己坦白,她追问道:“那伤养好呢?小道长可曾在师兄身上发觉有异?” 沐攸宁并未绕圈子,赵清絃稍一颌首,亦是直言:“似咒非咒,无法判定,不欲多惹事端便没提起。” 两人听得一愣,赵清絃这么做倒也没错,彼时几人对沐殖庭身份存疑,可一切尚未言明,若在那个节骨眼就知晓沐殖庭会武,不过徒添猜忌,叫沐殖庭早早提防。 于是澄流不再执着这点:“武林大会将在城中的广场举行,比武用的擂台已经建好了,各门派也遣了他们最顶尖的弟子前来,单是在城中起争执的已为数不少,怕是没几天安稳日子了。” 赵清絃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又送进一口豆花,细味几下,说:“这豆花味道很怪。” 沐攸宁叁两下就吃完,这下正拿着汤勺敲着碗:“因为加了羊乳和红豆!将两者熬煮成汁后混进豆花里,能让豆味更出众。” 澄流惊疑问:“沐姑娘竟然知道?这豆花香气极浓,掌摊的夫妇说这是他们老家的做法,还向我保证这方子没人尝得出来!” 沐攸宁得意洋洋地道:“我小时候吃过,我阿嫂的娘家便是这个做法,我总学不会,没想到多年后远在这处却能吃得到。” 澄流了然:“听口音他们确不像京城附近的人。” 周子悠和周翊明在前方练功,澄流带来的豆花也有他们的份,耍完一套剑法便高高兴兴地取过豆花吃得一脸满足。 赵清絃默默放下豆花,把周翊明招来,兄弟俩不明所以,但见赵清絃在被下取出两本蓝皮册递过予他,上方清晰写了几个字。 周翊明迟疑接过,小声念了出来:“《孤山咒》?” “暝烟记杂乱无章,所述咒法繁琐,施术时常会耗去不必要的力量。这孤山咒是数年来我的心得,虽说你无心学法,不过……” 赵清絃轻咳几声,继续道:“我身边也无其他可造之材,好好收起,说不定真有能用上的机会。” 周翊明认真点头,他并非厌恶用法,只是法力初显那时内力乱窜,渐渐自身上抽离的感觉实在让他不寒而栗,心生畏惧,眼下已能好好操控,他便视作提升战力的机会,明言会努力学习。 赵清絃挑眉看他,这才又再提醒:“就不怕国师来灭口?” 周翊明摇首道:“虽说我只是旁支,可选择逃出来那刻已经得罪他了,怕也无用。” “不一样的。”赵清絃见他一副强装镇定的模样实在有趣,硬是将追杀的过程描述得有声有色,煞有其事地吓唬他:“国师自知道孤山咒的存在便对其虎视眈眈,对外宣称暝烟记被我夺走,逼使我四出逃命,如此一来世人只知暝烟记,对素未听闻的孤山咒仅视作赝品,他大可安心收归自用。” “如今它在你手上,想来你的生活再难平静。” 周翊明手抖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周子悠,周子悠噗嗤地笑了出声,拿起上册随意翻了几页,嫌弃道:“既是世人不识,我们不还只需要应付国师的人吗?哪有什么不一样,赵大哥就别耍我叁弟了。” “太清醒不是好事。”赵清絃愉悦地晃着身子,温声笑道:“刘大人很快替你上户籍,也是时候回复身份了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露出破绽的?”周子悠讪笑挠头,问道:“感觉我装起男生还是有模有样的啊。” 闻言,澄流手上的瓷碗直坠下地,慌乱地左右扫视在场几人,倒像他被拆穿身份似的,但见在场几人镇定自若,他不可置信地问沐攸宁:“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沐攸宁舔去唇边的豆花碎,眉眼弯弯地摸向赵清絃的喉咙:“她没有这个。” 澄流一愣,弯身望向周子悠:“什么……” 赵清絃咽了咽唾沫,喉结在指腹轻轻滑动,沐攸宁眨眼看他,手指摩娑几许,继续说:“她刻意压低声线,可是,变了声的男子喉结并不会平整如此。” “发现这点后我趁机摸了她的手,骨头偏细,骨节间距离也短,多是未长开的少年或女子的特征。既然不像前者,只需多加观察便能确定是后者。” 澄流听她细细分析,字字在理,顿时泄气般蹲在地上,托腮望着周子悠,语气失落:“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周子悠支吾解释,没想到澄流会如此在意,见他垂头不语,两姐弟便更是不知所措,一同朝赵清絃投出求助的眼神。 赵清絃笑咳两声,觉得吓吓他们也挺好玩的,并未帮忙安慰澄流,轻扬下颌指向那摔破的碗子,暗示道:“取些钱还回去。” 尽管府中人数不多,然那夫妻俩仅撑了个小摊,澄流买下的豆花几乎把他们的碗都借走,不赶快把碗还回去怕是耽搁别人做生意。 听了赵清絃的话,两姐弟才恍然大悟,急忙拉起澄流把东西收齐往摊子走去,边走边对他解释道歉,彷佛他才是那个年纪较小,需要安慰的小少年。 第七十章遂清宁 沐攸宁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挺胸展开双臂舒展身子,迎面拂来的几道微风将碎发吹得凌乱,她随意拨弄,笑瞇瞇地和赵清絃闲聊:“只剩我们了!” “嗯。”赵清絃没再躺下,而是屈起一脚坐在藤椅边,薄薄的被子盖在膝上,正仰首看她。 方才的风也在他发间留了足迹,沐攸宁伸手将赵清絃的头发揉得更乱,只见他享受地瞇着眼,下巴往上抬了抬,主动在她手心蹭了几下。 “小道长的身体愈来愈虚弱。” “没有的事。”赵清絃轻笑,徐徐睁眼:“不过是冬日冷得身体发僵,动作迟缓而已。” 沐攸宁微诧,问:“往年也是这般严重?” 赵清絃诚实地摇头,道:“在东风道观时,你不是问过为何我总是早出晚归?” 彼时毕竟以清修为名借住在道观,沐攸宁为免两人争吵太甚扰了清静,几乎都和沐殖庭待在一起,以致对赵清絃的行踪不甚了解,后来得知他每日都四处乱荡,有时更会拖着湿漉漉一身回来,出于好奇才问了出口。 “澄流杀了自己的父母。” 赵清絃惯来把事情始末清楚明白地说予她听,于是听到他没头没尾地提起澄流,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少时被国师下了蛊,然赵家的血与蛊虫相克,轻则失控,重者丧命,蛊虫在他体内已经留得太久了,再不解开我怕他身体有损。” “我擅炼丹药,不会解蛊,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出用在他身上的解药,怕他心有负担,只与他说蛊虫已被我用法压制,实际不然,他没再发作只因那蛊虫效用大,操控却有所限制罢了。” 沐攸宁观察着他的表情,他面色平静,声音很淡,彷佛只是在陈述一桩无关痛痒的旧事。 “幸好他被蛊控时的记忆不会留下,这才能顺利瞒过去。” 沐攸宁隐约记起他身上有一个白瓷瓶子,不时会捣弄几下,她只以为是护心丹一类的东西,没多加注意,此刻听他描述才联想到一起,问道:“解药是那个小瓶子?” “对,与你初遇那日寻得第一味药,雷娜岛上又得第二味,但要炼制,需得齐集叁道方可开始。” “第叁味在东风道观?”沐攸宁惊问。 “观内的湖里。”他顿了顿:“湖内有汵风鱼,你知道吗?” 汵风鱼通体透明,乃是体型极小的鱼,只活于水源清净的地方,却又以腐肉为主吃。 她未有多想,赞许道:“你眼力也太好了吧?” 赵清絃笑了下:“汵风鱼并非群居,在水清如镜的湖里更是难寻,我每到一处都会撒饵看看,不料竟就在这里觅得。” 沐攸宁微微一愣,寻药一事赵清絃从未假手于人,那所谓的鱼饵便只能由他自己去寻,这荒郊野外哪来的腐肉呢?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擒住他双手撩起衣袖,果不其然,手肘内侧有好几道浅浅的啡色坑洼,有些已经好了,有些痊愈得慢,才刚结痂,虽他并未挖得太深,仅刮出几条肉作引,那也足够疼痛。 赵清絃身上总带着浓浓的草药味,加之两人在观内相处时间不多,故沐攸宁未能及时察出混在药味里的血腥气。 其实他大可用自己的血混在禽肉制成诱饵,赵清絃却连一刻都等不及了,这才会趁体内灵气未化作法力之时将肉剖出,投进湖中。 她不知此刻在心底涌现的是什么滋味。 他的伤疤是那么清晰,彷佛也在她身体刻上一道道的痛意,心脏犹如被谁人掐住,尽管再用力张口吸气,周边的空气还是无法顺利进入肺腔。 她不会心痛赵清絃。 正如她也不会问他为何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自己,明知道身边的人会担心,明知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可于他而言,却真的只有这一个法子。 世上并无太多能触动他的事,于是他只能以强烈的五感来证明自己仍是活人,告诉自己还有事情未了——或是刀刃破开皮肉时的痛感,也或是血液飞溅而过的暖意,凡此种种,皆为证明。 沐攸宁见他一脸疲乏,挤到藤椅与他并坐,颓然长叹,不欲继续这个话题。 累倒的赵清絃总是乖顺得让人难以致信,她在他怀中摸出一罐膏药,拉起他的手搁在大腿,仔细地上药。 赵清絃的肤色常年透白一片,又因他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口,白晢的皮肤除了青紫相交、缓缓跃动的血脉,也夹杂着一道道深浅各异的疤痕,看起来不太美观。 “小道长真白。” 赵清絃并非喜欢待在屋里的人,若是精神不错,他都会选择出外走走,偶尔在市里闲逛,与孩童争买些小玩意,笑得奸诈,总会把那些不到十岁的小孩气哭,幼稚得要命。 “堂堂男子汉,这可算不上是赞美啊。” 沐攸宁笑眼斜睨他:“欺负小孩也算不上是男子汉。” 两人都没忍住,相视而笑,少顷,才听赵清絃道:“沐姑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沐攸宁看着他敛起笑意,褪去方才的轻松:“要瞒着澄流?” 赵清絃讨好地在她脸上连亲好几口,赞许道:“沐姑娘为何这般聪明?” 她没忍住,嘟嚷道:“你这个样子,定不是什么好征兆。” “怎会?”赵清絃在腰带掏出一个指头大的赤狐吊坠,道:“护身符向来只会带来好运。” 沐攸宁茫然接过,说是护身符,可自外看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吊坠而已,大不了是比玉石润泽。 她举在半空,单眼端视,方见吊坠被制成中空,灌以液体在内,晃动间似有细碎粉末随液体流动,在阳光折射下泛起淡红的光彩,指腹掠过吊坠表面时似是不太平滑,沐攸宁凝神聚看,这小小的吊坠竟都刻满密密麻麻的咒文,又以底部的细字最显粗糙—— 眼见她要翻转查看,赵清絃眉心一跳,指腹压在赤狐的肚皮上,虚挡她的手,试图移开她注意力,阻止道:“这是法力的进处,我尚未封口,待灌好法力就会随咒文隐去,届时便如琉璃通透,可作饰物配戴。” 她并坐在赵清絃身侧,需微微抬头才能与之对视。 “其中蕴藏的法力虽不能替你起死回生,但护你此生顺遂,也是足够的。” 沐攸宁一脸诧异,拼命瞪大双眼,想要看清他是说出这番话时的神色,可斜阳刺眼,面前的人逆着光,竟叫她眼中的景象糊成一片。 他没有明说,她却是强烈地感应得到赵清絃的决心。 赵清絃本就是个温柔至极的人。 知她犹豫难决,主动开口提出双修一事;怕她被师门唾骂,丢了面子也在沐蝶飞面前说自己不能人道;忧她日后不得平静,特意耗法造了护身符赠她余生安康——直到现下,都在用他的方式待她好,待她更好。 每个举动都如同冬阳洒落遍地的暖意,足以缓和彻骨的寒风。 沐攸宁有点不甘,紧咬下唇,却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哪怕是一个谢字。 赵清絃显然不在意,只要确定她能贴身收好就足矣,他移开目光:“叁味药引已在观内借用炉鼎炼好,可要到来年初春才能彻底发挥药效用作解蛊,那时我大概又陷昏睡不醒,沐姑娘且先替我收好,待武林大会后把药给澄流服下。” 其实赵清絃的动作很慢,慢得沐攸宁足以看清他冰凉的指腹下抵住的两个字——清宁。 天地贵得一,清宁以定位[16]。 他求时世太平,可天道不公,偏要他活得颠簸,于是他顺势而行,置身局中,把一切弄得更混乱。 既无法盼来世间平和,那便愿她此生顺遂,活得清明宁静。 他不敢再奢求更多,只是,也会很自私地希望余生能伴她左右。 即便以这无能人察的方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6] 黄鷟来《题杨人庵总戎无着图》 赵?小白脸?清絃︰不能总吃软饭,得回礼 第七十一章不值得 夕阳西下,满园红叶簌簌作响。 沐攸宁最先察觉出有异动,急忙应下扶起赵清絃进屋,然两人才踏进屋内,便有一道剑气狠狠袭来,直指赵清絃。 这剑气她熟悉得很! 沐攸宁护着赵清絃弯身避开,让他靠在一旁,顺势蹬出门外,脚未踮地就先行起手往那人的方向拍去。 银光乍现,剑声啸啸,澄流人未进院子,就连发数招直逼赵清絃,准确得令人讶异。 沐攸宁想起刚才的对话,再看澄流动作毫无迟疑,一心想要杀了赵清絃,更确信他是被谁操控了。她本就打不过澄流,避开几剑后踉跄落地,旋即稳住身子急跃往前,只好朝他的弱点攻击,连拍几掌,皆瞄往澄流左身。 赵清絃扶着门站起来,神色凝重地面向院子,见两人已对起招来,只得急忙给予指点:“左膝。” 沐攸宁侧身后拗,送出一个扫堂腿,直直往澄流左膝踢去,他虽是心神被控,身手依旧敏捷,腾空上跃,回旋一圈落在沐攸宁正后方,就要向她后颈刺去。 “向东南方躲开,后退叁步,攻左腹。” 她应言照做,果不其然,澄流持剑斜劈,欲攻沐攸宁肩膊,她得了提示巧身避过,数了叁步,右掌上翻,运劲就瞄着澄流左腹拍过去,动作流畅,速度极快,听得啪的一声,澄流硬受了她一掌,痛得倒退数步,撞至身后的树上。 “别停,再击他风市穴,腿外侧在膝间往上七寸……用叁成劲道就好。” 赵清絃记得她没学过点穴,在力道方面难免有偏差,怕误伤澄流,每一步都说得精准。 风市穴乃连接人下肢的大穴,被点中这穴道,腰身以下均未能使力,无法行动。 沐攸宁暗自运劲,她对点穴一门并没有信心,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要不是赵清絃身体虚弱,也轮不到自己出手制伏澄流。 她紧抿着唇,心道多想无益,顿时凝神聚气,将体内的真气流转一遍,纵身往前,控制好力道点向澄流的穴位。 澄流正向沐攸宁的方向迈出大步,恰好被她点了穴,两脚像绑上了铅球,又像跪坐已久的痹感,动弹不得,他急得呜呜低吼,剑也掉了地上,乱晃挥动的双手正好拍中了沐攸宁的肩膀。 “沐姑娘后退!” 或许是澄流的武功始终比她厉害,沐攸宁才刚稳住身子,欲和他保持距离之际,又陷困局。饶是失了心神,澄流依旧在眨眼之间作出判断,拍在她肩上的手五指收紧,另一手则擒住沐攸宁手腕,顺手一甩,便把人摔了出去。 澄流哈的一声,蓦地提气,强行以内力冲破穴道,没了沐攸宁制肘,他当即执剑运功,奔向赵清絃。 沐攸宁见状心惊不已,倒地后立马撑手站稳,跃至赵清絃身前,紧紧把他搂在怀中,欲以背挡住攻势。 然澄流眼中哪还有其他人的身影,右腕一旋,院子落叶被剑风卷起,剑啸鸣渊,风急破空,长剑直指咽喉。 若说沐攸宁怕赵清絃受伤,下意识以身相护,赵清絃则是陷进什么无法抽离的回忆,全身僵直未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在沐攸宁肩骨划出血色,方自梦中惊醒—— “沐姑娘!” 澄流的剑太快了,沐攸宁尚未察出痛感,就听见赵清絃慌乱的声线在耳边响起,连带着对方心腔的鼓音都清晰起来。 他好像从来都没这么失态过。 沐攸宁不由弯起嘴角,护着他的后脑把人扑向前,两人直直倒在地上,下一瞬,沐攸宁腾起身子出掌拍向澄流,长剑落地,发出铿亮之声。 就在她准备再战之时,澄流两膝一屈,骤然失去了意识,晕倒在赵清絃身旁。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凛风穿堂而过,沐攸宁抬眸一顾,远方闪过两道人影,才刚要开口告知赵清絃,腰身骤然一紧,竟是被赵清絃拥入怀中,而对方身体轻颤,彷佛她受的不是小小肩伤,而是万箭穿心。 沐攸宁不明所以,想要仰起脸去看清他是何种表情,怎料这一动,赵清絃的力气亦随即加重,似要将她揉进体内,放到心尖上妥善保护。 她试探地唤了声:“小道长?” 若是寻常,赵清絃或会软声低语地求她垂怜安慰,又或会轻笑应她一声以作掩饰,可当下,他只是垂首在她颈侧埋得更深,直至厚厚的衣服迎来湿意,方听他极轻地吐了句:“我不要你以身相护。” 心仍在颤动未停,赵清絃对这感觉并不陌生,却是自离开国师府以来的头一遭——他在害怕。 此前沐攸宁对上的人纵有杀心,然打起来她都显得游刃有余,故赵清絃并未想过有什么万一。 可是,澄流比她更强。 那样的强不单是内力之差,更是长年累积的经验,讲求一击必中的杀招,这种不惜命的打法他太熟悉了,熟悉得每个人的结局都历历在目,以致当下无法给予任何反应。 沐攸宁行事总是出乎他意料,随心至极,护卫什么的说辞确是假的,两人再清楚不过,然她却毅然选择豁出性命来保全他,察出这点后赵清絃再也无法冷静自恃。 “不值得。” 赵清絃声音震颤,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如幻似真的情意或将成为她的束缚,而他无法拒绝她投来的一切,甚至也无法明言劝说,倘若含糊不清的假意被弄成真情,她还能安然无恙吗? 这问题似乎没有答案。 甚或,他始终都是个自私的人,只想紧紧地抱着她,一如往常地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林木最盛处正好供人藏起身影,除去一抹白衫,另一个是稍显矮小瘦削的人影,许是见行踪被发现,白衣男子提议动身离开,二人轻功极高,枝叶几乎没动。 沐攸宁收回目光,正惑于赵清絃缘何不安,心底堆积了许多问题,既不知从何问起,又因上次逼问的场面犹在眼前,不愿赵清絃为自己再挖疮疤,便顺势换了个话题:“我看见师兄了。” 赵清絃在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凌乱的气息逐渐平伏,他缓缓抬起头,沐攸宁终于如愿看清对方的表情。 湿润的眼眶正泛微红,寻常藏在眼底深处的脆弱不安通通都被泪水洇开,沐攸宁眉头轻皱,不由伸手抚在胸前,只觉这样的赵清絃让她心悸不已。 赵清絃早已别开了脸,自然没见到她的小动作,他紧盯着澄流缺了一角的面具,及后低声道了句:“国师也来了。” 沐攸宁顺着赵清絃的视线探去,只见澄流太阳穴的位置有一点青紫跳动,细看还见许多细丝往外延伸,宛如住了一只蜘蛛。 那就是蛊虫吗? 思忖间,沐攸宁动了动肩膊,发现没有想象中的痛意传来,很快意识到是赵清絃用诀止的血,她猛地回头,却被赵清絃的眼神勾得失魂,那句半怒半怨的话就这样哽在喉头,再无法说出来。 她不由失笑,脱口问道:“就这么心痛?” 赵清絃未有接话,安静地抚上她的肩伤,隔着衣服落吻。 *** 赵清絃瞧了地上的澄流一眼,下一刻却提议要先替沐攸宁处理伤口。 这话惹得她哭笑不得,现下天寒地冻,澄流又失去了意识,总不好把人丢在地上不管不顾。 眼看赵清絃有些赌气地抿了抿唇,沐攸宁心中好奇更甚,弯身边将澄流拖至矮榻边问:“小道长为何会放任澄流留下?” 其实她想问的是,赵清絃既是杀人不眨眼,理应也不会在意旁人目光,澄流即使与他有一同长大的情份,却也是个不定时的危害,不知在何时何地会被国师操控,轻易地取了赵清絃性命。 这情况颇像她和沐殖庭,想想就心累,便是不斩草除根,至少也会像她俩一样各走各道,哪还能像赵清絃一样待他好脾气。 赵清絃随她走进房内,在屏风后摸索一会儿,很快便拿着东西走至沐攸宁身侧,闻言怔了怔,仍如实相告:“国师身上的气息淡薄,法力极微,仅靠内力催动咒术,想要使出高等的术式,只能混以蛊术,运气好的,才能成功一二。” 他稍一停顿,极快地在澄流腕间划了刀,以手上的杯子抵在掌根,接出半杯血,继续解释:“每回他混在人群中都与常人无异,我几乎察觉不了他的存在,若他要操控澄流对我做出什么事,人定必就在一里之内。” 腥气霎时在房内蔓延。 这番话说得无情,就像在利用澄流一般,沐攸宁望着赵清絃咬牙掐诀的模样,毫不留情地戳破他所藏之意:“澄流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赵清絃握在杯身的手蓦地一紧,颌首道:“是。” 很重要,重要得他愿把人留在身边毫不防范,只那又与对待沐攸宁不太一样。 可以说是,世上仅有这两人,能轻易对他下杀手了。 赵清絃沉默不言,国师现身显然勾起他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幸而双方皆意在试探,无论是澄流或沐攸宁都尚算安好,他没有再失去什么。 这般想着,积在心底的闷气亦似乎消散了些,赵清絃一连使了两个诀,当下有些脱力,他蹙着眉头,屏息饮下那杯血,径直走向屏风后的床休歇。 沐攸宁上前扶着赵清絃,看他一声不吭就喝掉半杯血,不禁觉得舌头发麻,在他稳稳坐下后忙跑到桌边连灌几杯茶漱口,余光瞥见赵清絃并未躺下,只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她心念一动,存了些安抚之意,便提着茶壶上前问:“要喝吗?” 赵清絃自是点头,迎来的并非早已冷透的茶水,而是融进她体温,带着清甜的甘酿。 他闭目启唇,呼吸里尽是她渡来的气息。 那口茶不多,沐攸宁却足足喂了一刻之久,直至屏风后传来澄流难耐的闷哼才惊觉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不正经,捧在赵清絃脸颊的双手滑落至他前襟,指尖在湿润的衣领上轻轻搓了搓,才分开的双唇倏地又被拉近贴上。 沐攸宁不舍地松口,屏风后的吐息似又回复平静,身前的赵清絃仍在喘气,嘴角微弯,显然是乐在其中。 他甚至抬起了头,舔着唇评价:“好甜。” 沐攸宁闻言笑得狡黠,反手在案上掂起一颗石蜜糖送进嘴里,指着唇角问:“这就够甜了吗?看来这糖倒可以省下了。” 赵清絃眼底噙笑,直勾勾地看着她。 此意为何,倒也不必言明,沐攸宁顺势坐在他怀里,口中那颗石蜜糖被她以舌玩弄,在齿间碰撞,发出微细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撞进赵清絃心间。 “节俭是美德。”一阵痒意蔓至胸腔,赵清絃不由抬手按住前胸,哼笑抱怨:“但你也别克扣我粮草啊……” 沐攸宁含着石蜜糖,捏着他下巴往上抬了抬,终于吻向他的唇,将那颗糖以舌抵去他口中。 好甜。 赵清絃悄然把手按在她后腰,不愿深究这到底是糖的味道,抑或是名为满足的蜜意。他吻得愈来愈深,贪婪地索取她嘴里的糖份,直到那枚指头大的石蜜糖被交炽的体温融化近半,化作清甜的水汽徐徐荡开。 什么血腥味,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了。 第七十二章情难却 沐攸宁尝到甜头,几乎都要忘了肩上还负着伤,直至赵清絃被亲得颈脖通红,一副快憋得窒息的模样映入眼帘,她才回过神来,想起屏风后还躺着一个大活人。 难怪他硬要将那些低吟吞进腹中。 沐攸宁一脸得意,却也没再乱撩拨,生怕最后受不住的人会成了自己,把他敞开的衣领随手一拢,门也不走,翻窗逃去了。 被留下的赵清絃哑然失笑,回味半晌才慢悠悠地擦去嘴角水渍,整理好衣服步至澄流身旁。 他横刀在手心一拖,瞬间有鲜血涌出,赵清絃当即握拳抵在澄流嘴边,让血慢慢流入他口中,同时低声念咒。 澄流醒来的时候,脑袋嗡嗡作响,彷佛被什么东西钻进脑中,在里面四处游走,片刻不得安宁,抬手一摸,手腕传来刺痛,原是被割破了,看起来像被刀刃所伤。 “醒了就回自己房间。” 然未容他细细回想,就被赵清絃冷言打断思绪,澄流才刚清醒,此际犹在梦中,只觉浑身酸痛,他拍了拍脑袋,语气哀怨地问:“怎么多待一刻都碍着你似的?” 赵清絃垂手面向澄流,他的血能解毒,亦有可能衍生别的问题。方才喂了澄流半晌,唯恐生出意外,几乎是刚移开拳头就施用定身诀将他捆住,赶在他醒来的前一刻松开咒诀,装作无事地骂了句:“蠢死了。” “我记得和他们分开后直接来找你,走到院门就——嘶。”澄流吃痛地摸了摸头,臂间的酸楚愈发清晰,口中更是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甜腻,当中又夹杂了些许腥味,他百思不得其解,抬头问:“我怎么了?” 确认过他是真没记忆留下,赵清絃暗自松了口气,谎话说得顺溜:“谁知道你怎么了?沐姑娘来寻我时说院门躺了只黑熊,走近才看清是你。” “——什么黑熊!” 澄流急得破口大骂,他修习的剑术讲求一击必中,故身形并不魁梧,若着冬衣,看上去更是和瘦削的赵清絃相仿,如今被他这般调侃,澄流几近崩溃,顾不上回想,嚷道:“好你个赵清絃,你不是许诺身量高者为尊吗?来看看,如今应当我高出……” 他捏着手指在两人头顶乱比一通,朗声道:“高出一个指头!算起来你这是大不敬!” 赵清絃余光瞥过他额角已淡去的黑点,披着外衣上前揉了他头发一把,笑得不怀好意:“不敬?先不论你才高那么丁点,道出事实又有何不敬的?” 澄流故作痛心道:“赵清絃,你答应过的,出尔反尔实在要不得。” “少时戏语早不该作算,你偏要记住这些不中用的,现下还想拿来压我?”赵清絃掩唇咳嗽,指向他松散的发冠,戏笑道:“澄流,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澄流剩下的斥驳全被堵在喉咙里,他下意识望向铜镜,没有面具的遮挡,镜中人扭曲的表情一览无遗,配上满头乱糟糟的模样惹得赵清絃笑意更深。 铜镜的人怔然愣住,澄流望着镜内的自己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赵清絃,我愈发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 澄流站在桌子的另一侧,直视赵清絃:“许多都模糊得仅余轮廓,连父母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那……”赵清絃轻唤,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小时候偷溜进房里的那只花猫呢?” 澄流稍顿,剑法的心诀如古书的字迹般剥落,双亲的脸庞亦被时间冲刷变淡,唯独那只突闯的猫,竟叫他记得真切。 原该不受拘束的野花猫,在二人面前却异常地乖巧,不值一提的几顿喂食,在她眼中却成了足以性命相护的好,甚至成了一道催命符——最后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澄流觉得,他是知道赵清絃的心思。 “你可真是一朝被蛇咬。” 赵清絃闻言抬头,故作镇定地倒了杯茶。 澄流难得加重了语气,话有训斥之意:“人和动物又怎能相提并论呢?你知道她没那么脆弱的。” 赵清絃罕有地露出一副受训的模样,盯着浮在茶面的叶梗,轻声应道:“我知道。” 他无非就是怕重蹈覆辙。 那段连他都刻意忘记的回忆像被破除封印,零散的碎片凭空相接,正无情地映出他心底最不愿直面的结果。 那年的两人满九岁,尚在无风无浪之时。 *** 赵氏祖屋。 九岁的澄流迷糊地睁开双目,带着暖意的金光晃得他再又闭上眼睛,清晨第一束阳光推窗而入,耳边不合时地响起咣当声,彷佛一只花猫带着春意冒失撞进房间。 花猫? “赵、赵清絃!”赵澄流一个鲤鱼打挺站在床上,一脸错愕地把身边的赵清絃拍醒,吃吃地道:“那是、那是花、花花花——花猫?” 赵清絃翻身看去,神色嫌弃,丝毫不想给予反应,冷声道:“不然呢?瞎子。” 言毕,他便以被子蒙头,不再理会。 赵澄流犹在梦中,蹑手蹑脚地把砚台扶好,缓缓伸手凑向突闯而来的野猫,自以为动作极微地在猫背上摸了一把——毛被太阳照得暖哄哄的,或许寻常有人喂食,也或许牠狩猎技巧好,反正那身皮毛油亮亮的,手感柔软顺滑,实在叫人流连忘反。 “流连忘反……不是这么用的。”赵清絃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终是选择起床梳洗准备晨练。 “随便啦,你赶快来摸一摸,牠不怕人的!” “不要。”赵清絃正在缚头绳,望着他僵硬的双手笑了笑,严词拒绝:“我不喜欢动物,脏。” 赵澄流看着外面天色渐亮,明知道快没时间了,却根本舍不得松手:“赵清絃,牠真的好软啊。” “别胡闹了,要是喜欢就别拘着牠,你忘了赵洛衡养的鸟被师父发现那回吗?”赵清絃低头与猫对上了眼,心中涌现的竟是一阵难言的不安,他皱起眉头,还用手势辅助:“啾啾的两下,鸟和暗器一起叫,晚上还被厨娘烤了吃。” “别提那恐怖的事啦!那是他不小心,只要我们谨慎点不被发现就好了。” “牠这么软,就叫团子吧!”赵澄流跑到柜子换了套衣服,想起二人习武时间偶有错开,便擅自决定:“说好了,谁下课早些谁就回来喂团子,啊,我还是抱牠去花园那边算了,牠也能晒晒太阳……欸欸你怎么就先走了?等我一起去啊——” 虽然赵清絃再叁拒绝,可每逢赵澄流被事情耽搁,他都会在午饭悄然藏起吃食,及后避开人群绕到花丛投喂那只猛地打破他平静生活的猫儿。 说来也怪,小动物向来好动,赵清絃本以为牠会就此逃掉,然这只猫晨间被抱到花丛,午时来投放一次食物,到傍晚时不过轻唤一声,牠便敏捷地自草堆钻出,乖巧地跃到他们身上,像在指挥二人快快将牠领回房里。 两人武艺不俗,要在偌大的后院里敛起行踪并非难事,而这只猫也似通人性,不吵不闹,更未曾踏出花园半步,如此竟让他们顺利地隐瞒了近一年的时间。 又是一阵暖风刮来,树杈上猫步疾行,所过之处花叶轻颤,嫩黄的杏叶随牠一同跃到赵清絃肩上。 阳光下猫瞳成了一道窄长的金线,两眼依旧瞪得又大又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赵清絃正蹲在地上逗猫,一手捏着叶梗,另一手将半颗馒头递了过去。 杏叶扫过牠的脖颈,赵清絃趁机伸出食指挠了挠牠的脸,莞尔道:“成天吃这些东西,会长不大的。” 偏牠却是吃得津津有味,把残羹冷饭吃出佳肴的样子,赵清絃干脆扔掉杏叶,直接在牠背上揉了一把:“都快一年了,还不愿走,你就这么喜欢澄流吗?” 团子舔了舔手,一爪拍在他鞋面:“喵呜。” “不可能是喜欢我吧?因为我——” “赵清絃。” “师父。”赵清絃腾地站起,近一年的安逸叫他放松了防备,未有细心留意周遭动静,连脚步声都被忽视了。他望向女子持刀之姿,下意识把猫挡在身后,忽然顿悟——哪里是他没察觉,她是特意敛起气息,打算像往日一般除去后患。 “让开。”女子声音冷漠,几乎是在说话的同时举刀横劈,赵清絃悚然大惊,生生吃下一刀,强忍着喉间腥气站得笔直,果断踹到花猫身上,只见牠在地上滚了几圈,崴着脚往远处逃去。 赵清絃深吸一口气,眸中染上戾色,抬头直视女子道:“我讨厌动物。” 女子长刀未收,居高临下地看他耍的小把戏,刀锋一偏,点在他肩上,赵清絃不由一抖,顺势跪在地上,试图将这事蒙混过去:“徒儿愿去领罚。” 她冷眼瞥看地上沾满泥巴的馒头,语气亦是强硬:“浪费粮食,两倍。” *** 赵清絃收回思绪,将那缺了角的面具扔了回去,并未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那段看似平静的时光里,总会有一只花猫出现,他拼命抹去有牠的回忆,却会在每段记忆看见牠的身影。 他逃避似地不去回想,话锋一转:“帮我找沐姑娘回来,记得先去换个面具。” 澄流嘴上不满,却是诚实地往外走,最后在厨房寻到沐攸宁。几人借住在刘仲洋的宅邸,对吃食不太讲究,都按照他寻常的喜好来安排,没有特意点菜。 沐攸宁与赵清絃交战半晌,回到房间后便脱去衣服,对着镜台自行处理伤口,却忍不住边包扎边想,日后摸到这道伤疤,只怕会满脑子是赵清絃哭得颤抖的模样了。 这个念头似乎有些糟糕,沐攸宁极快地把衣服穿好,又溜出房间逛了一圈,然饭点未到,刘宅除下人外就数她最清闲,眼下无人作陪,她兴味索然地伏在院中石桌,听见树上传来鸟鸣,终于寻到能做的事。 虽知吃食对相助赵清絃回复法力一事上帮助不大,既生而为人,终归离不开膳食,于是她匆匆出门,赶在日落之前去寻了只山鸡回来炖汤。 往日沐云生的吃食都是沐殖庭负责,唯有汤水交了给她,却不是她做得多好,而是做饭步骤繁琐,沐攸宁都总会弄错材料,又或记错份量,独独汤水费时熬煮,只需备好料全倒进去,依时调好火的力度就能成功。 如今赵清絃身体与沐云生一般差劲,沐攸宁自觉不得在吃食方面亏了他,主动揽起这职责,顺道消磨时间,不让自己有乘人之危的举动。 听见脚步声,沐攸宁扭头看向身后,笑问:“你醒啦?” 澄流有点尴尬,赵清絃向来不喜住的地方有太多人守着,且现在身体虚弱,定不够力气移动他,想了想,只可能是沐攸宁把他搬进房里的。 “辛苦沐姑娘了。”他拘谨地作揖致谢。 沐攸宁古怪地看向澄流,眼神颇有几分看傻子的疑虑,不懂他在客气什么,最后只是体谅地眨了眨眼,掠过此事,另起一个话头:“小道长寻常吃得很少,我都不太清楚他喜好,你能告诉我吗?” 澄流答得很快:“他不吃羊,其他都可以。” “难怪只吃了几口豆花。” 澄流也才意识到这事,枉他还与摊主寒喧几句,得了别人的秘方,竟粗心地忽略了赵清絃总嫌羊味膻臊。 “也好也好,看来这碗鸡汤不会浪费。” 汤炖了许久,香气浓郁,难得赵清絃没因豆花的事而怪怨他,澄流自不会上赶着挨揍。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不禁咽了下口水,欢快道:“其实,他不吃的我都喜欢吃!” 沐攸宁长长地喔了一声,戏谑笑笑:“澄流,你好贪吃啊!” “此言差矣,是节俭的美德!” 沐攸宁舀汤的手顿时一抖,猛地被澄流的话勾回未平的心思。忆起方才两人竟就在澄流面前亲得火热,放肆如斯,不由得疑心澄流是否早已醒了过来,整个过程被他听了去。 她悄然瞄了澄流几眼,但见对方动作自然,这才如释重负,权当是碰巧,忙与他笑闹几句就扯开了话题,把汤端到赵清絃那处,与厨房做好的饭菜一起用下。 第七十三章下战书 另一边厢,云河城内斜巷的勾栏里。 雅间内共四人,除却董倬行和岳平,便是与沐殖庭正对坐的赵岷。 赵岷年近六十,头发花白一片,久居国师一位,相貌不怒自威,周身蒙上叫人探不出深厚的内力,直叫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澄流那竖子被蛊控了还记挂着不能杀他。” 沐殖庭抬眸看赵岷,刚才与他潜入刘仲洋的宅邸,一是对赵清絃动了杀心,不愿再留他性命;二是自合作以来从未见过赵岷出手,这番行动倒可看看他有多少斤两。 虽未设想必定成功,可也没想过赵岷引以为傲的蛊术会失败得这么彻底,赵清絃至今毫发未损,并掌握了他们的行踪。沐殖庭眸色渐沉,正盘算如何在武林大会借机铲除赵岷。 早些时日,他寻来一本古旧的刀诀,细看竟与玉城门招式极像,按理说那本刀诀是某家独创的秘籍,不应流传在外,他几番探查,最终发现了当中的跷蹊——这秘籍必是玉城门夺来的。 玉城门根基深厚,若将这事公诸于世,顶天就是让其名声受损,沐殖庭不甘于此,顺藤摸瓜地寻到刀诀的后人,安排了一场偶遇,好让他燃起复仇之心。 要点起大火,往往丁点火屑就足够。后面的事,自有国师干涉,届时他还能作壁上观,静看几方人斗个不死不休。 思忖及此,沐殖庭神色稍霁,揶揄赵岷道:“国师未免过于自信,眼看只差一步都选择撒手撤退,留下后患。” 长久以来多是岳平替赵岷和沐殖庭传话,眼下气氛不善,他主动出言缓和:“教主别急,据说蛊虫脱离蛊主太久会显懒怠,今日国师已唤醒蛊虫,下回定能全力操纵吧?” “那是自然。”赵岷神色稍霁,自信地道:“来时已与你说过这回仅仅是下个战书,当年他受我操控连父母都能杀,如今不过是对付清絃,不在话下。” 沐殖庭不以为然,再往下争论也没有结果,干脆闭口不言。他与赵岷是有些旧仇在的,碍于那时势力单薄,又闻赵岷手上有炼制傀儡的高等术式,衡量过后终是与之合作,借他的势力除去他人,并得大批人偶成立恒阳教。 他向来清醒,即便有了可敌万军的战力也难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故他未曾想过要有多少忠心的部下,唯报仇这个念头清晰明确,比得到什么权势更甚。 除了袁少永外,仅余被封为长老的董倬行和岳平受他信任,二人皆是与他一同创立恒阳教的心腹,董倬行脾气又横又倔,未曾做过叛他之事;岳平心思细密,能替他的复仇计划补漏;袁少永头脑不好,却胜在愚忠。 他从没对这几人动过杀意,不料完好的计划竟被袁少永那厮给毁了,更惹得沐攸宁与他形同陌路,怒极之下才动了杀心,纵此道不需太多战力,可要与国师翻脸,也不能毫无锋芒。 沐殖庭捏捏眉心,国师向来狂妄自大,若非对付玉城门比国师轻松,他又何需忍气吞声至今?他在国师面前装得再像,也难以面面俱全,这些只能交由岳平补漏,盼能顺利拖延下去,直至见证国师自食其果的一天。 他懊恼问:“人偶剩多少?武林大会能除掉几人?” 董倬行接管了袁少永的任务,向他报告:“人偶从所有地方召回了,合共五十四。十二个身上有残缺,不好控制,对上比教主弱的勉强能以一敌十。” 太少了。 沐殖庭攥着拳头,又想起赫潜村的人命。 藏在那处的虽是弃子,可只要等到赵岷来了,再逼赵清絃出手,他就能劝得赵岷放弃原先的手下,在大火蔓延前将那数十个人都炼成人偶,再不济也能多添十数个人手。怎料袁少永竟自作主张烧村,失了肉体的魂魄无法炼到已注满法力的人偶身上,浪费至极。 且那都是赵岷的人,便不是心腹,也是以他名义派来的助手,如今都被袁少永害死而非命丧敌阵,本就脆弱的关系更是如履薄冰,若不是还念及要对付赵清絃,两方已彻底翻脸了。 “沐教主,你可得给我个交待。” 赵岷见他问起人偶,也可惜赫潜村丧命的部下,本还大有作为,不论是人偶或是人彘皆需以活人而制,如今被个愚蠢之徒毁了,这口气他怎么都咽不下。 说到底,在场的哪个人都不曾动过恻隐之心,只在婉惜曾经可以增添的战力,并且不愿承担过错罢了。 沐殖庭自知理亏,却也没想过要再牺牲什么,这场交易自开始他就把自己身段放低,可不能再折损更多。 “国师莫不是还要我项上人头?我已亲手清理门户,折了袁少永这心腹,再向我讨些什么……这就不合理了。” “我可不敢再信啊!”赵岷拍腿大笑,嗓音如风箱沉哑:“我并非没提醒过你,袁少永不堪大用,你执意不听,闹至如斯田地,一条人命就想抵过我数十战损?” 在场众人都没想过他竟揪住这点不放,眼见沐殖庭耐心有点耗不下去了,岳平当即把话头抢了过去:“国师别与我们翻旧帐,当初是谁算出这云河城内独北郊最为安全,还道任凭赵清絃再通天也不可能寻至那处?” 赵岷悖然而怒,斥道:“他有算出来吗?是袁少永露了馅,这才被他感知得到,继而动身前去!” 董倬行搭腔:“赵清絃早算出几个地方,差使刘仲洋派官兵守着。” 赵岷反问:“那你知道他确定了会怎么做?” 董倬行耸耸肩:“不知。” 赵岷哼笑道:“我法力是低微,可选地在赫潜村并非敷衍了事,清絃与小村离得不远不近,唯有此等距离能让他寻得利于施法的地方,又无法确定人藏在哪里。” 董倬行:“你的意思是,他若是知晓左怀天被藏在何处,早已亲自前去抓人?” “自然,他想活捉左怀天,也想救童子,却深知凭他的力量是救不了的。” 赵岷顿了下,笑得贱兮兮的:“清絃法力极高,便是只以牲畜做的傀儡木偶,如非亲身对战连我都看不出端倪。若他确定我们把人藏在赫潜村,不待袁少永出手,他就会先布下阵法将人转移,及后用其他活物替代人命炼出傀儡,混进我们原有的偶中。” 岳平默了默,他未曾亲眼见过赵清絃,对他的了解大多都是自赵岷口中听来,可赵岷时而说自己能与之匹敌,时而又道赵清絃高深莫测,实在是难以去判断这个对手。 不过,沐殖庭既在他手上吃了败仗,那人的实力应当不会太差吧? 沐殖庭被闹得头痛,扶额不语。 房间静默良久,两个为首者正在对峙,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心底所想。 沐殖庭看着赵岷那双吊眼,以及周身散发的气息,料想他不服,终是在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威胁道:“国师啊,见好即收这道理你应当能明白。” “你是什么意思?” 沐殖庭把玉佩反过来,现出背面的字,这玉佩是他凭记忆让人重做的,颇有瑕疵,但眼下灯光昏暗,足以用来迷惑赵岷。 “想当年你耗尽心力引雷降下,替四皇子除掉太子夺来帝位,如今……”他故意顿了顿,缓缓抬眼看向赵岷:“不还是只能俯首称臣?” 赵岷看见玉佩果真皱了皱眉,却也知他正挑拨离间,并不上当,把玉佩推回去:“此言差矣,我所求的向来只是无上荣耀,用之不尽的钱财,他能许我这些,便是头叩得再低又何妨?倒是沐教主,既心怀天下,该当掂量自己的能力,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勿要再自作主张才好。” 沐殖庭嗤笑出声,并不接话,改道:“国师这一步棋着实下得够大,若不细查,也不会知道当年你竟胆大至此,敢蒙骗圣上,以狸猫换太子。” 赵岷一噎,除去当初求他合作,这些年的沐殖庭都并未再用前太子的事作要挟。是以他也忘了沐殖庭对这桩事到底知道得多详尽,又到底记得多少,眼下忽然提起,他脸色愈发难看,顿时未再言语。 第七十四章老毒蛇 那是赵岷接任家主之位的第叁年。 彼时先皇未亡,西殷不繁华,却也担得起国泰民安这四个字。 边境与游牧民族的冲突未有酿起战事,和邻国签下的协议生效,百姓不必对飞来横祸而忧心,一切都那样的和顺。 赵氏一门多年来继任西殷国师,地位崇高,尤在先皇大病服用丹药后有所好转,得知为当时仍未继任的赵岷所炼制,遂下命任赵岷担负国师一职。 不论是国师或家主任期均未满,赵氏族中长老对此颇有微言,可此乃圣旨,再是不悦也只能忍气吞声,着手筹备仪式。 赵岷身量不高,少时习武已有出色表现,不仅长踞首位,更善与族中长辈交际,饶是天生没有法力,族内仍有不少人愿授他相术等法。 是的,赵岷那微弱的法力并非天生而来,他也因内息不够精纯,无法催动自身的内力转换成法力,继而操纵术法。 习武者自有不同方法修练,内力也会因不同修练方式而有所增长,赵岷不甘于一生只当个暗卫,为保护赵家术者而丢了性命,总会在人后偷偷练一门能在战斗增伤的功法。 随自身战损愈大,真气能愈迅速游走于四肢百骇,为伤处凝成一层薄透难视的护盾止血,并在一刻内加强真气运行全身的速度,从而令招式更为凌厉刚劲。 这功法损的是自身,算不上邪功,却也不便与人细说,一些族中长老对此不齿,唯彼时家主视他为可造之材,力荐他一同继任家主之位。 同年,家主传位赵岷,并任家主及国师一职。 一切均在赵岷计算当中。 那些相术之法他都学得极好,也靠丹药得了圣上青睐,这家主之位终是落在他手中。 然而这样不够。 他担任家主后仍无法摆脱守着赵氏家业循规蹈矩,万事需以赵氏利益为先,以身作赵家踏脚石的命运。 于是他学了蛊。 赵氏一门对术法极为熟悉,却视用蛊为禁术。他多番暗查仍找不出原因,干脆反行其道潜心钻研蛊术,并以各种阵法掩饰蛊虫的存在,几乎瞒住了所有人。 他在房内对着铜镜仔细观察身上满布的阵法——都是些能改他命数,甚或掩去体内浊邪之气的阵法,由他照着书册以银针沾墨刺在皮肤,绝无错漏。 如今的他已是赵家的当权者,不必靠这些刺青掩饰了。少顷,他举着烛台用火烧糊侧腰用以改动命数的法阵,为最真实的自己算了一卦。 十六年后,族内会降生一位继任天降之法,成为咒禁师的后人,那人是他命定的劫数。 既能推算出来,他当会做万全的准备,最好是能把人捆在身边物尽其用,助他上位。 赵岷耐心等待对方的降生,并藉先皇的信任试图为自己创出一个有利的环境,怂恿先皇长服丹药,使其产生依赖;提倡灭佛崇道才能让国运在圣上体内流转,达至长生,如此一步一步地将西殷建成只有道法的国家。 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年盛传有关太子身世的谣言,自然有所依据。 玉城门的先掌门乃雷娜族人,为习武求遍西殷,因天份极高被玉城门破例收徒。此人慕强好胜,又因他出生南宙,不被世俗限制,只要是能提升武艺的事,都会不计后果去做,被不少人戏称武痴。 彼时掌门年事已高,膝下亲传徒弟仅有二人,论武学造诣门内无人能及,便顺理成章地让他继位,盼将玉城门的刀法发扬光大。 然他毕生只求武学颠峰,并无徒弟,更无子嗣,与师弟商议时决定广招门生,从而挑选后人继任。 此举惹起其师弟不满。 本该落到师弟头上的门主之位再度落空,正巧遇到前来求秘药的赵岷,两人心生一计,竟为私利合谋算计身边的人。 “国师擅于玩弄人心,论起卜卦似乎与赵清絃有着千差万别。”沐殖庭彷佛看不到赵岷扭曲的表情,对他一番揶揄:“否则怎会处处落得下风?” “你推敲已久,发现太子气运极强,想法把他折断羽翼,你确实做到了,却又为了利益不得不与他合谋,说到底,你根本不信命,故而把所有推测出来的劫数留下,以一己之力对抗。” “赵清絃能活到现在,亦是你故意为之。” 赵岷抱手看他,倒没想到沐殖庭对他的想法如此了解。 沐殖庭直视赵岷,却是话锋一转,又绕回当年的事:“先掌门心系族人,故你先许雷娜岛与西殷经贸诱使他入局,及后再以极大的利益叫他同意让出门中的秘药,一环扣一环,只要人心稍善都会使这局出错。” “他并无子嗣,心中只求武道第一,可受身边人日夜提醒,开始担心毕生所学无人继承。你看准时机,装作不经意地道出能替他寻来一个根骨奇佳的孩子拜他为师,不管那时的他答应与否,至少你已在他心中埋下种子,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自然,国师大人不可能闲下来,你远在益京亦是费了一番唇舌,向先皇暗示太子生来气运极强,于国无益,使当时正求长生的先皇对太子生出不满。” 赵岷脸色愈发难看,沐殖庭移开目光,继续说:“你在先帝眼底大设祭坛算了一卦,称玉城门的秘药需以血为引,正好能压下太子的气运……” 先皇晚年昏庸,面上倒能制衡朝庭各方势力,然被国师久劝,愈渐渴望能得长生不老之法,故听他建议后几乎没多犹豫就应允了。 圣上龙气渐弱,传太子广觅良方盼为其分忧,今寻得名门正道,遂下旨护太子至玉城门习武,由国师设坛使气运相连,以固国之根基,力保殷国繁盛不衰。 “够了。”赵岷横瞪他一眼,制止道:“沐教主愈发有能耐了,竟把陈年旧帐都翻出来。” 这话倒是有些服软的意思,沐殖庭满意地收起玉佩,不再相逼。 国师于他还有用,万不可在此时闹翻。 董倬行与岳平当知后续,两人对视一眼,俱不作声。 人性丑恶,本质贪婪无度,叫人寒心的又岂止这一桩? 太子生来有着极强气运,是命硬之相,赵岷早知道若他气运不减,受影响的不单有皇上,更会成为他掌权的阻碍,纵应尽早铲除免去后患,可无论布下多精密的局取其性命,俱逃不过失败的下场。 这就是所谓受上天眷顾之人。 于是赵岷能做的,只有让他自云间跌落凡尘,最好在泥潭打滚,削弱那极盛的气运,与门主的师弟合谋狸猫换太子一计——这位师弟正是当下的玉城门门主兼武林盟主,流言中的太子生父左凌轩。 太子被送遣至玉城门后未有声张,除了偶尔被召去放血,其余时间与一般入门弟子无异,刻苦训练,再无人侍候。 他不知左凌轩对儿子施行推骨之法,相貌变得与太子有九分相像;他不知国师对先帝服用的丹药做了手脚,一边将他藏在暗处,一边假传圣旨把“太子”召回宫中;他不知当年四皇子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先帝驾崩才查明一切,与国师合作夺来帝位。 正如他不知此去一别再无回头路,就像他不知今后的太子将另有其人,而所谓的流言,竟都是事实。 *** 马车摇晃,贸然被沐殖庭提起那桩事,赵岷虽是怒极,却也知晓沐殖庭与他暂且利害一致,在马车内坐得笔直,周身绕着微弱的杀气。 正如沐殖庭所言,赵岷自负不信命,为了亲会那个所谓的劫数,甚至并未想过要将尚在幼年的种子摧毁。 赵家人的法力只在十岁显现,于是赵岷足足等了二十六年。 练武场上,赵清絃执剑的手脱力颤抖,长剑落地,未待师父前来责骂,赵岷已先赶来阻止。 “清絃,你过来。” 赵清絃茫然看向赵岷,家主与他父母亲向来交好,待他甚是祥和,然他并未恃宠而骄,急步上前单膝下跪致歉:“练习有失,请家主降罪。” 赵岷温和笑笑,将他扶起,宽慰几句便让众人继续练习,回身将赵清絃领至国师府内书房。 暮春时节,天气晴和,然白日里房内依旧点满灯,亮得能与太阳相比,暖得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春意。 赵岷开了几道机关,带着赵清絃走过一道长梯,二人对坐在暗室内。 “清絃,你今晨醒来可觉身体有异?” 赵清絃诚实点头:“经脉流动过盛,片刻像被抽空般无力,调息用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堪堪稳住余下的内力。” “你乃赵家命定之人。” 赵清絃满脸不可置信,他曾听过咒禁师会降临在他那辈,却从未想过会是自己。 “今后你身负赵家命脉,需为赵氏一门奉献一生,你可记住了?” 赵清絃看着他递来的洗髓汤,很快就接受这个现实,甚至有些欢喜。 幸好是降在他身上,若否,便有得别人来受苦了。 “记住了。” 他仰头喝尽洗髓汤,未几,全身疼痛难耐,似被谁人拉扯敲打般,肌肤淋浴在刀子雨下,皮下的经脉被强灌水铅,而他却只得承载住那又沉又重的东西推送至五脏六腑,身体通红发涨,几乎被突闯的灵气撑破。 赵岷对他顺从的态度满意极了,赵清絃是嫡系一脉的人,而所谓能在族中掌有话权的族人,包括赵清絃父母,早被自己这个受轻视的旁支架空了权力,不管今后有何决策,还得先经他同意。 倘若赵清絃真如卦象所示令他受难,他当能以赵清絃父母亲为质,威胁就范。 咒禁师的身体是如此的美妙,以天地灵气为食,有源源不绝的法力,取之不尽。既赵清絃会成为他掌权的绊脚石,那么将其囚禁在暗室,永世不得踏出门外,不就能阻止日后会发生的事吗? “明日你需学会如何点亮长明灯。”不待赵清絃养好身体,赵岷已单手将他提起按在石床上,向不远处的祭坛虚虚一指,抛下几本书道:“为重启祭坛,需每日放一碗血倒入,别想偷懒,若做不好……你母亲的药可不会轻易找到。” 意识不清的赵清絃瞬间瞪眼看他,蓦地低声笑了起来,顾不上身体仍在加剧的疼痛,朗声应下:“好的,家主。” 他终于知道为何赵岷对他们一辈端起笑脸,受尽爱戴,甚至待他宠爱有加,而他却始终无法打从心底信任赵岷,每回都拘谨地行礼的原因。 父母亲与他对立多年,怕是受了不少苦。 这个赵岷,是条老毒蛇啊。 第七十五章世间人事有何穷 双修本是件功力齐增的事,可每回与赵清絃行事,他的法力都只消不涨,眼下武林大会在即,害得沐攸宁不敢再闹他。 她并非重欲之人,习双修后心生欲火的次数也不频密,便是有,不过打坐调息片刻,很快就能平伏下来。 是夜,沐攸宁辗转难眠,已调息近一个时辰,眼看快将突破第八重的关口,那堵内力愈发蛮横,甚至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无法静下心来。 她看了眼身后的赵清絃,自澄流被蛊控那日起,他的身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她轻咬下唇,忽然有点迷茫。 其实她很清楚,只要自己提出要求,赵清絃即使耗尽法力都会助她双修,可愈是如此,她便愈加的难以启齿,好像会欠他很多,无法偿还。 明明就不该如此计算,却唯有这样算着,她那颗悬空的心才会稍稍踏实一点。 沐攸宁觉得脑子被什么重要的念头堵住,无法想通这样的情绪名为何物,便背对他下床,穿好披风走出去。 澄流在廊下喝酒,似是奇怪她为何会在深夜出现,提着酒壶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沐姑娘怎么还没睡?” 沐攸宁应声回首,那双桃花眸似乎更诱人了,饶是澄流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看了都不由一怔,碰到她的手像被火烫到般,当即后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嗓声微颤:“澄流,别离我太近……” 澄流立马就明白了,退了几步,脱口就问:“你怎么不找赵——” “不行。” 未待他说完,沐攸宁就已打断了澄流的话,披风下的两拳紧攥,正用力地压抑着邪火,强撑着思绪向他解释:“武林大会,还剩、剩不到一个月,我不能……拖垮他的身体……” 五年前的赵清絃都能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恰逢恒阳教没落,澄流自是知道他有意把火引到武林大会之上。为此,沐攸宁确是说得没错,赵清絃必需养好身体——至少不能再耗去法力。 他的身体几乎由法力支撑,只要不是缺了肢体脏器,伤得再重也能愈合,与自封心脉别无二致,如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不知何时有人来袭,更不知何时才会痊愈。 在澄流心中,赵清絃无疑是占据首位,可当下看到沐攸宁咬牙死忍的模样,他竟愈想愈胡涂,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或该问,她心里就真的如她所表现,完全没有赵清絃吗? 沐攸宁自觉撑不下去,离得澄流更远了。虽说男娼有违伦常,朝廷令行禁止,可仍有商人做着这种买卖,花点时间,兴许能让她找到人。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婉转道:“我去找、找方法!” 澄流一愣,片刻才细味出沐攸宁话中所指。 他确实是担心赵清絃,只连日相处下,也早对沐攸宁生出不少好感。 一如赵清絃所言,她行事坦率,毫不掩盖心中想法,身为沐瑶宫的人却坚持只走自己欲行之道,不愿与其他宫人一般随意捉人双修,便是欲火缠身的当下,也尽力保留一丝理智,甚至还能分神担心赵清絃,警惕着不去对他们二人出手,实在天真得可怕。 “沐姑娘稍等!才一夜的话,他应是受得住,而且……”澄流急忙拉住她的手,道:“而且馆里的人都不曾习武!” 沐攸宁当然知道,可她此时难受至极,要的不是内功,而是一夜的露水之欢。 她不再废话,用力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去。 在澄流把一切告诉赵清絃之时,沐攸宁正伫立在勾栏的暗门后,看着面前未着寸缕的妖媚男子,心中欲火竟然消退大半。 “姑娘是第一次来吗?”那男子声线轻柔,似是惯常接待男客,举手投足皆散发着女性的韵味。 沐攸宁没回答,彷佛被点穴般,一动不动。 男子只以为她紧张,能寻来的都是达官贵人,便是个小姑娘,他也无权过问,收了钱,做好本份即可。 他刚接完客,即使是在这寒意渗人的天气,身上燥热依然未降,又怕吓到沐攸宁,不得已才在床上取过一件薄衣披好,和声问:“姑娘喜欢怎样的男子?奴这种可看得上眼?” 沐攸宁这才抬头看他。 能在这处立足的,自不会是相貌丑陋之人,甚至可说得上秀丽动人,只沐攸宁歪头看了几眼,心中愈发空虚。 男子往她的方向踏出一步,她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如此僵持走了叁、四回,便听得男子笑言:“姑娘不必紧张,先坐下喝口茶缓缓。” 沐攸宁皱了皱眉,不知怎的就生起退缩的念头。 男子追问:“姑娘似乎还未回答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若好阳刚一点的,奴还要上妆呢。” “我喜欢……”沐攸宁再次怔住,恐怕是欲火所致,脑袋不如往日澄明。 他长得那么好看,总叫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她所施的美人计无理又任性,却会眼都不眨地置身其中任她摆布;那怕她提出的问题使他难堪至极,也只是设法把话拉扯开去,从未曾骗过她。 甚至知晓她不甘被当成弱者,每回有所谋算都会耐心解释一切,尊重她的选择,任她放手去闹并在背后补漏,既非一言不发地将她算进局中,也不会要她一无所知地受人保护。 所谓的喜欢,是肮脏不已的争宠手段,落得两败俱伤;是与利益同生时的阻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更是为了私欲无所不用其极,意图掌控对方人生,强加自己观念,养成专属的傀儡——这是她自身边的人归纳而成,对喜欢的定义。 她生来寡情,于情爱一字上原就懵懂不明,赵清絃虽未掩饰对她的爱慕,可待她再好也未曾主动要求更多,从来都是任她索取,奉她为先,既他没点破,她便不会自寻烦恼地思考两人今后何去何从。 于她而言,活下去才是首要,追求功法不过是生存的一个手段,除此以外的事似乎都不值一提,更不必为此强求什么。 当她隐隐察觉赵清絃是“喜欢”自己时,确是高兴不错,然更多的是利用,是好奇,是疑惑,还有种种情绪所形成的不可置信。 她顽劣地想留在他身边看看什么时候会露出破绽,又会否提出让人心寒的要求,更想知道他会不会像沐云生所言,付出得多,最后收不回心中所谋,与她战得两败俱伤。 可赵清絃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么的直率,不会擅自把她算进他的棋局,意乱情迷都不曾勉强她交欢,每回吃醋都不会伤她怨她,只坦荡无比地言明心意。 或许,世上真的有那么一种“喜欢”,会与他一般,倾尽温柔,最终令她沦陷。 思忖及此,她不自觉地弯了唇角,轻道:“颀然鹤骨。” 稍一停顿,再道:“予我自由,不图回报。” 未待男子反应过来,她就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喜欢”这两个字,仿若一道在心底横亘已久的高墙,一直延伸,仅为了挡去外界的攻势,却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高墙也同样隔绝了那些真心待她的人。 她是喜欢赵清絃的啊。 沐攸宁颇觉好笑,她向来自诩纵情恣欲,对待赵清絃时却诸多借口,真是愧对沐瑶宫的宗旨。 终究,赵清絃与她是同一路人,才会在相遇之初互相吸引,依恋对方给予的片刻温存,同时又怕自己的火焰会烫伤对方,叁番四次用些烂借口来逼使两人保留距离,试图将人推得远远,仍抵不过心中爱意愈渐壮大,放任自己步步靠近。 埋藏许久的感情在说出口后顿觉解脱,横在体内躁动不已的欲火渐渐平息,片刻复又再燃,却不是热得迷糊,让人生厌的感觉。 周身热气把寒夜的风隔绝开来,叫沐攸宁愈渐清醒,直催她逃回那个熟悉的地方,逃回那个人的身边。 赵清絃背手站在房外不远处的曲廊,仰首看向那轮明月。 院子的墙身忽然冒出一个人影,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正不顾一切地翻越高墙,自墙上一跃而下,气喘吁吁地站稳后,拔腿跑向自己。 她笑得灿烂,飞扑到赵清絃的方向,一如她所料的失衡,最后两人双双倒地。 赵清絃以身护她,生生往后倒去,仰躺在地,沐攸宁就这样跨坐在上,两手撑直身子,笑问:“小道长可知道喜欢是什么?” 他还没缓过神来,正陷在她外出寻欢的悲伤之中,为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赵清絃强行弯起唇角,把手放在胸前道:“是能让这处郁气尽散,把空虚填满的感觉;是无法相见之时,心头会空出一片,像暴雨前夕,躁闷难耐。” 沐攸宁笑得更开怀,再问:“小道长喜欢我吗?” 赵清絃抿唇不语,想自她灼热的眼神中逃离,却见她的脸愈渐靠近,堵住了他无法言明的谎言。 桂花的香甜飘散在清风之中,属于冬季的寒意刮在皮肤,阵风拂来,细沙入眼,他不由得闭上双目,眼角凝住一颗透亮的水珠。 “我的欲火因你而起。”沐攸宁止住动作,稍一停歇,再道:“你要负起责任。” 赵清絃茫然睁眼,疑道:“沐姑娘方才……” 沐攸宁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珠,实诚道:“只要对方愿意,和谁行此双修之道都无所谓,于是在初遇之时便顺势与你云雨——直到刚刚我都是这么想的。” “可我错了,那不是唯一的原因,更多的,大概要归咎于我喜欢你。” “董师兄强逼我的时候,我以为那自心底涌现的抗拒是因为他心有所属,方才的男娼站在我面前软声细语,无人强逼,可不适的感觉同样油然而生。” “就算我再怎么去找借口,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意,甚至,我以为此生都学不会的情爱,也早就深陷其中。” “所以,我不会再管你的法力会否因此大减,那不是我们沐瑶宫人需担忧之事。” “我知晓你在害怕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活不久吗?你也想太多了吧,人生得意需尽欢,说不定下一刻师兄就来取我性命,那该你先哭呢。” “我喜欢你。”沐攸宁在他唇上又再啄了下,大方承认:“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从前,她所说的喜欢甚至与相爱无关,是茫茫人海中的走马看花,轻如鹅毛,淡如白水,片叶不沾身;今夜,她口中的喜欢是种无法抗拒的毒药,明知毒性蔓延全身的后果,依然无悔地选择与之相偎相依。 沐攸宁的情感比常人要淡薄,谈及情爱更是未曾开窍似的,于她而言,活下去才是首要,除此以外,所有都似乎不值一提。 虽是有迹可寻,她这番话仍让赵清絃脑袋发懵,无法想象这一天来得如始突然,几乎是无视了她的肺腑之言,仅剩一句话不住循环。 “你……喜欢我?” 赵清絃依旧愣住未动,他不知她今夜受了什么启发,可还是希望她不要开窍,至少,对象别要是他。 逝者羽化于天地间,生者独活在人世中,由情爱结出的本就是这么难受至极的果实。 他喜欢沐攸宁,幸于她在情爱一字不开窍,不必经历此等痛苦,只心有隐忧,不时提醒她无论是男宠或护卫的身份,两人关系都应该是疏离的——理智是这么告诉他,嘴角却是压抑不住地向上扬起。 她喜欢他。 这四个字,比起念一万遍清心诀更能让人平静下来。 “为何是我?” “我回答不上来。” 情爱原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不挑时机,赵清絃对此倒不感意外,叹了一口气,没有追问。 沐攸宁自顾自地说起来:“你别去想尚余多少时间,我也不打算把余生全系在你身上,我们不谈往后,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赵清絃失笑,眼睁睁看着沐攸宁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他轻柔地握上她的手,缠绵地叫唤:“沐姑娘……” 他见过太多为情爱自寻短见的人,沐瑶宫所修之道名为无情,他不肯定被强拉进深渊下的沐攸宁体现过人间七情六欲后,会否也像那些人一样丢了理智,可他无法放弃那样的暖意,即便知晓这是再自私不过的做法,也只能尽所能地护她周全。 赵清絃用力把她压在怀中——唯有这个愿渡他温暖的人,叫他无法轻易割舍。 沐攸宁眨了眨眼,静待他的话。 赵清絃侧首蹭向她脸颊,低声祝祷:“……愿你无疾无忧,百岁安康。” 沐攸宁忍俊不禁,自是听出他意有所指,抬眸直视,以吻纳下他的祝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7] 七十五、六章标题:刘禹锡《重寄表臣二首》 第七十六章过后思量尽是空 两人行欢多次,今夜却似乎略有不同。 往日多由沐攸宁主导,她并不抗拒赵清絃,可或许是情窍未开,眼底几乎只有色欲,看不出情意。 如今话说开来,赵清絃觉得她那水灵灵的桃花眼却是更诱人了,甚至不需多费话语就让他血脉扩张,使得那股热流全数涌至某个不可言喻的地方。 沐攸宁把他重重地压在身下,毫无章法地亲着他,每一吻都带着她灼热的气息,所到之处烙出红红的印子,像要模仿以前他的行径,在对方身上深深地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柔软的双唇辗转回到赵清絃的嘴上,蛮横地破开他的齿关,巧舌往里勾去,吻得愈加激烈。赵清絃忍不住低哼几声,喘息凌乱,沐攸宁却不打算放过这大好机会,胡乱扒开他亵裤,张口咬上那根硌人的东西。 说是咬,其实更像是小兽之间的玩闹,她甚至把眼前这物视作磨牙棍,费力纳进口中,随后恶劣地拢嘴啮啃,发出哼哼喘声。 “唔啊……沐、沐姑娘且慢!” 赵清絃是不善隐忍,可往日在房间以外,他还是会稍稍压下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现在却是头一遭,无论如何吞咽都会随呼吸有节奏地自齿间溢出,身上每一寸肌肉都会随她的动作颤动不已。 身下传来微弱的痛意,然其带来的快意更甚,那样的痛楚可谓锦上添花,叫他明辨现实与梦境,不至于迷失在这人间极乐。 他不自觉地抬腰,沐攸宁一时不察,被顶到喉咙深处,她轻咳数声退了出来,茎身没了束缚,当即往回翘过去,弹在小腹,撞出一声闷响。 沐攸宁觉得有趣,以手背半掩住弯弯的嘴巴,眼眸水光潋滟,笑意浓厚。 赵清絃清楚意识到她的笑容意味着什么,或该说不管她对自己做些什么——哪怕要了他的命,他都甘之如饴。 “沐姑娘……” 赵清絃微微的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那个缠绕在心间的姑娘正与他行此天地间最愉悦之事,轻易地叫他心潮荡漾。 沐攸宁见他向来病态的容颜泛起一阵红,忽然回想起初见时赵清絃那翩翩出世的模样,怎会料到这人竟能被她自神坛拉下,沾满活人的气息。 她不禁失笑,那些书生被妖精勾去魂魄的话本,也是如此的滋味吗? 赵清絃声音发抖,饶是她乖顺地低着头,做些寻常为取悦男子才有的动作,清晰入耳的是他连好好叫喊都做不到,身体敏感得搐缩不止,彷佛独她一人掌握大权,并非姨娘所言的献媚取宠而屈居低位,更非为讨好对方的委曲求全。 大抵,此时的书生是她,忍不住勾人魂魄的,也是她。 沐攸宁心中得意,面上却丁点未显,俯首亲吻着他的热烫,嗓音软绵地问:“舒服吗?” 床笫上的赵清絃向来缠人,他眸子迷离,似有满腔爱意溢出,每回都努力用那比寻常低哑的声音叫唤着她,一遍又一遍,总让她听得心悸不已。 从前的沐攸宁只以为心房的异样是内力过于蛮横所致,如今却是清楚知道那是一种与所爱之人行事才有的感觉,因为是赵清絃,她才觉得难以满足,因为是赵清絃,她才想无度地索取他给予的温柔。 不远处的房门大开,碳火烧得正旺,不时炸起啪嗒声响,与轻吮的水声相互交奏,饶是在寒冬时节,都能燎起一身热汗。 沐攸宁早已熟悉他的身体,知晓到底要用多大的力度才叫他低喘不息,知晓要触在隆起的哪一处才叫他震颤脱力。眼前人羽睫抖动,情潮似火,而她却如赤狐般笑得狡黠,迎上他的目光,在他注视下将那高高抬头的东西再度吃进口中。 “没有回答,是觉得不舒服吗?” 赵清絃咬紧牙关,不敢应答,痛意与快意紧紧相接,沙哑的吟声微荡,整个人被她玩弄在唇齿之间,而他只能束手就擒,享受着由她施舍得来的欢愉。 明知道他难以回话,沐攸宁却选择不住追问,双手动作未停,在抬头喘息间隙用无辜的眼神直盯着他:“枉我这般努力了……小道长,你是不满足,还是……” 两人明明在开敞的曲廊做些羞人之事,此时看她双手并握茎身,热烫的软舌顺着那里隆起的血管舔舐,时而又绕到小孔上方轻吮,将他溢出的液体仔细品尝,零碎的银光落在沐攸宁身上,连鬓额的细汗都被照得透亮,赵清絃竟无端生出奇异的念头,仿似他们只是在做些最风月不过的闲事,正如诗人在月下诵唱,乐师于亭中抚琴,没什么见不得人。 “沐姑娘……”不知过了多久,赵清絃不堪承受,低声求饶:“给我、给我个痛快吧……” 沐攸宁却是不愿,吸吮几下后陡然退开,缓缓抬首,眉眼一舒道:“小道长可别糟蹋了好东西。” 大军临城才偃旗息鼓,饶是赵清絃也觉得难受。 他撑起身子缓了缓难平的欲望,凑到沐攸宁面前,紧抱着她,薄唇蹭向她的脸颊,轻轻地亲了下,慢慢往旁边揩去,最后以鼻尖抵住垂珠厮磨,在她耳边呢喃:“沐姑娘好狠的心……” 沐攸宁被他喷出的鼻息弄痒,忍不住往赵清絃怀中缩了缩,他收缩臂弯,猛地把她带起,踏前几步将沐攸宁抱上栏杆,让她背靠木柱坐稳,站在她跟前,抓起手就往自己腰后带,不满地道:“沐姑娘叫人销魂蚀骨,便是泄一次身,也可再上阵续战。” 赵清絃早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捧起沐攸宁的脸就往下亲,他血液是那般的滚烫,与冰凉的唇瓣截然不同,才刚贴上,就恨不得追着她的舌头拼命缠去,试图留住这片渴求已久的暖意。 他空出一只手探进幽处缓缓抽送,酥麻的感觉蔓上心头,顿时弄得身前人娇啼一声,颤着身子就往他怀里钻去。 流于表面的触碰实在叫她难觉满足,沐攸宁捉住他的手腕往外推了推,修长的手指便猛地抽出,赵清絃低头看去,指头尚连着丝丝晶莹,余光一瞥,直对上一双氤氲带笑的眸子,眼底情欲翻涌,但见她嘴唇嚅动,最后甜甜地说了句:“小道长,我要。” 这话说得直白,分明没有半点的勾引,却叫两人理智全丢,愈发不能自持。 沐攸宁只觉被欲火占去了上风,她本不愿让赵清絃早早耗了体力,无奈的是身体总比她诚实,抢先抬腰将对方迎进体内。 蓦地与她相紧贴,赵清絃怔愣一瞬,差点就要破功。她里面又暖又软,他只稍一动就被紧紧绞住,那处传来的感觉清晰无比,甚至能感受到她膣内正翕动不停,害得他不住低哼,皱着眉道:“放松点……” 赵清絃俯身亲她,还欲再安抚怀中人,却发现根本无法好好组织言辞。他喘息粗重,一手环在她腰间,另一手却死命抓在木柱,五指抠出木屑仍无法尽舒身心的欲念,最后只能笨拙地亲向她的头顶,亲向她的额角,亲向她的鼻尖,最后亲向她的双唇。 沐攸宁才顾不得听他的话,娇喘一声就抬脚把他夹紧,两手攀在赵清絃的后颈,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急切地扭动腰肢,欲要与他缠得更深。 他的呼吸又急又沉,垂眸凝视她透红的脸颊,不由将两人下着撩开了点,见她主动提腰吞吐,无悔地进出,更是舍不得闭眼,再也无法忍耐。 两人全不避讳,尽管房间就在不远处,却选择在这开敞的曲廊苟合。脚下流水汩汩,身侧风声幽幽,哪怕被夜幕笼罩,一旦有人经过,必定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偷情般的快感臊得二人心慌意乱,偏生又停不下来,更过份的是他们竟默契地任由体内血液躁动翻涌,无视世俗礼数,云雨不歇。 沐攸宁撩起的这把火,他还未来得及舒坦到底,不过眨眼,忽而换了俯视之姿,将他拆食进腹,身上那人玉足互缠,紧夹在他腰间借力摇曳,比暴风雨中航行的小船摆得更狂更晃,比大漠中的流沙吸得更深更沉。 赵清絃早已绷不住了,低哑的呻吟之声从喉间溢出,传至沐攸宁耳中便更添色气,觉得他叫得放浪又淫靡,听得她心痒难耐,桃花眼半睁半闭,眼底是浓浓的爱欲,她轻轻地笑着,喘息也变得破碎零散,仍不忘调戏:“被谁看去的话……怎么办呀?” 他咬牙道:“管、管不了……” 沐攸宁吻住赵清絃,弓起脚背,十趾用力地蜷缩起来,腰上动作未停,如同水蛇的骨头般酥软缠人,直到赵清絃长吟一声,下腹绷硬,将最精纯之气全数灌满她体内,她才软软往后倾倒,靠坐在栏上,脑袋彷佛炸成了一片白光,浑身酥麻,两条腿无力地垂下,就在他腰侧摇晃着。 凛风中的两人紧紧相拥,只为留住片刻的温暖。 长冬未尽,已迎来这一地的糜艳春光。 第七十七章炼骨器 云来客栈挤满了人。 西殷气候干燥,叁份一的国土为大漠,冬季气温虽低,可从未曾降过雪。早在十一月底,各派已有不少门生弟子来到云河城落脚,好些人难以适应此处极旱的天气,以致四处皆可见医家弟子在武林大会未开始就日夜熬煮汤药,忙得不可开交的场面。 左怀天被刘仲洋全力保下后就安置在云来客栈,思及大会将至,左门主得信后让门下弟子先到云州与左怀天会合,他则于大会当天才亲临现场坐阵。 以玉城门为首,由少门主左怀天带领的一众弟子占据了云来客栈整整两层,并与数日后抵达的踏雪山庄上演每五年一次的武艺切磋,闹得热火朝天。 说到底,其实就是两方人在打群架,不曾想左怀天经历多次暗杀明杀,被擒被掳等经历,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甚至在武林大会这个节骨眼,再度挑衅踏雪山庄,砸了半条街。 偏生官府向来宣称江湖事江湖了,纵有刘仲洋破例在前,大多官爷都不愿插手,几番拖延下,总算等来百草堂堂主出面镇压,提着双方滋事者耳提面命一番,并称说大会开始前断绝所有非意外伤亡的药草供应,这才稍稍停息。 鲜有人不知当今武林盟主左门主——左凌轩,对于这个幼子宠爱有加,便是再多人不服,也碍于玉城门的名声或盟主的武艺而有所忌惮,故刘仲洋亲求百草堂堂主把左怀天放在明面上,多少算是另一种保护方法。 刘仲洋纵是对左门主有敬仰之心,对他儿子的耐心也在近日全消磨掉了。 何况,他也没看上去的那么空闲。 赵清絃不让他插足武林大会,他理所当然地要接管除那以外的事。几乎每日走在云河城都有百姓控诉,下至杀猪巷的畜牲走丢,上至设宴迎新任知州,通通都归他管。 甚至连驻守在浮石塔的官兵都因而被调动,塔内防备愈渐松懈。 沐殖庭自赫潜村一事后便与董倬行等人乔装住在云河城内,几人与国师商议,又见守兵减少,决定潜入塔内重临祭坛。 相传测候之术,乃上古流传作占算气候的方法,又因十二律与年中十二月分别对应,故而月份来临,其气趋升,继使管内葭灰飘扬。 欲占气候,需寻一密室,确保室内无太大气温、湿度等差异,取十二律管分别置于案上,并于管内填以葭灰,中气临则葭灰出。[] 祭坛下方用作制活人偶的密室,现已改作葭灰占律之用,大祭司未曾见过,对此颇有微言,赵岷却觉得他只是草包一个,杖着些许法力便对自己指指点点,也不想想他用的术法到底是谁人授予,睥睨地看了他一眼又再埋头推算。 大祭司见他一脸轻视,不快陡然而生,问:“不是说好在武林大会动手吗?为何还要一再推算日子?” 岳平代答道:“武林大会,始于每年大寒卯时正,需得测出阳气流动的准确时间才利于国师动手。” 沐殖庭:“若你所提的有助施法,不也正好助了赵清絃?” “是也不是。”赵岷答道:“清絃未必会选这个时间。” 袁少永口快地问:“为何?” “藉天地灵气补全法力这方法并非清絃独有,相反,凛冬下他身体更是虚弱。法力愈盛,他便离死亡愈近,那身躯很快就纳不下庞大的法力。” 几人面面相觑,并未想过赵清絃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意味着什么,此时听他一说,才猛地觉悟,如果有方法让赵清絃法力剧增,岂不是让他的寿元流逝更快? 袁少永当即问了出口。 赵岷嗤笑,这法子固然不错,可拥有更盛法力的赵清絃亦更难以应付,拖着如此虚弱的身体他尚能逃窜多年,若真被几人逼上这条路,只怕连他都无力自保,葬身武林大会。 这话赵岷自不会直说,故他仅道:“推算日子能让我布下的法阵和人偶兵力量大增,若清絃真选择玉石俱焚,人偶兵当会耗去他大量体力;便是他沉得住气,我们埋下种种亦足以与他对抗,又何需急于一时?” 听了他的话,大祭司方想起那些辛苦炼制的人偶兵,纵数量不多,可战力不容小觑,亦足以叫他感到心安。 *** 大寒于每年固定日子,然中气来到的时间一般都有差异,离武林大会的日子还有几天,赵岷几乎是日夜守着律管,盼着能在那瞬间出手,启动他布在广场上的阵法。 往年他均在国师府内推算,那处有赵清絃点亮的长明灯,暗室各处飘有细碎的灵气,于施法有极大的帮助。 “未见几年,清絃可真真是长进不少。” 赵岷靠在墙身,想起赵清絃那不屈服的眼神,不由陷入沉思。 斩草需除根,这样的道理赵岷自不会不懂。然选择留下赵清絃性命,并非单纯地舍不得他活着带来的利益,而是赵岷根本不信命。 对,自始至终,赵岷不曾相信赵氏一门所仗赖的事,什么命运吉凶,劫数挡剎,他通通都不信。 若他对此深信不已,早就成为谁的刀下亡魂,也不会有丝毫法力可用,毕竟法力由天赐,乃命定之物。 赵岷凭借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地位,所以他想要留下赵清絃一命,看那个所谓与他相克的小子,是否真的有能力如天道所示,将他彻底铲除。 能吗? 他不知道。 只是赵清絃确实为他带来许多惊喜,甚至沐殖庭亦然,小看后辈并不是一件好事。 赵岷轻捻竹签,这些年为与权贵打好关系而暗地向他们传信,称说手上有各种术式,起时当然无人相信,渐渐有人求助无门,想起曾得他点拨,带着亲友尸身求至国师府…… 或许是权力,或许是人脉,只要付出的条件符合赵岷所需,一个月后,逝者自然都能复生。 赵清絃所在的暗室设有祭坛,上方燃着以他法力为食的长明灯,既名为长明,除非术者已逝,否则不会熄灭。 青白的灯光照得他更瘦削,叁年以来的耗法使得他愈来愈虚弱,再也无法提剑习武,然他并未受打击,反而对术法熟稔于心,国师丢来多少尸首,他便布下多少遍的阵,便去夺走多少本该顺遂一生的性命。 暗室没有点灯,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赵清絃总能在这种情况靠周遭流动的灵气辨清方向,他顺着脚下的坑道,沿人血流动的方向越过祭坛,朝后方走去。 扭动机关,推门而进,金铸的大门后死寂一片。 那是一处绝不能被发现的密室,是他活多少年都无法偿还的孽债。 *** 赵岷又等了半年。 眼看赵清絃并无动作,不禁有些失望。 然而他错了。 即便将赵清絃关押在暗室,可他四肢未绑,又通晓奇门遁甲,怎么会溜不出来呢? 赵岷将他囚禁的当日,也一同将其家人关了起来,本意为手握人质,不料竟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彻底失去赵清絃这可用之物。 得知府中地牢有异,赵岷当即丢下手上的要事直奔回府,守在地牢外的护卫早已气绝,血溅四方,害得他只能飞身掠过,生怕落地污了衣角。 他瞟了眼其中一具尸体,他的面具被谁人取去了,似乎自己小看了新种的蛊虫,它的成效竟比预料大。 酿成的祸也比想象大。 赵岷很快回到书房,房内似与寻常有些不一样,他蹙眉打开机关,暗室内灯火未点,不久前才运行过法阵,按理暗室内的血污亦已洗净,缘何会有这般浓厚的血腥味—— “家主来了?” 赵清絃先他一步用诀点起桌上的油灯,室内顷刻明亮起来,只见他满身是血,左手握住两根若掌长的骨头,言笑晏晏地问:“家主和善,定会同意我提出的交易吧?” 饶是赵岷杀人如麻,习惯了血腥的场面,仍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半晌。 地上画了阵,是个强将昏睡之人唤醒的阵法,靠赵清絃的法力维持,直至他灵气耗尽,不足以再使其运行时方会失效。 赵清絃正是在这种情况剖开自己的身体,沿肋骨的位置插入利刃,随着手上力度加紧,比他体温稍低的匕首寸寸滑过皮肉,几乎不用看都能清晰地知晓薄刃落在了何处,又经过了什么地方,直至他伸手挖进自己的身体—— 会痛的。 赵清絃右手在腹腔内摸索,微微收缩的红肉正暖,烫得他汗如雨下,不禁呜咽出声。 既然会痛,便代表那不是梦,便代表他现在做的事是对的。 思及方才安详躺着的一具具尸身,甚或当中有几个是数年前与他一起习武,又有几个曾效忠于父母,最后被安排守在故人跟前,美其名曰保护,实为禁锢。 赵清絃实在忍不住,猛地干呕。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既然赵岷无能力杀他,而他又有把柄在赵岷手上,与其两相纠缠,倒不如来战个痛快? 胃中翻腾,吐出的只有浊血。 赵清絃抬头看着石门的方向,灯光未起,笑意正浓,直至石门被谁人打开,赵岷自梯道下来。 开局了。 赵岷迟迟未动,站在梯级上俯视赵清絃。少顷,才抬步走向他,望着这四溅的血液,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把自身两根肋骨敲断掏出,那干瘪的身体又是如何承受如此的摧残。 远方祭坛处的长明灯半灭,伫立在无风的地洞依然摇晃未停,丝毫不像赵清絃挺拔站立的身姿。 赵岷震撼不已,话里带着细微的颤音:“清絃,你在做什么?” “你留我性命至今,除了看我是否有能力和你相斗外,无非就是要在短时间得到更多朝臣信任,不至于受制于景阳帝。”他对自己被囚禁于此的原因暂且不提,继续挑拨:“这叁年来我言听计从,不过求你准我在母亲病危时见上一面,难道也有错吗?” 虽多年来足不出户,赵清絃仍有方法窥得外面的消息。他深知赵岷的性子,一朝得志便忘了自己的地位,竟以为和朝臣结下关系就有人愿冒死为他出头,终究只是官臣勾结,远不及做实事来讨圣心重要。 赵清絃把两根骨头放在桌上,执起绵线穿过银针,在腹腰果断落针缝合伤处,他说话不似寻常清晰,好些字词更只能发出气音:“国师当然没错。” 他垂首缝合伤口,昏黄的烛光下叫人辨不清表情,不等赵岷开口,自问自答似地说:“错的是我,不该总记挂着长辈之恩,手足之情。” 赵岷听得不舒坦,心生怒意,情急之下单手掐住他的下颌骨问:“你打算威胁我?” 赵清絃整个人被强行吊在半空,眼眸轻闭,身上刚缝合的伤口受到拉扯,针落处的肉沿绵线方向隐隐撕裂开来。 “怎么看……” 他自觉适应了这样的痛感,身体却不然,眼前黑了一瞬,几近昏厥,脚下的法阵被触发,泛起微光,把他抽离的意识生生召回,睁眼又能看清赵岷那张堆满皱纹的脸。 “都不是打算吧?” 赵清絃笑得有气无力,赵岷不清醒,迷恋权势,于他而言自然是好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骨头,语气极轻地道:“眼下我法力急降,需半年调息,倘或国师答应,我自有方法为你夺来过半朝臣的信赖;若否,这两根骨头拿去喂狗也未尝不可。” “赵清絃!” 赵岷用力将赵清絃摔出去,只听到身体与石壁碰撞出一记闷响,赵岷愤然地移开视线,终于知晓他的意思。 剔骨炼器。 高等法器当需用活物身体一部份制成,又以施法者身上取来为佳,因两者契合,引天地灵气时自有事半功倍之效用。 常人多在炼器时混进鲜血,或取齿甲等不损根本的地方,据说也有些法者会刮肉作引,可那已算异人奇闻,毕竟身体损耗过重,得来的岂是静养就能痊愈? 也只有赵清絃,深知自己便是伤得再重,伴有足够灵气便可辅助复原,可他所言亦是不假,这么重的伤,确实有半年只能卧床休养,无法动弹。 更重要的是,法器一旦炼制成功,他就不必在同一个阵法上耗费太多时间,甚至一天内能同时施行好几个高等术法,替那些权贵完成心愿,为赵岷争来信任,而其中利害他又怎会想不通? “忘了外间的人是如何觊觎你的法力?”赵岷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却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当中的一员。 “总比这处好……”赵清絃像听到好笑的事般,扯了扯嘴角,接着道:“至少,还有选择的余地。” 赵岷闻言一顿,冷笑回话:“呵,你以为我会上当?” “清絃,你骨子里藏的是疯癫,寻常在院中练剑,别人看的是剑招,使的是剑意,只有你,剑锋未曾饮过半点鲜血,却在每一招中都透着杀意。” “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想带澄流走,又何必用上这种自虐的手法?你当知晓方法不止一个,却毅然选择了它,砍断自己后路,不让自己有后悔的余地。” “实际上,你与我是一路人。” “所以,清絃啊,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赵清絃离开了法阵,饶是痛意剧烈,身体也快要承受不住那样重的伤,连呼吸都开始微弱,说话仅剩气音,然而眼底并无丁点失落,因痛楚而在眼角沁出的泪花被灯光照亮,眸粲如星。 他轻笑一声,徐徐开口:“自当……奉陪到底……” 赵岷那双吊眼如毒蛇般死命盯着他,似是在分辨赵清絃此话属真或假。 真有趣。 一个未曾踏出府外的体弱公子,空有法力,怎么都无法在别人的刀剑下撑住叁招,竟还妄想能逃过天下人的追杀,捉得住墙外名唤自由的空气吗? 即使赵清絃想要聚集自己的力量与他对抗,让所谓的命运步上轨迹,把他除掉,可只要蛊虫还在,赵清絃就不敢对他下死手。 赵岷悠悠坐在石椅,食指在仍沾着血肉的白骨上轻轻一抹,黏稠的触感让他心情更愉悦,渐渐把目光投回赵清絃身上。 如今赵清絃宁愿自残也要提出的要求,不过是怕他会再对澄流下手,只能用身上仅有的东西对他施加威胁。 他自觉能掌控住赵清絃,从未曾害怕赵清絃有威胁到他的一天。 这位让他等了近叁十年的小辈到底还能闹出什么花样呢? 第七十八章斗兽棋 十二月十五日,大寒。 这日天澄如镜,木栏结霜,北风呼啸,唯冰雪未至。 武林大会由十大门派轮流置办,今年便是医家弟子的百草堂负责,堂主与武林盟主并坐在广场筑起的高台,宽袖一挥,放言不论是伤药或是医者都保证足够,让来者放手一搏去挣个名声,如此云云。 正下方石阶堆栈成一个长形的比武台,上千名不同门派的弟子围在其侧,闻言高呼叫好,大赛未开,已热闹非凡。 沐攸宁也在其中。 她对此期待已久,早在天色未亮就把赵清絃吵醒:“小道长今日可有要事?” 赵清絃睡眼惺忪,懒懒地唔了一声,回道:“不算要事。” 沐攸宁强行将他拉起身,见他紧抓着被子不放,颇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便弯身亲向他眉心,邀约道:“那就来看我比武。” 赵清絃眨了眨眼,用被子反盖在她身上,隔着被将人搂住,怨道:“沐姑娘强人所难。” “啊?” 赵清絃把脸贴紧她,语气恹恹:“一旦我踏进广场,必会被国师发现,届时引起骚动,岂不是害你无法战至生死斗?” 沐攸宁整个人被困在棉被里,动弹不得,只好扭头咬了赵清絃一口,含糊问:“澄流不是参赛了?他就不怕被谁认出吗?” “沐姑娘不妨放胆去猜。” 武林大会的参赛者均会在登记后收到一块木牌作识别,木牌上没有姓名,仅刻上首场战斗所分配到的场次,故知晓参赛者身份的人不多,也因关系到门派信用,登记的弟子都要发誓绝不泄漏名单,若是漏了口风,所有人需一同受罚。 沐攸宁昨夜在院子遇上澄流,原在他腰间的玉佩替换成一块木牌,虽只能看到木牌的背面,可花纹与她手上的一模一样,正是参加武林大会的信物,她沉吟片刻,道:“披面具使剑的人不仅他一个。” 赵清絃颌首,被她闹精神后便没再睡回去,松开手坐起来解释:“而且,澄流是不得不去。” “我这张脸还不能现于人前,纵偶尔传出行踪,大多的人都不知我是生或死,若有人认出澄流,他的出现无疑会引起众人动摇,并猜测我会否再度现身。” 沐攸宁轻笑接话:“这样既能引起些风波,也足以让众人想起你才是始作俑者,不至于对澄流下死手,叫武林大会刚开始就因混乱中断。” 赵清絃径自去打水回来梳洗,及后站在床边张开手把她拉起来:“国师想在生死斗前有所动作,可我不会让他如愿,即便无法让它顺利结束,既曾应下让你参赛,怎么都得让你待至最重要的生死斗才行。” “这几日无论是国师或我都要保留法力,澄流亦自然避开了国师的蛊控。” 沐攸宁恍然大悟,她在望名侯府所使的美人计不过是为了套话,把话题绕到武林大会也只是一时口快,原先还担心赵清絃会因她而投鼠忌器,没想到的是他应下后竟如此认真对待。 纵然赵清絃从未言明,可愈近武林大会,他和澄流就愈是忙碌,为让她顺利参赛而日夜奔走,有时候更会见澄流背着昏迷的赵清絃回来,把人搁在屋内睡上一、两天,待清醒之时,复又外出。 沐攸宁软绵绵地赖在赵清絃身上,吸了吸鼻子,其实不怎么用力也能嗅出他周身的草药味日渐浓郁,似乎正为了什么而作掩饰。 她并不打算说穿,定定地望向赵清絃:“我不在乎虚名,参与武林大会不过图个新鲜,五年前无缘见识世人所言的武林大会,即便他们说得咬牙切齿,对你怨声载道,道听旁说下,我仍无法想象出能有多混乱。” 她虽已表明心迹,可两人的关系似乎没什么转变,如今听他一言,言谈间仍是坚持让她待至生死斗——武林大会最后一环,但得知他并非落得下风,甚至能反过来制衡国师一伙后便安心下来,不再追问。 “小道长,那样的武林大会才属难得,你别因我变得束手束脚,否则不甘心的不止你一人。” 她喜欢赵清絃。 沐攸宁清楚知道这份心意属实,坦诚不过是为了从过往阴霾中挣扎出来,避免自己继续被懵懂不清的感情动摇,今后将一往无前。 只是,就像赵清絃背负无法为她舍弃的过去,不曾向她言明心意,唯愿她能保留一分清醒;她也无法保证未来能向他倾尽心意,未有许诺今后独宠他一人,唯恐给予他虚假希望。 两人都清楚明白各自的情意无法与话本里轰烈的故事相比,甚至无法像董倬行那样负隅顽抗,抛去一切自尊——但也绝非敷衍了事。 “那可不行,我答应过你的事定要做到。”赵清絃失笑看她,亲昵地吻在她眼睑,缓缓道:“且你下山打听许久的事难得接近真相,如今不过是再要点时间,因我而坏了事就未免太不值得。” “师兄下毒害了师父,我只是想弄清楚这事的前因后果罢了。别说师父不会让我替他报仇,单是恒阳教倒台,过去我的怀疑猜想都被一一印证,可谓言之凿凿。” 沐攸宁接过他的话,两人的相遇非偶然,与他同行也是故意为之,赵清絃可以不介意,甚至放任她利用自己,可说出口时怎么算都是她的理亏。 手上忽而传来凉意,她垂首看去,两掌相贴的当下,正同时传来他的心意。 “此前确是打算直接杀掉国师这狗东西。”赵清絃依旧轻轻地笑着,并不在意她所言的利用与否,心中想的无非就是怎么才能再与她待得更久,把这片悠闲留得更久。 “他常以为自己掌握大局,是我实力不如他,其实这有何难?拖延至今不过是因为在炼成解药前得让他活着,若药引找不全,还能找方法毁掉他体内的母蛊。” 赵清絃顿了顿,他执意选择在武林大会上动手,无非是图个方便,让事情能尽快传开,可在此前提下,他要应付的不单是国师一人,有被沐殖庭寻来作乱的游侠武者,更有刚和他结怨的恒阳教从中作梗。 这些年因暝烟记而与他为敌的人多不胜数,若身分过早暴露,被认出他便是五年前的那个滋事者,不止让整个局面利于国师,甚至会害了被逼参赛的澄流。 “如今的赵氏再是不堪,好歹也是世袭国师一职的高门,若因赵岷一人而没落真是贻笑大方。” 沐攸宁眼睛一亮,问:“这是你亲近子悠他们的原因?” 赵清絃颌首,笑问:“总得利用一下,不是吗?” “沐姑娘。”察出他的本意,沐攸宁竟不觉意外,反而更认真地思考今后的事,直至赵清絃唤了她一声方从各种猜想中回神。 “以咒式强行冲破的经脉定会有损,而你师兄在短短半年就把素心秘谱练至第十重,对经脉的损耗几乎不可逆。” 沐殖庭终究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师兄妹,关系不浅,纵然会叫他妒忌,那段没有他参与的日子都已成过去,如果沐攸宁当真开口要他破法阵,留下亲师兄的一命…… 也不是不可以。 “若你想要救他……” “不必。”沐攸宁应得果断,语气毫无波澜地道:“师兄身世是可怜没错,但这世道又有几人能如意?我曾答应师父不恨他,可他自己造成的孽障,我没理由替他挡下。” 赵清絃嗯了一声,绷直的脊骨稍微放松下来,他垂首轻咳以掩饰唇边笑意,继道:“武林大会虽已沦为朝庭与几大门派互相勾结的地方,还是会有好些高手慕名前来,若能在生死斗上与他们切磋一番并非坏事,于你武功亦有所得,沐姑娘只管放手大闹。” 她可以不介意初次参赛就落得一个混乱不堪的局面,宽慰自己这样的武林大会才属难得,但他仍希望能倾力让她尽兴而归。 赵清絃特意挑了件连帽的披风,谨慎地拉下了帽子把脸遮去大半,转身默默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等她收拾齐整后才双双出门,道是不能看她比武,至少也要送她至东市。 沐攸宁觉得好笑,反问:“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进生死斗?” 赵清絃眼底含笑:“沐姑娘自是最厉害的。” 冬日的太阳堂亮,洒在沐攸宁身上,悄然替她镀了一层光晕,连那句刻意的攀比也更显娇俏:“和澄流相比呢?” “他赢不了我,而我又败在你手上,你说呢?” 沐攸宁开怀笑斥:“又不是在下斗兽棋!” 二人在集市的拐角处停下脚步,再度相拥,彷佛这样就能留下此刻安宁。 “沐姑娘不必担心我,近日只是累了点,不过法力未消耗多少,并不碍事。” “小道长——” 沐攸宁作势要掀开他帽子,被他一把捉住那只不安份的手,在她的笑声中把帽重新压低。 “定要来寻我。” 赵清絃对上她期许的目光,也低低的笑了起来,帽子边沿那一圈轻柔的兔毛随他的抖动轻颤,坚定地道:“我会的。” 第七十九章酒团子 两人就在热闹喜气的集市中暂别。 赵清絃不舍地看着沐攸宁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可实际在今日初赛过后,他们依旧会回到刘宅,如同寻常百姓起早艰苦工作过后,在暮色四合时再次迎来相聚的时刻。 他今日到东市是来寻人的,故与沐攸宁一起来到集市,倒算是顺路。 恒阳教在各门派埋下多少暗线实在难查,他不想耗费太多法力,与澄流早出晚归寻找线索,仍只能窥得冰山一角,意识到这样下去恐难成事,连夜算了一卦,得知或会在东市找到转机,这才动身前去。 赵清絃稍稍扯开披风上的帽子,寒风刺骨,早吹得他唇干舌燥。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原就已经惹人注目,现在喉咙被冷风刮得干涸,而他边咳喘边信步在集市,更是让人忽视不得,惹来行人纷纷回望。 城东的街道纵横交错,也比以前宽广,赵清絃蹙眉不舒,胸口气闷未散,只能放慢步调穿梭在大街小巷,细细打量两侧行人。 寒风不息,赵清絃咳喘未停,再顾不上寻人,果断躲进较少途人的横街,靠着墙咳得撕心裂肺。不远处一个糖水摊的姑娘对他几番打量,最后捧着碗小跑到他身边,脸上微红:“公、公子,这酒酿团子给你润喉,不、不收钱……” 糖水摊的方向传来笑声,熟客哂笑调侃:“哎陈妹子,大叔我嗓子都哑了,怎不见你也给我碗甜酒润润嗓啊?” “是啊,你亲哥不是第一场比武吗?赶紧给我们一人一碗,喝完你才好收摊去看看他威风。” 陈筝轻轻跺脚,佯怒道:“王叔别胡说八道!” 赵清絃听他们打趣,若有所思地接过碗,在腰间摸出几个沐攸宁塞来的铜板放在桌上,向她笑道:“谢谢姑娘的好意。” “你——”陈筝看到他付钱的动作,抬头欲问原因,可只望了赵清絃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红晕已蔓延到耳尖,声量陡然收小:“不、不够还能添。” 赵清絃未有多想,屏息几许,仰着头就喝掉,看起来颇有几分豪爽,直叫桌上两人啧啧称奇:“这位公子看着温润,没想到也有些江湖人的不羁。” “前辈见笑了,赵某确也算是半个江湖人。” 王粲望着他迎风欲倒的身子,权当他在说笑,一拍大腿,半开玩笑道:“这般说来,比武大会上能见到你吗?” 赵清絃颌首,问:“前辈也参赛了?” “我没有,不过我女儿在首场出战,正等她好消息呢。公子看起来弱不禁风……能抗几招啊?” 赵清絃笑而不言,缓步走到王粲那桌放下碗,轻声试探:“今、明两日不易动刀,前辈若有独门招数,不妨静待最后一刻。” 王粲挑眉看向赵清絃,他今日并未佩刀,谈话中也未有提及,这小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前辈不是玉城门的人吧?” 王粲哼哼两声,道:“天下刀法千万,又不止有他一家,相传此前流传的一套腾云刀法也不比他差!” 赵清絃又咳了几声,不曾漏看他的一丝反应,语气极其认真地道:“曾听闻玉城门的刀法只有蛮劲,直至左盟主上任后钻研出新刀法,武者挥刀如流水,身姿犹飞鹰,腾跃半空——” “若舞者踏在云雾间。” 王粲饶有兴致地接话,再问:“公子这是何意?” “招式能轻易转换,习惯却不然。”赵清絃直视王粲,点了点他虚扶后腰的手,几乎确认心中猜想,笑意渐浓:“前辈既是有备而来,就别轻易露馅。” 王粲缓缓将手放回桌面,姿势松散,全身上下的肌肉却是绷得紧,他警剔地看着赵清絃,片刻见他掏出一块刻有“左”字的玉佩,脑子嗡鸣一声,更是防备,故作轻松地问:“喔?玉城门的人来招揽门生吗?” 多年未见的腾云刀法后人忽而出现,远赴此地指责玉城门夺人秘籍。偏逢这年,惯来娇纵的左怀天下山历练屡遭不测,左盟主非但不加派人手保护,甚至还放任他再度惹事,处处闯祸。 既左怀天真如流言那般受宠,左盟主绝不可能让他置身危险。 赵清絃一手撑在桌边,另一手提着玉佩在他眼前轻晃,饶有兴致地试探:“前辈可曾听闻左怀天被恒阳教捉走的事?” “……未曾。” 赵清絃轻笑:“太可惜了。” 对于他的隐瞒,赵清絃并不意外,倒不如说他坦坦荡荡地承认才更让人生疑。 这事果真就如他所想,沐殖庭建立恒阳教不过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四处打探消息,藉此寻得玉城门往日得罪的人挑衅几番,及后伺机而动。 恒阳教与国师的关系不过表面和平,尤在恒阳教倒台后,沐殖庭更是急切地想比国师早一步在武林大会夺得先机,在背后煽动众人动手。 “前辈,想看玉城门倒台的绝不止一人。” 要报复玉城门,抓走左怀天显然是多此一举,然沐殖庭却是宁愿身份被揭都要与他们一搏,试图把人灭口,可见在禁锢左怀天这事上,另有他们想隐瞒的事。 比方说,玉城门现今的刀法来源并非正途,或偷或抢;比方说,此前从未出现过的腾云刀法传人曾与左怀天见面,致使身份泄露。 “别寄望左怀天能帮你带话,兴许他还不知道自己被捉的真正原因,以为能活到现在是你们忌惮左盟主呢。” 王粲狐疑看他,可赵清絃笑意淡淡,未有表现出什么不妥,继续道:“比起儿子,自然是武林第一的名号更吸引。左盟主不过是想借左怀天引你们提前现身,这样就能说成是王家心生妒意才污蔑他们。” “若是左盟主先做出些不齿之事,前辈再出面提起王家的腾云刀法被盗,不是更能让人信服吗?” 王粲自不是单凭表面的线索就来拆穿玉城门的谎言,在查出是恒阳教从中牵线时,早已应其所邀到地牢逼问过左怀天。 那小子为求活命,甚至连左盟主在什么时辰上茅房也供了出来,王粲得知当年父亲是怎么被偷走刀法,又是怀着什么心情自刎,当下震怒不已,一口应下恒阳教的条件,扬言会在武林大会上拆穿左盟主的假面具,以助恒阳教一臂之力。 王粲有些捉摸不定,可赵清絃言简意赅,又句句在理,不似恒阳教教主般以话术引导自己,一时之间也难有定夺。 他与身边的男子对望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点了头。赵清絃所言不假,他俩手上有证据,来到此地,也仅仅是想赌来一个正名的机会,并无信心击破玉城门多年来建立的威望。 恒阳教将他们推到首位去当那破坏武林大会,成为受万人唾弃的一方,他俩不为名动天下,不怕被辱骂,更不在意什么名声,反正最终都是归隐深山,自是愿去开这个头。 他隐居多年,早就摸不清这江湖上的各种恩怨情仇,此番下山不过是为争一口气,若遵循赵清絃的提案,将这事暂缓倒也没坏处,都是当棋子,当谁的又有何关系呢? 王粲对赵清絃的行事大惑不解,不禁再度打量起眼前这位弱公子。他言辞直白,坦诚表示会在武林大会上闹出点动静,莫非,他也与玉城门有着极大的仇恨? 于是他试探问:“你是何人?” 赵清絃眉眼弯弯,笑得坦荡:“是特意来求前辈相助,只为看天下大乱的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