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节 ?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作者:柯染 文案一: 崔漾生于大成崔家,摄政爹纵着,八个哥哥宠着,自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得刁钻跋扈,恣行无忌,中秋佳节被册封为大成唯一异姓公主,却在册封礼当日,满门被灭。 青梅竹马的小皇帝算计她,真正掌握了皇权。 位居世家之首的未婚夫将她射下曲江,接连打捞尸首三月,一丝生机也绝不放过。 求娶被拒的政敌趁人之危,妄图强娶豪夺,将她变成笼中雀。 上京城许多人摆茶庆贺,长安大街鞭炮皮铺了一尺厚,庆祝崔九死得好,场面比过年还热闹。 没想到,崔漾回来了,她更嚣张了,权柄滔天,三十万大军围困京城。 青梅竹马的小皇帝司马庚:“漾漾,想做大成皇后么?” 崔漾:“我可以做皇帝。” 首辅大臣未婚夫沈恪:“是我误会你了,原谅我,阿漾。” 崔漾:“你去死。” 政敌萧寒:“小九,我有城池十三座,我入赘,让我做大成皇后。” 崔漾:“城池放着,我下个月来抢。” 假扮小白兔企图攻略她反被攻略的刺客,“高处不胜寒,无敌寂寞,陛下,让我陪伴你吧。” 崔漾:“不瞒你说,当皇帝挺快乐的。” 群臣:陛下,微臣犬子,容貌上佳,才学斐然,您看喜欢么? 文案二: 崔漾建十二囚牢,关着大成半数君臣,众人惊且怒,却莫敢不从。 某日下朝,春光正好,崔漾卧在美人膝上,饮琼浆玉酿,看着正歌舞的环肥燕瘦,惬意地问守狱人,“地牢暗无天日,三个月过去,痴疯几人,上吊几人?” 守狱人讪笑回禀,“主上说笑了,主上慧眼独具,关着的这十二人,莫不惊才绝艳,都还好好的呢——不过他们说,他们知道错了,求主上给个认错的机会……” 崔九感兴趣地支起身体,理了理龙袍,“走,去看看。” 本文又名《满朝文武都想和我破镜重圆》《选妃宴上,大佬们为皇后之位打破头》 【阅读提示】 1,文风偏正剧。 2,涉及感情戏都是一对一,男配们单箭头想谈恋爱,女主只想搞事业。 3,玛丽苏风格,和以往不同,求轻拍。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漾 ┃ 配角:下本《一不小心登基了》戳专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人只会影响我上朝的速度。 立意:砥砺前行,人生不止有爱情。 第1章 、大江东去浪淘尽 “交出传国玉玺,本王非但饶你不死,还送你离宫别馆,让你余生做个快活王!” 九重宫阙朱门大开,往日用来诏议国家大事的金銮殿,此刻站满了手持利刃的铁甲兵。 百官、宫女、内侍被压跪于殿前,刀刃一左一右架在颈侧。 象征家国安定的宝鼎和香亭歪斜散落,汉白玉砌石阶已被鲜血染成朱红色,数十个人头滚在前,尸首横陈,断口的脖颈处汪出大片血渍。 “玉玺究竟在哪?” “玉玺究竟在哪里!” “将军饶命!大人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 “不说是罢?” “小人真的不……” 哭喊求饶戛然而止,霎时间又有几个人头落地。 鲜血自刀尖汇成细流滴落,穿堂风一过,腥味刺鼻到作呕。 宫女们寒颤不敢打,哭也不敢哭,战战兢兢跪着,牙齿打颤。 臣官软了腿,汗淋淋湿沥沥,连大口喘气都不敢,已然被阶前十几个新鲜人头吓破了胆子。 只有金銮殿上一人不同。 “足下生平以忠义自诩,今日以下犯上,作乱逆国,忠义何在?” 声音沉如寒玉,殿上的人未带紫金冠冕旒,未着玉带蟒袍,却是不怒自威,迫人的双眸比带血的薄刃还要寒光几分,锐利得似扎进人肉里,教人不敢直视。 司马昌一滞,又冷冷一笑,“要是文帝在世,或者你是文帝的血脉,我司马昌自然有忠有义,你个白痴小儿算个屁!” 司马昌生得刚猛,声如洪钟,下首立刻响起了铁甲兵的耻笑声,皆因白痴小儿这四字,指的就是眼前的大成皇帝司马庚。 此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文皇帝励精图治,是位得民心的英明圣主,但死得太早,因为死时膝下没有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天下大乱,胞弟司马节继位两年,被以王、崔为首的世家废杀,随后司马节长子司马北继位。 彼时王、崔、沈三家与司马共天下,王家家主王行行事张狂,眼看司马长不好控制,废一立一,此后两年九换,司马节的儿子死了个精光,到司马庚十四岁,王行尽诛司马氏,除了司马节四子司马庚。 都因司马庚是个疯傻的。 但作为司马家唯一残存的血脉,司马庚就这样被王、崔两家推上帝位,就此成为大成史上最荒诞的白痴皇帝。 这位白痴皇帝命却比他的叔伯兄长硬许多,到白痴皇帝十五岁、崔家阿九崔漾封华庭公主这一天,白痴皇帝的疯病突然好了,也不白痴了。 反而成为一位允文允武的皇帝,还颇有作为,只要多一点时运,只怕十六州已尽在他掌中治下。 当真有人装疯装傻,能一装十二年么? 其母皇贵妃死时,白痴小儿尚且不足六岁,到司马节一死,司马庚十二岁,非但疯病没好,还痴傻了,十四岁被推上皇位,成为傀儡皇帝,过了一年,得到崔家军,连王行也不敢动他,他疯病好了。 此时来看,说是真疯,只怕连傻子都不会信。 司马昌虎目紧盯着面前已经二十七岁的皇帝,右手始终紧握着刀柄。 自进殿起,此子连坐姿都没怎么变过,更不要说惊慌失措跪地求饶了。 司马庚太过从容,从容到司马昌不得不怀疑,对方另有阴谋。 十二年前的中秋佳节,华庭公主册封礼当日,太尉王行以谋逆之名,勾结五城兵马司,诛杀崔氏满门,华庭殿前血流成河,王行一心谋取崔家军,崔家军最终却落入司马庚掌中。 从此连王行也动他不得。 又过了五年,王氏旁支出了个王铮,司马庚扶持王铮掌家王氏,王行除服入狱,被判秋后问斩,死后脑袋不见了,尸体被野狗啃噬,骨头均分两百余块,祭奠于崔家陵墓前,真正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司马庚二十岁,已从被权臣操控的傀儡变成了手掌实权的皇帝。 此子心机之深,深不可测,必不能留。 司马昌紧握刀柄,虎目里都是精光,“司马庚,要不是你太贪心,要削侯除国,也不会惹得天下大乱,让本王钻了空子,杀进金銮殿。” 司马庚眸中划过嘲弄,“不削,你就不会反了么?” 司马昌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罢,才抚须道,“不错,削是反,不削是反。” 语毕,刀锋贴在皇帝耳侧,“说,你把玉玺藏在哪里了?” 又暴喝,“休要骗本王!金銮殿被围的时候,尚书台分明刚下过诏令,玉玺就在宫中!你藏在哪里了!” 他话音未落,扬刀就砍! 殿中都是吆喝惊呼声,跪地的官员凄声哭嚎,“陛下……” 老太傅陆桓与铁甲兵起争执,不慎撞到蟠龙柱,晕过去醒来,瞧见这一幕,几乎昏死过去,见陛下脸侧只落了一缕黑发,才瘫软在地上,“陛下……” 又勉力坐起,冲过来撕扯司马昌,被铁甲兵拦住,厉声咒骂,“ 司马逆贼,你这人头畜鸣的老匹夫,简直猪狗不如!就算一时得势又如何?将来必受天诛,承地灭,身首异处,不得其死!” “住口!” 司马昌勃然大怒,掌中砍刀破开风声,砍到老头肩膀上,“老头!本想留你做个宰相官,你却太不识抬举!” “呸——” 陆桓吐出一口血沫,鲜血染红了半边肩,这是三朝老臣,眼看大成荒唐数十年,总算得见天光,有收拾旧山河的希望,如今尽数毁于叛军之手,叫他怎能不恨,怎么不痛恨。 他年岁大了,这一刀下去,已然要了他的性命,撑着最后一口气,要让天下人知晓,这是个什么东西! “司马逆贼,你虽姓司马,却非司马氏,当年随婢母入太/祖后宫,以胡人血得赐司马姓,封鲁王,太/祖待你这般恩德,如今你却要篡国夺位,你何来的脸面底气,何来的羞耻人伦,你——” “什么铁甲兵!不就是和外贼勾结的叛国贼党么!” 老头通红了眼睛,话语方落,人头也落了。 “司马昌!” 司马庚霍地站起,眸光森寒,“你若能束手就擒,便束手就擒,如若不能,只管杀了我,不必再伤人性命,也不必再废诸多口舌。” 司马昌长刀一甩,将老头削瘦的身体踢出去,“拖下去,五马分尸。” 副将应声称是,上前来干脆利落地将尸首拖走,鲁王生平最恨人提及身世,军中有士兵议论,都要斩首,更不要说这群迂腐的臣子了。 殿外金乌西沉,漫天宿鸟噪鸦。 殿内血流成河,比之修罗地狱,也逞不多让。 司马昌见司马庚自龙椅上站起来,不自觉往后一退,竖子虽是一身血污,被挑断了右手手筋,肩、胸、腹、腿上各有十六处刀伤,一动便血流如注,将一身茶白锦绣襕衫染成了朱红色,却丝毫不见狼狈。 被捅时,未吭一声,不折脊梁,眼下除了面色有些许苍白,行走迟缓外,身形依旧挺拔,不怒而危。 剥肉削骨也不能让他屈服,何况是死。 司马昌紧握长刀,“司马庚,我敬你是条汉子,你把玉玺交出来,让你死个痛快!” 司马庚还能动弹的左手缓缓执起青案上一管玉笛,在掌心轻敲了两下,玲珑剔透的玉身霎时染上了血色,“你以为,有了玉玺,你便做得一国之君了么?实在天真可笑了。” 司马昌沉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皇位,你坐得,我坐不得?司马庚,你也瞧不起我?”传国玉玺是和氏璧雕刻,青龙盘踞栩栩如生,当年在宫中,这稀世宝贝,旁的皇子能看,甚至能摸一摸,唯独他司马昌,看一眼,便要被申斥杖责。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节 不是司马家的血脉又如何?世人皆说那东西他肖想不得,眼下又如何? 司马庚哂笑,“足下[体魄强健,武功之高强,整个大成只怕找不出几个。” 司马昌哈哈大笑,“算你有眼光,本王这一身本事,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你还是老实写诏书,让位本王罢!” 司马庚等他笑够,玉笛在掌轻敲,眸中甚至带起了丝丝笑意,“你听外面。” “报!” “急报!”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扑进殿来的信报兵语气惊惶,“禀告大王,打起来了……外面打起来了……” 司马昌大步跨下台阶,踩得落地的人头咕噜滚到一旁,“什么人打起来了?” 小兵根本顾不上满地血污,“小人不知,只知我们屯在城郊的八万兵马遭遇偷袭,如今宣北门已被攻破,很快……很快就要杀进来了……” 司马昌大步上前,揪住小兵,“对方多少人马,谁人领兵,插什么旗帜?” 小兵衣衫破烂,被揪住了衣领,喘气不能,惊惧连连摇头,“不知……只知十分勇猛,小人逃进城来报信,崇明宫也杀起来了……大王快逃命吧……” “不可能——” 司马昌暴喝了一声,扔了小兵,呵斥他,“再探,传我令,后退者,斩,逃亡者,诛灭九族!” “是……是……” 那小兵连滚带爬出去了,两名副将冲出殿外,司马昌还是不信,六万大军入上京城,已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贼军从哪里来? 司马昌回身逼问司马庚,“你在弄什么玄虚?” 司马庚神色淡淡,“这皇城,总有些地方是旁人不知晓的。” 地道! 司马昌脸色大变。 “陛下说得不错!” 下首一还在发抖的绯袍年轻官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两个铁甲兵的桎梏,踉跄着站了起来,“司马老贼,陛下早已发了圣令,封麒麟将军为镇国公,领兖州刺史,监诸军事,亲率十万大军入京平叛,诏令十日前已送出!” 他说着,竟是大笑起来,“司马老贼!你自问,对上麒麟将军,胜算几何?” 司马昌变色,三名负责搜寻玉玺的参将不由都停住了动作,对视间,彼此眼里都是惊疑和骇然。 是麒麟军! 被压住的官员将领们精神一振。 侍从卫兵们激动不已,虽不敢喊出声,但无一不庆幸,天佑大成,他们有救了…… 那可是麒麟将军,他们纵然没见过麒麟军,也听过麒麟军和麒麟将军的威名! 铁甲兵忍不住问,“真是麒麟军么?” “如果和麒麟军对上,我们能赢么,七年前一次,五年前一次,都是惨败,当初同我一道的兄弟们都死了……” “那可是麒麟将军,从漠南到漠北,灭前秦,灭后吴,灭南燕,北破拓跋,西攻潼关,大大小小数千余战……” 年长的士兵不由打了个寒颤,“那都不是人,精兵强将,打一仗胜一仗,从没听麒麟将军打过败仗……” “听说麒麟将军是鬼魅的化身,阎王罗刹,生就三头六臂,十分吓人……” “真是麒麟兵么……” 又连续抢进来两个信报兵,一个已中了箭矢,说了两句话就气绝了。 司马昌转身,要往内殿去,亲自找玉玺。 参将急道,“大王,快走罢!再不走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材烧!” 司马昌不甘心,“可是玉玺……如果拿不到玉玺,本王死也不能瞑目——” 参将语气急切,“王爷!命要紧,杀掉大成皇帝!司马氏绝,从此这天下,见者皆有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且让那兽儿嚣张几天!” 眼见有了援军救兵,下面压跪着的大臣官员开始挣扎反抗,尤其卫兵,铁甲卫已经乱了阵脚,好几个臣官宦官竟是挣脱了,往皇帝这边扑过来要护驾。 殿中已乱成一团。 司马昌切齿,痛喝一声好,当即扬刀,“司马庚——只怪你生就司马家——” “陛下小心!” “陛下——” “噗——” 司马庚握紧掌中的玉笛,看司马昌双目圆瞪,脖颈中央一支箭矢穿喉而过,那箭尖卡在喉骨间,有些许凝滞停顿,又很快刺穿出来,鲜血喷溅,迎面溅在他衣袍,脖颈上。 长刀落地,司马昌壮硕的身躯直直往后,砰地一声,倒在台阶上,溅起粘稠的鲜血,眼睛圆瞪,凶光毕露,却是死了。 那箭矢来得实在突然,大殿中有一瞬极静,旋即才响起惊呼声。 司马庚眉峰微蹙,这箭自殿外来,中门穿堂而过,力道之强,箭矢之精准,超出常人。 拒他所知,陆成没有这样的箭法,手底下也没有这样的神箭手。 司马庚袍角微动,缓缓往前挪动了一步。 “大王!” “大王!” 铁甲兵这时似乎反应过来大王死了,顾不上震惊,也顾不上多想,全都拔出了兵器,警戒地看向外面,这样厉害的箭术,闻所未闻。 “援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大成的臣子,侍从,宫女们劫后余生,激动庆幸,不由看向殿外,见那一人一虎在最后一缕天光中缓步前来,不由都屏住了呼吸,皆是呆看着,连那人身侧跟着的猛虎之凶都忘了害怕避退。 司马庚立在上首,待那身形落入眼中,面色骤变。 作者有话说: 每天早上9:00整更新,欢迎宝宝们入坑。 为和谐社会,原名《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更改为《男人只会影响我上朝的速度》~ 感谢忍不住冒个泡泡灌溉的营养液,感谢lokiofasgard宝宝投喂的地雷, 第2章 、写罢,禅让诏书 那人手握长弓,带鬼态獠牙面具,虽看不出容貌,信步入殿时,却玉袍神秀,刀光兵戈中仿佛青云仙客泛舟沧溟水,青山埋骨处,立船头斗酒笑谈,千仞乾坤定,威赫内敛,却又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身侧一南山大虎,虎体高五尺,额间王字凶猛浑厚,四肢强健。 猛虎步伐不紧不慢,随着主人进来时,瞧见刀兵,对着铁甲卫嘶吼一声。 虎啸震慑云霄,振聋发聩,殿中一众人醒过神,纷纷慌乱地后退躲避。 “是老虎!” 铁甲兵连滚带爬往后撤,宫人侍从们得了自由,逃的逃,往皇帝身前挡的挡,无不惊惧害怕。 那猛虎往前猛扑,顷刻间叼衔住挥刀砍来的铁甲兵,脑袋一甩,将铁甲兵摔出殿外。 那铁甲兵连滚了三四下,撞到廊住才停下力道。 猛虎又往前扑,殿内惊惧的尖叫、器物落地的乒乓声混成一团。 “小猫,回来。” 清越的声音雌雄莫辨,暗含警告。 那猛虎似乎听得懂人言,望望握着刀兵发抖的铁甲卫,又回头望望主人,最终丢下口里撕烂的衣衫,一跃回了主人身边。 大虎步伐再次悠闲起来,仿佛踱步山林,瞧见殿侧一石狮子雕柱,竟是一跃六七尺,跳上去趴在狮子头上,闭眼假寐了。 暮色映照在司马庚面上,因为失血过多,面容苍冷得像雪。 从殿门到殿中,铠甲上带麒麟图案的士兵如同砍瓜切菜,铁甲兵一个也没留,很快被清理干净了。 有一长甲男子进来行礼,“禀将军,北、南两门杀敌四万,受降三万,擒获两名都尉将军,四名副将,缴获兵器五万件,粮草锱铢三万石,一名参将在逃,已着人带兵追捕,不日定有收获。” 另一战甲染血的刀疤男子亦行礼,“宫内外三万铁甲卫,死伤一半,降兵已押解回营。” 现在她手里,该是有近三十万士兵了,不过半数以上都是俘虏。 崔漾沉吟,吩咐道,“收编降兵时,注意甄别,烧杀掳掠之人就地处死,其余分而化之,编入旧部。” “梁涣,降兵收编完,你率十万士兵回防九原,陈方那儿空城计唱不了多久,你前去助他。” “余部暂且屯营郊外,就用司马昌的营地,战事方歇,不可懈怠轻敌,不可滋扰百姓,城防巡查,再增一倍兵力。” “东陵,着人将缴获的粮食分给城中百姓,另外拿着官署名录,挨家挨户查看各位大人是否无恙,此番需得以礼待之,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几人应声称是,各领其职,都是大刀金马的武将,一齐出去后,金銮殿都跟着一空。 崔漾叫了名参将过来,“去请随行的军医,给受伤的大臣们治伤,再寻些棺椁,收敛殿上的忠魂烈骨。” 底下死里逃生的宫女宦臣们忙着擦汗,帮着麒麟军整理中殿,对麒麟将军这一通安排,并没有在意,只几位老臣,神色不定。 方才质问司马昌的绯袍官员肖明冲,急匆匆带着太医进来,又帮殿里幸存的官员们整理仪容。 中大夫范阳被扶着站起来,眼看那麒麟将军一路走到浮龙玉雕前,也不见停止,只在殿中缓缓踱步打量,虽无言语,也并不倨傲,但如此行径,已然十分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趴卧的猛虎时刻警觉着,有人靠近洛麒麟,便睁开眼,虎视眈眈。 范阳跨步上前拦住,厉声呵斥,“面见天子,洛刺史为何不拜?” 崔漾笑了笑,止步于阶前。 十二年了,这金銮殿似乎没怎么变过,合抱的梁木掉了鎏金朱漆,也没有再新涂。 龙椅还是那张龙椅,椅子边镂空龙纹雕青案,也还是原来一般模样。 不显旧,倒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深沉厚重。 “洛刺史!还不拜见天子!” 殿中气氛一时紧绷。 崔漾收了掌中折扇,躬了躬身,“臣洛麒麟,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节 殿上幸存的文官武将共二十余人,此时不由都松了口气。 放眼望去,麒麟兵进进出出,禀报军情,收敛人头骸骨,安置伤兵,清扫地面,更换绒毯,迅捷有序,数十人竟没发出一丝声音,对待文臣武将,不卑不亢,有理有度,麒麟将军治军领兵手腕,可窥一斑。 清水一桶一桶倒进来,再推出去,巾帕裹在玉阶上,不过小半个时辰,整洁的羊绒毯铺上,金銮殿恢复如初,闻不出一丝血腥味了。 幸存的臣子们都受了不少惊吓,如今得了片刻安生,顷刻病了的就有六七人,卫兵们送朝臣回府休息。 范阳冷眼看了一会儿,神色灰败,招呼正配合麒麟军调配宫中用度的肖明冲过来,叮嘱道,“恐怕这洛麒麟有篡国之心,肖明冲,你伺机救出陛下,老夫先出宫,随时与你策应。” 肖明冲吃惊,一时间并不相信,看洛麒麟风姿气度,完全不像乱臣贼子。 范阳几乎站不稳,语带悲愤,“若非有篡国之心,立这等奇功,怎生不讨要封赏,收编的俘军、粮草也不上缴陛下,反而自作主张。” 肖明冲一震,再去看陛下,他为官六载,知晓陛下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眼下一言不发,即不唤太医医治,也不褒奖功臣,显然事情有异。 果真是奸贼么?肖明冲顿时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他欲喝问奸臣的真面目,被范阳拦住,“百官留下来又如何,万一这畜儿如司马昌一般,大发狂性,铁骑刀兵下,也只是妄送性命,老夫只剩了半条命,如今是不成了,明冲,你……” 肖明冲正待询问计策,老大人已经昏厥过去。 肖明冲忙扶住,交代禁卫将老大人好生送回府将养,急出了一口燎泡。 才送走虎豹,又入豺狼,该如何做,方能有一线生机? 麒麟将军雄踞漠北,周边小王莫不避其锋芒,如此劲敌,司马庚自然派人查过,但麒麟将军常年带着鬼态面具,行踪诡秘,传回来的消息,无不是身高九尺,青面獠牙,狰狞恐怖。 如今,谣传果真是谣传。 除却一身风姿气度,面具下那一双凤目,乍看灼灼其华,珠玉生辉,再看时冰深如寒潭,和狰狞恐怖是不沾边的。 司马庚胸腔里气血翻涌,喉间有痒意,往阶下走了两步,欲收敛陆桓的尸身。 崔漾似笑非笑,掌中折扇轻摇,“陛下这般狼狈,还是先让医师看看吧。” 皇帝一身的血,除了还有气,比地上的死尸也好不了多少,已是强弩之末,行走也困难。 两名士兵上前来架住他的肩背,要‘扶’他去寝宫。 许半山低声吩咐,“陛下累了,勿要让他劳神。” 卫队长晓得,这是提醒他们,皇帝不能与人接触,也不能与人传信。 肖明冲欲上前呵止,触及皇帝遏止且深意的目光,只得停住不动,远远随在皇帝身后,往殿外走。 殿中疾步进来一短须男子,近身低语禀告。 “找,元呺,你带队,把这座皇宫的地底下仔仔细细搜一遍。” 元呺踌躇迟疑,还是行礼开口问,“这宫中当真有宝藏么?” 崔漾吩咐,“搜一遍看看,没有,便把四路地道填死,去办吧。” 司马庚伤重,卫队行得很慢。 六个卫兵,穿着十斤重的盔甲,下盘却轻盈稳健。 司马庚咳嗽起来,剧烈得似乎要把肺也倒出来。 肖明冲急忙上前,又被拦住无法靠近,不由急红了眼眶,“你们,行慢些,陛下伤得重。” “无妨。”司马庚平了平胸腔里的喘息,“明冲,陆老三朝元老,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你亲自去,好生收殓陆老的尸骸……” 说着就有些气喘,“陆老身前最爱凌霄花,常言凌霄暗香清绝,人间上品,明冲,你去寻一株凌霄花,折一支辛夷,一并放于陆老棺椁之中,他在天有灵,也能有些许宽慰。” 他言语爱重,六名禁卫听了,不由也侧目。 肖明冲潸然泪下,跪下行了大礼,看皇帝被‘扶’进内殿,起身拭干眼泪,往宫外奔去,势必要为老太傅折上一支凌霄花,完成陛下的旨意。 司马庚非十恶不做的皇帝,南北之地反而有些名声,虽是敌人,卫队长郭鹏也敬重他,“这小书呆对陛下衷心耿耿,定能收殓好老太傅,陛下且宽心。” 司马庚见肖明冲神色未有异样,洒泪而去,心中叹息,并不搭话。 陆桓的尸身已被送回太傅府,肖明冲对花草苗木不甚熟悉,打听一圈知晓辛夷就是木兰,只木兰开在三月,如今已是深秋,哪里还能寻到。 肖明冲只好先去陆府,与陆老太傅之子陆子明商量。 陆子明上朝穿官服,出门应酬穿儒衫,在家穿道服,现在道服上面麻衣带孝,听凌霄花,一震,一时连悲伤都忘了。 迟疑片刻,道,“陛下的意思,只怕是让贤弟立刻启程去颍川寻洛神公子。” 肖明冲一呆,“怎么会,陛下从没提起过洛神公子。” 陆子明猜宫中只怕有变,“严格讲凌霄花并不是花,算是一种药材,生于雪山之巅,非初雪不能开花,十分名贵。” 肖明冲点头,“自然要这等奇花异草,才配得上太傅高洁品性。” 陆子明心跳却快了许多,屏退左右,阖了门窗方才道,“此花天下只得颍川沈府,洛神公子沈恪方有,且我父亲,生性刻板,并不爱花草。” 肖明冲懵了,心脏突突跳,“陛下如何确信,大家都知道凌霄花和洛神公子的关联啊。” 陆子明已是而立之年,肖其父,是个沉稳的读书人,此时心绪纷乱,“当年华庭之变,崔家阿九册立华庭公主,至尊至贵,非但上京城权贵,连天下诸侯各处,都赶来参宴送礼,恰好信阳侯之女带了朵凌霄花殿前炫耀,沈府公子沈恪身有热疾,需得凌霄花入药。崔九索要凌霄花,如此名花,那侯女自然不肯相让。” 肖明冲呆住,华庭之变他听说过,崔九他也听说过,是十多年前崔家的浪□□,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署衙里一些大人提起时,皆是深痛恶绝。 陆子明接着说,“崔九不肯罢休,那侯女便说二人斗富,谁富有,凌霄花便归谁,侯女自江南富庶之地来,又有夸耀之心,带了一盒奇珍异宝,当场悉数砸碎,岂料崔九开了她自己的库房,满堂金辉,六个卫兵一道用刀兵砸砍,两个时辰还没砸完,崔九面不改色,那王侯女自己怯了,凌霄花也拱手相让。” 斗的是凌霄花,争的其实是沈恪,只因此事实在荒唐荒诞,亘古难有,凌霄花才名声大噪。 可以说,只要是上京人,鲜少不知道这桩旧事的,无论肖明冲有多孤陋寡闻,只要他有一片忠心,铁了心要找凌霄花,最终无论如何都会去颍川。 肖明冲听得不可思议,“崔九和沈恪?” 陆子明道,“是定了亲的,翻过年就该完婚了,却不知有何恩怨,华庭之变当晚,崔九被逼至曲江边,沈恪张弓,崔九被沈恪一箭射中心肺,落江身亡了。” 肖明冲脑袋突突的,忽而一下站起来,脱口道,“木兰!” 陆子明不解:“什么?” 肖明冲脑中陡然滑过一道闪电,“陛下说,老太傅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让我寻凌霄花,折一支木兰,放于老太傅棺椁中,以告英灵!” 陆子明脸色大变,震骇不已,“这——” 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这一言乍听没什么不妥,却是古人用来赞美花木兰的,花木兰替父从军,自然是忠孝两全,名垂千古。 且沈氏偏安一隅,自来不插手朝中事,若非洛麒麟与沈氏有杀身之仇,陛下不会让肖明冲下颍川! 洛麒麟竟是女子之身! 她安敢谋朝篡国,犯上作乱,对陛下不敬!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要翻天了!天也快被翻过来了! 肖明冲就要冲去朝堂,被陆子明一把拽住。 陆子明耳鸣脑嗡,勉强定住神,“贤弟休要冲动,愚兄看陛下的意思,是让贤弟你立刻启程前往颍川,寻沈恪求助力,否则以如今我们的实力,如何与崔九抗衡。” “再者外头都是麒麟军,稍露端倪,恐未捷身死。” “沈恪与崔九有杀身之仇,此番必不会坐视不理,贤弟听陛下的旨意,快去快回。” 肖明冲头脑一清,稳住心神道,“兄长言之有理,明冲这便启程南下颍川,三日后定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哦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3章 、想做大成皇后么 崔漾到寝宫时,两位医师还侯在外面,“陛下不肯脱衣治伤,只得先撒了些止血的疮药,将军劝一劝罢。” 崔漾应了一声,“先下去罢。” “微臣告退。” 侯在一旁的侍卫,婢子侍从也悉数退下,殿中只剩下一立一坐的两人。 司马庚平了平呼吸,问,“陆成在何处?” 十日前,他下诏封麒麟将军为兖州刺史,入京平叛不假,但早已暗中指派陆成,调派十万大军,于高陵设俘,只待司马昌与麒麟兵对上,二虎相斗后,再行伏击,消灭两支叛军。 大成兵乱数十年,诸侯割据,司马氏居天下之中,手中却没什么良将兵马。 北有洛麒麟,东有荆楚吴王,在西鲁王虎视眈眈,滨海萧寒拥兵自重. 人人兵强马壮,哪一个,也不是朝廷能抗衡的。 他手中纵是凑了十万人,却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加上禁军侍卫,羽林卫,也绝不是鲁王的对手,更不要说麒麟军。 唯有两军消耗争战,大成方才有一线生机。 但陆成没回来,如今朝廷十万大军,外加司马昌近十万众俘军,尽数归麒麟将军之手。 “陆成在何处?” 崔漾摆袖坐下来,摸了把趴在身侧的小猫,“死了,他对你倒是十分忠义,战死前万箭穿心,面北而立,到死也没倒下。” 陆成、陆桓、江乐生、吕金、石中豪…… “咳——” 司马庚偏头,一口血洒落,落在新铺的地毯上,仿佛红梅落雪,气息久久不能平歇。 崔漾探手,手指搭到他的左脉上,司马庚右手手筋被挑,自然是看不成的。 那左手骨相玉质,握着一管玉笛,崔漾靠近时,那腕间玉笛迅速往上翻转,直攻崔漾神藏大穴,攻势凌厉,掌中带风。 崔漾回防,右臂挡住玉笛,左手手指却快速翻转于胸前,指缝钳住六根牛毫针,将六枚牛毫针甩到了地上,又听咔嚓一声轻响,那玉笛另外一端竟还有暗器。 崔漾收得晚,那牛毛针浅浅没入司马庚衣衫,刺入皮肤前到底是被她接住了。 崔漾甩手扔了,眸光凝寒,掌心握住那手腕用力,分筋错骨,左臂衣袖里滑出匕首,她下手力道精准,司马庚经脉未断,但只要稍用力,便血流不止,最终血尽而亡。 司马庚浑身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被汗水浸透,咳嗽得剧烈。 玉笛滚落在地,那管中毒液流到地毯上,却也稀奇,只有一半烧出了焦黑。 再看先前甩出的牛毫针,一样都落进花盆中,一盆睡海棠霎时枯萎,另一汪睡荷还好好的,只惊到了一尾游鱼,翻着肚皮飘到花叶底下,过一熄水波平静,又游出来了。 崔漾是不得不抚掌了,此番若非是她,换一个人,都得被烧成一具黑尸。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节 便是没死,帝王驾崩,后来居上的,为表仁义,看他绝了呼吸,也必不会毁坏尸体,他死遁出宫,到天下大乱时,卷土重来,那真是平地一声惊雷起了。 可惜。 司马庚遇上的,是她崔漾。 如今,也只好乖乖任人宰割了。 崔漾面具下神色淡淡,“倒是小瞧了你。” 旋即一摆手,“明轩。” 门外进来一官服男子,准备笔墨纸砚。 明黄的绢布在案几上铺陈开,没有一丝褶皱。 崔漾踱步至他面前,缓缓开口,“写吧,禅让诏书,这天下,也该我来坐一坐了。” 两人也算旧识了,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华庭之变以前,司马庚是白痴疯傻的皇帝,崔漾是猫憎狗嫌的崔家阿九,她不耐应酬,躲着兄长们到处乱玩时,偶尔也看司马庚蹲在树前数蚂蚁。 有时一看一下午,嫌蹲得腿麻,走时还要命令一句:白痴,你明日去四方亭数蚂蚁。 司马庚是‘白痴’,‘听不懂’命令,自然不会搭理她。 后头这个白痴竟是被推上了帝位,成了大成史书上不得不提的白痴皇帝,当时不觉如何,多年后却觉草蛇灰线。 司马庚虽然‘白痴’,但毕竟是个皇帝,名誉上什么事都需他点头,因为是白痴,臣子们有事都愿意来问问他,因为此举非但名声好,还能哄骗皇帝,看一看白痴皇帝被耍得团团转的可笑模样。 偏生就是这个白痴皇帝,弄得崔、王两家宿怨越深,父亲嫌王行挡道,王行嫌父亲碍眼,两看相厌。 到华庭之变,崔府上下满门尽屠,父亲和八位哥哥死于非命,华庭殿血染长阶。 那时司马庚收买了崔府的老管家崔石,同时佯做帮她逃出皇宫,由着这点恩情,从她手中拿走了崔家军铜符,接手了收到消息从漠北奔回来的崔家军。 转头再把她的藏身之处卖给沈家,一则借刀杀人,她一死,崔家军没了原主人,为他司马庚所用顺理成章,二则卖沈恪一个好。 王行怀疑司马庚与沈家沆瀣一气,想动他,从此也要多掂量三分。 士族夹缝中,这个白痴皇帝非但保住了性命,还真正坐上了龙椅。 羽翼渐丰后,他甚至打着为崔家平反的名号,一石二鸟,赢得了崔家军死心塌地的忠心,也拿下了王行的人头。 说起来谁信呢,两个为官数十载、权倾朝野的权臣,被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白痴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真是可笑,可叹。 崔漾从司马庚身上学到了一种很好的品质,忍,忍到时机到的时候。 华庭之变是司马庚的时机。 如今鲁王之乱,是她崔漾的时机,为这一刻,谋划了十二年,也等了十二年。 崔漾唤两名宫女进来,伺候司马庚更衣,司马庚却不肯,伤口血流如注,也不肯脱下那身被鲜血染红的破烂衣衫。 崔漾似笑非笑问,“藏宝图在你身上?” 司马庚能动的左手挥开宫女,带动肩背上的血窟窿,浑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面色煞白,却依然无波无绪,仿佛没有痛觉,“洛将军大可搜搜看。” 崔漾懒得纠缠,折扇在案桌上点了点,“写吧,退位诏书。” 她掌下控制了力道,虽然分了筋,司马庚没有自戕的力道,但提笔写字还是可以的。 司马庚手垂在椅子两侧,身体往后靠近椅背里,阖上眼睑,闭目养神。 这诏书他不会写,纵然他不屑于司马这个姓氏,也绝不会求饶。 尤其是对崔漾求饶。 司马庚喉咙痒,咳嗽了好一会儿,待呼吸平顺时,便歪在了椅子里,眼睛闭着,脸色因失血,泛出苍冷的白色。 崔漾在殿中缓缓踱步,并不是很意外。 司马庚是不肯屈服的,司马氏这一代,六个兄弟,九个堂兄弟,共十五人里,除了三个是碰上王行心情不好要杀的,其余十二人,都在设法反抗王、崔二人,企图摆脱权臣的控制,虽然死了,骨头到底是直的。 崔漾唤了声阿熔。 殿外闪进一黑衣男子,全身包裹得严实,面容也用黑巾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俊采星驰。 崔漾吩咐道,“你去金銮殿,‘河清海晏’那块匾额后,把玉玺拿来。” 司马庚面色微变,陡然直起了身体,又缓缓靠了回去,垂眸,面色苍冷。 黑衣男子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拿着传国玉玺来,殿中几人皆是大喜,“主上如何得知。” “拟旨罢。” 崔漾第一次见司马庚时是五岁,司马庚六岁,在吃泥巴,她没见过人吃泥巴,跟一路,跟到一座还没有她家囹圄大,一眼能望到底的破院子前,看司马庚先爬到石块上,踩着脚把一块脏了的面饼藏到匾额后头,下来后才进院门,被里头的宦从打一顿,等那宦从骂骂咧咧走了,小白痴才又跑出来,把面饼拿下来,双手举着,摆到已故皇贵妃的牌位前。 司马家的子孙都会在正堂摆放至亲的牌位,这是从太/祖那一代便传下来的规矩,意思是阳间的亲眷摆一点吃的,身在阴间的族亲也不会饿着。 还没等崔漾走,那官宦折回来看见,非但抢了饼子,又是一阵毒打,这回小白痴不像之前,他和宦官拼命抢,结果自然是头破血流。 那时的崔漾五岁,从没见过有人会为一个饼子打得头破血流,以为只有白痴才这样,她生活总是无聊的,喜欢甩掉婢子到处乱跑乱窜,便带了许多的东西,放到匾额后,小白痴乐哈哈地夸赞那里有聚宝盆,拍手又蹦又跳。 她看得乐,后头懒得藏了,明目张胆拿东西塞上去,小白痴拍手叫好,口里喊聚宝盆变成仙女了。 “仙女好心有好报!仙女越变越美!” “今天又见到仙女了!仙女是庚庚见过最美的仙女!” 一夸夸了好些年,连词也未变过,她以为疯傻的白痴说的话必定真心真诚,每每都很高兴,非但拿吃的,有时他生病或是受伤,伤势病情很重,也拿药给他。 直到十二岁。 如今看来,她也不比王行他们高明多少。 大概类似街上看耍猴罢。 想着这猴真傻真好笑,岂料那猴心里也正想,这人真傻真好笑。 杨明轩拟定了旨意,崔漾看过,没什么异议,“便照这么办吧,发圣旨,令三百秩以上诸百官明日卯时金銮殿议政。” “是,主上。” 圣令送出皇宫,进宫探望皇帝的臣子听闻皇帝伤势严重,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回府了,毕竟皇帝当真伤得不轻,需要休息。 两名医师进来给司马庚看伤,见皇帝已经昏迷不醒,请了主上到外间说话。 到屏风外响起压低了的说话声,司马庚才缓缓睁开眼睛,稍稍能动的左手费力地探进中衣里,自囊袋里摸出半片绢丝。 透明的绢丝里封存着半朵凌霄花,绢丝不过幼童巴掌大,凌霄花冰蓝的颜色已经褪去,显出很旧的灰白。 司马庚垂眸一瞬,将绢丝卷成一团放入口中,嚼一嚼咽下肚,重新闭上眼睛。 自始至终,他没发出一点动静,呼吸心跳,都与睡着了无疑。 两名医师面带着忧色,张青行礼回禀,“陛下伤及肺腑,伤势太重,若非有内功深厚之人与他疏通淤堵的血脉,活不过一月。” 崔漾权衡着各方势力,“一个月尽够了,明轩,你找婢子来给他洗漱沐浴,他要不肯,硬剥了套上。” “是。” 里间却传来些轻微的碰撞声,崔漾闪身进去,见司马庚口中吐出大片鲜血,出手如电封住他身上各处大穴,拧眉拾起榻边瓷瓶,扔给张青,眸中落满霜寒,“原来你非但擅长装傻,装睡也是好手,何必着急死。” “是千机———” 剧毒,入口即溶,顷刻便要毙命,“陛下!快给他逼毒,迟了来不及了。” 崔漾掌心抵着他的后背,正要运功,微一顿,怒极反笑,“自救?置之死地而后生?” 千机毒多一丝他都不能活,要把毒素逼出来,真气游走各处经脉,自然是要疏通经络。 崔漾已经很久没动怒过了,“逼我出手救你?” 司马庚气若游丝,唇角都是鲜血,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朗笑出了声,“怎么,事到如今,落将军难道还能放任朕被毒死宫中,史书上记洛将军乱臣贼子一笔,遗臭万年不成?” 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一身血污,笑容却实在张狂,是那种天下能耐我如何的不屑与张狂,仿佛谁也没有他聪明,谁也没有他厉害,谁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可一世。 崔漾手痒。 “啪——” 崔漾挥袖一巴掌,拍在他侧脸上,司马庚被打得偏向一边,歪倒在床榻上,意识昏沉,一动也不动。 崔漾眸色冰寒,几年前查清楚是司马庚叫人给沈恪传的消息,也是司马庚收买崔石,用虎符接收了崔家军时,她就想这么做了。 当然,一巴掌似乎是太轻了些,无法洗刷两家仇怨。 殿中气氛凝结,杨明轩张青等人垂着头,并不敢多说话。 沈熔闪进来,一双露在外面的双眸灿若星辰,装满不赞同,“何必这样麻烦,谁阻挡你,我就杀了谁。” 崔漾不语,许半山知晓这蒙面护卫性情乖张,又同自家主上亲厚,担心主上失了耐心,走了司马昌老路,少不得要劝说两句。 “毒杀乃是下下策,一则怎么都瞒不了人,二来司马庚不失为明君,朝中忠于他的良臣干将死伤多,也还有不少,且他在百姓群臣、士林间也颇得拥戴,毒杀了他,名不正言不顺,替国无名,天下群起而攻之,平白多出许多麻烦事。” 说着不免朝主上望去,目光急切,千机之毒非同小可,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又见主上摆袖坐于榻旁,托起昏死的人,掌心运力,便俱都住了嘴,无声地退到外面等候了。 沈熔是一把刀,如指臂使,崔漾指哪里,他打哪里,一闪身,便又不见了。 清晨第一缕天光照进床帐,宦官婢女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更衣。 崔漾冷眼看着,司马庚这会儿倒不抗拒被人脱衣服了,一幅好皮囊显得安静平和。 崔漾也不深究,只淡声道,“去金銮殿。” 金銮殿十余年不曾翻修过,鎏金斑驳,朱红色暗淡,却越显肃穆大气,文武百官列于两侧,往常靠后的小官,离得远,纵是抬头,也难见天颜,今次却往前挪了六丈有余,殿中空荡荡的。 凡是在京的官员,比三百秩以上,都到齐了。 大成遭此劫难,官员们心情郁郁,连寻常的寒暄问好都省了。 见同僚红了眼眶,又有小官出言宽慰,“幸得麒麟将军,天降神兵,一箭射穿了司马老贼,叛军已平,大成定会走上正途的。” 他话音一落,就响起一声冷呵,是中大夫范阳,“只怕刚诛豺狼,又来虎豹,你不见城郊屯兵数十万,南营、北营、五城兵马司、羽林卫、郎官营如今都在麒麟军治下,自北阙入金銮殿,一路重兵把守,守卫森严,他洛麒麟,当真不是来篡国夺位的么?” 小官呆了一呆,如遭雷击,半响才稳住身形,“这……可麒麟军给城中百姓发了粮食,若是贫农,不管是住在城中还是郊外村乡,只要家里没粮,就能凭户籍领六日带壳新稻米,若是商户,也可花钱买粮或者以物换粮,价钱比六月前还要低一分,百姓们都说天佑大成,这才有麒麟将军这样的正义之师……” 他话音落,有人附和,更多人是嘲弄,浮沉宦海多年,落麒麟一手掌兵,一手掌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威慑有了,人心也有了。 “大成危矣……” 竟有一大儒,当场解印脱衣,诵着太/祖立疆渡水时作的高歌,悲怆而去,余下官员俱是戚戚然。 陆子明一夜未眠,眼底都是红血丝,上前欲拦老大人,又顿住,折身看向最前端的年轻丞相,“一夜过去,丞相可有良策?”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节 这是大成最年轻的丞相,八年前成名于鹿鸣书院,做得锦绣文章,亦有不世之材,与陛下一见如故,入朝为官后,平步青云,年不过二十又三,已位居丞相,总领百官,与皇帝关系一向亲厚,此年病重,皇帝出宫探望就有三次,可见信任重用。 “听宣罢。” 王铮袍角微动,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驾到——” 两位宦从扶着皇帝,坐到龙椅一旁,落麒麟立在另一侧,身旁跟着的橘黄大虎巡视阶下,官员们心惊胆骇,并不敢随意动弹。 秉笔宦托盘里端着传国玉玺,杨明轩宣读禅让诏书。 “朕在位十五载,叛臣司马昌刀兵逼国,幸赖先祖之灵,去危为安,然朕身伤神毁,油尽灯枯,将不久于人世,经纬乾坤,百王更兴,尧授舜,舜传禹,选贤任能,名垂千古,朕心慕神往,而今效仿尧舜,禅位洛阳相洛麒麟,此诏布告天下,以时施行。” 群臣哗然,听闻皇帝竟不久于人世,一时不知如何进退了。 众所周知,大成皇帝司马庚无后宫,亦无子嗣。 半响光禄大夫陆子明出列行礼,忧心忡忡,“陛下的身体……” 司马庚压住喉咙里欲咳嗽的痒意,温声道,“朕确实伤了身体,生死未知,但太/祖创下江山基业,文帝夙兴夜寐,靡有朝夕,朕继位以来,丝毫不敢懈怠,亦知国储关乎国本,早年便将七弟送往鹿鸣书院,托山长收容教养,今岁便立七弟司马辰为太子,来日继承大统,承千秋之志。” 他声音不急不徐,声线沉稳和缓,听来十分叫人信服,“洛将军虽为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有安定侯遗风,此番平叛有功,朕愿以皇后之位许之,天下承平,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何乐而不为。” 金銮殿上一片哗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留言,么么哒~ 第4章 、吾皇万岁万万岁 “什么!” “洛麒麟竟然是女子!” “什么——” “老夫不是做梦吧?” “安定侯?百年来大成只有一位安定侯,那就是已故的崔将军崔呈!” “女子?安定侯崔呈有两个妹子,都已经亡故了,灭门前,阖府上下只有崔九一个女子。” “什么意思,意思是她是崔家阿九?” “是谁?” “崔九?我没听错吧,她不是死了么?” “她不是死了吗?诈尸了!” “天啊,曲江天堑,侧壁光滑,数十丈的深阖,她竟然没死!” “不可能!不可能是她,你们没听过洛麒麟的威名么?” “是啊,洛麒麟南征北战,漠北第一霸主,怎么可能是女子!” “是啊,就昨日殿前那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就不是一个女子能拥有的。” “会不会是陛下认错了。” “可洛麒麟竟不反驳,杨明轩等人也一点不意外的样子。” “听声音,确实雌雄莫辨!” “还有身形,身为男子也过于纤细了。” 群臣哗然,金銮殿里一时都是惊呼声,询问声,连候在一旁的侍从、宫女、侍卫都失礼地朝崔漾看过去,无不瞪圆了眼睛。 臣子中间更是炸开了锅,闹哄哄喧腾鼎沸,光是岂有此理四字,崔漾就听到了不下十次。 大猫被吵得烦,没得命令又不妄动,只是不断龇牙,踱步,低声咆哮,怎奈洛麒麟乃一女子这件事,惊世骇俗,亘古未有,官员们胀红了脸,义愤填膺引经据典,一时竟是死在虎口下,也在所不惜了。 崔漾看向司马庚,心里是真想给他鼓掌的,竟是早早认出了她的身份,却不动声色,殿上这一击,若无防备,此番她便是靠兵威坐上皇位,也坐不了多久的。 庭前喧哗嘈杂,司马庚依旧神色淡淡,“崔漾,世人未必比你有才,未必比你有势,但你身为女子,已是原罪,天下男子口诛笔伐,你纵有麒麟军,能杀尽天下男子么,又有谁肯为你驱策,为你为官做宰?” “收手罢,崔漾。” 他语气平缓,话语中却没有丝毫嘲讽和不屑,只是笃定了她是痴心妄想,笃定了眼前的道路千难万难,她逆天而行,千夫所指,决计不会成功。 可惜越不可能,她崔漾越有兴趣,这江山,掌压四百洲,锦绣恢弘,别人要得,她崔漾也要得。 懵懵懂懂满门被灭,身死曲江的事,一次就够了。 站得足够高,命运才能握在自己手中。 崔漾也不问他是怎么认出她的,转而吩咐杨明轩,“去把人带上殿来罢。” 司马庚微微蹙眉。 堂下皆是指责声,中大夫范阳儒学大家,为人克己守礼,推崇正统,此时面色紫涨,显然是气急,“洛麒麟,你为女子,安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另有两名官员,也站出来,义愤填膺,竟是比被司马昌擒获砍杀时还要气愤。 “洛麒麟,你竟敢欺世盗名,有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还不快快从上面下来,休要玷污商议国家大政的金銮殿玉阶!” “身为女子,当贞静柔顺,上这金銮殿来,成何体统!” “陛下!此女自幼多有荒唐言行,万万不能立这般女子为后!” “臣等宁愿迎吴王入上京城,继承大统!” “祸事啊祸事!” “妖女祸国!大成休矣!” 呼天抢地间,后排一些的官员,竟是卷着袖子就要上来把她揪下去,另外有一武将,拔了身侧侍卫的刀,冲上殿来。 沈熔拔剑,崔漾低声呵止。 沈熔手臂一转压回长剑,挥掌将那武将拍得后退六七丈,摔在金銮殿门槛上。 那武将口中吐出鲜血,挣扎半响,依旧爬不起来,却到底留了一口气在。 殿中一时极静,众人这时才想起来,不管昔年崔家阿九如何荒唐如何纨绔,此时站在面前的是洛麒麟,数十万大军屯营郊外,皇城宫殿禁卫尽在对方手掌之中。 洛麒麟如今,是与萧寒齐名,雄踞一方的真霸主。 一柄长弓,昨日才将司马昌射死于箭下。 世家大族各府有府兵,却都散在京畿外州郡上,眼下绝无还手之力,便是那粘板上的鱼,我为鱼肉,人为刀殂。 昨日一场屠杀,鲜血渗进青砖碧瓦里,血腥味似乎还没散去,百官心有余悸,此时见猛虎雄踞,龇牙踱步,护卫殿前伤人,毫不留情,不由都胆寒心惊,一时噤了声。 可她毕竟是女子啊! 这毕竟是女子啊!登基为皇,江山天下交于一妇人之手,如何使得! 杨明轩领着两人绕过长廊,进了殿门,其中一人无发,手执盲杖,做盲僧打扮,另一人形容老态,脊背佝偻,面容虚白。 司马庚瞧清两人容貌,面色大变,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心绪翻涌纷乱,手指微微收紧,再扫一眼群臣里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司空解元白,以及他自来信任重用的丞相王铮,后背霎时出了一层薄汗,唇瓣干裂,“你伪造司马望舒的身份……亦或者,你当真是司马望舒?” 司马望舒乃文帝与嘉元皇后之女,出生时很受宠,却是早夭,嘉元皇后姓崔,是崔呈的四妹,崔呈位高权重,想要从禁宫中偷梁换柱,并非什么难事……如今又有侍奉文帝的老仆和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解元白佐证…… 崔漾见他额头凝出汗珠,面色渐如死灰,再不复先前清冷淡然,轻展折扇,似笑非笑道,“真如何,假又如何?你我都知道,这并不重要。” 司马庚心绪翻覆,自昨日便强撑的精神,一时竟被如数抽干了一般,跌落椅子里,颓然消沉片刻,旋即闭上了眼睛,平复呼吸。 堂下依旧吵吵嚷嚷,半天也不消停。 崔漾不悦,扫了眼下首第一列的司空解元白。 解元白心中叹息,知晓再僵持下去,必定血溅当场,这一朝朝臣,哪里经得起两轮屠杀。 解元白杵着拐杖走上前,扬声道,“崔将军虽为女子,却是文帝之女安乐公主,正该继承大统,中兴我大成!” 这一言,仿佛雷霆万钧,劈得众人耳聋发聩。 陆子明失声喊了声老司空,却在看向那苍发老者时,怔然待在了原地。 他虽只年过三十,但记忆却很好,少时也常常入宫,与皇子相伴,认得出这是侍奉文帝的老宦仆高志,文帝驾崩后,高志青灯残影守墓徐陵,至如今已有三十余年。 无人会质疑高志对文帝的衷心。 殿中不少人都认出来了,尤其上了年纪的老臣,一时惊声失语,再看那盲僧,神态详和,又聋又哑,腿脚不便,便是还俗,也做不得皇帝了。 司空解元白,在文帝一朝时便颇受倚重,为人刚直清正,太尉王行篡权乱政时,解元白当庭斥责王行,差点死在王行长剑下,族中子弟也俱是清官。 在朝为官的,哪怕是个贪官,见了解元白,也要问解老一声好,他的话如果不可信,天下便无人可信了。 没有理由,此二人,也不是能受威逼利诱之人。 陆子明见众人被威慑,心道不好,出列摆袖,抬手指着洛麒麟厉声呵斥,“洛麒麟,你既然是文帝之女,身为安乐公主,更不应该犯上作乱,崔氏一族几代忠烈,若你父兄知晓你今日所为,只怕九泉之下,英灵难安!” “自古女子不当政,此举实在荒唐!” “是啊,体统何在?” 他掷地有声,群臣小声附和,怨愤之情像一股压抑的暗流,激得大虎躁动不安。 中大夫范阳见诸臣连声讨都不敢大声,一想往后便要臣服于一女子,霎时浑身的血液往上涌,“洛麒麟!你乱法犯禁,天理不容!” 他口里喊着,整个人冲向大殿一侧的朱红廊柱,两侧禁军不及反应,沈熔出剑想拦,崔漾折扇一挡,只听‘砰’地一声巨响,范阳脑袋撞到廊住上,血溅当场,倒下时,已是绝了呼吸。 “范大人——” “快唤太医——” 自有麒麟军入殿来收尸,殿中呼声乱成一团,悲愤之情更甚。 崔漾不耐,声音灌了内劲,震得人耳膜发麻。 “我是身为女子,但可惜,你们手里无兵无粮无人,若非我入城解困,城中必定易子析骸,你们迟早活活饿死,我崔漾把话放在这儿,愿意留下便留下,不愿意,麒麟军帮你们打包行李家私,‘请’你们全家出京城,是要另起山头也好,投靠英明圣主也好,随你们的意,我崔漾对司马家列祖列宗起誓,绝不伤你们性命,想走的,解了印章,脱了官服,这便请罢。” 意思就是,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滚蛋,再多言,刀子虎口伺候。 范阳就这样死了,但明显,似洛麒麟这等离经叛道之人,如何会受钳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怕她心里还巴不得反对她的人都撞死在这金銮殿上。 群臣相顾而看,憋得面色紫涨通红,却是僵站着,无一人肯离去。 左侧解元白叹气,出列躬身,右侧丞相王铮亦出列,二人一道恭请圣安。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节 司马庚面色苍白如纸,此时缓缓睁开眼,朝陆子明几人微微颔首。 事已至此,再多争执也无益处,陆子明等人压下心中悲怆,随于丞相身后,与百官一道,恭请圣安。 崔漾掌中折扇重摇了几下,语带不悦,“拜见新帝,当三呼万岁,以后见朝,都如此罢。” 解元白叹息摇头,众人一口气哽在胸口,武力淫威之下,又反抗不得,随在丞相身后,声音因带着羞耻怨愤不甘,种种情绪焦灼,倒显得响亮又有力气。 “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鸟盘飞,气势威宏,万万人之上,崔漾哈哈大笑,心情极其舒悦,“众爱卿,都平身罢。” 那笑声如斯畅快,端的意气风发,众臣如丧考妣,端的愁云惨淡。 陆子明硬生生憋出了一口血,他是绝对不会屈服的,到礼毕,便出列躬身请问,“启禀陛下,小臣陆子明有一事相求。” “起来说。” 崔漾摆袖,在龙椅上坐下来,那大虎踱步到她膝前,大脑袋搭去她膝盖上,群臣便见那妖帝随手挠了挠大虎的颈部,那虎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言行举止如此不拘,与前帝完全不同,群臣见了,心中不由又是一哽,文帝至圣至明,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女儿来! 陆子明又拜了一礼,他陆氏一门,几代忠烈,他陆子明继承父亲遗志,是绝对不会向妖女屈服的,“可否请陛下摘除面具,臣等得见天颜,以免日后冲撞了陛下。” 群臣这才想起,讨论半天,这洛麒麟一直带着獠牙面具,传闻麒麟将军面容狰狞,定是容貌有损毁,粗鄙陋颜,方才不敢示众于人。 自来面貌有损,身有残疾着不能为储为君! “是啊,既然是安乐公主,想来和文帝,嘉元皇后该是有几分相似的。” 众臣子不由都往殿上看去,目光灼灼,心中不免思忖,定是丑到惨绝人寰,才要带这面具了,丑吧!越丑越好,丑到像那鬼态獠牙面具一般,才是天道之公,才是上苍有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花花不吃肉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5章 、把他送回朝露殿 天光穿过镂空的雕龙窗棱,落在青案边荆山美玉上,清冽幽冷,司马庚微阖着眼睑,听臣子们请崔漾摘了面具,也未有波动。 陆子明好道术,约莫是想看崔九面相,但崔九有无帝王之相,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事在人为,他只信自己,不信命。 因着金銮殿开阔,离得远,许多臣子怕看不清,便请了旨意往前几步,站到阶前,后头没上前的,仗着前头站满人,离玉阶远,便压着声音喁语。 “自来仪表有损者不能出仕做官,更不要说做君王了。” “肯定是有不妥的地方,否则为什么要带面具……” “怎么还不摘面具,总不会是貌丑,不敢摘罢。” “唉,本不该非议女子容貌,但算一算她寿二十又六,对女子来说,这般年纪,便似夕照秋荷,徐娘半老也,再加上容貌损毁,我大成君王若如此,将来它国来使,必不如先前一般,人人夸赞我大成人灵地杰了。” 杨明轩、于节几人侧身立着,对视一眼,均在心里摇摇头。 崔漾内功已至臻境,耳力较旁人好上些许,听得好笑,假设她能活一百岁,二十六也不过走了三分之一,如何便是夕照秋荷了。 群臣灼灼的目光几乎要把面具烧出洞来。 崔漾带面具,本是不欲成事前被故人认出,事到如今,带与不带倒也没什么关碍了。 崔漾手指握住鬼面边缘,掌心内力震碎了脑后的绳结。 面具缓缓取下那一刻,金銮殿静得针落可闻。 时光仿佛凝固,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陆子明心神巨震,回想昨夜斗数星辰,险险才压住即将脱口而出的不可能三字。 难道此女当真能把大成的天翻过来! 陆子明身体晃了晃,心焦油煎,不过几熄时间,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站立不安,又不敢请命退下,兀自垂头在心中反复推演,连金銮殿里的异常也未发觉。 崔漾等了一会儿,折扇摇得越来越重,见阿容也在出神,眉间带起不悦,“阿容。” 沈熔回神,他是不会惹阿九不高兴的,当即闪身出去。 小猫察觉到主人不悦,站起来,踱步到阶前,龇牙咆哮一声。 虎啸声震,穿透云霄,群臣如梦初醒,回过神后几乎全都紫涨了脸色。 先前卷着袖子要把新帝揪下去的绯袍小官员,神魂归了西天,被旁边的同僚轻轻推了一把,直挺挺差点栽倒,慌乱地要站好,不知踩到谁的衣角,到底还是摔在了毯子上,爬起来面红耳赤地垂着头,一瞬过后忍不住抬头来看,嘴巴张了又关,关了又张,始终没有憋出一个字。 殿上之人面容精致,五官钟灵神秀,静湖雾眉下一双凤目眸含笑意,手执折扇,立于金銮殿上,从容自如,仿佛瑶池仙宫难留的谪仙子,潇洒风流,至尊至贵,殿前生辉。 霓为衣兮风为马,看一看,便觉千山万壑间清风吹过,神清骨秀,松林枝头冷月高悬,静湖黛光,致美,却又大气清正,让人久久不能回凡尘。 瀑布水帘叠云锦,烟霞紫雾朝东升。 天潢贵胄,龙血凤髓,从此无人再敢着青衣。 司马庚垂眸,旋即看向殿外山峦叠翠,殿宇绵延。 虎啸声惊醒梦中人,分列金銮殿两侧听宣的虎贲卫士慌忙垂下头去,避让龙颜,心中却压不住的莫名激动,这就是他们追随的麒麟将军,哪怕是女子,也带领他们南征北战,金戈铁马,阵前杀敌,绝不比男子差! 宦从心境胆颤地将滚落的国玺捧回来放好。 摔落国玺本是犯了大罪,但群臣像是被雷劈过的奄白菜,这时脑袋都是木的,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思绪散乱,想管什么,也暂时失去了心力。 这样的容貌气度,要说不是龙楼凤阁,实在也牵强,原本洛麒麟进殿时便有金质玉相,只是那鬼态面具叫人不能直视,让人心存侥幸罢了。 殿中都是怅然的叹息声。 陆子明已过去了那一阵惊涛骇浪,很能理解这种怅然,传闻麒麟将军与军士同吃同住,穷时米粮让给将士吃,自己啃树皮,江水里泡过,荒郊野外露宿过,沙漠里设伏时,曾三天三夜不进米水。 仿佛大浪淘沙,凤凰涅槃,过去的艰辛完全没有将其击倒,反而留下了一种扶危定倾,达观从容的气度,叫她以女子之身立于这金銮殿之上,也隐隐叫人信服。 十四岁时的崔家阿九,与洛神公子沈恪立在一处,已毫不逊色,如今风姿,又有何人能及。 陆子明不由看向阶上的陛下,他不知当年洛神公子将那一朵凌霄花扔于阶下,弃之如敝履,是否后悔过。 也不知陛下借华庭之变,手掌皇权,是否后悔过。 任凭他如何推演,如何不敢置信,这颗破军而来的紫微星垣都已经有了微光。 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哪怕势微,周遭云雾重重,微光乍亮乍暗,若有似无,但确实是紫微星无疑。 若这颗帝王星破障而出,这江山天下,难道当真由女子主掌么? 可能么? 陆子明在心中摇头,那星势仿佛风中烛火,海里孤舟,随时都有堙灭的可能,注定了只是昙花一现。 阿容取了一幅面具,照旧是青面獠牙。 眼见新帝重新带上,殿中有怅然喟叹的,但更多的是松口气,带上吧,面具还是带上吧。 看着这样的身姿容貌,没有鬼面面具,实在无法思考说话。 崔漾收了掌中折扇,吩咐道,“丞相府总领宗正太常,选定吉日,督办禅让大典,自明日起恢复朝议,诸卿各司其职,政务奏疏直接送至宫中,朝中缺空多,比百秩以上官员,皆可上疏推举一人,需得品德贤良端正,都去找吧,散朝。” 诸臣勉强提着精神谢恩告退,只是走时不是焉头耷脑,便是神情各异,崔漾知晓硬仗才刚刚开始,也不着急,只吩咐杨明轩,“传令太常寺,给范阳范大夫用最好的棺椁,上最好的祭品,封虚衔仁义侯,徐陵山脚下找一块风水宝地,风光大葬了他。” 杨明轩领命。 郭鹏困惑,上前行礼,压低声音问,“陛下为何不将司马庚非哀帝司马节之子的消息公布出去,那些臣官知道他不是司马氏血脉,也就不会造反了。” 这件事几个心腹是知晓的,杨明轩四下看看,让他慎言,“事关朝政,不能一概而论。” 很多话杨明轩也不好明讲。 一则废帝皇族血脉的身份一剥落,在普世人眼里,司马氏绝种,十三州郡必定遍地开花,割据诸侯个个趁机自立为王为帝。 二则司马庚结束了大成数十年乱政,十二年里大成短暂中兴,司马庚做皇帝,靠的不是司马这一个姓氏,而是他的治国之能,爱民之心,连他与郭鹏这些人都不得不佩服敬重司马庚,更勿论其他。 不管是死忠司马庚的,还是中庸观望的,都只会更在意主上是女子这件事,毕竟颠覆伦常,委实惊世骇俗。 但心里话总不好同陛下讲,哪怕他是真心追随敬重女帝陛下。 杨明轩含含混混,只叮嘱郭鹏勿要走漏风声。 这位臣子有副九曲回廊一般的玲珑心肠,一句话得自一百个窟窿眼里绕过才会出口,崔漾好笑道,“有什么话直说便可,无缘无故我总归不会砍了你的头。” 杨明轩脸微红,拱了拱手,与郭鹏一道行礼告退。 侍从禀告光禄大夫陆子明求见,崔漾叫他进来,她敬重陆桓学识气魄,对待陆子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听他讲完一通天象大势,说她这颗乱星势力微弱,无法撼动大成的根基,必不能成事,也并不动怒。 陆子明是据实相告,绝无半点隐瞒,“洛将军若为皇后,必定名垂青史,是为天下第一贤后,将军又何必做乱臣贼子。” 崔漾被逗笑了,问道,“听闻当初陆先生隐居终南山下,是无意间见到司马庚,相其面,才入朝为官的,怎么,当初未曾占卜到此帝王有今日一劫么?” “顺势而为是命,还是逆水行舟是命,只怕先生也难断定。” 陆子明语塞,崔漾收了笑,淡声道,“并非辱没先生学识学术,只是谋事在人,我崔漾若是信命,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 陆子明再次语塞,洛麒麟从一个不学无术挥金如土的纨绔走到漠北霸主,如今走到龙椅上,已能人所不及,且她女子身份揭露后,杨明轩、秦牧等人并无诧异,留京的十万麒麟军亲信也十分安平,手腕能力可见一斑。 陆子明半响方才拜道,“下臣并非危言耸听。” 崔漾又问,“敢问先生,来月何日是吉。” 挑选吉日不归陆子明管,但他堪舆的本领在朝野里很有威望,太常宗正选定吉日,通常也会报送他相商核定,陆子明回禀,“十日后,可开疆立朝。” 崔漾便道,“十日后先生再算也不迟。” 她语气平静,却自有泰山磐石、扶危定倾的气度在,陆子明心震,他当真是因为星火微弱,还是因为对方是女子,心存偏见,才不肯接受帝星临世的天命么? 想通此节,陆子明脸色涨红,且他本是提头来谏,不料对方达观从容,并不与他计较,两相比较,心胸气量高下立见。 陆子明静默半响,心下不免惭愧,自省道心,旋即躬身行礼,告罪退下了。 都是能预料到的场景,没什么好意外的,崔漾领着大猫去休息,出殿门却见司马庚立于阶前,禁卫候在两侧,见了她便过来行礼问安。 阶前的人身上伤口似是因为行走开裂,大小十几处血迹渗透晕染一袭玄青襕衫锦衣,似天青池里坠入丹砂石,朱红一沉再沉,沿着袖袍滴落地上,面容却十分平和,染血的衣衫与那清冷的黑眸相映,虽苍冷,渊深冰薄,但已经恢复了冷静自持。 能装疯卖傻蛰伏六年之久,想这样便打断司马庚脊梁骨是不可能的。 此人也许会一时灰败,但不绝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叫他萌生死志是不可能的。 崔漾淡声问,“怎么,有遗言交代?” 司马庚面容清淡宁和,“你用什么条件,威逼了王铮。”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节 十三岁那年,他偶然救下司马辰,深知大成乱政十余年,诸侯不除,叛军不定,再多皇储最终都只能成为他人掌中傀儡玩物,当时他将司马辰伪装成宦官藏至宫中,十七岁得了些喘息的机会,设法将司马辰送出了宫,交于鹿鸣书院山长匿名教养。 一旦他出事,辅政大臣便会迎回司马辰,皇族血脉不绝,天下便不至于大乱。 这件事,一直都是他避开耳目亲力亲为,若说谁最有可能知晓,那便是王铮了。 崔漾笑了笑,“不是威逼,他也没有叛变,而是从一开始,王铮便是我的人,很意外么,当初你和沈恪未打捞到我的尸体,便该想到终有这一日的。” 司马庚胸膛起伏,又渐趋平静,“关中五年大旱,这几年虽然免除了税课,但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两月前我已预备了一批粮食,准备送去铜川,你找宴和光,最迟要在小雪前将粮食送到,否则百姓无法过冬,津水的工事已近尾声,不能停,加紧完工,来年春耕灌溉两岸千余倾,可解关中之危。” 崔漾拦住拔剑要说话的沈熔,叫蓝开去传宴和光,于节,宣室议政,又吩咐元呺,“把他送回朝露殿,十日内别让他死了。” 崔漾领着大猫去用膳,沈熔还是很生气,“用得着他教做皇帝么!弄得我们像反派一样!” 身后噗嗤一声笑,是郭鹏和几个侍卫,崔漾看了一眼沈熔,略有些不悦,“你这样想,也不需要说出来。” 沈熔睁大了眼睛,他面巾外一双眼睛俊采星驰,懵懂清澈,此时充满困惑。 郭鹏几人哈哈笑出了声。 崔漾知道他生性单纯,便也不同他解释,只叫传些点心来,随意对付了先去宣殿处理政务,皇位只有一个,谁来抢谁就是反派,但等她坐稳了这张龙椅,她便是正道。 天下事,她说了算。 坐稳,坐牢固,无人再能拿捏她的命运,才是她想要的。 那一人一虎闲庭信步而去,殿外日光耀眼,照在那一人身上,缀上一层淡淡的茸光,似真似幻,如今的崔漾,练得一手好箭术,用和沈恪一模一样的轩辕弓,雕翎箭。 司马庚转身,禁军上前,“王爷,请罢。” 是夜,陆子明已在观星台接连坐了四个时辰,越坐越是心惊,到院墙翻进一人,穿夜行衣带围帽,认出是肖明冲,才惊声问,“贤弟不是下颍川了么,怎么回来了,还做这副打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安玲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6章 、当真是睡着了么 宫中另外收拾了一处宫殿,名为中正楼,居皇城正中,原是当初司马节建来消遣的,只不过楼建好,他还不及享乐便死了。 后头司马庚掌权,宫中缩减用度,中正楼闭门封存,就再没打开过。 宫人们洒扫除尘,进进出出换着新用具,见了新帝停住行礼,无不战战兢兢。 少府丞杨元思随侍在侧,他是不怎么怕猛虎的,进去却被床侧案桌上的骷髅头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两步。 崔漾看见,示意他拿巾帕擦一擦骷髅头,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这是前太尉王行的脑袋,他头是不是长得很扁,镶在龙椅扶手上估计不错。” 杨元思战兢兢拿过巾帕,见新帝没有盯着他擦,这才会呼吸了,认真拂拭完,悄悄拜了拜,告个罪过,擦擦鬓角的汗珠,疾步跟过去行礼,“陛下看看可还缺什么?” 崔漾进去,点了好几处,“寝殿需得宽阔敞亮,南北两面换大开窗,绫绡竹纸云锦做各处窗纱,小檀木床榻,要足够大,楼台水榭重新翻修一遍,青玉案,暖玉枕,行观镇席,去库房看,有便拿来换上,没有去找。” 不是说麒麟将军剿匪时,猪窝草棚睡过,麻衣草鞋还达观笑谈么? 先前废帝不怎么用宫女,现在非但从各司各署提来许多宫女,还悉数都是貌美的,进了这中正楼,便觉繁华盛开,再加上这喜好奢靡的性子,大成的未来似乎十分堪忧…… 杨元思张了张嘴,擦了擦额上的汗,还是躬身劝诫,“陛下初初继位,还是节俭些好。” 崔漾踱步,指挥着宫人把多余的摆件撤出去,“过得不舒坦,不能享乐,还当皇帝做什么,指挥不动你,我费这么大力气抢来龙椅做什么。” 杨元思哑然,一时竟是找不出言语反驳,再一看脑门锃亮的‘前太尉’,只好闭紧嘴巴听令照办。 “启禀陛下,安平王不大好了。” 外头传来禀告声,崔漾蹙眉出去,“闹什么?” 安平王是司马庚现在的封号,不大好的意思就是快死了。 张青再拜一拜,苦笑,“安平王约莫是受了刺激,听卫兵说,看了一会儿舆图,吐血倒地,昏昏沉沉的,属下用药,也不大顶用了。” 崔漾推门进去,走至榻前,伸手探脉,眉间便落了寒霜,摆袖坐到榻边,手指搭住他的腕间。 真气运转七个小周天,已经尽够了。 崔漾收手,视线扫过床榻,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折身在朝露殿里踱步了一圈,回了床榻边,看从昏迷陷入沉睡的人,眉头紧蹙,“睡着了,那我亲你了。” 床榻上躺着的人呼吸依旧是一般规律,若是装睡,那不可否认是好定力,毕竟这厮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做了皇帝,十余年后宫还空无一人,对旁人的触碰,显然是厌恶到了极点。 但方才分明有一丝急促的呼吸声。 崔漾坐在榻前看了一会儿,到困意上来,才又打了个哈切起身出了房门。 一刻钟过去,殿外只余夏秋之夜的蝉叫虫鸣,司马庚缓缓睁开眼睛,抬手放下床帐,手指在右腰下方的榻上,按顺序轻点四下,他不轻不重咳嗽一声,掩盖咔嚓的轻响。 床头的木案开了一条缝隙,缓缓往下,露出仅够一人穿行的方口。 肖明冲憋红了脸,眼睛里充满愤怒,欲开口说话,又时刻牢记陛下教授的呼吸之法,硬生生将满腔愤懑咽了回去,到两人在地道中快步行了两刻钟,快要与前面的影卫汇合,这才压不住忿忿之情,“大成绝不能交到这样一个色中恶魔手里!她竟敢那般对陛下——” “勿要再提。” 司马庚咳嗽得剧烈,快步往前走,脚步些微凌乱。 “这色中淫/魔,竟是头一日,便欲与陛下欢情——” “别再说了!” 声音竟威严了许多,随后便压不住咳喘起来,肖明冲不敢再提。 前头影卫十二人迎过来行礼,“陛下。” 司马庚给了一身衣服,玉冠,一方玉印,低声吩咐了几句。 影一应声,留了四人听用,领着剩下的影卫悄无声息折转回去。 司马庚按下璧洞一处凹石,山墙移动,露出一条新的地道,进去后山墙合闭,与土墙融为一体,方才淡敛道,“方才朝露殿中,她已发现了端倪,只是怀疑我是装睡,试探我,并非当真非礼。” 若说真,只有坐在榻前支着脑袋看他那两刻是真,便如幼时,他佯装数蚂蚁,在心中默背偷听来的书,默写偷学的字,她蹲在一边,看他一看便是一清晨,一下午一般。 并没有什么色心,只是爱美,像看一幅画卷,巍峨高山,清涧瀑布,枝头梅花,池里睡荷,那些被她看过的王公贵子,恼羞成怒,多是恼火她搅动一池江水却不肯负责罢了。 肖明冲举着火把,更觉不可思议,呐呐道,“陛下您竟是替反贼开脱说话……” 司马庚蹙眉,“并非开脱,只是事实,休要再传谣议论。” 肖明冲又有另外的忧心,“她竟坐在榻前,看陛下看了足足一刻钟,莫不是……” 司马庚神情疏淡,“便是一截树桩,只要雕得好,她便能看上一整天,天性如此,不必理会,走罢。” 下地牢后他在脚踝缠上厚实的纱布,如此伤口裂开也不会留下血迹,便是以那猛虎的嗅觉,也追踪不到痕迹。 肖明冲连忙跟上,眼下逃命要紧,只要出地道,复起万不是问题。 崔漾回去也没睡,沐浴完后,便让人去谒者台取了近半年来司马庚批阅过的奏疏,分门别类,捡着军政要务一一翻看。 她一目十行,时间倒悉数花在了打开竹简、信封,奏章上,不一会儿便叫了宫女上前伺候。 两名宫女一左一右跪坐着,一人翻文书,一人翻竹简奏报,神情梦幻,废帝无需宫女伺候,她们并不知皇帝是否都是这般看奏疏,但也见过旁人看书,没有这样的,几乎只是卷轴刚打开,便要收起换下一卷。 略一走神,便跟不上进度。 奏章是这样看的么?她们甚至都没看清楚上面的字是多是少,有无朱批…… 被那双凤目一扫,宫女慌忙收住心神,不敢再想,专心拆装着文书信件。 云锦抱着锦被进来,抬头便呆住了。 只见新帝一身白丝宽袍轻薄,尚未束发,垂落的发丝滴下些微水珠,唇红潋滟,却又神清骨秀,此时正屈膝坐于案前,未着鞋袜,那手足带着玉色,又似吸了月华,剔透到了极致,两名宫女半坐在旁侧,用巾帕给她发丝吸去潮意。 剩下两名,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翻着文书竹简。 四名宫女生得姣好,簇拥着正中一人,有一种繁花攒簇的富丽堂皇,穷奢慵懒到了极致,叫人心跳砰砰地面红耳赤,不敢多看,又忍不住想看。 “陛下,右中郎将求见。” 外头传来禀告声,云锦倏地回神,霎时通红了脸,急匆匆避让到一旁,看其他几个宫女也是神魂颠倒,才轻碰了下脸,不是她太不争气,实在对方生得太美,分明气质清正,却也能勾魂夺魄。 元呺急匆匆来报,“果真如陛下所料,四名影卫带着废帝逃走了。” “值房守令谒者、宦从、尚食监看管器物、瓜果的工丞宫女共六人,太医署何太潘,内者令、御府令下三人,圆阙、璧门两处公车司马下四名卫士丞协助出逃,这些人已经暗中控制住了,现在废帝已出安义坊,军司马赵盾、右署中丞林迁接应。” 元呺呈上名录,崔漾随手翻看了,叫他拿了节符,“继续盯着,一,他手底下尚存不少影卫,落脚的窝点还没找到,最好放过一两个活口,顺藤摸瓜,将人一网打尽,二,林府赵府罪犯加以甄别,有作奸犯科者,就地格杀,罪名,挟持安平王。” “事情做得隐蔽些,不要闹太大,安静把人抓回来。” 元呺应声称是,调派禁卫,羽林卫,大步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nina宝宝,园园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7章 、冒天下之大不韪 赵府。 三百禁卫、两百虎贲将赵府团团围住。 赵盾任职军司马,手里虽无兵,府里却能养一百列阵家将。 漆蓝狮环大门一开,家将手持兵刀堵在门口,神情凶狠。 军司马赵盾身着铠甲,手指长戟跨步出来,厉声呵问,“便是要拿人,也要有罪名,别说禅位大典未至,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她司马望舒当真做皇帝,便能置大成律法于不顾,胡作非为不成?” 元呺出示符节调令,“罪名,挟持安平王,按律抄家灭族,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令旗一下,弓箭手上前,不过须臾,一百家将悉数倒在地上。 赵盾怒目圆瞪,睚眦欲裂,元呺见其眼底慌乱勉强分明外强中干,冷笑一声,“押下牢狱,朱勇,你配合虎贲军守好外府,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过,其余人,跟我进去。” 赵盾被摘了头盔战甲,露出灰白发束,软在地上,“司马小儿害我!林迁误我!” 他语中愤恨,咬牙切齿,似乎欲抽筋扒皮啖肉噬股,完全没有忠贞臣子的模样。 元呺脚步微顿,见赵盾连续咒骂废帝,心中越发狐疑,到两个时辰后,三百禁军搜遍整个赵府,找不出废帝,寒意顿时从脚底冒起。 “再搜,一寸一寸检查,地窖密室,都仔细查过。” “是!” “报将军,东府没有!”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节 “报,西府没有!” 郭鹏早便派申兴、孔路二人带人奔袭往林府,见青天白日元呺打起了寒颤,牙齿咯吱咯吱响,不由也变了脸,“不会逃走了吧,我让人在两名影卫身上撒了追踪粉,让猎犬帮忙,一定还能追查到,从进去到我们围住赵府,前后不到一刻钟,肯定跑不出上京城!” 元呺面上都是霜气。 “报!地窖里发现六具尸体,四具是赵家家臣,两具应是林府的。” “报将军,密室里发现大量金银财物——” 负责搜查的禁卫已被晃花了眼,震惊到结巴,原来在漠北也抄过贪官污吏,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赵大人的。 林西语气激动,“将军去看看罢,好多金银珠宝,还有成箱成箱的金子,地底下还有许多的屯粮。” “全都搬出来,清点上缴。” 赵家宽敞的外堂几乎堆不下,满目珠光宝气,还在不断继续往外搬。 元呺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如坠冰窖。 郭鹏气急,要带赵盾以及他的亲信回去审问,“让章戍审问他,我不信连章戍都敲不开他的嘴。” 元呺冷静下来,依旧齿寒,“没用,从一开始我们就被误导了,这只是个障眼法,‘金子’不是从赵府走的。” 自宫里一路追踪到这里,他们盯得很紧,中途没有掉包的可能,最有可能是在朝露殿,一开始,他们就追错了方向。 元呺心里愤怒,禅位大典在即,他若抓不到废帝,坏了陛下大事,功败垂成,他是万死也难辞,死一万次也不够谢罪。 郭鹏怒发冲冠,一脚踹翻了廊柱!该死的! 元呺大步跨出赵府,翻身上马,“朱勇,继续追那两名影卫,窦田,你拿光禄寺调令,去查四方城门,徐术,守着这里,等候圣令,其余人随我速速回宫。” 朝露殿外三百禁卫悉数跪在地上请罪。 元呺脸色灰败,垂首听候发落。 “这一招声东击西玩得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崔漾气笑了,笑罢眼底彻底没了笑意,“过先记下,日后再罚,先起来,把这朝露殿拆了。”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朝露殿被夷为平地,龙床床头竟是直接与地连在一起的,辗转连通朝露殿斜下的屋顶侧壁,才接通地道,地道的尽头是一处荒废的暴室,也有一些痕迹,崔漾一看便知是障眼法。 崔漾踱步沉吟,“整个皇宫都搜过么。” 元呺脸色很差,朝露殿他负责搜查,不下十遍,已填补了一条地道,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如果不拆殿,床头打开也只当是暗格,根本看不出有地道入口。 章戍生得肃杀,做审讯做久了,身上也似乎沾染了血腥气,“赵盾交代了,原定计划确实是在赵府落脚,由赵府家将护送出城,但昨夜入赵府的‘废帝’,是影一假扮,废帝逃往何处,连他们也不知……” “……赵盾林迁二人贪污军饷,用发霉的陈旧粮替换好米,又倒卖军械,才导致李年在严北战线失利,想来安平王刚查到不久,没来得及处理。” 好哇,非但是暗度陈仓,还借刀杀人。 严北战线失利,李年战死,大成防线有了缺口,司马昌才有机可趁,攻入上京城。 可以说,这是司马庚王朝覆灭的一个契机,现在司马庚祸水东引,非但借此二人做掩避,还借她手剔除这两只蛀虫。 崔漾气笑了,不用看便能想象他那副平和疏淡却暗藏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 崔漾眼底泛出寒意,“取皇宫舆图来。” 熟悉的近臣知晓陛下这是生气了,都不由屏息,不敢多说话。 整个皇城图铺在案桌上,哪里是哪里一目了然。 崔漾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太液池上,吩咐元呺道,“你带一批人,直接查护城河,尤其东西两港,渔人,行商,丧殡要严查,看样子影卫的武功都不俗,你带沈熔和洛扶风,以备不时之需。” 元呺存了将功折罪的念头,一刻也不敢耽误,点了擅追踪的卫士,立即领兵出宫。 东西南北,四城门封禁,卫戍严查来往行商走客,皇城羽林卫,五城兵马司抽调精锐部队,自护城河起,挨家挨户搜检商肆酒楼,南、北两营分弘农道和南阳道,追往颍川。 禁军戒备森严,肖明冲一路都紧绷着心神,好在陛下似乎很擅长隐匿行迹,出水后他们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在渔船底的储舱里待了两日,果然这些西北来的旱路士兵,不知道渔民为了少交渔税,会在船舱底多加储藏暗舱,前后两拨人搜查了四遍,也没有发现端倪。 五城兵马司前脚刚走,影卫劫持了两名卫戍,他二人换上卫戍的装扮,混进五城兵马司折转上京城。 肖明冲脑子一直是懵的,提心吊胆生怕被认出,到僻静的地方便小声建议,“公子,不如我们回渔船,等风声过了再走,这样安全些,也能顺便养一养伤势……” 司马庚抬手轻压,目光扫过街道,“我观元呺此人疑心甚重,做一件事少则检查三遍,禁军追出城外二十里,寻不见我们踪迹,他必定折返渔村重新筛查。” 且他与崔九,没有风声过去一说,有了华庭之变的经验,这回崔九必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亲眼看见他死透了才安心。 肖明冲着急,“那我们怎么办?这样密集的搜查……” 司马庚静声吩咐,“你安心往前走不必慌张,皇城卫戍各司刚刚被麒麟军收编,旧部新人,没人认得全,这里面以五城兵马司纪律最松散,我们混在里面进城,此时城中已被搜查过,进城反而安全。” 肖明冲定住神,跟着陛下进城,拐角一转便脱离了队伍,半道看见一队麒麟军自城外疾驰而来,打头的正是凌晨在渔村搜检的逆贼,捂在盔甲里的后背几乎被汗浸透,他也不敢擦,搜检的队伍几乎没有间歇,每次时机都要卡得很准,才安全走到现在,容不得一丝差错。 “站住,你们是哪个营的——” 肖明冲僵硬地站住,额头上直冒冷汗,只想着这粗声士兵一发难,他就猛力撞过去,让陛下逃脱。 司马庚回身,见是个校尉,行了军中武礼,先一步把腰间的腰牌摘下来递过去,“六营,方勇,刘一。” 那高壮士兵扫了他半脸络腮胡上俊挺的鼻梁和出色的眼睛一眼,瞧见他后背驼起的鼓包,打消了疑虑,转而看向后面那个士兵,“你是刘一?家在哪儿,入伍多久了?” 肖明冲心里打鼓,但幸亏陛下先交代过,“家住上京城郊罗家村,原本在私塾里教书,前两日司马昌路过安县抓壮丁,家里人遭了难,只剩了小的一个,被编入五城兵马司六营了。” 校尉摆摆手,“回去叫你的上官好好操练你一番,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能干什么,走吧。” 肖明冲连连说是,转入长安街后腿软站不住,被陛下扶住,发现自己脖颈和脸上抹的泥灰被汗水冲掉了一些,顾不上羞愧,忙抓了泥灰抹匀称,穿街入巷,潜入一家酒肆,与影卫汇合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肖明冲扮成婢女随在公子身侧,半个时辰里看自家马车‘不小心’被住在酒肆里的一位富商撞了,公子用一口纯正的吴侬语与那富商立在一处闲聊几句,不知说了什么,立时引得那富商大呼乡亲知己,邀请他们午后一道南下,吃穿住行都包了。 影卫散在城中打听消息,肖明冲素日读的诗书礼经全然派不上用场,不免想起王铮,王铮担任丞相一职后,打击豪强,解决权贵兼并土地的祸患,修水利,筑河堤,十七岁时抬手掀起一场贪腐案,牵连数百人,反手又能压回去,使得朝中吏治一清,又未伤及国本。 如果此时跟着陛下的是王铮,而不是他这个迂腐书生,陛下便不用这般辛苦了。 可王铮竟是个没有忠义廉耻的人,完全倒向了叛军,比陆子明还可恶。 肖明冲忧心忡忡,在酒肆厅堂坐下后便小声问,“世人皆说沈家公子至洁之人,仿佛天山之雪,云上霜,他当真会对付崔九么?” 司马庚呷了口清茶,神色淡淡,“正因为至孝至洁,沈恪才不会放任崔九乱政不管,因为他姓沈,背后站的是沈氏一族,背负的是沈氏一族的命运和荣耀。” 士族大家存在的历史比大成还长,有些甚至自春秋战国起便延续至今。 皇族更迭,氏族却罔替,到这一代的沈家,族中子弟各处为官不下千人,不拘是京畿,还是各路诸侯属地,代代延续,人脉,姻亲,像树根一样,密密扎在九洲土地上。 眼下沈家家主沈渊已经避退多年,年轻这一代,沈氏百余子弟研读诗书,天下三学宫,成名的沈氏子弟十一人,其中以颍川府沈恪、山阳府沈平二人最为出色,两人年岁相当,沈恪开学馆学宫,授学子诗书礼学,沈平少小出游,走遍山川,结交四海豪侠,此人振臂一呼,应之千万人,此二人,一文一武,关系亲厚,若不出事,沈家至少可再荣耀上百年。 他不知沈恪当年诛杀崔九的原因,但崔九想要真正手掌皇权,避不过沈家,且崔九睚眦必报,王家满门抄斩,王行五马分尸,骨拆二百又八块,崔家人陵墓前,一冢一块,如今反扑归来,如何放得过沈恪。 两虎必相争斗。 肖明冲正欲说陆子明的事,旁边坐来一桌生意人,其中一个语气带着用力压制也压不住的神秘和激动。 “听说了么,要变天了,要换皇帝了!” “换谁,叛乱不是被麒麟将军平定了么,咱们大成皇帝可是好皇帝,唉……” “换也不稀奇,这么多年没换,已经很幸运了。” “换不换都跟我们没干系,随便罢。” “你们真的没听说?” “什么?” 先前那人语气激动,几乎手脚并用地比划,“女子!就是那个麒麟将军,是女子!她要当皇帝了!” “你也听说了!看样子是真的了!我昨天听我表姨说,还不信呢!” “什么?!” “不可能吧!要是真的,那真是荒唐了!” 肖明冲听得暗自点头,崔漾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当女皇帝,必定受天下人唾弃,谁会支持她! 他正觉得高兴,百姓的反应却和朝臣完全不同,出乎他的意料。 “麒麟将军当真是女子么?不是说麒麟将军骑射功夫极好,一箭穿林,射杀那什么昌王的。” “意思是说女子也骑马拉弓,打仗赚爵位吗?” “女子也能穿龙袍吗,以后女子是不是也能做官了?” “女子是不是能休夫了,禁书中是这样写的,当女子做了皇帝,其它女子就能休夫,娶夫纳夫妾了。” 娶夫?休夫?纳夫妾?原来世间还有这等奇奇怪怪的禁书! 肖明冲心中大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一人说话间转头瞧见,呆了一会儿,回神才劝道,“唉?这位公子,听人说女帝陛下幼时便十分贪花好色,你生得这般模样,还是早早逃出上京城吧,免得被色魔皇帝抓去,照公子这品貌,肯定不榨干不罢休啊——” 肖明冲忐忑陛下会生气,忙拎了茶壶要倒茶,见陛下神情淡淡,迟疑问,“陛下不生气么?” 司马庚神情疏淡,“除了沈恪,昔年与崔家阿九出游的公子贵女有十六人之多,传出这样的谣言并不稀奇。” 言罢,喝完盏中云雾茶,起身带上围帽,“走罢。” 肖明冲连忙起身跟上,“我们现在去找葛大人,彭大人,他们都是忠君之士。” “不必,崔九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直接去南郑。” 只要到南郑,上船顺流汾河一路南下,便完全脱离了麒麟军掌控,只要掌控南国,往南可至南岭夜郎,往东图谋百越,另选建康城为国都,复起虽难,但步步经营,未必不能一试。 司马庚上了马车,回首时,皇城檐角龙楼凤阁,此一役,再回来,必再将这万里山河收入囊中。 中正楼里,崔漾撑着下巴坐在一副江山舆图前,是拆朝露殿时,从司马庚床头扒拉下来的,这厮殿中光是这样的舆图就有三幅,床头,屏风,处理政务的青案旁,闭上眼睛睡觉前是江山,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江山,可见是真爱了。 “陛下恕罪。” 元呺低着头禀告消息,“太液池护城河都打捞过,不见尸首,整个上京城方圆二十里内挨家挨户搜检,抓到一些斥候,都和安平王没什么关联。” 杨明轩上前行礼,“会不会是抄什么近路,安平王已经到颍川和沈恪汇合了。” 崔漾杵着下颌思忖,通常来说,出逃君主第一时间都会去寻助力庇佑,但这是司马庚,另外一人则是沈恪,司马庚不会做傀儡皇帝,沈恪也不需要另一个指挥者,司马庚下颍川的可能性非常低,照眼下的形势,留在京中反而危险,所以定是出走了。 崔漾看了一会儿舆图,目光在巴蜀夜郎处停留片刻,十六州各郡东南西北都有叛军,唯有巴蜀一代,南王软弱胆小,便于煽动控制,也最容易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 滇蜀一带道路艰难,遍布毒林密瘴,寻常人不会选择这里,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旦以此为地,易守难攻。 毒瘴算什么,没有兵,说什么也没用。 想必司马庚很明白这个道理。 崔漾静思忖片刻,起身吩咐候在一旁的侍卫,“去取我的弓来,点三百禁军,跟我去南郑。” 又朝郭鹏道,“不是在御花园下面发现一间密室么,你找工匠,把密室改成囚牢,等着装安平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节 第8章 、你是要自己过来 暮色笼罩天地,苇草苍茫空阔,雄鹰宽阔有力的羽翼掠过天际,对着野兔俯冲而去。 却异变突起,一声尖锐凄厉的鹰啸,箭矢穿破雄鹰的翅羽,那长矢力道之重,带得雄鹰翻转,雕羽散落,任凭那鹰隼如何竭力挣扎,最终还是重重摔落在山石上。 草苇涤荡,船工的吆喝声自远处传来,不远处便是安阳码头,上了船随水一路南下,漠北来的旱鸭子糙兵便很难追上了。 肖明冲悄然松了口气,小声说,“只盼着那妖女早死,这样陛下便能早日回朝了。” “我不会早死,倒是你的主上这会儿要死了。” 未见其人,但清越的声音裹着浑厚的内劲如泰山压顶而来,肖明冲大惊,回身见长矢破空,立刻张开双臂挡在陛下面前,是该死的妖女追来了! 后背却被偏击一掌,整个被拽下了马匹。 那箭矢擦着他的脸侧钉入身后的红杉里,入木三分,尾羽发出嗡鸣声。 司马庚拉住肖明冲落地站稳,看向群鸟攒动的方向,面沉如水。 影卫们迅速围到司马庚面前,拔了手中的长剑,警觉戒备。 地面震颤,马匹不安地嘶鸣踱步,马蹄声震,肖明冲惊惧腿软,不及反应,已被禁卫团团围住。 远处那人骑一匹四蹄踏雪的枣红大马,未着铠甲,一身锦衣,手执长弓,五丈以外勒马驻足,面具下一双凤目似笑非笑,“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请你过来。” 竟是猜到了他的目的…… 司马庚脑中顷刻间已转过千头万绪,强兵禁卫面前,并无一种能扭转乾坤。 非但猜中他要下巴蜀,还猜中他会走水路。 司马庚压住心中翻起的河浪,缓步上前,见了亲王礼,“陛下若是能放过他们五人,我愿意道出一个陛下定然会有兴趣的秘密。” “什么秘密,你姓司空,而不是司马,是前朝灵帝世孙,与大成无半点关系的秘密么?如果事关司马氏宝藏,你有线索,或可一说。” 崔漾用的传音术,单司马庚听得见,眼见他虽面色煞白,神情却片刻便恢复了异样,心里亦觉荒诞,整个大成都被他骗了,而他也成功了,是万众期盼的明君圣主,沿途来百姓都记得他的好,对改朝换代这件事,颇为心痛遗憾。 竟让一个前朝皇子做了大成皇帝,且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比当年司马庚身为白痴被推上皇位更荒诞。 但她查到这个秘密时,所有的人证物证都被司马庚销毁了,死无对证。 很显然,这是个冷心冷肺的疯子,一心只想做皇帝,至于姓司空,还是姓司马,他完全不在意。 这样几乎灭人欲的心性,会显得尤为坚韧。 擅用人,也识才,勤政,心机深沉,不贪财又不好色,也不享乐,当年王行推他上位前,为了检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曾对他施以十八般酷刑,她赶到的时候,虽奄奄一息浑身几乎被削成血棍,眼里都是血泪,还‘傻呵呵’冲她傻笑呢。 十二年不见,心机越发深沉,眼下这般情形,竟也不见颓唐败势,实乃非人哉。 当真让他逃出去,便是放虎归山,将来必成大患。 崔漾一摆手,禁卫上前羁押。 四名影卫剑柄翻转便要自裁,崔漾朝沈熔示意,沈熔身形一动,穿梭于四人之间,形如鬼魅,四人还未及反应,长剑便落在了地上。 崔漾勒马,“前面三个带走,回城。” 铠甲卫上前押了三名影卫,肖明冲梗着脖子等着被抓,最终却只是眼睁睁看着麒麟军把陛下带走了。 没有卫士搭理他,到盘飞的燕鸟落回树梢,秋风清扫落叶,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肖明冲上下看看,见自己确实还活着,莫名其妙,问旁边的影卫,“她怎么不抓我?” 影卫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四个影卫里,我身手最差。” 肖明冲哽住,面色紫涨,好一会儿才消退下去,“我是末流芝麻官,你们可是大成第一暗卫,打不过那个蒙面男子么?看着年纪相当的样子,怎么差距这样大。” 影卫叹气,“并非我们不用功,大人可曾听过‘天下武学尽归崔门’?” 肖明冲茫然,影卫眼里都是艳羡,“这里的崔门指的就是崔贼的父亲安定侯。” “安定侯搜罗武学秘籍想练成绝世高手?” 影卫摇头,“是搜罗来给崔贼练的,听闻安定侯崔呈有两个妹妹,一个是元皇后崔景珺,一个嫁进王家成了关内侯王启的夫人,但两人成亲不久都死了,一个死于后宫争斗,一个死于内宅阴私,安定侯因此痛恨司马氏和王氏,为了避免女儿重走妹妹的老路,安定侯非但从不教女儿贤良淑德,把女儿养得嚣张跋扈,恣行无忌,还搜罗天下武学,要让女儿练上乘武功,将来好不受欺负。” 肖明冲奇怪,最近他打听了许多关于崔九的传闻,众人提起来,无不恨得牙痒痒,说此女堪称上京城纨绔之首,尤其以不学无术挥金如土出名,哪里有什么绝世高手的样子。 影卫很肯定,“她自己不练,也可以交给手下练,刚才那男子使的燕过无痕就是已经失传的武功绝学,错不了。” “那日我见她用内劲给陛下疗伤,武功定是不弱的。” 肖明冲说着便打了个寒战,此女当真睚眦必报,被沈恪长弓射中落江,便也练得一手好箭术,大成内无人能匹敌,除了这依旧恣行无忌的脾性,根本无法让人相信,这还是崔九么。 念及陛下方才苍白的容色,肖明冲心中忧急,“我们先进城,再想办法!” 文出点子武出力,两人上了马,往城中去了。 崔漾叫一名暗卫上前,吩咐道,“跟着那名影卫,查他们老窝。” 洛扶风低低应一声是,很快隐匿在了人群里。 江风凉透,司马庚压不住咳嗽起来,半响方才平息,淡声道,“不必浪费人力,早先我便叮嘱过,若事败,各自散去,不可回转,待它日复起时,自有令信。” 崔漾气笑了,“后日便是禅位大典,想必你也清楚,这次是你唯一出逃的机会,眼下事败,只好做只笼中雀,你这样聪明,叫我很为难。” 要说直接削了,与王行并排放着,走哪带哪儿,做个告诫自己的警示,又不太甘心,削完王行她便后悔了,人死灯灭,死了什么痛什么苦感受不到,死了也白死,刀口饮血的人,葬不葬,有又什么区别。 单就放着,却是个不小的隐患,她可以抓他一次两次,但却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又浪费人力物力的事。 这便是历代新皇登基继位,屠戮废帝最重要的原因。 那一双凤眸盯着他,黛眉微蹙。 定是决定禅位大典一到,便取他性命。 而经此一役,无论如何谋划,必再难有机会,禅位大典守备森严,绝无活命的机会。 袖中拳握紧,又松开,江风凌冽,刀刮削骨,司马庚忽而道,“你不会杀我。” 崔漾气笑了,“其实我便是现在杀了你也无妨,至多名声差一些,收拾起前朝遗臣遗将费力些,将来史书留上一笔,但还不至于到不留你性命,便不能成事的地步。” 以他的智谋,不应该心存这般幻想才对。 崔漾将一卷明黄的绢布扔到他脚下,“若觉得我不会杀你,何必留这样一道密旨。” 郭鹏追着两名影卫,追到一处山庄找到的,如果司马庚事败身死,这卷圣旨便会交到两名辅政大臣身上,禅位沈恪,由沈恪继承江山大统,拨乱反正。 那明黄绢布上有特殊云纹印记,不必看也知是真的,司马庚面色微变,旋即淡淡道,“我说了,你绝不会杀我。” 那一双如墨点漆的星眸里,完全不似往常深邃迫人,反而像装了烈日灿星,裹挟着热意和岩浆,面容越雪白,眸光也越燃烧。 崔漾勒了勒缰绳,念及自己的名声,以及一路来百姓们的议论,倒哑然,“要是仗着一张好脸便想胡作非为,倒要叫你失望了,你还没有绝色到能让我出这么多力气的地步,不至于。” 司马庚神情冷寂无波无绪,眸色却漆黑,深不见底,淡声道,“我说的秘密,不是我的身世血脉,亦非宝藏,而是事关你会在意之人的生死下落,你若不想知道,尽可杀了我——” 崔漾失笑,已失去了与他周旋的兴致,左右后日禅位大典一过,非叫他魂归西天不可,遂懒洋洋勒马,“我在意的人很多,不知你说的是谁。” 司马庚袖中手指微拢,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道出这件事,但眼下对方既已动了杀心,这便是一张筹码,便如他所言,崔九绝不会杀他。 司马庚上前一步,开口道,“我说的是——” 崔漾勒马,蹙眉看向远处。 “报——” 快马疾驰而来,是元呺,随之一道来的,还有尚书郎中杨明轩,另有两名背着信筒的褐布军服男子。 司马庚熟悉军务,面色骤变。 崔漾一看那男子衣衫,还有手中拿着的黑褐色节符,微变了脸,“何处?” 两个军曹谒者要拜,被元呺拦住了,禁军围上前,悄无声息地清了场,杨明轩心神紧绷,“晋阳。” 崔漾接了军报,军报上印有三种漆腊,三红,上党告急,吴王吴顺十数万大军压境,太守侯万重八百里加急件告急求援。 “吴顺兵分三路,后续还有押运粮草辎重的援军,人数只会比十万不少。” 崔漾沉吟,晋阳是吴王吴顺的地盘,拥兵二十万,东有萧寒,西边麒麟军,有陈方坐镇,吴顺便是倾巢而出,也要留至少四五万看家。 但哪怕是十五万,眼下对她来说都有些棘手了。 按道理改朝换代的消息至少也得两月才能传回边疆,两个月足够她稳固朝纲,现在吴王吴顺打着诛杀司马昌,进京勤王的旗号,是歪打正着了。 崔漾正要吩咐回宫,远处又传来马蹄声,飞马似乎惊了商家百姓,不少惊呼声,乱成一团。 “报——” 于节下马,奔上前来,满口的燎泡,“颍川沈恪发动文武百官,各家权贵宗亲,签署联名书,预备在三日后禅位大典上,罢朝请命,逼迫陛下还朝于司马氏!” 他这话一出,立在一旁的杨明轩、元呺、许晨几人都变了脸色。 崔漾翻看于节带来的名录,倒是笑了笑,沈恪这个发难的时机选得好,想来沈家已先一步收到了军报,此时联合百官罢朝请命,叛军压境,她不得不调兵平叛,一旦调兵,便压不住罢朝请命的百官。 如果不调兵,晋阳吴顺十二万大军顺汾水南下,攻破函谷关,与守在上京这十万麒麟军战在一处,再有京中官员倒戈配合,她必败。 迫于内外压力,她若无应对,被逼下龙椅不过是迟早的事。 女称姓,男称氏,在这些人眼里,女子自然不算司马氏。 崔漾吩咐暗卫,“把安平王带回地牢,严加看管,立刻去传旨,宣骠骑将军秦牧,前将军盛骜金銮殿议政。” 又吩咐郭鹏,“看样子一个囚牢不够用,你叫匠人接着修,暂定十二个。” 作者有话说: 感谢辞瑾@宝贝投喂的地雷,感谢lokiofasgard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9章 、端看她意欲何为 郭鹏很有执行力,匠人们也是现成的。 功曹听要改出十二个囚牢,吃惊不已,又看了看关着的那位,真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坐在那暗室里,也熠熠生辉,清贵俊美。 功曹迟疑问,“只是牢房?陛下可另有交代?” 郭鹏不解,“交代什么?” 功曹比划,“要不要修一些寝房、浴池之类的云云啊……” 郭鹏粗声道,“陛下只说修囚牢。”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0节 功曹不急,旁边一个小工匠急了,压低声音小声说,“大人呀,事事都要陛下吩咐,还要我们干什么,郭大人您想想,鲁王司马昌,被陛下一箭射杀了,废帝,逃跑几次,朝露殿都拆了,人还关在这儿,此二人有何不同?” 郭鹏是个实打实的大老粗,却也能一眼看出两人的差别,一个老丑,一个俊美,再加上宫内外盛行的流言,郭鹏霎时粗红了老脸,主上貌似确实是这样,对待敌人,无才的,无德的,长得丑的按罪论处,有才的,或者长得好看的,就关起来。 下一个准备要关的,不正是与废帝齐名,容貌上甚至还要胜出一筹的洛神公子么? 这可不是明君所为,但当了皇帝不能随心所欲做些想做的事,还当皇帝做甚! 郭鹏大手一挥,“好吧,你们只管修,也要兼顾安全牢固,别把陛下的心肝宝贝砸坏了。” 又说,“小子你挺机灵的,好好干,将来肯定有前途。” 小匠人得了夸赞,喜上眉梢,“好嘞!将军只管放心,我等世代修工事,差不了!” 司马庚静坐在简陋的榻上,耳侧渐渐宁静,如今四面楚歌,不知崔九要如何解这一死局。 她军将起家,手里是不缺战将的,但朝中不稳,军心必然涣散,上京城一乱,想要起死回生,难于登天。 这时候叫修囚牢,下一个装的定是沈恪了,如此狂妄乖张,比幼时更甚。 宣室里,许半山已将细致的军报捋了一遍,“一旦放吴顺大军攻进函谷关,进入关中平原,上京城危矣,以臣之见,需得将叛军拦在函谷关外,才是稳妥之计。” 崔漾靠剿灭山匪流寇起家,后头在漠北征战,手底下的臣子大多都有参战经验,战事一起,不分文武。 御史中丞于节反对,“主上手里三十万大军,一半是刚收编的,这部分人心不齐,已被主上派回漠北戍边,余下十万精锐防守京畿区各要营,调去打吴顺,上京城怎么办?没有兵,怎么压得住这些迂腐的官员。” “别忘了,上京城有六姓世家,豢养府兵。” 于节说的事,众人都已知晓了,京畿守军不能少,否则各官员、世家府兵集结起来,过万众也是不小的威胁,并且这些府兵是由宗府单独豢养训练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死士,战斗力比普通兵丁强了不知多少倍,是精锐中的头部阵营。 元呺上前行礼请令,“陛下给臣五万众,臣愿挥师北上,平定叛军。” 崔漾摇头,点了点舆图,“吴、楚两地正内乱,吴建德、岳子明打得火热,暂且分不出兵力,南边南王胆子小,北上的可能性很小,关键是萧寒,萧寒雄踞齐鲁,西望晋阳,我们出兵太少,反而给萧寒可乘之机,恐会坐收渔翁之利。” 元呺旁边一身高八尺娃娃脸,立时便道,“萧寒那个泥腿子,压根不足为惧,主上让属下带兵前去,三板斧把他脑袋砍下来。” 娃娃脸天生力强,名唤盛英,是盛骜的弟弟,脸嫩脑袋小,但背着两个大斧头,块头大,走在路上行人都怕他,因着说话声像小孩,有个巨斧婴的绰号,天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盛骜呵斥了一声,“切莫轻敌,那萧寒十二岁敢拉拔匪寇,远遁滨海之地圈地为王,把一帮贼寇训成纪律严明的强兵,本身就不是能小觑的,再者他十六岁那年,求娶崔九被拒,就此发下誓言,潜心修学,前段时间,还自齐鲁之地流传出萧寒祭奠亡妻的诗作,比你不知强上多少倍——” “咳咳——” 周围几人都拼命咳嗽。 盛骜后知后觉,讪讪地停下了,他寻常训斥新兵训斥惯了,一时倒忘了,崔九便是自家主上,那萧寒胆大包天,竟是在鲁地立了一衣冠冢,刻萧寒之妻崔漾墓,每年烧些自作的诗文祭奠亡妻,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连中原百姓都知道了。 这几年麒麟军多在漠北漠南,没空和萧寒计较,可这么提起萧寒,总归是不妥当。 盛骜尴尬地请罪,“末将一时失言,还请主上恕罪。” 军情紧急,一刻也不容耽搁,崔漾摆手,下了军令,“册秦牧为北征将军,持节总领军政,盛骜护军都尉,帅十万众北上平叛,许先生调配粮草辎重,点兵即日起程。” “两位将军放心打,除了国库,两月前杨青已经从各地购得粮草百万石,军需充沛,时机成熟,则可一举攻下晋阳。” 几位臣僚都有话说,崔漾抬手压了一下,“函谷关守不住,麒麟军留在上京城也无用,留下六千人即可,加上虎贲、羽林、左右属,宫门卫士,也尽够了,勿要忧心。” 秦牧领命,臣僚知其心意已决,军令已下,只得先行退下了。 崔漾单留了秦牧,“九年前我在青龙山遇见你时,答应你十年内,会将你仇家的人头递到你手上,这次北征,事关重大,只能胜,不能败,你放心,在捷报送回上京城前,我必定会将沈渊的人头送到前线军营,与你鼓舞士气。” 秦牧一震,当即行了臣礼,“主上不必挂心臣的家仇,臣必定拼死而战,叛军不平誓不回头。” 崔漾摇头,抬手将他扶起,“并非不信你,不过是要做这件事,时机也到了,让你心中有个底。” 九年前她刚从王府出来,小试牛刀,荡平秦岭一代的匪寇,渐渐壮大了队伍,青龙山遇到秦牧,攻打青龙寨三月,久攻不下,围山半月余,还被秦牧带着小队人马冲杀出去,她起了爱才之心,查到这是文帝驾崩前招安的督军参事,便承诺秦牧十年内将沈渊人头交到他手里,买他十年追随。 沈渊是秦牧的仇人,非吃骨啖肉不能解其恨,又因其为沈家之主,权柄滔天,秦牧非但报仇无门,连自身也难保,获罪流放,又被监军暗害,落草青龙寨。 崔漾许下承诺,换秦牧十年忠诚。 秦牧追随她有九年了,这九年里,秦牧未尝败绩,可以说她崔漾有今日,一半功劳要归于秦牧。 主上行军为人,通常让人难以猜度,但唯有一点,整个麒麟军都知道,那就是,说一不二,说到便做到。 秦牧叩首行礼,其实这九年里,得对方庇佑,免于追杀,他早已将其看成毕生追随的良主,此时领着主上最信任的麒麟军远征,已足见信任重用,但对方还记得最初的盟约,如此危难之际,始终将他的事放在心上,终究是不一样的。 秦牧握了握悬挂于腰侧的布老虎,想着家门大仇即将得报,眼睛里不由起了热意,叩谢圣恩。 崔漾下了玉阶,将老将军扶起来,“去吧,我等将军凯旋归来。” “请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叛军不平,老臣血溅沙场。” 秦牧握紧腰侧的刀兵,持节告退。 琉璃盏中的沙子已经漏空了,崔漾让侍从蓝开去传膳,“今日要清淡好消化的。” 御史中丞于阶还侯在外面,就等着陛下见了秦将军,再召见他议政,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见自家主上竟还有心思传膳,菜肴精致,越发着急上火,伸着脖子喊了两声陛下陛下,也不惧侍卫阻拦,这就冲进去了,“陛下,陛下,罢朝的事还需早做决断,只怕再过两日,各地连军报也送不进来了。” 这于节是个急脾气,一年三百六十日里有三百日是风风火火的,半刻钟也等不及,崔漾无奈,示意守卫让开,放他进来,又吩咐两侧候着的婢女,“给中丞大人添副碗筷。” 于节不是来吃饭的,肚子也不饿,急得团团转,“陛下您怎么还吃得下饭,朝内稳不住,光有秦将军没用,禅位大典上群臣罢朝,消息一旦传入军中,人心涣散,秦将军再有御敌良策,盛英小将再勇猛,也敌不过叛军千军万马,前线战败,天下人只当陛下您统兵无力,无治国之能,越有理由逼迫您还朝了。” 短短不过一日,老中丞似乎头发都灰白了一些,崔漾无奈,招呼他用膳,“距离禅位大典不是还有些时间么?先吃了饭再说。” 急惊风遇上个慢吞吞,是真个要被急死,于节犟不过,胡乱扒了一碗粥,“陛下,是杀还是抓,得早点有个定夺啊!” 崔漾举着才喝了一口的勺子,十分无语,只好找点事给他做,“劳烦爱卿先调查一番,看看朝中都有哪些人想参与罢朝,理出一份名单,再去寻谏议大夫孙彬柄,打听清楚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族群关系,拟定个奏疏呈上来。” 于节领了圣旨,这会儿有了章程,生活有了标向,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放了鲜虾的青菜粥鲜香美味,他说了句请陛下赐粥,舀了一大碗,就着面前的小菜,下筷如母鸡啄米,迅速吃完,急匆匆去办事了。 来来去去都像踩着风火轮,崔漾拿起粥桶晃了晃,见里面已经空了,不由嗐了一声,老家伙非但是个急惊风,还是个饭桶,把她的粥全给吃完了! 蓝开忙吩咐厨房又送了一些饭菜,量不多,够崔漾吃得干干净净又是刚巧吃饱的状态。 等陛下用完膳,蓝开才小声说,“这于大人也太没有君臣礼仪了……” 崔漾正擦手,闻言回身,蹙眉盯视他一眼,到小宦从战兢兢跪下求饶,崔漾才示意他起来,“下不为例。” “谢陛下开恩,小奴再不敢非议大臣了。” 蓝开惧怕地磕头,到那落拓风流的背影出了宣室,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步跟上伺候。 晋阳兵乱,上京城暗流涌动,皇城里还是一片安宁,崔漾去浴池,本是打算好好泡一泡,来了月事,皮肤被水烫红,还是觉得凉寒,只得歇了泡温泉的心思。 外头天已经黑透了,郭鹏轮班,禁卫是副将申兴,见陛下出了殿来,忙行礼,“陛下。” 崔漾示意他们起来,也不要侍从跟着,折回偏殿,下了地道。 守在过道里的禁卫见礼过,安安静静退出去,守狱人年老面白,前看一眼,后看一眼,脸色通红,左晃右晃像一片飘摇的黄叶,埋头小碎步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机关门,似乎不忍直视多看一眼眼睛就要瞎了似的。 崔漾莫名,却实在懒得管了,抬脚进了囚牢。 牢房进深三四丈,四面篓空,除了榻,便只有一套简单的桌椅了。 两盏油灯一高一低,投下昏黄的暗影,落在司马庚的侧颜上,他鼻梁挺直,睫羽微垂,拿着书册的手是玉色,骨节分明。 司空这个姓,自商周起就是官名,哪怕不是皇家,多数时候也位列三公,一代一代绵延至今,司空氏的人样貌自然不会差的,生为男子,多阳刚俊美,司马庚又有一个冠绝天下的母妃,便比旁的子弟精致了几分,说是造化钟神秀,属实不为过。 现在冷梅花瓣的耳垂被灯火映衬出了薄红,像是冬日枝头被春风吹过的红梅,冷中带绯。 一刻钟,两刻钟。 司马庚握着书卷的手渐渐僵住,背僵直太久,自尾椎的地方窜起麻意,他手上有伤,终是放下了书卷,沉声问,“陛下等不及后日,现在来杀我么?” 崔漾暂且也不问宝藏的事,懒洋洋起身,折扇一转,金刚骨里射出丝线,末端缠到司马庚腕上,“不想剩下的筋脉也被切断,便听话些跟我走。” 那丝线不知是什么制成的,十分柔韧,灌了内劲后又锐利如刀,稍稍用力便会嵌入肉里,疼痛难当,她把玩这折扇时,潇洒雅致,谁能想扇面下是这等刚硬的利器。 司马庚淡声问,“陛下想干什么,以折磨罪臣为乐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白日依山尽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10章 、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漾将人领出地道,一路领到寝宫。 禁军侍卫们头几乎埋到地上,司马庚任凭钢丝在手腕上勒出血肉,声音清淡,“夜深了,陛下该歇息了,罪臣不便打搅。” 崔漾懒得同他废话,也不等小宦从开门,自个踹开,把人拽进去,直接领到浴池前,“把自己洗干净,我有用。” 跟进来的蓝开几乎一个滑倒,忙去准备干净衣服,捧着洗漱用具回来,看废帝还站在池子边,面色铁青,小声急道,“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能侍奉陛下,是多大的尊荣和幸运啊。” 宦从语气里满是艳羡,向往之情溢于言表,若非无稽也无机,只怕立马脱光了自荐枕席。 司马庚面色些微扭曲,立在池边半响,“朝中情况如何?” 蓝开不过问朝政,“陛下这一路自漠北来,什么风雨没见过,您安心侍奉陛下便可。” 司马庚眸光变幻莫测,半响方才下了汤池沐浴。 蓝开在旁伺候着,眼见废帝连冷热也不知,动作一时慢,似乎不想沐浴,一时又快,换汤池时脚步凌乱,竟是被玉阶绊得差点跌到,连伤口裂出血,也不知。 那薄削的唇紧抿着,倒像是在遮掩脖颈绯/红脚步凌乱的罪证。 蓝开提醒道,“王爷您伤口裂开了,出血了。” 他取了治伤的凝血膏来,倒不是担心废帝伤势,只是不想血腥味醺到陛下,伺候陛下这几日,蓝开已知晓,陛下虽是不会特意提,但谁用心伺候,她都看在眼里的。 裂开的小伤口并不影响死活。 司马庚眸中神情明明灭灭,最终还是拿过了药膏。 寝殿中极静,蓝开吹灭次第排开的烛灯,只留了榻侧昏黄两盏,示意静候的宫女们同他一道退下。 宫女们瞧一眼宽袍广袖俊美清贵的废帝,再偷觑懒洋洋支頤靠在榻上衣衫半解的人,登时便红透了面颊,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合上门。 烧红的炭火弥漫热/潮,火星溅出银盆,噼声轻响。 寝殿宽敞空旷,布置不多,暖玉床,青玉案,流沙云锦,皆为稀世珍宝,连阶前给猛虎铺设的毯子都是上等裘皮。 殿宇奢靡华贵之极,便似十二年前的崔漾,吃穿用度俱都是最上等的。 青玉案旁有一三尺高的铁架,套着个骷髅头,许是死时过于惊惧骇然,头骨面貌十分狰狞可怖,定是屠戮崔氏满门的王行了。 崔漾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那人只远远站着不过来,掌中把玩的折扇横于掌心,窜出的丝线缠住对方腰身往前带,直接把人拽到榻前,“上来。” 司马庚武功不如人,又重伤未愈,扶着床柱才站稳,抬头时无意看见那颈下一片玉色肌/肤,仿佛有玉山起伏,粉梅微点,猛地往旁侧身,心神俱乱,呼吸不稳,他再是自持沉稳,也无法应对这般言行无忌的状况。 司马庚勉力定住神,“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物尽其用。”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1节 崔漾眼看这人连扶着廊住的手都红了,胸膛起伏气恨之极,大抵是幼时留了不少阴影,导致年长后,连与旁人共榻也不行。 只对方气不气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怎么,现在连这点事都忍不了么?那你可真是被这龙椅惯坏了。” 这点事? 司马庚猛然回首,她当他是什么人!只怕自十二岁那年,被她撞见一群宫女太监压着他亵玩,他便已经肮脏到如同粪蛆了。 司马庚齿寒,“你如今坐拥天下,何必饥不择食,不嫌脏么?” 崔漾今日没有多少耐心,蹙眉说了句少废话,拽住对方手腕,灌上内劲,往床榻里侧一提,人便落在了里侧。 司马庚怒极,眸中染上血红色,被她手臂压住肩背,淡香扑鼻,竟是麻了身体往下倒在了枕上,心中一时气血翻涌,喉咙中泛出腥甜味,硬咽回去,手臂却被拽住,被拉着往她身上碰去。 司马庚往外挣,那架势仿佛有人拿白绫勒着他的脖子,简直手脚并用使尽了力气挣扎,崔漾想揍他,却实在懒得动手,硬拽着把他的掌心穿过薄衣,覆到小腹上。 凉寒遇到温热,两人一震一僵。 被震住的是崔漾,是真的温暖,暖意自皮/肤透进身体里,疼痛似乎都跟着清减了许多。 崔漾压住他的手背,司马庚手掌干燥且温暖,足够大,几乎将她整个小腹都罩住了。 好吧,比暖炉好用多了。 崔漾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拉过被子给自己严严实实盖好,安逸地闭上了眼睛,她是很耐痛的,但如果能不痛,或者少痛一点,心情会好很多。 司马庚身体僵硬,被压住的手臂发麻,掌下肌肤凉寒,似落在了深秋的冰案上,凉得像泉水,可这毕竟过于亲密的接触,手臂好似被烧熟,不过一熄,后背已起了一层黏湿。 屋里的火盆似乎烧得更旺,掌心越发炙/烫。 司马庚手指僵硬,要抽手,被压住,一时心绪纷乱,又身体紧绷发麻,一个字吐不出。 原只是暖床暖体,却也是暖床暖体,司马庚恍惚一瞬,又很快清醒,声音虽暗哑,却语带嘲讽,“你也不嫌脏。” 梅香清冽,极淡,催人好眠,崔漾窝在被子里,懒洋洋道,“不是洗干净了么?” 洗干净了么? 司马庚呼吸凝滞。 想着司马庚夜里要是被冻,身体也暖和不起来,崔漾便又吩咐,“拉被子把你自己盖好。” 没听见应答,崔漾不耐睁眼,这一睁眼倒是愣住了。 半靠在身侧的人下颌线紧绷,面色却极红,眼底似乎涌动着滚烫的岩浆,嵌在这一张脸上,便好似荆山美玉上盛开一株游龙台阁,雪地里一抹朱砂照水,端的浓烈,与他素日寡淡的神色完全不同。 静时如雪中疏梅,任你艰辛凌寒,也盛放,怒时又如海棠丹柰,炽烈重彩。 崔漾倒是能理会历史上一些昏君的做派了,睡前或是睁眼能看见这样的情形,确实赏心悦目。 烛火轻摇曳,殿中极静,只余彼此呼吸声胶着,发丝相叠,咫尺间一双眼眸装着他,司马庚半边身体已不会动,垂眸看她,掌心滚/烫,难以启齿,却又开了口,“没有,那些宫女太监并没有得逞……” 崔漾半响方才明白他说的宫女太监,却不知他此时提起是何意,“你想说什么,与我何干?你卖再多的惨,也不能抹去你假意救我,又将我藏身之处透给沈恪的事实,原为一个美名,禅位大典后欲将你风光大葬,眼下你连风光大葬都没有了,想求饶,也就此住口,休要失了体面。” 便如暖春时浇下来的冰水,司马庚闭目,神志霎时清醒了许多,“百官罢朝请命,商人罢市,届时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两日三日麒麟军信任你,时间一久,只怕军心涣散。” 此局一环扣一环,二者相互牵制影响,大厦将倾,龙椅摇摇欲坠,她如何解。 司马庚面容平静,“你可以将朝政暂时归还与我,到秦牧领兵归来,是杀是剐你再另行处置。” 秦牧受文帝招安,任督军从事,战功赫赫,后在哀帝一朝时因妄言罪免官流放,叛出大成,大成缺的便是能带兵打仗的强将,秦牧便是良将,他刚继位时便派人暗中寻找此,还未找到,斥候便传来消息,秦牧投到麒麟将军麾下,再后头,便是这位将军所向披靡的战报传闻了。 此番事关重大,她必然还是派秦牧领兵,吴顺虽暴虐凶残,但秦牧若有八万麒麟军,便可保边疆无恙。 关键是在时间,安稳朝纲,给秦牧拖延时间。 崔漾见他虽是被关在牢中,还是将外间形势猜了七七八八,且借机为其拖延三个月寿命,似笑非笑,“我听于节说过一个歇后语。” “墙上贴对联,没门。” 司马庚神情疏淡,“不放心可以下毒控制我。” 崔漾便掀着眼帘看了他一眼,“为留下性命复起,你当真是煞费苦心。” 她手里确实有一种毒/药,能长期控制人,眼下这似乎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崔漾并不打算这么做,淡淡道,“朝政我与你说不着,这两日做好奴隶的本分便可,现在离我近一点。” 司马庚呼吸凝滞,如此恣行无忌,离经叛道,比幼时更甚。 崔漾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满意安逸地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睁眼问,“你那日说的,我亲近在意之人的消息,是谁。”白日她特意留心,属下近臣都在,派出去的人手也都安全,并无不妥。 但依司马庚的脾气,在这件事上说谎不太可能。 司马庚淡声道,“没什么,不过为活命,一时说谎。” 崔漾拧眉看他,半响靠回去,拉过被子把自己盖好,贴得越发近,半响蹙眉吩咐,“放心,我不杀你,心跳无需这样快,你且睡,务必保持基本的热度。” 耳侧呼吸急促,崔漾笑了笑,“想刺杀兵器架上有匕首,不过我这个人睡梦里感知到刀兵的气息,会错手杀人,你可别失手。” 那心跳就更乱了,胸膛起伏得厉害,似乎是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忍耐,崔漾懒得管他心里多少弯弯道道,贴着暖和的暖炉,心情甚好,很快陷入了沉睡。 崔漾一夜好眠,醒来心情舒悦,见司马庚在床尾枯坐,眼下都是青痕,也并不理会,只吩咐蓝开把他领回地牢,自己换了衣衫去武场,弓马射箭练了一个时辰,除了层薄汗,回来刚传早膳,于节便来了。 于节递上理出来的名录,一看崔漾倒是笑了,“户曹,金曹,尉曹,司值、太常、祭酒、廷尉、太仆,大鸿胪、司农司正,议郎,将作……这是除了我带来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要反我了,当年司马庚作为白痴被推上皇位,也没有这阵仗。” 于节是真急,这回连鱼汤都没胃口了,“昨日大军刚出城郊,各司各部就都空了,无人点卯应值,地州上送来的奏报军报没人接收,连一些商肆也关门谢客,闹起来,米粮紧缺,迟早出大乱子。” 自古官和商便是连在一处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想要做大,不可避免要和权力挂钩,两者之间利益纠葛,一呼一应也不稀奇。 崔漾收了名册,吩咐于节,“你去值房传杨明轩,随我出宫去看看。” 她穿的便是常服,倒也不必换,拿了两张饼,这便走了。 皇城坐落在上京城北面,占据上京城地面三分之一,中轴面北朝南,最外围是达官显贵住的北阙门第,靠里京官署衙,最内为紫宫正殿。 崔漾走的临北门,路过各官署府衙,果然都空了,只有皇城羽林卫,五城兵马司,执金吾卫,南北城营还有兵丁守卫。 入城后各武司要职已被崔漾换上自己人,譬如秦牧、元呺、盛骜、许半山、郭舍、李修才等心腹臣子,早年便知她女子身份,留在上京城的卫兵大多都是老将,随她征战沙场,几番出生入死,十多年的付出,将来荣辱功勋都挂在她身上,大部分不会对她的身份置喙什么,顶多是没亲眼见过,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女子。 毕竟在外征战条件艰苦,不得不同吃同睡的情形也是有的。 御史台遇上几名官员,见了崔漾也不拜,只立在一旁侧目,神情很是不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概也许可能差不多宝宝,nina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11章 、实在是有辱斯文 御史台遇上几名官员,见了崔漾也不拜,只立在一旁侧目,神情很是不屑。 郭鹏怒目,就要上前把人押去大牢,崔漾折扇一拦,“气也无用,不必理会,先去街上看看,顺道去一趟丞相府。” 除了刘台,其余几人官位都属末流,先前在殿上三呼万岁,声音不算小,这会儿前恭后倨,仰仗的便是法不责众四字,她崔漾今日胆敢砍了他们的头,或是将人抓进天牢,闹起来群情激奋,火上浇油。 这些官场上混迹的老油子懂得这个道理,便越发有恃无恐了。 崔漾却不打算浪费时间计较,眼下重要的是给秦牧盛骜拖延时间,至少平稳三个月,旧账留到秋后再算。 廷尉、大理寺主管刑狱,署衙空了,无人应卯,堂中像被劫匪掳掠过一般,竹简文书散得到处都是,崔漾随手拾起了一些,很多案件尚在审理中,眼下被扔到了一边,无人理会。 两个囚犯竟明目张胆地在正堂里搜罗财物,笔墨抱了满怀,廷尉竟一个狱卒也没有。 两名囚犯见有人来了,且带着刀兵,这才扔了东西慌慌张张往大门冲去,只还没到门边,便被禁卫张弓射死了。 崔漾拧眉,“京中我们还有多少人?” 元呺回禀道,“秦将军盛将军挑选六千精骑留下,都是信得过的兄弟,倘若事败,末将等拼死也能护送主上突围出去,回了漠北,来日再杀回来。” 老中丞于节闻言,不由也看向陛下,今次是气运不顺,还未站稳脚跟,就发生了叛乱。 崔漾摇头失笑,她手下有六支臂膀,秦牧、盛骜有统兵之才,盛英单兵战斗力最强,郭鹏、元呺武艺都不错,性格却孑然相反,郭鹏神经粗,为人豪爽,指哪打哪儿,元呺心思细腻,总是先把最坏的打算想清楚,时常事情还没做,已经想出一万个万一了。 他两个性格互补,一道负责皇城守卫,崔漾是放心的,“包含大理寺在内,京中牢狱十七处,郭鹏,你分百人一支小队,守住各牢狱,凡是有趁机越狱作乱者,就地格杀。” 郭鹏应声,去北营调人。 再往外是太常寺,掌礼仪、祭祀、宗室造册、选拔经学博士等要务,一样是人去楼空,有个小官怀里抱着块檀木,慌慌张张差点撞上,见了崔漾,知晓带鬼面獠牙的便是新帝,再一看后面架子上鲜血透出白布,是两个死人,立刻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小臣只是抱着木材出来晒晒太阳,以免生了虫……” 这话许是他自个都不信,转而求饶,“小臣罪该万死……” 崔漾温声道,“你且起来,老实回话,你这桩坐侵太庙建材的死罪便可免了,若话里有假,全家皆诛。” 小官死里逃生,如蒙大赦,牙齿都在打颤,“陛下只管问,小臣知无不言。” 这小官倒也有些意思,牙齿打颤,眼里却丝毫不见害怕,崔漾心中一笑,问道,“都丢了些什么东西,祭台可建好了?” 小官也不隐瞒,“本是要收尾了,昨日造作大将、工曹让先停了,大人们沐休回家,后头听说要起乱,好些同僚开始往家里搬东西,小臣鬼迷心窍,这才拿了建材……” 崔漾踱步到里面,库房果然空了,顿时气笑了,“现在便封你做太常丞,你守着这里,收拾干净,等圣令。” 小官大喜,连连下拜,“谢陛下!” 崔漾领着人走了。 于节拱手谏议,“此人倒节,十分油滑,只怕是个两面派,不堪大用。” 崔漾不甚在意,“看他怎么选吧,这小官衣衫破烂,分明家境贫寒,能在满是世家弟子的太常寺列有一席之地,想来有些左右逢源的本事,他若能把祭台修好,给他个太常丞当当也无妨。” 于节几人听罢,便不再多言。 太常寺和光禄寺在对门,陆子明见薛回从寺里出来,拱了拱手,“恭喜薛兄了。” 薛回一脸菜色,“非也,非也,小人一无能力,二无家世,一朝从末流主簿飞升成太常丞,两百秩变一千秩,简直一步登天,同僚疑心小人叛变告密,任小人说破嘴皮也是不会信的,祸事也。” 他本也不是敢拿朝廷东西的人,只是同僚全都拿了,他不拿,将来遭排挤,不好交代。 运气却不好,出门碰上新帝。 陆子明叹气,“薛兄如今唯一能走的路,便是好生把祭台修好,修好祭台,也算大功一件。” 薛回哪里不知,若不知,也不会称呼这一声陛下了。 薛回揣着手,眸光闪烁,神色游移不定,想寻常见到一些公主太妃,公侯世妇,也要躬身行礼,却不过是看在天子的份上,官员的份上,敷衍一二,要他堂堂一男子,往后余生都要真心实意听凭一女子差遣么? 薛回朝陆子明拱了拱手,道,“陆太傅当世大儒,陆府累世清名,薛某规劝陆大人一句,莫要受妖女蛊惑,君便是君,父便是父,没有女子半分事,纲常伦理不可乱,陆兄,男子汉顶天立地,岂可屈尊于女子之下。” 薛回在太常寺七年,虽只是个主簿,却混得如鱼得水,寻常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眼下神情纠结地说出这翻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陆子明本无甚亏心之处,自问是顺应天道,听薛回这翻话,心中也不以为然,只流言蜚语如刀,身后两位曹掾面色涨红低垂了头,几乎要缩到地下去。 陆子明问道,“那这祭台薛太常丞是修还是不修了。” 薛回一噎,是啊,吐槽归吐槽,他还有得选么,老母在堂,拖家带口,逃也不知往哪里逃,退路已被堵死,就算崔九倒台,他的官路也到头了,说不定还有杀身之祸,前头搏一把,是平步青云。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2节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都是死,还是后一条路壮烈些。 薛回拱拱手,“成,小人就负责给陛下修好,在家不也得拜高堂祖母,小人以后便把她当老祖宗供着,敬着,也就是了。” 陆子明倒被他说笑了,念及老父,又伤怀。 薛回叹道,“此事只怕也难,小人皮厚,听人讽刺两句软脚虾也不落心上,旁人可不行,但凡有几分血气的,都顶不住世人鄙薄的目光,时日越久,情况越遭,越无人追随陛下,陛下走的这根独木桥,实在凶险。” 陆子明听了,再想想从府中出来这一路所见情形,便是坚信女帝是紫微星降世,也忍不住怀疑了,难道真是他相错了,皇凤临朝只如昙花一现么? 到大鸿胪前,于节看见前面的情形,怒骂道,“真是丧尽天良!” 十几个青袍官员立在鸿胪寺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些驿传谒者牵着马匹,风尘仆仆立在阶下,不断行礼拜求。 “罢朝了!已经罢朝了!有什么事等等再说罢。” 驿传谒者急急奉上奏疏,“濮阳、定陶两地接连下了暴雨,浊河出了缺口,河水泛滥,乡亲们田地房屋被冲垮,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请大人开恩……” 旁侧一谒者亦跪求,“禀陈各位大人,定陶已经吃人了,北地天气霜寒,洪水一冲,许多百姓冻死路边,没有人收殓,时间一久,便是不饿死,也要起疫病,实在耽搁不得……” “请大人帮忙呈递给陛下……” “小人已经等了两日了,请大人代为通传……” “江陵有军情紧急,求见陛下……” 各地州来的谒者连连拜礼,里头几名官员都很迟疑,纷纷看向厅堂前为首的褚袍官员,“大人快呈递给陛下罢,救灾如救火,片刻耽误不得,仓粮怎么个调配法,不是我等能定夺的……” “传什么,谁是陛下?咱们的陛下不知被窃国女贼关在什么地方。” “不是不报,是晚几日再报。” 众人一言一语,传讯谒者们等得心焦,声音便大了,“不管怎么说,总要让陛下知晓灾罢,实在等不了……” 那褚袍官员身形消瘦,面颊凹陷,一缕山羊须衬得下颌格外尖利,似锥子一般,抬手压了压,拔高了声音,“诸位,诸位,且听本官一言。” “鸿胪寺正卿马杭?” 情况倒比她想象中糟糕许多,在崔漾看来,她便是不做皇帝,这龙椅也轮不到这些人,一样是低人一等受人驱策,受女子驱策,与受男子驱策,这受辱的程度实在让她开了眼界了。 先拖延几日,到灾情无法控制,群情激奋起了暴/乱,火候到了,再往上传报灾情,她一边要平叛,一边要救灾,军政内政都要兵要粮,便是有三头六臂,只怕也要焦头烂额。 官员监守自盗,乘乱摸鱼尚在可饶恕的范围内,置灾情、军情于不顾,光明正大地拖延灾情来达成政斗目的,连块遮羞布也不要,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崔漾冷笑,“竟是跳脚成这般模样,圣贤书都白读了。” 杨明轩回禀,“此人生平最瞧不起女子,非但寻常凌虐家中滕妾,还接连休妻,将妻子像倒卖奴婢一般买卖出去,其中两位不堪受辱,自戕了。” “此人擅工事,当初虚陵便是他掌修的,司马节非常喜欢他,御赐了丹书铁卷,提拔他为鸿胪寺正卿,几年前马杭家中老母去世,废帝令其丁忧守孝,欲趁势罢用此人,马杭捧着丹书,跪在宫门外,誓死也要将大鸿胪正卿的位置坐烂了,对待家中老母都只是表面敷衍,不用说其他女子了。” 崔漾冷笑,“他倒不委屈从女子肚皮里爬出来,要我说,他该从虚无来,回虚无去。” 鸿胪寺前站满了人,一行人在旁侧屋檐角下,并不惹人注意,杨明轩听陛下一言,再看这骨相尖酸刻薄的男子,便像看死人了。 偏这死人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兀自对着帝王宗祠的方位拱了拱手,慷慨陈词,“近日天降异象,彗星连坠,宗正大人占卜,此为大凶之兆,河神发怒,关中旱灾未平,涝灾又起,皆因妖人当政,眼下真龙天子被囚于宫中,恐有亡国之祸!” “铲除妖孽,还朝司马氏,我等义不容辞!” 他舌灿生花,将各地灾祸强加在女子当政上,说得谒者们也一道跟着气愤起来。 于节痛叱一声愚昧,大步上前,“年年都有水灾涝灾地动,怎么不攀扯妖人当政,我看你拦截灾情奏疏,置万民于水火不顾,妄想煽动群情,其心叵测,其心当诛!” 众人让开了道,鸿胪寺诸列官员看见一身常服的新帝,本是欲拜,对视一番便谁也没有了动作,天下人面前,让他们对着一女子行君臣之礼,膝盖如何弯得下去。 马杭不信崔九能当庭砍了他的脑袋,疾言厉色,“遵照族法,礼法,父、兄亡故,家产当分与叔伯族兄族弟,若连旁支叔伯兄弟也无,便当归户地男子均分所有!” 马杭说着,见同僚皆有赞同的神色,底气越足,“无论如何排资论辈,也轮不到你一女子继承大统,司马望舒,你解救上京城之围有功,陛下定会宽宥待你,且收手罢,不要犯下更大的错误!” 崔漾懒得和他废话,让身后跟着的禁军上前,押住马杭,淡声道,“私瞒灾情军报,诛灭满门,带走。” 其余官员都变了脸色,欲上前劝谏又不敢出声,面上也热辣,毕竟灾情是真,耽搁一刻钟,不知会多死多少人,他们正事不做,反而聚在这掰扯女子是否能当政…… “司马望舒!你胆敢抓本官!” 马杭挣扎着想摆脱禁军的桎梏,却过于干瘦,被钳住手臂,动弹不得,叫嚣道,“妖女!到吴王攻入上京城!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禁卫力道下压,马杭惨叫一声,两只手臂折了,垂下去,他浑身湿汗,颤抖得厉害,声音小了,口里却越发不干不净,“妖女贱妇!你必受万般凌/辱而死!天下男子会为本官讨回公道的!妖妇等着!” 破口大骂,实在有辱斯文,余下官员头埋得更底,皆以为耻。 崔漾嗤笑一声,倒不忙着砍他头,只吩咐道,“把他关进大牢,我看看哪个男子来帮他讨公道,另外找人给他铸两身跪立铜身,明日和救灾粮一道运去定陶濮阳两地,就竖在浊河边,好让天下男子将来能感谢他今日的舍命付出。” 作者有话说: 感谢杂食c、虫咕子、哦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12章 、洛将军你好厉害 她话语平静,不带一丝寒意,几名官员却齐齐打了个寒颤,只觉此女行事虽乱无章法,却阴毒无比,马杭瞒报灾情,至万民于水火而不顾,甭管耽搁一日还是两日,总归水涝旱灾是死了人了,竖了铜身,千万罪孽背在他身上,两地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恨不得啖其肉,别说浊河边的男子,便是天下男子,谁又会感谢他什么。 马杭凹陷的脸一时涨紫,一时又青白,双目圆瞪,嘴唇哆哆嗦嗦,还能动的手指指着崔漾,颤抖不已,最后是怒极攻心,剧烈地喘息几下,吐出一口血来,气息弱了。 崔漾示意将人押去大牢,“看好了,别让他死了。” “是。” 远处随意靠着院墙的俊秀男子叹气,马大人便是此刻不死,不日也要郁闷死了,毕竟原本想将人拉下马,不想做了垫脚石,新帝推出这么一个朝廷要员下了狱,一则名正言顺除掉一个异己,二则能平息灾民怒火,避免暴/动,赢得民心。 山高皇帝远,于百姓而言,谁做皇帝与他们有什么干系,顶多非议两句,时间长了也就算了。 马杭该把自个肺气炸了不可。 两名禁军将人拖下去,崔漾让那五六名谒者把急报呈过来,翻看完留了元呺,让他领着一百禁军在此处驻守,专接各处来的急件。 穿青衣的谒者是定陶府的长吏,官位低微,入京五六日,并未见过新帝,战战兢兢地举着奏报,磕磕绊绊地问可是皇帝,问完连礼仪都维持不住,一下跪在了地上。 崔漾笑了,并不以为忤,让元呺把人扶起来,“上京城要乱一阵子,不过与救灾的事不耽搁,你且只管做好你的事,调配灾粮需要两日光景,你去丞相府候着,明日一早和丞相一道前往定陶。” 几名谒者听闻有救灾粮,且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清官名臣前去救灾,不由都大喜,纷纷拜倒,“谢陛下圣恩!” 崔漾唤了两名麒麟军护送他们去丞相府,鸿胪寺众官员完全排不上用场,又说不出鸿胪寺不给核验、国库粮仓无法调配粮草的混账话,一时坐立不安,小心缩在一旁,到那女子离开,才均会喘气了。 “天啊,她生得好美,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带着那鬼面具你说生得美?” “样貌怎么样我没见过,我是说气度风姿。” 大概就像那种野蛮生长的霸王花,一点束缚也不受,尊贵又自由,风流洒脱。 几个官员沉默,不一会儿才有人提起马杭。 “马大人这回只怕是难脱身了,女贼可不像陛下,要尊孝道,轻易动那丹书铁卷不得。” “要我说,死的好,他这样不尊母不守孝的人,早该死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他那是继母,自小待他不好,不守孝也正常。” “他爹对他也不好,怎不见他跳脚,再说继母虐待他,关旁的女子什么事,被他虐待死的女子又何止一人!我堂姐就是这样上吊的。” “是啊,每日阴鸷鸷的,看着他就浑身不舒服。” “好歹共事过……” “别吵了,想想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要继续闹还是怎么,这女子与旁的女子都不同,你看她方才一通雷霆手段,对待那些谒者,竟又温和有礼,端的心机深沉,说到底那些世家府兵现在都守着各家,我们哪里是女贼的对手。” 两名年轻官员四处望望,不由问,“燕草兄呢?前几日他就让我们把奏疏呈上去,这会儿跑去哪里了?” 家臣上前,宴归怀吩咐,“你去回禀沈先生,说新帝已经处理了马杭,指派王铮前往定陶两地赈灾,另外让人通知各山庄,暂时不必筹备救灾粮。” 家臣应了一声,带着暗处几名护卫一道隐去,宴归怀看着那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鸿胪寺众官员转头见那年轻男子叼着根狗尾巴草走来,不由大喜,一齐围上去,“燕草兄,你说眼下我们怎么办?” 宴归怀跨步进了鸿胪寺,停一停,伸手去抬翻了的案桌,“还能怎么办,想被铸一铜身送去浊河边,受万人唾骂,遗臭万年么?” 官员们忙进来帮忙,那麒麟军立在门侧,肌肉虬结,却无人敢请他们帮忙,几个年轻文官收拾完中庭,已累出一身臭汗,“那再遇见新帝,我们拜是不拜?” 众人都看向宴归怀,见他只慢吞吞整理着文书,不由都急了,“燕草兄,你倒是拿个主意啊,我们都听你的。” 宴归怀唔了一声,“不急,眼下内忧外患,对洛将军来说,比天堑还难,等等再看,姑且只先做好鸿胪寺职责便可。” 见众人依旧望着他,不说不肯走,便又多说了一些,“从漠北运粮到定陶,需要经过萧王的地界,调令也来不及传送,北边粮仓先前平叛已经调用空,洛将军要么从京城调粮,要么从荆州转运,无论从哪里,都需要至少六七千精兵护送粮队,她留驻中京兵八千,分拨出去押送粮草,京中便彻底没了防守。” “介时还不还朝司马氏,也由不得她了。” 众官员听了欣喜若狂,“这回看这女贼还怎样翻身!” 宴归怀顿住,又道,“洛将军未必不知其中首尾,明知如此,还要救灾,不正说明她有君王之相么?”且洛麒麟以一女子之身,拥兵十万,杀到上京城,掌三十万大军,岂是简单的,否则也不会惊动沈恪。 众官员却很不屑,“她一女子有什么君王之相,咱们就盼望着那些拿实权的大官能争气些,早日把窃国女贼拉下马,弘扬男儿气概,以正天地之清气!” 群情激奋,好似已经打赢胜仗了一般,兴匆匆地议论着,口诛笔伐。 宴归怀沉默,继续理着文书,何至于到这等地步,男子女子,不都是人么?何以因为体格不同,便分出这样界限分明的高低贵贱。 身为臣子,要看的是君主有无君王之能,值不值得追随,至于是男是女,是何出生,又有何分别。 除开粮库和武库,崔漾手中也有些余粮,调配应急三五月不成问题,关键是押送粮草的队伍,为防匪寇,少于五六千人难办,若是碰上匪寇还好,假若是其它叛军率军半道劫掠,情况就更糟了。 打仗的时候无人会讲道义,世道太乱,不是饿死别人,就是饿死自己,这批救灾粮若是没有人护送,势必是送不到濮阳的。 崔漾折扇慢敲着掌心缓缓踱步,穿街过巷走得漫不经心,看老中丞急得几乎打转,也不瞒他,好笑道,“不用调兵护送粮草,只需五六百人即可。” 于节吃惊,更急了,“陛下万万不可,为人君者,若置万民于不顾,那与贼寇有何区别!” 崔漾诏杨明轩上前来,给了一块令牌,让他去给秋修然送信,“从中京调配粮食速度慢,秋家在北地有两大粮仓,可应一时之需。” 秋家是商户,虽不是大成第一首富,却也富甲一方,崔漾和秋家合作多年,粮草多是从秋家周转的,于节和杨明轩对此人都不陌生,只是十分迟疑。 “三百万石粮食,秋庄主怎肯相与,便是借,只怕也借不到的。” 杨明轩也叹气道,“秋庄主是生意人,且锱铢必较,每次许先生与他谈判,必得脱掉一层皮,不好相与。” 崔漾唔了一声,“不是借,是换,用上京城粮仓里的粮食,让一点利,换北地秋家开仓放粮,秋家不损失分毫,又赢得好名声,此举我与秋修然共赢,想必秋家没什么不乐意的。” 于节杨明轩听毕,皆是大喜,杨明轩拜道,“眼下这般情形,不开国库,倒能省下不少麻烦事。” 国库还是要开的,非但要开,也要这六千麒麟军精锐护送这批粮食出城。 要让这些世家看见麒麟军‘北上’,将计就计,一齐收拾了这些府兵。 崔漾沉吟片刻,写了一封信,交给暗卫,让送去给元呺,“要亲手交到元呺手上,此事需做得隐蔽,你们六个暗卫,暂时都听元大人调遣,不必回来复命,去罢。”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3节 暗卫领命,于节拿了调令和书信,也立时去秋家了。 崔漾看了看天色,便朝杨明轩道,“用了饭再去丞相府,有家片皮鸭不错,领你去尝尝。” 不到山穷水尽时,什么事也不会影响陛下吃饭的,杨明轩无奈,“谢陛下。” “是那个女将军么?真的是女皇帝么?” 女孩脆生生的声音一出,当即迎来了一声呵斥,“什么女皇帝!我大成哪里来的女皇帝!不过乱民贼子罢了!” 崔漾抬眸时,只见婢子掀了车帘,两名夫人手搭着婢女,躬身从马车上下来。 崔漾扫了一眼,旁侧一府宅大院,阶六级,门口一对镇宅石狮,褐红匾额上行书顾府二字,鎏金描边,贵气磅礴。 再看方才出声喝止的夫人,一身宝蓝色比甲,发髻间坠饰以同色珠翠,手腕上祥云玉镯,拇指套着的养气扳碧翠如叶,浑身上下无一丝不尊贵。 “怎么停下了——” 后头有一中年男子御马上前,话说道一半立刻自马上下来,又停住脚步,呵斥府门前张望着要拜的家丁仆役,“都看什么,回府去。” 见君不拜,杨明轩也不上前呵止,只在旁侧低声解释来历,“尚书右丞顾鸿轩,旁边的是他的嫡夫人李氏,原是信阳侯嫡长女李莺,稍后一些的则是中大夫嫡妻,原是南侯幼女杜冰莹,三人皆比陛下年长一二岁,应是故旧了。” 说完又略拱了拱手,含混补了一句,“李氏脾气非常火爆,陛下当心,昔年一些不好的谣言好些是这李氏传的……”杨明轩想说这女子经常与人扯头花,但念及陛下有武功,总不至于和李氏打起来,便也不再多说是非了。 于节先前送了奏疏入宫,各要职官员的情况都装在崔漾脑子里,这顾鸿轩前几日在州郡上查国库钱粮,金銮殿上未曾见过,这会儿倒是撞上了。 虽已过了十二年,所有人都变了模样,却也依稀能看出些幼年时的影子。 崔漾不欲理会,摇了两下扇子这便走,那十二三岁的粉衣小女孩却捧着手立在一旁,娇嫩的小脸红扑扑的,“洛将军你好厉害,以后我们见了你也像见了大成皇帝一样,要喊万岁吗?” 小孩天真可爱,崔漾失笑,正欲回话,便听顾鸿轩呵斥了一声,“婉君!女子言行举止当以贞静娴柔为重,此时若放浪形骸,到年逾二十六,成了没人要的老道姑老虔婆,受世人鄙薄唾骂,到时看我不请家法打死你!免得你辱没门楣!” 崔漾听了一这一通指桑骂槐,气笑了,折扇压住面红耳赤要与这位人臣辩驳的杨明轩,低声道,“不必理会狗吠,我们走,用膳要紧。” “——杨明轩,你为——” 话只说了半截,就是一声惨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君耳,师走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13章 、要沈恪的心做甚 “——杨明轩,你为——” 话只说了半截,就是一声惨叫。 崔漾回头,只见那顾鸿轩摔在地上,似乎磕破了牙,腿受了伤,捂着下颌,半天没爬起来。 仆人们以为顾鸿轩是自己摔倒的,慌忙要去扶。 崔漾扫了一眼杜冰莹,她内功已入臻境,自是知道方才是杜冰莹使的内劲。 只是内功稀薄,那顾鸿轩察觉了,怒目而视,又似乎觉得被女子打倒丢脸,铁青着脸硬将怒骂声咽回去了。 李莺带想扶又不想扶,但家里仆从都看着,夫君为尊,也不得不过去嘘寒问暖,到夫君被扶进府里,医工请了,女儿也跟进去了,才瞪向杜冰莹,努力压着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好心请你来家里做客,你这是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我是你姐!” 杜冰莹垂眸遮住眼里的鄙薄,“正因为当你是姐,才要踹他,总比大庭广众之下置喙女子强。” “要么他站出来与崔九比试一场,要么想办法将崔九拉下马,这样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口里不干不净,也只这样小门小户攀龙附凤起家的窝囊废做得出,他不害臊我替你害臊。” 李莺被说得面红耳赤,压低声音争执反驳,“怎么,崔九什么样人,难道你我不清楚么,骂她一句怎么了。” 人就在眼前,李莺倒是想骂,只是满身珠翠,头顶着世侯夫人的名衔,且对方身后跟着不少禁卫,好歹是忍住了,团扇遮着面容,不屑道,“这天下,谁不骂她,你再瞧瞧她做的事,身为女子,不嫁人相夫教子,做什么乱臣贼子,这几日街上乱成什么样了,就这样喜欢沈恪啊,为了他连篡权谋国都敢做。” 崔漾五神六识比常人强些许,李莺的议论想听不见也难,一时倒颇觉荒诞,几乎整个上京城都知道,当年她被沈恪一箭射下曲江,便是篡国乱政,说为喜欢沈恪,也匪夷所思了些。 却也懒得分辨。 两辆马车堵着青石路,杨明轩要让人挪开,崔漾并不讲究这些,也不需要不怎么诚心的尊敬和避让,折扇微拦,打算绕路走了。 路过杜冰莹时,视线自对方面容上扫过,略迟疑,“杜仪的女儿?” 杨明轩点头,“正是,高夫人倒有些不同,当年京中有许多有关陛下的谣言,常有人聚众议论笑谈,唯有高夫人、谢家谢蕴二人与人争辩,闹了许多不愉快,秉性并不坏。” 崔漾点头,当初京中就这么一位喜好练武的姑娘。 她的名号是挥金如土崔纨绔,杜冰莹则是夜叉女修罗,只是杜父不如父亲开明,诗书礼学之家,不许家中女子舞枪弄棒,所以杜冰莹被拘着学女红女戒,知道父亲搜罗天下武学给她后,和她就很不对付。 见面总是斜着眼睛冷嘲热讽,说她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每日只知看花看人看云看月,是个十足的草包。 那时杜冰莹总想拉着李莺几个一道学武,说女孩子也很需要强身健体,后头被家中父母禁足,其他世家也不让族中女子与其来往,闹得大了,其父为绝她练武的心思,专门请了武人,废了杜冰莹武功。 现下看似乎是重练了。 只约莫是学武不得要领,或者是没有适合的秘籍,武功稀松平常,身体也挺糟糕,面上上关、风熠两处穴道微微臌胀,非但武功不会再有进益,还有短寿之相。 便当做当初为她与人分辨的谢筹罢。 崔漾袖袍微动,骨扇尾弹出二十六枚牦牛针,内劲催动,凝于掌心,行走间悉数打入杜冰莹后背二十六处穴位。 这牦牛针是药材所制,她制来给自己按/摩/穴位用的,入体即化,淬毒后也可做兵器使用。 身侧劲风扫过,杨明轩以为是穿堂风,往旁边挡了挡。 杜冰莹只觉后背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让她惊叫了一声,去得又很突兀,旋即浑身酸麻,似有细微热流自后背游走浑身各处,叫她一时站立不稳。 李莺见她软倒,连忙将人扶住,“你怎么了!” 又见她面色苍白,伸手去挠后背,便绕到她背后仔细检查,发觉那绛红锦衣上有些微细孔,立时变了脸色,“有针孔!你被人暗害了!” 杜冰莹吃惊,却是说不清楚自己身体哪里痛哪里痒,除了那一下,也根本没有针刺的痛感了。 李莺一面大喊叫太医,一面朝家丁怒目,“还站着干什么,快拦住那妖妇,肯定是她在搞鬼!” 又连声问杜冰莹,声音焦急,“你有没有事。” 那家丁哪里敢拿,十分迟疑,李莺又气又怒,再顾不得风度,“崔漾!你是不是给冰莹下了毒!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杜冰莹迟疑,拉住表姐,“你别,不一定是她……” 就这几个人在这里,除了崔九这个妖妇,还能有谁! 杜冰莹摇摇头,没一会儿自己站直了,心下惊疑不定,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几年越来越严重的头痛似乎舒缓了一些。 杜冰莹不由狐疑地按了按脑袋,一时又不能确定,但总归是虚惊一场,忙拉住表姐,“我没事,许是绣娘弄破的。” 李莺不信,哪有这么巧的事,莫不是崔九戏耍她们玩儿? 这般想着,就越发怒了,“崔漾,你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仗着父兄胡作非为,现在仗着美貌胡作非为!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么?” 李莺见崔九自身侧而去,眼皮也不抬,将她无视了个彻底,冷笑道,“倒是我高看了你,现在全天下都反你,你以为你真能做梦,快醒醒吧,你要是现在求我,兴许我还能请我父亲帮你疏通廷尉,免你个死罪,把你买来我家当个使女奴役,只要你好生伺候我,总不会缺你一口吃的!” 杨明轩怒极,崔漾摇头,“算了,肚子饿了,且去坊间吃点东西,晚间还有事。” 李莺见崔九也不回地走了,根本不理会她的威慑,那股嚣张与幼时如出一辙,甚至风头更甚,心中憋起一团火,再看看周围站满的奴仆,还有地上夫君留下的血迹,火越烧越旺。 嫁了顾鸿轩这样一个男人,不定崔九那妖妇怎么嘲笑她。 至少那妖妇身侧跟着的男子,样貌气度便比顾鸿轩强上很多。 这么想着,心气更淤塞,崔家一倒,这贱妇本该下地狱,不下地狱也要流放三千里,现在多威风啊,走到哪里都在谈论她。 又实在不放心,要让杜冰莹进府看太医,杜冰莹摇头,“姐夫只怕不想看见我,我回去了。” 两家离得近,李莺便也没拦,只心里实在呕得慌,立在门边不想进府。 柳媪急匆匆自王府里出来,一边给她整理着仪容,一边小声劝慰,“夫人何必跟个外人置气,仔细伤了身体,快进府更衣罢,都看着呢,这手上伤得重,得上药,没得留疤了。” 柳媪是自李家带来的,最最贴心的老嬷嬷,李莺忍许久,到底是要强,不想叫人看再多的笑话,只瞧着这顾府,还有没什么担当的夫君,不由气骂,“已经落江死了,该被那江水泡发泡肿了才是,死了不让活着的人安生也就罢了,却不肯好好死,回来作甚?” 柳媪心下叹气,女君她自小看到大的,哪里会不知女君的伤心事。 都是世家贵女,那崔家小九因着有父兄纵宠,事事都出人一头,在上京城,无人不避她的风头,沈家的门第李家不敢攀,女君十四岁时,家里相看亲事,上京城里门当户对的,转来转去就那些家,接连相了三四个,不是公子郎君心悦崔家女,就是族中想攀崔家的高枝,盼着与崔家结亲。 女君心悦的徐家公子,更是扬言非崔家阿九不娶,便是女君舍了嫡女的身份,不做正妻,只求个平妻,那公子也说,只愿与崔家女一生一世一双人,请姑娘另觅良缘。 女君怪崔家女霸道,去寻崔家女理论,那崔家女是个眼底下没人的,见面竟问女君是谁,那徐家公子又是谁,被缠得烦了,崔家兄长插了手,老侯爷差点丢官丢爵,侯府好一阵动荡。 仇怨就这么越陷越深,只那崔九是崔府的心肝宝贝,后头与沈家定了亲,又有沈家护着,给纵得无法无天,女君每每遇上,总要吃亏。 到崔府灭门,崔九死无葬身之地,女君这口恶气才算出了,动了想与沈府结亲的心思,李家提李、沈两家的亲事,原以为人死了,婚约自然不作数,那沈恪却以要为亡妻守节,终身不娶为由,态度温和地回绝了这门亲事,女君去寻,连沈家公子面也见不着。 女君年纪越拖越大,亲事耽搁了,老夫人老太爷挑来挑去,选了个家里干净的小门户,硬逼着女君嫁了。 到如今,那妖女竟是没死,好端端回来了,可叫女君怎么不怨,怎么不恨。 柳媪扶着她往里面走,给她顺着气,“她身为女子,做出这等事,老天也容不下她,说不定哪日掉了一个雷,就把她劈死了,咱们且看着。” 她说得趣怪,李莺破涕为笑,倒止住了些伤怀,“等着罢,她这回死,我还拉一群人,包整个上京城的爆竹鞭炮,放上七天七夜,柳嬷嬷,你等下就去商肆吩咐,便说爆竹鞭炮都给我留着,我有用。” 柳媪笑说孩子气,李莺得意,唇角便露出笑意来,心中一动,在柳嬷嬷耳边低低吩咐了两句,“嬷嬷你拿了拜帖去清泉山庄,我一会儿回家一趟,沈家不是联名了朝臣世家么,侯、伯府向来是以我李家为尊,沈、李两家共谋,这回不让那崔九死于乱刀之下,我不叫李莺,去罢。” 李家出了力,便可与沈家搭上关系,要是能借机将儿子,胞弟送入沈家学宫,以后入朝为官,也多了一层助力和保障不是? 柳媪要劝,李莺笑道,“天下乱成这样,我也想出一份公义心,早日安稳下来,百姓们也好安居乐业。” 柳媪听得苦笑,知晓女君是铁了心了,只得照办。 清泉山庄处上京城城西,出城二十里路,转入一竹堤小径,苍翠转寒山,沿途两侧皆是流于石上的清泉水,竹喧沙沙,平缓的水流潺潺而过,微风一起,带起湿润和冷松香,叫人神清气凝。 李屯不敢再骑马,只把马远远栓在外面,脚在草地上擦了擦,这才继续往里走。 穿过竹堤小径,往前行一里路,行至水流的尽头,穿过一假山石,却又教人豁然开朗,江水平流,远山空濛,竹楼坐落于清潭边,薄暮缭绕,叫人不敢高声,恐惊动了山中仙人。 居住在这样地方的人,不是天上仙人,也是地上谪仙了。 安畔正在亭上晒书,见来了客人,下来见了一礼,询问,“这位小兄弟可是有事?” 眼前的公子宽袍广袖,手握书卷,立于松下,清辉映眼,李屯有些局促地奉上拜帖,“沈先生,小的有礼了,我家大人呈此拜帖,邀先生共商大事。” 安畔略窘,摆手,“小兄弟误会了,我只是先生书童,小兄弟唤我安畔便可,且随我来。” 李屯窘迫,连连道歉请过,随在这青衣公子身后,一路穿过回廊,踏上竹阶,近看才知这小楼竟是建在潭水上的,水底清澈,游鱼安宁,洁极,也静极,到进了帘子,微风穿帘而过,李屯便又呆住了。 暮色松声,金乌西沉入江,男子坐于窗边,初升的月光尚带着几分雪色,落在男子如墨长眉间,望之生凉,窗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窗棱上放玉碗,自檐角竹管中滴落的露水与玉石轻叩相击,发出空灵幽静的微响,到水至浅碗,注入竹桌滚烫的茶炉中,云雾氤氲,清茶香缭绕扑鼻,那男子玉袍不染俗尘,仿佛画中仙。 到那仙人与他说话,但觉金玉相击,清朗如珠玉,更是坠入迷端,久久无法回神。 安畔见多了这般情形,便也不见怪,“兄台?小兄弟?” 李屯回神,垂下头不敢再看,局促地把拜帖送上,夫人交代的话来时路上他背过无数遍,此时说得还算顺畅。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4节 沈恪温声道,“我知晓了,你且去罢。” 那面容本是望之生凉,这样一开口,温和有礼,竟是带出了暖意,叫人心头跟着一热。 大抵圣学之士便是这般模样罢,李屯拜了又拜,这才退下了。 安畔听明白了,在先生对面的竹席上坐下来,挠挠头,“难道弟子先前看走了眼,顾右丞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竟愿意拉拢侯伯府一起劝诫安乐公主。” 许是暮色起,夜凉,原本蹲在窗棱上的雪团毛羽蓬松,显得越发滚圆。 沈恪伸手,那通身雪白的长尾山雀啾啾一声,落于他掌心,脑袋挨着他手指蹭了蹭。 沈恪抚摸了下山雀的脑袋,将它置于火炉旁,雪团支棱起的羽毛平顺下去,暖得犯了困,闭上眼睛缩起一只脚打盹了。 薄薄的信纸放于灯火上,那手指如玉修,“只怕不是顾大人的意思,想是顾府中人假借的。” 安畔看那信笺烧成灰烬,一呆,急问,“公子怎么烧了,不管怎么也是一股助力。” 他一急,就有些笨嘴拙舌,面色也有些赤红。 沈恪将一杯清茶搁于他面前,叫他暖手,待他安平下来,才温声道,“太/祖定下过规矩,封侯不拜相,封了侯,子孙世代受司马氏荫封,享荣华富贵,族中子弟便不能入朝为官,除了李家,上京城的侯伯府都仰仗司马这个姓氏,顾夫人此举,只怕拉拢不成,反而让李家与诸侯府离心了。” “且各侯伯府不能养士养兵,拉拢亦无多大用处,不管是沈家,还是新帝,都不会废这个力气。” 他说得缓慢,仿佛梵音,安畔听懂了,有些羞愧地挠了挠脑袋,他生来是愚笨呆傻之人,想什么总要比旁人慢上十倍还多,父母双亡后被伯父婶娘抛弃,幸得先生相救,收在身侧教他读书识字,才渐渐明白了些世理。 但还是很愚笨,若是其他子弟,受先生这般教导,早已成才了。 安畔涨红了脸,“谢先生解释,先生对安畔太好了,非但将安畔养大,还教安畔读书明理。” 沈恪摇头,“只是希望家中小弟在外,也能过得好些。” 安畔知道,先生曾有一个同母胞弟与他是一样的情况,六岁时因故走失,府中人都放弃了,只余先生还在找,九年了,如果小公子活着,今岁已十八,和他一般大了,安畔握了握拳道,“先生肯定能找回小公子。” “但愿罢。” 门外有轻叩声,影卫悄无声息出现在竹楼中,地上上京来的信报。 京中守备七千麒麟军已护粮北上,万事妥当。 外头乌金西沉,沈恪取了长弓,唤了一名家臣进来,“召集府兵,我们该入城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水载花、君耳宝宝们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14章 、成不成做了再说 崔漾和杨明轩坐在安义坊临街一家食肆里正是午间饭点,食客多,伙计手脚麻利,一边飞快上着菜,一边满面笑容,“客官稍后,香酥鸭马上就好了。” 又笑道,“这位公子可要常来,小店送招牌菜给您。” “多谢。”杨明轩拱手,颇为无奈,陛下虽是带了面具,换了常服,但无论到哪儿,通身气度都是惹人注意的,跟进食肆的人都把位置坐满了,有些人更疯狂,进来也不问,陛下点什么,他们便点什么。 到两人上二楼进了包间才好些。 包间临窗,整条街尽收眼底,一闲汉张着腿坐在地上,灰黑褴褛的衣衫上都是泥污,蓬头散发,正张着手臂对天长呼,“大祸,大祸!世风日下,母鸡都出来打鸣了!” 他这一声呼,竟是引来路人赞赏声,身前的破烂碗里叮叮咚咚,一下子竟是积起不少铜钱,一些乞丐见状,纷纷效仿,臭骂崔九一顿,竟是也能收来钱币,俨然成了一条新的致富之路。 崔漾啼笑皆非,“上京城竟是能随意议论朝政么?也不怕掉脑袋。” 这样的人三十六坊每条街都有几个,巡逻卫兵屡禁不止。 杨明轩叹气,“废帝继位后,广开言路,并不忌讳百姓议论政务,他这一套很得民心,加之素日勤勉,又礼贤下士,也确实有所作为,许多隐士都出来做官了,书肆、茶楼、酒肆,常能见名士清谈论政,学风大盛,读书人愿意寒窗苦读,为生民立心立命,闲汉说几句话,还真不能随意杀了。” 崔漾自小见的是王行崔呈那一套,酷吏与严法,谁妄议,便砍谁的头,却也知晓自王行玩弄权术,肆意废立帝王后,礼崩乐坏,世家子弟荒诞不羁,读书人放浪形骸,有识之士隐居避世,滥杀虽好用,摧毁的却是根本。 司马庚想将风气引上正途,十余年过去,也颇具成效。 对她来说便不怎么友好了,大开言论,防民之口如同防川,想要扭转局面,只怕要废不少心思。 只眼下要紧的是北边战事,百官罢朝,坊间些许议论,不痛不痒,姑且便放在一边不管。 崔漾漫不经心呷了一口茶,门外进来一带斗笠的女子,径直往这桌来,杨明轩戒备,崔漾却认出了来人,待女子摘了围帽,果真是杜冰莹。 杜冰莹坐下来,被那张倾世的容颜晃花了眼,几乎忘记了来的目的,坐了半响,被旁侧候着的男子提醒,才醒过神。 她心下着恼,又忍不住往崔九面容上看,这张面容比之十三四岁时,只更精致夺目,乌发华颜,加之通身气度,自由从容,潇洒不羁,叫人不由心生艳羡。 念及自己,便不由自行惭秽,勉强定住神,“我不信让贼寇闻风丧胆的洛麒麟做这些是为了一个男人,崔九,你杀上金銮殿摸到了龙椅,说实话我不得不佩服你,也几乎不相信这会是一个女子做的,但不行的……” 杜冰莹一直盯着崔漾,“罢朝越演越烈,天下人都反对你,我收到消息,除了暂时未出面的宴家,以沈家为首,李、刘、高、杜、郑几家已经联结了府兵,就等着禅让大典上给你痛击……” “后日便是禅让大典了……” 她说着,自己身体都跟着有些颤抖了,“我听家里几个兄长商定,一旦抓住你,便要将你枭首于市,身体则要四马分尸,警示后人,叫以后的女子都安分守己,不做出阁之事……” “崔漾……你快逃吧。” 杜冰莹已太知道这世上男子虚伪狠毒的一面了,司马昌杀了那么多人,尸身也不过扔到乱葬岗,换成女子,便好似天地翻转,比要他们的命还难受。 那么多人都反对…… 杜冰莹颤声道,“做不到的,我们身为女子,要做这样的事,不可能的,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不要妄送了性命。” 崔漾淡声道,“成不成,且做了再说,我也不打无准备的仗,否则也不会等待十二年之久。” 她语气太过平静,因着太平静,反而透出股寒意,和破釜沉舟的志在必得。 杜冰莹一震,霍地起身,本是想再劝劝,话到出口变了,脱口道,“好,崔漾,你是真狂,我敬你是真枭雄,就等着看,看你君临天下,如果你胜了,我舍了家族,舍了名声,和离叛家,去自己绣花挣钱吃用,再不靠男子,如果你败了,我杜冰莹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帮你收好尸!” 她话掷地有声,神情决绝,崔漾哑然,“收尸也就罢了,但胜了,也不需要和离叛家庆贺。” 杜冰莹面色涨红,“我就是想要和离!” 崔漾不知她是什么情况,却看出了她态度坚决,略想一想,叫杨明轩准备了笔墨。 杜冰莹怔住,旋即心间压不住激动,“陛下,您要下圣旨帮我么?” 崔九啼笑皆非,“我印象中,杜仪最要脸面,高老夫人为人严苛,你出了高家,带不走一匹薄纱一粒米,回不了杜家,你身无长务,何以立足,流言如刀,又如何自处。” 杜冰莹面色顿时煞白,身形摇晃,一下坐在了椅子上,神色灰败。 崔九扫她一眼,提笔默写一本适合女子修炼的内功心法,递给她,“谋定而后动,一,先把身体养好,有自保之能,二,有立足之能,否则,不要想,想也白想。” 杜冰莹接过一沓纸张,那字迹大气清正,笔锋内敛,隽秀,却也沉稳,铁画银钩里透着隐隐的杀伐果决。 她本习武,一眼便认出这是最上乘的心法,捧着如获至宝,嘴唇颤动,到这时,再看面前的女子,龙楼凤阁,自崔九入京来,头一次这般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是帝王,不再是以往的崔家纨绔了。 有了这本心法,再辅助她得到的剑法,勤加修炼,自保和自立不成问题。 杜冰莹捧着纸,不敢紧握,怕被汗润湿纸张,要谢恩,面色一时煞白,“表姐对陛下无礼,陛下会不会怪罪。” 崔漾看她睫羽被泪珠湿润,神情又激动又忐忑,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半响方道,“不过人云亦云,显得颇为愚昧,但她愚昧,是司马庚的错,怪罪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崔漾展扇,“日后若还不知分寸,便不好说了。” 那凤目里清淡平静,却叫人心生寒意,不敢冒犯,知晓她方才不理会,不是不能理会,是不欲争这翻没用的长短,不免脸上热辣,心生惭愧,屈膝行礼,道了谢,取了围帽带上。 她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练,便不愿用口说,只待日后有一番成果,甚至闯出一片天地,再来谢恩。 到那女子带上围帽离去,杨明轩才道明缘由,“杜姑娘嫁给了高家嫡次子,两人成婚多年,却无所出,高大人不肯纳妾,亦不在乎子嗣,但家中老母和族里亲戚催促,尤其高老夫人严苛,若非忌讳杜家权势,估计早就逼子休妻了,高大人护得再周全,只怕杜姑娘也很难称心。” “高飞赋?” 杨明轩点头,与她换了新茶,“正是,高大人主掌刑狱,断案一把好手,家学渊源,名声极好。” 崔漾听罢,未有言语,高飞赋此人崔漾十多年前见过一面,不过是在花街柳巷,此事只怕有内情,但无论什么内情,都是人,想和离,便都有和离的权利。 “陛下。” 于节送来了秋修然拟定的契书合约,见上了饭菜,也不客气,请陛下赐了饭,坐下来就吃,“秋庄主开口要三成让利,老臣口水讲干,秋庄主分寸不让,老臣没办法,又打不得他,只得带着契书先回来了,早说秋修然此人,雁过拔毛,半点亏也吃不得。” 契书里写清楚了运粮条款,大到数量,米粮质量,抵达时间,护粮队人数,小到救灾分发明细,连丞相一行的用度也厘得清清楚楚,条条分明。 崔漾翻看完,交给杨明轩,“你看看没什么问题便印上印章,发还回去给他。” 杨明轩看了一遍,算算三成利,迟疑问,“秋家这不是趁火打劫么?毕竟是救灾粮,也分毫不让……” 崔漾思忖片刻便应下了,“无妨。” 秋家富比一方,家大业大,秋修然身为嫡子,十二岁掌家,要没有一副硬心肠,早被手底下的掌事吞得骨头都不剩了,“便就这么办罢,沈氏一族为官者过千人,遍布各州郡,若卡了要道,后续运送军粮,说不好还需要秋修然帮忙。” “我若答应帮你,你拿什么报答我?” 食肆门口传来一把温润的声音,崔漾还没看清人,抬眸先不由自主眯了下眼睛。 掀帘进来的人一身正红,烈日灼阳照映到他身体的一半,上头暗绣的金银线反光,日光一洒,越发红得耀眼,更不要说上面花团锦簇。 大氅是花的,里头袍子也是花的,手中亦拿一把折扇,扇上书锱铢必较四字,腰间还挂着一把金骨金珠的小算盘。 当然这算盘只是鎏金,四年前秋庄主挂的是真金子,不小心被强盗一把拽了去,秋庄主大病一场,算盘还是要随身挂,崔漾叫人重打了一把白赠与他,秋庄主这才恢复了元气。 云履鞋上暗绣银纹,通身上下都写着钱这个大字,若非他身形修长清癯,面如冠玉,单凭这身装扮,实在是不能看的。 也正因为生得清刚俊逸,一身红倒衬得越发剑眉星目,像个跨马游街踏飒流星的探花郎。 不认识他的,第一眼看了,都会暗叹一声好一个俊美的富贵书生,实则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心牡丹,与他做生意,一个不小心,便要掉皮刮骨。 两位臣子大约是怕看久了眼睛疼,嘴角抽搐地拱手行礼,先出去了 崔漾少见男子穿红衣,更少见人能把这样潋滟的颜色穿出一股温润气质,虽然这人内里和君子没有一点关系,但美色肤浅,和品性无关。 秋修然拨了拨腰间挂着的鎏金算盘,“我若帮你,你拿什么回报我,陛下。” 崔漾回神,爽快道,“你若舍得下秋家家业,肯入朝为官,我封你做搜栗内吏,专管国库财粮,想来你是能做好这个官的。” 秋老家主发迹后,最忌旁人说他铜臭,费力娶了一书香门第的千金,得了儿子后,立誓要让儿子腹有诗书气自华,三岁便逼秋修然诵读圣贤书,请了许多有名的老儒生教儿子,只世事难料,秋修然十二岁那年秋老家主重病,那时秋老庄主便欲让儿子捐了家财入仕,哪怕做个小官也成,只是多般周转,心愿未岁。 想来子孙出个入仕弟子光宗耀祖,是秋老家主毕生的遗愿,她找上秋修然,说服秋修然与她合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 崔漾很清楚,以秋修然的才干,只要他肯应下,国库只会越来越充盈。 秋修然随意拨弄着算盘,“照陛下眼前的形势,还不足以让草民甘心将家财捐入国库。” 还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崔漾失笑,“也罢,此事以后再议。” 秋修然拨着金珠的手指一顿,温声问,“听说废帝样貌气度,与洛神公子齐名,草民心悦已久,想请陛下将他赐给草民。” 崔漾讶然,“春娘还好么?” 秋修然一时未想起,端茶抿了一口,“谁?”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5节 崔漾无言,“你半年前从我这里要走的婢女,你的性向半年变一次么?也太频繁了。” 相识八年之久,秋修然从她这里要走的人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了,且忽男忽女,个个都心悦,要到身边好生安置着,却碰也不碰,也不亲近,转头便忘,时间一久,都有姑娘来她面前告状了。 她还得替他另出一笔补偿费,好叫姑娘们少些怨言。 秋修然不置可否,“至少陛下眼光不错,且干净放心。” 这是要把藏娇阁开遍大江南北的架势,崔漾正想调侃两句,忽而神色微凝。 秋修然正欲问出了什么事,却被一把拉到了身后,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的巨响,房间的顶盖、侧墙从四面飞出去,砸落街上,烟尘四起,箭矢从四周飞来,密如倾盆雨,秋修然变色,不及反应,身体挡在她身前,“你——” “别捣乱。” 崔漾把人拽回来,折扇自袖中划出,灌上内劲,环旋一圈,那箭矢半数被劲力震断,半数矢尖嵌入钢骨扇缝中。 崔漾掌心反转,内劲磅礴,蹈海而去,只听几声噗通响,自三丈外各檐角掉落许多黑衣人,只不过都是些被箭矢穿破喉咙的死人罢了。 崔漾摘了面具,反手扣到了秋修然面上,手臂揽住他腰侧,拔地而起,“你素日不都带面具的么?怎么今日光着就出来了。”眼下这般形势,她与秋家有合作这件事,最好不要曝光,避免节外生枝。 崔漾落于街面上,顷刻杀数几十黑衣人,见一摊贩被坠落的木板压住,挥出一掌轰开那板块,不管那人感恩戴德跪谢,拥着秋修然脚步如疾风,穿街过巷。 秋修然冷静问,“逃得掉么。” 身后赶来大批刺客,且对方已换上了重弩,崔漾手指扣在唇边打了个呼啸,拥着秋修然往义和坊奔去,“等下你随暗卫走,近期不要出现,记住不要坏了救灾大计。” 只听噗嗤一声,身后箭矢裹着锐利的风声自她背后穿琵琶骨而过,冒出菱形的箭头,一时鲜血喷溅,氲染了大片衣衫。 崔漾鬓间冒出细密的汗珠,掌心灌上内劲,拍断一名刺客心脉,右掌一托,将秋修然送进暗巷里,声音沉稳,“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君耳宝宝,哦宝宝们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15章 、你快躲进丹炉里 虎啸声由远及近,马蹄声震,禁军将至。 秋修然勉强定住神,趁乱拐进暗巷,进了巷道里一家香料铺,朝奔出来的掌事亮了令牌,径直上了二楼,走至窗边,看下面战况,方才走的路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下了楼,朝追上来的掌事道,“去德善堂。” 眼看两名刺客冲到身前,崔漾挥出一掌,只真气凝滞,箭上涂有剧毒,她掌力已大不如前。 “一起上!她琵琶骨下被穿了个对口,箭上涂抹了剧毒,力气已渐弱,已经只剩半条命了!” 崔漾掰断箭尾,血流如注,身形也跟着晃了晃,兵马将至,远处于节和杨明轩往这边奔过来,神色骇然。 “陛下——” “陛下————” “听说了么,女帝继位不到半个月,已经遭遇了几十起刺杀,要不是女帝有些武艺,估计死百八十次了。” “这回就没那么幸运了,我当时在义和坊,那血流的,把那一身青衣都染红了,左胸被射了个对穿,箭上带剧毒,当场昏迷不醒。” “是啊,我也看见了,这洛麒麟武功确实高,不过再高,也挡不住几十个黑衣人追着杀啊。” “其实她也不差啊,听说她拼着调空守备的风险,也要将救灾粮押去濮阳救灾。” “是啊,前头的那些官员,就因为想罢朝,硬瞒着灾情,耽搁了好几日,这还是人么?” 食肆客舍里聚集了许多人,都在议论女帝的事,角落里一壮年汉子上前,并没有靠近,只局促地站在离桌半丈远的地方,“请问,新皇帝真的管百姓的死活?” 壮汉面容粗糙,旁边一个老者,头发灰白满面皱纹,两人身上穿的衣服打了补丁,脚上鞋子也破了洞,分明是两个庄稼汉,且身上沾满泥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 一人听了就道,“你这话说的,以前的男皇帝也是好皇帝,肯定都管啊,这麒麟将军也不差,先前就发过粮食,城郊这一片的百姓都有受惠。” 主桌那文士看二人像是几日没吃过饭睡过好觉的样子,从盘子里拿了两个面饼子递过去。 “是赈灾了,好长的车粮队,还有六千多麒麟军护送,而且那日我也在义和坊,差点被掉落的木板砸死,眼看就要丧命,陛下救下了我,那时陛下正被数十黑衣人追杀,似我这般情况的人也有好几个……” 食肆里的人听得都动容,自来当官的,哪有把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的,那文士心情也激荡,“要我说,这不比瞒报灾情的那些官员好太多么?” 两庄稼汉听得局促又激动,年壮一点的立刻问,“那东——” 老者拉他衣袖,截住他的话头,年壮一点的醒神,转而问,“那在义和坊能见到陛下么?” 文士摇头叹息,“义和坊那边已经封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听神医陈林陈大夫说,毒已入心,陛下寿数只余两年了。” 食肆里诸人一时唏嘘,两人给文士道了谢,是饿极了,却也没吃那面饼子,揣怀里带上破烂的斗笠,垂着脸相搀扶着快步走了。 晏家家主宴和光、宴同尘兄弟俩在书房焦急地踱步,见外头小厮禀报说公子来了,立马急道,“还通禀什么,快让他进来啊!” 不等儿子走近,宴和光边往外迎边急道,“女帝遇刺,七千麒麟军护送赈灾粮出城,已出北门了,五姓府兵集结城郊,现在就城墙上那一点守备,连羽林卫,禁卫都调出了宫,不足一千人,怎么抵挡得住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府兵,现在我们是否发调令,让晏家的府兵从安县赶过来。” 宴同尘也道,“不是我们看不起女子,而是眼看形势已成定局,宴家再不动,只怕将来非但分不到寸功,还得被天下人诟病,说我晏家贪生怕死胆小怕事,归怀你自小便有才智,但这次是看走眼,估量错了。” 宴归怀眸中闪过一丝可惜,面色凝重,沉思片刻,复又道,“请伯父,父亲叮嘱府中人,不要轻举妄动,儿子先出去一趟。” 说完一改寻常慢吞吞的脾性,脚下生风地走了。 宴和光急忙追了两步,“归怀!你去哪里啊!” “儿子亲自领兵,视情况而定,父亲伯父勿要轻举妄动。” “报应!真是报应!女君!女君!” 柳媪急匆匆快步进了暖阁,偏胖的身体气喘着,却是脸褶子里也藏了笑,“女君,今日那女贼在知味楼用饭,碰上刺客,被重弩射成了重伤,禁卫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听说是只剩两年寿命了!” 李莺正半靠在暖榻上养神,闻言一下直起来了,“当真?” 李莺午间便回了李家,父亲不在,她便打算在娘家住一晚,待与父亲商量好正事再回,不曾想先听来这么个消息,尤自不信,“听说那妖妇一手箭术挺厉害的,筑清说整个上京城,只沈恪能与之一敌,怎会死在箭下。” “嬷嬷,莫不是你乱说来哄我高兴的罢?” 柳媪哎哟了一声,拍了下大腿,“老奴怎会骗女君,外头都传遍了,会箭术,也逃脱不出几十人追杀啊,用的还是重弩,听几个大人议论说,这弩可了不得。” 李莺这才信了,下了榻踩上鞋,急匆匆去父亲的书房,一路听好些婢子仆从都在议论,都说那女帝活不过两年的事,一时高兴,若非在人前,当真要欢呼畅笑的。 果然连老天爷也向着她,白日才说买爆竹鞭炮,这会儿就用上了。 李莺在书房外等着,到信阳侯回来,急忙迎上前去问,“父亲,会不会那妖妇作假,想推迟禅让大典,她不出面,自然也就不用被逼迫了。” “十多个太医都入宫看过了,里头有我们信得过的人,确定是真的。” 信阳侯不悦听妇道人家说朝政,遂不再多说,只出不出面也由不得崔贼,别说还能活两年,便是只能活一日,也不能让她这等乱臣贼子待在宫里,如今天下已乱,火候一到,由不得她不还朝。 李莺放了心,忙把拉拢侯伯府的谋算和父亲说了。 信阳侯听闻她已经派人去过清泉山庄,几乎要被气得撅过去,“你做事怎么不跟鸿轩商量,但凡有个脑子,也干不出这种蠢事!你这不是让李家与其余侯伯府为敌么?” 李莺少见父亲这样暴怒,一时惴惴,“怎么会,难道他们还想让那妖妇当皇帝不成?上京城的侯伯府,寻常不都听父亲的么?” 信阳侯斥骂,“你当人人都像我李家,有实爵,又有实权,当年太/祖定下规,封侯不拜相,要封侯,便不能做官,他们的东西是司马氏给的,如今皇帝病危,只留了一个安乐公主,换了谁来做皇帝,也不如选司马望舒安全,纵是不肯屈居女子之下,但与家族兴衰相比算得了什么,谁肯受你拉拢?” 李莺呆住,想明白了,白了脸,急急道,“那会不会被崔漾那妖妇拉拢去。” 信阳侯听得皱眉,“你不要一口一个妖妇,成什么体统,没有一点贤柔的样子。” 无论如何,江山大统,是万不能交到一个女子手中的。 信阳侯神情严厉,“妇道人家,重要的是相夫教子,以后朝中事休要打听,你对鸿轩放尊重些,你与鸿轩若闹得太难看,李府面上也无光,去见过你娘,便早些回去罢,嫁做人妇,总往娘家跑,像什么样子。” 家中女子,哪怕是母亲,也是不能进书房的。 李莺不敢再问,喏喏应下,找府臣打听到禅位大典是在太和宫祭祀台,又高兴起来。 上回崔漾落江,她没看到,这回是一定不会错过了。 李莺笑着唤了柳媪来,“去,准备些瓜果点心,备下帖子,咱们请了各府的夫人们,弄个宴席,也去太和宫外瞧瞧。” 府兵里沈、刘、郑、高、李五家占大头,车骑将军刘句为统帅,皆倾全府之力,共九千八百众,其中百八十人是武艺高强的死士好手,只消麒麟军护粮队行至洛阳,无法折转回援,这九千人便立刻攻入上京城,活捉窃国女贼崔九,迎回陛下,另立储君,以正伦常。 收到崔九遇刺的消息后,屯于城郊的军将们都是大喜,立时便摆了酒席庆贺。 高家家主高成有些不满,“主帅我力推沈家,论德高望重,能担摄政王之位的,当今世上,我只服沈家沈渊老太公一人!” 郑元武冷笑,“我看高大人是想力推你自己吧,你有统兵之能么?刘大人当年三出函谷关平叛,大小战役都经历过,那崔九手中握着五城兵马司,羽林卫,禁卫,皇城卫戍,就算调空了南北营,留下的这千众却都是麒麟军中的好手,自古文武分家,你一文臣,有信心保证万无一失么?” 高成告了一个手礼,“如今那妖女受了重伤,军心必然涣散,攻下上京城不是易如反掌,先不论老夫到底有无此能,我高某有个侄子高飞绥任军中中尉,曾随大成皇帝南下平叛,可担当此任。” 这次厅堂里另外六七人都出声嗤笑,“难的时候做缩头乌龟,现在有便宜捡,就出来抢功了。” 高成怒目,拍桌站起来,沈氏沈成康站出来,拱了拱手做和事老,“大家都消消气,不要再争了,家中老太公已不问朝政多年,且临阵换将乃用兵大忌,越是要紧时候,我们越要万众一心,否则事未成,我们先离了心,到时功亏一篑,难道真要让窃国叛贼在皇宫住上两年么?” 诸人听他言之有理,也是给沈家面子,便都不再多说什么,纷纷应道,“别说是两年,但凡让那妖女在龙椅上多坐上一日,我等都愧对太/祖先皇。” 沈成康便朝刘句拜了一拜,“朝中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军中军务便交给刘将军了。” 刘句回礼,沈成康虽是晚辈,但是沈家的族亲,刘句十分客气。 几人都未立时走,坐在帐中,神情各异。 拨乱反正后,第一个要务便是如何处置反贼。 刘句念及那女子金銮殿上姿容,着实倾国倾城,且非同一般女子,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也是大成唯一一位公主了,那般出色的美人,如若能豢养府中,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事,光是略一想,便叫人热血沸腾。 可此女虽成了反贼,千刀万剐也应该,但曾和沈家定过亲,沈家至今还供奉其牌位,开口便是冒犯,得罪了沈家,便是坐上龙椅,只怕也坐不稳当。 左思右想,刘句便歇了心思,虽觉可惜,但正事要紧。 “先说好,这女子我要了。” “崔九归我了!” 两人皆是异口同声,话语落两人对视间都毫不退让,郑元武冷笑道,“高家主这般年纪,也不怕闪到腰,怜香惜玉这种事,还是由小弟代劳罢。” 高成才压下去的火又冒出来,“郑元武,你又凭什么!” 果真如公子所言,并非所有人家都有礼义廉耻,仁义信德。 沈成康面色不好,站出来肃声道,“休要多言,事关我府当家夫人,自当由在下带回府中,取其性命,以正天听即可,诸位若再冒犯,我沈家虽无刀兵之力,却也谢绝同德行有亏之人来往,诸位慎言慎行。” 受一晚辈训斥,几人都胀红了脸,但此事是他们受美色蛊惑,冲昏了头脑,冒犯了沈家,且将来必还仰仗沈家,便都僵硬着脸色,拱手致歉。 沈成康略舒了口气,望向上京城的方向,此女若这两日病死宫中,倒成了最好的结局。 德善堂。 崔漾虽身受重伤,却一直强撑着未曾昏迷,收到城郊传来的信报,知晓府兵屯营点以及府兵动向,辎重粮草,领兵各将领都是谁,紧绷的心神才放松些,见暗卫埋着头,面色涨红欲言又止,示意他直说。 洛扶风十分愤怒,当时便欲亲手了结这些无耻之徒,硬忍下来,不欲脏了主上耳朵,便大致说了,“沈家沈成康打算将主上带回沈家,取主上性命,以正天听,拨乱反正。” 洛扶风不说,崔漾也猜得到,自古亡国以后,男人被杀了事,皇室女子,无论是妃子,公主,无不沦为玩物,被收归一府还算轻的,若入了教坊章台游冶,那才叫践踏到底。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6节 沈恪倒‘仁慈’,愿意挪出个牌位来葬她。 崔漾冷笑。 洛扶风担忧,“主上,老神医说您性命……都怪属下们……” 崔漾沉吟不语,她虽中毒不能动弹,意识昏沉,但并没有昏迷,周遭的说话声都能听到,自然知晓陈林的断言。 原也没错,但陈林不知,她修练的内功可化百毒,论医毒术,她并不比陈林差,真就叫这么一下就射死,她也不敢随便托大,在这时候独自出宫。 两年…… 外头势必是有一场狂欢了。 崔漾闭目思忖,原定计划是七千麒麟军一至榆峡关,便藏了粮食,折转城郊设伏,到府兵围城,便从后截尾,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密信已送往高陵,两千援军最迟禅位大典后两日便到,可备不时之需。 兵力威慑,叫百官不敢动弹。 但两军交战,我方总也有伤亡,尤其这些府兵,战力不俗。 现在她只能活两年的消息只怕已经传遍上京城。 城郊舆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念电转间,崔漾顷刻改了主意。 只是她伤势却是个难题,一旦陷入昏睡,内劲便自行化解毒素,修补经脉,等会儿那老神医再进来看,必然改口。 不过这顷刻,心脉已舒畅很多,毒素几乎被化解了一半。 崔漾示意洛扶风噤声,在他吃惊惊喜的目光中坐起来,舆图上圈了个两个位置,交给洛扶风,“叫元呺见机行事,做得隐秘些,休要走漏风声。” 洛扶风应是,谨慎收好舆图,崔漾右手掌心微动,折扇扇骨一端两枚银针没入华盖、璇玑二处大穴,霎时便出了一头冷汗,示意洛扶风安心去做事,自己倒回了榻上,“无妨,我自有用意,你且去。” 洛扶风知晓主上无事,安心办事去了。 崔漾看着屋顶,缓缓闭上眼睛,闹吧,声势越浩大越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49399116、感谢renrenmi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16章 、陛下,静候佳音 洛扶风出去时,老神医跳脚,“你待在里面干什么,她现在昏迷不醒,你有事也禀报不了,她需要养神,否则两年都难活!” 洛扶风埋头走,提气飞身,一下就消失了。 老神医气呼呼,张青愁眉苦脸,也没功夫解释,抓着老神医研究,要如何救这毒,形势本就危急,这下雪上加霜,就更紧迫了。 陈林重新给探了脉,咦了一声,连续探了几次,怪叫了一声,“怎么和刚才不一样了!” 张青大喜,屏息问,“是有救了么?” 陈林飞快捋了两把白胡须,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皱起,“那倒没有,反而严重了许多,快想办法除毒,药熬好了没。” 张青顾不上叹气,忙进忙出,熬药取药不放心别人,都自己亲自办。 两个大夫的意见是一致的,先要拔除余毒,想办法修复心脉,否则连两年都难说。 “丞相来了。” “秋家主来了。” 两人被大夫拦在了外间,大老虎守住房门,威风凛凛。 秋修然面上失了素来的温润,霜落眉宇,停步问案桌旁的青年,“丞相似乎不太担心的样子。” 简朴的案桌上置了一杯清茶,雾气腾升,模糊了青年的神色,那五官竟是与崔漾有三分相似,只神情淡漠,“当年王、沈两家为斩草除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庄主知道她是怎么躲过搜查的么?” 那便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没有一个上位者愿意提及不太舒心的过去,秋修然第一次与崔九相见时,她已然是从容自如的麒麟将军了。 王铮淡淡道,“当年我十岁,她十四岁,身高比我高出一尺,她练一门武功,硬生生将全身骨头掰断,缩到与我一般高,那武功毒辣,练时受千刀万剐骨骼寸断之痛,十四岁到十八岁,足足四年,我们两人用同一个身份,半数时间她躲在地窖里暗无天日练武,默写书册,研习兵法,医毒术,只要有用,她都学,没日没夜,到她出来,没过多久,王行倒台,崔家平反,麒麟山落草,那时已不是寻常人能对付得了的了。” 秋修然失神,“那北麓书院与废帝一见如故的人是?” “是我。” 王铮起身看了眼榻上昏迷着的人,眸中复杂,“不过,我所学的东西,都是她教的。” 崔呈两个妹妹都是早死,崔、王两家有仇,崔家厌恶他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脉,王家又痛恨他是崔氏女生的儿子,他只是个供崔九得罪的人殴打泄愤的工具,有什么资格读书识字。 人人只道崔家阿九不学无术,先生授课,只知呼呼大睡,却不知整个崔府的藏书阁全装在她脑子里,当年她默写崔家藏书中的万余册,后头他一一校验过,分毫也不差。 四年过去,地窖深三丈,麻纸烧出的灰,将其填满了。 “不要小看她做一件事的决心。” 王铮不去看秋修然震惊的目光,理了理官服的袖口,遮住从腕间逐年增长已蔓延至大臂的红丝,起身出了医馆,吩咐堂外候着的丞相府长吏,“启程罢。” 离开前想看看她的情况,秋修然进了里间,踱步至榻前,手指无意识拨弄着腰侧的算盘,垂眸看昏迷着的人,目光落在她袖间,见她袖袍下压了折扇,微微一怔。 这折扇实则是她的兵器,扇骨后端装着蚕丝线,牦牛针,另有银针四枚,刚送进来时,骨针分明是满的。 无人能动这机关。 秋修然目光落在对方苍白无色的面容上,一时凝滞,便是故意为之,对自己也太狠心了些。 外头家臣催促,秋修然看了一会儿,吩咐进来的婢女照看好她,掀帘出了房间,希望他回来时,局势已大定,她伤也好了。 郭鹏几人商量过,要将陛下挪到皇宫去。 “最好是不要挪动,你们硬要挪动,就连榻一并挪走,走路平稳,不要晃动到伤患。” 老神医说了半天,这些侍卫们就是觉得这里不安全,说如果再来刺客,不好布防,护不住陛下。 老神医说不通,瞪圆了眼,只得去寻些布条来,把伤患腿,半身都绑住固定好,又找了匠人来,在榻四头都装上隔板,免得出意外划出去,药打包好,“争来争去争来争去,一个硬板凳,有什么好争的,好好一条命都争没了!” 大老虎安静地随在一侧,警觉四周,老神医偷撸了一把,乐颠颠地背着手得意,又伸手揪揪大老虎的耳朵。 大老虎被摸得烦了,张口龇牙吓唬吓唬,却没有真正咬他,恐吓的声音也小。 老神医乐得手舞足蹈,“你这大猫灵性,要是做太医能天天与你这大猫玩,老头我倒是愿意的。” 郭鹏立刻便道,“神医若肯入宫的话,我等定护得神医周全。” 老神医摆摆手,“算了算了,她这情况,药也用了,那张青也尽够用了,老头我这儿还有许多病人呢,你们快走吧,别挡着老头往阎王爷手里拉人。” 老神医菩萨心肠,但脾气不好很固执,来硬的也没用,张青点点头,郭鹏等人行礼道谢,先办要紧事。 老神医背着手,望着那禁军们护着马车列阵过去,叉着腰有些乐哈哈的,“昏迷了还留三分神,小丫头这鬼机灵劲,和崔呈那小子简直一模一样,哈。” 老头背着手回善堂,看余下的病患几个小弟子也能处理,伸了个懒腰回草庐睡觉,推门进去被吓了一跳,忙接住墙边倒下的血人,“啊啊啊,这么重的伤,再不治你就死啦!” 是个浑身是血的老者,前胸中了一刀,气息很弱,抓着他的手指却用尽了力气,“找陛下,告御状……老神仙,求您找陛下,东平六县三万乡亲,万人血书告御状,告东平当官的和强盗勾结,一官护一官,乡亲们活不下去了……” 外头有小药童的吵嚷声,还有看家小狗的狂吠声,脚步声急促,显然是有人追杀了。 东平距上京城可有万里远,老神医啊啊啊啊的跳脚,手忙脚乱扶住人,“放心放心,那丫头心机深得很,手段比前帝都狠,老头看只有她玩死别人的份儿,这事她肯定能管,放心放心,别急别急,呼吸放平,你不能再流血了!” 老者昏暗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了希望,那沾染血渍的手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卷麻布,“求求老神仙…………” 老神仙捧着那透血的万民书像捧着炭火,跳来跳去,“杀你的人追来了!快先躲起来!躲到丹炉里!我给你烧上火!他们便不会怀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41743762宝宝、nina宝宝、晴儿雨儿毛儿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ps,明天的更新挪到明天晚上零点,感谢宝宝们支持 第17章 、万家灯火不眠夜 崔漾昏睡的时间并不长,也始终留着一丝意识,知晓太医院一半以上的医师都来给她号过脉了。 入宫‘探病’的‘神医们’更是多不胜数。 几乎是她一醒,大猫便立时站起来,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动作很轻。 候在屏风外的宫女仆从们上前来,惊喜问,“陛下您醒了?” 蓝开扬声就要喊医师来。 崔漾看外头天色,戌时已过,“去宣郎中令,尚书令来议政。” 蓝开想劝,又知道外头形势紧,也不敢耽搁,这便去了。 殿中宫女们安静地进出,没发出一点声音。 崔漾勉力抬手,扇骨后端在左肩伤口旁侧两处穴道重拍一下,逼出两枚银针。 当年她和王铮共用同一个身份,王铮大病一场,脉息微弱,两人不及交换,王行那老贼的随行医师起了疑心,她运内劲阻滞腹膜,让心脏缓慢跳动,血脉凝固,造成大病的假象,险险避过一劫。 换成银针后,痛感强,但能维持更长的时间,效果逼真。 大猫约莫是想要她摸摸脑袋,一直往她手心里拱,但还要过一个多时辰,辅助内服外敷的药物,血脉才会逐渐恢复畅通,方才能逼出银针已是极限,现下是一动不能动了。 却也无妨。 崔漾打了个呼哨,“小猫你上屋顶,守在附近,随时警戒四周。” 大老虎喉咙里发出低啸,转身自窗户跃出去,踩着两三丈高的廊檐跳上屋顶,俯下脑袋,魑魅魍魉便无所遁形。 “把京畿区舆图拿来,挂到榻顶。” “是,陛下。” 趁着宣召臣子的功夫,张青上前请脉,手指搭上后,顿时吃了一惊。 张青有些恍惚地连把了几次,等确认陛下确实是脉象平稳,通身经脉不再是死水沉潭,眼中顿时溢出狂喜之色,瞧见陛下让噤声的口型,才硬生生压下去惊呼。 郭鹏,杨明轩、许晨、于节几人进殿来,蓝开机灵,领着侍从宫女悄然退到殿外。 从医这么些年还从未遇见过这等奇迹,心里的激动简直难以抑制,张青将陛下身体的情况说了,几人都是大喜。 时间不多,细节崔漾也不解释,只叮嘱道,“我无大碍,不日便可恢复,但你们在外需要装出我重病不治的样子。” 诸人皆应是。 “说说吧,现在什么情况了。” 郭鹏、杨明轩立在榻前两丈处,几人都是连日奔波,心焦如焚,这时见陛下醒来问政,才稍稍定了定神。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7节 郭鹏行礼回禀,“羽林卫、禁卫、皇城护卫、五城兵马司总和起来共有一千五百众,已按照陛下吩咐,全部调配城楼,东、南、四面互成犄角,相互守望,可尽力一搏……就是皇城护卫基本上已经空了,只怕全无还手之力。” 崔漾看向杨明轩,“救灾粮如何?” 杨明轩回禀,“午间时丞相来探望过陛下后,便与谒者一道启程北上了,秋庄主拿走了契约书,亲自去办这件事,给主上留了一封信。” 杨明轩承上,崔漾示意他打开,倒也不必请人念,信上只静候佳音四字,无称谓。 是让她静候秋家的佳音,也静候她这边的好消息。 崔漾吩咐道,“郭鹏,我分六名擅长追踪隐匿的暗卫给你,你暗地里去盯,确认各世家动向,晏家也要注意,看晏家的动向,随时派人回报消息。” 几人见她身体恢复,已安心了大半,各自去做事了。 宫女托着托盘进来行礼问安,“陛下,该喝药了。” 药呈浓黑色,本该是很重的药味,只因她现在头脑坠痛,五感受毒素影响,便只闻到一丁点。 只怕味觉也是如此,完全无法分辨出药中成分,眼下这般情形,哪怕只是简单的迷药,叫她昏迷不醒,都会功败垂成。 崔漾朝榻边端着药碗汤勺的宫女道,“你用嘴巴把药含住,哺喂给我,事后定保你性命。” 宫女一时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陛下怎么总提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蓝开脑筋转得快,知道这是需要试药,凑上前,笑道,“陛下不嫌弃的话,奴婢愿意伺候陛下。” 崔漾问,“你不怕死?” 蓝开笑道,“陛下说笑呢,千机之毒陛下都能解,天下什么毒拦得住陛下,眼下这般境况,陛下要是中毒昏迷,才是大大不妙了。” 又期待道,“请让奴婢为陛下效力罢。” 崔漾目光落在小宦从的小眼睛,塌鼻子上,没言语。 蓝开惯会察言观色,满心期待落空,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避到一边,狠狠瞪了眼美貌宫女,自己到一边扭曲去了。 一刻钟后,司马庚已被沐浴好送到了寝殿中。 司马庚缓步走至榻前,能让崔漾调离皇城守卫的,定是不一般的大事,若非捉襟见肘,不会连羽林卫也派出去。 头里钝痛一阵连着一阵,崔漾多少有些精神有些不济,“把旁边的药哺喂给我。” 司马庚视线落于她面容上,扫过她绑扎着的左肩,微微一滞,“你遇刺,各世家府兵联军赶到上京城,攻城了么?” 虽不至,亦不远矣,崔漾不置可否,瞥了眼药碗,“以后如何不好说,现在你就是我的奴隶,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快点喂药。” 司马庚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垂于袖间的手指些微僵硬,摆袖在榻边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味呛喉,他被这药劲一冲,竟是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崔漾不悦,“你还要咳多久,我还要吃你多少口水。” 那端着碗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因用力泛白,停顿片刻,方才端过另一碗清水清理过,又含了一口,俯身。 像是老旧的木质机关,挪动得僵硬缓慢,低头覆上,待那带着柔软触感的温热微微启唇来接,一时心乱,呼吸急促,猛地直起身体,那药入喉,滚入腹中,呛人辛辣。 崔漾无言,“这点事也办不好,要你何用。” 司马庚微闭了闭眼,仰头将药一口含入口中,俯身哺药。 有温热滴到额头上,崔漾睁眼,发觉是汗珠,再看咫尺间的人,一时讶然。 此人非但额上,连鬓角都浸出了汗珠,紧闭着双眼,睫羽颤动,一张荆山美玉般的脸红得彻底。 眼睑,脸,耳廓,耳根耳垂,乃至于往衣衫里延伸的脖颈,撑着廊住的手背手指,全部都红得剔透。 倒像是一只不小心落进温泉水的活虾,一百只足在池子里划来划去,想逃脱被煮熟的命运,但最后还是变红了。 只不过这只虾俊美清贵,造化钟神秀,是只美虾王了。 崔漾咽下药,倒是笑出了声,心情好了,似乎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司马庚唇几乎是滚/烫的,贴着倒挺舒服。 到喝完一碗药,崔漾才懒洋洋道,“好了,去漱了口再回来,等会儿请你看大戏。” 两人唇几乎贴到了一处,鼻息胶/着,身体里悸动仿佛洪水汹涌,冲击得四肢酥/麻,司马庚支起身体,起身大步往偏殿撞进去,小半刻时间心脏方才会跳动了,平复好,问跟进来的蓝开,“外面发生了什么?” 蓝开叹气,“奴婢也不瞒您,陛下在义和坊遇刺,琵琶骨被重弩打了个对穿,只有两年寿命可活了,您不见这宫里连宦从宫女都少了很多么,您可——” 他话未说完,见身侧的人神情些微恍惚,奇道,“贵人?贵人?” 司马庚回神,心念电转,念及她那身莫测的武功,心里又起了一层冰寒,问蓝开,“那位名唤阿容的蒙面男子近来不在宫中么,也未见郭卫长和元侍卫。” 蓝开领着他往寝殿走,“已经好几日不在宫中了,郭卫长晨间倒是来过的。” 义和坊,为什么偏偏是义和坊,义和坊最多的便是大夫,尤其有一个陈林,是有名的断口神医,有赛阎王的名声,他说活不过两年,便绝不会多一月,多一日。 但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不信。 此事只怕有异,司马庚面色沉凝。 蓝开叮嘱道,“您安生伺候陛下罢,该给陛下哺粥了。” 郭鹏、杨明轩正在榻前回禀政务,见废帝入殿来,略有停顿。 崔漾瞥了一眼,司马庚面色煞白,一双寒眸里却似乎烧着两簇火焰,显出异常的亮色,似滚动着欲毁灭欲展翅鹏飞的岩浆,约莫是听闻她寿数将近的传闻了罢。 “假的,剥果子的宫女跑了,你来剥,把葡萄皮剥干净。” 果真是假的,司马庚心里翻起涛浪,但有何目的? 故布疑阵,让联军放下戒心,有一定作用,但朝官不会因为她只余两年寿数便放弃逼宫。 整个上京城六姓府兵,人数规制各有不同,再加上一些零散的家丁死士,多则万众,虽然是临时凑出来的,但这些府兵武艺比寻常兵丁强,此番有沈家沈恪,刘家刘句,此二人统兵,这支队伍的战力便不容小觑,她要如何逆风翻盘? “报————” 申兴大步自殿外来,神情凝重,“太和宫北门已经站满了官员,自丞相府以下,百秩以上官员到齐了,除了官员,抱厦里竟还聚了许多的马车,许多世侯夫人带着婢女仆人,还有些好事的商人,浪汉,人太多,把路都堵住了。” 名册几乎有半尺厚,申兴本是沉稳的性子,这时也忧惧心焦,“陛下,只等寅时一到,他们便要冲进太和殿,逼陛下还朝,现在我们——” “报——” 申兴话未说完,外间又有急促的禀报声,诸臣不由紧绷了心神。 “报——————” “陛下!急报!” 外头暮色起,金乌西沉,天光暗淡,穿铠甲的军士急匆匆抢步进来,喘/气得厉害,“禀陛下,城楼外府兵已集结完毕,由都尉刘句统领,兵分四路,已经拔营起程,看行军路线,当是想攻打东、西、南四门。” 郭鹏、杨明轩不由看向崔漾,目光焦急。 那士兵欲言又止,头埋得很低,还是照实禀告了打探来的消息,只身体抖得厉害,“那郑元武说要将陛下掳回府中,高孝筠几人争抢,闹得很不愉快,军中便谣传陛下美色祸国……” 郭鹏、杨明轩等人大怒,“简直低俗无耻,哪有一点人样!畜生不如!” 崔漾笑了笑,美色祸国这面大旗,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只要喊出这样一个口号,男子再多的错也就没错了,可惜再美的美色,也不能叫他们打起来。 但有一样东西能叫他们打起来,且能叫他们打个你死我活,纷争不休。 于节便也忍不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不然先让暗卫护送您走,到确定安全了再回来,您现在身受重伤……” 司马庚看向始终神情淡淡不见慌乱的女子,缓声问,“你早有对策。” 崔漾淡声道,“要是你觉得此番当真能复起,倒要叫你失望了,此刻城外府兵,只怕已做了翁中鳖,刘句,郑元武,沈成康,高成,一个活口也不会留。” 司马庚面色微变,“这几人都是各世家当权人,沈成康虽不是当家人,在沈家威望也仅次于沈恪,你吞掉他们,如何安稳世族百官,你这是火上浇油,只怕无法应对太和宫外百官的愤怒反扑。” 崔漾淡笑,“所以要给他们一个饵,一个叫他们吞下苦果心甘情愿不反抗,也不能反抗的饵。” 司马庚心念电转,杨明轩、于节几人都不由屏息。 崔漾看着上京城舆图,眸光坚定,“明轩,你来拟旨。” 崔漾缓缓自榻上坐起来,吩咐道,“传朕旨意,便说朕有幸承司马氏江山大统,却不幸罹难,箭伤难愈,余两年寿数,因膝下无嗣,动摇江山国本,心甚不安,故于三月后,于太和殿设下选后宴,甄选良家男子一名,入宫为后,来日诞下皇嗣,无论男女,皆为储君,掌三十万麒麟大军,护朝纲正统,自三百官秩以上官员族中子弟,未婚、形貌周正者皆可参选,钦此。” 她话语过半,司马庚勃然变色,杨明轩、于节几人呆住,旋即皆是激动狂喜。 崔漾笑了笑,她便看看,太和宫外的官员,还罢朝不罢朝,还请不请命,釜底抽了薪,你沈恪便是‘圣人’,也只好独立高台,做一只没有助力的孤鹰,多日谋划,在临门这一刻,功亏一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入v啦,感谢宝宝们看到这里,祝宝宝们开心快乐~ 第18章 、全都要一网打尽 崔漾此话一出, 似平地起的暴雨狂雷,司马庚霍地站起,勃然变色, 杨明轩、郭鹏等人呆滞片刻,想通其中关节, 旋即都是大喜。 杨明轩深吸口气,立刻抚开案桌上的竹简文书,提笔的手因为激动都有些颤抖, 知晓时间不多,定住神, 掀袍坐于案桌前,提笔疾书。 有人能拒绝金银财物, 有人能拒绝权势地位,有人能拒绝美色,但世上有人能拒绝江山皇位么? 只要入宫,甚至无需诞下子嗣,手掌三十万大军,江山天下唾手可得,且名正言顺, 三百秩以上官员皆有机会, 谁人能不心动? 想要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先决条件便是得先承认帝君的正统地位,什么罢朝, 什么逼宫。 只怕此圣令一出, 有一个人反对, 这个人也先被其他人压下了, 届时上京城对选妃宴趋之若鹜, 上演一场更古未有的荒唐大戏。 诱以利计,比三百秩以上便有机会,便是六姓世家扛得住诱惑,手底下的朋党、将官也扛不住,这一手釜底抽薪,叫沈恪做了高台孤影,自古多少人为这一张宝座,尸山血海,没有机会都要肖想,更勿论如今。 任你再清贵,也挡不住那张金灿灿龙椅带来的诱惑。 无需禁卫驱赶,兵不血刃,解了一场逼宫罢朝之围,选后宴之前,诸臣必齐心协力,以保秦牧能凯旋归来。 司马庚看着面前自始至终从容不迫,神情淡淡不见波澜的女子,心中凉寒,缓缓抚掌,“此计之毒,崔漾,论玩弄人心,我司马庚不如你。” 崔漾听罢,不由哈哈大笑,一双凤目里都是笑意,折扇一展,倜傥风流,“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司马庚神情灰败,阖目沉思。 崔漾也不理会他,招呼趴在榻边的大猫,起身道,“走,小猫,我带你上中正楼,且看上京城万家灯火不眠夜。” 月落曲江水,夜半的钟声伴着噪鸦微啼,男子立于竹窗边,衣袖沾满霜华,一室清宁。 江面静谧,清冷的月辉洒落在雕翎箭上,寒铁泛着秋夜的凉冷,安畔不懂,听千汲说,当年先生就是用这张轩辕弓将夫人射下曲江的。 但先生心境似净水,学识渊博且仁爱,救助了很多穷人,帮助很多寒门子弟,并非薄情寡恩之人,颍川的府邸里,也一直放着夫人的灵位。 安畔摇摇头,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家臣进来行礼,“禀先生,京府送来消息,除丞相府各属臣、光禄大夫陆子明,晏家族亲,十二名托病不出的官员外,其余各司各府,比三百秩以上都已聚在太和宫外,只等天明了。” 沈恪搁下手里的雕翎箭,温声问,“宫中有何动作么?” “回禀先生,并无,郎官申兴到太和宫外巡查过,并未和大人们起冲突。”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8节 家臣禀告完,安静地退到外间,安畔见先生眉心微蹙,开口问,“先生是因为舍不下夫人么?” 安畔知道沈府与崔府是有婚约的,每年清明祭祀,或是年节,先生都会给夫人上一著香,一年也不曾落下。 且先生至今未娶,心中定是十分怀念夫人的。 现在要与夫人刀兵相向,逼迫夫人退位,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夫人若是知晓先生念着夫人,肯定会很高兴,先生与夫人不能和解么?” 沈恪眉心蹙得更紧,踱步至窗前,召影卫进来问话,“刺客的来路查明了么?” 影卫回禀,“是中大夫范阳之子范良从岐山买的死士杀手,动用了范府所有的家财,手笔很大,前后六十七人,只不过有三分之二数死于新帝之手。” 千柏从未见过主上这般沉凝的面色,迟疑问,“主上,可是有什么问题?” “此事只怕有异。”沈恪虽不习武,却于弓箭上有深究,重弩虽强,要拿住一个能顷刻让三四十名人毙命的高手,时机和箭道都要极准极快。 且他曾听平弟提起过,习武之人内功至臻,五感超乎常人,万箭齐发尚且不能耐她如何,更勿论是箭术不怎么高明的弓箭手。 千柏回禀道,“太医院半数以上的医师都看过,当时属下就在城中,观伤口情势,新帝伤势确实很重。” 沈恪走至舆图前,一整件事并无破绽,但崔家女性情狡诈恶劣,绝不是束手就擒之辈,此时还没有反击还手,属实异常了。 沈恪目光落于上京城舆图上,蹙眉半响,吩咐千柏,“你带着印信,传令沈成康,叫他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立刻发兵攻城。” 千柏接过密信,很快消失在夜空里。 沈恪取了墙上挂着的长弓,“走罢,我们入宫。” 安畔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亥时刚过,距寅时还有三个多时辰,但他习惯了先生说什么是什么,应了一声是,急匆匆去准备,出厅堂却迎头撞上一名满身霜寒露水的侍卫,“是千汲,怎么跑得这样急。” “出大事了!” 千汲是快马从太和宫赶来的,急忙奉上一卷明黄的圣旨,“新帝新下了圣令,太和宫外已经乱套了。” 沈恪展开卷轴,面色微变,提笔书信,交与另外一名影卫,“速速送去给沈成康,要快,迟了只怕兵败如山倒。” 千汲几尽力竭,安畔先扶着他到偏厅,问明情况后,已经呆住了,便是他脑袋不好,也听得明白这道圣令,意思就是说,只要是三百秩以上官员,族中子弟皆可参加选后宴,遴选一人为后。 有三十万麒麟军护航,女帝寿命又只有两年,这不是天上掉下个皇帝,只要捡起来就能当么? 连他这样的白痴都心动了,想先捐一个百秩的官来做,更勿论那些原本就有机会的官员? 安畔心脏砰砰跳,发觉自己正胡思乱想,忙稳住心神,道了声罪过,让千汲好好休息,自己急匆匆回了正堂,“先生……” 府里的影卫、臣子皆神色各异,心思浮动,沈恪料定天明时太和宫的情形,心脉里热气冲击肺腑,走至窗前,月落乌啼,霜落满天,江涛声裹着凉风灌进来,衣袍猎猎。 安畔始终不愿见先生与夫人决裂,在他看来,既然是夫人,便是一家人了,“那先生,我们还去太和宫么?” 风声淡去,竹喧清邈,通室皆是透心的凉意,沈恪温声道,“去,此女心机歹毒,德行有亏,身负重罪,大成江山绝不能落进她手里。” 安畔忍不住道,“夫人若是被赶下龙椅,肯定不能活了,大成的官员们绝不会放过她。” 沈恪重新拿起案桌上的长弓,眸中似山巅雪,不沾一点污垢,“死有余辜。” 又道,“崔家女既然活着,婚约已过二十年未履约,自然不再作数,沈府便不再有夫人,以后不必如此称呼,走罢。” 安畔应声称是,大成律法有定,婚约定下二十年未履约,自二十年期满,便自动失效,不再作数。 太和宫外的人都被圣令砸懵了。 御史陈台扬声呵斥,“女贼妄想窃玺篡国,难道许以利诱,便以为我们会乱了纲常伦理,让她位居天子之位不成?简直是笑话!” 他语带嘲讽,掷地有声,却似巨石落入泥沼,一沉到底,半点水花也没激起,再看周身诸位同僚,兀自垂头思量的有之,与族亲呓语商量的有之,更有甚者,面色通红神情激动。 “我!我儿子年十八,一表人才,身体康健,我儿子可以!” “你儿子不行!我弟弟!正在北麓书院做课师,今年二十七,年长陛下一岁,倘若入宫为皇夫,与陛下正好是天作之合!” “二十八岁还没有成亲,定是身有隐疾,我看我们李大人家的公子,仪表堂堂,博古通今,才是一国之母的典范!” “你说谁身有隐疾?” “我说你弟弟!” “你儿子才有隐疾,家弟只是无心娶妻罢了!” “以前无心娶妻,现在就有心了!我看是想攀附权势,想一飞冲天罢!” “我攀附权势,难道你不是,十多年来你一直铆足了劲想把女儿送进宫,要不是前帝不近女色,你现在只怕九个女儿全都送进宫了,好意思说我?” “你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么?” 两人吵闹个不休,推攘起来,旁边劝说的,拉架的,乱成一团,哪里还有朝廷大员的风范,陈台气血涌到头顶,头晕目眩,又见不少官员已悄然后退离开,更是气怒,“诸位!这是妖女的诡计,都不要上当受骗了!” 陈台说的话不是没有人想过,但女帝是女子是真,三十万麒麟军是真,重伤不治是真,能有什么诡计,说白了谁家子弟入宫做了皇夫,孩子不还是谁家的血脉。 愿意给儿子争夺机会的,自己做个逍遥太上皇,不愿意的,主幼母亡,万事还不是皇夫说了算。 便是没有子嗣,只要成亲拜堂,入宫做了皇夫,女帝一亡,江山天下不是唾手可得。 这等美事,若非出了一位女帝,千秋万代也求不来,登天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自己不争取,拱手让与旁人? 有人便道,“陈大人,您在这儿反对只怕也没用,不知府中老太公如何想,陈大人的儿子又怎么想,还是回家商议好了再论罢,小心妄言,免得被有心人捉到把柄,告到陛下面前,治您个大不敬的罪过。” 陈台手指指着对方,颤巍巍说了你你两个字,往后踉跄了两步,被家仆扶住了,“大人!大人!快传太医!” “荒谬,荒谬,实在荒谬……” 言罢,直挺挺往后仰倒,竟是怒急攻心,已经撅过去了。 “陈大人!陈大人!你不能倒下啊!” 肖明冲要往前去看陈大人情况,被陈家家丁拦住,“你是谁家小厮,快快走开!” 肖明冲顾不上解释,急道,“各位大人,这都是女贼的阴谋,你们千万不要上当了!说不定那女贼根本不会死,只是耍着大家玩!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太中大夫朝下臣示意一眼,那下官叫来了狱丞,“身无官职,宵禁时乱闯署衙,太和宫前喧哗吵闹,罪加一等,把他押入大牢,待陛下发落。” 肖明冲被挟制住往外拖,喊道,“我乃肖明冲,曾任尚书右丞,你们让开!” 那狱丞冷笑,上下扫了他一眼,“都说是‘曾任’了,小子快滚。” 肖明冲气急,嘴巴也被捂住,一时挣扎不得,见数百众几乎散了个干净,气愤不已,“公理何在!公义何在!” 已无人应答他的话,各府官员急匆匆领着家仆走了。 薛回正领着匠人们修祭台,有光禄大夫陆子明捐赠的一笔财物,不愁找不到人赶工,只是时间紧工序多,他也不得不卷着袖子帮忙搬东西,回太常寺仓库来拿一桶朱红漆,出院门却远远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两位主簿。 薛回借夜色掩映,闪身藏至假山石后,一时怀疑是做梦。 只见这两人手里抱着不少笔墨镇纸,身后跟进三五家丁,家丁两两扛着梁木,急匆匆往东侧库房去。 “快点,原来放什么地方,现在就放什么地方,小心别磕着。” 到那主簿进了中堂,几个家丁才小声嘟囔,“这不是瞎折腾么?前儿个叫咱们抬回去,这仓房都还没捂热,又搬回来。” 另一个汉子呵了一声,“今时不同昨日,偷盗祭财可是大罪,便是陛下没空怪罪,到时候给对头家捏住把柄,告咱们大人一个德行有亏的罪名,还怎么参加遴选?” “你看这红林木,拿回去的那根还有些瑕疵,这会儿要送回来,怕将来说不清,只好从库房里另选一根上等的,你说这事,稀奇稀奇,着实稀奇。” 几人正说着,那边转出来的刘主簿急道,“在那边嘀嘀咕咕磨蹭什么,快把东西放好,跟我去祭台那边,可得抓紧了,务必要在寅时前,把祭台弄好!” 家丁们便不敢再议论,抬着枕木小心放进库房里。 不待薛回自假山后头出来,外头又抢进许多同僚,家丁仆人忙着搬东西,当初怎么拿出去的,又原模原样拿回来了。 怪哉!还能让这群老貔貅往外倒油水的。 薛回一头雾水,放下漆桶往祭台那边去,一进去便见自己的同僚们正挽着袖子干活,薛回猜是三十万麒麟军回来了,否则这些比闺秀还金贵的同僚,素日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层压一层,怎么会大汗淋漓地亲自敲敲打打。 甚至还有别的署衙官员来帮忙,两名大理寺丞见他站着,招呼了一句,“那谁,快来干活!傻站着干什么!” 薛回应了一声,那两人也不管他,拿着木槌敲楔子,时不时擦擦额上的汗珠。 “好恨,为什么不晚生个几年,想我年轻时,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又满腹诗书才华横溢,那是做一国之母的不二人选!” “我也是我也是!时不待我,但好在家中小儿尚有几分才貌,或可一试。” “你儿子风姿样貌不俗,位列上京城四公子之一,肯定能得陛下亲眼,老余,老余,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老钱你也是,咱们相互扶持,苟富贵,勿相忘!” 两人乐颠颠地忙进忙出,薛回听得呆住,再一想先前听的遴选二字,明白了个中真意,顿时哈哈大笑,念及这两日来所闻所见,实在瞬息万变荒诞至极,不由笑得更大声。 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道,任凭你是如何的官场老油子,也得陷入这黄金彀中! 看这热闹的场面,别说是十六丈宽的祭台,就算是百丈,只怕今夜也能修全乎了! 路过的匠人们挑着砂石,听得笑声,驻足停了一下,相顾摇头,小声叹息,“又疯了一个。” 薛回止住笑声,摸了摸鼻子,提了两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无论如何,三个月之前,谁也不会希望麒麟军回不来,朝内朝外齐心协力,又有秦牧、盛骜两位名将,麒麟军骁勇善战,那吴顺如何会是对手。 无论是事先预谋,还是顺势而为,此一道圣令,不可不说是神来之笔了! 抱厦外停满了马车,各家夫人坐不住,已经顾不上男女之别,纷纷从马车上下来。 “选妃?天啊,你没听错吧!” “不是选妃,是选皇后,选后宴!” “女子也能选后?” “这都什么事,她当真以为她是皇帝了!还选后宴,笑死人了真真是。” “她本来就是皇帝啊,只怕这天确实是要变了。” “不管怎么说,女子选后,真是从未听说过的奇闻了,好荒唐。” “怎么宫门口的动静小了,好像是散了。” “怎么了,不罢朝了么?” “官人回去了,肯定是出事了。” 各家仆人来回传消息,纷纷扰扰。 李府的马车停靠在最前侧宽敞的地方,李莺披着件绣金氅衣,脖颈处一圈狐裘毛,揣着手炉笑倒在小榻上,“选后,她是不是疯了,还在做皇帝梦呢。” 李莺吃吃笑道,“她这是死也色心不改呢,临死也要过一把皇帝的瘾头,还选妃呢,不给她美死,真是笑死人了。” 柳媪毕竟年岁翻了一番,只听仆人们的议论,便觉得不太妥当,想想那没什么地位的末流小官都急匆匆叫了夫人回去商议,更不要说府中姑爷,本就是靠着女君家世才当上的大官,不是个自立的,这会儿不得动心思呢。 要姑爷当真起了异心,女君不得伤心死。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19节 好在两人是成了亲,柳媪握着帕子抚了抚胸口道,“这女子幼时没一点淑贵女子样也就罢了,怎么这般年岁了,还是这般的轻浮浪荡,只怕天下女子的脸都要给她丢尽了。” 李莺不屑,“就让她做这几个时辰的蠢梦,天一亮,梦也就醒了。” 马车壁有轻微的叩响,外头是婢女的禀告声,“回夫人,大人让夫人快些回府。” 李莺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抬手掀开车帘问,“现在?他不是在前头太和宫么?” 婢女屈膝行礼,“是,大人这样吩咐婢子的,侯爷也在,催夫人快些回去。”大人原话是说不该她来的地方别来,给陛下知晓,只怕怪罪。 但前头府门口才打了一架,自家夫人与新帝的恩怨几乎没有人不知晓,婢女只怕说了要挨上一巴掌,便含含混混不把话说清楚,只强调侯爷也催夫人回去。 侯爷说的便是父亲了。 李莺看看太和宫,心有不甘,又想还有两个时辰,回去沐浴洗漱好,换了衣衫再来也不迟,便也应了,让车夫回府。 “父亲和夫君在做什么,这来回折腾的。” 李莺回府,直接去书房,却被随从拦在外面,“侯爷和大人正商量政事,夫人稍等。” 李莺好奇两人说什么,这紧要关头回了府中,商议的事情肯定和那妖妇有关,但父亲寻常便不许她和阿娘进书房,尤其议论政务的时候,更不许人靠近,平时纵容女儿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却说一不二,李莺也不敢闹。 李莺在外转了两圈,便不走正院,借故绕道书房侧面,避开守卫,领着柳媪凑到窗户边听。 “从东平有信来,有三十一个愚民带着请愿书逃进了上京城,要告御状,两个活口逃进了上京城,失去了踪迹,你这边发个条令,就说捉拿朝廷要犯,挨家挨户协同搜查,一定要把人揪出来。” “是,岳父。” 李莺听得枯燥,正要示意柳媪回去,听父亲夫君提起儿子,又停住。 “为父知晓年轻子弟里,澈儿也极为优秀,但澈儿年岁太幼,年只十六,与陛下相差太大了,到笃清成为国后,自然有澈儿的好处。” 顾鸿轩心知岳父这是要给李笃清争先,以借口阻挡自己儿子参加遴选,也并不表现在脸上,恭恭敬敬行礼,“一切听凭岳父做主,只小婿听闻郑家、许家都打算以嫡子参加遴选,都与澈儿同年,咱们家单送笃清,只怕比不上这些少年人风发意气……” 信阳侯李高驰岂会不知,只是选后宴那日遴选,必定竞相争斗,他不愿两家闹难看,才有此一说,但女婿说的也有道理,眼下才刚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女帝的喜好…… 念及此,便颔首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你过后与莺莺打听些陛下的喜好,早做安排。” 顾鸿轩大喜,朝岳父拜了又拜,“以澈儿和清弟的样貌才学,定能得陛下倾心。” 两人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但大概意思听懂了,柳媪瞠目结舌,李莺不敢置信,已忘了是偷听,双手重拍了一下窗户,直把那窗户拍得砰响,胸膛起伏得厉害。 又提裙绕到正门冲进去,“你们——竟是打算用澈儿去换荣华富贵!父亲!笃清不是您亲生儿子吗!澈儿不是顾鸿轩的儿子,但是是您的亲外甥,你竟想将他们送去给那妖妇,姐姐在地底下知道了,你们……” 顾澈不是李莺的孩子,却是亲姐姐的孩子,她母亲亡故的早,几乎就是姐姐把她带大的,姐姐走时小外甥才六个月大,本就是个可怜的小孩,安安平平活到现在,却要被当成工具送进宫了! 她决不允许! “那妖妇已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女人了,足足大澈儿十岁!” 她话说完,已是气急,胸膛起伏语气颤抖,“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是澈儿的母亲!我绝不容许……” 李高驰铁青了脸,重重拍了下桌子,茶杯翻了,茶水洒落,“妇道人家懂什么?擅闯书房!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我不管你和陛下有什么恩怨,总之收收你那些心思,要是你胆敢给澈儿相看亲事,坏了我李家大计,休要怪为父不顾父女之情,这几个月你给我老实待着!” “书房重地,岂容你放肆!” 又吩咐婢女进来,“扶夫人回去休息!” 李莺自小从未见父亲发过这样大的脾气,知这两个她最敬爱的,最倚仗的男人是要把她儿子送去换富贵了,一时心碎,眼里的泪扑簌簌流下,几乎站立不住,看父亲,又去看丈夫,丈夫眼里亦是谴责厌恶,转身奔回院子,扑到榻上大哭出了声。 “女君……” 柳媪忙跟了去,一想这事,心里也酸涩,坐到榻边,轻抚着女君的后背安慰安抚,“女君仔细身体……” 李莺一口恨和着眼泪,“要这身体做什么,这是我的家,但这家里竟有一块地方是我不能进的,我甚至保不住我的儿子,我说的话没有人听,什么公侯贵妇,世侯夫人,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 说罢便哭起来,披头散钗,全无平日尊贵的模样,柳媪也不由落下泪来,“这都什么事啊……” 李莺哭了一会儿,心知自己是不能倒下的,一倒下,就要毁了儿子一生,抬起头擦擦眼泪,“嬷嬷快去请了表妹来,我与她一道回老宅,请老祖宗评评理,快去,迟了来不及了!” 如今只怕也只有太姥姥能救一救澈儿了,李莺泪眼婆娑。 柳媪连连应声,拿了名帖,急匆匆去了,杜冰莹一夜未眠,听闻崔漾中箭,只余两年寿命,精神怏怏了一整日,一面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一面又透不过气来,只觉天太沉,没有能喘息的地方。 现在听表姐扑在身上,说姐夫和舅舅要把两个子侄送进宫,供崔漾三挑四捡地相看,一时头晕目眩,只觉此事实在荒诞之极。 李莺声泪俱下,“澈儿难道不是亲外甥么?笃清难道不是父亲最中意的儿子么,要送去给那妖妇作践!他们敢送,我就去死!” 又大声咒骂,“这短命鬼!只有两年好活了还要作妖!” 杜冰莹只觉梦幻,搂着表姐,轻声说,“姐,你不觉得,你在这个家里,说的话没人听,无人顾忌你的感受,无人在意你的看法,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么?” 因为没有地位。 李莺哭声一顿,念及父亲丈夫绝情无恩的嘴脸,心里凄楚,又不知该如何做,不由放声大哭。 杜冰莹轻拍着她的背,看向外面渐明的天,心里轻叹,说道,“姐,我要和离了。” 李莺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已忘了哭了,“什么?!” 杜冰莹重说了一遍,郑重了许多,眸光坚定,“我要和离了。” 以往总顾忌名声,但只看崔九,名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要自己能站稳,旁人如何言说,且随它去。 她有一点微薄的武艺,纵使娘家回不去,千万人唾骂,只要挺直脊梁骨,总比困在深宅高院强。 过去的年月里,她想过无数次,下定决心非要这么做,说出来,轻松且高兴了许多,至少迈出了这一步。 李莺不敢置信,“为什么?” 杜冰莹直言,“因为我不喜欢高飞赋,当年是迫不得已嫁给他的,他有龙阳之癖你也是知晓的,我恨他,所以每天都与他打得头破血流……” 李莺心痛,反手搂住她,自己也泪眼婆娑,难道她是心甘情愿嫁给顾鸿轩的么,只是因为过了豆蔻年华,二十二岁了,便只好胡乱嫁了,就算她想在李家安生待着也不行…… 杜冰莹与她擦干眼泪,等等吧,等她站稳脚跟,能照顾好自己,再把表姐接出来。 自己一个人生活,难道还比不上与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快乐么? 李莺泪眼婆娑,看表妹坚定的模样,震惊,觉得不可能,但崔九都当皇帝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那她呢,要跟窝囊废顾鸿轩过一辈子么? 宴归怀收到消息时,正领着几个家丁藏在少华山上,看完府臣送来的圣旨,心神激荡,几乎立时便要拍手道出个妙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财帛都能动人心,更勿论江山宝座。 小厮鹤鸣立时就道,“比三百秩以上官员都能参加遴选,公子,您就可以。” 宴归怀看向对面的少陵山,“只怕有命参加,没命活。” 三名派出去的家丁一身夜行衣,猫着腰赶过来,气/喘吁吁,“果真不出公子所料,少华山,少陵山上都有哨口巡查,潜藏着不少人,要不是属下有点轻功,差点被察觉了。” 又扭送了一人上前来,这人虽也着暗色的短打,却带着浓厚的血腥味,肩,腿都伤得不轻,“在北麓碰到的,当时他正被追杀,追杀他的人手法高,看兵器制式或许就是女帝身侧那名蒙面护卫,属下担心这人会连累到我们,就把他救下带回来了。” 黑衣人受了重伤,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宴归怀上前,撩袍蹲下,往这人身上摸了一通,在其窄袖的内袋里找到了一枚信筒,倒出来看过后,微变了脸色,摘了黑衣人口里塞的破布,“你是沈府的人?” 千柏受重伤,几乎血流殆尽,本是不肯说,月光下认出了是宴府的公子宴归怀,一时喜,欲开口,想起宴家此次并未参与罢朝,也未出府兵,要脱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闭口不言。 宴归怀猜到他的顾虑,也不再多问,让家臣略给他料理下伤口,吩咐鹤鸣,“他伤得不轻,鹤鸣你拿着密信和令牌,快马去寻刘将军和沈成康,叫他们不要回营,营地有埋伏,快去。” 鹤鸣不解,“咱们本就有支持女帝的意愿,眼下女帝得势,咱们和女帝作对……” 此事耽搁不起,宴归怀语速越来越快,“陛下要对付的是府兵,欲将府兵一网打尽,唇亡齿寒,你以为,世家府兵皆亡,我晏家的府兵还能存活么,你快去!勿要再多言。” 千柏闻言,不由大喜,撑着力道刚要叩首道谢,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震住,微晃动的地面几乎让他跌摔在地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群鸟夜啼盘飞,走兽四散,是山崩地啸的动静。 “地动了么?” “是山背后传来的,好像是陵华道那边。” 宴归怀扫了眼少华山下的营地,心念电转,“走,去看看。” 几人本就在少华山半山腰,往上奔袭,快至顶峰时,尚未看清是什么状况,耳侧只闻野兽嘶鸣乱窜,飓风吹得树木摇晃,风里裹着湿重的土腥味。 是洪水—— 少华山一带的舆图地形翻进脑海,宴归怀大变了脸色,“通济渠!快!”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立在少华山北面的高地上,看浑浊的河水奔涌而来,冲刷过山谷,摧枯拉朽,山石滚落直往陵华道去。 被两名家丁架着的千柏要往山下奔,声音被树木倒塌、水流冲刷的声音掩盖住,“快去救沈大人,府兵们一直未回营,定是暂歇在了凌华道,快去——” 耳侧尽是洪水开山劈石带起的风声,裹着泥沙石子。 鹤鸣骇到腿发软打颤,“下去有什么用,咱们还能跑得过洪水不成?” 虽是知晓来不及了,几人还是沿着山麓往东赶去,到天际微微泛白,几人赶到陵华道时,陵华道满地死尸,山涧堰塞成湖,数千死尸被冲至湖边,堆叠成坝。 很快又一阵水流冲来,冲散了尸体,顺流而下,不知飘向哪里了。 “这么多人……都死了。” “都死了,刘家军,高家军,沈家,李家,旗帜全飘起来了。” “怎么河水突然改道了,又没有下雨,也没有涝灾……” “这是天罚么?幸亏我们没有参加……” 宴归怀望向上京城的方向,神情凝重,吩咐家丁,“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找找看各家主事。” 两名家丁面上已经没了血色,回禀的时候声音都带着怯意,“属下听得到刀兵声,就在湖外不远处,应该是在清理漏网逃逸的人。” 湖畔有一深蓝旗帜,裹满泥沙,依稀能见沈字一角,千柏赤红了眼睛,欲往前奔去,却是力竭,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鹤鸣忙搀扶住,把他放回担架上,看谷下遍地死尸,并不敢多问一句。 宴归怀望向上京城的方向,遍体生寒,此次府兵气势,除沈家不与其争势外,其余四家谁都想当摄政王,五姓里两姓参战的是当家家主,余下三家,也皆是族中权盛的顶梁柱。 如今被一网打尽,悉数填埋进了陵华道,元气必然大伤,刘家宗族内本就一盘散沙,下一代无出色的子弟,单靠刘句撑着,如今人一死,这一姓世家,没落只是迟早的事。 气氛沉凝,只有盘旋的鹰隼,鸣叫着找能吃的食物。 天光破晓,再过不到一个时辰,禅位大典就要开始了。 宴归怀看向远处的上京城,沉沉吐了口气,“事已成定局,回罢。” 又吩咐两名家臣,“你们回安县庄子上去,把府兵都解散了,让他们回家,打发得远远的,以避杀身之祸。” 家臣一时不愿,十分迟疑,府兵何等重要,对世家来说,失去府兵,便失去了一层重要的庇佑,且这些府兵都是花费大价钱大心思,悉心培养的…… 家臣舍不得,却又刚看了这一场人间浩劫,不敢耽搁,急匆匆领命去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0节 中正楼里有一座高楼,是司马节建来摘星用的,顶上四方亭里可放瓜果酒水,也有帷幕能挡风,四周看台有两丈余宽,宽敞空阔,极目望去,上京城尽收眼底。 远处飞来一抹黑,原是只灰白色的信鸽,因着要夜里送信,才抹成了漆黑色,它对自己一抹黑的形象格外不满意,待腿上的信筒解了,便咕咕叫着飞到池子里,煽动翅膀洗浴,洗完飞到大老虎背上,老虎龇牙,就地一滚,那白鸽丝毫不惧,一鸟一虎便打闹起来,扑成一团。 信只薄薄的一条,元呺的亲笔信。 陵华道,已成。 崔漾指尖微动,极薄的信纸裂成齑粉,散在了风里。 崔漾沉吟,诏守在楼下的申兴许晨上来,赐与二人军节,吩咐道,“申兴你带几个人出宫,去城门口迎接麒麟军,迎进城后暂不回营,直接围住高、郑、刘、李、宴五府,如若有异动,按谋逆罪论处,满门抄斩,就地处决,去罢。” 崔漾给许晨递了一封密信,“过两日便会有前线大军的军报陆续送回,你亲自去给秦将军送信,带着一列斥候,自长安城到晋阳,沿途埋下钉子,暗中监视各郡县过卡的情况,每两日一次信报送回京,事关北地军需输送,务必小心。” 一则需叫秦牧知晓京中形势,安稳军心,二则二月一过,改朝换代的消息便能到达诸侯各地。 滨海萧寒,荆楚吴越,没有一个不是有野心的,倘若挥兵直指京城,她顺势谋划,吞掉晋阳吴顺后,便可与其一战。 今年中秋,如若能用萧寒、荆楚的城池做二十六岁寿辰礼,便是可开怀一笑的乐事。 申、许二人接了符节,应声称是,这便去了。 崔漾负手立在栏杆旁,漫不经心看星河月夜之下,上京城灯火通亮,淡红色廊灯掩映屋檐房舍,层叠绵延,至远山巍峨,仿佛一幅静谧悠远的天宫画卷。 楼台上一虎一鸟扑成一团,蓝开知晓那猛虎极有灵性,只要不做伤陛下的事,便不会发难,是以也不害怕,提着袍角上楼,见礼请安,“陛下,再有一个时辰,禅位大典便要开始了,正服龙袍已经送来,该沐浴更衣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咕咕呼宝宝,桥边的油纸伞宝宝、晴儿雨儿毛儿宝宝、虎了吧唧的斑鸠宝宝、35699141、君耳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辞瑾@宝宝投喂的手榴弹,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ps,对不起宝宝们,折腾了一通,以后还是早上九点更新,作者菌以后会努力码字加更的! 第19章 、眼睑下似有水光 崔漾扫了眼小宦从, 问道,“我看阖宫上下,倒是你最从容, 先前不见慌乱,也不逃跑, 眼下也还是一般心态。” 自叛军压境,百官罢朝请名起,宫中宫女宦从逃跑了一大半, 为造就她逼不得已捉襟见肘的情形,便也没拦, 也不想拦。 蓝开听出这是夸赞了,顿时笑成了一朵小雏菊, “前头的陛下内苑不爱用宦从,顶头的宦从最多传个笔墨,小的从小就是宦人,在浣衣处洗衣服长大,陛下挑中小人,小人怎么也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忠,咱也认真做事了, 当真是死了, 那便是命了,不过陛下您乃真龙天子降世,小人是要跟着陛下享福了。” 崔漾倒是被他逗笑了, “放心, 死不了, 因为反抗朕的人, 死了。” 蓝开小眼睛亮晶晶的, 小碎步跟在后头,中正楼寝殿门大开着,宫灯次第,禁卫层叠,血腥气肃杀。 崔漾进去时,司马庚正站在舆图前。 那五丈长的江山舆图绣在厚实的绢布上,与传国玉玺一样,是太/祖时留下的瑰宝。 舆图原先一应是墨色,司马庚继位前,大成实际能掌握的京畿区只有上京城以及上京城城郊三十里,最糟糕时,除了崔家军,皇帝名下可用的兵丁数目百人不到,甚至于养崔家军,以及这样三百兵士,还需得司马庚节省开支,从内府出军粮。 十二年的时间,京畿区自上京城往外延伸,东至吴楚,北至晋阳,南及广汉,西至临兆。 有些是靠兵力平叛,有些则是小国臣服。 司马庚从国库空虚,无兵无粮,手无寸铁走到这一步,如若给他一点气运,不是关中粮仓五年大旱,或是手里多有两名能用的战将,或者上一任皇帝司马节但凡给他留下一点口粮,大成非但不会是现在这样,甚至早晚一日能在他手中恢复太/祖时天下一统的荣光。 大成掌控区外被描成赤红的地界,是滨海萧寒,漠北麒麟军,吴王吴顺,南王吕仪,荆楚李合才。 丹砂色刺目,似乎时刻提醒着帝王,那是尚未完成的霸业。 司马庚目光落到被圈起来的陵华道上,问崔漾,“你凿垮了通济渠临水坝,水淹陵华道?水渠两旁的农田,你——” 崔漾踱步进殿里,“年前你不是和王铮商量过,改通济渠接济水,灌溉面更广?废物利用罢了,总要有所牺牲。” 他本是事先做了安排,待农人们的粮食秋收后,再行改道。 可崔九要水淹府兵,为不打草惊蛇,如何会顾惜民力……… 且她如何能确保府兵一定会走陵华道,并且会在陵华道暂时落营歇息? 刘句并非纸上谈兵之人,是参加过实战的将军,不可能不知晓,军队落营需得四面开阔,以免遭了埋伏。 除非前有诱敌之军,后有围追堵截,迫不得才自官道一路往东撤,撤进陵华道山谷…… 司马庚身体晃了晃,面色煞白,白如透纸,“七千麒麟兵没有北上,你竟没救灾?你置濮阳两地数十万百姓于何地?你既已下了这样的圣旨,何必非要在此时动兵戈。” 崔漾示意宫女上前与她更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我相信你比别人更懂得这个道理。”至于这些府兵,司马庚一直未动,是因为无论是府兵还是世家,基本上都效忠于他,他无需动,暂时也不需要动。 她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论之。 数十万百姓……… 江山落到这样一个人手里,司马庚几乎站不住。 崔漾见他面色苍白,眸中带有怒痛之色,唇角甚至已溢出鲜血,倒也不意外,虽然奇怪,但从司马庚历年来的所作所为上看,他是极其爱惜百姓民力的,大成近三分之一的粮食来自关中沃野,五年大旱赤地千里,去年那般困难的情形,他也未弃这些两地百姓于不顾。 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现在约莫是觉着江山落在她这个妖人掌中,百姓水深火热,怒痛自责,一时哽住了呼吸,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前栽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崔漾移步上前,能动的右臂接住人,蹙眉看他颓然怒痛,一时倒无言,这样一个从泥澡中走出来的人,竟是立了志要做明君的。 实在是奇怪之极。 崔漾视线落在他苍冷如纸的面容上,看了一会儿,掌心运力,震出他一口心头淤血,到他脉息恢复了些,方才道,“救灾粮自会从北地秋家的粮仓调配,不日便有消息了,假使这条路出了差错,也会从九原转运,不至于比从国库调运还慢。” 司马庚幽幽转醒,发觉自己被对方斜揽着,那一双凤眸离得极近,不由呛咳起来,自己扶着屏风站直了。 秋家虽比不上李家,但也是漠北第一富庶人家,布、粮、盐、鉄皆有营生,平素不显山不露水循规蹈矩,竟是早已和崔九勾结到了一起。 但救灾了就好。 见宫女捧着衣物躬身进来,便背过身去,自己扶着屏风站好。 竟是连龙袍都改了。 原先大成服水德,制式一应取的玄黑色,眼下那托盘里都是带着银光的明黄色,改朝换代的野心昭然若揭。 外头月落霜色,寅时将至,再过一会儿便是禅位大典了。 此一役已然败了,再难有转圜的余地,司马庚阖目,又很快收敛神思,缓缓道,“司空氏留下的宝藏并不在宫中,当年拿到藏宝图,我熟记于心后,便将宝图毁了,天下只我一人知晓司空氏留存的宝藏在何处,陛下若肯信罪臣,臣愿出海,替陛下寻求仙山宝藏,略表寸心。” 崔漾听了笑,扫了眼只留个背影的人,知晓这人依旧是不肯放弃,你看他做了皇帝,吃便吃那二两饭,睡睡一张旧床,屋顶漏了也没有修缮的欲望,后宫荒芜长草。 看不出一丁点世俗欲望,但与幼时一样,为了留着性命复起,坑蒙拐骗能屈能伸,可谓无所不及其用。 只要有一丁点希望,也绝不放弃。 崔漾换上龙袍,立于阶前,理了理衣袖,吩咐云锦,“让衣尚以后把衣服都做成收袖。” 云锦轻声应了,偷瞥一眼,心脏砰砰跳,需得竭尽全力,才能不去看陛下,倘若看了,那便如坠梦中,不知东南西北了。 司马庚不见崔九回话,又问了一遍,“陛下难道不相信宝藏的传说么?” 崔漾唔了一声,走至他面前,展了展衣袖,“好看么?” 一身明黄压住白色交叠的襟领,银绣蟠龙凤凰,祥云船履,她生得极白,握着折扇的手指如羊脂珠玉,脖颈修长,墨发上束着白玉簪紫金冠,未带冕旒,倾世的面容上,五官眉眼无一处不精致,似蕴纳天地日月之华,清正洒然,一双凤目里含着些笑意,诗书文华,盛世风流。 再贵气的衣物,再贵气的龙袍,着到她身上,都只是衣物,压不住她气度,珠玉生辉,神清骨秀。 “咳——” 司马庚往后两步,几乎靠在屏风上。 崔漾比不得司马庚高,但立于两个台阶上,司马庚矮她一拳,手臂撑在他耳侧的江山舆图上,倒像是笼住一只困兽。 崔漾懒洋洋又问了一遍,“好看么?” 两人呼吸极近,司马庚偏头咳嗽,到那双凤目又近了一寸,方才平心静气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那便是好看了,崔漾哈哈大笑,心情愉悦,见他脖颈里一抹绯红,似白中透粉的暖玉,探手握住,见这抹红似浸泡了丹朱色一般,自脖颈卷上面颊,顷刻绯红透顶,越发开怀,“哈哈,你这不能与人接触的毛病可真不小,有一日莫不是能把自己煮熟,内体自爆不成。” 司马庚切齿,匕首自袖间滑落掌中,眸光里皆是冰寒,“听闻祭台两丈高,陛下便不怕我一跃而下,血溅当场,让陛下难堪么?” 那耳垂红得似最上等的鸽血石,晶莹剔透,崔漾指腹碰了碰,见桎梏间的人身体一颤又是一僵,不由眉眼含笑,“海未清,河未宴,天下未承平,民未富,兵未强,凌云之未酬,你会自戕么?” 河清海晏,天下承平,民富兵强,凌云之志,凌云之志…… 司马庚一时心潮起伏,后背贴着屏风,几乎站立不稳,语带嘲讽,“笑话,似我这等烂泥里的人,岂会有这等闲心,不过为苟且偷生罢了。” 他神情寡淡,无波无绪,声音里却裹着些许潮意,正如一双寒眸里,灯火映衬下薄冰似乎轻敲易碎,波光粼粼,潮水氤氲。 这是崔漾第二次自他口里听闻烂泥两字了。 也许是因为,幼时曾被臣子家的小孩踹进马圈里,臭水沟里,那时从沟里爬出来的小孩只乐呵呵地拍手笑说好玩好玩,惹得其它贵公子哈哈大笑,如若他自幼便不傻,定是污垢和着血沫一齐往肚子里吞了。 她自江中爬上岸,靠着树干时只剩了一口气,一身泥污,看那千丈崖壁,满目皆是兄长横尸阶前的血色,胸中那股抑制不得发的火苗烧得骨头也疼,大抵便是如此。 天下权势纷争,你拿捏我,我拿捏你,广厦倾覆也不过一瞬间,只有立于顶峰,才能主掌自由,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掌中,为此她不惜代价。 司马庚该也是如此罢。 “倒也不必如此自谦,且看那淤泥里,不也开出了芙蕖芍菡。” 司马庚胸膛霎时起伏得剧烈,紧闭了双眼,神情淡漠,眼睑却颤动得厉害。 崔漾指尖自他耳垂上滑落,复又握住他颈侧,似大猫暴躁时摩挲大猫的脖颈,懒洋洋道,“至少你生得俊美,才学斐然,性情坚韧,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你是朕的战利品,若无所长,朕也懒得浪费大米养你这几日。” 被挡在屏风前的人不断后仰,力道大得差点弄倒了屏风,崔漾伸手将人揽住,往后倒的人收不住势头,撞进她怀里,两人都是一僵。 “寅时已到,陛下该去祭台了——” 耳侧,脑子里都是轰隆声,一时什么念头也无了,司马庚面如死灰,又霎时归寂为无,闭上眼睛,面上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崔漾抓了他手臂起来,那深黑的衣袖下,藏着一方匕首,匕首上沾满血迹,臂上一条血痕,血迹还没凝固。 崔漾蹙眉,“无事你往臂上划伤做什么——” 再见他坐于阶上,身体僵颤,脊背绷得笔直,却又面色苍冷,似已绝了斗志的死灰色,一时哑然,“成王败寇,现在你是我的奴隶,我这样对你,不算过分罢,你在跟我演戏?” 语罢,倒见他睫羽颤动得厉害,微垂着的眼睑下似有水光,虽未凝结成珠落下,转瞬堙灭,那股灰心意败的自厌却着实震惊到了崔漾。 想是确实禁欲,心中抵触,于戏耍间起了欲望,便自厌自弃。 崔漾惯常不屑于此道上拿捏折辱人,无意间屠龙人变成恶龙,心间颇有烦躁,展了折扇,摇动出的风响煽动垂落的发丝,踱步片刻,问道,“你是在撒娇吗,大猫只有想吃鱼又吃不到的时候,才会垂头丧气嘤嘤嘤呜呜呜。” 司马庚僵硬了面色,下颌线紧绷着,目射寒光。 蓝开一直守在殿门边,听谒者禀了消息,看了看时辰,往殿中偷眼张望两下,小碎步跑进去行礼回禀,“陛下,寅时快到了,安平王殿下也该准备了,杨大人,元大人在殿外候着。” 晨光微曦,自窗棱照进殿内,落于他切金断玉的面颊上,越显苍冷,崔漾吩咐蓝开,“伺候他更衣。” 蓝开应是,随崔漾到殿门前,叮嘱了一句,“安平王不喜人触碰,也不喜与人玩乐,言谈举止注意一些。”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1节 声音里不带温情,可对帝王来说,已是难得了,蓝开连声称是,心下艳羡,待送陛下出了门,吩咐宫女去取新的衣袍,小步跑回屏风前,怒其不争,急巴巴道,“虽说奴婢只算半个男人,却也看得明白,您这是欢喜陛下呢,如何不肯承认呢?” 又道,“若非情根深种,怎么对旁人无意,陛下稍有触碰,便激动成这样,不是欢喜又是什么?” 司马庚面色煞白,神情淡漠,“不过是生而为人残存的兽性,和欢喜没什么关系。” 蓝开哑口,他一个宦官,总不能就这个问题和他辩论起来,转而劝道,“总之,您若能放下复国之心,老奴看以陛下的智谋,未必要取您性命才能平定天下,您若是不肯放下执念,陛下嫌麻烦,恐不会留下您的性命。” 司马庚到这时,才觉崔九挑选这么一个小宦从,并非胡乱指点,至少眼下朝中不少人,依然因崔九是一名女子而心生轻视。 司马庚自阶前站起来,已收敛了所有浮动的心绪,“江山交到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手里,何来安定强盛,往后必定兵祸延绵不绝,生灵涂炭。” “哟~” 蓝开可没那等志向,他所思所想,都只是伺候好陛下,“老奴看陛下,虽是所作所为与以往君王大为不同,却也极有章程,您可没看见,这会儿太和宫外热闹得很,再是呼天抢地,不得也乖乖拜服陛下。” 司马庚脚步微缓,看来城外消息已传入上京城,她竟也不阻拦,实在狂妄到了极点。 百官早早地候在太和宫门外,李家家将急匆匆来报信后,廷尉李高驰气血冲至头顶,握着玉圭的手都在颤抖,“竖子安敢!” 怒到极致,声音竟也是微小的,喘了一会儿粗气,摆摆手示意扶着他的家臣退下,回首望臣官,见九卿里高家的两位,与同僚寒暄时笑容勉强,便疾步过去,“贵府早就知晓了?” 高茂舟、高茂训苦笑,“侯爷勿怪,也就半个时辰前的事而已。” 另外刘儒、刘甘、郑元建几人本就挂心此事,见他三人神色有异,聚过来时听闻府兵失陷,家中主事悉数死在陵华道,都骇然不已,继而大怒,“何不早早告知我等,即是这样,还要奉她为帝么?” 除官员外,太和宫外另有一人,立于前侧,一身素色常服,手握长弓,修长侧影晨光中仿佛一幅山水墨画的画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巅云海,不容亵渎。 除随从外,身后尚有五人,事至如今,请愿罢朝的,只余这六人了。 时局瞬息万变,昨日这时候,谁能想到会是这般情形,起势时声势浩荡,回落悄无声息,一点水花也没翻起。 高茂舟苦笑,示意郑元建噤声,“大人有所不知,消息传回府前,府外已围满麒麟军,只待我等有所动作,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高茂训连着两夜没得睡,脸上皆是倦怠,“今晨我设法从府中出来,早早去了城门,回城的麒麟军兵丁之众,当有万人,想是早早设下埋伏,时机一到便水淹陵华道,府兵全军覆没,我堂叔殉难,尸首都还没找到,但未得诏令,私聚府兵本就是大罪,眼下这苦果,只得硬咽下了。” “这朝内朝外,用得到咱们的时候,自然鼎立支持,送钱又送粮,现在你看看,谁会站出来为我们说上一句话,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极要脸面的了。” 李高驰是朝中老人了,岂会看不清眼下形势,以沈为首,李、高、宴、郑、刘,六家得太/祖文帝特许,可豢养府兵,到废帝一朝,再无增减,他五姓府兵失陷,其余这些朝臣只有暗地里拍手庆贺的份,哪里会和他们同气连枝。 “现在形势复杂,便是我们族内,也不见得人人都愿意与新帝为敌。” 就看那被下了大狱的鸿胪寺卿马杭,入狱前扬言天下男子会为其讨回公道,现在他在朝为官的一胞兄,一族弟,正到处活络关系,生怕马杭先前得罪了陛下,马氏一族连参加遴选的机会也没有了。 李高驰纵然是个躲过几场浩劫屹立不倒的老臣,这时也不得不齿寒此女心机之深,心计之歹毒,看着一众喜气洋洋有如过新年的朝臣,一时没有好计策,面色阴沉灰败下来。 七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宦海沉浮多年,谁也不曾把这女子放进眼里,终日打雁,如今被雁啄了眼,给一女子拿捏在手心,耍得团团转。 “先前倒小瞧了她,想来那十万麒麟军,有些真功夫在里头,此等心机,着实不容小觑。” 气氛一时凝滞,却不敢妄动,如今再反,拿什么反。 “陛下驾到,安平王驾到,宣百官太和殿觐见——” 禁军位列两侧,守备森严,谒者唱喏声传来,太和宫宫门次第渐开。 百官应声领旨,分文武两列次第入殿,到祭台前,便又都不由自主屏息立住,神魂飘忽。 那祭台丈余高,晨曦破晓,天光攒簇,远云层叠浩渺,立于上首的女子神清骨秀,面容似仙君神明,通身清正气度,压得一身明黄黯然失色,只觉天/朝毓秀,朝霞紫气东升,才有这般盛世风流。 蓝开寻常随身伺候,见得多了,也不敢多看,这时随在旁侧,见下面百官几乎个个神思飘忽,呆然站立神往,心中一时莫名激动,一时又戚戚然,十分同情,似他和中正楼里伺候的宫女,平常做事,都得需要极大的毅力,否则常常看一眼便挪不开视线,若非陛下不计较这些小节,他们脑袋也不知掉多少回了。 到那人带上獠牙面具,依旧久久无法回神。 司马庚看向远处万里山河,轻叹一声,这一声轻叹便是静水投石,激起千层浪,下首文武百官霎时回神,几乎都紫涨了面色,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才又定神见礼,不敢再抬头看。 蓝开引着废帝上了祭台,太常寺薛回唱喏,废帝、新帝二人一道拜了天地鬼神,再由新帝领文武百官祭祀先祖,新帝画像挂于宗祠后,废帝手持玉玺,传于新帝,新帝三让,第四次,废帝再请,新帝才自废帝手中接过玉玺,复又交接于尚书令杨明轩。 尚书玺郎掌玉玺,铜虎符,竹使符。 铜虎符用于调兵,竹使符用来征调地方民力,朝廷与地方各执一半,现下由符节令悉数呈上。 除传国玉玺外,还有帝王玺印印章,一共六枚,分别是皇帝行玺,皇帝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涉及内政外务,功用各有不同,除了皇帝行玺是皇帝自己佩戴外,其余玺印分由御史台、谒者台、尚书台掌管。 六枚玺印归一,方才算礼成。 由侍御史陈放、秘书监褚寰呈上,旧帝与新帝佩压于五章绶带。 两人手里托着托盘,锦绸上的五枚信印皆是羊脂玉所制,自六代朝起,传至如今,已有千年历史,静看岁月长河,历久弥坚。 他不过沙中微粒,堙灭烟尘,不足为道。 司马庚缓步上前,取了印信,手指穿过五彩绶绳,走近时,将玺印一枚枚系于她玉玦佩环旁,到悉数系完,正要回身,余光见寒光微闪,微变了神色,手推一把,将人推后一步,自己低头看自后背穿胸而过的匕首,复又落进那一双微怔的凤目里,胸腔里竟十分平和。 匕首六日前褚寰便藏于宫中檐角下,隐匿于托盘下机关处,本以为一击必中,不料却被废帝错身挡了一把,现在见废帝倒在那妖妇身上,霎时怒骂,“当真非我族类,其心——” 话未说完,已失去了意识,崔漾接住浑身是血的人,朝元呺道,“拖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嘉~、君耳、晴儿雨儿毛儿、苍术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爱你们。 第20章 、此事万不能草率 下首都是臣子的惊呼声。 立刻有官员喊捉拿刺客。 禁卫、虎贲将立时将太和宫团团围住。 崔漾目光凝在司马庚伤口上, 黛眉拧出山峦一样的弧度,视线扫过文武百官,凤眸里皆是寒意。 群臣半数战战兢兢, 神情忐忑,有欲查看安平王伤势的, 不敢上前,便只暗自焦急,此时对刺客褚寰, 都十分愤怒,大理寺与廷尉, 都立刻出列请旨,要严审此人。 那匕首已被褚寰拔出, 掉在玉阶上。 司马庚唇角溢出鲜血,面色煞白无色,却朝冲上来的禁卫微微摆手,“无妨。” 又示意尚书右丞上前,江山舆图传到崔漾手里,禅让大典礼仪便成了。 崔漾扫了司马庚一眼。 司马庚知此时抵抗已无益,转身面对朝臣, 开口道, “陛下恩泽,诸君往后当竭心尽力,辅佐陛下, 共谋大成中兴。” 群臣与之共事十余年, 纵是无力回天, 却也一时伤怀, 又见他浑身是血, 沉寂后便有了些许哀叹啜泣声。 司马庚沉默片刻,转身面北,躬身道,“叩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群臣皆随之拜服,“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和声响彻云霄,数万人伏于阶下,崔漾静声道,“若与行刺一事有关的,趁早站出来,现在坦白,自戕谢罪,可免夷灭三族。” 禁卫森严,铠甲刀兵泛着冷意,那一双凤目里带着平静的寒意,诸臣惊惧,纷纷请罪,“臣不敢。” 崔漾姑且按下不表,让他们都起来,“今日良辰吉日,除刺客一事,前事朕一概不究,万望诸君尽显才能,安国兴邦,今日都回去好生修整,自明日起,晨寅时金銮殿议政。” “大司农,左右都水、长丞留下,其余都散了。” 大多朝臣都未立时退下,神情踌躇忐忑,又知晓安平王重伤,也不敢耽搁,先恭送了皇帝。 到此时,司马庚便再难坚持,意识昏沉,站立不住。 郭鹏对此人原本便又敬又怕又恨,这时见他舍身相救,便只剩下尊敬和好感了,上前扶住,将人背进内殿,放到了床榻上。 章戍、元呺进来回禀,“褚寰是前翻义和坊行刺一案的漏网之鱼,他并非范家人,却是范阳的门生,先前隐藏得很好,连范阳出殡他都没有祭奠相送,让他逃过了筛查,不想竟是预谋行刺。” 崔漾拧眉,半响未语。 太医正徐令、太医丞张青候在一旁,张青越看越惊疑,反复确认过,不得不禀报,“这……安平王伤口的位置,竟和陛下伤势相同。”说相同是含蓄了,简直一模一样。 崔漾当时便发现了,她碍于要‘病弱’,察觉到有刺客时便未动,隐在禁卫队里四名暗卫能料理,却不想司马庚反应极快,且非常冷静,错步挡在她身前后,须臾间分明往右移动过,恰好让那匕首自琵琶骨下穿胸而过。 司马庚或许不擅武艺,不擅医术,但这个位置受外伤,会不会丢命,显然明摆着。 人已经昏迷了,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神情却十分安和,崔漾看半响,听外头蓝开说百官还没走,都在外候着,想请安,便叫宣进殿来,先出去了。 章戍和杨明轩立在殿内,杨明轩叹气,“说到底,安平王确实是立刻便护住了陛下,这一搏也是用命搏来的,陛下这个人您也知道,有时候是很……不管怎么说,安平王的性命是留下了。” 记仇,也不爱受恩,再加上有点贪花好色的毛病,安平王此人,实乃是占尽天时地利,若是个无才无貌的,讲句真话,约莫在逃跑被抓时,坟头就已经长草了,偏偏禅位大典上冒出个刺客,叫他硬生生搏出了一条血路。 杨明轩话说得含糊,章戍也心知肚明,却话少,并不多言,真叫此时杀了安平王,才叫让人心寒,陛下此举,反叫他看着舒心,历来的帝王都爱叫废帝暗中‘病故’,但眼下再难有人撼动陛下根基,留不留的便也无妨。 杨明轩心里也清楚,便不再多言,听外头臣子进了殿来,叩问圣安,便也整理官服,先出去了。 臣子们上前请安,问过安平王情况,东拉西扯一通,也不肯走,只神色忐忑迟疑,欲言又止。 崔漾思忖片刻,吩咐蓝开带人去库房搬东西。 是从漠北带来的牦牛肉干,鲜香麻辣,崔漾养胃,并不吃这口,漠北那边送来就一直放着,味道却是不错的。 “漠北来的特产,都拿些回去尝尝。” 司马庚刚醒来,听这‘一国之君’大大方方分给臣子发牦牛肉干做见面礼,一时也哑口无言。 蓝开带着宦从们帮着分,他理会得陛下的意思,这时便不管官职大小,一应按顺序都等量分,到两箱子分完,人人有份,陛下过往不究的意思也表达到了。 不少人都松了口气,拿着这‘礼轻情意重’的牦牛肉,看不比旁人多,也不比旁人少,提着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心放下了,便又记挂起了要事。 薛回一升连升几级,一跃成太常丞,位置靠前,后腿被踢了两脚,知道踢自己的是有实权的廷尉左监,回过头包容地笑笑,其中真意只佯做不知。 太常主掌宗庙礼仪,对宫中之事有谏议敦促之则,但再急薛回也不想当这出头鸟,且他家里人丁单薄,在上京城孤立无援,才、貌、权势半点不搭边,后位左右与他薛家没干系,又何必惹得陛下不高兴呢。 他正眼观鼻,鼻观心,冷不防后背被人推了一把,直接就被推出了官列,这下整个金銮殿的人都看着他了。 “问陛下选后宴的事。” 薛回讪笑,只好出列,拱手行礼问,“臣斗胆,有关于三月后选妃宴,陛下可有需要嘱咐臣等的。” 崔漾笑了笑,示意他起来回话,“由太常寺来督办选后宴,各家子弟报上名录后,你负责初筛,筛出十人,惊蛰前把这件事办好便可。” 听闻由太常寺负责,初筛筛出十人,朝官都急了,急急忙忙出列,“陛下不可!陛下天人之姿,凤阁龙楼,一国之母关乎江山国本,便是千千万万人供陛下挑选也应当,薛太常毕竟初任太常之位,选后宴的事交给他,选出来的人如何能合陛下心意,此事万不能草率呀!” 薛回听得嘴角抽搐,再一看这满朝文武,有老神在在的,有窃喜的,但很多是担心十人数太少,过不了初筛,连陛下的面也见不到,那便一点希望都没了。 他被嘲笑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也不生气,只立在一旁,听陛下吩咐。 崔漾似笑非笑问,“卞爱卿有什么好的提议么?” 那臣子忙道,“不如各家选一名子弟参加遴选,陛下一一见过,再做定夺。” “臣附议。”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2节 “臣等附议。” 崔漾点头道,“交给太常寺督办罢。” 卞才良又行礼叩问,“有关参宴的人选,陛下可有些忌讳要求?可要准备一些聘……嫁妆等。” 群臣不由都抬头看来,目光灼灼,便是那矜持些的,也悄然竖起了耳朵,殿中一时安静。 崔漾哑然,片刻后道,“干净些便好,眼下看,贞洁倒是男子最好的嫁妆,其余形貌端正,身体康健即可,都回去准备罢。” 提了这一条,便可杜绝这些老油条逼迫家中子女入宫选后,避免出一些棒打鸳鸯强拆婚配的乱象。 崔漾摆摆手,“都散了。” 蓝开也顾不上去看那些臣子五彩斑斓黑黑红红呆若木鸡面色涨红的脸色,唱喏了一声退朝,抬头看时,不免吃惊,忙道,“伤口流血了,快宣太医。” 鲜血自明黄的龙袍里浸出来,群臣离得有些距离,看不见,这时听宦官言,才都叩问圣安。 崔漾摆摆手说无妨,“诸卿都回去休息罢,大农令,水工司丞留下,散了。” 群臣便是不想走,这时也不敢再叨扰,行礼后悉数告退。 李高驰,刘儒、郑元建、高茂舟、高茂训落在后头,脚步缓慢。 出了太和宫,高茂训才一甩袖,“一女子竟是将什么贞洁不贞洁,干净不干净挂在嘴边,简直粗鄙!” 他五姓府遭了大难,其余臣僚神情或是担忧或是欣喜高兴,俨然已经做起了白日美梦。 李高驰叹气,“此女心机颇深,此番是我们棋差一招了。” 刘儒面色阴沉,刘句任都尉,手底下没有多少兵权,但刘句是刘氏一族族长,也是刘氏高堂长辈,他一走,刘氏散成沙,刘家此番属实是元气大伤,没落只在眼前。 其余李家、高家、郑家这次派出去统领府兵的人,不是预备夺位,便是预备做摄政王的人选,都是各族中最要紧的人物,崔九炸开临水坝,连同府兵一网打尽,引发的后患不是用那几千府兵能计算的。 郑元建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我郑家能生下带有太/祖血脉的子嗣,我郑元建也咽不下这口恶气,诸位,难道这三个月里,你们要任凭一女子拿捏压制,对她卑躬屈膝么?” 一句为天下安定,暂时蛰伏勉强能说得过去,但要听凭一女子呼来喝去,堂堂七尺男儿,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高茂训心里憋气,“你听她,要选甚么干净的男子,身为女子,竟口出这样的狂言,有她挑选的份么?” 高茂舟四下看看,拉了拉兄长手臂,“兄长慎言,眼下形势严峻,需得从长计议。” 几人都看向刘儒,李高驰,晏家宴和光是缩头乌龟,当时便未集结府兵,晨间他们放弃罢朝请命还朝司马氏,就已经和沈家走到了对立面,现在五姓里以刘、李二人权柄最大,自然以他二人马首是瞻。 李高驰抚须,看向刘儒,“仲元兄可有高见。” 刘儒目光阴鸷,“明日不是要朝议么?既然她这么想当皇帝的威风,便让她见识见识,皇帝不是女子能当的,朝堂政务,也不是女子处理得了的,今晚都别睡,多准备一些。” 高茂训抚掌,李高驰几人皆拱手,也不回府,直接去署衙,分头行动。 几人散去,阙门转角处蹲着的小官探出脑袋四下看看,急匆匆去了御史台,把偷听到的事都报告给了中丞大人,“咱们快去觐见陛下罢,明天一早朝会,他们肯定为难陛下的。” 于节是急惊风,这会儿也不急了,频频冷笑,“不用管,想用朝政拿捏陛下,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暖暖灌溉的营养液,感谢桥边的油纸伞宝宝投喂的手榴弹,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21章 、丫头好大的天威 崔漾让郭鹏去丞相府取图册, 殿外闪来一黑衣男子,杨明轩头一次见这护卫真面目,一见之下心生赞叹, 又无奈摇头,虽说陛下任人唯才, 但身侧当真聚集了许多样貌好的。 杨明轩行礼告退,先带着几名水工臣去金銮殿。 沈熔闷闷问,“怎么伤这样重, 为什么要把我支开,换洛拾遗也可以盯军营。” 他听闻阿九遇刺, 连夜往回奔,心急如焚, 快马赶回来,看伤在琵琶骨下,现在流血了。 崔漾扫了他一眼,眉头微蹙,“人都清理干净了么。” 沈熔摇头,“逃走了一个,我交给其它暗卫了, 肯定能找到。” 又不听指令。 崔漾眸光转沉, “怎么不带面巾。” 沈熔不答,“伤口出血了,我先拿药来给你。” 崔漾无言, 蓝开笑劝道, “陛下还是先用药罢, 不急于一时。” 在崔漾这不致命的都算小伤, 且总要见点血, 一些臣子才会心安,她便懒得管了。 沈熔一来一回已经取来了伤药,崔漾接过瓷瓶,开了塞子,倒了药,手指微撵,撵成米粒,先尝半粒,确认是止血丹,十三种药物成分并无异常,便一粒一粒嚼着吃完,苦味溢喉,扫了沈熔一眼,吩咐道,“把面巾带上。” 沈熔闷声道,“我不带,我长得也不差,街上总有姑娘看着我发呆,我问过了,都说我长得俊。” “以后我都不带了!” 他语气固执,这次决计不肯妥协。 崔漾心中不耐,没工夫和他掰扯,直接去金銮殿,吩咐申兴把司马庚送回地牢。 沈熔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下心脏的地方,他再傻,也看得出来,自从到了上京城,阿九当了皇帝,待他便不像以前那般亲近温和了。 是当上皇帝了,有那样多的人可差遣,就不再需要他了,不再需要他这把刀了,要舍弃他这个白痴了! 沈熔奔袭回来,本就真气翻涌,现下气血不平,几乎失智,提剑要砍了面巾,再也不带,又恐她生气不高兴,便去砍石桥上的石狮子。 申兴知晓这护卫虽然武功高强,但实在有些怪性,也不敢劝,只见他砍着砍着便哭起来,一双俊采星驰的眼睛里都是眼泪,也一点不奇怪。 禁卫都是漠北来的心腹老将,此时都站远了些,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是麒麟军里的老将,十岁时武艺便很超群,杀人如麻,就是粘人爱哭,寻常见不到主上便要哭,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打滚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年长大了,克制了许多,每每像个大人,但免不了这个泪包的性子。 那一刀一剑砍在汉白玉上,切得石狮子头纷纷滚落。 愤懑,惶恐不安,伤心失望,无处发泄,似乎是要被逼疯了。 两名禁卫送司马庚回地牢,看那武功厉害的护卫在发火,便远远在桥头停下,打算等会儿再过去,从少年十五岁,为这面巾带不带,都砍掉多少篱笆狮子了。 司马庚缓步上前,开口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陛下不让你摘下面巾么?” 沈熔停下挥舞的剑,眼里还噙着泪,神色却很冰冷,“要你多嘴。” 沈熔不介意阿九那样看废帝,但当他想让阿九那样看他却不能时,对这废帝便爱护不起来,他这张脸终归是幼气,没做过皇帝,没有这废帝的清贵俊美,内敛威严,无论他站得多直,也没有废帝这样挺拔修长的身姿。 且他眼睛这样爱哭,那日废帝身上十几处伤,身中千机剧毒,今日又受刀伤,别说掉眼泪了,连哼也不见哼一声,这样的男子汉气概他没有,总是哭,总是哭。 沈熔反手搁剑,便往眼睛处划去,申兴大惊,“容护卫——” 司马庚站得近,反应快,掌中匕首挡了下那剑,“你做什么?” 那匕首本是利器,碰到锐剑却脆断成了两截,司马庚见他还欲废眼,立刻道,“你瞎了眼睛,丑陋无比,她还会用你么?你该知她最爱好颜色。” 沈熔听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但眼里噙着泪,慢慢的也放下了长剑。 是啊,阿九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不拘是物还是人,他一变丑,她只会更不喜。 司马庚见他当真是因为不得崔九欢喜,便要自毁双目,一时心绪复杂,不再言语。 地牢里阴暗潮湿,除了一张榻一张桌,就只剩下书简了。 沈熔下了地牢,废帝手里握着书卷。 读很多书也许也能让他像司马庚一样,但阿九不喜他读书,他便不读,沈熔问,“为什么阿九不让我摘面巾?” 司马庚请守狱人、工匠、禁卫暂且出去。 沈熔并不想让外人听去这件事,把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他耳力非凡,又内功深厚,有一名小工匠伏在墙那边偷听,也被他揪出来赶走了。 阿九对长相不太好的俘虏罪犯,说不上不好,但绝不会有耐心修什么囚牢关押,这十二间囚牢,以后关押的,肯定都是像司马庚这样犯了死罪又容貌俊美的人。 阿九有收集东西的癖好,屯粮屯得最多,其余就是好看的花木美景,就算春来秋去,风景在变,她的目光便也在变,但这个过程里,她是高兴且专注的。 并且只要她能那样看他一会儿,纵是只有一刻花期,就算是立刻死去,他也开心幸福。 沈熔重新带上面巾,“你知道阿九为什么不让我摘面巾吗?” 司马庚停顿半响,“我可以告知你,但需要你拿一样东西来交换。” 沈熔正好不想欠司马庚人情,“伤害阿九,让阿九不高兴的事我不做。” 司马庚点头,“此事定然不违背你的心意,反而对陛下有好处。” 金銮殿里大司农宴和光,左右水都刁镜、关同,水工长丞吴长进几人都劝崔漾先让太医看伤。 崔漾压了止血药,交代完几人重修通济渠的事,批复今日送来的奏折。 政务十分繁杂,司马昌莽撞,一大批骨头硬的官员死在乱刀之下,光是在京的京官缺职就有千数人,更不要说黑甲兵大军自东而来,沿途被屠戮的地方官。 一则本该层层过滤的朝务大小繁简都送来了她这里,便是把奏疏翻一遍,都要半日工夫,着实费神劳力。 二则清官好官死得差不多了,剩下活着的这些,要说好官也有,但好官庸官比例严重倾斜,这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现象,需得花大量人力物力盯着辨别衷奸不说,时间一久,朝廷上上下下从根里都烂了。 再这么下去,她可能非得要像司马庚一样,累死累活半夜把批阅奏折当乐趣不可。 竹简啪地一声扔回案桌上。 崔漾诏杨明轩拟旨,征召贤良方正之士,下明令着百官察举孝廉,选贤为官,为朝廷效力。 又吩咐道,“你找于节,自九卿以下各署衙抽调人选,把官职重新梳理一遍,那些个职权重复的,冗余的职位,该合并的合并,该精简的精简,力求在合理的范围内让他们用最少的俸禄办最多的事,理好后写成奏疏,呈上来我看,两个月的时间,够做这件事么?” 杨明轩估量着时间,做这件事是尽够了,但…… 崔漾见他神色迟疑,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担忧顾虑。 司马庚说她坐上帝位,道阻且长。 这最大的阻碍不是叛军,而是纲常伦理,下诏令,无人应诏,或者只有宵小之辈,无德之辈应诏,有再多兵,这皇位也是做不长久的。 这件事是必须要解决的,否则君威扫地,将来路只会更难走。 崔漾沉吟问,“如今士林,都有哪些人物?” 擒贼先擒王,请神先请圣。 杨明轩一点即通,“除王铮王丞相外,有其三,三类里当以沈氏沈恪为首,沈家学宫与太学比肩,沈先生学宫任教,素有清名,又通研经史子集,天下四十九名士,凡二三十人,不是躬称沈先生为老师,便是引沈先生为好友。” 世家子弟以沈恪为标榜的情形,崔漾十二年前便见识过了,如今十二年过去,形势只怕更糟糕。 “继续说。” 杨明轩常年待在京城,又是读书人,这些事并不陌生,“余下十人里,贺汀洲家世贫寒,学识满腹,在寒门学子中呼声最高;齐鲁公羊丘,精研春秋,家传孔孟儒学,除太学、沈家学宫外,公羊丘所学,同样被奉为正统儒学,狂士有山水诗画四绝,此四人结庐为伴,隐居终南山下,结交天下好友,山林逸志,颇受推崇。” 崔漾点头,剩下十多人,大概就是朝中各族里不与沈家合名的世族子弟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3节 想招募这些人做天子门生,在司马庚来说顺理成章,有人抢着要给他效劳,到她这,估计和登天差不多。 兵威威逼人来做官,未免也太难看。 一则各州郡州官、朝中要职空缺,耽误不得,二来各处缺了人,朝政翻倍翻倍地送来她这里,往后劳碌可想而知。 这么做皇帝是做不开心的,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崔漾思量对策,宣室里一时沉静,只余轻微的踱步声。 介于陛下与沈家的传闻,杨明轩行礼含糊问了一问,“陛下打算如何对付沈家?” 又行了一礼,小心斟酌着用词,“眼下形势,如若能拉拢沈家,事半功倍。” 崔漾脚步一滞,摆袖坐回了案桌前,“沈家的事朕自有打算,你先去把这四十九人查清楚,尤其呼声最高的这几个,家世背景,喜恶爱好,学识能力,最好面面俱到。” 杨明轩打听不出圣意,只好领了圣旨,躬身行礼,“陛下注意龙体,臣告退了。” 崔漾颔首,“去罢。” 到底是伤重,闲下来崔漾便有些精神不济,撑着额头静坐片刻,打了个呼哨。 嗷呜由远及近,轩窗外很快冒出一个额上带王字的大脑袋,大虎也不进来,就脑袋搭在窗沿上嗷呜嗷呜。 崔漾看它大脑袋上都是枯树叶,笑了笑,招手让它进来,“到哪里玩耍了,弄得一身泥巴。” “嗷呜~” 大猫是庞然大物的身躯,但自窗户跃进来时,落在御案上,落地无声,连奏疏也未曾晃动一分。 崔漾心念微动,掌中蓄力,往格物架上那排石刻挥去。 起初起掌落掌,声势浩渺,掌力浑厚,盆中水四溅,石子碎屑簌簌而落,到后头,池水纹丝不动,石块完好无损,只片刻后,才一齐瘫落盆中,散为齑粉,只余一层外皮了。 约莫这便是举重若轻,以鸿毛之势,显泰山之威。 崔漾练了一会儿,到纯熟便停下,探手替大猫摘掉它额上的枯树叶,见大猫脑袋搭来她腿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便也半靠在榻上,一手支頤,一手懒洋洋给它理着毛发,阖目养神。 新帝喜开阔,自继位来,御书房里便少有置物,显得空阔,半片阳光落在那身影上,肤色玉白通透,却猛虎伏趴身侧,仿若一幅江山巍峨银河倾泻千山万壑的画卷,叫人不自觉便屏住了呼吸,不敢高声,不敢动作。 蓝开静候片刻,崔漾抬眸问,“开饭了么?” 蓝开便被逗笑了,见地上有水渍,又叫宫女进来打扫,急匆匆去传膳。 膳食是精心准备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十几样精致小菜,鲜菇四珍烩制宝鱼汤,入胃后清香舒适,崔漾捡着吃了些,膳丞自会根据她的口味调整菜谱,饭食只会越来越合乎她口味。 到夕阳斜下,困意便也上来了,崔漾拍了拍正搭在案桌上晒太阳的大猫,“走,带你去泡温泉。” 中正楼背后圈建了九汪泉眼,汉白玉雕砌侧壁石阶,假山石嶙峋古意,泉眼自东往西微微倾泻,是活水,干净温热,水流又极缓,池上雾气氤氲,泡在里面很是解乏。 司马庚暴殄天物,继位后直接封禁了中正楼,让这温泉水白白流了十多年,为人实在无趣之极。 崔漾泡了一会儿,半躺在池里的玉榻上,招呼候在边上的云锦,“你下来。” 宫女们一直垂着头,听陛下出声,才又抬头,这一看便全都通红了面色,云锦只觉手足发麻,心脏砰砰砰地,眸光慌乱地落去别的地方,并非有亵渎之意,只那身体无一丝瑕疵,只叫人面红心跳不止。 崔漾见这小宫女摇摇欲坠的,温声道,“不让你做什么坏事,只是请你帮我按按背,我左边伤口总还不便动作,也不能碰水,劳驾了。” 云锦应声称是,脚步上前,雾气氤氲里那半躺的身躯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云锦目眩神晕,结巴道,“奴婢怕脏了汤池……” 旁边候着的素锦大着胆子服了一服,通红着脸说,“奴婢愿意侍奉陛下……” 云锦清秀纤细,素锦娇俏可爱,崔漾招手,“下来罢。” 那声音温和好听,素锦激动面红,脱了鞋走到池边,却因为太紧张,踩到裙角,手乱挥也未能抓到能支扶的,惊叫着要跌到温泉水里。 崔漾挥出一道真气,将人托到石阶上,看那小丫头煞白了脸色,惊魂未定地不住磕头求饶,颇为无言,她女色魔的名声也太响亮了些,怕成这样。 崔漾正待叫人起来,眸光微凝,朝假山石挥出一道真气,池水炸起水雾,崔漾扯过衣服提气拔身,落地前已穿好衣服,劈手接住飞来的东西。 一卷看不出是灰是白的麻布。 沾了不少血渍,血腥味浓重。 假山石后钻出一个老头,宫女们惊慌惊呼,连连后退,云锦看竟有一男子闯进来,大着胆子厉声呵斥,“什么人,竟敢冲撞陛下!” 老头捂着被炸飞的假山石砸到的屁股,哼哼道,“丫头好大的天威!” 头发花白,青灰色的衣衫上都是泥土水渍,崔漾见大猫也自那山洞中出来,大脑袋去拱老者,微蹙的眉头略松了松,缓声问,“老先生怎么来了。” 陈林颇为得意,“论武功老头我比你是比不上,论轻功,可不比你差多少,进出皇宫偷个食完全不再话下。” 崔漾眸里闪过杀意,陈林哇哇叫道,“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天下就没有人治好你的病了!每年中秋节,你是不是武功尽失很容易走火——” 崔漾面色微变,挥掌上前,掌掌都是杀招,陈林避让得手忙脚乱,“你这个暴君!难怪老头进来时,看见那些个大官都在铆足劲密谋,想要推翻你,你连个老人都杀!” “大老虎,老头下次再来同你玩!” 他武功不怎么样,轻功却不错,移形换影,很快消失在了院墙外。 申兴带着虎贲禁军赶紧来,叩问圣安,“陛下恕罪,臣来迟了。” 崔漾不悦,“朕还没死,你们可以察觉的再晚些。” 禁卫们头垂得更低,申兴惭愧,要带着人追查刺客,崔漾知道他们追不上,也不阻拦,总要让他们晓得厉害,巡逻守卫才不会马虎了事。 宫女们打扫整理浴池,崔漾出了庭院,召了一名暗卫,低声吩咐,“你带小队人,暗中盯着里面这六个婢女,盯仔细了,有往外传递消息的,直接清理了,不必禀报。” 暗卫应声称是,崔漾在游廊间缓步,夜幕西垂,似薄纱笼住天边圆月,斜阳的余辉将宫檐渡成暖色,晚霞似锦,叫人看得失神。 崔漾看了一会儿,翻看手中的麻布,面色沉凝,叫了洛扶风,“有百姓来京告御状,遭灭口,还剩两名,你带七名暗卫,去德善堂,找陈林,务必护好人,带来宫里。” “是。” 蓝开远远疾步过来,等暗卫离去,才上前轻声禀报,“陛下,沈氏沈恪求见,正候在太和宫外。” 沈恪…… 崔漾乍听这二字,竟似一瞬回到了万丈崖边,背后曲江水涛浪拍石,面前是数百弓/弩手。 当前一人白衣胜雪,轩辕弓,雕翎箭。 共两发箭矢,一发射入她左肩,一发几乎穿胸而过。 那箭矢是铜做的矢尖,透骨冰凉。 接着就是水。 江水淹没口鼻,泥沙灌入腹中,厚重的红色狐裘吸了水,拽着她往下沉,又被河水冲击得裹覆身上,蒙住了口鼻,叫她呼吸挣扎都难。 崔漾平喘一口气,催动真气内劲在体内游走十六个周天,手足方才温暖些,只也治标不治本,当年她落江后,醒来时已在江中浸泡了三天三夜,虽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大病了一场,练武又急于求成,天下武功秘籍装在脑中,一齐练,练岔了真气。 每年九月于她来说,都不太好过的。 尤其中秋节生辰,自华庭之变后,生辰便成了每年最不愿过的一日,总叫她十分难捱,有再多美酒美食美人,也不见得能笑一笑。 蓝开候了一会儿,未得应答,心下颇为忐忑,等了一会儿弓着腰问,“陛下不想见他,奴婢把他打发走?” 沈家与陛下的恩怨,无人公开议论,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尤其选后宴的圣令一出,背后议论的人就更多了。 有人猜测,当年陛下就痴恋沈恪,沈恪又终身未娶,皇后之位只怕要落入沈家了。 更多的人则以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沈恪性情高洁,绝不可能入宫为后,屈居女子之下,女帝陛下这翻热切的心意,要付水东流了。 蓝开拿不准圣意,实则方才他远远瞧了一眼,那沈恪不愧有洛神公子之名,谪仙临凡,另有四名臣子,皆是当世大儒,随在一侧,恭敬有礼,虽无官职,却似无冕之皇。 样貌是生得好,但明显来者不善,蓝开对此人格外不喜,便小声提醒道,“太/祖念沈家有开国功勋,赐下铁卷丹书,准许沈家家主一人可五章绶带,持械上殿,沈家公子带了一把弓箭,听闻是轩辕弓雕翎箭,陛下要小心一些。” 崔漾听罢,倒笑了笑,招呼大猫过来,给它也烘干皮毛上的水珠。 蓝开偷眼觑陛下神情,只看一眼,忙稳住心神,又觉凭陛下这般风姿,这普天之下,要谁要不得,看得上废帝和沈恪是陛下荣宠圣恩,一个个不识好歹,实在叫人气愤。 小宦从眼睛滴溜溜转,也不知在想什么,脸一时红一时青一时艳羡一时鄙薄一时气愤,端地丰富多彩,崔漾看得好笑,她方沐浴完,便有些懒洋洋的,停了脚步吩咐远远候着的郭鹏,“你去把安平王提到中正楼,我有话要问。” 郭鹏老脸一红,但身为皇帝的,哪个没有三宫六院,没道理轮到自家主上,便要薄待了,便是六宫十二院又如何,这般想着,心里那股忸怩便消失了,应了声是,大步去了。 大猫洗了澡,又被烘干了毛发,上蹿下跳十分开怀,临到太和宫前,忽而跃上两张高的廊檐,顷刻便又反身跃下,崔漾正欲开口让两侧禁军不要慌张,神色微变,自郭鹏背上抽了弓,张弓搭弦。 蓝开只听得一声木枝裂开的轻响,那箭矢穿裂雕翎箭,从中将雕翎箭齐齐劈成两半,劲力不减,破空而去,擦着那沈家公子的面容,在那雪堆玉砌的左颊上拉出一道血痕,钉入后方的朱漆廊住,入木三分,箭尾微晃,发出嗡嗡的铮鸣声。 蓝开看得一阵激动,见两列的禁军无一不瞠目骇然,知晓不是自己见识浅薄,忍不住赞出了口,“陛下好厉害的箭法!” 又喝问了一声,“沈恪!安敢在太和宫前放肆!” 作者有话说: 感谢42955604、松茸、鹤丸国永、温十一鸭、一月、流安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22章 、就是正宫娘娘啊 中正楼里, 沈熔正报剑等阿九,见宫侍引着废帝进来,已然是沐浴后的, 气愤问,“你又来做什么。” 小孩生得十分纤细, 十八岁看着像是十五六。 司马庚不语。 崔九手底下的心腹重臣,文武分的非常清楚,其中以这名叫阿容的护卫和王铮最为突出。 王铮王佐之才, 相国之能,半点武功也不会, 虽有统兵之才,但崔九似乎从未考虑过让他领兵平叛。 这护卫武艺高强, 来去如同鬼魅,剑出鞘必见血,却心思单纯,未曾读过诗书,也不管朝堂政务。 显然王铮和沈熔都未得崔九信任,沈熔是事出有因,王铮又是为何? 男子身形修长, 午间阳光自窗棱洒落, 照在他面容上,反倒显得眉宇冷淡,清贵俊美。 沈熔拔剑架去他脖颈上, “你说了会告诉我为什么阿九要让我带面巾。” 司马庚;“你没去见沈恪么?” 沈熔长剑逼近一寸, “见了, 不就是长得好看一些么?” 司马庚略一顿, 见少年人清澈的眼眸里都是妒火, 直言道,“听闻沈氏十年前走丢过一个小孩,是洛神公子的胞弟,走丢时是六岁。” 沈熔一呆,“那又如何,跟我带不带面巾有什么关系?” 司马庚知晓少年想事情不会拐弯,也未想到直线到这般地步,“我观你容貌与沈恪有三分相似,你应该是姓沈,沈恪走丢的胞弟。” 这少年武功已是登峰造极,若皆是崔九所教,崔九的武功定是深不可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4节 沈熔脑子有点钝,也想明白了,他长得像沈恪!六岁遇到的阿九,他是沈恪的弟弟! 司马庚以为小疯子会愤怒癫狂,毕竟好好的世家子弟,本该富贵安稳渡过一生,却被养成一件杀人不见血的工具。 岂料小疯子脸色变了又变,不一会儿竟是红透了脸颊,“我真的和那沈恪有三分相似么?” 司马庚点头,沈熔欢呼了一声,雀跃道,“那阿九肯定会喜欢我的样貌!” 司马庚一时无言,转身去理架子上的衣衫,他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动作便十分缓慢。 沈熔高兴了一会儿,又忐忑起来,只要有一分像沈恪,必定就是好容貌了,更勿论是三分,但阿九和沈恪有仇,他就受到了沈恪的带累,阿九不喜欢看见他这张脸,所以才一直要他带面巾。 念及此又焦心起来,一时急得在中正殿里来回走,司马庚见他终于想通了前后关节,看了眼琉璃片下里的沙漏。 这样理所当然的因果关系,他竟用了半刻钟才理清楚——想来练到他这般高深的武功,是因为根骨和秘籍了。 沈熔想得心焦,一时想毁了这张脸,一时又知道毁容后会变得很丑,阿九更不可能喜欢,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去问司马庚,“你在做什么,我帮你做。” 司马庚在学习理顺女子的衣衫,内衬,里衣,中衣,平时的裙装,男装,短打,鞋袜,龙袍。 蓝开交代了圣旨,说宫中宫女伺候时常出差错,打发到了外间做事,让他把这些练习熟了,往后崔九的起居都由他来打理。 明日清晨崔九去上朝,他还得学习推拿按摩之术。 面前架子上放了一个假做的人头,头发披肩,他得学冠女子发髻,务必要熟能生巧,好让尊贵的陛下在洗漱、冠发过程中不会有丝毫不适。 原先朱笔红批,现在却要做这些。 苟且偷生亦不过如此。 司马庚看自己的手指,旋即闭眼,平复好胸膛里烈火烹油,伸手去解那发间绳结,神色复又清淡了。 沈熔看出来是学着伺候阿九,跃上前,剑也扔了,“我要学这个,我要学这个,你教我!” 司马庚纵是不愿搭理他,也不由申斥一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文当安/邦,武当定国,为天下百姓开太平,做这些,不觉屈辱么。” 沈熔一把将人头抢过去,“能为心爱的人做这些,只觉快乐,我看你解着扣结,耳根红透,动作十分珍惜,倒是幸福得很,怎么只能你伺候阿九,我不能!你休想!” 司马庚额上青筋控制不住地乱跳,又知和这小疯子没甚好理论的,平复了咳嗽,坐在一边重新理乱了的勾带玉玦。 沈熔学着他的样子编发,总是编不好,执拗地试了十几次,沮丧道,“我什么都做不好,阿九要怎么才能对我笑一笑。” 司马庚瞥了他一眼,未答。 沈熔这些年长大些,也知道自己的脑子和平常人不太一样,转得慢,想事情想不明白,就朝司马庚道,“你教我,我想让阿九开心快乐,你教我的话,我以后奉你为大哥,我知道阿九喜欢你的脸。” 司马庚手里的绳结就乱了章法,气息不稳,“什么大哥,你乱说什么。” 沈熔道,“就是正宫娘娘啊,每个皇帝都有正宫娘娘。” 司马庚陡然咳嗽起来,直把心肺都要倒出来,沈熔看他面色绯红,眸光里俱是热烈复杂,偏生满脸的清淡疏离,十分威严内敛的样子,奇怪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看你身体和心喜欢阿九喜欢得要命,脑子却不大好使。” 司马庚呵斥一声,“休要胡说八道,你还要不要学习了!” 沈熔一下就忘了纠结这个人奇怪不奇怪了,满眼跃跃欲试。 司马庚便道,“我来时听闻颍川沈恪求见,你只消摘了面巾,带着你的剑,现在去找陛下,当着那沈恪的面,叫陛下一声义父,孩儿沈熔求见,陛下肯定会开心的。” 他见小孩迟疑,知道他不愿称呼这声爹,又道,“放心罢,叫了这一次,约莫以后陛下都不会再让你叫师父了,你不是不愿称呼她为师父么?” 沈熔雀跃,这便去了。 司马庚手指无意识握住左臂上划痕,神志一清,眸中皆是嘲讽,见殿中已无人,不再去管那些衣衫钗饰,上了床榻,放下床帐,盘腿坐下,按照默背下的心法修炼武功。 宣殿前,四名儒官垂首而立,都是家学渊源的名士学者,此时随在乌发雪衣的男子身侧,却无比肃然恭敬。 那男子身形颀长,玉带束发,眉如墨画,玉袍不染俗尘,仿佛画中仙,阳光不够炽热,自雕栏玉砌的檐角下洒落,散成淡淡的浮光碎片,叫他一身宽袖儒袍越发似九天仙人,高山之巅,云上霜雪。 声音亦如玉石与清泉相击,缓和温润,叫人不由也心生宁静,“下臣请安平王宫外开府,另择居所。” 余下四儒官应声附议。 崔漾察觉沈熔来了,一时未语,只自大猫口中接下一只通身雪白的山雀。 那山雀起先展翅欲飞,却又停住,啾啾叫着,围着她盘旋,落于她颈侧,用脑袋来挨她,是故人故旧。 沈熔一到太和殿前,便咦了一声,飞扑上前,长剑出窍,左侧侍卫腰间一把长剑挑飞出去,落入沈恪身后一青衣随侍手中,“让我好找。” 到那青衣随侍握住剑柄,沈熔闪身刺过去,只那青衣随侍武功不敌,又身有重伤,沈恪长剑刺中他前胸,拔出时,血液喷溅,立时便倒在地上。 他出剑极快,前后不过一瞬,“叫你多活了一日。” 沈恪眸光微变,立刻自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了药丸喂给千柏服下,另撒了伤药止血,将千柏放平,把了脉搏,确认救治及时,保了一条命,这才去看那一身短打/黑衣的少年。 果真是阿熔…… 沈熔这时看沈恪,果真便察觉出两人面容的相似之处来,想起大哥教授的办法,便跪地拱手道,“义父,孩儿沈熔来迟了一步,差点叫逆贼伤了义父,请义父恕罪。” 崔漾稍有错愣,旋即哈哈大笑,她心情舒悦,一时眉眼含笑,招手让沈熔过来,朝面前的人温声道,“阿容为何伤先生护卫,想必先生心知肚明,安平王身患重疾,需得朕内功调息,出宫建府并不方便,诸位先生且回罢。” 阿熔,阿熔…… 沈恪看胞弟手中那滴血的剑,再看那神情,分明是受了这崔家女的蛊惑,已变成是非不分的一柄杀人剑,再一想胞弟刚出生那时冰雪可爱,胸间气血翻涌,腥甜味冲出喉咙,张口便倒出一口鲜血来。 千汲大惊,忙又扶住先生,“先生,先生……” 又看向那少年,痛心道,“五公子,这十数年来,先生无一日不挂心公子,找了公子很久,公子跟先生回去罢,他是您的兄长啊。” 沈熔知道沈恪是自己的哥哥,自己还有一府的家人,但沈恪是阿九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至于家人,模模糊糊只记得什么人掐着他的手臂,一直问他为什么不去死。 下雪的冬天很冷,嬷嬷叫他在一片墙下等,会回来接他,但他一直等,一直等,也没有人,雪很厚,他缩在巷子的墙角里,几乎被雪埋起来,梦见吃馒头,睁开眼睛,是阿九拿着馒头蹲在他面前。 他的手被冻伤,又红又肿,阿九的手很暖,阿九牵着他,带他去能遮风雪的山洞里。 想不起来有哥哥,想不起来有父亲母亲,沈熔道,“我都知道了,沈恪是我哥哥,但是是阿九把我养大的,我听阿九的,阿九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啰嗦,我杀了你们。” 沈恪朝那女子看去,神色渐趋平静,躬身行了君臣礼,“陛下面前,不敢称先生,阿熔是草民的族弟,年幼时走丢,还请陛下准许草民带他回府,与亲人团聚。” 沈熔立刻说不回,崔漾温言道,“阿熔要走,朕也不拦着,只是阿容学的是崔家的武学,如果要走,把武功留下。” 沈恪知晓练武不易,对这个胞弟来说,尤为艰难,不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练成这一身武艺,怎能忍心废去他这一身武功。 且弟弟受奸人所害,懵懵懂懂是非不分,岂能叫他再吃苦受累。 沈恪再行一礼,“草民承诺,阿熔往后绝不与陛下作对,草民愿以草民的性命,换阿熔无恙,请陛下成全。” 沈熔一呆,脑中好似劈出一道闪电,那浑浑噩噩的世界陡然显出一些颜色来,记忆中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给他洗澡,穿衣服,给他喂药,冬天了他跑到一个叫学堂的地方找哥哥,哥哥也不生气,抱着他一边轻拍着他的背让他睡觉,一边听长胡子讲话。 是哥哥! 沈熔呆住,看看阿九,又看看哥哥,眼里霎时装满了泪水,几乎大哭出来。 沈恪安抚地朝弟弟看了一眼,眸中浮起些暖意,示意他不要哭。 那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一下就清晰了,沈熔哇地一声哭出来,一下投进了哥哥的怀抱。 沈恪拥住,像阿熔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不哭,哥哥在。” 崔漾出手如电,掌心灌满内劲,拍在沈熔左肩上,真气自沈熔风池穴灌入,冲碎丹田,确认是废了他武功,才又收了掌,神色淡淡。 她这一掌不留余力,沈熔吐出一口鲜血,回头时伤心欲绝,“为什么,阿九,你不要我了吗?” 崔漾早晚料到了这一日,神情寡淡,“滚吧。” 那凤目里一点温度也无,沈熔重重拍自己的脑袋,欲说话,却是心神俱裂,张口倒出一大汪鲜血来,沈恪惊怒变色,“阿熔……” 千汲立时点住他周身三宗、魂门、气海三处大穴,照寻常的力度,沈熔本该是要昏睡了,他却还直直站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留在阿九身边!我不走!” 千汲用了药,到人昏迷过去,沈恪把弟弟背到背上,只觉鲜血垂落到颈间,微弓了些背让弟弟睡得舒服些,朝那女子看去,声音平静,“草民便看着,似陛下这等阴毒无德之人,如何坐稳江山天下,平定乱世山河。” 申兴等人都是大怒拔刀,崔漾抬手一拦,也并不动怒。 洛神公子释治其心,儒修其身,浮石身,玉泉心,空境皓洁,对她这个厌恶之极的人,也能供奉牌位,恪守夫妇之礼,清明节时年年上香。 论涵养、修养,天下只怕无人能及,此时说出这么一番话,可见其人心中鄙薄厌恶,由胜十二年前。 崔漾笑了笑,温言道,“朕也等着,有一日沈先生跪在朕面前,吐着血说,陛下,我沈恪错了,自愿成为阶下囚。想来这一日是不远了。” 沈恪唇边带血,眸中虽宁和,却不带一丝温度,背着沈熔,与千汲一起,扶起千柏,行礼告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苇、无非公子与红妆宝宝投喂的地雷。 感谢天生异人、一只嵩鼠、鱼粥粥、lvan、竹益辽、晨曦、暖阁一帐、东隅无雨、埃、有汜、啊呀呀呀呀、42955604、松茸、鹤丸国永、温十一鸭宝宝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23章 、你不阻止我么? 那四名儒官略行礼, 随沈恪而去。 禁军们皆十分愤怒,申兴上前行礼请命,“陛下, 让属下带人抄了沈家,拿人下了狱, 也就不敢这样放肆无礼了。” 疾步赶来的杨明轩急道,“万万不可。” 当世之上,又有几人能称之为一声先生。 这些年废帝大兴办学, 太学一改势微,隐隐有越过沈家族学的声势, 但沈家族学能与太学比肩,本身便不容小觑。 受沈氏学宫荫泽的学子犹如过江之鲤, 自沈氏学宫学成出来的名士占着清流半壁江山,沈恪此来宫中,是为废帝请命,此时杀了沈恪,刚刚平稳些的形势,只怕又要掀起更大的波澜。 杨明轩叹气,“沈先生入宫, 好些读书人自发候在宫外, 一是等结果,二是担心沈先生出事,眼下这般时局, 如何对待沈家, 需得格外慎重, 重拿也得轻放, 还请陛下三思。” 言罢心下叹息, 如若能争取到沈家的支持,于稳定朝局上是一大助力,刚听说容护卫是沈恪胞弟,他还思忖着容护卫居中调解,能缓和沈家与陛下的关系。 现在情况急转直下,眼看是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外头乱七八糟的流言崔漾也听过一些,心下好笑,“不要对沈家抱有幻想,沈恪此人,面如佛子,颇有遗世之风,实则是个果断金刚的内心,一旦他认定朕不该坐在这龙椅上,便绝不会手软,沈熔的武功你也清楚,如若不废,势必成沈家另一大助力。” 杨明轩迟疑道,“可沈先生至今未娶,家中……” 崔漾抬手微压,制止了他的话头,“只是因为有婚约在身,出于责任供奉了牌位,至于终身未娶一事,他有书卷为伴,欲让天下人少有所教,老有所依,哪里有什么功夫娶妻生子,守节二字,不知情人误传罢了。” 申兴等人亦听说过沈氏族学,沈氏学宫里的弟子离开书院前,都会带着沈家的行资,选择一个地方建盖私塾,收弟子教学,时长达一年,教学成果纳入学成考核,经年累月,受惠之人多不胜数,便是漠北穷乡僻壤,偶尔也会听百姓艳羡地叹息,说要是沈先生的子弟能来这里办学就好了。 一时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杨明轩叹息,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崔漾倒没什么意外的,吩咐杨明轩,“沈家的子弟为官者数千,遍布各州郡,一旦截断运粮道,会有很多麻烦事,你去找于节,再联系秋修然,让他们务必小心。” 天色渐晚,崔漾叮嘱申兴,“宫中防备用不了这么多人,你分拨一半去查各营兵器,每一柄都要登记造册,避免被有心人利用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5节 局势一乱,自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不得不防。 申兴一听便明白了,与杨明轩两人,各自领了圣令告退。 崔漾回中正楼,沈熔本是暗卫之首,现在走了,原来的属职洛拾遗提正。 洛拾遗递上密折,这些年来他一直负责探查沈渊的事,是暗卫里唯一一个知晓沈熔身份的人,垂首劝道,“沈熔根骨极佳,武学一道上的天分造诣高到常人不能想象,沈氏一族里沈平结交了不少豪侠,要找些上乘秘籍并不难,沈熔哪怕武功被废,从头再练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将来势必成为一大劲敌。” 崔漾不语,洛拾遗沉默一会儿,抬头道,“让属下去杀了沈熔,以绝后患,陛下切勿心软留下祸根。” 崔漾示意他把密折呈上来。 洛拾遗目光落在那浸血的龙袍上,很快垂落视线,承上密信,回禀道,“十八年六桩,沈渊做得十分小心,只有三桩案件留下了些蛛丝马迹,几乎是满门被屠,属下正在查。” 东西还很少,崔漾翻看完,叫洛拾遗起来回话,“继续查,必须要切实的人证,物证,口供,另有一桩要事,需得你从旁辅助。” “属下万死不辞。” 崔漾手里有一批人,和沈熔一起长大的,只不过沈熔天分最高,情况复杂,武功是她亲自教授的,余下三十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孩,每年以武功论资排位,十年来皆是洛拾遗是排名第二,卫队里的庶务也一直都是洛拾遗在打理。 此人性格沉闷刻板,崔漾见他不肯起来,也不再勉强,交代道,“女帝登位,选后宴的消息一出,最多两月,必定会传至诸侯王的耳朵里,以荆楚魏渊距上京城最近,路途也最顺畅,我已派许晨前往布控,但信途遥远,消息难免滞涩,你再带着一部分暗卫斥候,分四路潜到交界处,盯着各路大军的动向,随时送消息回京城。” 洛拾遗应声称是。 他做事,崔漾是放心的,只还是多叮嘱了两句,“切记勿要小看三纲五常的威力,女子不得当政不能当政是许多男子根深蒂固的观念,别说是驿馆,就是你手底下的人,也要小心甄别,开关卡直接放叛军进来也未可知。” 洛拾遗握着剑柄,低垂了眼眸,“是。” 事关重大,舆图上该注意的地界崔漾都细细嘱咐了,“收拾好行装,这便出发罢。” 洛拾遗收了舆图,起身行至殿门边,又回身叩首行礼,“沈熔叛变,长风随军护卫秦将军,铁衣护丞相去了濮阳,属下这一走,没有三月不能回,废帝无归顺之心,秋修然只为利计,沈恪沈熔与陛下有世仇,皆不可信,陛下定要小心……” 洛拾遗本是沉闷的性子,先前沈熔做首领,崔漾十天半月也不定能见他现身说一句话,现在啰啰嗦嗦一长串,便一时失笑,“去罢,论武功,你们四人合力,或可勉强一试,天下比你们厉害的,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不必挂心。” 洛拾遗叩拜告退。 天已黑全,宫灯初上,崔漾用了膳,去武场练武一个时辰,沐浴完回中正楼,尚未推门便先感知到了低微的真气波动。 “见过陛下。” 候在外间的宫婢宦从行礼问安,崔漾让他们都去歇息,自己推门进去。 那真气消散得很快,殿中并没有旁人,只司马庚立在阶前,手臂上搭着巾帕,微阖着眼睑,神色清淡。 崔漾看一眼便知这人方才调息过,猜度此人是打算趁被关押的休闲时光,习武自救。 沈熔十五岁后便不肯再称她为师父,平素又不是很注意进退礼仪,今日这一出,定是得了人点拨。 而司马庚绝不会做无用功,约莫是从沈熔那交换来了上乘心法,短短半日过去,便练完第一层,凝结些许真气内劲,悟性不能不说是非凡。 那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没入银盆的水中,仿佛玉落清潭。 崔漾视线扫过他手背泛着淡淡蓝青的血脉经络,似笑非笑,挥灭半室灯火,搁了外袍趴到被褥上,懒洋洋问,“推拿术学了么?过来给朕试试。” 那身躯伏于榻上,蚕丝柔软塌陷,纤浓起伏,半截手臂懒散地搭在床沿,垂下的手指纤细如莞芜,羊脂壁玉般垂坠着流光。 司马庚目光触及,立时背过身去。 崔漾听到动静,偏头睁眼看,好笑道,“我不接触你,是你摸我,总不能算是折辱戏弄了罢,我听蓝开说,你用那假人做练习,认穴位不是认得挺好。” 言毕,又慢悠悠问,“怎么,难道你认穴不是为了推拿,而是另有旁的目的?” 司马庚定住神行礼回禀,“只是担心臣手拙,伺候得陛下不满意——” 崔漾凝视他一瞬,心下不免赞他好演技,唔了一声又趴了回去,“无妨,或轻或重,朕指点你便是,上来罢。” 司马庚却并不上榻,只在榻边坐下来,崔漾也不管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动作,扇骨丝先缠住,将人甩来榻上,不耐道,“你想白吃米饭不干活么?男子汉大丈夫,软饭别硬吃。” 司马庚垂落身侧的手掌握成拳,声音微哑,“三月后陛下选后大婚,罪臣毕竟是男子,此举只怕不妥。” 崔漾动了动手指示意他快些,“难道男子们结婚前,不会请丫鬟婢女按摩解乏么?你给朕动作快些,少废话。” 司马庚闭了闭眼,手掌落于那纤细的肩上,灼/烫的温度透过银白色薄绫落进肌/肤里,一颗心脏便也似感知了温度,不由人控制。 崔漾睫羽动了动,闭着眼睛笑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司马庚身体一颤一僵,垂眸便能见自己连手臂都变成了绯红色,更勿论脸上,脖颈上,一时所有自制力都用在又轻又缓地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上,心下背诵诗书礼经,在她睁眼看过来前,尽力平稳了呼吸,“喜欢什么?” 崔漾反手拉了他的手掌,挪到蝴蝶骨下的穴道上,见温度更甚,不由笑起来,“你的身体,比普通人热,暖和,像个不用加柴烧水的暖炉。” 那倾世容颜笑得带上红润,司马庚只愿舍去二十年寿命,此刻便能有绝世武功,好将其压于身下—— 司马庚闭眼,复又睁开。 许是被气的,背上的温度更热了,崔漾乐了一声,吩咐说,“不要拨一下,动一下,两只手一起。” 那倾世容颜笑得带上红润。 司马庚垂眸,再睁眼时,眼底微澜散去,“陛下当年痴心沈恪,到如今也是一般念想么。” 崔九对沈家态度暧昧,沈熔并未赶尽杀绝,叫他颇为意外。 崔漾手脚并用盘住对方,整个人往上拖,几乎像趴在一块会发热的毯子上,下颌搭在他肩颈的地方,暖和得像半接着温泉水,放松身/体/密/密/紧/贴,阖眼懒洋洋道,“年轻时渴慕一名男子,如今登上帝位,还不能随心所欲么,对旁人还需稍有顾忌,对待血海深仇的仇人,总不需要心存怜惜了罢。” 这就是她的念想,再大的念想,亦不过是关进囚牢,当一株会呼吸的苗木。 司马庚平着呼吸,抬眸,又垂了眼睑,“当年沈恪为何要将你逼上死路,依照他的脾性,一向不会与妇孺为难,非要将你挫骨扬灰,究竟是为何?” 若说为这一桩当初沈恪无法拒绝的亲事,却也不尽然,她十三岁时,沈恪去东邙山闭学,回来时给她带熟透的樱桃。 樱桃没熟透时酸味略重,熟透了后甜软,却极难保存,最多不过一日便会腐烂,车马颠簸都易损坏,每当这时,沈恪总是自己拎食盒,走一夜的路送回上京城。 沈恪甚少入宫,但她偶尔也会说起,十四岁时的初春,她在园中看雪中梅花出神时,救起一只翅膀受伤的幼鸟,那幼鸟养好伤后,通身雪白,她便叫人送去给了沈恪,说雪团是雪一样的颜色,夏日时沈恪见了,便像见冬日的雪,心境清凉,热症便不那么难受了。 那山雀如今正缩着脚立在榻边的架子上,毛发雪白蓬松,似雪中精灵。 崔漾正看着那山雀出神,这小鸟约莫是记挂当年救命之恩,再遇便不肯走了。 她是不怎么想要的,但任凭大猫如何驱赶恐吓,它也不走,晚间飞出去过,叼了许多的山果子回来,放在她手心,案桌前,一整日忙着捉中正楼里的蚊虫,飞累了,这会儿才歇下。 身体忽而换了个方向,被主动拥住,崔漾回神,便又看了他手背一眼,两人贴得近,无需探脉她也知晓对方经脉正在逆转。 沈熔只有一本心法《浮屠经》,是《屠浮心经》的翻版。 当年她根据沈熔的脉络根骨调整的,半是屠浮经,半是新创。 之所以调整,是因为沈熔根骨与常人不同,但无论是《浮屠经》还是《屠浮心经》,一旦第一层修炼完,真气已凝结,便每夜都受经脉寸断之痛,一日疼过一日,能不能成功另两说,需得疼足四年,且一旦开始,便绝无回头之路。 崔漾懒洋洋问,“你找沈熔要秘籍,没有问过这本秘籍有何害处么?” 司马庚掌心微滞,“他说并无。” 崔漾一时哑然,片刻后失笑叹息,这本秘籍是最适合沈熔根骨的秘籍,沈熔来练,一日千里,从未吃过苦头,而沈熔是个秉性纯真的人,不会说谎。 他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也无需怀疑。 司马庚袖中手指微拢,“你不阻止我?”亦或是他估计错了,沈熔设下陷阱,秘籍有异。 困意上来,崔漾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严实,挡住秋凉夜风,倒笑了一声,“我阻止不了,约莫你是早把秘籍背熟了,我便是抢来烧掉也无用。” 司马庚眉宇微蹙,片刻后方道,“你不杀沈熔,后患无穷。” “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好。” 想着他夜间痛起来,既不好看也不暖和,也只得歇了再叫他暖榻的心思,便道,“自明日起你不必再暖榻,但每日丑时末寅时前在寝殿外候着,伺候起居。” 想着她每日多数时间是在处理朝务,剩下大把时间,便又道,“我看这十来年御花园风景更甚从前,四时皆有景,前些日子宫中宦从跑没了,没人打理御花园,你来打理,过几日我会来视察。” 半响不见应答,崔漾睁眼,“怎么,不能做么?” 司马庚眸光沉静平和,“知道了。” 明日寅时朝议,时间到困意上来,崔漾闭上眼睛,很快陷入了沉睡。 司马庚眸光落在咫尺间云鬓华颜上,亦不去问为什么无需他暖榻,只拉过被褥与她盖好,轻轻坐起,沉心静气阖目修练,观她神色,这秘籍只怕有异,如今再催动内劲,经脉便有寸痛之感。 但无妨,但凡有一丝能自立自足的希望,便是痛不欲生,也好过苟且偷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竹益辽宝宝,言情单推王、nnnnnxy、永远爱星际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24章 、那就照朕说的做 崔漾做了梦, 梦见躲在王铮那破院的地窖里学易筋经,夜里受分筋错骨之痛,天亮时去山洞里教沈熔武功, 教到一半摔在地上不省人事,醒来时六岁大的小孩正捧着手往她嘴巴里喂水。 小孩脑袋有问题, 人又小,做什么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来回捧了多少次, 一身水,又去捉田鸡, 捉来给她吃。 “姐姐吃,吃饱就不会饿了, 就能站起来了。” 童音稚嫩,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漠北高原最干净的一汪湖,望着她满目都是担忧,信赖。 叫他练武就练武,叫他杀人便杀人。 崔漾霍地自榻上坐起来,按了按眉心。 月辉自窗棂洒进寝殿, 万籁寂静, 崔漾坐了一会儿,也不管旁边在她起身前一刻还在练功的司马庚,下榻穿了中衣外袍, 取了兵器架上的长剑, 打算去外面晒晒月亮。 蓝开揉着眼睛从门槛边站起来, “陛下?” 月华如练, 赏景正好, 睡觉却是太冷了。 崔漾温言问,“怎么不回房休息,说了不必守夜。” “奴婢不打紧,过两日大猫回来,奴婢就不守了。” 蓝开说着,已取来一壶温着的热水,注入凉白的瓷杯中,主上并不拘着大猫,每隔两三日,大猫都会去山林里转几天再回来。 立秋时晒存的松针白花瓣浮起翻滚,又缓缓垂落,清香微淡,用来漱口最是怡人。 又准备了一蛊蜂蜜水,给陛下润喉用。 崔漾浅饮一口,守在廊外的禁军也过来了。 “陛下,可是有异常……” 崔漾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会,自己在阶前的空地上练剑,她平时用的折扇,但长剑才是她最擅长的兵器,只是随时带着刀剑凶兵并不好做事,所以才换成了更方便携带的折扇。 长剑出鞘,关山海棠的花瓣片片飘落,树上沉睡的鸮鸟展了展翅膀,又缩着脚睡了过去。 原本磅礴的剑意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与林梢月亮一般清幽静远,仿佛清风过岗,已到了润物无声的至臻境界。 立在远处的宦从卫兵不敢抬首看,但那剑意刚柔并济,天人合一,月华之下,身在其中却也不知今夕何夕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6节 到少华山后红日初升,光晕一束一束落进上京城,中正楼龙阁被染成淡金色,早起的宫婢们已自御花园采了晨露回来。 崔漾收剑入鞘,长剑扔给蓝开,让他去休息,沐浴更衣后,用了早膳,另点了一名侍从去上朝。 文武百官早早候着,崔漾坐在金銮殿上,看下头臣子神色各异地三呼完万岁,笑了笑温声道,“平身,都有什么事要处理,按顺序陈述罢。” 一干臣子进金銮殿前已经商量过,初步达成了共识,约定进殿后绝不抬头,不看,也就不会被那容貌身姿震住心神,能正常思考应对了。 但靠中间的站位很快就有两个官员小声道,“诸位放心,陛下带了面具,带了面具的。” 旁边有人抬头看,“不是说不抬头的么?” 两个官员脸微红,轻咳着不语。 其余臣子不免松口气,虽说看不见那倾世容颜,心里怅然空落,但面具还是带着的好,否则单就那通身气度风姿便叫人很难称之为窃国女贼,要是能看见脸,只怕一早上都只顾着神游天外,浑浑噩噩女帝说什么应什么了。 宴和光首先出列,详细说了通济渠临水坝的情况,动工、完工工期,用度花销等等,他虽未与这位陛下单独见过,但当下显然是晏家乘风而上的好时机,他亲自盯着各司署把这件事办好,就盼能在新帝面前留下好印象。 崔漾翻看完,吩咐道,“一整套整理好,主事的确认过没问题,印上印章送到图文馆上档,就开始动工罢。” 宴和光应声称遵旨。 水淹陵华道这样毒辣霸道的手段,自然有人咽不下这口气也看不惯,但没有圣令私自聚集府兵原本就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出兵的,出粮的,罢朝的,真清算连带一大波,十之七八的人无法幸免,现在便只盼新帝是真正的‘过往不究’,是以李高驰几人心里再堵,也只得将这一口闷亏硬咽下。 昨夜刘家刘句之子刘成一脉有一名子弟街边大骂新帝,已被全家抄斩,刘氏其余旁支因为有和刘句正房分家脱离关系的公文,才免过一劫。 杀一儆百,到此时,诸臣对麒麟将军四字才有了切实的认知,知道女帝虽是生了一副倾国容貌,却是雷霆手段,与女子贞静贤柔,和顺淑德是完全不沾边的。 但手握强兵,用血腥手腕恐吓镇压谁都会,治理国家可没这样简单。 李高驰朝大理寺丞徐正的位置扫过一眼。 徐正暗中点头,出列行礼,汇报便开始了。 另有十数人紧跟在后,一个接一个,几乎不带喘气地禀报政务。 陆子明薛回两人署衙靠得近,位置也挨着,对视一眼,心里都是无奈,听说大小官员一夜没睡,整理出七十余件朝务,小的,大的,简单的,复杂的。 并且废帝一朝时,朝议前禀奏的臣子都要准备两三个方案,给天子比选,这次却只抛问题,不给决议,摆明了是挖坑看笑话。 放眼望去,除女帝带来的武将,以及杨明轩、于节等三四文臣,十之七八的官员都有政务禀报。 里头一些是五姓兵府的亲信,想借着治国政务让女帝焦头烂额,给女帝一个下马威。 一些则是始终不相信女人和男人一样是人,可以有参政的脑子、思想、手腕,想用繁琐的政务吓退女帝,禀奏时神情虽还算恭敬,但言语间无不夸张其词,咄咄相逼,那股‘饱学’‘博实’‘高贵’‘我等人呕心沥血,女子都是卑贱粪土’的傲慢、轻视汹涌得厉害。 剩下一些纯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眼下如果当真用朝政拿捏住女帝,叫她做了傀儡王,将来皇后入主后宫,一切不都是皇后说了算么? 魑魅魍魉各怀鬼胎,金銮殿上奏述声更是激昂,有时竟几人同时一起说,各司署利益牵连的,争论起来后声音越来越大,七嘴八舌,比当初卫兵来报司马昌打到太和殿时,也不逞多让。 薛回脑袋嗡嗡响,“可惜丞相去了濮阳赈灾,丞相要是在,情况必不会如此。” 陆子明立在一旁,看金銮殿闹哄哄,这几月来算是阅尽官场百态,“有丞相又如何,陛下是真龙凤,今日开朝,需得自如应对,天下人方可信女子为帝,也有治国之能,这才是固权的根本,今日若露了怯,遗祸无穷。” 李高驰等人虽然神色恭敬,却立在一旁不说话,只暗中与朋党打些眉眼官司,便很能说明情况。 薛回是想站出去帮忙的,但压根没他们说话的份,“非愚兄泼子明兄冷水,外面质疑声真的非常多。” 说‘多’都是客气的,官员、臣子、士林学子、百姓、男男女女,哪怕是宦官太监都在问,为什么会让一个女子登上了帝位? 女子有才么?有德么?有神明庇佑么?女子懂朝政么? 能做好皇帝么?能收复失去的土地,能保百姓安平,在她治下,能风调雨顺么? 陆子明叹气,“难,步步难,步步杀机,第一步就走错了,陛下不该把安平王圈禁后宫,又与沈家为敌,不知于大人,杨大人如何想,本该劝一劝的,忍得一时气,方解百日忧,现下是坏了。” 宴归怀已被提为鸿胪寺正卿,听两人说了半响,把声音压到最低,几乎压成丝,目不斜视,嘴唇都没动,“两位兄台,不如看看杨、于、徐几人,且陛下似乎耳力非凡,听得见,慎言。” 他话语未落,便觉有视线落于身上,上首那面具后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宴归怀心里一紧,身体一僵,紧紧闭上了嘴巴,扫一眼那些仗着殿里热闹,或者位置靠后便小声议论什么话都敢说的同僚,心里默哀。 薛回、陆子明吃惊,立时便想跪下请罪,膝盖才微弯,便觉有一股劲力硬托住膝盖,跪不下去,明白天子的意思,退到一边,默默看朝臣们议论纷纷,再看看杨明轩,于节等心腹臣子,几人虽是避让一旁不说话,但神色如常,四平八稳。 这于节出了名的爱着急上火,女帝陛下要当真处理不了,只怕此人早急得团团转了。 这般想着,两人便都安下神来。 殿中依旧吵吵嚷嚷,屋顶都要掀翻去。 崔漾抬手微压,殿内倏地一静。 崔漾吩咐道,“外务、内务分两拨。外务先来,一,既然往年南王大寿都会往京城送贴,送不送贺礼送什么贺礼就等请帖到了再说,请帖来了,送,不来请帖,不送,二,边市要开,马还是要买,先买五千,胥宁负责这件事,专买马种,回来配种育良马,就用国库里堆积的丝绸布匹换,三,给边关下令,严禁与胡狄外族交易铁器,尤其将铁器售卖出关,一经发现,照叛国罪论。” 金銮殿里候地一静,这几样薛回、陆子明都是挑不出错处的,便是高茂才,郑嘉平等专管边关事务决议的中大夫,也都有片刻呆滞,张嘴想反对,又不知如何反对。 高茂才扫了一眼胥宁。 胥宁躬身行礼,“启禀陛下,育种良马,这……” 崔漾也不为难他,“做不了?朕手底下有懂育马的人,要朕派人接手育马司么?” 胥宁忙拜道,“陛下恕罪,臣的意思是照陛下给的预算,能购买六千匹的,来年臣定给陛下养出数倍好马种。” 崔漾笑了笑,应了,“成,朕等着看爱卿的好消息。” 胥宁连声应,退到一边着实松了口气,育马监听着官职不大,却管着天下所有的牛马运转输送,尤其是战乱年,这里面门道可多了,是肥差实权,千万丢不得。 崔漾继续道,“军务,送军报的传令兵是五日前出发的,前日自郑垚来的述职官说近一月并州无雨,也没什么天灾,那么按行军脚程来算,平叛大军今日该是到了函谷关,说不定已经和叛军对上,朝中能将干将已经死绝,送多少监军都是摆设,朕相信秦将军,北征军一切事务,由秦将军全权处理,设立监军一事,驳回。” 诸臣听能将干将死绝一言,皆涨红了脸,却无从反驳,若有能将,岂容司马昌放肆,皇权又怎会旁落。 六名秉笔尚书丞分在金銮殿两侧,奋笔疾书。 因着朝臣奏述也有记录,六名秉笔很快便发现,新帝是根据诸臣禀奏逐条下令的,连顺序都没变。 几人对视间,眼里震惊骇然,旁的不说,单就这样过耳不忘的本事,就已经非同凡响了,要知道他们六人分记,还手忙脚乱,手、脑都不敢有一熄停顿。 朝议还在继续,再是震惊,几人也不得不埋头疾书。 “临近冬日,西北地需得防戎狄,今年徭役戍边,玉门关与其余诸地四六分。” “至于各州之间的关卡,到叛乱平息后再取消,这之前可酌情放宽同一州郡内县、乡党之间的过卡,放不放听郡县太守的。” 岁末城防军需,交由五城兵马司,皇城营骑负责,没什么争议。 “内政,一,入冬祭祀,比照往年,岁末京官政绩课考交由尚书台督办,地方官政绩课考由御史台负责,拟定好名录,写清楚升迁任免的理由,送上来朕看过再说。” “二,刁同甫你报来的税额和大行令宴和光、尚书右丞顾鸿轩送的人数、户数差别太大,你按户收税不就给庄园主钻了空子,人都挂进庄园主,豪绅地主名下了,你能收上什么,建议你重新核查各州郡人口数,户数。” “要朕说,按人头收税是一,一户下十岁以上到五十岁以下劳者超过二十人,除了要按人头上税,还得征倍数税,以此类推,人数越多,倍数越多,具体条款数额,你们议个章程送来再看看。” 此令一出,金銮殿里哗然声起,宴和光、高茂训立刻出列反对。 薛回、陆子明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骇浪,此令一出,明面上对百姓没什么益处,实则百姓们是要拍手称快的,因为打击的是富豪农庄主乡绅,且为了规避重税,势力大一些的乡族会往外分家分化,大族分小族,小族分小户,一旦被分化,人心不齐,日久年深,族这个字,被束之高阁是迟早的事。 宴归怀朝上首深看了一眼,心里抽出丝丝寒意,并未出列辨争,只听群臣吵得热烈。 朝中只三两个孤臣清臣是大喜,其余哪怕是尽力办差,想将来在选后宴上多博筹码的,都出列反对,态度激烈。 崔漾朝宴和光等人问,“若规规矩矩按照旧令上税,所纳税额与新税则相差无几,怎么,几位爱卿家里的地,佃户,都在钻空子么,需不需要朕出手相帮,以证清名。” 她声音缓和平静,却不怒自威。 宴归怀心里升起的寒意比在少华山时只多不少,如何相帮,必然是抽调亲信设立新司署。一则各族家大业大,便是自认清白,也保不住族里所有人都没问题,二则一旦另设司署,职权轻则分割,重则架空,个中利计轻害,谋算得明明白白。 查,哪家经得住深查。 宴和光几人背上出了冷汗,伏地请罪,当下没法在这么快的时间内算出两者的差别,也不敢再多言,“请陛下明察,绝无此事。” 崔漾让起来,“那就照朕说的去做。” 三人想不出好办法,只得领旨,但查税是大事,便是没日没夜不休息,理出个章程也需要一月,拖一拖,拖几年的情况也有。 三人都是查账的老将,怎么应付是心知肚明。 崔漾不管他们是答应,还是假答应,直接点宴和光,“宴爱卿高才,朕记得九年前一次岁算,宴爱卿二十三日理完,并未出什么纰漏,朕给你一个月零八天,多一旬,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可还要宽限宴爱卿些时日?” 金銮殿里静到针落可闻,宴和光面皮发紧,只得拱了拱手应下,“已尽够了,多谢陛下体恤。” 崔漾点头,吩咐于节,“临时借调你辅助三位爱卿核算户籍,完善新税细节。” 于节出列行礼,“臣领旨。” 宴和光、刁同甫、顾鸿轩几人退到一旁,想站直点,肩膀一时也支棱不起来,神情勉强,各自神游计算得失。 崔漾先前过了一遍近一年来送往宫中的奏疏,朝中有什么事大致知晓些。 “该修城墙的继续修城墙,该修水渠的继续修水渠,具体你们安排什么人做朕不管,朕只卡费用,成果,问责主事人。” “差事办得漂亮,自然会升官发财,但要是欺上瞒报,偷工减料,譬如这水渠,不保两地百姓十年以上安平,涉事人全家抄斩,都听清楚了么?” 水工水臣都知晓修水利耗资耗物,十年安平是下限,新帝这话并不苛责,只相互对望间难掩吃惊惊骇的神色,毕竟朝务繁琐复杂,便是常年浸淫官场的老油子,来处理这么些政务,都要焦头烂额手忙脚乱一阵子,更不要说是一名女子。 朝议已经完全超出了预料,他们预想的情形完全没出现,小半日下来,诸臣已忘了先前的目的,桩桩件件要领旨,脑子转得慢一些都记不住新帝下的政令。 再加上铸币、盐、铁、桑种,个中章程似乎都有涉猎,但凡有隐瞒,或者含混不明的地方,必定会被挑出错处,起先还有人乱说一气随意敷衍,小半日过去,金銮殿里气氛都变了模样,不少人一时回不上问责,只得不断告罪,请宽限些时日,等重新探明情况,再来回禀。 靠前的几名官员对视一眼,皆是面色沉凝,暗流涌动。 李高驰出列行礼,“陛下,关中年年大旱,江陵水涝刚歇,实在是收不起粮税了,硬要收,只怕官逼民反,陛下初继位,当大赦天下,免徭役赋税,泽披万民,方可安稳人心。” “万万不可!”高茂训出列行礼,“禀陛下,眼下国库空虚,余粮根本不够边关将士过冬,军粮一旦告急,各路大军趁虚而入,大成危矣。” “那高大人说怎么办?真要逼死百姓么?” “将士们保家卫国,他们的命就不算命了么!” 两人各执一词,身后各有应和,金銮殿里吵闹个不休,最后都是一拱手,请陛下定夺。 崔漾折扇一展,面具后一双凤目里似笑非笑,又啪地一声将折扇扔回了御桌上,“怎么这样理直气壮请朕定夺,算一算从逆贼司马昌入京,大成没损失半点米粮,高大人,原来的大农令没死前,你身为大农令长吏,也是主事,国库虚成这样,不正是尔等无能的体现,怎么好意思吵成这样。” 金銮殿里倏地一静,高茂训被当众申斥,一张面白的脸当下胀成了猪肝色,身体也因用力压制羞怒耻恨跟着晃了晃,半响持节下跪,行了大礼,“是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 又有数人请罪,“请陛下恕罪。” 崔漾微缓了神色,“都起来,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不要尽给朕整些幺蛾子,荔香园是谁伞下的,趁早给朕关了,免得堂堂一品大员,学得一身戏子做派。” 李高驰跟着就紫胀了面色,头晕目眩,只觉几个巴掌重重甩在脸上,火辣辣的几乎昏厥,连连深呼吸了几下,出列拜请,“陛下!不管怎么样,天灾是事实,江陵、五关两地税收确实难,光先前送去的粮食根本不够,眼下该如何应对,让百姓、边军将士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还请陛下示下!” 这般咄咄逼人,于节只想出列与其对骂,被杨明轩拉住。 高茂训出列,“还请陛下早日定夺。” 一时竟有十数人出列,附和声声震,梁上钟磬似乎都跟着嗡鸣。 李高驰微摆了摆袖子,老神在在,心中却着实出了一口恶气,身前却落来一卷灰色麻布,本是轻飘的东西,却因为太厚重,重重落于阶下时,发出了轻微的砰响。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7节 金銮殿里霎时一静,出列的臣僚四下顾盼,有人看那麻布透出了血迹,不由倒抽了口气。 李高驰眼皮一跳,那麻布上的血渍霎时让他猜到了缘由,一时握着玉圭的手都有些微颤了,是东平来的贼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原艺、清野禾子、嘤嘤 _、晨曦、nnnnnxy、14435225、肥肥是团宠吖、竹益辽、nina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25章 、干净洁白的身体 崔漾朝位列殿中两侧的虎贲卫示意, 到申兴行礼出去,才又去看李高驰。 这家伙平时做得好一副忠君爱国的表象,封地年年课税都是贫缺, 看地州奏报完全看不出破绽,又全力支持司马庚新政, 手掌廷尉,地方上的官司到了他手里,滔天大案也冒不出水花。 没有案件, 自然是吏治清明,政绩斐然。 虎贲卫抬着担架进来, 担架上躺着一名老者,旁边跟着一个青年壮汉, 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殿上一时都是喁喁私语声。 李高驰、顾鸿轩两人变了神色,几乎站立不住。 崔漾目光锐利,“廷尉纵容封地内盗匪劫掠东平,官匪勾结,弹压东平府官百姓,致使东平十六县百姓流离失所, 历年秋收得的粮食都进了廷尉的口袋, 朝廷从哪里去收税啊?” 崔漾话语落,担架上老者挣扎着起来,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不住磕头拜求, “求陛下做主, 求陛下做主……” 金銮殿上都是议论声, 有吃惊唏嘘的, 有气愤怒极的,靠前两名官员捡起那沾血的麻布,展开后数丈长,全是血字血书。 满庭哗然。 李高驰身体颤抖,膝盖软跪下去,声音里带着颤意,“陛下,臣……冤枉……” 他是料定了新帝刚得请愿书不久,只有一面之词,无法定罪,渐渐稳住了神,再开口,声音平稳了许多,“老臣对大成忠心耿耿,陛下切勿偏听乱民一面之词,请陛下明察,还微臣清白。” 顾鸿轩掐着手里的玉圭,要跪下去的膝盖停住,勉力站直了些,另有三五人面色各异,缩肩垂头。 崔漾扫了眼金銮殿,叫宦从将另一副口供递到大理寺正卿徐正手里,“朕近日才接到的老先生,确实没法验证你究竟清白不清白,不过东平的百姓有户籍路引,有上京入城的权利,怎么三十六个人,全部死在了廷尉、尚书右丞的家臣亲信手里,侯爷你既是清白的,杀他们做什么?” 李高驰听罢,脊背再挺不住,瘫坐在地上,被取了冠帽,露出灰白的头发,再不复权臣的仪态俊伟,顾鸿轩再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 薛回心里倒抽了口凉气,与陆子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复杂震惊。 徐正与李家关系亲近,此时捧着这口供,便如捧着烧红的火炭。 崔漾摆手,“带下去罢,鉴于大理寺、廷尉里多有侯爷亲信亲眷,理当避讳,此案由尚书、御史、谒者三台抽调人手,三台查实会审,另已派周飏、章戍二人为监察刺史,领诸属官前往东平,督查地方州府,此案牵扯出来的犯官,抄没所得的家财,折换成粮、农具,发还东平十六县百姓,都尽点心。” 老者壮汉语已不成调,只知不断磕头拜谢,身体都在颤抖,“谢陛下皇恩……” 崔漾叫禁卫扶他们起来,“老先生身受重伤,暂居宫中,若要查证口实,往宫中递了信籍,叫禁卫陪同即可。” 尚书令杨明轩,御史左丞刘卫几人出列领命,到老者和壮汉叩谢圣恩,担架被抬出去,又有两名绯袍官员惶恐跪地请罪,皆因那章戍和周飏都是出了名的酷吏,贪官污吏落进他们手里,别说是油皮,连骨头也要被拆开了。 “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自有虎贲卫上前,脱冠帽,解官袍,将人带下去。 金銮殿里渐渐宁静,一丝声音也无。 崔漾看了看天色,知晓再过半个时辰便该传膳了,叫人把往年的税收名录搬来。 殿中只剩下账册翻动的哗啦声。 金銮殿里无人敢再多置一词,各自握着玉圭分列两侧,连脚步都轻了。 宴归怀立在队列里,抬头便能见前面六百秩以上的许多官员后颈都冒出了汗,个中几个汗水甚至打湿了后背衣袍,脑中闪过那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目,在这一刻,比过去的每一日,都要清晰且郑重地意识到,这天下,终归有一日是要姓崔的。 崔漾大致翻看了一遍,穷是真穷,国库是空的,今年收来的这点存粮,还没有她手里的五分之一多。 她不怎么攒银子,十年来但凡有点钱,都用来买粮食,但粮食放久易坏,每年新粮换旧粮,溢出的,就换成了田地,畜牧场、矿山,尚算富余。 崔漾在舆图上圈了两个地方,“关中大旱,江陵、濮阳、定陶一代又是水灾,还照废帝之前的政令,外加东平十六县,三州免税两年,除此之外,朕会缩减宫中用度开支,凑三百万石粮食给各地百姓,边戍,宴同尘,这件事你来负责,半个月后你来国库领,救济粮务必送到百姓手中。” 金銮殿里霎时响起了轻轻的抽气声。 便是连刚才面赤的高茂训、郑元建等人,都有片刻呆滞,神情变幻,一时连先前被申斥的愤怒都忘了。 宴和光、刁同甫本是正心算课税,一时也吃惊抬头。 “三百万石?”高茂训问出了声,回过神自知失礼,出列见礼,“陛下恩德,是给百姓么?” 崔漾笑了笑,“自是君无戏言。”关中本是天府粮仓,但年年干旱,赤地千里,司马庚水渠修到一半,快成了,但毕竟是远水难解近渴,不先稳住民心,农人流失,开了水渠也无人种地。 哪怕是前头有改税课这一涛浪,诸臣还是或多或少都有些喜悦,纷纷告谢圣恩,“陛下仁德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漾叫他们都起来,看了看天色,她肚子饿了,便朝候在一旁的太官令曹蓝奇看了一眼,蓝奇忙喊退朝。 群臣恭送,到那道明黄的身影消失在玉阶旁,才都起身,并不敢在金銮殿内议论,规规矩矩出了中殿,才又三三两两地走了。 宴和光、郑元建、高茂训、刁同甫几人神色都很迟疑,是想要劝诫陛下勿要轻易更改国策国政的,但新税法他们一时也没个章程,就这样去上奏,没个依据,显得无礼无理,且许多门户稍小的臣僚神情十分向往意动,简直是脚步生风,夸赞声不绝于耳。 “果真不愧为龙孙凤女,陛下颇有太/祖遗风……” “难得的是仁德仁心,心怀百姓,难得。” 刁同甫甩袖,“这群人真是不知死活,改课税岂是这般好改的,皮都要被扒下来了,还这般兴高采烈,愚蠢。” 宴和光叹气,他早得了儿子提点,知晓今日朝堂情形必不会叫世家如意,有准备,这时却也不得不道一句陛下心机谋算,原本丞相王铮不在,朝中只于节、杨明轩、许晨几位孤臣纯臣,改课税要遭全朝反对,君威之下,他不敢不应,却不觉得能改成功。 但眼下十人里便有三人放弃了争取权益。 一则今朝抬手翻出这么一桩大案,半刻钟里,李、顾、徐三家门楣倾倒,属实是雷霆手段,二则女帝陛下轻轻松松拿出三百万石,无不昭示着朕有钱朕有粮几个字。 光是师出有名,有人有兵,能坐稳皇位么? 未必。 但如果再加上有钱有粮,只怕是个庸才,也能坐上龙椅试一试。 秤上一加码,人人心思活络,各有权衡。 门户小,改课税便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两相抉择,他们会更愿意尽心替陛下办事,把差事办漂亮,选后宴上的赢面便会大一些,不过是勒紧腰带节省一点,到时候博出位,要什么没有。 今日晨光惨淡,宴和光又叹了一声气,朝几位同仁拱拱手,“先理出个章程再看罢。” 刁同甫亦回礼,“去其三,还有七,我看她怎么改。” 薛回挺激动,似他这样只能攀附新帝的寒门臣子,如今见陛下手腕能力,如何不激动,想朝陆子明、宴归怀竖一竖大拇指,又知这二人出生士族,今日算是被陛下刮了一层油皮,便也硬生生忍住了,尽力装出面无表情沉稳冷静的样子。 陆子明长长舒了口气,略有些担忧,“官匪勾结,定是官官相护,大理寺,廷尉双双被架空,拔出萝卜带出泥,削去一大半,这么一桩大案,已经叫人心惊,这税课,真能改么,往年十月,皇帝课考察举官员,填补缺职,今岁陛下还下了诏令举贤良方正,如今只余两月,此时开罪勋贵,介时如何收场。” 想动勋贵的利益,谈何容易,照眼下的情形,陛下拉拢还来不及,如今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课税章程一出,诸臣必定口沸目赤,江海翻腾,十月课考察举官员,若是无人应诏,或是只有贪慕虚荣的蟑螂鼠辈应诏,君威扫地。 除晋阳军情,此二件,都是眼下关乎帝位的头等大事,因着女子身份,就更难。 偏前几次都极有主张,化险为夷,此时叫他这颗道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的。 陆子明连声叹气,“燕草兄,你是新贵,且一定要支持陛下改税,舍下眼前一点利益,将来封侯拜相,这点东西算什么。” 这是着急上火,直言替陛下拉拢人脉了。 宴归怀照旧走得慢吞吞,“子明兄不防猜一猜,接下来陛下会做什么。” 女帝陛下不知道改课税的难处么?只怕是不太可能。 说着便走到了北阙,三人正要告辞回府衙,远处疾步走来一青衣小宦从,是陛下的近侍蓝开,便又驻足问礼。 蓝开擦了擦额上的汗,笑着行礼,“总算给奴婢赶上了,陆大人,宴大人,陛下召见。” 薛回不由看向二人,实则三三两两刚下朝的其余官员看见蓝开,也都暗中注意着这边,这时神情各异,有那绷不住假笑的,连寒暄都省了,嘁了一声,甩袖走了。 被针对了。 至于什么原因,二人也心知肚明,他们一个年至三十,一个年二十七,一个修道,一个修书,与废帝一般,都是至今未娶,也没什么荒唐事,是真正干净洁白的身体,拥有现在世上对男子来说最珍贵的嫁妆。 更勿论除了废帝,丞相王铮、光禄勋陆子明、鸿胪寺正卿宴归怀、右扶风苏仲棠四人,在前朝本有四仪朝官的名声,虽是旁人胡乱安的名头,但评定的标准是才貌品性,陆子明宴归怀自然知晓在旁人眼里,他们容貌是不差的。 再加上干净洁白的身体,眼下陛下单独召见,便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陆子明清咳一声,“燕草兄,请。” 宴归怀依旧慢吞吞的,“子明兄请。” 蓝开在后头,瞧见两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耳根微红,脚步些微凌乱,不由一乐,世道变了,这轮到男子心慌意乱胡乱揣度了,哈,他蓝开就没这样的烦恼。 蓝开垮了个脸在前头引路,快到宣室才堆满笑,躬身伸手,“二位大人请。” 上京城三十六坊,属古生坊最清宁,青色石板铺出长达四里的书墨街,立在云坊交叉口,往东走到尽头是大成三学宫之一的太学,往西接上京城最繁华的安和坊。 书香墨香,除了书肆、私塾、学馆,结庐,文玩店,书墨街属茶楼最多,梦泽茶肆是位置最好环境也最清幽的茶楼,梨花木雕栏画栋,园内流觞曲水,极尽雅致,接待的也大多是勋贵子弟。 “世事荒诞如斯,炎寅兄,不如我们几人结伴出逃吧,南越,交跖,河套玉门关,有多远走多远,这样就不会被逼迫参加什么选后宴了。” 案桌前烹着庐山云雾,茶香缭绕,陈伯寅一身墨色衣袍,推了杯茶到歪斜在榻上的好友面前,“少喝点罢,殊不知多少人为三百秩官钻破了头。” 今日聚集在此的六人,身上都背着要参加选后宴的苦果,闻人望抱着酒坛唉唉叹气,“想我少年人,壮志未酬,却要学女子一般邀宠,去争夺一名女子的喜爱——被逼着研习琴棋书画,弓马射箭也罢,不近女色也罢,连酒也不给喝——带出这坛酒来,废了我老大劲。” 他一说,棋盘旁执黑子的柳居人笑道,“总不比邱伯父逼着邱黎洗髓伐骨练武功还要惊悚些。” 对面坐着的正是平尚书事邱仞之子邱黎,眼下都是青黑,拿着白子的手指都控制不住的发抖,不是生气,是被逼着没日没夜练武练的。 “女帝陛下箭术,武功都不俗,想来伯父是担心陛下看不上书生,才要逼迫子礼练武的。” 邱黎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白子掉在棋盘上,险些毁了一盘棋,捡起来时对自己父亲口下也不留情,“邱生逼我练武,只是担心以后入宫打不过陛下,被陛下拿捏罢了。” 身为人子本不该直呼父名,非议妄言更是大逆不道,但邱黎性情一直如此,几人习惯了,且男子为帝时,送女儿入宫,女子为帝时,送儿子入宫,父与子的外表下,是赤落落的利欲熏心,身为钻营富贵的工具人,心情不好情有可原,是以其他几人也并不出言相劝。 闻人望心有戚戚,“这不许那不许,倒像是养一头待宰的猪,只等三月一过,盖上印章,拿着牌号,等着女帝陛下挑肥拣瘦。” 他说着,酒意上来,一下坐直了,“炎寅兄,邱黎兄,居人兄,仲云兄,我们逃走罢。” 他把茶肆内或是下棋,或是煮茶,或是正懒散投壶的友人点了一遍,又看向窗边的男子,唤了声柳云溪,没得应答,恍觉查出外头街市似乎格外安静,不由又问了一遍,“小柳树!你在看什么,和你说话呢。” 立在窗边的人手掌握着窗棱,手中棋子落在地上尚不自知,神魂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隔间内其余几人相顾一眼,皆起身整理衣袖,往窗边走去,一看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宝宝投喂的地雷~ 感谢做成一条咸鱼、埃、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48783669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爱你们~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8节 第26章 、见一面,魂丢了 古义坊书墨街的颜色是素净的, 又下着些许深秋细雨,黑、白、灰,整条街仿佛静置成了水墨画, 缓步而来的一人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青衣,身形纤细, 容如玉色,玉冠华颜,掌中折扇抬起竹帘, 朝伺候在侧的书童微微一笑时,天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心跳鼓噪耳膜, 所有的酒意似乎都涌上了头顶,飘飘乎神魂不觉。 闻人望紧紧抱着酒坛, 到那身影消失在帘幕后许久,才如梦初醒,轻轻呼吸问,“那是谁家女郎,世界上真的有仙女么……” 方才人望兄还在大吐苦水,柳云溪心里是想笑的,却也没了笑的兴致, 只握着窗棂的掌心潮热, 因家族荫蔽,家中祖母母亲与他说亲时,寻常官宦家女儿随意挑。 但那样的女子, 当真能看上他这样只知道吃喝玩乐一事无成的浪荡子么? 陈伯寅些许失神, “能有安平王殿下、晏家宴归怀、光禄大夫陆子明伴驾的, 天下只一人。”只看这位陛下能只身带安平王殿下出街, 便足见魄力, 想来白日朝堂上一番动静,委实不假。 闻人望失声,手里抱着的酒坛砸在脚上,才跳脚道,“她就是女帝陛下?” 虽是问句,心里已经确定了,父兄劝他时,万千叮嘱,说女帝陛下非一番姝容,叫他入宫后要小心警惕,切勿受美色所惑,万事以家业大计为重。 那时他百般不愿,也不曾打听女帝究竟是何等出色的样貌,没想到是这样笔墨诗词都难以描述,颠倒众生的倾世容颜…… 闻人望一时心绮神摇,袍角被酒打湿也顾不上,神思不属地坐回了榻前,真的好美,尤其笑起来时,一双凤目里笑意盈盈,绵绵秋雨都笼不住的朝霞丽色,湖光黛眉,琼鼻精致,红唇潋滟,把一袭青衫穿得那样好看,不知女装是何等模样。 陈伯寅看他面色发红,年少慕艾,哭笑不得,“怪道家父叮嘱府中的子弟,让选后宴前不要出门,也不许进宫,连郎官的职位都逼迫着请辞了,这见一面,就把魂丢了。” 闻人望脸色大红,往窗外斜对面的酒楼看了一眼,站起来,发现自己衣袍脏了,稳了稳神,“我先回家了。” 他生得隽秀,此时面带绯红,神情向往,便似那朝阳,英气蓬勃又明亮炽热。 柳居人笑问,“人望,我们什么时候去玉门关?” 闻人望听出来是调侃,面色大红,大方道,“我对做皇帝不感兴趣,但是我家认识雾隐山名医,我去请来给陛下看病,一定能治好陛下。” 几人里属闻人望年纪最小,也不再笑话他。 闻人望急匆匆回家换衣服。 柳云溪清咳,几人各自落座,却也没什么心思下棋了。 柳居人把棋子扔回棋瓮里,自窗户看了眼斜对面的清渠酒肆,“不是受了重伤么,怎么出宫来了。” 陈伯寅烹茶,“招贤令一下,太学祭酒虞朋解印归乡,那些个太学学子一时情忿,正写诗作文,明面上写的是山是水,实则是讽刺天下乱事,号召读书人都寄情山水,做结庐山寺的隐士,待朝政清明时再出来做官,安/邦定国。” 讽刺了陛下,自然连带着讽刺了他们这些向‘恶势力’投诚的世家子。 柳居人问邱黎,“太学祭酒走了,太学还归伯父管啊,伯父不管么?” 邱黎擦着剑,面无表情,“只怕是又想靠陛下飞黄腾达,又对屈居女子之下心生不忿,看热闹看得乐呵,说不定还要跟着骂一骂,毕竟陛下越孤立无援,三月后越容易接手。” 陈伯寅些微摇晃着一盏庐山云雾,未接话。 柳云溪苦笑,“邱黎这回猜错了,朝中人现在压根不敢站出来痛骂陛下,不过一早上的功夫,李、顾、孙、徐四府陆续被抄,今日家父和几位叔伯下朝后,忙着朝政要务,言行间已颇为忌惮。” 以往提及,不尊重时喊妖妇,尊重些也只称那女子,或这女子,今日便是气愤要改课税,也只称陛下,圣人,或是女帝,皇帝。 家中的夫人女君往常时时议论女帝旧闻,当为笑谈,今次也被细细叮嘱过,下了严令,不许再妄议,轻则家法伺候,重则赐死,两个家臣婢女不晓事,背地里多说两句,都已经被发卖了。 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再不敬。 自选后宴的圣令一出,柳居人便住去了京郊别庄,几日没回府,一听这是变天了,十分震惊,半响方才道,“那太学出事,他们也不管。” 陈伯寅呷了一口茶,“朝中岁末升迁课考,官声很重要,这时候得罪清流,吃力不讨好,且午间散了朝会,更改税课的消息一出,已在各府引起了轩然大波,俱是反对声,十月课考贤良,陛下诏不到人,自然得仰仗群臣,税改便改不下去。” “所以无论学子怎么闹,群臣都只会作壁上观。” 学子年轻气盛许多,抱着一腔热血意气,真要闹起来,陛下只怕四面楚歌,柳云溪出神,“如何解?” 陈伯寅思量,“其实陛下下令严查关卡,不许学子入京,入了城的也遣散回家,分而化之,停办今年的文武试,单单上京城这六千学子,就好对付得多。” 清渠酒肆里,宴归怀提了一样的建议。 “太学六千学子里有一半是从各州郡来的,陛下可着令他们返乡,逗留京城的,以‘不孝悌’之名取消往年太学课考成绩,学子寒窗苦读,绝不敢轻举妄动,也就不会再喧哗了。” 不孝不悌这一个名声压上,一压一辈子,前程也就毁了,无人会轻易尝试。 宴归怀这一计釜底抽薪,不可谓不好。 崔漾却未立时应下。 一行人刚从对街的贤良馆来,这是司马庚九年前命人建盖,专门给各州郡举荐的孝廉、应征召的学子、能人志士居住用的。 十月课考,眼下临近八月,文武试将近,往年贤良馆早早就住满了,地方也一扩再扩,住也住不下,今岁门可罗雀。 如今的上京城不是没有学子,是学子们不屑应诏,没钱住客栈的,宁愿睡破庙墙角。 且还有一些慷慨‘义士’出资,搭救这些学子留住京城,书生们不但没走,还几乎全留下了,打算一留留到十月岁末,眼下走在街上,随处都能看见书生文人。 陆子明行礼回禀,“今日朝会散了没多久,太学里跳得很厉害的高言、高睿,郑弥、袁江已经托病归家,想来朝中无人敢在这件事上煽风点火,情况好了很多。” 数千学子聚集上京城,一直没闹出什么动静,也没有过激言论,诗作不少,只不过是写些山山水水,拉帮结派,拒不出仕做官罢了。 崔漾略翻侍卫搜集来的诗词,倒笑了笑,“果真是读书人,表达抗议也十分文雅致趣,你看这句‘豺狼当道鬼神泣,萧鼓哀吟上云霄,王公自顾万金身,青山旧国故难归’,简洁明了,短短四句,便把朕,连带满朝文武通通骂了一个遍。” 清流学子虽无官职,但力量不小,百余前年宦官当道,几次党锢之争太学学子都牵扯其中,出力不少,太/祖朝到司马庚之前,太学十分势微,几乎等于无,现在规模比百年前还要盛壮,却没出现什么激烈的抗议声。 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读书人脊梁骨硬,以平尽天下不平事为己任,又因读书开智明理,天下混乱时,第一个跳出来的,除了清官硬臣,就是读书人了。 眼下未置一词,是不屑与女子争论口舌,常言君子不非议女子,不妄议女子,大多时候并非是尊重,而是不‘以强凛弱’,是立于君、父、兄、夫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不当女子是对等的对手,既然不屑于顾,便不必付诸口舌,寄情山水,也并非真正的乐山乐水,而是消极悲观厌世。 宴归怀面色些许凝重,“臣已着人打听过,文博士张芝山,武博士岑参年已经交代了学子,文武试今年一定要举办,赛场,判官,司礼都已经准备好了。” 崔漾浅饮了一口淡茶,说完他未尽之意,“文武试一定要办,但办完以后,谁也不应征召,单就扬名,不出仕,介时叫我门前萧索荒凉,倒是好一招无声胜有声。” 陆子明无奈,拱手添茶,“还请陛下早做定夺,若不设下关卡,入京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世人多从众,到时候再停文武试,只怕要闹开了。” 崔漾沉吟思忖,并未做答。 文武试也是司马庚弄出来的,每年立秋,由太学主办,除太学学子外,天下各学宫、结庐学子、有识之士都可以入京参加,不拘身份地位。 分文、武两课,一则拔得头筹可扬名,二则自王铮早年文武试上一战成名,被司马庚选为朝官后,每年他都会从文、武课试前十名里提拔人才为官,这文武试便成了除察举孝廉、茂才外另一条出仕之道。 学风蔚然,参赛的学子逐年递增,到去年,已有过万众学子聚集京城。 如若能在文武试上取得些名次,十月应诏贤良,便不是无名之辈,名气越大,官路也就越好走。 崔漾将诗作递还给侍卫,问陆子明,“都考些什么?” 四人同席,陆子明回禀,“回陛下,文课有六,一考博闻强识,二考诗词,三琴棋书画取其一,四筹算,五断案,六时政;武课有三,一博闻强识,二弓马骑射,三排兵布阵。” 念及陛下擅长弓马骑射,又是将军出身,宴归怀略迟疑,行礼问道,“陛下是想参加么?” 崔漾失笑摇头,“朕的目的是引导他们入朝为官,不是与他们为敌。” 她略一思忖,朝两人道,“近来放你们两人沐休,归怀你负责盯贤良馆,若有应诏的,且人尚可,便将人留下,陆先生帮着寻人,需得家境稍显贫寒,略有些学识却不傲气的,找三十人,擅长什么都没所谓,品德端正即可。” 两人虽不明白陛下的用意,但都应下,立时便去办了。 司马庚眼底起了波澜,看着窗外远山微雨,一时心绪起伏。 她选出三十人,在背后操控指点,叫他们在文武试中霸占大部分头名。 一则这三十人应诏入朝,其余学子自然跟从追随,可解十月课考贤良,千职待缺无人应诏之危,二则选的都是寒门清流,一旦入朝,便是寒门新贵,纯粹的天子门生,衷心可靠,天下寒门学子敬她用人不拘身份地位,必心生拥戴向往,为其正名。 三为新朝政令,这三十人入朝,冲击的是旧臣勋贵,是继续与新帝对抗失了圣心,还是后退一步与寒门士子分羹抗衡,人心各自揣摩,她位居幕后,拨弄起朝政,便易如反掌。 一箭三雕,靠的是心计谋算,自晋阳叛乱起,桩桩件件,无不从容自如,趁势而为,随机应变,再荆棘,始终泰然应对,淡然处之。 军政,内务得心应手,处理起来,并不比任何人差。 尤其对读书人,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耐心,比起对朝臣,手段温和包容了很多,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叫人心惊,也心折。 司马庚喉咙微痒,见她立于窗前,知她正在看秋景,便压住了不发出响动,只半靠在椅子上,浑身力气似乎被抽掉了一半,心里潮热,亦心生灰败。 细雨汇集成珠,自屋檐角下垂落,滴在竹篦之上,散出空灵轻响,路上书生巾冠素袍,护着招文袋提着袍角急匆匆而过,清川长薄,秋雨空濛,远处暮云溢出清寒,碧梧叶雨滴滴答答,难得一片清幽静谧。 崔漾掰着糕点喂给雪团,小鸟欢快地在她手边跳动,发出啾啾啾的叫声。 崔漾微微一笑,折身时见司马庚虽还坐着,一张清贵俊美的面容却泛出灰色,出人意料的颓唐,哂然道,“有时候太过聪明也不好,今日以后,夜夜受分筋错骨之痛,这便受不了么?” 司马庚压住呛咳,饮茶润喉,神情虽苍冷,眼底已无波无绪,“沈氏学宫、鹿鸣书院、北麓书院的学子皆会参加文武试,论弓法兵马,你手底下多的是人,但诗书琴棋画五类,想必为难,我可以帮你。” 杨明轩、于节擅理庶务,陆子明擅堪舆筹算,宴归怀诗画双绝,但要一下子对付这么多人,难免捉襟见肘,且他们入朝之前,成名已久,代人捉刀容易露出痕迹。 想要三十人大部分在文武试上拔得头筹,谈何容易。 崔漾看了他一眼,倒也不问为什么,改课税,提拔寒门,于大成来说,只有利计,司马庚定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何必用他,手底下也不是完全没有人。 外头秋雨绵延,崔漾拿了信报继续看,翻不过两夜,神色微凝,取了枚棋子往窗外掷去。 窗户破开,露出沈熔的脑袋来,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糕,“阿九。” 他被砸中脑门也不喊疼,捏着那块沾满泥污的桂花糕,费力地爬进屋子里,“刚刚肯定是阿九救的我!” 崔漾眉间涌起不虞,方才只是见他呆呆立在街口,被一胖汉扯住,因着没了武功,又嘴笨拙舌,便只能任由那壮汉踢打讹诈,扔了块糕点,灌注内劲,把那壮汉吓跑了。 全当还了当初与她喂水的恩情。 崔漾淡声道,“许是你家兄长派了影卫暗中护你,你走罢,勿要再来。” 沈熔带着面巾,捏着桂花糕,露着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还会练好武功,像以前一样厉害,阿九不能不要我。” 崔漾笑了笑,“你可以练武功,练沈家的武功便是,你哥哥会给你找。” 沈熔心脏很痛,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不要哥哥,哥哥眼睛瞎了!” 司马庚抬眸,崔漾知晓他说话向来颠三倒四,也不理会,只见他哭得实在伤心,略让人心烦,便问道,“我想要沈家人的命,里面包括你祖父沈渊,你兄长沈恪,你也不后悔么?” 沈熔噙着泪点头,“一命还一命,哥哥射死阿九,便要给阿九赔命,阿九若还是不开心,可以要我的命,阿九可以笑一笑的话,等我死了,阿九就把王行的脑袋扔了,换了我的带上就好了。” 司马庚执黑子的手指微顿,垂眸不语。 崔漾听得啼笑皆非。 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照她的了解,沈熔开智得非常晚,晚到沈家的祖辈们以为耻,并不叫他示见外人,若非沈恪悉心照料,根本活不过六岁,沈熔对沈恪感情想不深厚也难,当初捡到沈熔时她便知晓他是谁,实没安什么好心。 回了上京城后,沈熔便成了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但如今武功既已废,便随他去罢。 崔漾摆摆手,叫元呺去找沈家家臣,把人带回去,到元呺出去,沈熔不走,她也不理会,只自顾自翻看文书,见他虽不出声,眼泪却颗颗掉落,打湿了地面,知晓他执拗,不到黄河心不死,便漫不经心问,“你哥哥恨我入骨,曾言沈家人无论是谁,皆不会放过我,你是沈家人,要倒戈向仇人么?” 沈熔问过哥哥为什么要害阿九,哥哥很耐心地同他说了,可他绝对不会信的,“哥哥眼睛瞎了,阿九连沈熔这样的白痴也不曾虐待,自己练会痛的武功,却叫沈熔练不会痛的,对待女孩子一直都很好,温和包容,怎么可能将姐姐凌虐致死,我一点也不信,哥哥他眼盲心瞎,已不再是温和可亲可敬的哥哥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29节 崔漾心间一滞,回眸看沈熔,眸光凝结,“你说什么?” 沈熔泪眼婆娑,心脏难受窒息,为阿九掉落曲江受过的罪,他去曲江看过了,万丈高崖,浪很急,江水很凉,裹着泥沙,掉下去就死了,“是四姐姐和五姐姐,哥哥说被阿九凌虐致死,肯定是被人陷害,肯定是有人伪装成阿九,要害阿九!” 司马庚震惊,这怎么可能,年幼时崔九虽恣行无忌,行事霸道,却从未害过任何人,对女子反而颇多忍让,当年许多贵女因妒忌下了些绊子,若非她拦着,早已死透了。 且沈家四女五女,当年不过十二三岁,便有传言说十分美貌,在崔漾这里,更不可能了。 司马庚心里震惊,便朝崔漾看去。 崔漾错愣片刻,方才想起四姐姐五姐姐是何人,念及过往,一时倒是哈哈大笑,笑得手里奏疏掉在地上,竹片散了一地,见郭鹏听见动静进来,便忍着笑叫他上前收拾。 崔漾忍笑忍得面色红润,到平复下来才朝司马庚道,“介时若找来的三十人有不擅长的课项,便再找厉害的做些现成的便是,你且随禁卫回宫去罢。” 司马庚与沈熔一般,始终不信她能将两名女子凌虐致死,却见她神色如常,既不解释,也不辩驳,倾世的容颜上带着淡淡温和,叫人辨不清楚神色。 沈熔要留下来,崔漾还有事要做,“你且回宫,安心练武,以后还用得上你,你现在的身手,在这儿只会给我添乱,有禁卫和暗卫。” 沈熔不敢再违抗,只到了楼下,不肯走,又不想出声惊动阿九,便只默不作声地挣扎,他不懂,但他心脏很痛,想留在这儿,哪里也不肯走。 司马庚回头看酒肆二楼,谒者穿着便服,送上去了奏疏。 元呺十分头疼二人,朝郭鹏示意过,掌上灌了寸劲,将两人劈晕,塞进马车了。 郭鹏带禁卫将人送回去,元呺上楼回话,崔漾正批阅今日的奏章,“这几日我会住在书墨街,看有无可用之才,乔装打扮后无人能认出,你们在这儿反而惹眼,看好宫中即可。” 元呺应声,神情迟疑,方才沈熔说话时,他也在,是必不信的,“主上,可要查一查这两名女子,或者查一查真凶。” 崔漾摆手,“不必,陈年旧事,查来也无用,你且随时看着一点驿馆,若有军报,立时送来便可。” 真凶是谁,当年不清楚,如今也清楚了,却也没什么好深究的,方才笑,只是乍一听闻,觉得即荒唐又可笑罢了。 元呺应声,准备了主上需要的东西,又留了几名武功高的禁卫做护卫打扮,住在酒肆里听用,自己与郭鹏一道,押送废帝回地牢。 作者有话说: 感谢28119499宝宝投喂的地雷~ 感谢你没吃药、48783669、竹益辽、糕丝001、rtez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27章 、请拿钱,来赎身 司马庚上朝时, 一旬一休,到崔漾这里,四日一大朝, 两日一小朝,到上朝的时间她直接从酒肆去金銮殿, 其余便都住在酒肆背后的园林里。 除了查阅奏疏,军报,听学子们高谈阔论, 偶尔也去看看陆子明和宴归怀选人。 两人性子不同,选人的办法也不同。 陆子明叫人在茶楼外摆下棋局、象戏, 算筹迷阵,灯谜四局, 若是赢了其中两局,便有一两银子可拿,如果得了满堂彩,彩头翻倍。 棋局、象戏讲究机变谋算,算筹和灯谜考验的又是才学,众目睽睽之下,会为二两银子上前挑战的, 大多家境一般, 着急用钱,且生性较为豁达,不是秉持清高的酸儒之辈。 宴归怀则更直接, 盯贤良馆。 此时来贤良馆应征的, 必然不介意为女子效劳, 十个里剔除四个贪慕虚荣的无德之人, 四个白日做梦冲选后宴来的无才之人, 还剩下两个可用。 另外就是城楼。 城中有人出资供学子吃住用,此时返乡的贫寒学子,说明一不是混吃喝的浪荡子,二不好事不惹事,品性已高出半截,稍试一试才学,便可留下听用。 宴归怀相中六十人,以资助进学的名义相劝,只有三分之一肯留下,剩下三分之二都对女帝临朝一事持悲观心态,不认为女帝能安平天下,做好皇帝。 因着事情要做得隐秘,对这一类学子,他和陆子明便也未强留,不愿意的,便放人离去了。 崔漾去城楼寻宴归怀时,宴归怀呈上一本名录,“武试、文试各八人,加上陆大人挑选的,共选得三十人。” 宴归怀已知晓女帝此举的用意,确实是兵不血刃的好办法,有这三十人引导,这一场抗诏便翻不出水花,但实施起来并不容易,最重要的一点,稍有学识又品性端良的学子,便是愿意受人资助参加文武试,也绝不会愿意靠‘指点’或是‘作弊’取胜。 他与陆子明讲明来意后,这三十人全都拒绝了提议,尤其知晓资助人是陛下以后,言辞越发激烈,客舍里几乎沸反盈天,不骂女子的也开骂了,面红耳赤收拾包袱立马就要走人。 六日后便是文武试,再找人,只怕也是一般结果。 宴归怀神情凝重,“微臣与陆大人,陈禀利害,又带他们去了崔氏学府,这三十学子勉强应下,愿意当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但有要求,说不能旁人作假,所有科目幕后指点之人,只能是陛下。” 意思很明确,如若陛下才学当真超越一般男子,是文武双全值得人追随的君主,他们便任其差遣,甘愿赌上一生的清誉,为天下寒门学子打开这一扇门,此后誓死追随。 否则,便是寒门子弟能入仕做官又如何,不过是乱世昏君的帮凶走狗,遗臭万年。 但怎么可能,三十人除武课参赛排兵布阵的三人,其余都是文试学子,共六项,想要拔得前十五名的头筹,还需要和鹿鸣书院、沈氏学宫的学子对打比拼,里头不乏已经成名的博学之士,再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三十人的提议,不像是条件,倒像是想叫陛下知难而退,一个比硬钉子还硬的软钉子。 崔漾有些好笑,又有些发愁,原以为崔氏学府、寒门入仕这两样东西能打动这三十人,不想读书人思想纯粹许多,倒叫她难办。 算算时间还有六日,崔漾便叫申兴去传话陆子明,说学子们的要求,她崔漾应下了,叫他们这几日认真准备,文武试时自然相见。 申兴应声而去,宴归怀震惊,半响无法回神,不是他大不敬,而是以一人之力力抗天下学子,当年只一个洛神公子沈恪。 今岁参赛的学子数目比十年前多出一倍,要成功,如何敢想。 狂妄的人见过,但狂到如此地步,宴归怀还是头一次见。 便是不想忤逆陛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规劝,“陛下,这次比拼的不是阳谋阴谋,而是真才实学,还是另想它法罢。”虽然陛下身为女子登上帝位,此时确实需要真才实学,叫学子们心服口服,但若办不到,介时君威扫地,会更难看,做错,不如不做。 崔漾笑了笑,正待说话,扫到城楼下一人背影,微怔了怔,问宴归怀,“那人询问过了么?” 书生打扮,灰黑色儒衫,背书袋,方巾帽,身边跟着一名书童。 宴归怀回神,暂且压住纷乱的思绪,点头回禀,“问过了,姓陆名衡止,广汉人,微臣在城门口的过卡旁设下六道趣题,只要多看几眼,便算有些学识,若是笑了,必然才学不菲,这人当时未笑,出去半里路却与身侧小童说笑那趣题,被沐休回家的兵丁听到,兵丁回来禀报,微臣便拦了一拦,但他执意不肯留下,急着归家,加之生了急疮,面容有损,微臣便放他走了。” 言罢迟疑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崔漾摆手叫了元呺,低声吩咐两句。 元呺立刻带人下城楼。 这边只刚一动,那边陆衡止立时便有所觉,袖中滑出的匕首砍断马车的牵绳,拽过那小童翻身上马就要逃,元呺打了个呼哨,散在林中各处的常服禁卫现身,将马匹团团围住。 另有四名散在过城队列中的‘行脚商’未及发难,便已被控制住。 陆衡止勒马,枣红小马立起前蹄长嘶,身负两人也丝毫不显停滞,定住后立时跃起,带着主人往东逃窜。 小马生得比寻常马略矮,四蹄上毛发带微白,脑袋眉清目秀,方才拉着马车时,格外温顺,不想危机之下,竟丝毫不见慌乱,重围之下险叫它逃脱,端的英勇桀骜。 郭鹏止住它废了不少劲,不由粗声赞了一句,“好一匹小红马!” 宴归怀见那四位‘行脚商’凶相毕露,全都看向书生,面带焦急,显然是衷心护主,不由心下沉凝,这人显然不是普通的书生,至少家境没有他表述的普通贫寒。 人很快被押上了城楼。 一张脸凹凸不平,下颌上缀着浓密的胡须,人被压跪在面前,不慌乱,也不反抗,微低头垂眸。 崔漾目光扫过书童头上的帽饰,书生腰间浅灰色不起眼的香囊。 胡子是真胡子,脸却不是。 崔漾吩咐元呺,“把他胡须剃了。” 六人齐齐变色,书生霍地抬头,那瞳仁浅黑中带着些琥珀琉璃色,些许薄怒,映着正午的阳光,流光溢彩。 元呺上前,他在军中见多了带刀疤的汉子,这会儿也完全不憷,就着军刀给他刮,刮了两下便咦了一声,去扯这人面容上凹凸不平的暗疮。 像是剥开其貌不扬的石壳,自下往上,渐渐露出一截些微紧绷却弧线优美的下颌,干脆利落却又精致无比的轮廓,薄唇,俊挺的鼻梁,以及一双拥有浓密长睫的狐狸眼,剑眉英挺,眉心嵌着一朵火焰形状的纹花。 到面容上的脏污尽去,露出一张不显女气却十分昳丽明艳的面容,配着那眸中熊熊怒火,倒像是洛阳怒放的牡丹花,硬生生将烈日灼阳的光辉压下去了三分光辉,华贵,又艳而不俗。 若说秋家家主穿一身红照旧温润端方,这书生未着红,却盛放热烈,夺目冶迤。 城楼上守着的都是禁卫,此时都呆站着,宴归怀亦颇为震惊,一时无言。 ‘书生’还站着,面容冷凝,似冰雪冻着的牡丹花,散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身侧那小厮已是面色煞白,腿软站不住,听郭鹏对着崔漾喊了声陛下后,眼睛一翻便撅了过去。 崔漾看了看天色,朝元呺郭鹏道,“把人押回酒肆,严加看管。” 到那女帝与那俊雅男子远去,周遭禁卫也丝毫不放松,连他这个‘昏迷’不醒的人都捆绑起来,一起塞进马车,鹤鸣便幽幽转醒,“怎么突然发难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我们快些逃走罢,万一查到我们……” 南颂顶着一张迤逦昳艳的脸,神情变幻,双瞳始终冷静,“还查什么,她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了。” 鹤鸣骇然,差点没真撅过去,嘴唇抖得厉害,“怎么会,不可能——” 南颂扫了眼小厮束发的木冠,神情十分不悦,“让你不要用这坠饰,你非要用。” 鹤鸣摸了摸发顶的木冠,扯下了一个半寸大的食铁兽坠饰,十分委屈。 他在家乡时,冠上神兽足足有拳头那般大,到了上京城,料想这里无人能认出,又这般小,当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不曾想遇到个眼力非凡的。 但这事能怪他么?鹤鸣辩驳道,“公子说笑呢,这么小,在城楼上,便是通天眼也未必看得见,我看那女帝同样看了眼公子的香囊,定是香气随风飘荡,给那女帝闻到了。” 南颂迤逦的面容染上阴鸷,“闭嘴,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 鹤鸣悻悻闭口,透过马车缝隙看外面,守备森严,完全没有逃跑的可能,忧心忡忡坐回去,“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不能陷落在这里……” 眼看马车停在一处酒肆前,禁军散进各处,外松内紧,鹤鸣忧心忡忡,“看整条街,不下三四百人,上京城改换了门庭,要是我们被带进宫中,是真正的孤立无援,想逃脱,更是难于登天,先前您说谣传有误,女帝非同一般,看来是真的了。” 南颂神情变幻,半响缓缓道,“照目前上京城的情况看,大成皇帝想留下我们也难,不必着急走,传闻女帝陛下贪花好色,便试试看,如若能联姻,对我们有好处。” 鹤鸣瞪圆了眼,“公子您要色/诱女帝么?” 南颂不悦,“男未婚女未嫁,做什么说那么难听,我这是追求。” 鹤鸣看了眼酒肆外立着的几位衣着华美的贵家公子,十分不抱希望,“公子您连女孩子的面都少见,您行么?” 南颂额头青筋乱跳,几乎想暴打这个不听话的小厮,“你去跟外面的守卫说,我要沐浴更衣。” 到马车出城两里路,宴归怀依旧十分震惊,但见陛下自接了暗卫送来的密报以后便一直翻看,便也硬生生忍住了,他看见那男子的容貌,以及眉心那欲盖弥彰的火焰花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抓住一诸侯王最宠爱的儿子,意义非比寻常。 崔漾正看有关沈渊罪案的口供证词,物证,以及人证来历,暗卫七个组一起调查这件事,到现在才拿到证据,已算极晚的了。 崔漾翻看完,将东西收好,叫暗卫先送回宫,有了这些东西,铁证如山,足以定沈渊的罪。 宴归怀叩礼,“南王次子南颂,可否加以利用,南王手里有不少兵。” 崔漾倒是想,但实则很难,“一则蜀道艰难,眼下晋阳战事未平,四界危机重重,临近冬日,滇蜀一带路途遥远,南王不敢挥师北上,我们也抽不出兵力威服南国,二则他身份一旦暴露,京中权贵立刻便会进宫死谏,叫朕把人放回去,留下他,只是不想他这么大摇大摆在上京城晃一圈,什么没留下就走了。” 被这一盆温水泼,宴归怀理智很快恢复了,是了,选后宴还没开始,就来了这么一个南国小王子,全上京城都不会答应。 人是要送走的,怎么送却值得商榷。 崔漾笑了笑,“等下自太白山回来,你去寻鸿胪寺的官员,看看南王家底怎么样,给南王发国书,能要到多少,看你们本事,朕看南国这马匹就不错,身形矫健灵活,非但适合男子,也适合女子。” 这是要钱赎身了,宴归怀应下,又起身整衣拜了一拜,“家师治学严谨,教学起来严肃刻板,又历来对出仕兴趣不大,若有得罪冲撞之处,还请陛下多多海涵。”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0节 崔漾不甚在意,“无妨,安心。” 马车缓缓停下,前面不远处便是公羊老先生隐居的太白山草庐。 崔漾此番来,是请老先生出任太学祭酒的,比起解印而去的虞朋,公羊老先生无论学识、声望、品德都高出许多,是出任祭酒的不二人选,有他管领太学,会有秩序许多。 太白山位于上京城东郊,山势巍峨,壁立千仞,山上云海缭绕,山下却又良田百倾,桑林梨山,一派田园风光。 草庐便建在离瀑布不远的山涧边,崔漾未带侍卫,沿着青石板路走到草庐前,原以为今日多少要吃个闭门羹,已打定主意三顾茅庐,不想童子接了拜帖,进去后不一会儿便出来了,“见过陛下,我家先生堂内请。” 崔漾和宴归怀对视一眼,两人都颇觉意外,却也未多言,随小童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光年·星子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28章 、照之以日月星辰 七月二十四, 立秋,文武试于太学文和苑、德和苑开试。 两处楼苑便是为每年太学学绩课考、文武试准备的,楼呈半环形, 共三层。 三楼素纱遮掩分割,供士林里德高望重的先生长辈休憩观看课试;二层储存课考用具;一层游廊则以廊住相隔, 安排了十名判官、两名司礼的坐席。 游廊正对面青石板铺就出长宽数百丈的平地,每间隔十丈便设有一挂帛立柱,侧立一名唱喏者, 课考时,会由这些唱喏者将题目和最终答案复刻到挂帛上, 供给学子们观看,一是监督, 二是参研讨论。 晨钟响过以后,学子们带着自行准备的案几、刀笔、竹简、布帛有序地进入文和苑,立在楼下与三楼房间里的山长、师长、前辈们见过礼,按顺序落座在团蒲上。 学子们身前的案几上,除摆放刀笔墨砚外,还有一漆简文牒,文武课试结束以后, 学子们会将这份文牒投入意向学宫的箱笼中, 以便学宫师长们筛选。 漆简以颜色区分,太学为玄色朱字,沈氏学宫、北麓书院、鹿鸣书院分别为蓝、绛红、白三色。 放眼望去一片水蓝, 太学博士刘序连数过两遍, 苦笑着进来行礼, 与陛下和祭酒禀告。 “回禀陛下, 公羊先生, 今次课试还未开始,许多学子就已经染刻好了文牒,选择沈氏学宫的人数最多,万众里占了五千,剩下五千中,三千选择了北麓书院和鹿鸣书院,千余人尚在观望中,余下寥寥二百人选择太学。” 情况极为糟糕,要知废帝初复太学时,太学势微,也有两千众,今次这般境况,属实是叫人坐卧不安,自今岁七月起,刘序便未曾睡过一次好觉了。 要停办,显得太学心虚,陛下更心虚,不停办,又是这般荒凉萧索的情形,到今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听着学子们担忧挤不上沈氏学宫,直接竞争北麓书院和鹿鸣书院,亦或是转寻小的私学名山,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 刘序连连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公羊丘神情肃穆,“无妨,来者自来,你去与司礼说,陛下不便亲自出席,但席中有陛下喉舌,文试共有十五人,今日不分君臣,且叫学生们奋力一搏,让列席山长们看看今岁学子的本事。” 公羊丘德高望重,出任太学祭酒这几日,太学井然有序,无人不敬重服从。 刘序与陛下见礼,目带询问。 陆子明、宴归怀闻言皆是大急,朝杨明轩看去,见素来稳重泰然的尚书令此时已急出了汗,立时出列劝阻,心顿时凉了半截。 崔漾无奈摆手,六日前她去太白山请先生出山,说明来意后,老先生开口只问三句话,一,会不会停办文武试,二,崔氏书府可是当真,三,可能以诚待之。 前两条尚好说,第三条难办,老先生不肯认同她的作弊行为,说一是对这三十人不公,二是对其余学子不公,三对治学无敬重之心。 崔漾是想安安静静解决这件事便可,毕竟在其位,与未出仕的学子争辩,难免失身份,争赢面上亦无多少光彩,她坚持不允,岂料这话一出,又被老先生痛批一顿,说她过于自负自傲,有失坦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目的是好心,也实非明君所为。 老先生神情严肃,崔漾想着此事虽有弊,也有利,思忖过后,便应允了,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只是想象得到的轩然大波。 果然外头司礼的话语刚落,哗然声震,团在崔漾手边睡觉的雪团受了惊,盘旋飞起,半响才又重新落回原地。 议论声穿过素纱,传进房间里。 “女子怎能参加文武试,光靠识几个字?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兵丁?” “是要我们同一女子比么?怎么比。”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非君子,却来与君子比君子六艺。” “谁是她的喉舌,是不是那边几个世家子,听说近来许多人打听女帝的喜好,这些背德之人已成裙下臣,当个喉舌算什么。” “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到底谁是陛下的喉舌,做这等事,男儿尊严何在。” 纷杂的言论像潮水一样涌来,判官们亦是面面相觑,相互询问喁语,公羊丘眉头紧紧皱起,神情严峻,极其失望。 崔漾倒不怎么意外,似老先生这般治学严谨,学识满腹又豁达包容的男子,实在是世间少有,更多的人,提起女子,不是谁家女儿,便是谁家夫人,谁家姊妹,如若谁也不是,没有这个谁,议论便随便很多,多与样貌,或桃色传闻挂钩。 “是那边闻人望柳居人罢,锦衣华服,神情向往。” “既然非要自取其辱,我们也不必客气。” 柳云溪几人已约定选后宴各凭本事公平竞争,来参加文武试,亦抱着博出彩好得陛下亲眼的意思,现在听闻陛下也在场,一时紧张又迟疑,他们不知谁是陛下喉舌,万一与陛下对上,不是反坏了陛下大事么? 陈伯寅环顾了文和苑一周,过万人坐于坪场上,分不清楚谁是谁,只议论声鼎沸。 陈伯寅略一思忖道,“应当是寒门,贺汀洲为人豁达沉稳,往年便常常为寒门学子奔波,自己卖书卖画赚学资,资助寒门同窗,他定然会相助陛下。” 崔漾坐于内堂,让宴归怀记陈伯寅一笔,此子对朝务时事的敏锐不亚于朝中大员,稍加磨炼,便是可用之才。 宴归怀陆子明见开试再即,陛下还有心情寻才,一阵无力,又去看杨明轩。 素来稳重谨慎的臣子几乎在原地打转,看着公羊先生欲言又止,两人剩下半截心便也跟着凉透了。 三人不由去了窗边。 下首学子按顺序入场,人声鼎沸,属实是不用各家山长老师再嘱咐什么,看神情声势,学子们已全都磨拳霍霍,势必要拿出所有看家本领,把出现在这里的‘异类’比到尘埃里才肯甘休。 可以预见的一场“狂欢盛宴”。 史名远与梁文章一同进来,他们已收到圣令,以及公羊先生的信托,叫他们只做喉舌。 既是喉舌,那便只是代笔书写,便是碰上他们会作答的题目,陛下未开口传讯,便不作答。 虽说寒门恐怕失去了良机,但公羊先生说的没错,治学之道,修心修性,当坦荡为之,寒门学子的地位,靠他们自己去争取,虽艰难,但基石坚定。 十五人散在万众学子中,唯有他二人,外加朱思博、常宏四人离得近些。 落座后史名远连墨盒都未打开,朱思博、梁文章未带午食、笔墨竹简甚少,行礼轻便许多,常宏带了两本不相干的梵文经书,课考时早早离席立在一旁观试两个时辰,可以趁这段时间把没译制完的经书议完。 周遭都是学子的议论声,“肯定过不了五题便被刷下去,到时候看看究竟是哪十五人。” 另一人笑道,“五题,我看要是运气差一点,开局抽到难的,第一题就要刷下去,哈哈哈。” 南颂请旨来观看文武试,女帝同意了,此时混在队伍里,鹤鸣也做书生打扮,听着耳侧书生们的议论,好奇问,“陛下能不能拿到分筹。” 南颂围帽下眉头紧皱,这六日在客舍,只见女帝每日研究诗词琴曲,谱写出来的曲子叫琴工弹奏,分明是想在下一课才艺上取胜,书也没见翻一翻,第一课考肯定是放弃了,但想在下一课取胜,更是天方夜谭,女帝谱写的曲子,实在比街上的货郎唱调强不了多少。 一刻钟过去,场坪前依旧是人声鼎沸,众楚群咻。 司礼敲响钟磬,连喊三声肃静,方才安静下来。 判官不知谁是喉舌,课考便只是课考,几人议定后,一切照旧如常。 钟磬敲响过三下,学子们收了声,安静坐好,虽是再无言语,却个个腰背挺直,斗志昂扬。 日晷落于辰时正,司礼唱喏,领学子祭拜孔孟圣贤,长唱一声第一场课试开始,诸学子不由精神一振。 第一课考博闻强识,装题目的镂空竹笼堆在游廊外的案桌上,抽取题目前先抽取开题考生的编号,由抽出的这名学子闭眼选出课题,司礼唱题,一熄后立即回收带有学子名录的答题竹片,由判官逐行审阅,答错的离席站往一旁观试,答对的继续下一轮,直到百轮结束,如若还有数人,则并列第一,共得二十筹。 一熄时间非常短,几乎等于拿到题目立刻便要说出答案,陆子明忍不住稍稍动手示意,以目光询问杨明轩:陛下寻常可翻阅书籍否? 杨明轩苦笑摇头,这么些年,就没见陛下翻过什么书,便是偶然得了本什么书,也像狂风翻柳,稚童玩耍,三两下翻过,书便赐给身边的士兵或婢女了,有时候翻书都嫌累,要叫婢女来翻,显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 陆子明、宴归怀看明白他的意思,剩下半截心也彻底凉透了,半点希望不抱,听课考开始,便俱在心中思量课考后的应对之策。 杨明轩看了一眼端坐的公羊丘,暗叹陛下对书生诸多忍让,方才被逼到如此境地,事到如今,着实难以收场。 司礼唱了第一道考题,“四海之内,六合之间,接续,出处。” 宴归怀陆子明三人,连带候在一旁的刘序,几乎都要立刻说出答案,险险忍住了,虽说不抱希望,还是忍不住朝陛下看去,这题说常见也不常见,说难也不难,且答案有二,知道其中一个便可! 四人目光灼灼,只差在眼睛里写字了,崔漾好笑,她用的传音秘术,给前排六人传的是,[曰:奚贵?土,食之本也。出处,申不害申子。] 后九人传,[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出处,南经] 杨明轩略吃惊,宴归怀、陆子明本不抱希望,此时便如甘霖灌头,皆是大喜,第二道、三、四道考题出自论语,既然懂申子,自然更懂论语,听陛下对答如流,三人心情都十分激荡。 原以为第一题那十五人便要下场,得个零筹回家,没想到还拿得了一筹,着实让人喜出望外。 “国有七患,七患者何?” 此题一出,宴归怀几人心神便又提到了嗓子眼,七患一熄之间要想全,写下关键字和出处,几乎立刻就要作答。 [城郭沟池,边境邻国,民力民财,仕者其臣,君矫其身、亲不衷远衷,稻米桑粮不足以食,赏赐诛罚不能君威,墨子] 陆子明宴归怀吃惊,杨明轩吃惊,场上的史名远,梁文章等人更吃惊,因着笔墨不够,便只能一边写一边狂喊,“我墨水不够了!快给我墨水!给我竹简!哪位仁兄快快资助!日后必有重谢!” 自有谒者与他奉上笔墨。 问:[至诚哀衣,必获冥助,出处。] 答:[折狱龟鉴] 问:[量力而举,度德而行] 答:[春秋之义] 问:[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 答:[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 史名远、梁文章、常宏、李思博等人皆是面色涨红地奋笔疾书,心里虽已掀起了狂风巨浪,却因时间紧迫,应接不及,埋头疾书,若非耳侧那道声音始终不急不缓,叫人神明清宁,只怕此时已经不够转了,到四十题后,周遭学子纷纷起身离场,史名远手臂和心脏都因震骇而发麻,四十题!竟是题题精准,分毫不差!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苇、卉子宝宝投喂的地雷,感谢我爱良、晴儿雨儿毛儿、啥时候更新、词不赐意、2022年准研究生、天泉水自闲、女孩子是最蒂的!、喔喔、36952833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29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 房间里, 陆子明、宴归怀、杨明轩欣喜到几乎癫狂,刘序手舞足蹈,形容狂荡, “堂下有半数学子离席了!半数!” 陆子明宴归怀都在努力深呼吸,才能压制住自己不像刘序一般手足颠倒, 但确实是喜从天降,博闻强记这一课越到后面越难,考题越偏, 但现在过了四十题,第一项课考便算合格, 后续哪怕一筹不拿,天子面上都不算太难看。 课考还在继续。 问:觞政精明, 宽严并济,接。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1节 答:随机雅谑,满座风生。 那声音依旧平缓,没有丝毫犹疑停顿,一道接一道,流畅到叫人精神恍惚,杨明轩呆呆站着, 震惊得无以复加, 君臣相识这么多年,从没听陛下说过她读过什么书,拜过什么名师, 年少时有那般不学无术的名声, 又是军将出生。 平时也从未见其掉过什么书袋子。 杨明轩失礼地问, “陛下可是有过目不忘之能。” 崔漾未置可否, 倒也并非完全过目不忘, 父亲搜罗天下文籍,藏书量比当时皇宫里兰台、天禄、石渠阁还要周全,诸子百家,杂学,许多瞧来十分晦涩,她幼年时便是死记硬背也颇废功夫,很多不解其意。 后来与王铮共用一个身份,才又把这些书册的内容默背下来,懂的就教给王铮,不懂的就想办法请教别人,一词一句琢磨透了,再教授给王铮。 越了解,便越觉得深奥,这些年虽多在兵战,但闲下不练武时,多数也在心中默记校核,经年累月,这些书册自然而然刻进了骨子里,算是一笔不菲的财富罢。 前日与公羊丘说的崔氏书府,便是她脑子里的崔氏书库,华庭之变时,文库和武库被王行一把火烧了,许多孤本文籍只她脑子里有,除王铮府上现有的,以后每旬她至少会默书一卷,请文学博士们核对校验,放在崔氏书库里,供给天下学子阅读。 世家子自是不需要的,崔府书库供给的是想读书又没有条件读书的人。 谒者唱题,杨明轩收束心神。 问:大道恍惚,从无而入有,续接,出处。 答:乾坤造化,自有以归无,太古上书。 刘序一身宽袍儒衫,却在窗前激动地舞动起了双手,激动到似饮酒发狂,“这一道题从未闻及!我答不出!未曾闻及,有三千学子答不出!” 但陛下答出来了! 陆子明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刘序是正宗儒学门生,这一题自然答不出,这是道家古籍,且十分生僻,他也是钻研道术许多年,才阅到这本书,如获至宝的。 刘序压不住心底的狂喜,虽不敢直视龙颜,心里实则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说女子不如男!堂下万众学子只剩百人,今日这一课考,足以让陛下名扬天下! 不是以女子之身的奇谈! 不是以美貌,绯色传言,而是以不输于男子的博学多识! 一个时辰过后,七十题轮过,陆子明宴归怀眼见下首坐席上人数越来越少,被他们选中的十五人一步步靠前,在万众人中脱颖而出,再回头看始终神色如常,浅饮茶盏的陛下,对视一眼,都有些压不住的心情激荡。 题试越来越难,从未有人在博闻强记这一项上拿到过满筹,但三人看向那奋笔疾书的十五人时,还是忍不住暗自期待。 这十五人能拿到满筹么,可能么?如果拿到满筹,那得是什么样的光景…… 问:玉树激音,琳枝自籁,众吹灵歌,凤鸣玄泰,出处。 分列两侧人山人海的学子们绞尽脑汁地思忖,相互看,皆是摇头,从未见过此句,已有学子在哗啦啦翻动竹简文籍,但茫茫书海,未曾听闻过,诵读过,又去何处寻出处,填补上句,续接下句。 “这一题肯定会都下来了。” 谒者们开始收竹简,外围观看的学子们屏息等着,十名判官按照顺序唱答竹简上的文字,竟只有两人答错离席!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此三题我都记不住,答不下,怎么会这么多人答下,陈伯寅、谢邈之流也就罢了,其他人是什么情况!” 若是往常,此时便有人会嘲笑他夜郎自大,现在却都屏息,等着那谒者将判官读过的竹简挂在线绳上,一片片传下来查看。 “是真的!太平经略!” “谁没事会去看太平经略!” “天啊!今年的文武试好强!我听山长说,今年因为参考人数太多,试题范围比往年难上稍许,没想到八十题轮以后还有这么多人!” 柳云溪、闻人望、柳居人已离席下场,落来身上的尽是嘲讽、鄙薄、得意洋洋又幸灾乐祸的目光,以及指桑骂槐的讽刺声,但几人已顾不得反驳,他们得陈伯寅提点,知晓陛下喉舌定是寒门子弟,已被心中隐隐的猜测震惊得脑袋发木,只顾盯着场上诸人,其余人是嘲笑是讽刺完全听不到了。 坪场上还剩下三十一人,里面十四人是今岁文武试呼声很高的学子。 除贺汀洲外,还有尚书平事陈家嫡长子陈伯寅; 颍川冯家冯何韵,瞿泽,庾衾; 会稽谢邈,甄治; 清河孟康; 齐鲁申子真,公孙里; 洛阳郑文斌、尹应安; 庐陵张氅;南梁苏孝。 余下十七人,衣着用具都十分朴素,其中十五人神情激动,埋头奋笔疾书,定然是公羊先生说的十五人喉舌! 闻人望面色绯红,眸光潮润,屏息轻声问,“真的会是陛下吗?这般博学多识。” 柳云溪苦笑,“这十五人里好几人年纪不算小了,如果全部都这样有真凭实学,不会至今无名无籍。” 很快其它离席的学子也发现了这十七人,一时哗然,“嘉阳茅岳虽比不上贺汀洲,但也颇有才学,其余十六个都是谁?” “太强了!太强了!第九十题了!这几个人是谁!你们都不认识吗?” 有一人已经伸着脖子看了好半天了,茫然震惊,“第三排第三个,是李思博,他前几日就说要回乡了!” 关键不是回乡,而是李思博虽有才学,但要说他能抗到九十题,与贺汀洲、颍川才子冯何韵比肩,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天佑我大成!” 如此盛况,非但学子们激动亢奋,便是判官,以及三楼里各书院山长、课教老师、观看课试的官员都忍不住掀了帘子,立在窗边观看,或者索性直接下了一楼,查看学子们答题的竹简,议论纷纷。 第九十七题: 问: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 外围学子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见谢邈,甄治,郑文斌、瞿泽起身,朝三楼师长们的方向拱手,收拾东西离席,坐席上有十五人,头也不抬,只顾疾书,众人不由惊呼。 判官唱计成绩,“谢邈、甄治,郑文斌、翟泽,得十七筹!” 答: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出处,内经。 “竟然是医典!” 已有不少人猜测那十五名不见经传的学子是陛下喉舌,“你想想,这十五人里年过三十的也有,如果当真这么博学多识,这之前怎么可能籍籍无名!” 立刻便有人反驳,“你说这些题都是陛下答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又有人面色通红,神情激动,“但如果是真的,该是多出色!反正我从第六十开始就已经答不出了!看,冯何韵、孟康、申子真,公孙里摇头离席了!陈伯寅也离席了!” “都别吵了,都安静,最后两题来了!” 又有人忍不住轻声说,“如果答对,那就是满筹,太学自开文武试以来,从未有过满筹,看样子第一考满筹要诞生了。” 成千上万的学子都屏住了呼吸,最后两题是一并抽的,陆子明宴归怀已激动到失语,到这里,答得出答不出都没关系了。 崔漾缓缓说了答案,“凡五谷种子,浥郁则不生,生者,亦寻死。力,重之谓下,举重奋也。” 两题涉及一是农书,一是工学,场坪上无人可应答。 司礼唱喏了答案,声音激动响亮,“满筹二十!” 文和苑都是欢呼喝彩,史名远、李思博、常宏等十五人从万人众里一步步聚集到此,手上皆是慌忙刀刻竹片带来的刮伤,但心中皆是敬服钦佩,史名远手臂都有些微颤抖,胸腔里层层叠叠的敬佩几乎到了叫他畏惧的地步。 十五人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钦敬和羞愧,为他们先前的浅薄无知,武不消说,文识博学至此,只怕其余五课皆是胸有成竹,今岁之后,道一句文韬武略,谁人敢再质疑。 十五人整理好衣袖,起身,对着文和苑三楼左侧太学师舍的方向躬身敬拜,虽未有言语,但行的乃是君臣大礼,传递的信息已不言而喻。 坪场上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了雷声落地的惊呼声,“天啊!竟当真是陛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埃、夜色阑珊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30章 、请为陛下奏一曲 众人望向史名远、李思博等人时, 眸光里不免带上了艳羡,不管如何,这十五人都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史名远几人行礼告退, 都颇为感慨激昂,此次文武试, 虽不是他们的才学,只做喉舌,内心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激动骄傲, 且朝闻道,夕死, 崔氏书库开府后,他们尽可以潜行修习, 博览群书,定然受益匪浅。 闻人望一直凝望着楼苑,心脏砰砰跳,胸腔里涌动着欢喜激动,心仪心折,第一次知道女子会这样厉害。 柳云溪苦笑,“只怕陛下看不上我们, 介时入了宫, 夹在父兄和陛下之间,也会很为难。”原本还打着相助陛下的心思,如今来看, 却是布鼓雷门, 以陛下之才, 根本也无需他们相帮。 柳居人亦是心折叹息。 闻人望却照旧心中憧憬, “陛下这样厉害, 已经不需要一个再厉害的皇夫了,我觉得我这样的不错,我肯定是不会向着我爹的,我一定遍寻名医,把陛下治好……顶多练一下武艺,危险的时候好能保护自己,不拖累陛下就成。” 柳居人柳云溪便是诸多心绪,见他这般如痴如醉,也不由哭笑不得,却也能想得通,闻父宠妾灭妻,导致闻人望这个嫡长子好几次险些丧命,闻人望对闻家一直很抵触,有这般想法不稀奇。 两人摇摇头,皆不再言语。 陆子明、宴归怀激动到麻木,如今哪怕陛下在他们面前化成一阵青烟紫气,他们也一点都不会意外。 公羊丘面容红润,抚须哈哈大笑,“恭喜陛下。” 崔漾折扇微展,“先生一不怕朕不答应,二不怕朕马前失蹄。” 公羊丘一直神情严肃地端坐着,到这时才端起案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笑声爽朗,“当年老夫云游至京城,与崔呈有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崔呈便忍不住与老夫夸耀家中小女,说可惜不是男儿身,老夫不信,崔呈非要领老夫去看,只见一六岁幼童,蹲在池子边,对着假山石上一小龟倒背管子,念得那小龟缩着脑袋转头爬回山洞里,再不敢出来,当时情形历历在目,想忘却也难。” 崔漾听其提及父亲,一时微怔,把玩手中折扇,中元节她放了九盏河灯,不知父兄们有无收到。 公羊丘又道,“至于文武试,陛下若借此扬名,便可叫天下女子知晓,女子可读之书,除却女戒、女则外,还有经史子集,文史兵法,医书农学,女子不读书,千年固守,老夫相信陛下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今次之后,名扬天下,天下学子提起您,不再纠缠于女子之身,而是饱学之士,朝中无人之危可解,何乐而不为。” 崔漾心中盛赞,听得外间动静,知此时邀先生入朝任官不是时机,便暂且不提,让愤怒出离的陆子明、宴归怀稍安勿躁。 “即是学术上无君臣尊卑,姑且便无需动怒,他们要如何核验,叫他们选出一人来照旧做喉舌便是,无妨。” 刘序方才去内堂,与众判官商议,欲把十五子问答整理成册,以便纳入太学藏书阁,供后辈学子们参详学习,出来听外间学子吵闹着说不可能,登时大怒,“无知竖子!” 这些人不敢直言陛下作假,便只说十五人有可能与文武试判官、文博士、武博士勾结,事先背诵课考答案,需要核查核验。 十个判官都怒涨了脸,文博士张芝山、武博士岑参年亦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别说这些题目无法泄露,便是当真泄露,要在六日里叫学子们把上万册书倒背如流,试问谁能做到? 他们坚持要办文武试,本就是为了抗诏,如何会泄题,但他们的目的是十月征召贤良课考,便也佯做气急的模样,哄闹声越响,心中也越暗自得意。 刘序见许多学子跟风喊不公,气急败坏,“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都说宠辱不惊,现在的学子都只有这么点气量么?” 如此咄咄逼人,输也输得难看,陆子明身为男子,都觉面上无光,火辣辣的。 杨明轩亦是怒火中烧。 宴归怀叫两人冷静,“要叫这群男子承认自己不如一名女子,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再者三人都知晓,大多学子不是上京城勋贵,也是州郡上的世袭大族,眼下大成这般情形,要治学与政治分开,是绝无可能的。 刘序朝陛下请令,崔漾微微颔首,“去罢,只应一题,叫他们午时前结束,该用膳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2节 自女帝登上帝位那日起,这是杨明轩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世道如此鲜明的不公,洛神公子沈恪、丞相王铮亦曾拔得头筹,皆是满堂喝彩传为美谈,现在陛下略胜一筹,却闹成这般模样。 女帝神情淡淡,不似动怒,公羊丘却沉了面色,叫了太学右丞上来,吩咐说,“你下去看看,不要阻止,但把闹事的、凑热闹的、未出言相权的名字都记下,事后再处置,我太学不收这等品德不端,心胸狭隘之人。” 太学右丞躬身应下,这便去了。 呼声中以清河孟康最为激烈,又有苏孝、殷和,费绩几人附和。 贺汀洲出列相劝,“圣人云治学之前先有修行,知礼二德,君子坦荡,小人长戚,败便败,诸位何必恼羞如此,失了君子仪态。” 许多学子应和,“就是,你这是连师长们的品德也怀疑上了,全部课考题目都是抽签,公开公正,你想作弊,做一个看看。” “你这是无理取闹,还是休要失了读书人的礼仪,闹得也太难看了。” 贺汀洲道,“子康兄,往后潜心修学便是。” 孟康并不理会,只高声道,“怎么可能满筹,当年洛神公子亦只得十九筹,丞相王铮有不世之材,亦才十九筹,这是我们的事,与你贺汀洲无关,闪开。” 贺汀洲自知我们与你们,是勋贵与寒门之分,却并不以为辱,反以对方为辱,他认为学子读书,不该是忠于谁,而该是为百姓奔走,正所谓,民贵君轻,既然民最重要,那么君王是贤德,还是昏聩,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 君王贤德,需要读书人入仕,若君王昏聩,便更需要读书人为百姓奔走。 君王博学至此,是百姓之福,是天下之福,孟康一流为家族利益,呼吁学子抗诏,已污化‘圣人绝学’四字,他绝不敢苟同。 贺汀洲扬声道,“我贺汀洲敬重陛下学识,明日便去贤良馆应诏,是为天子门生,维护师长君威,天理应当。” 他话语落,已有不少人应和,“我们也是!” 司礼见尚有学子明事理,暗自点头,上前宣读圣令,学子们便都安静下来,孟康、苏孝等人最终推举孟康为首。 司礼颔首道,“出题便是。” 几人商议一刻钟,最终由孟康的家臣快马去客舍取来一卷孤本,这是已失传的上古书籍,已遗失百余年,月前孟家自先人古墓中所得,绝对算是世间独一份。 两刻钟后,家臣小心翼翼捧着箱笼奔进来,打开箱笼时,不少学子看见竹简上残字,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文籍,孟康心中得意,料定这上古遗书除他孟家外,无人能知晓。 有学子念出只言片语。 崔漾听了,便知是已经遗失的四奇书之二,《三坟》《九丘》。 孟康刚拆下一片竹简呈给司礼,压着志得意满请喉舌猜这典籍的由来,并背出全文,忽而身体一震,面色煞白,猛地翻动竹简,不敢置信。 耳侧那道声音缓和清越,字字清晰,流畅无滞涩,非但与竹简相合,还将竹简上的缺字悉数补齐了。 苏孝等人亦是听见了,翻看竹简对比,震惊骇然,捧着竹简再说不出一个字,天啊,这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司礼请孟康当好喉舌,孟康面色灰败,跪于地上,古籍艰涩,他便是通闻一遍,对照古籍,也念得磕磕绊绊,苏孝等人从旁辅助,方才复述完。 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几人后背已被汗湿透,学子中爆发出了欢呼惊叹喝彩,几乎都面向楼苑,敬服溢于言表,激动地三呼吾皇圣明。 陆子明三人神清气爽,崔漾下了圣令,“教不严,师之惰,太学博士张芝山、武学博士岑参年,课教博士宗卢、沈歃,直讲聂回、丰浦,太学丞华英、主簿于项等人教学无绩,育人无德,革职查办,按罪论处。” 陆子明杨明轩稍一愣,旋即大喜,他们是被今日之喜砸昏了头,这时都冷静下来了,宴归怀扫了眼下首的学子,慢吞吞坐回了案前,趁机清理了这批旧朝老臣,往后的太学,便真正掌握到了陛下手里。 圣令一出,孟康几人跪坐在地上,已惊惧得失语失声,有些许议论的学子们惊白了脸,场坪上万人众,无人敢再置一词。 刘序心爽神怡地长舒了口气,以后公羊先生管起太学,也会顺畅许多。 公羊丘叹息,躬身行礼问,“剩下五课陛下还参加么?” 崔漾摇头,原定是六课,但既然第一课得了满筹,余下便不必折腾了,她欲回宫用膳,堂下却有一人高声问,“可否请陛下恩赐一曲。” 是师叶,音圣师况的传人,也是个音痴,从来不过问政治纠纷,出列请赐,倒也未必是挑衅,连刘序这等暴躁脾气都有些迟疑了。 这些老前辈参加文武试,向来是只观席,不出声的,现在约莫是猜到陛下要走了。 杨明轩回禀,“老先生最是敬重有才之人,陛下便赐他一曲罢。” 陆子明和宴归怀也十分期待地望过来,连公羊丘也虎目熠熠,崔漾略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拿了一卷羊皮,叫司礼送下去了。 宫商角徵羽,师叶一拿到,便如获至宝地念了出来,南颂听出这便是女帝前几日在宫中谱写的曲子,嘴角些微抽搐,鹤鸣也听出来,瞠目结舌,正想说话,竟又有一人出列,请求与陛下对弈一局。 “山长!” “是北麓书院山长谢勉!” 谢邈急急在老父身旁躬身劝,天威浩荡,谢家在会稽,与陛下相安无事,实不必在此时开罪陛下。 其余学子们倒不这么认为,谢山长身为三大学宫之长,素来德高望重,十分痴迷棋局,出言请赐,便是切磋,圣学大家出手对弈,一生也未能得见一次,光是想想他们便激动万分了! 谢勉是听闻陛下善谋略,筹算,知晓机会只这一次,待陛下踏出太学,往后再无对弈一场的时机,所以出言相询,生怕被拒,忙道,“启禀陛下,以后每年,北麓书院收一百名寒门子弟,学成期间费用全权由北麓书院负责,每年为陛下举六名孝廉,以谢皇恩。” 他一诺千金,掷地有声,学子们无不欢呼,兴高采烈。 公羊丘频频摇头,“这老狐狸。” 崔漾失笑,到这时,便扣上面具,掀了帘子下楼。 宴归怀、公羊丘等人随列在后。 学子,官员们皆整理衣袍,恭迎圣驾。 崔漾让平身,“请先生定下对弈规则罢。” 学子们并不敢直视天颜,屏息起身,位列场坪两侧。 谢勉见她通身皆是大家风范,气度不凡,心里激动不已,躬身道,“下臣擅棋,象戏、围棋皆可一试,陛下您?” 崔漾爽快应了,“皆可。” 南颂与学子们立在一处,只觉女帝狂是真狂,但因着神清骨秀,身姿卓绝,手执折扇而立,潇洒从容,是天潢贵胄般的龙章凤姿,这股从容不迫的狂,便只叫人心敬心折。 南颂很艰难地才能把视线挪开,环顾一周,满堂学子万众人,无人不敬服。 谢勉一愣,旋即心中激荡,拱手道,“不若先象戏,后围棋对弈,三局两胜为胜,各人各抽十六名陌生学子为棋子,以场坪为棋盘,微臣与陛下,便于阶上对弈如何。” 他这话一出,非但噤声的学子,连文武官员都发出了惊呼声,象戏本就与筹算挂钩,如今以场坪为棋,连楚河汉界都没有,更是要步步精算;以人为棋,便要顷刻间记住共三十二名学子的样貌特征,若是场上叫错,全盘皆输。 如此之难,不少学子光是想一想,脑袋就已经乱成一团了,这时先前得了陛下琴谱的师叶口里念念有词,十分茫然怔愣,连续重念几遍,忽而哈哈大笑,好一曲平平无奇的琴音! 他折身行礼谢恩,十分恭敬有礼,众人不解其意,以为是绝世佳音,无不惊叹叹息,立刻便又有一人出列,声音洪亮,“草民亦请陛下为鹿鸣书院赐下一局!” “鹿鸣书院山长鹿仪!” 鹿仪上前,躬身行礼,精神奕奕,“草民但请一局。” 又有数名头花花白的老人家精神矍铄,跃跃欲试,崔漾看了看天色,出声道,“最多三局,该用午膳了。” 她从容豁达,叫年过半百的师长们不由都微微一笑,年轻学子们见其惦记着用膳,非但不觉君威有损,反更觉爱戴,一时便只盼望陛下能赢,也只恨不得万国来朝,好叫外族蛮夷都看看,大成何等钟灵毓秀,陛下何等风姿,何等才华卓绝。 此时除太学外,三大学宫之二的北麓书院、鹿鸣书院都出战了,不少人便提及沈氏学宫,万众学子中许多是沈氏学宫的子弟,不欲沈氏学宫落于人后,便都纷纷出列行礼请示,“先生近日都在上京城,今日会友,现在就在沈府,请陛下容学生前去相请。” 学子欢呼鼓舞,热血沸腾,三学宫里最为德高望重的人物荟聚一堂,是何等盛世! 如此盛会,谢勉、鹿鸣亦是心潮澎湃,杨明轩知晓崔、沈两家恩怨,且沈恪确实才学斐然,不好对付,便欲阻拦,陆子明稍摇头,此时若拒,情况倒不妙了。 杨明轩略定定神,此间已全是当世大儒,说句圣人绝学汇聚于此并不为过,便是输了,也并非什么折损君威圣颜的事,反而增添礼贤下士的美名,念及此,心下略安,便不说话了。 崔漾允了。 那学子喜出望外,立刻便唤上同伴,往文和苑外奔去。 谒者将棋盘摆到立柱上,那长宽数丈的棋盘内覆有磁石,棋子由铸铁锻造,长尺拨弄,便能将棋子摆放到正确的位置,复刻棋局,供给学子们参考。 列位两侧的学子们精神奕奕,请过旨意后,已各自取来了棋盘,两两相坐,或是几人聚集一处,翘首以盼。 判官、司礼们热火朝天地布置着,鹿鸣、谢勉养精蓄锐,师叶取了王琴环佩,请旨为陛下奏一曲。 太古遗音清越浩渺,和缓时如千山远岭,星月银河,急促时如江海奔腾,瀑布清流,叫人听得神清气凝,心情开阔。 崔漾颇为吃惊,南颂更吃惊,心中叹服,嘴角却忍不住抽搐,调还是那个调子,但轻重缓急有不同,编排调整过后,竟是叫这音痴,硬生生将女帝陛下一曲平平无奇催人好眠的曲子改成了盛世清音,万里江山巍峨,云海奔腾浩渺,大气磅礴。 此曲一出,天下名扬,谁人不惊叹佩服。 南颂听着琴音,再看诸学子无不威服的模样,神情变幻,他刚入大成时,笃定大成必乱,立刻修书一封发回南国与父王兄长,让其立刻率兵北上,定能图谋霸业,没想到城门口被女帝拦下,女帝派人追查,把因通济渠改道堵在渡口不能南下的斥候追捕回来了,信自然没能送出。 此时再回想,后脖颈不免一阵发凉,大成如此君臣一心,南国若真发兵,也绝不是大成的对手。 他正思量,远处学子躬身让路,身侧有人轻声惊呼,“沈氏学宫沈先生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焉支宝宝投喂的地雷~ 感谢君耳、仙女万岁、顾惜月、夜色阑珊、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31章 、我要沈渊的人头 围在场坪外的学子们分开两侧, 躬身见礼。 南颂年十九,但十一二岁时便风闻过洛神公子清名,此时见到, 心下依旧不免沉凝,比起南国, 眼下的大成有太多出色人物了。 来人身形颀长,虽与诸学子着一样玉色袍,墨玉冠, 通身无坠饰,却衬得越加眉目墨画, 仿佛九天谪仙下凡尘,空山新雨, 遗世独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分明是山巅初雪般的乌发雪容,高在云端叫人不敢触碰的丰神出尘,却因眸中带着的温宁祥和, 见之生暖, 澹泊恒宁,叫人心中只有敬畏,没有惧怕。 学子们俱是让到一旁, 躬身问师生礼, 鹿鸣谢勉亦微微见礼, “恪安来了。” 其余直讲、博士均问礼, “沈先生。” 沈恪回礼, 至崔漾面前,行了君臣礼,“草民沈恪,见过陛下。” 声音如石上清泉,眸光沉静,看不出半点厌恶。 论这份明镜非台的心性,天下何人能及,崔漾神情淡淡,“不必多礼。” 谢勉请赐棋局时,未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他问心无愧,便也泰然处之,“启禀陛下,草民请午膳后再继续对弈如何?” 崔漾应允,折身回了楼苑。 众学子官员们恭送圣安,到陛下身影进了房门,才直起身,又与诸位先生见过礼,各自收拾好刀笔竹简,安静地退出去。 离开时只说课考和棋局的事,并没有旁的议论,崔、沈两家曾经的婚约天下无人不知,但今日女帝才学斐然,当世之上,常人无法比肩,诸人敬重二人才学,既然婚约已失效,便全当这一份婚约从未有过,君是君,臣是臣。 只三大学宫之长都是饱学之士,陛下才学斐然,今日这一场对弈,必然浓墨重彩,为今日文华盛世新增一笔,学子们心潮澎湃,连用饭也是匆忙应对,刻录许多棋盘棋子,刀笔竹简,要将棋局一步步一招招记录下来,以供日后研习。 蓝开知晓陛下三食规律,早早便带着御厨出宫来,在太学后厘清一条街,看着时间差不多,便把做好的御膳装到食盒里送到文和苑。 食盒下层放了滚烫的开水,碗碟在上层,摆出来后还是热气腾腾的。 他这几日宫里宫外奔波,知道岁末课考是要紧事,只恨不得分出七八/九十个身,五个能文,五个会武,去贤良馆应诏,以解陛下之困。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3节 今日却大为不同了,想要忍住不笑都难。 崔漾挑拣着用了饭,见小宦从眉花眼笑,随意问,“你捡到金子了么?” 蓝开忍着夸耀本就忍得辛苦,这下陛下一问,立马笑开了,“陛下,外面到处都在传陛下事迹,贩夫走卒都知晓了,贤良馆外聚集了好多学子,都是应诏贤良的,粗粗一看几千人,负责登记的官员吓一跳,好多学子转投太学,太学师长们的箱笼都要装不下文牒了!” 这本也是她来此的目的,总要有些收获,方不虚此行,朝中确实缺职太多,朝政繁忙,又有税改,桩桩件件都要用人,崔漾已经下了圣令,将今年十月选贤良提到了八月初六,也就是文武试完全结束后的第三天,薛回、于节负责此事,已在筹备。 蓝开一来便听闻了许多课考的事,虽不懂那些经史子集,却知道陛下赢了,只要是陛下赢,他都高兴,更不要说还赢得这样漂亮,现在哪个学子提及,不是满心敬服,他上上下下又是备茶又是准备凝神香,见房舍简陋,连靠枕也一并带来了,“闻家的小公子带了一个人来,说是雾隐山的神医,擅长治疗内伤,求见陛下一面,为陛下请脉。” 崔漾撑着额头的指尖微顿,“闻家?闻厚德的儿子?” 蓝开应了声是,他对那小公子倒颇有好感,一则生得清隽却不过分俊美,一看就十分单纯,将来不会祸患陛下,二则提起陛下时,满心满眼的倾慕藏也藏不住,这雾隐山名医他也打听清楚了,确实是杏林界泰斗。 闻厚德任尚书中丞,比两千秩的官员,深谙中庸之道,朝务上向来不功不过。 崔漾温声道,“便说朕久病,看的医师多了,已不愿再看,叫他回去。” 又多吩咐了一句,“你打听下他喜欢什么,置办一件背地里叫人送去,算是谢过他用心。” 蓝开应了一声,行礼问,“陛下何不直接赏赐给闻家,小公子在家日子艰难,要是接了圣旨,他的处境会好很多。” 崔漾翻阅着奏章,朱笔红批,“境况不好不会丢命,当真明送,眼下便是众矢之的,反而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你且去罢。” 蓝开恍然,便不再多言,嘱咐伺候两旁的宫女几句,这便去办事了。 末时末刘序恭请圣安,询问申时可能对弈,崔漾应允后,钟磬响过三下,谢勉鹿仪已经抽出了对弈顺序,谢勉第一,沈恪第二,鹿仪第三。 谢勉围棋,沈恪象戏,鹿仪围棋。 围棋只分黑子白子,以人为战没有意义,两人便在文和苑前的高台上对弈,崔漾不争输赢,下得随意,一刻钟后便看了这山长一眼,点子破了棋局,微笑道,“原来先生是冲着棋谱来的。” 摆的是《棋谈》中的一局残局,崔漾直言道,“这卷棋谱藏在丞相府,先生去寻丞相拓印便是。” 谢勉研究残局十数月,一直不得解,此时见其信手落下一子,便如拨云见日,眼前豁然开朗,虽是败了,却大喜过望,起身拜谢。 杨明轩神情依旧凝重,谢勉鹿仪都是年过五旬的长辈,陛下与此二人对弈,并不需要输赢,比起谢勉,他更在意沈恪。 虽说如今无人敢议论,也不会议论,但崔、沈两家毕竟有过婚约,又是同辈,陛下这一局,反而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了,不管前事陛下如何博学,诸人提及,便只会道,陛下很厉害,但毕竟略输洛神公子一筹。 女子始终是比不过男子。 妻子始终越不过夫君。 宴归怀、刘序、陆子明等人亦知轻重,面色皆有些沉凝,杨明轩低声道,“对弈是陛下的长项,希望能赢,如果赢了……” 如果赢了名满天下学贯古今的洛神公子,沈家家主沈恪,天下学子奔走相告,必定名扬四海,声震十三州,除了清流士林的拥戴,百姓们也会很快知晓,女帝陛下文韬武略,是位不输于男子的女巾帼。 天下人并不能亲眼见今日盛况,但洛神公子之名,五湖四海无人不知,只要赢了,沈恪确实才学不菲,但陛下智周万物,沈恪厉害么?不,女帝陛下更厉害。 只要赢了沈恪,陛下声名无人能力,无人可比拟,一劳永逸。 四人不由都紧绷了心神,专注接下来的赛事。 谒者与判官已经挑选出三十二名学子,成四列站好,一一将名字报给对弈者,都只说一遍。 因着有谒者传递复刻,观看的学子离得远,此时便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小声议论,“一气记下十六个名字,和十六个人长相样貌,并记牢他们的棋功,天啊,这怎么能办到,我头晕了。” 又有一人道,“唉,谢山长在棋道上有许多另辟蹊径的下法,这是最难的一种,谁能料到他出了这样一道难题,却抽中围棋,为难的是陛下和沈先生。” “开始了。” 官员教长们立在高台下,看了一会儿,便头晕目眩,脑袋里一团浆糊,败下阵来,去看谒者复刻的棋盘,只留有少数几名博闻强记的学子、课师、陆子明、宴归怀几人,凝神在战局上。 学子中间不断发出惊呼声,“都对上了!分毫不差!简直就像是在棋盘上下的一样!” 谢勉亦是双目圆睁,瞠目结舌,他出这么一道考题,实则第一步先考检验的便是博闻强记系风捕景,场坪上没有标线,只有立柱能当参考,每走一步,都要计算棋位,筹算不过关,一步也下不去,高台上两人却如履平地,不过一熄间,已数十回合,落子不带半点犹疑。 谢勉、鹿仪睁着眼睛使劲看场坪,被场上连衣着发冠都一模一样的学子晃得眼冒金星,分不清敌我队列,若非顾念山长的威信仪态,真要跑到场坪上仔细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他没看见的标志,否则这二人,如何做到步步精准的。 谢勉一直抚须,颌下一把胡须几乎被拉卷,不住道,“老夫摆这棋局时,可没让学子连衣服都穿一模一样,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杨明轩擅弈,偶尔也会与陛下对弈,看了半响,便知陛下与他对弈时,根本没出全力,倒不是有心相让,而是以往下棋,他每每也被杀得片甲不留,却棋风凌厉,杀伐变幻;今次这一局,陛下棋风又稳健许多,步步为营,落子时从容不迫,不急不缓,不见杀招,却隐隐有攻城略地涵盖天下之势。 谢勉脑袋发胀,已跟不上趟,又不想错过这般精彩的对弈,山长的面子,出题人的面子全都不要了,跑去学子中间,蹲下来看谒者照章复刻的弈局。 好在学子们全神贯注在研究棋局上,也顾不上笑话他。 “有五十个回合了!除沈先生失去两个兵卒外,暂时无损伤,陛下无折损!” “好厉害,沈先生本就精通对弈,象戏围棋皆是泰斗,前些年有文武试的头名去寻先生下战帖,没走过五十招,现在竟在陛下手里丢掉两子!陛下毫发无伤!” 象戏每人十六子,以楚河汉界为分,各有能过河的小卒五名,走直线的战车两辆,投石车两辆,战马两匹,不能过河的两名士、两头象护卫‘将帅’两侧,只要将对方的将帅将死,叫它无路可逃,便算赢了。 “一百回合了,仍就是各有进退,陛下连环马所向披靡,马踏斜日,将军了!” “沈先生回撤战车,垫马蹄,非但保住了将帅,还反围陛下战马,陛下回撤了!精彩!” 崔漾调出另外一张战车,双车并线,战局焦灼。 学子们屏住了呼吸,杨明轩亦精神紧绷。 “报。” 忽而有人疾步跨进了文和苑,杨明轩见是元呺,知晓元呺这几日负责在各军驿驻扎,接收军报,精神一凝,上前躬身行礼,低语了几句。 诸人不由一停,崔漾叫把军报送上来。 八百里加急,信封上朱漆、红漆、蜡印密封,是军报,崔漾拆开看完,信重新折好赛回羊皮囊里,“你去找洛英,叫他把东西送来。” 元呺应声而去。 场坪恢复了宁静,诸人不知何事,只闻女帝声音缓和,一如往常,分不出喜怒,只当是寻常国事,便都不放在心上。 唯有沈恪,一直沉静少言,静如潭水,此时冰眸沉静,开口问,“陛下可要歇息。” 崔漾示意无妨,“弈后有要事相商,请先生留顿片刻便可。” 沈恪应旨应允,棋局继续,沈恪反守为攻,崔漾落子迅捷,棋风却依旧不显山不漏水。 “两百招了,杀招越来越密集了,沈先生侧杀,抽投石车,拿下飞象,陛下回防,杀掉先生一匹战马!” 棋盘上原本温和的形势忽而波云诡谲,暗流涌动,陆子明不由看了一眼高台上出尘的洛神公子一眼,他擅堪舆,沈恪是唯一一个他看走眼的人,本以为是和风同尘的佛子,不想棋风稳中带着凌厉,和瑞里不乏杀招,该断时必断,绝不似只会读圣贤书的书生先生。 崔漾双车并用,“将军。” 学子们惊呼,谢勉激动得面色通红,“陛下将军,沈恪必定飞象回防,陛下抽掉战车,再将一军,此时沈恪还得再回防,不死,但是正与陛下战车对线的战车是保不住了!必死无疑——” 他话语未落,便听谒者唱喏新棋路,面色一变,旋即狂喜,“啊————沈恪直接踏马回防,这样一来,非但解了将帅围困,还保住了即将战死的战车!如果陛下吃掉对方战车,陛下的战车也会死于沈恪马蹄之下!妙!” 话语一落,又起变化,“啊啊啊啊——陛下又将一军,吃掉了沈恪投石车!原来是一出调虎离山计!妙!妙绝!” 谢勉、鹿仪对视一眼,心中震惊又激荡,棋盘之上,沈恪分明已露出败势,再有两路,便是死路。 那棋路又出人意料,竟是险中求生,又过了三路。 崔漾到不想他还能走出条生路,她幼时旁观当时的太傅与沈恪下棋,那时沈恪棋艺已十分厉害,赛前她对沈恪的实力有估量,预计是想一个时辰结束,眼下看,似乎低估了许多,一盘棋下了三个时辰,将近三百招,沈恪竟还有余力。 想来是这么些年,学无止境,心性谋略虽时间沉淀,越发的深不可测。 却也无妨。 学子们个个激动无比,为棋局上风起云涌,千变万化。 “马后当车!双重战车!局中局!双照将!困杀,闷杀!陛下孤兵擒王!” 崔漾落下一子,“将军。” 谒者唱出最后一路棋,学子中间迸发出了欢呼声,“陛下赢了!是陛下赢了!陛下竟然赢了沈先生!” 谢勉鹿仪研究这棋路,皆是心荡神摇热血沸腾,后悔没抽到与陛下对弈象戏,如此精彩绝伦,便是输了,也输得心服口服心潮澎湃。 棋盘上只余残兵败将,亦如今日之局势。 沈恪放下手中棋子,半合眼帘,神情恒定,起身见礼,缓缓道,“草民输了。” “先生承让。” 陆子明、宴归怀、杨明轩几人自持朝中大员的身份,这才没有像学子一般,蹦跳欢呼,今日陛下简直战神临世,所向披靡,一路只有胜,没有败,且是完败,三局两胜,前两局完胜,后一局也不需要比了。 崔漾把军报交给杨明轩,“晋阳传来捷报,初战告捷,秦将军麾下伯宏、段炎僧斩杀吴王帐下三名大将,斩杀敌军五万余,俘虏军将一万余,汾州、隆州已回归大成疆域版图,秦将军挥师太原府,吴顺困城。” 此言一出,杨明轩、宴归怀、谢勉、鹿仪,众官员皆是一呆,旋即狂喜,杨明轩便是素来沉稳的性子,此时也头晕目眩,欣喜若狂,这一场捷报,来得太是时候了! 鹿仪连不能与陛下对弈的失落都忘记了,手舞足蹈欢呼大喊,“捷报!捷报!汾州!隆州以回归旧土!秦将军大捷!汾州隆州已回归旧土!” 他声音激动,因着本是汾州人,那吴顺残暴,喜好屠城,他举家逃离多年,此时初闻喜事,癫狂奔走,“汾州回来了!” “麒麟军打了胜仗!汾州隆州回来了!” “天啊!捷报!” “失地收复了!” 众学子们欢呼庆贺,激昂澎湃,狂喜欢呼声振云霄。 耳侧尽是我主圣明的欢呼声,沈恪血脉中热意翻涌,却只觉天道无公,偏是无德之人,成了这江山之主,万人敬仰,天下莫敢不服。 血脉里热意褪去,沈恪神情归于澹泊,有如飞瀑下清溪,心静止水,“陛下叫草民留下,有何事吩咐。” 崔漾吩咐郭鹏准备车驾回宫,自洛英手里接过了东西,“你随我来。” 诸臣僚欣喜若狂,压住澎湃的心情,恭送圣恩,蓝开见陛下来了,躬身行礼,带着宫女们先退下了。 房舍里只剩了两人。 崔漾将卷宗递给他,“我要沈渊的人头,你的性命,以及沈家,包括沈氏学宫,遍布十三州的沈氏族亲听调听宣,以及沈熔。” 作者有话说: 感谢34575319宝宝、仙女不发胖、咕咕呼、28119499投喂的地雷~ 感谢江斜月里、夜色阑珊、君耳、仙女万岁、shelley、我爱良宝宝们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32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 崔漾只给了案宗信息, 沈恪翻看,眸中皆是因不能置信流转的寒冰。 六桩案件,跨度十八年, 受害人是谁,事发地, 以及个中牵连的人,一目了然。 崔漾缓声道,“我不直接将卷宗移交给廷尉的原因, 想必你也能知晓,你最多有三日的时间, 最迟中秋节前,你带着沈渊的人头入宫觐见, 算是沈家投诚的一份献礼。” 沈恪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住,玉色容颜上血色尽失,那素来淡泊恒宁的眸光里因不可置信烧出浓烈的光火。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4节 行礼告退时,握着卷宗的手背上青紫色的血脉清晰可见,想来便是一时不辨真假,也因卷宗上的案子气血翻涌。 崔漾未再多言, 吩咐蓝开收拾案桌上的奏疏, 这便回宫了。 太学祭酒,左右丞、三百经学博士,谢勉、鹿仪等, 以及学子候在外面, 恭送圣恩。 南颂亦被带回宫里, 崔漾宣于节议政, 先拟定了前方将士们的奖励和抚恤, 于节走后,杨明轩、薛回送来了今岁入征学子的初拟名单。 除了替她发声的三十喉舌外,另外添补了贺汀洲、温桥等百余寒门子弟,到贤良馆应征的世家子弟五十人,谢邈、陈伯寅等人在列,后续朝官陆续举孝廉茂才,还会更多。 什么人任什么职位,杨明轩宴归怀几人已拟定了章程,大多崔漾都有些印象,对照着各人的才干,家世,所学所长略微调整官职,明日便可发还调用。 蓝开立在殿门屏风一侧,斜眼瞅着那南国小王子。 此南国小王子回宫后,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一身宝蓝色锦衣纹绣银白仙鹤,配着一张昳丽烈焰的面容,华贵耀眼,先是在御案前踱步,走来走去,不见陛下理会,脸色不自在地坐去御前,肩背笔挺地端坐着。 案桌上三盏油灯高低错落,灯火映照着那张牡丹烈放的面容,叫他看起来美不胜收,坐了一会儿,面色渐渐不大好看,起身挪去陛下身侧,看半响不见动静,矮下半截身体,脑袋靠去陛下肩上,面上染上一层薄红,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殿中只闻书简轻动,朱笔红批的声音,小王子大约是等恼了,狐狸眼中眸色几变,最后竟是学那大猫,脑袋搁去案桌上,偏着脸看陛下,桀骜漂亮的狐狸眼中波光粼粼。 偏陛下未曾留意,他再怎么黏糊,从左边挪到右边,那案桌上批阅过的奏疏也只会越堆越多。 但还是仗着那张脸颇得殊荣了,若是样貌一般的,也不能这般在陛下面前晃来晃去,或者说也不敢在陛下身侧靠来靠去。 蓝开心中叹气,在陛下这儿,生就一幅好样貌,那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旁人羡慕不来。 鹤鸣略跟在蓝开身后侧立,已经别过脸去不再看了,嫌丢人。 南颂进来时本带了三分不自在三分紧张还有三分压不住的喜欢,现在一个时辰过去,心中只剩恼火了。 明明在南国,但凡出行,总有女君含羞带怯地看他!虽说他完全不会要,但与他传书送信的也不少,自下午回宫到现在,他也学了不少与女子相处的技巧,却完全没用! 任凭如何打扮!也不能叫她自奏章上抬头看一眼!南颂摸了摸自己的脸,颇为怀疑。 到其收了朱笔,南颂便开口道,“我南国愿意与大成联姻,我愿意嫁入大成后宫。” 崔漾听罢,倒有些失笑,叫谒者传令尚书台,点三千麒麟军护送,明日便将边关将士们的嘉奖,以及秋冬、中秋节的补给送去,到谒者退下,这才朝他道,“朕并不需要联姻,国书已发往南国,不久你便可以回去了。” 南颂眸中燃起怒火,又格外冷静,坐回去半响,等她批完一沓信报,开口问,“陛下从前喜欢洛神公子,现在呢,是萧寒罢,听说他十二年前在齐鲁立了衣冠冢,以陛下未亡人自居,为陛下潜心修学,给陛下写诗,还常常找沈家的麻烦,至今未娶,也不近女色,如斯深情,陛下定然十分感动。” 崔漾失笑,旁人提及萧寒,多是说他如何情深,倒忘了他是一方霸主,手下锐将强兵,手段铁血,有谋略,且政务嗅觉十分敏锐。 十二岁时她还在父兄的庇佑下懵懵懂懂,十二岁的萧寒大字不识一个,却已经借当时朝廷召民平叛的征召令,拉结队伍,扯着平叛的大旗发展壮大,十四岁上京城臣官口中开始出现萧寒的名字,十六岁时萧寒占据齐鲁滨海之地,圈地为王。 到他来到上京,出现在众人眼前,已是各世家鄙薄却不能忽视的存在。 萧寒带着聘礼,上崔府的门为他自己提亲,父兄十分恼怒,严词相拒,说其不知所谓,萧寒未动怒,带着被父亲扔出家门的聘礼扬长而去。 只不过她逃出华庭殿以后,没多久便在东郊林被萧寒截住关了起来。 萧寒说,回临淄以后,便和她成亲,以后如果她再看其他男子一眼,便叫她永远住在院子里,再不得自由。 若非逃脱牢士兵看管浪费了时间,腿受了伤,她未必会被追兵逼至曲江边,退无可退。 念及那时萧寒的目光,倒未觉察出什么喜欢情深。 崔漾神情淡淡,漫不经心看着齐鲁之地的舆图,略有思忖。 南颂道,“我也可以变成萧寒那样,阳刚伟岸,刚毅俊美。” 崔漾失笑,“各人是各人,不必非要改变自己,你现在这样便很好。” 南颂唇角不由自主勾起,见其起身,虽是面上火辣燥热,却还是道,“你不是榻上夜夜都有人么?今夜我陪你。” 说完抬着下颌,十分不自在地补充道,“本王子十分干净——” 怕她不应,又补了一句,“不需要你出聘礼,我倒贴,倒贴你金银珠宝万贯!” 崔漾见他咬牙切齿,昳丽的面容带着通红,像是华贵怒放的洛阳红,倒被逗笑了,探手握了握他的手,便道,“无需这样,你既是自愿,便去沐浴更衣罢。” 南颂心神荡漾,本是想说他已经沐浴过,但口干舌燥之下,又担心这两个时辰身上出了汗,亦或是先前沐浴不仔细,便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浴池了。 蓝开被他这一通自荐枕席弄得面皮抽搐,领着他去浴池。 这一个比上一个更夸张,到浴池边踩空,一脚摔进池子里,好一阵兵荒马乱。 南颂强自镇定,念及一事,又急问蓝开,“你有避火图么?” 蓝开一听,顿时扭曲了脸色,第二个了,前头废帝也是在这浴池边,问他可有避火图,难道他长得很像拥有避火图的样子! 连这个也不懂,要你们何用? 看样子过后只能多多准备,蓝开勉强挂着龇牙咧嘴的假笑,“陛下这几日颇为劳累,王子快些沐浴完,这些事男人向来无师自通,王子不必慌张。” 南颂道,“本王擅此道,不过是精益求精罢了,你去取换洗的衣物来。” 南颂只着了中衣,回寝殿时,女帝正屈膝半靠在榻上,阖目养神,她生得极美,只着了丝白里衣,青丝如瀑,半截皓腕撑着额头,肌肤如细瓷,洁白如玉,整个人似一颗静置的明珠,昏黄的灯火下散着淡淡的莹光,云鬓华颜,美得叫人如坠梦境,如梦如幻。 崔漾见他只站在榻前,猜这些男子对上榻这件事,都有临阵生怯的毛病,便也不勉强他,“你不愿的话,叫蓝开领你去偏殿,早些安歇罢。” 南颂心神一紧,一跃跳上榻,屏息躺着,牙关紧咬。 接下来要如何做,该是要解衣亲/吻了罢。 那容颜昳丽,眼下又带着绯/红,便越发炽/热热烈,十分漂亮,崔漾看了一会儿,拉过被子与他盖好,低声问,“朕能靠进你怀里么?” 南颂神魂颠倒,几乎醉死过去,心中爱意涌动,叫他立时便伸臂把人揽住,那柔软的身躯带着些许馥香,入怀便叫他心神荡漾,明知不该沉醉,此刻却是知晓,她便是叫他立刻去死,他也不会有所迟疑。 那红唇潋滟,近在咫尺,南颂垂头,却见其已闭上眼睛,呼吸匀称,显然已经是昏昏欲睡了。 南颂神志一清,迟疑问,“陛下?” 崔漾眼皮很沉,明日朝堂又有一番动荡,事物繁杂,今夜需得养好精神,便也未应答,很快陷入了沉睡。 南颂身体僵硬,不敢置信。 就这?这就睡了?男女相拥,就这样睡去了? 南颂胸膛起伏,眸中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大受打击,又要克制身体里烈火焚烧,以免被她察觉更难堪,整个晚上是身体在火焰堆里烧,心在三九寒冬纳凉,炼狱一般半是冰半是火地睁眼到天亮,寅时见她起身时,给他拉过被子盖好,十分温柔,一颗凉透的心才稍稍回暖。 也许是这几日朝务繁忙,没有心力,今晚可再接再厉。 听着那人离开寝殿去武场,南颂正欲起来,还没掀开被子便觉耳侧一阵凌厉的风声,滚身避开一掌,坐起来时厉呵,“这是龙榻,谁人这般大胆!” 原来是一带面巾的少年,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但这双眼睛俊采星驰,已极为不凡。 后头更有一名男子,一身素锦青衣,面容虽缺了些血色,却身形挺拔,清贵俊美,威严内敛,一双墨眸如龙渊深潭,带着凉薄的寒意。 应当是废帝无疑了。 沈熔见男子衣衫不整眼下青黑,再笨也知道这是陪寝陪的,妒火中烧,又知这必定是阿九喜欢的人,不敢真杀,也不敢真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这个人十分讨厌,怒骂道,“你这个狐狸精,有种下来与我对战!” 南颂怒极反笑,“我有没有种无需你知晓,陛下知晓便可!” 他话语落,便见废帝面容煞白,似压不住气血翻涌,唇角先是溢出丝丝鲜血,旋即喉咙微动,一口血便落在素色屏风上,仿佛红梅落雪,那清贵俊美的面容亦透出了灰败,倒像是命不久矣一般。 南颂极为聪慧,对女帝和废帝的身世生了疑心,但一则眼下便是有疑又如何,这消息没什么用处,二则刚才他本就是外强中干,只做了一夜抱枕,顶多是被她睡前,醒来时看了一会儿,她连他手指头都未碰一碰,只觉难受之极,想着这两人定是她的榻上人,心脏闷痛,便也没了心力,怏怏坐在榻上,只不过一夜,便叫他酸甜苦涩痛都尝遍,患得患失。 蓝开自外间进来,见三人立在殿中,气氛低迷,一时莫名,又见容护卫妒忌得眼里沾了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便明白过来了,心下叹气,也不管他们,兀自收拾好,做自己的事去了。 崔漾自武场回来,见于节候在殿外,便叫蓝开多准备一份膳食。 于节顾不上吃早膳,急急把手里搜集来的文书呈上去,“陛下,出事了!” 昨日陛下名扬天下,他心里高兴,约了几位同僚在外喝酒庆祝,大唱那曲《与君歌》,酒才喝了一半,就听酒肆里许多人在议论什么魏王国书,他酒立刻醒了一半,拿到了很多散在街头的羊皮卷,是盘踞徐州、菏泽一带的魏王魏渊发来的国书。 虽说是国书,却写得极其草率,用词用意通俗易懂,就算是没读过书的农人百姓,听识得几个字的先生念几句,也能明白信里的意思。 佳人孤枕,悬立独桥,怜其孤苦,欲入京驰援,鸿雁在云鱼在水,此情已寄,本王不日帅兵而归,着令百官开城相迎,兵民避让。 这便是说,大成女帝是个美人,我魏渊看上了大成女帝,叫大成文武百官,军民百姓,开城门迎接他魏渊进来做皇帝。 一夜之间,这不像样的国书传遍街头巷尾,禁军、五城兵马司抓人查出处,没查出什么源头,于节一夜未眠,天不亮就等在宫外,宫门一开便找过来了。 于节气怒,疾步跟在陛下身侧,急得口中火烧火燎,“今日朝上,朝臣必为此事争吵,陛下还是尽早议定出对策罢。” 他进殿了以后还在咒骂魏渊不是人,宫门一开,已不必他再说,许多宫女宦从都听说了,蓝开与沈熔都是气怒,几乎要大声咒骂,南颂略惊疑。 司马庚眸光落在那张始终平静自如的面容上,心中亦无波,徐州离上京城路途不算长,却也不短,女帝临朝的消息要这么快传到徐州,是不可能的。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时,风便从东边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4 08:25:06~2022-03-05 09:4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女下凡还不跪、漓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呀 18瓶;鹤声、十万字 10瓶;江沐曦~(≧▽≦)/~ 8瓶;鱼粥粥 6瓶;晴儿雨儿毛儿、锦书 5瓶;夜色阑珊 4瓶;仙女万岁 3瓶;竹益辽 2瓶;nnnnnxy、如云飘渺、君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把他头盖骨封好 金銮殿上, 崔漾坐下后先将一卷文书递给蓝开,叫他呈给现在的世家之首宴和光。 “都传着看看。” 宴和光打开一看,失声道, “陛下要开办女学?还要与太学规制相同?” 他话语一出,别说是静水投石, 简直是泰山崩塌,哗然声震,沸反盈天。 于节、杨明轩都不知陛下会有这样的打算, 此前也完全没有商议,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虽不愿与陛下对抗,但开办女学, 属实是冒进了。 薛回、陆子明吃惊,一时未言语。 宴归怀慢吞吞扫了眼金銮殿里面色涨红群情激奋的同僚们,到那本奏疏传到手中,翻看完,心中略有猜测,不由抬眸看了眼殿上,遥遥对上面具后那双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凤目, 俊面微微一红, 默不作声地将文书传给下一个。 崔漾心里盛赞,论心思玲珑,宴归怀属实是心有九窍, 比陆子明、杨明轩还要敏锐三分。 要让寒门子弟入朝为官, 并没有那么简单容易, 尤其还是一次百余人, 她预料朝堂上这群老狐狸今日定会百般搪塞, 因此先发制人,给他们两个选择。 一,要么开办女学,二,要么同意寒门子弟入仕。 郑元建、刘舒、闻厚德、柳阔、宴和光、刁同甫等人本是打定主意,朝议一开始便出列反对寒门子弟入仕。 便是按照文武试课考选人,最多只有贺汀洲、温桥二人符合选仕的要求,现在朝中各署各部都有寒门子弟任职,这个缺口是不能开的,坚决要反对。 不想不等他们开口,女帝直接扔下一个爆竹,说要开办女学。 为什么开办女学,必然是为选女子入朝为官做准备,以女子为帝已经属实荒谬了,因着对方学识、才能、手腕都不俗,勉强也能接受,但要开办女学,且制式与太学比肩,这成何体统。 刘儒、刁同甫等人目光阴鸷,女子做官,何德何能?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5节 战乱一起上战场杀敌的是男子,为生民奔走的是男子,做工的匠人是男子,贩夫走卒也是男子,乡间做农活出力的是男子,士农工商,哪一门都是男子在出力,都是男子在赚钱养家,怎么到做官,女子便要争先了,凭借的是什么? 千万学子寒窗苦读,都未必能进太学读书,天下多少女子识文断字?大字不识一个的无知妇人,要进太学学习治国之策,只怕连一二三四都分不清楚,还要为选官铺路,简直就是笑话。 出现一个异类,姑且也罢,选女子入朝为官,是要他们以后与女子同为一朝么? 诸臣心中的质问立刻便要脱口而出,但都硬生生忍住了。 眼下女帝又是文武试头筹,又是捷报频频,风头大盛,非但百姓们惊叹盛赞,连朝中不少官员都在犹疑,商议是否请陛下广发征告,招天下杏林汇集上京城,为陛下诊治顽疾。 毕竟长命百岁,才能长治久安,将来说不定能收回更多的失地,开太平盛世也未必。 麒麟女子身份才曝光时,朝野朝外不少人调侃议论她幼时行事狂悖,是个挥金如土的女色魔,昨夜收到一封来自徐州魏王魏渊的国书,魏王出言不逊,女帝受辱,但情况却截然相反,别说是读书人和百姓,便是朝中大臣,大部分也都气愤不已,痛骂魏渊猪狗不如。 又因着秦牧在晋阳大获全胜,不少人便主张出兵征战,把徐州、菏泽诸地也收回国土。 如此情形,已足见其得民心,衷心。 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让她开办女学。 一则眼下出了一个女帝,已经引起了一些变乱,中大夫高飞赋的嫡妻杜氏最近闹和离闹得沸沸扬扬,因着有女帝的威势在,府吏不敢管,高家不敢强留,杜家不敢不收留杜氏回府。 许家的夫人、邓家的夫人也要和离,连男子纳妾,有龙阳之癖,不能育子都成了和离的理由,简直荒谬。 官家尚且如此,更勿论商贩走卒,天下都乱了套了,再开办女学,叫她们读了书,识了字,做了官,岂不是要把天都翻过去。 二则选女子入仕做官,多出一条臂膀,手中的职权被分割,女帝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 一步退,步步退,这先例是万万不能开的。 群臣相互对望,打定主意坚决不同意。 可女帝风头正盛,读书人敬重拜服,他们若这不同意,那也不同意,一来开罪清流,二来惹恼了女帝,新贵入朝,失去君王倚重是迟早的事。 不过片刻光景,已诸多考量。 刁同甫、刘舒、柳阔几人出列,劝谏道,“启禀陛下,正是岁末之际,朝中事务繁忙,数百众课考贤良入朝,还有许多需要磨炼的地方,又有边关战事未平,此时开办女学,恐过于忙乱了。” “陛下身体不虞,还是不要多操劳的好。” “眼下还有政绩升迁的事尚未评议,岁末又要查税改税,秋猎在即,十月正旦还有祭祀大典,臣请陛下三思……” “臣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群臣附议,崔漾本也没想过一口气吃成胖子,但看满朝文武悉数叩跪劝诫,乌泱泱只余候列两侧的虎贲卫还站着,亦眉头轻蹙,沉静片刻,到金銮殿中针落可闻,方叫他们起来。 “既如此,女子太学一事暂且放一放,只宫中寂寞,你们各府中有年十五至十八的女子,每人选出一名,明日起送来宫中伴驾罢。” 群臣面面相觑,顷刻便明白了其中真意,说是伴驾,但很可能也会在宫中请老师教授文武学识,但总比兴办女学强,诸臣便不再反驳,领旨起来了。 崔漾将昨夜拟定的名单拿出来,“一年以内,谁手底下的人出了状况,做错了事,朕只问责主事,你们都是朝廷的肱骨大臣,新人上任,多教导罢,教得好,岁末升迁纳入官绩评估,朕有赏,教得不好,出了重大错误,处罚也是连带的。” 群臣应声称是。 刘、闻、陈的嫡子都进了三台,被选为议郎,虽说官秩低,却能接触国家大事,是位卑权重的要职,只要差事办得好,升迁机会多得是,刘家、陈家、闻家,各自与族亲朋党对视,都颇为满意。 其他次一些的,又是另外一番境况,只不过好缺肥缺只有这么一些,先前空着的时候让举荐贤良方正不举荐,现在陛下安排了人,也拉不下这个脸要官,再不满意,这苦果也只能自己认下。 谁叫女帝学识不凡,文武试上一举扬名,第一课考就是满堂彩,夺得满筹,琴有一曲盛世清音《与君歌》,下棋连胜两局,其中一个还是士林泰斗沈恪。 昨日的盛事已传遍整个上京城,无数名人狂士甘拜下风,学子们赞不绝口,应征贤良馆的学子越来越多,拒绝了现有的官职,过后的只怕更糟糕,容不得他们挑肥拣瘦。 只原本约定好一起抗诏,一起死谏,现在刘、闻、谢三家却得了好处光鲜亮丽,叫他们吃闷亏,情绪多少便也带来了脸上。 宴和光扫过一眼,心里发寒,女帝这随手一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将人分成了两半,这死谏还没死谏出什么结果,自个儿内里便起了疙瘩,各自盘算,散成了一盘沙。 宴和光又想耷拉肩膀,女帝上朝并不算勤勉,两日一小朝在宣室,四日一大朝在金銮殿,但每上一次,必有变动,叫他上一次朝,力卸一次,偏又半点错处寻不出,只有背上挨打,心里郁闷的份,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宴和光不由朝右侧的儿子看去,见儿子微微摇头,也只得暂时将满腹心绪压回去,再看看满朝心思各异各有谋算的同僚,彻底放弃挣扎。 成罢,大家都瘫着罢,左右只要女帝不倒,他晏家再保两代荣光不成问题,其余世家是青是黄,他宴和光是管不了了。 御史台风闻奏事,出列行礼,提了魏王国书。 崔漾不是很在意,温声道,“些许闲言碎语,不必管,不要叨扰百姓生活,各司署各安其职便可。” 群臣虽觉兹事体大,关乎国颜国威,却未再出言反驳,应声称是。 眼看就要下朝,薛回又一次被踢出来,他心中颇为恼怒,却也不得不行礼问,“再过几日便是陛下寿诞……” 薛回有些说不下去,朝堂内亦是一静。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陛下的寿辰,原本是非常吉祥的诞辰,却在十四岁生辰时发生了华庭之变,当时崔家父子刚打了胜仗,便被太尉王行的人害死在边关,捷报一传回京城,坐镇京中的太尉王行立刻动手,屠戮崔门。 当年一场惊天巨变,陛下也在这一日坠落曲江,诸臣历历在目。 陛下与安定侯崔呈、崔家兄长的感情深厚,这寿诞和中秋节,他们便不敢庆祝,也不敢提,一拖拖到今日。 崔漾神情平静,这一日她必不会在宫里,但身为帝王,行踪不便叫人知晓,便只道,“依照往年中秋节惯例,宫中设下宴席,列位爱卿携家中亲眷参席便可。” 群臣应声领旨,蓝开扬声喊退朝,诸臣恭送圣安。 崔漾叫午膳摆去御书房,把今日送来的奏疏批复完,阖目思忖片刻,招了洛英进来,“你带人去一趟江陵、濮阳、关中等地,将失孤的女孩都带回来,有陷在人牙、秦楼楚馆里的,你酌情看着办,钱给你准备足够,越多越好。” 洛英吃惊,“这些地方近来都有天灾,只怕人数不少。” 崔漾按了按眉心,知晓他是难得对女子抱有同情的男子,便与他解释一二,“我会在城郊新建一个营地,我手中有适合女子修练的武功,会将她们训练成一支女兵。” 想要改变一些境况,最好且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是军功,军功是用汗水和鲜血浇筑的,眼下便只有军功一条路能让人信服。 想靠发征召令招募女兵是天方夜谭,在军中,或者战场上,她们也没有办法能保护好自己不受欺辱。 从头培养虽然费时费力,但这件事早做早好,武功秘籍算是一种捷径,能教她们快速成长,介时她一一摸骨看过,给她们更改适合的秘籍,总该见些成效。 崔漾叮嘱道,“你带去的人要小心甄别,若是胆敢欺辱这些女孩,朕坚决不饶。” 洛英应声称是,崔漾踱步片刻,又道,“如果碰上男孩,也一并带回来便是。” “是,陛下。” 洛英领了印信,这便取了。 御书房便又恢复了宁静,崔漾看了会儿舆图,以及徐州诸地的地州志,临近傍晚时,去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解乏,沐浴完回中正楼休息,见司马庚立于殿外,眸光在他面容上扫过。 那般骨痛,竟也一声不吭,旁的不说,论韧性,少有人能企及。 崔漾将面具交给蓝开,温声问,“有事么?” 司马庚静声道,“虽是秋日,霜秋落叶,梅园也有另一番景致,可否请你一起,梅园一观,有事想和你说。” 崔漾看了看天色,知晓南颂在殿中,大成的事她并不欲南颂知晓太多,便也应允了。 中正楼离御花园近,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四方亭。 她刚泡完温泉,浑身便有些懒洋洋的,见亭子里有个木雕躺椅,半躺上去,双腿搭在椅垫上,看着眼前的景色出神。 御花园里的梅树不加雕饰,生长得自由散漫,秋叶随风落下,橙黄色铺在山石上,映着傍晚斜照的夕阳,渡上一层烟霞的彩色,崔漾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问司马庚,“你要说什么,想说宝藏的事了么?” 司马庚淡声道,“你不是已经找到那批工匠,派人跟住了么。”被囚的这两月,不见她审问,他便已经猜到,她只怕已派人跟着影卫,追踪到了工匠的位置。 崔漾笑了笑,不再言语,天边云彩被落山的夕阳照出霞光,云卷云舒,变幻无穷。 她看景时是极静的,兀自沉静到一个旁人不能介入的世界,不知道在想什么,美景虽好看,却少有人冬日因为看梅花冻病,遇到云山雾海,便能呆呆看上一整日。 南颂来试探他是否与她同房过,他未言语,却猜到南颂恐怕与他一样,并未同房,但昨日不发生,日后未必不发生。 司马庚静声道,“其实你身体康健,不需要子嗣,若只为欢愉,先找宫中的宦官,叫他们帮你看上的人处理过,让他们无法生育,这样你不会怀孕。” 见半靠着的人黛眉轻蹙,司马庚平了平胸口翻覆的情绪,继续道,“女子生产极为危险,多是九死一生,不管你是想快活恣意地站在顶端渡过这一生,还是心中有抱负,要做盛世明君,都不必冒自己生子生女的风险。” 崔漾听了,便猜不透他的意图,一时未应答,其实册封礼那日,到处都是王行麾下的刀兵将士,满目血红,她被他拉到山洞里藏起来时,麻木的心里是有一份热意的,因为父兄不在,沈恪不在,一个傻子突然救了她,竭尽那一点微薄的能力,拼着装疯卖傻叫那些士兵殴打一顿,护着她出了华庭殿,那时她想过,只要有机会活下去,便一定想办法感谢他,倾尽所能地感谢他。 可惜人心难测,如今回看往事,只叫人怅然。 她看着远处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司马庚声音高了一些,压不住喉咙间咳喘,“避子汤久用伤身,落胎伤元气根本,女子一旦怀有身孕,行动受限,极容易遭遇刺客,你不要不放在心上。” 崔漾未接话,既不应答,也不问他为何说这些,捷报传回宫中,失地收复,他既高兴又灰败,恐怕已心甘情愿赴死,只等四海承平时,了却残愿。 崔漾搁在躺椅上的头微微偏了偏,眸光落在这张面容上,片刻后叫候在远处的守卫去太医院取了些东西来,等的时候阖目躺在躺椅上,吹晚风。 侍卫领着一名太医院的小童过来问礼,将药臼药杵,药材悉数放好退下后,崔漾坐起来,随手挑拣着药材,装到药臼里,时不时新添加一点药。 她神情温和,动作缓慢随意,行云流水如烹茶煮酒,司马庚半靠在另一端,安然地看着,到她把药丸递过来,猜是什么绝命丹。 文攻武略,如今她已经坐稳了龙椅,不再需要他了。 司马庚心中宁静,接过药丸,“你要小心萧寒。” 言罢,吞了药,深看她一眼,便转眸去看萧索的梅园,若是她能将他葬在这梅园,倒叫他心生无限欢喜。 崔漾猜他是有所误会,也不言语,到小半个时辰过去,天光暗淡,他苍白灰败的面容上多了两分血色,才起身,打算回宫睡觉了。 体内冰凉的血液似乎回出了暖意,挫骨之痛消减了很多,到她起身离去时还未死,司马庚一时如坠梦中,错愣地睁眼,起身时呼吸凝滞,“你不杀我,为什么?” 崔漾淡声道,“全当谢过你当年将我拉进山洞,替我遮掩,叫我避过一劫。” 廊下有拂柳藤花,崔漾折扇轻抬,笑了笑,停步道,“其实我崔漾不是不知恩的人,无论你是真心相救,还是算计,当时你已救我一命,我已经想过,那时候是你救了我,不是沈恪,纵然将来会与沈恪为敌,也会倾力帮你,叫你不再做傀儡皇帝。” 只不过当初她是落势孤女,又身无长物,没有多大的助力,在她与沈恪之间,司马庚选择了沈恪,当时为她拖延半日光景,叫沈恪傍晚才追来,大约是他最后的仁慈,可惜她碰上了萧寒。 话说尽,这一桩搁在心里的旧事算是有了了结,有如烟尘散去,崔漾看向远处青山浩渺,在梅园中缓慢踱步,心中宁静平和。 她目力极好,回首时见亭里那人立在原地,那一双墨黑深眸中似乎有水色凝结,放在他身上,格外稀奇,不由笑了笑。 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如果她做了昏君,亦或是无法稳住乱局,第一个要对付她的人,也会是司马庚。 崔漾回中正楼,默写一本书册,叫谒者送去崔氏书府后,练了一会儿武功,蓝开急冲冲来报,“沈家家主求见。” 他一副受了惊,魂飞魄散的样子,连门口的禁军也有些许骚动。 崔漾眉心微凝,依照沈恪的脾性,必不会姑息养奸才是,但事有万一,不得不防,所以当时她只给了卷宗。 “诏他进来。” 蓝开惊魂不定,唱喏了一声。 殿外的人走得很慢,一手抱着箱笼,一手拖着染血的长剑,剑拖到地上,鲜血染红长阶,以及他一身白衣。 殿中婢女宦从无不惊疑,崔漾略摆手,蓝开领着宫女退下。 南颂从内殿出来,半天才认出来人是洛神公子沈恪,一时吃惊不已,却也不能违抗圣令,随宫女们一道退出去了。 那人面颊亦沾染了血污,整个似冰雕一般,不带一丝热气,尤其一头华发,半黑半白,一步步走至她面前时,黑色褪尽,悉数白透了,似雪,直直跪在地上,奉上盒子,“沈渊的人头在这里。”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6节 他肩背笔直,声音却轻飘微弱,散在穿堂风里,整个人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一具躯壳,完全没有了生气。 崔漾叫暗卫上前检查,确认了是沈渊,吩咐道,“把头盖骨封好,快马加鞭送去前线,交给秦将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城市高级灰宝宝、零宝宝 nnnnnxy宝宝、夜色阑珊宝宝、君耳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34章 、战马踏翻尘世浪 暗卫闪身进来, 压低声音禀告,“启禀主上,沈家老太公沈渊, 沈家嫡长房沈稷,长媳苏氏突发恶疾, 戌时暴病。” 暗卫禀告完,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漾看向阶前冰雕空壳一样的人,问道, “沈稷和苏氏怎么了。” 沈恪眸光里了无生气,玉容雪颜, 仿佛是一具冰封的躯壳,声音不带一点温度, 也不带一丝情绪,“助纣为虐,藏污掩罪。” 他眸光落在长剑上,才有了一丝波动,只竭力忍着,未再看长剑时,墨眸里的空洞似乎是宇宙空陷, 漫长, 无尽无垠,“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以往清泉击石的声音似乎亦被冰冻住,好似天生便是这般冰凉, 崔漾缓声道, “需要你暗中告知沈氏一族, 听调听宣, 两枚沈氏掌家玉印, 另外,我在宫中给你准备了住处,你先回去料理沈家的后事,许你丧葬半月,为你祖父,父亲,母亲守过头七后,再回宫里来。” 沈恪似冰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应下后叩首起身,身形摇晃又站稳,缓缓往殿外走去。 沈熔收到消息赶来,远远便见哥哥一头似雪般的白发,奔向前来,不敢置信,“哥哥,你的头发怎么了!我听侍卫说,祖父,父亲,母亲死了,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了。” 沈熔脑袋笨,对血缘关系没有太深的印象,此生他心中唯有哥哥和阿九两个人而已,看哥哥伤心白头,跟着急难受,“哥哥不要太伤心,哥哥还有阿容,哥哥保重身体。” 沈熔想送哥哥回去再回来,崔漾允了。 沈熔找了带幕离的围帽,给哥哥带上,发愁问,“哥哥又跟阿九吵架了么。” 沈熔不愿哥哥再与阿九作对,一边扶着哥哥往外走,一边执拗地劝说,“哥哥你相信阿容吧,四姐姐五姐姐肯定不是阿九害死的,哥哥你不能一错再错,我们努力帮阿九做事赎罪,至少这样,阿九会高兴一些。” 他这样说时,见哥哥心口起伏得厉害,口里倒出大口的鲜血,顿时大急,忙催动内劲,与他和缓心脉,“哥哥你怎么样了,我去找医师!” 沈恪略摇摇头,“已看过医师,没有大碍,不必忧心。” 说完平缓了胸口翻涌的气血,“哥哥已经知道不是陛下做的了,陛下是个好人,阿容以后跟着陛下,好好做事,她定会好好待你,照顾好自己。” 沈熔呆了一呆,有些高兴激动,哥哥不再误会阿九了,他这几日一直想办法,想要让哥哥至少不再误会阿九,没想到哥哥自己想通了! 念及阿九与哥哥的关系,沈熔纠结半天,眸光坚定,“就算哥哥喜欢阿九,阿容还是会喜欢阿九,阿九喜欢的东西,哥哥都会给阿九找来,一直护着阿九,误以为阿九走了,不娶妻,哥哥肯定很喜欢阿九,但无论如何,阿容都不会离开阿九。” 沈恪缓缓摇头,“都是旁人谣传,你无需在意。” 见弟弟不信,沈恪虽没什么心力,却也耐心同他解释,“哥哥本无意娶亲,十二岁时安定侯上门提亲,父亲母亲祖父都十分欣喜,我无力拒绝,后头即是已经定亲,护她周全让她欢喜高兴便是应该,如今十五年已过,婚约自然不作数了,你无需放在心上。” “以后沈家会听陛下差遣,哥哥也会听令陛下,直到不需要哥哥效力为止,安心。” 沈熔听了,惊喜欢呼,一时眉开眼笑的。 沈恪见他同小时候一般天真快乐,心里放心,沈家里,至少阿熔和平弟是人,而非禽兽。 金銮殿里,崔漾翻看军报,还有各地斥候送回来的消息印信。 蓝开照旧有些魂飞魄散,添茶时惊疑不定地问,“陛下……奴婢瞧沈家家主好似萌生了死志一般,看似平静,似乎是在压抑着,要不要奴婢再找些人看着点……说起来沈家家主至纯至孝,一夜之间,祖父、父亲、母亲都病故了,确实叫人唏嘘伤怀。” 崔漾笑了笑,当初沈恪对她用情至深的谣言大概便是这般来的,沈恪对族中亲眷,说句掏心掏肺不为过,为家人奔波,不辞辛劳,无论是大族,还是小族,只要有难,他都尽全力相帮,再偏远的族亲,只要家中子弟愿意向学,送来他这里,他都花时间悉心教导。 沈稷志在山水,只顾玩乐,沈家这副重担自沈恪十四岁起落在肩上,只要不违背仁义道德,沈稷和苏氏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全都能办妥。 沈稷以沈熔为耻,苏氏也不把心思放在这个儿子上,沈恪从沈熔两岁时便把他带在身边,养到六岁,东府的堂弟沈平是嫡出长子,却不愿习文出仕,家里人不同意,是沈恪出面,沈平才摆脱家中桎梏,习武,游历五湖四海,遍交豪杰,成为天下振臂一呼,游侠百应的游侠人物。 沈夕、沈茗出事,沈父沈母要将两人远嫁去渡江以南的吴越之地,吴越偏远,且当时正有兵祸动荡,沈恪不同意,但家中祖父祖母父亲父母坚持,他那时刚十四岁,还未接手沈家家业,阻止不能,便停了学业,以游学的名义先去一趟吴越打听情况。 诸如此类多不胜数,再加上他本身学识能力不凡,所以哪怕沈氏一族遍布十三州,大宗里分小宗,小宗里有小族,共有万人之众,却依旧拧成一根绳,上下一心,对沈恪无不敬服,沈恪说一,便不会有二。 崔漾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将一枚沈家家印一起装到里面,亲自封了信筒,交给斥候,叫他送去闽州。 蓝开拿着两个精致的梅纹黑陶漆罐进来,笑道,“这是安平王叫人送来的,今夜陛下还是要二王子陪寝么?奴婢今日看安平王,倒是挺好。” 具体比往常哪里好,他一时也形容不出。 清香漫进殿中,蓝开把陶罐搁在案桌上,打开盖子,霎时清香扑鼻。 虽是蜜饯,却十分完好的保留了果肉的晶莹剔透,宝石一样的颜色,看着就叫人有食欲,叫人惊艳。 蓝开惊呼,“好厉害的制蜜手法。” 崔漾些微诧异,拿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没毒,却也没碰,又搁回了陶罐里。 蓝开收了笑,狐疑问,“是有毒么?” 崔漾摇头,“这是樱桃做的,我不爱吃樱桃。”她向来是不爱吃樱桃的,只不过有次宴席上,看歌舞看呆,一时未留意,吃了许多,后头便传出了她爱吃樱桃的传言,连沈恪也当她喜欢樱桃,四五月时,便从进学的东邙山采了樱桃送来。 现在看这架势,大约司马庚也以为她喜欢吃樱桃。 崔漾吃了一粒,便放着不吃了,起身去沐浴,回来时郭鹏又送来一卷文书,怒骂魏渊,“又有新的国书送来,百官们正在宫外,求见陛下,商议徐州魏王诸事。” 这次信上的内容比上一次更嚣张。 大概意思是说,快要入冬了,太冷,上京城不毛之地,雪厚封山,没有徐州温暖宜人,他魏王就不过来了,不过已经在徐州备下忘乡宫,叫她收拾好行装,带着大成江山当做嫁妆,以后改都徐州,做个忘乡宫宠妃。 郭鹏怒骂,“这个人头畜鸣的东西,它日我杀进徐州府,必定揍得他跪下来喊爹!” 崔漾看了下天色,郭鹏、元呺都是着急催促,旋即杨明轩、陆子明也来了,唯有宴归怀慢吞吞跟在后面,不急不缓。 杨明轩上前劝道,“别说是百姓和读书人,臣官都怒了,此事关乎国体国威,万不能放任不管。” 崔漾移驾金銮殿,臣官们说的沸沸扬扬,比之清晨,更为怒火中烧,主战、主和的各占一半,吵得不可开交。 崔漾坐在御案后,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微晃着下垂的折扇,问道,“那诸位爱卿说该怎么办,可有良策?” 群策群议,越说声音越大,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了过去。 崔漾也不制止,吵架未必不是好事,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很多决策吵着吵着也就完善了。 “他魏渊会写国书,咱们大成就没人了么?老夫愿意提笔,写它个十里八乡的骂战,请陛下派使臣快马加鞭送去徐州,定叫魏渊小儿爹娘不识,抬不起头来做人!” “相互写信骂战,也太难看了些,总归失了大国风范,要微臣说,发兵攻打,打他个落花流水,燕、晋之地,被魏渊萧寒瓜分霸占,遗失年久,也该收回来了!” “对啊!他不是不服气咱们是女皇帝么?就打,打到他服气为止!” “打,你说怎么打,拿什么打,二十万大军屯兵九原,十万大军还在晋阳,京中就这么一点防备,许大人,你说得轻巧,拿口水打啊!” “是啊,这没兵没说话的权利,能怎么办,还得防备他当真带兵攻下来。” “尤其那萧寒,自来野心勃勃,只怕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且听老夫一言!” 武将洪亮的声音压住了争吵的文臣,金銮殿候地一静,都尉徐令上前,叩问圣恩,“陛下,臣认为可以与之一战。” 他是武将,且先前还是一名擅谋擅战的将军,诸臣子都安静下来,朝他略施礼,“请将军详细说说。” 徐令带了舆图来,当即在阶前展开。 两名虎贲卫上前,一人拉住卷轴一头,臣子们便都请旨围上前。 崔漾应允了。 杨明轩见了徐令,不由往殿上看去,这徐令本是废帝时的得力干将,却因陈年旧伤,病重在床,前头他们梳理各司各署职位,理出这么一个人,知道陛下爱才,便呈报给陛下,陛下暗中去了一趟,给了新的药方,徐令伤情好转,徐家人感激不尽,陛下又是名正言顺的帝君,徐令自然肯效忠陛下。 眼下朝中无战将,今次徐令病愈出朝,也是群臣敢声战的主要原因。 徐令行礼回禀,“启奏陛下,如今汾州、隆州纳入大成疆域,九原危机已除,且朝纲稳固,梁焕将军已率十万大军回朝,不日便至洛阳,我大成并非无人可用,末将愿领兵前往徐州,取魏渊项上人头!” 崔漾心中点头,军盘计划自然不可能告知群臣,说辞是她和徐令商量好的,此十万军非彼十万军,连徐令也不知晓。 议郎邱桐出列行礼,冷静地道,“国威不可辱,萧寒兵远,有秦将军十万大军镇守,必不敢轻举妄动,但旧宋李修才与魏国毗邻,兵屯十万众,不得不防。” 他此言一出,另一位议郎钟宰立刻出列道,“李修才此人,虽然颇有才,为人却阴私狭隘,专好妇人手腕,喜欢盯着臣僚家宅隐私,叫人名声扫地,自缢自戕身亡,纵是事实,也着实下作,叫人所不齿,他手底下有德有才的僚佐都跑光了,根本不足为惧!” 他话说完,金銮殿上候地一静,钟宰反应过来,立刻冷汗涔涔,跪地请罪,诸臣亦叩请圣恩恕罪。 这钟宰向来口直,有什么说什么,倒没那个胆子内涵她,崔漾叫他跪了一会儿,到他官帽下浸出冷汗,才淡声道,“你自己也说了,妇人,家宅,你把家里的夫人,女儿关在府中,又怪她们只盯着后宅,岂不是很没有道理,以后要叫她们多出来做事才行,有才学,可举荐给朕,钟宰罚俸一年,教授家中女儿精研尚书五册,都起来,接着说战事。” 群臣不敢有话,钟宰谢过不杀之恩,此番确实是他口里失德,便也没有怨言,汗淋淋退到一边。 崔漾问其余人,“魏国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事关国威,徐州不过弹丸之地,倘若叫这样的诸侯叛贼欺辱上门,国威何在,君威何在! 群臣便都出列行礼,叩请圣令,“请陛下下令,调配粮草,发兵攻打徐州!” 作者有话说: 感谢湘妃家的竹子宝宝投喂的火箭炮,感谢徐徐、千莲月、嘻嘻????宝宝灌溉的营养液~ 感谢宝宝们的留言,爱你们~ 第35章 、我怎么给你治病 “你们听说了么, 女帝陛下文武试上赢了洛神公子沈恪,课试满筹!” “听说了,好厉害, 以后咱们请先生教书,也教一教家里的闺女吧, 读了书的姑娘好生厉害,文武双全。” “不是只参加了文试么?” “你傻啊,也不想想陛下是什么出生, 那是麒麟将军,带兵御下, 这不明摆着的么?” “陛下下令征召贤良,好多读书人都抢着去应征了。” “厉害是真厉害, 只是最近天下也热闹,镇子上都在传女帝陛下的事。”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复汾州、隆州两地,确实很厉害,并且还往关中,江陵两地送了三百万石粮食,帮着百姓过冬哩。” “看样子也是一位好皇帝……” 土路边的茶肆里,都是过路行客的议论声, 离上京城越来越近, 就越能听到女帝的消息。 白菘歇了口气,牵着刚喂饱草料的马过来,“公子, 现在陛下转危为安, 已经破了难局, 我们要不要在临阳歇一歇再赶路。” 濮阳、定陶两地赈灾事宜办妥后, 公子当晚便收拾了行装, 卫队也不带,连夜往上京城赶,马匹每日都要换两次,一个月的路程硬生生压缩到了十天。 再这么跑下去,他这颗白菘就变成地里黄了。 又去看旁边这名叫洛铁衣的护卫,见对方一张冷峻的铁面上完全没有表情,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不由咂舌,竖起了大拇指。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7节 不过这冷峻的护卫能用一个字表达的话,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字,如果对方说的是废话,那么直接就会被当成空气忽略过。 自家主上又是沉静少言的性子,一路可苦了他这个话痨,也就是能趁着换马匹,喂草料的时间和店家掌事说说话了,现在听闻女帝陛下困局已解,名扬四海,白菘只差没有歌唱一曲跟着庆祝庆祝,至少不用再拼命赶路了。 他打算坐下来好好歇歇,岂料缰绳被自家主上接过去,“你可在此休息,我先回上京城即可。” 他声音温和沉静,白菘知晓他便是当真在这儿休息,主上也不会责罚,但做小厮的哪里能这样,便急急忙忙起身,也跟在后头上马了,大着胆子问了洛铁衣一句,“你知道我家主上为什么着急往回赶么?” 问到了一个空气,迎面只有马蹄扬起的灰尘。 快到上京城时,白菘看见了夜空里燃起的天灯,惊呼了一声,“是中秋节!” 后又想起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王家覆灭,自家主上已没了亲人,心里歉然,不由又噤了声。 已是戌时末,夜色黑透,华灯初上,上京城的丝竹钟鼓声遥遥自城里传来,桂花酿酒的香气散进了风里,喧哗欢笑,同庆中秋。 王铮知晓白菘父母亲住在城郊,便勒了勒马,温声道,“你从囊袋里取一百两,回家去罢。” 白菘摇头,前去濮阳时,府中的奴仆已悉数被公子遣散,只留了两个菜农,今日中秋节,两个菜农想必也不在府中,他若是走了,偌大一个丞相府,不就只剩下主上一人了。 城楼灯火通明,长堤上依稀能看见皇城檐角,王铮道,“今夜有要事外出,不必你伺候。” 白菘还是不肯,洛铁衣抱剑开口,“中秋节,丞相和陛下一起过,你走。” 白菘恍然,想想也不再说什么了,到这时,才忽而明白,主上为何每年中秋节都不在府中,也不带下人。 他便不再争执,取了银两,直接回家了。 宫中正开宴,因着是女帝,无需避讳,男女同席,几乎各府都带上了府中适龄女子男子,女子是为挑选侍读入宫伴驾,男子则是为选后宴铺路,如果今夜便能得陛下青眼,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有专门的歌舞,都是各家嫡女嫡子献艺,只是一则中秋节对陛下十分特殊,诸臣难免束手束脚,二则陛下今日未带面具,放眼过去,都是呆呆坐着的人,无论男女老少。 陆子明修道,道心弥坚,算是少数几个比较清醒的。 陛下半撑着脑袋看歌舞,仙人玉姿中带着潇洒恣意,又因那一双凤眸专注地凝视着,似乎是在欣赏,又似乎是在出神,整个人似明珠,压得这金碧辉煌的含章宫也暗淡三分。 坐在这儿,便是盛世风流天潢贵胄,加之才学卓著,通身都是扶危定倾,达观从容的气度,堂下的男子女子,谁人不是心绮神摇,若是微微一笑,便要乱了琴音,舞步。 朝堂大员们定力稍好,席上频频出言提醒儿子女儿,休要直视龙颜,休要失仪,不定多少人后悔带儿子来参加中秋赐宴了。 “丞相到。” 唱喏声由远及近,崔漾略抬眸。 殿外缓步进来一名青年,身着青衣常服,身形清俊修长,面容与女帝有三分相似,却似岩崖青松,立于山石上,看雾山云海,自有一股岿然淡定的气度,叫人不由自主也跟着沉静下来。 王铮上前见礼,“臣自濮阳来,有政务秉明,可否请陛下移驾宣室。” 崔漾应允,朝百官道,“诸位好饮,明日沐休,攻魏王之事,到梁焕信报到了再议不迟。” 另外提笔点了一份名单,“选中的姑娘后日便入宫罢,宫中自有宫女伺候,除随身衣物外,什么也不必带。” 群臣应声称是,起身恭送圣驾。 崔漾放了洛铁衣假,叫他回营休息,与王铮一前一后走着,想着宫中有个南颂,便朝王铮道,“去丞相府罢。” 王铮应是,方才要往回走,已被她揽住腰,拔地而起,顷刻便跃出了树梢,劲力带起落叶,风带起落叶和晚风,两人衣袍相叠,身侧是冉冉腾空的各色燃灯。 她劲力延纯,不过半刻钟,便出了皇宫,落进了丞相府的前院里。 甫一落地,崔漾身形便晃了晃,几乎摔倒,王铮扶住她,将她带进后院,让她在竹椅上躺下来,取了一方薄毯,搭在她身上,倒了一碗茶,见是凉水,便又去厨房里生火烧水。 崔漾将毯子拉到脖颈下遮盖严实,视线环顾一周,偌大个丞相府,实则里面只有一进的院落房舍,原来前后的屋子和花园池子都被推平了,全换成了菜地。 眼下是秋季,正是收获的季节,蔬果蓬勃,只不过这位丞相不愿用粪土浇灌,所以地里的白菘、瓜果、菽豆个头都偏小。 但若是浇灌粪土,住在这么几亩地的菜园里,肯定臭气熏天,蚊虫满天飞,是决计住不了人的。 崔漾想着那场景,倒把自己逗笑了。 青年正盯着灶膛下的松壳烧火,听见那阵清越舒缓的笑声,回头看了一眼,便又专注在火塘上了。 他袖袍微卷,露出修长且带着一层薄薄肌理的手臂,那臂膀自手腕蔓延出一根红线,没入衣袖,青年浑不在意,茶壶里换上水,方才问,“你吃饭了么?” 崔漾本不想吃,想着他来时肩上带着些微霜林寒露,定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又点点头,“你做罢。” 王铮淘米煮饭,摘了两颗白菘,清水煮上,又自瓦罐里挖出两碗酱香肉,到做好端上来,竹椅上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只是昏睡中似乎亦留了两分神,一柄折扇压在掌中,手指始终搭在机关上,里面是顷刻便能叫数十人毙命的毒针。 九年前在地窖里练功太急,中秋节也不停歇,七经八脉受损,几乎命绝,后头虽有所好转,每到这一日,真气凝滞,便十分不受控制,用药压制,便会昏迷一到两个时辰不等,若是心情抑郁不得开怀,情况又会更糟糕许多。 她掩藏得极好,连暗卫也不知她九月畏寒,中秋节会有这样的病症发作,但哪怕是在他这个知情人这里,也丝毫没有放松心神。 那玉瓷般的面容上渐渐渗出汗珠,黛眉轻蹙,王铮取了新的巾帕,浸入温水中,泡热,拧干水给她擦拭,只毛巾刚一靠近,便见她已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王铮指尖停顿,淡声道,“我还没拿到解药,如何敢对你不测,只是醒也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崔漾目光落在他腕间,青色的筋脉旁一条红线清晰可见,略提了提神,“你做了什么吃的。” 菜色清淡,原汁原味。 王铮舀半勺米饭,在上面覆盖上一层鸡蛋羹,再一层酱香笋丝,垂眸捡掉姜丝,递到她唇边。 崔漾张口含下,白菘煮得软,咀嚼都不需要力气,鸡蛋羹上有一点切细的松菇,带着清淡的咸香,笋丝清脆,崔漾一勺勺吃了小半碗,“汤。” 青年探手取了一只干净的白瓷碗,修长的手指搭在碗边上,与上头松针青叶相衬,拢着宽袖盛汤,试了试温度,喂到她唇边,等她吃完,又取了蜂蜜水给她漱口。 夜里有些许微风,圆月高悬,远处是燃起的孔明灯,马灯挂在松树林梢下,青年手执一双竹筷,坐在石桌旁捡着菜吃,仪态端方。 他速度很慢,却不是宴归怀那般乌龟般慢慢挪动的悠闲,而是一种岩崖青石清风明月般的淡然沉稳。 崔漾看了一会儿,就着月朗星稀,松涛阵阵,又睡了过去。 察觉自那人睡去,他吃饭的速度变快了,王铮微微一顿,又放缓了速度。 睡着后内息运转修复,两个时辰后崔漾便醒了,月已挂上林梢,那个年轻丞相正在田地里拔草捉虫,他身后跟了只半大的鸭子,钳子夹住一个虫,那小黄鸭便伸出脖子去啄来吃,一人一鸭配合得十分默契。 丞相大人不愿鸭子的粪土弄脏他的农田,叫下人制了一个布兜兜住鸭子后半截,月辉下那小鸭子伸着脑袋吃一次虫,就嘎地叫一声,走起来歪歪斜斜十分不自在,显得滑稽。 崔漾被逗笑了,见暗卫自院墙上跃进来,远远地在田埂上叩问圣安,略坐起来些,叫他上前回话。 是军报,晋阳已破,吴顺被俘,不日便押解回京城。 崔漾收了战报,问道,“沈家一切正常么?” 暗卫回禀,“一切正常,沈家家主已经着家臣派送印信至州郡七府,也遣散了京府中的奴仆,影卫,确实是真心投诚。” 崔漾应了一声,“好,继续盯着。” 暗卫领命而去,王铮抱着鸭子回来,将鸭子放在石桌上,洗干净手,翻看奏报,“你和沈家两位姑娘有什么冤孽么?造成这样大的误会。” 黄鸭蹲在石桌上,眯着眼睛打盹,崔漾摸了两把,“旧事无意义,不提也罢。” 只是去找沈恪的时候,无意撞进一座小院里,沈夕沈茗奄奄一息,她提着鞭子追出去,只看见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外头全是脚步声和喊声,她想把她们两个藏起来,屋子里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沈夕沈茗求她帮忙遮掩,说以后会和沈恪解释清楚,她想想也就答应了。 那时她名声不太好,和许多公子贵女都有过传言,被她崔九欺凌,实在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传出去,真真假假,说几句也就过了。 当时她堵着门不让进,但有两个嬷嬷力气十分大,一把将她推到一旁,涌进来许多人,沈母质问是谁做的,沈茗指着她,眼里都是祈求,她想着沈家实在是不能拿她怎么样,点头应下了。 回去后这件事就被她抛到了脑后,只是偶然听其他贵女闲聊,才知道沈家要把两个姑娘嫁去吴越,沈恪停学去了吴越。 回来再见,没多久就是华庭之变。 约莫是出了什么差错,沈恪根本不知道内情。 但往事已矣,多想也无益,沈家是世家,与她利益相冲,早晚都会对上。 现在沈家已落入掌控,只要握着沈恪,便能操控沈家,日后慢慢的消化掉这批势力,能增添不少助力。 比较麻烦的是沈平,至今没有沈平的下落。 那鸭子不胜其扰地往前挪,王铮随手一拨,把它挪回去她趁手的地方,“你要注意沈平,他与沈恪关系非常好,又是振臂一呼的游侠之首,肯定不会甘休。” 崔漾笑了笑,“游侠以武犯禁,常凌驾于法纪之上,与皇权相冲,司马庚在位时便想对付他,我关着沈恪,他自己会出来。” 王铮未再言语,沈家已归顺,朝局安平,能人辈出,朝中其实已不需要他这个丞相。 崔漾看天色差不多,起身道,“我回去了。” 说完也不走正门,提气拔身,很快消失在夜空里。 院子里再无人气,王铮拿了银鱼喂给石桌上的鸭子吃,今日难得让她笑了两回,便也不浪费菜农把它孵化出来的一番心意罢。 安畔离开沈府去沈氏学宫里做书斋的斋员,千柏千汲等十名影卫去留还未定,家主有令,若是女帝要用他们,他们以后便效忠于女帝,再不是沈恪的影卫,若是女帝不用他们,便各自领了宅院抚恤,想去何处家主都会安排。 有诏令下到沈府,着公子夺情,三日后入宫,课授宫中女学子学识,眼见沈府萧条落败,大不如前,千汲心中难过,也始终存疑,行礼问,“倘若不是陛下做的,当初陛下为什么会承认呢。” 当时他也在场,是在沈家洛阳府的一处丹柰园里,园子深处一座荒废的小院,他们闯进去的时候,那是还是崔家阿九的陛下手里拿着鞭子,床榻边四姑娘五姑娘浑身是伤,衣衫不整。 婢女和嬷嬷们大惊失色,就骂是谁做的,四姑娘说是陛下,陛下应了。 当时家主也在场,后面就是府里要把姑娘嫁去吴越的事了,公子带着他去吴越打听了消息回来,才到洛阳就收到消息,早在他们离开上京城的第二日,两位姑娘就被送上了马车,只是还没过江,两位姑娘就自戕了。 公子对崔家阿九的态度就变了很多,宫宴上崔家阿九与李侯之女斗赢一朵凌霄花,叫人送来给公子入药,公子看也没看扔到了阶下,接着就是华庭之变。 如果不是她做的,为什么要认下,那时的崔九如此倨傲,目下无尘。 沈恪胸膛起伏,自那日拿到卷宗起,每念及此事,胸膛里便有如千刀万剐。 他沈恪此生没有对不起谁,唯独对不起这一人,也不愿千汲误会她,“她是替五妹妹四妹妹遮掩,五妹妹四妹妹走前留了一封遗书,被销毁了。”他自母亲口中知晓,五妹妹自戕前,给他留下了一封遗书,信里已说明缘由,并叫他替她们感谢崔漾,谢她保全了她们的名声,以及沈家其余姊姊妹妹的名声…… 但是父亲母亲拿到信,第一时间选择了销毁。 他心存偏见,从未信过她,也从未认真了解过她,才铸成恶果。 千汲心震,很快明白过来,当初便愿意替四姑娘五姑娘遮掩,且十数年从未向外人提及此事,这样一个人,却阴差阳错落得那般下场。 千汲心折动容,“以后沈氏都跟着她么?” 沈恪压住涌上喉咙的鲜血,温声道,“她既非矫饰的暴虐之人,那么便是真正才华横溢的有为之君,只要做清官好官,她不会不容人,她能让都尉徐令领兵出征,已足见心胸气魄。” 千汲应下,行礼告退,出去交代弟兄们。 沈恪坐于案几前,脑中皆是那日万丈崖壁上,她被箭矢射中,坠落曲江时望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身体内似有千刀万剐。 崔漾回了宫里,元呺和郭鹏都松了口气,每年中秋节陛下都会一个人出游,他们知晓缘故,虽不多问,但还是忍不住挂心。 尤其如今身份不比以往,虽然大部分男子已经接受了女帝的事实,却还是有一些格外偏激的男子,企图捍卫男子‘不可动摇’的地位,宫中也时常有刺杀,只是能力太弱,闯不进宫墙罢了。 元呺上前行礼,“义和坊那位老神医来了。” 崔漾眉心微蹙,“可有说为何而来。” 元呺点头,“说是来找大猫,我们告诉他大猫今日不在,他也不肯走,现在蹲在中正楼房梁上不下来,他轻功极好,看着又不像有恶意,属下们拿他没办法。” 崔漾摆手示意他们下去,自己回中正楼,催动内劲凝神细听,知晓殿中除陈林外再无外人,这才开口问,“老先生怎么来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8节 头发花白的老者从房梁上跳下来,展开包袱,拿出一大堆药材,还有一大捆银针,“这个时候你跑去哪里了,害老头好找,你快快把手臂伸出来,老头替你诊治,你这个毛病最好是早点治疗,久病伤身!” 此时一旦把脉,她只能活两年的谎言便要被揭穿了,还不到时候。 崔漾也不争辩,手指在格物架上轻按了一下,左边墙壁弹开一个储物间。 陈林鼻子左右嗅了嗅,哇啦哇啦拍腿叫起来,一下就窜进去了,“藏雪莲,人参,蛇灵草!这么多好药材!” 崔漾坐下来写密令,温声问,“我知道先生也收弟子教传杏林医术,先生对有教无类这四字如何解?” 陈林偷眼觑她,趁着她不注意,伸手一抓,抓了一把救命药材揣到怀里,这才咳咳了两声背着手出来,“有教无类的意思嘛,就是说乞丐也教,有钱人也教,就算是只乌龟,只要肯学,就教。老夫我就是有教无类的典范。” 他说着就挺起了胸膛,那揣着的药材鼓鼓囊囊,在灯火下都反光了,又忙把胸膛缩回去,侧身背对着。 崔漾心中忍笑,倒觉今岁和往年不同,前有一只鸭子,后有这样一个老者。 本就是要赠给他的,崔漾猜日后老先生肯定忍不住要时常光顾,便也不提,只道,“那我这里会有一批失孤的孤女,会盘下义和坊半条街做学堂,先生教授弟子时,便也指点一二罢。” “先生不是缺药材,缺钱接济患病的穷人么?每个月我都会缩减开支给德善堂拨钱和药材,如何?” 老先生醉心医术,并不一定有时间专门教授弟子,但要的是老先生的名声,如此可招揽旁的医者当老师,想要争取地位,需得先有付出,根基才稳健,除了女兵,医道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陈林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目的,一则教谁都是教,他不分男女,只要心地好,能吃苦就成,二来有钱,他看起病来也就不用抓耳挠腮了。 陈林立刻就答应了,又跳过来想要和她把脉,“你不给诊脉,我怎么给你治病。” 崔漾摇头,“明年罢。” 老先生气鼓鼓,但见她面色如常,想来暂时没什么大碍,只得又把铺开的东西收拾起来,卷成包袱背在背上,跃到窗户口,“再见!” 崔漾有些忍俊不禁,“我这里有一坛兰陵美酒,先生可要带回去泡药酒。” 老先生已跃下去,又跳起来,“在哪里?!” 崔漾唤元呺进来,叫他去库房取,取了一推车,叮嘱禁卫给他送回去,乐得老先生手舞足蹈,“好呀好呀!陛下不愧是龙楼凤阁,明君!” 他说着,便催促禁卫快点把车推回去,崔漾看了,不由哈哈大笑,笑声舒朗,听得元呺申兴几人新奇又放心。 中秋夜宴,旁人推杯换盏,陛下开怀些,总归也是好的。 崔漾去宣室,展开燕晋之地的舆图,分析各方兵力势力,目光落在下邑,这是东进徐州的第一道关卡,按时间来推算,梁焕与秦牧,此时应当已经转向东行,攻打下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tp1981616 14435225 夜色阑珊 仙女万岁 天泉水自闲、小可爱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36章 、想必万事已具备 “报——” 上京城改朝换面的消息传入魏国, 魏王正在菏泽别院拥着美人看歌舞。 入秋后的徐州既没有夏日的酷暑炎热,也没有中原腹地的凉冷。 魏渊历来对这里的气候是满意的,却对行宫的规格不满意, 但司马庚得民心,他再怎么狂妄, 也不敢自立为君,惹天下群起攻之,所以出行仪仗、龙辇冠冕准备得齐全, 也只得挂在密室里当个观赏的摆件,起先还套上试一试, 后头觉得穿上还得脱下,又不能穿出去, 没什么意思,就挂起来积灰了。 收到司马昌西进的消息,他十分意动,但他虽号称拥兵十万,实则只有七八万,且岁末缺粮食,再怎么想来个黄雀在后渔翁得利, 也只得老老实实窝着, 继续招兵买马,敦促匠人锻造军械,另寻良机。 眼见司马昌一路攻下洛阳的军报陆续传回, 魏渊心里就憋了一股劲, 到前日收到司马昌已经攻入上京城的消息, 这股看旁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只能干看着的憋屈, 叫他心头起火, 加之再有一月便是中秋节,他便带着十数美人来了菏泽别苑,纳凉避暑。 所以听信令小兵禀告说上京城传来消息,司马昌是攻入了上京城,也打进了宫里,却被洛麒麟里应外合包了饺子时,他是震惊的,而更让他震惊的是,洛麒麟竟然是个女子! 洛麒麟竟是女子! 魏渊几度都不信,但连续有三份来自上京城的密信都说洛麒麟是女子,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震惊过后则是激动,魏渊拿着布帛哈哈大笑,“天助我也!岂不是老天赐下良机,要叫我魏渊做大成皇帝不成!这美人和江山本王都要了!” 数十日前他便收到消息,吴顺率十万大军南下,行军已快至函谷关,洛麒麟又要固守九原老巢,又要派兵平叛,又要稳固上京城朝局,必然是手忙脚乱分/身乏术了。 叫这样奇特的女子吃这样的困城之苦,属实是天下男子的不应该。 魏渊心情舒畅,听信兵说对方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火,就更高兴了,一时热血沸腾。 魏王麾下谋士储万急匆匆赶紧来,听闻主公爽朗的笑声,要出口的话立时被噎了回去,魏渊年三十又二,本身带着狄族血脉,眉深目阔,身材高大雄壮,虎目精盛,为人爽直,颇有明主之相,当初储万就是被他这个模样给迷惑来的。 此君活脱脱就是人不可相貌的反面例子。 说好听点是为人爽直,说难听点是有勇缺谋,要不是占据地势,拥徐州、菏泽、彭城三地,城池固若金汤,座下又有精锐骑兵,定然不是被大成皇帝司马庚给灭了,就是被北面萧寒吞并,或者南面李修才也可以给他包个饺子。 看看现在这副似乎龙椅摆在面前只差一步之遥的狂妄自大,北面有萧寒,南面是李修才,另外还有霍炎、虞则等人,便是大成危乱,这皇位排资论辈也轮不到他,更不要说比兵力了。 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然胸中多有腹诽,储万还是出声道,“启禀主公,洛麒麟麾下麒麟军骁勇善战,不可小觑,主公还需得多派人手打听大势才是,微臣建议主公立刻率领西进,一则女子称帝,难以服众,上京城必乱,二则女帝调派至少十万大军取道晋阳,中原腹地防备空虚,我们离上京城最近,路途最顺,定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此时发兵,能抢占一二分先机。” 另外一名谋士周敦亦是附议,“萧寒、李修才、霍琰、虞则、徐铄都颇有野心,不会放过此等良机,陛下早做定夺才是。” 魏渊很能纳谏,立刻便要传令点兵,只是两名副将刚出了别苑,接了两名信兵的信报,立刻折身跑回来,神情大变,“主公!下邑告急!” 魏渊自方椅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储万、周敦急忙抢过信报,那信兵当是快马加鞭而来,嘴唇干裂,脸上透出死灰色,大口地喘气,“麒麟军辱骂主公,说主公是……” 他惊惧瑟缩,不敢再说下去,魏渊暴喝一声,“说本王是什么?” 信兵战战兢兢,却不敢隐瞒,也隐瞒不了,麒麟军攻占下邑后,麒麟兵站在山头上,对着彭城的地方破口大骂,很多人都听见了。 “骂……骂主公是人身狗头的东西,只会犬吠……说要拆了忘乡宫,抽了主公的皮,扒了主公的骨头,送去大成给女帝庆贺中秋!” 魏渊大怒,一脚踢翻了案桌,“什么忘乡宫?” 信兵抖得厉害,伏在地上,不敢不回,“百姓们都说,便是女帝当政,主公也不该见对方是女子,就想将对方据为己有,侮辱女帝,属实是……”禽兽不如…… 魏渊咒骂了一声,“老子什么时候说过了!” 周敦、储万对看一眼,神情凝重,知晓他们这是被无中生有凭空捏造了,偏偏他们这位主公确实有些好色的毛病,又仗着手下精兵狂妄自大,若非他们是今日才收到消息,这国书还以为当真是主公写的。 周敦连声叹气,寻常劝诫着主公洁身自好,修身养性,如果名声好一些,这般荒诞的国书,天下又有几人能信。 眼下却被拿捏得死死的,现在要澄清,谁信啊,大军临城,澄清也没用,好在只有三万兵马,稍稍叫人悬着的心落回去了一些。 储万冷静道,“主公,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下邑丢了,彭城不能再失利,洛麒麟敢发兵下邑,臣估计晋阳吴顺失陷的消息立刻就会传来,为今之计,需得一面固守城池,一面立刻派人送信给萧寒与李修才,合众抗敌!” 魏渊怒不可遏,却也知军情紧急,瞬息万变,眼下兵临城下,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立刻要了铠甲和兵器,“去下邑。” 下邑陀山。 副将鲁武立在山头上,遥看被绝壁天堑隔在远处的彭城,问身侧的将军,“将军,我们要进攻彭城么?” 刚入上京城那日,洛将军吩咐梁将军率二十万回防九原,实则出了洛阳分叉口,二十万士兵前往西北九原的路上,人数就已经慢慢再减少了。 每日五到八千不等一队,夜里脱离大队,专门捡偏僻无人的小路,非要在城镇村落里穿行,便化整为零,乔装成商队和镖局赶路。 名义上是要赶往浊河口查绘舆图,各自到达指定点后会有一笔不菲的奖励,但每一队的目的地都不同,哪怕是副将,也不知道洛将军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一个多月过去,他带领五百人进入许邑,被接应进琊山山脉的深山密林,看着潜藏的一万大军,才窥破一点用意。 而在这一片山脉里,像这样的营点有五六个,根据山势以及粮草辎重搬运的难易程度,人数各有不同,相互之间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信兵来往,既分散,又容易传递信息,犄角相护。 昨日晋阳捷报传入军中,梁将军立刻点兵三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举攻下下邑,这是魏国第一道关卡,拿下下邑,徐州、彭城便失去了第一道防线。 但将军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在下邑停兵驻足,每日只叫士兵去下邑城楼下咒骂魏王,骂词也是事先准备好了,现在下邑的百姓们也跟着他们一起骂魏王不是人了。 梁焕大刀金马,目光如炬,吩咐道,“等圣令,你继续派兵摸查魏国诸地州郡,各郡太守、司直都是何人,脾性,家境如何,城中多少百姓,粮草多少,都要查清楚。” 鲁武应声领命,神情迟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毕竟数万大军居于山中,粮草消耗得非常快,顶多能再支撑十日,晋阳捷报传回上京城,最少也要半月光景。 梁焕未多言,只叫他吩咐军士,随时戒防,当日帅兵出征前,陛下找他夜谈,分析各方势力,早已料到女帝临朝的消息一出,各方必定蠢蠢欲动,所以才叫他带走二十万人,明面上是回援九原,实则兵分两路,只是未料到,消息未出,先遇到了吴王吴顺叛乱。 洛拾遗送来圣令,大军按兵不动,以晋阳战事为信,如果秦将军有困,则挥兵驰援,若无困,继续蛰伏,捷报一到,立刻发兵拿下下邑,拿下下邑以后不可轻举妄动,倘若秦将军来信收到沈渊人头,代表朝局稳固,万众一心,或可一战,如果来信中有世家大族沈氏的掌家印信,可加以利用。 最终战与不战,他因势置宜,便宜行事,力求一个稳字,不可贪功冒进。 梁焕看着远处冒起狼烟的彭城,握在身侧刀柄上的手掌收紧又松开,虎目里皆是志在必得,如果这样还打不赢胜仗,那么他真是有负陛下重托,以及消耗掉的这数倍的军粮。 “报将军!魏王率三万大军往下邑来了!” 山下有士兵奔上来禀告,梁焕虎目里精光大盛,“来得好,叫老夫下去会会他!” 地牢里,守狱人看着狱中那清贵俊美的身影叹了口气,自从那名叫阿容的护卫下来找过陛下一次后,这人原本便苍白的面容更是失色,神情游移不定,似有难以抉择之事。 守狱人知晓他不失为明君,又生得俊美,叹气道,“魏国魏渊又发来一份国书,群臣商议,等十万大军一到,便出兵攻打魏渊,陛下定是很忙,您早些歇息罢。” 提及政务,司马庚心神微凝,道了句多谢,踱步回了案桌前。 哪怕十万大军今日便启程,按照最快的行军速度,也需要一月方能到达魏国疆界,且他猜到这国书是她的用兵之计,想必早已暗中调兵遣将,只要伏军一收到晋阳破城的消息,立刻便可拿下下邑,根本也不必等这十万大军。 那她是想做什么? 司马庚取了笔墨,在布帛上勾画各军势力,东边最强劲的敌人不是魏渊,而是萧寒,只是如果想要与萧寒抗衡,便要切断滨海一带萧、魏、李三人联合抗衡,如此攻打魏渊拿下徐州就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拿下徐州,便可切断这三地的陆路、水路往来,一切为二,退可防守,进可驰援秦牧。 司马庚眸光微动,她这一手用兵,难就难在如何悄无声息将至少七万大军送到魏国边界,只要这件事做好,便成功了一大半,魏国国书一封接一封,想必万事已具备。 根本不必等这十万大军。 除非她是想御驾亲征。 司马庚微震,这样一说,那便是沈家也纳入了她麾下,为她所用了。 司马庚搁下笔墨,垂眸遮住眼底层层涟漪,心中叹息,以萧寒的脾性,决计不可能坐在临淄看十三州风起云变,战机一瞬即逝,她如此一环扣准一环的安排,一日的光景也不耽误,已极尽心思,但那是萧寒。 其余诸侯王多是豪强贵族,有家底,有人脉人望,萧寒却是贫寒起家,足见能力手腕。 此人用兵沉稳,轻易不动兵,一动必有进益,临淄以北的旧燕、中山、旧晋已被他收入囊中,多年来雄踞旧齐,从北望南,对中原腹地虎视眈眈。 如此劲敌,而她又想御驾亲征,危险可想而知。 司马庚心中焦灼,多次叫禁卫去问,回话都是不必他管,叫他安生待着,倒是临近傍晚,两名禁卫‘护送’着一人下了地牢来。 守狱人正在打盹,看又来了一位,且是一位神仙一般的公子,说吃惊也不吃惊,打开第二间,让这位神仙人物进去。 两位男子一清贵俊美,一如天上谪仙,顿时叫这暗淡的地牢也生出七八分光辉,到似乎不是在地牢,而是在金銮殿,或者是竹林云海的地方,叫禁卫们都不能回神。 郭鹏面色发红,又看了看剩下空着的十个囚牢,面色更红,粗声交代了一句照顾好二位公子,带着禁卫出去了。 守狱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龙渊贵胄清贵俊美,一个山巅云雪九天仙人,看看这个要发一会儿呆,看看那个又发一会儿呆,连饭也不想吃了。 只是两人虽然比邻而居,却似乎气场不太对付,从进来到现在一个时辰过去,相互之间一句话也都没有,一个翻阅着书卷,一个静坐着,眼睑微合似乎已经入定。 这囚牢除了交相辉映更亮堂了些,与一个人或者无人时根本没有区别。 守狱人发了一会儿呆,收拾狱外的家私,搬动一张案桌,一张胡椅时,就比较为难,这案桌是给陛下准备的,一个人的时候,椅子自然是放在废帝面前,现在有两个人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39节 守狱人选来选去,索性撒手不管了。 崔漾确实是打算等十万大军驻守上京城后,起程去前线,只不过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御驾亲征,京中诸事安排妥当,暗中前往即可。 萧寒非魏渊之流,麾下非但有强兵强将,还有智计无双的谋臣翁公、茅绥等十数人,萧寒本人骁勇善战,手腕谋略亦是不俗,看是豪爽,实则是原野上的雄鹰,心机缜密,擅机变,文武上都能称雄。 上京城毕竟路途遥远,战局难以把控,秦牧虽身经百战,百战百胜,遇上萧寒,胜负也难说,眼下形势稳定,她倒无需困坐京城,且当年父兄骸骨陷在邺地,是萧寒的地盘,她想将父兄的坟冢迁回来,葬进上京城衣冠冢里,让父兄落叶归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留言~ 第37章 、该怎么审怎么审 雍丘。 烈日高照, 粮队行至一处旷地,军司马岳山派斥候小队前方侦查路线,下令诸军原地休息。 “好热的天, 这还是秋日么?比得上漠北了。” 小队人马去林中割草喂马,两个营队守在外围巡逻, 其余士兵在辎重车马遮挡的阴影底下歇息,就着水囊吃干粮。 麒麟军军纪言明,行军过程中并不闲聊, 吃完便安静地休养精神,按照惯例, 休息时间为两刻钟,正是斥候来回五里路需要的时间。 五千麒麟军一路押运粮草自白马南下, 过济水,曲遇,行至雍丘,再有十日,便能将军粮送至鄞县或是下邑交于梁焕将军手中。 两军交战,粮草先行,对伐魏东军来说, 粮草供给是重中之重, 所以军司马岳山自上京城带出来的这五千麒麟军,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好手,战斗力强悍, 纪律严明, 是麒麟军中的精锐部队。 斥候很快折回来禀报, 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 “启禀将军, 前方六公里处是颍水、鸿江汇江口,哨前探路时绘制的舆图上有桥,但桥塌了,末将问了江边的渔民,塌了有十来天,我们只能绕道走阳曲山。” 岳山展开舆图,盔甲下眉头皱起,绕道阳曲山,需要多出至少五日。 军司马岳山、参将陶岑着令士兵继续休息两刻钟,带着小队人马快马行至江边。 江水涛涛,清澈与浑浊交汇,江上本来有一座石拱桥,但桥面坍塌,十丈宽的江海在漠北很难见,中原腹地却很常见。 匠工上前,观察后回禀,神情为难忧虑,“塌了的地方是木墩,可能是年久失修,但要在短时间修复是不行了,想重新铺出桥面,便是所有的兄弟都上,也要十天半月。” 其余士兵沿着江岸寻找,查访有没有别的桥梁可以过,不一会儿就有士兵高兴地回来禀报,“启禀将军,前面发现好几张大船,是自蓝田来的商户大船,可以装我们的辎重过河。” 参将陶岑大喜,岳山亲自去看了,颍水水流平和,正适合航运,临时征调没有问题,麻烦的是人生地不熟,他们是漠北军,不擅水,辎重粮草落水,就悉数毁于一旦了。 岳山看了远处的航船一会儿,下令道,“传令全军,改道阳曲山。” 令行禁止,传令兵应声称是,奔驰而去。 陶岑略一想便明白了将军的顾虑,点头道,“绕路阳曲山虽然多出五六日路程,但我们加速行军便是,在漠北也不是没有吃过赶路的苦,来得及。”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全军取道阳曲山脉,到小阳山时,带路的向导有些踟蹰不前,半响跪在地上拜求,“濮阳定陶那样远,将军们也愿意送救济粮去给百姓们,小的们看得出来,将军们都是好人,和别的兵痞子不同,小的有事相求,还请将军们救救父老乡亲们。” 麒麟军是漠北来的糙汉,大多爽朗,见状就叫他起来,“你有事说事,起来直说便是,能帮的我们就帮你!” “是啊,不需要这些虚礼!” 向导欣喜若狂,连连拜谢,“是往东二十里,有一座大阳山,山上住着七八百的强盗,领头的一个叫黑大王,专门劫过路人,一到秋收割麦就带人下山抢劫,还请将军救救我们。” 荡扫流寇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不少麒麟军都拿起了长刀,只等将军一声令下,陶岑亦是不忍,岳山算过时间,直言道,“濮阳、定陶两地灾情紧急,我们送的都是救命粮,耽误不得,你留下舆图,我们回程时,自会料理这群贼寇。” 实则濮阳两地的救灾粮前翻丞相已经送到,他们以‘补送救灾粮’的掩护,从三处粮仓分三路取粮食,分送晋阳和下邑供给大军,军情一样紧急,尤其现在因为塌桥,至少还要耽搁三日,不宜节外生枝。 向导虽有一点失望,却还是高兴到眼眶湿润,虽然晚一些才能解脱,但也有了盼头哇! 他连连道谢,护粮队连连道谢,尽力挑选些便捷好走的路,送他们过小阳山。 军队又行进二十来里,到傍晚时,乌云渐渐汇聚,狂风大作,岳山面色微变,参军许名一直负责观天象,一看就急了,“这分明是大暴雨的兆头,将军,咱们得快快找地方避雨才是!” 虽然辎车上遮挡了蓑布,但只能应对些小雨,或者短时间对付一下,如果下起暴雨,粮食泡了水,就会发霉,那是万万不能的! 负责侦查路线的参曹翻看舆图,“距离下一个城镇李家村还有五十里路,赶不到,请将军立马派兵快马加鞭,前头寻找,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村庄,再不济也要高地,好扎营,这样山脚下的路,暴雨一来,辎车都要被淹了,粮食保不住。” 岳山立刻派军,又吩咐全军急速行进,如此又往前走了二十里,天上已经开始掉落豆大的雨珠。 “报————报!” “将军!前面有一个村子!我们可以先把粮食运到村子里!” 军中诸人都是大喜过望,岳山很冷静,跨上前询问道,“都侦查过了么?是村庄么?” 李六极其细心,一直是行军路上的斥候参军,这么多年从没出过错,知晓轻重,来禀报之前已经探查过了,“是真的村庄,将军我们快过去罢,大雨将至,只怕要下好一场的。” 岳山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即下令道,“进村庄!今夜都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雨一停,我们便继续赶路!” “是!” 金銮殿上,崔漾正听王铮陈述江陵的灾情状况。 丞相官服玄色,衣上有赤、黄、缥、绀四色纹绣的麒麟蟒兽,冕旒以黑玉珠穿就,青白红三色绶带拢出宽肩,劲力的腰身,越显身形颀长清俊,蟒袍穿在旁人身上,多有威慑,落于丞相身上,却被清俊的容颜,岩崖青松的身形压得翻不出气势,只留了一种风雨秋霜皆不会变动的稳,声音不急不徐,简明而要地陈述着。 群臣都安静地立在两侧,无不敬重。 崔漾目光落在他袖间,眉心微蹙,那握着玉圭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却依旧能看见腕间一线红痕。 宴归怀位置在右侧第六位,略抬头,又慢吞吞垂下头去。 今日朝□□有两事,一是安排伐魏大军的粮草征调,此时崔漾早有安排,但还是叫大农令按进度安排,以备后需。 另外东平六县的案件理出了个结果,章戍几人也从东平回来了,牵扯甚广,正好征召学子入仕,不缺人,崔漾便一并处置了,把一些品性才学尚可的学子下放到地州,一则都是些地州小官,勋贵反弹不会太厉害,二则叫他们到地州上做些实事,算是历练,也算是检验。 下朝后崔漾回了中正楼,自暗格里取了两瓶药,细瓷瓶身并无纹饰,只是木塞一白一红,崔漾打开木塞,闻了白色瓶子里装着的解药,这药本是她自己研制,并无异常。 但已经两次了。 调派王铮前往濮阳赈灾前,她便派暗卫暗中将解药下到王铮茶盏里,叫暗卫确认他喝下再回来,中秋节那日,他手腕间依旧有红痕鲜亮,她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便又传音于暗卫,明面上是让他回禀消息,实则是取解药。 带了药的饭菜也是她看着他吃下的。 可今日早朝,他腕间血脉旁依旧有红丝。 崔漾蹙眉,拨开了红瓶木塞,倒了三粒服下,半靠在案桌后,阖目养神,等药效发作。 幼时她与王铮并没有来往,只是知道王家有个表弟长相与她有三分相似,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会潜进王家,加上王铮虽然是嫡长子,在王家却很不得待见,几乎是在荒废的小院里自生自灭,她便制住当时只有八岁的王铮,许以利诱。 说以后会让他过上好日子,坐上王家家主的位置,但这个已经学会自己种菜养活自己的表弟没有一点犹豫的就拒绝了,且看着她眼里都是恨意。 王铮从小就恨她,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逃跑,无时无刻不在寻机刺杀她,要叫王行来抓她,她挤了一点树叶汁灌给他服下,骗他是能叫他肝肠寸断的毒药,没有解药就绝对活不过三十岁,遏制了王铮。 练武不是她第一件做的事,研习医术毒术才是,做了这摧心散叫王铮服下,自服下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腕间生出红痕,王铮亦没有驱从,只是一面听她号令做事,一面背地里找医师,到后来自己学医,一直没有放弃摆脱她的控制。 只是他一没有医书二没有师父三没有药材,学是学不了的,她也不允许,每□□迫他读书做事,承诺一旦她重归上京城,堂堂正正回了崔府,便给他解药放他自由。 自此经年日久,那个反抗激烈的少年不见了,他极有天赋,文学兵法一点即通,且于政务上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她让他学兵法,复起后却从不叫他沾手军务,其它僚佐对此多有疑惑惋惜,他却从不置一词,让他做的事他便做好,不让他做的事,也绝不多想一分。 偌大一个丞相府,困住的是蛰伏的灵魂,困着的也是江水涛涛倾倒不尽的恨意,满府绵延的菜地,压抑的是对政务的厌恶不满,以及对她这个始作俑者的痛恨。 不过是隐忍惯了,一忍十二年之久,已叫他练就了一副千刀万剐岿然不动的心性,再厌恶,再痛恨,冕旒下的神情依然波澜不惊晦暗不明。 药效发作,心脉不适,崔漾睁眼,见腕间红丝蔓延至上臂,便又取了解药服下,两个时辰后,毒性便散了。 这种药并不会真正损害心脉,不存在时间长便难解的情况。 那为什么王铮手上还有红痕。 许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她会杀他灭口,所以寻了毒药服下,暂时蛰伏。 他知晓她的秘密,见过她所有的狼狈,奸诈,扭曲,不堪,这样想无可厚非。 崔漾指尖撑着额头,按了按眉心,诏杨明轩拟旨,便说丞相赈灾有功,赐下金银锦缎田地农庄许多,她知晓王铮不需要这些,再多补偿亦是枉然,但算是表明态度罢,她并没有对他下杀手的兴头,便也不杀。 蓝开传了膳食来,见陛下面色略有苍白,担忧问,“陛下龙体不适么?奴婢去传医正来。” 崔漾缓缓摇头,到药效散尽,便捡着膳食用完,问蓝开,“明理殿的课上得怎么样了。” 蓝开给陛下盛了一碗汤,笑道,“女君们学得可认真了。” 崔漾略宽慰,用完膳便起身去看,明理殿和明心殿相对而立,如今都改成了学舍,各府送进来的女君一分为二,完全不识字的由司马庚来教,识字的,读过些书的由沈恪来教。 恰好宴归怀入宫来商讨税课细则,崔漾要去勤政殿,便领着他一道过去看看。 先是看的明理殿,从千字文开始教起,司马庚虽是退了位,却经年月久处于上位,威仪内敛,女君们都埋着头,坐得端正,案桌上的笔墨似乎都未曾动过。 崔漾眉心微蹙,又去看明心殿,里面的都是识字的,沈恪正讲论语。 崔漾看了一会儿,叫了一个待诏谒者过来,吩咐道,“明理殿中第二排第三列,第四排第六列,明心殿第一排第三列的这三人留下,其它女君今日课下后,便叫宫人送她们各自回府,再传朕令,各府挑选八到十岁……” 她略一思忖,改了年纪,“五到十岁的女童入宫,每府至少两人。” 谒者领旨去了。 宴归怀见陛下眉心越蹙越紧,略拱手行礼道,“陛下赎罪,请赎微臣直言。” 崔漾颔首示意他说,宴归怀施了一礼,“陛下想教女子读书没有错,但一开始便选错了人。” “先说明理殿里的,实则各府中并不缺西席,没有哪家嫡子庶子是不开蒙读书的,她们如果有读书的意愿,想开蒙并不难,到现在都不识字,可能是没有读书的意识,也可能迫于家中父兄的权威,倘若是后者,便是入宫有饱学之士教导,也绝对不会有进益,因为她们绝不敢违抗父兄的意志,或者是根本没有想要违抗父兄的意愿。” 宴归怀看向明心殿,又道,“再看明心殿里面的,她们已经习得粗浅的文识,一则将来嫁为人妇,掌管后宅庶务已经尽够了,二则她们本就出生贵族大户,生活殷实无忧,女子高嫁,将来的门第只会比现在更强,读再多的书都只是锦上添花,甚至谈不上锦上添花,叫她们在人前露脸,她们都觉不该,孟浪,如何叫她们出来做事,出来做事的女子混在男子堆里,在她们心里是没有清誉的,是可以鄙薄的,不屑的,如何会用心学?” 宴归怀躬身行礼,“陛下改选幼童是对的,但不够彻底,陛下要教的,是吃不上饭的女子,受压迫活不下去的女子,生存才是逼迫人前行的需求,想靠官家女子改变女子地位,引导其它女子读书,作用微乎其微,因为她们已是万万人之上,地位虽是随男子而来,却已经好过世上千千万万女子,甚至是千千万万男子了。” 生活已这般好,何须再大费周章,未曾见过生活苦,未曾体味过普通女子受的罪难,如何叫她们生出为女子发奋的斗志,如何能滋生出要改变的理想,走向另外一种人生的勇气。 崔漾听罢,亦知其难,未必全部难于男子,还难于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晓得要送女儿读书,她选女子入宫读书,遭到的非议并非全部来自于朝臣,还有各府中的世妇们,若非讲师是沈恪和安平王,只怕是装病都要装走一大半。 还需得另外想办法才是,崔漾先发了两道圣令,“一,每年自民间征召读书识字的女子三百名入宫伴驾,二,太医令招收擅医术的女子,选官入仕。” 除了先从村镇里开办女学,带薪读书,崔漾暂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但开办村舍私塾女学谈何容易,其中牵扯的钱粮不计其数,只怕只有不叫稚童的父母出一分钱,反向贴补,才能叫他们父母将女童送进私塾。 否则没钱不会让子女读书,有钱便会先让儿子读书,便是还有余钱,也不会送女子读书。 谒者即刻便去传旨,崔漾正待与宴归怀问策,忽而神情微凝,往宫门的方向看去。 远处有马蹄声震,崔漾折身,宫中不许跑马,除非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报。 她远远看见元呺马背上俯趴了一名盔甲男子,认出是本该自白马调配粮草前往下邑的参将陶岑,微变了神色,叫蓝开去端了糖水盐水来。 陶岑自马上摔下来,并不能察觉渴和饿,眼眶红肿,跪行到陛下面前,伏身禀告军情,“粮草被劫,粮草被劫——” 宴归怀早先收到第一封国书时便猜到陛下用兵策略,料到她定是早早在暗中调派粮草,此时听劫,又见这参将几乎要以死谢罪,立时变了脸色。 崔漾眸中染上冰寒,叫禁卫将他扶起,“在何处被截,几日前的事,损兵多少。” 陶岑眼里都是血丝,“十五日前,在距雍丘六十里外的一处村庄。” 若非他和岳将军要收拾残局,此时已经自刎谢罪了,陶岑声音颤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0节 崔漾耐心听完,几乎气笑了,“你的意思是在我大成境内,在雍丘,距离交界还有四座城池的地方,有五千麒麟军守卫的情况下,一百五十万石粮草在村子里,一夜之间连带着村民不翼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么?” 元呺亦是变色,先不说陛下最是护粮,谁要是浪费她的粮食,谁就是她的天敌,便说这是军粮,关乎边疆数万大军的性命,且两军正在交战,军粮被截,几乎是断尾…… 元呺忍不住出声问,“一百五十万石,想要悄无声息的弄走,怎么可能,没有立刻追回了。” 陶岑浑身颤抖,面如死灰,“追了的,罪将与岳将军一道追的,追到益阳没多久,便见益阳郡内的百姓都在庆祝,有人将我们的粮食分发给了益阳各个村落村镇的百姓,人人皆有份,百姓们奔走相告,都说神迹显现了,有济世的英豪出现……” 宴归怀听得吃惊,元呺目瞪口呆,失声问,“什么人有,简直岂有此理!” 崔漾眸中冰寒,“岳山现在何处,可与其它两路有联系。” 陶岑伏地,浑身颤抖,“当时在城中,已有百姓四处奔走相告,除了益阳外,另外有定陶,河口两地有无名英豪出现,给穷苦的百姓流民发了粮草车马,岳将军正在雍丘设法筹集军粮……” 宴归怀心中骇然,崔漾怒极反笑,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气音。 好啊,好啊,三路军粮分别从白马、阳夏、阳瞿三处粮仓抽调,汇往下邑,按照时间来算,梁焕正等着这批军粮,现在三路军马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网打尽。 “去取舆图来。” 蓝开不敢耽搁,立马叫了两个禁军,跑回中正楼,把舆图,笔墨,信令用的竹筒,漆印全部搬来了。 崔漾让传督军将军徐令,看距离下邑最近的粮仓,三仓都已调走一半,剩下一半备用可以往外出挪,但哪怕被截当日便出发,顺利的话行至雍丘都还需要十五日,时间已经来不及。 且这三处粮仓已经暴露,在原地还有守军,贼寇还未抓住,一旦挪动,极容易再次被劫,暂时不宜动作。 后续军粮跟不上,出现了断层,她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却不想自家沟里翻船,眼看就要全盘皆输。 崔漾写了密信,交于暗卫,让他立刻送去边关,在石阶上坐下来,问陶岑情况,“再彪悍的村民,都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劫持军粮,朕记得你们队里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手,没发现什么异常么?” 陶岑回禀时,亦气怒得手抖,“遇上暴雨,斥候探寻到有村落,解了暴雨之危,当夜雨下得非常大,我们歇在农户里,村落里的村民都是农人,房舍,吃食,田地,都没有一丝破绽,只是在水井里下了迷药,军士们昏迷不醒,睡一觉起来,辎重粮草都没了,村民们没了,家中农具,还有我们的刀兵武器,悉数被搬走,只有墙上留下了字迹……” 他不敢说,片刻后才斗着嘴唇说,“不义之师,寸步难行,刀兵之凶,取之锻造农具,诸君且归家去。” 崔漾气笑了,又看了一刻钟舆图,到徐令急匆匆来见,便问道,“如此境地,将军可有良策,能力挽狂澜。” 徐令是知情人,此时听罢,饶是身经百战,也是面色大变,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军粮被截,没有军粮,便是有千能万能…… 崔漾冷静地在舆图上指了指,“秦牧大军若与梁焕合二为一,猛攻彭城,取下徐州、彭城,可取城中粮草否?” 徐令估算,摇头,“魏渊本身就没有多少粮食,自己尚且不能糊口,城中空虚,抢亦无用,倘若被萧寒、李修才自水路、陆路两面夹击合围,必定困死城中……” 他思虑再三,思量再思量,三路军粮都被截,无论如何周转,都没办法在短短几日内将军粮送至九万大军面前。 这是一个死局,当初为以防万一,已慎之又慎的将军粮分成三批了。 徐令知晓此难无可解,便要叩请撤回大军,元呺、宴归怀心神紧绷,观将军神情,心便沉到了谷底,军队一撤,便是输了。 但不撤,饿不了几日,军心不稳,从内部也散了,损失更重。 没有粮食,任凭你再英勇善战,智计无双,都只是枉然。 崔漾眸光冷凝,“魏渊没有,但他隔壁南面的李修才有。” 徐令一震,看向地图,李修才盘踞旧宋的半边土地,离魏国彭城最近的蒙城、宿州就有粮仓,如果直取李宋,占据宿州、以及徐州背后的瞿宁两地,可解被魏、李合围之困。 但秦牧十万大军远在晋阳,梁焕则屯兵下邑,打开这个豁口,一则与秦牧大军相距太远,无法回援,二则反要给魏渊可乘之机,让人追在后面打,便是李修才有粮,也取不出来。 崔漾在杞县的地方点了点,“杞县,杞县尚有十万。”晋阳大捷,九原危机一除,九原的十二万里,留两万镇守,余下十万回防,屯兵杞县,这样在她离开京城前往边关后,往内这十万人可镇守京师,往外占据浊河天堑,预防前线战事失利,前日已收到陈方军报,今日应当已到杞县屯营。 徐令一震,旋即大喜,杞县距离宿州有不远的距离,但从洛阳起就有涡河水路,一路自东南而下,到达毫县只需要五日的光景,上岸陆行两日便能迂回绕到宿州背后。 要是他记得不错的话,杞县便有军粮,水路对比陆路,军粮可以装船随军走,李修才手中不过九万兵马,杞军与梁焕两军合围攻打宿州,拿下李修才,魏渊夹居中央,根本不敢动弹。 只要拿下李修才,粮困可解,占据宿州后,掉头攻打魏渊,也并非不能一试! 哪怕一时不能取胜,只要拖延十几日,便是从白马,上丘再运送粮食,也尽够了。 念及此,徐令心中激荡,“此一计可!” 元呺大喜,宴归怀一直心神紧绷,此时见出现转机,傍晚凉风一吹,才觉后背已出了一层湿汗。 徐令一直以为这十万大军南下是空口的假象,没想到是真的回防了,长舒口气迟疑问,“陛下是打算御驾亲征么?” 原本计划攻打魏渊的军队既然已经早到了下邑,根本无需召回吞守九原的驻兵,除非是需要防备京中不稳。 宴归怀亦猜到了,不由看向阶前的人。 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崔漾立刻下了诏令,“劳烦将军带着诏令,立马赶往杞县,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朕需得驻守京城,将军只管放开打,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与梁焕合赢此局,封侯且拜相,三公还空着,朕等着两位将军凯旋归来。” 不说带着圣令兵符而去的徐令,便是一旁的宴归怀、元呺等人都热血沸腾,但知道陛下心情不虞,因此都安静地立在一旁,念及三百万石军粮,和方才几乎被逼得退兵的绝境,不由都看向了陶岑。 崔漾手里有粮,但这些粮食都是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三百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且这等变故,并非单丢粮食这么简单,朝局政局,天下大势,军威君威,战机时机,牵一发动全身。 崔漾坐在玉阶上,盯着陶岑半响未语。 陶岑,元呺、宴归怀都能感知到自陛下身上透出来的丝丝寒意。 陶岑欲自刎,手边没有兵器,只得伏地痛哭,“罪将有负圣恩,请陛下赐死,罪臣甘愿以死谢罪。” 崔漾掌中内劲涌动,鼓得龙袍翻飞,静坐片刻,问道,“你带回来多少人?” 丢了军粮是死罪,士兵一旦丢了军粮,很多便直接逃往各处,但麒麟军没有,陶岑回禀,“岳将军领着三千军士在各处收买粮食,罪将带两千军士回上京城领罪。” 崔漾听罢,叫禁军扶他起来,“派你们到九原挖矿两年,你可服气。” 陶岑听罢,泪流满面,伏地叩谢圣恩,“罪臣谢陛下恩。” 崔漾摆手,“带下去罢。” 殿前空旷,却极压抑,禁军们不敢言语,元呺忍不住问,“谁这么大胆子,难道是雍丘等地有奸细,会不会是萧寒,魏渊等人……” 截获粮食悉数发给贫农百姓,刀兵改制农具,宴归怀心中有了一些猜测,看向陛下。 崔漾面上皆是寒霜,吩咐禁卫,“把沈恪给朕带来。” 到人带来,崔漾直接问,“沈平在哪里?” 沈恪不语,宴归怀上前拱了拱手,“还请先生告知沈平下落,陛下发往前线的三路军粮共三百万石被截,被散给了各地百姓,军械也被缴走了,前方大军逼不得已只能南撤,陛下军国大计输掉了一半,要再等良机,不知是何时,如此重罪,必不能姑息,还请先生通晓大义,不要包庇族弟。” 沈恪听闻,神情微变,顷刻间便明白了事情原委。 崔漾眼底皆是寒霜,眸光锐利,“沈平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21935441 宝宝、墨七七宝宝、如云飘渺宝宝、温十一鸭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此生不与我为敌 “报!圣旨到!” 正分编俘虏的秦牧大步出了营帐, 许半山、杨钧、盛骜、盛英随在后头,连带营帐外的守兵,一并叩迎圣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嘉奖礼给前方将士是个美差, 中大夫宋连念完圣令,笑眯眯地快步上前, 将这位常胜将军扶起来,“汾州、隆州回归旧土的消息一出,非但是百姓, 朝臣一样激动高兴,老者行路慢, 耽搁了将军过中秋,诸位将军们见谅一个。” 秦牧虽是武将, 着铠甲,气质却儒雅,扶了一把正行半礼的宋连,“路途遥远,奔波辛苦,已为宋大人准备了干净宽敞的营帐,备下太原美食美酒, 宋大人稍事休息, 什么时候开席皆可。” 这位将军声音浑厚,却徐徐道来,十分有礼, 叫人心里妥帖舒畅, 宋连笑得更真诚, “来时半道便听晋阳已破, 将军神威, 捷报传回上京城,陛下定然心情舒悦。” 秦牧亲自引了宋连进营帐,帐中无人,案桌上摆放了一托木盘,盖着墨青绸绒。 秦牧笑道,“许是哪家富户逃亡时掉在了路上,秦某是个粗人,不懂佛法,听闻宋大人斋心佛意,便给大人留着了,并非抄家而来,是秦某私产,还望宋大人不嫌弃。” 佛家讲究一个缘字,捡到的更是缘,现在这位常胜将军将这一份缘赠与他,怎不叫人舒怀,纵然他宋连并非贪慕钱财的小人,进了这军营,也不得不道一句舒心。 东西却是不能收的,宋年往西南向略一拱手,笑道,“普天下的东西没有不是陛下的。” 又笑道,“秦将军不防想一想,陛下会派一个蝇头小人来与将军送嘉奖么?陛下之襟怀,只怕将军还未听闻,三千学子闹事,写出无数针砭铭文诗词,陛下看完,非但不怒,反而夸赞学子们诗作写的好,非但不停办文武试,还鼓励学子们入试出仕——” “虽然最后陛下以才学叫他们心服口服——”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是面对而立,哈哈大笑,秦牧道,“酒宴还请大人不能再推脱了。” 宋连爽声应下了。 “报——秦将军,军报。” 秦牧先辞谢过,出营帐认出了是陛下近卫洛扶风,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脚步一顿,又大步上前,叩问圣安,“臣秦牧接旨。” 洛扶风侧身避让,将盒子交给秦将军,他是暗卫,身覆武艺,又是快马加鞭,所以哪怕出发的时间比嘉奖令晚几天,也很快赶上了。 另有陛下密信一封。 议政用的大帐里只有两人,秦牧先拆了密信:梁焕已屯兵琊山山脉,图谋魏渊,兵九万,将军见机行事。 秦牧一震,先取了舆图来,按路程来算,女帝临朝的消息已经传到齐鲁燕地,萧寒必有所动作,但如果主上取下魏渊,萧寒一旦有所兵动,率兵南下,他与梁焕二人立刻可往腹地收拢,对萧寒形成夹击之势。 魏国占据天时地利,只要补齐粮草的短板,便可遥望旧齐旧燕之地,此番用兵,与他不谋而合。 秦牧收了舆图,正要派信兵前往下邑探寻消息,帐外又有急报,盛骜急匆匆进来。 “河口传来消息,四日前有人一夜之间将将近一百多万石粮食散进了各村镇城郊,到处都是欢呼庆祝的百姓。” 大成境内谁人动辄能有百万石粮食,许半山先变了脸,“军粮,军粮被截。” 盛骜道,“不是我们的军粮,我们粮草充足,且如果军粮是被敌军所劫,消息应该早被散发到了军中。” 军粮被劫的消息一旦散播,不管真假,都会致使军心不稳,秦牧眸光落在河口的位置,知晓这定是梁焕的军粮,估算时间,立刻与盛骜道,“陛下欲图谋魏国,梁焕已率九万大军囤积琊山附近,只等令下便攻取徐州,眼下出了变故。” 战局瞬息万变,几人立于舆图前,许半山估算太原府军粮,道,“陛下送来的中秋年礼和嘉奖令都不菲,全部是大米白面肉干,还有十万石糙米,直接送去下邑军士们心中定然有意见,但是倘若留下大米白面,冻肉肉干,换成原有的糙粮去,想必是愿意的,太原府收编降兵四万,这四万分出两万,再添两万麒麟军,护送粮草前往下邑驰援,路途虽远,却比从腹地粮仓重新调运粮食快上一两日。” 盛骜,秦牧皆是点头,但几人都知晓,几十万石粮食供给数万大军,支撑不了多久,粮草被劫,几乎等于断尾,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秦牧眸光落在舆图上,“梁焕此人,用兵沉稳,却也擅机变,盛将军,许先生,如果是你们,此时屯兵下邑,军中无粮,你走何处?” 撤军么?每一个领兵作战的将军,都不会蛰伏月余,吃空军粮无功而返,必定是绞尽办法,自救,求援,最后才是等待撤军圣令。 盛骜道,“宿州,梁将军定是选宿州,他用兵变化无穷,多有巧思,胆子又大,定不会甘心放弃。” 许半山捋了捋胡须,“如果追随的是别的君主,老夫选择等待圣令,但如果追随的是主上,老夫亦取宿州。” 将军在外用兵诸多忌讳,要考虑的因素很多,但在洛麒麟这里,打,只管打,后方她给你稳住,连叛军压境,百官罢朝,读书人质疑,京中无兵这样的困局中都能反手压得冒不出一丝水花,区区粮草被截,不会叫其退缩,只要前方大军相互支应扶托,撑住最多一月,困局可解。 盛骜立刻道,“末将愿领四万兵,南下奔往下邑,介时悉事听梁将军调遣便是。” 秦牧是想自己去的,但女帝临朝的消息定已传入临淄,萧寒不好对付,便当机立断应下了,这时打开木盒,盒子里放了一卷头发,一个骷髅头,布帛上书[沈渊,沈稷以及沈氏已暴病]。 秦牧眼眶顿时发热,伸手欲握怀中布老虎,却知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沉淀了心绪,将一方信印交给许半山。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1节 “陛下已收服沈氏,商丘、浍县两府太守皆是沈家族亲,倘若调粮相助,用之,若与游侠沆瀣一气,杀之,取城中存粮。” 盛骜、许半山精神一振,军情紧急如火,早到一日晚到一日都能影响天下大势,两人一个点兵,一个点粮,直奔宿州。 下邑。 “取宿州,宿州有粮,但我们只有九万众,无力同时支应魏渊和李修才,还得谨防二人联兵,需得想办法吓住魏渊,魏渊身壮无脑,倘若我们能在下邑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奔腾架势,必定要将他吓得缩进菏泽一动不动。” 此乃兵行险着,副将刘武迟疑,“可是军粮……” 梁焕道,“在未收到陛下撤军的圣令前,都做进攻的准备,也不能减凿,一旦减凿,魏狗立时便能察觉,城中只当军粮在后便是,山中的兄弟稍勒紧些裤腰带,多打猎。” 自三路军粮被劫的消息传到下邑,将军始终面不改色,倒像是定海神针,顷刻便叫军中参将副将们定住了神。 更何况——旁人不知晓,但他们几个心腹都知晓,自家陛下非常爱屯粮,如若奸宄之人认为区区三百万石便能钳制陛下,那便是白日做梦。 王铮收到尚书台暗中签发的杞县开仓调粮令,猜到是前沿军粮出了问题,着人去打听,听闻都尉徐令取道济水,知她已有解困之法,叫人把舆图收起来,看了看腕间又消失了的红痕,静坐片刻,自案桌下的桌子里取了青色瓷瓶,去了一趟义和坊。 “不可能!老夫配的毒药怎么会失效!” 将近两个月前这年青人来寻他,说是身中天下第一奇毒,这毒绝世无双,有人能解,但无能配出这一方能叫人腕间生红,三十岁时毙命却又不会损害心肺的奇毒。 论个识文断字,论搞什么国事,搞什么政治,他是不如这个年轻人,好吧,勉强论外貌,便是年轻时的陈林也比不过这青年,但要是论医术毒术,他陈林称第二,有人敢称第一么! 青年腕间果真有一线红痕,顺血脉一侧而动,蔓延至手肘及大臂,倘若延长到肩臂脖颈,那便是死期将至。 且脉象沉稳,身体康健,左边把脉,右边把脉,青年身体还是好好的,据说这毒已在他体内十二年之久。 陈林从未见过此等奇毒,心痒难捱,央求这青年给他放半碗血,苦苦研制半月,终于研究出了这天下第一奇毒,兴高采烈地去寻青年夸耀,这毒药给这青年人要走了。 只是又过了一段时间,这青年拿着药瓶来说,他的毒药不行,坚持不了几日毒性就散了,先前他中的毒药十余年尚未褪色。 陈林不服气,撸开他衣袖看,见果真没了那醒目的红丝,气得哇哇大叫,势必要重新研制出这天下第一奇毒! 药童看那青年离去的背影,瞠目结舌,“这,先生,毒药唉,失效了不好么?” 陈林被问住了,跳脚道,“啊!我是医师!我研制的应该是解药才是!这小子害我!” 药童摇摇头,继续去做事了。 收到陈方、徐令已经带粮登船的消息后,崔漾便在朝堂上公布了欲往洛阳府秋猎的消息。 稍微了解些前方军战的臣僚都能看出女帝的用意,洛阳距离上京城并不算太远,前方军报又能快六七日送达,再加上入冬祭祀在即,秋猎是劝武的好办法,又可以让各家儿郎在女帝陛下面前露面,便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起来了。 崔漾眸光便又落在了王铮的袖口,下朝后单留了他一人,前后总共送了四次解药,但似乎没有效果。 那手腕是玉色,青筋可见,骨骼分明,每一个弧度都是上天最好的杰作,偏有一线红痕,毁了这完美无双的美景。 御书房里只两人。 崔漾吩咐他近前,叫他伸出手来。 王铮眉心几不可觉地蹙起些弧度,又散平,手腕搁到御案上。 崔漾指尖在那红痕上抹了抹,确认不是绘假,眉心微蹙,伸手搭在他脉搏间,确认毒性确实未解,拧眉又试了试他右手,拿出解药,叫他现在吃了。 蓝开候在一旁,便见方才眼底带了些愉悦的年轻丞相神情淡了下来。 崔漾这半个时辰便只看一些礼乐奏疏,时不时给他把脉,查看他的情况,眼看他臂膀上红痕消散,白壁归无暇,直言道,“我崔漾以我寿数起誓,只要你此生不与我为敌,便绝不杀你,否则天诛地灭,你可放心归去。” 王铮恨她是情理之中,说再多补偿的话也是枉然,但若起誓能叫他睡个安稳觉,从此过真正自由的生活,起便起罢。 金银财宝权钱富贵不在王铮眼里,若想娶妻,便是他解印归乡,也自有朝中大员抢着要将家中贵女嫁给他,他此生唯爱种地,崔漾温声道,“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叫人在西郊松山下与你建一房舍,就比照丞相府中的规制,带院子,带田地,可否?” 王铮谢了圣恩,取了案桌上的药瓶,说了声不必,起身离去了。 似他们这般的关系,不是好聚,便也没有好散,崔漾翻看完军报,暗卫来禀,“去洛阳府查过,沈平自从离家后再未归家,一直四处游荡,此人平时仗义疏财,专好济危扶困,手里有一枚铜钱,也会分给需要的人,吃穿皆十分贫寒,完全不像是……” 他话未说完,崔漾却了然,完全不像坏人是吧,且他劫持军粮,一粒不取,悉数发给了穷困的百姓,试问这样的人,哪个百姓不喜欢,哪个豪侠不喜欢。 暗卫继续禀告,“民间都在传,谁要是不喜欢沈平,那么定然是坏事做尽的人,便是听着是好人,肯定也是披着羊皮的狼,道貌岸然。” 崔漾一笑,只问道,“可查到他的行踪。” 暗卫摇头,面色极为难看,已派出七个组,但依旧一无所获,自七年前暗阁成立以来,从未遇到这般难啃的钉子,“与他见过面的百姓似乎都在试图保护他,许多抵死不从,死也不肯说,许多又支支吾吾乱说一气,并且这些人很多与沈平甚至不认识,查到现在,连他的样貌如何都未查到,只有一幅他十岁离家前的画像,叫人核对了。” 崔漾看了那画像,气笑了,“你打算让朕拿着十岁孩童的画像,去找一个已经二十七岁的人?” 暗卫头埋得很低,“属下无能,陛下赎罪,请陛下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崔漾叫他起来,沈平劫了军粮的消息虽是藏了几日,但陆续有百姓自边关来,已有一些臣子收到消息,前几日竟有两名六百秩以上官员,来求见,支支吾吾半天,给沈平说项求情,说沈平定是误会了,既然粮食是发往灾区的,也已散给灾民,效用一致,没有耽误正事,请陛下网开一面。 崔漾叫两人下了大狱,发了密诏,派出暗阁里最好的六组,一旦寻到沈平便就地格杀,只不过是大海捞针,到现在连人长什么样子都还没查过。 崔漾传章戍来,“审得怎么样了。” 章戍沉默,半响回禀,“该上的刑都上了,依旧是不答。” 在章戍手上走过的犯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骨头硬的也有,但像沈恪这般的没有,且对方似乎已心存死志,皮/肉之苦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章戍问道,“眼下该如何?” 崔漾叫了杨明轩来,下诏令传旨,“就说沈家家主热症发作,重病不治,药石无医,征召天下杏林高手,入宫救治,有奇效者,官封比千秩。” 杨明轩听罢,很快明白过来,下这样一条诏令,一则天下人,读书人,以及刚收拢的沈氏族亲没有可怀疑的地方,但似沈平这般亲近信任沈恪的,自然着急,着急便要露出马脚,沈平武功超然,只怕亲自来救人也未可知。 杨明轩领命而去。 崔漾摆手,让章戍把人丢回地牢,又传了元呺、郭鹏,吩咐道,“如果有人暗闯皇宫,稍稍放些水,但不要放得太明显,把人放进来。” 她便等着看,沈平何时自投罗网。 元呺、郭鹏令旨。 崔漾起身,吩咐蓝开收拾些东西送去洛阳府,她则换了身轻便的短打武服去皇宫背后的猎山找大猫,这一去洛阳府,选后宴前回不来,把它放在山林里这么久,也不太放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蘑菇炖鸡宝宝投喂的地雷,感谢25084679 nina lvan、困了就睡、子车元玉陌语百绘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公子这蛇皮卖么 下邑。 立于瞿月岭上可远远看见彭城城楼, 梁焕主营帐搭在此处,寻常商议军务便在帐外的青石旁,青石上铺了一张简单的舆图, 诸将围在舆图前。 “魏渊此人,论攻城, 棋差九招,但十分精于守城,城墙年年加固加厚, 一到战备时,城中盘查奸细非常严格, 我们的人要摸进去很艰难,暂时难打听出武库和粮库的位置。” 梁焕吩咐道, “继续派斥候潜入彭城,下我令,只要能潜入彭城,来年我上书述功,必定为其请功。” 参将应声去安排。 参事施安提点道,“叫军将们每日做饭时,增加一倍的灶台, 这样炊烟升起, 魏王斥候看见,必定以为我们军威不减。” 前日由副将刘武率九万兵众,在彭城城外十里的地方与魏渊对峙, 麒麟军军威赫赫, 又三倍兵力于魏渊的三万兵, 魏渊才一见到, 便暴喝一声退兵, 带军退入城中,关闭城门,严防死守,每日只派兵丁上城楼与梁军骂战,只怕后援调拨到位前,是死活不肯出来了。 要的就是他不敢出兵。 入夜后梁焕会带走六万兵,往南赶往宿州,偷袭李修才,接连不断派斥候在彭城渗透,增加灶台,让战马和牛群来回奔腾,锣鼓声天,都是为了营造梁军兵马依旧强壮的假象。 梁焕合手,朝副将刘武,参事施安,弓博厚行了大礼,“下邑军中诸事,便拜托兄弟,和两位先生了。” 麒麟将军统兵多年,虽是杀伐决断,果决果敢,行事却也光明磊落,礼贤下士,自在漠北安家后的这七八年,陆陆续续有不少有识之士前来投奔,但凡有真才实学,主上无不诚心相待,是以女子身份曝光后,军中诸人反应并不是很大,惊叹议论一阵子便照旧如常,少有人解印离去。 只要带兵出战,每一个万夫长身侧都调配一名参事,将级以上则是两名,专管出谋划策,参事与将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麒麟军千众人也能打奇兵屡战屡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梁焕郑重嘱咐,刘武、施安,弓博厚还礼,“将军且放心,用兵之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等必不负将军重托。” 参事施安多叮嘱了一句,“李修才此人将军要小心,有些才干,但十分不要脸面,连他手底下的臣僚对其都是畏惧又厌恶,纷纷举家出逃,可见其阴毒狠辣。” “不管他多阴毒,精锐骑兵铁蹄之下,也只管将他踏成湮灭齑粉。” 夜幕降临,士兵们只着夜行深灰色短打,盔甲和军粮包在包裹里背在背上,头盔挂在腰侧,整装待发,梁焕朝诸人拜别,领着数万将士潜入山林中。 崔漾还未上猎山,便收到了军报,杞军一行事关重大,几乎每隔三个时辰便有一封信报送回上京城,禀报行军路线和屯营地点,若无事,便只说无恙二字。 崔漾看完,催动内劲,布帛散成碎末,散尽风里。 她连打几个呼啸,不闻大猫应和,料想大猫是走得远了,朝洛铁衣几人道,“市井内不乏武功高手,你们几个轻功好,暗中潜回宫里,暂时听元呺调遣,以备不时之需,大猫领地远的时候有四五十里,我自己去找还快些。” 洛铁衣知晓主上武功,实则天下无人出其右,且要抓劫狱之人,便不争执,留了四人猎山下待命,领着其余十数人消失进黑夜里。 圆月高悬,星空月夜,月辉洒落树梢,透过枝叶落在地上,像是落下的碎银片,斑驳莹亮,夜风轻轻扫过枝叶,轻轻沙响,间或两声虫鸣,叫这夜静谧之极。 崔漾走走停停,出了三十里皇宫猎山的边界,拔气提身,横踏树干跃上树梢,落于一合抱的参天巨树上。 华盖之木百丈高,冠盖繁茂,坐于树干上,清风抚袖,远山雾霭缥缈,星河似乎倒流入山海,空远辽阔,无尽无垠。 崔漾看了一会儿,身在此山中,仿佛畅游星海,心中熨帖舒畅,双指叩在喉咙间打了一个贯彻山林的呼啸,见惊得树上群鸟盘飞半响,落回林间依然叽叽喳喳,似乎怪罪她扰了清梦,颇为意趣,不由微微一笑,隐隐听见远方有虎啸声应和,便又打了一个绵长的啸声,半天不见动静,眼里舒朗的笑意一滞,悄无声息在林里穿行,循着虎啸声的方向而去。 山峦间千百年形成的地沟裂隙极其狭窄,宽不过三尺,高却有五六丈,壁侧光洁,青年一身灰衣长衫上尽是泥土,背上背负着一只大虎,腰上,腕间都捆着绳索,腰间还缀着许多挂石竹笼。 崔漾学了一声夜枭叫,大猫乖觉,尾巴虽是弯弯翘起,却不再兴奋地呜嗷。 崔漾寻了一颗云杉树,靠坐下来,看那青年背着几百斤重的大虎一点点往上挪,能背负这样重的一只猛虎,先不说胆识不胆识,便是这臂力,便已经非同常人了。 青年靠的却不是臂力,而是绳索上端三尺粗树干上卡住的一个铁轮,三根拧成一股的绳子卡在凹槽里,两边绳子垂下裂隙,一边挂着背负大猫的青年,一边拴着一个箩筐,箩筐里是土和碎石块。 青年往上挪一点,就解下腰间栓挂的石块扔掉,不断给自己减重,另一侧箩筐往下坠,绳索绕在框边上,自然带动他往上提,这样他背负几百斤重的大猫,似乎也并未费多少力气,到崖边时,距离崖岸有一点距离,月光下青年满是汗珠的脸上带出了些犹豫迟疑。 “大老虎,我剪开你身上的绳索,你自己跃过去可以么?” “嗷呜嗷呜!!” 大猫嗷呜两声,前后爪却牢牢抓住青年的肩背,贴得更紧,利爪不小心在青年面上拉出血痕,青年痛得嘶声,垂头看下面深不见底的天堑,手臂在绳索上挽了几下,牢牢抓住,剪断腰间挂绳的同时,身体立刻往前荡去,一旦荡出便立刻撒手,一人一虎便重重砸在石坡上。 灰尘四溢,大老虎挣扎着要起来。 青年重重咳嗽,半天才挥了挥灰尘,剪开捆着大老虎的绳索爬起来,大猫兴奋地几乎打转,只是碍于命令,并没有往云杉的地方奔,它与青年似乎极为熟稔亲近,不断用脑袋去拱还在地上的青年。 青年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给大猫检查过,这才捡了旁边石块上放着的背篓背上。 背篓里是柴火,还有几段削剪整齐的湘妃竹,青年拍了拍大猫的脑袋,“走,回家了。” 崔漾跟在青年和大猫后头,穿过半座山,天明时一人一虎到达一处山河旁的开阔地,旷地靠山的地方有一座破旧的竹屋。 大猫先跑过去,跳进屋里,叼了晒干的鱼跃出来,冲着崔漾的方向嗷呜嗷呜。 溪涧潺潺,青年去河边洗脸。 崔漾下了树来,大猫叼着鱼奔过来,不断立起,亲近地用沾满泥灰的大脑袋蹭她。 崔漾揉了揉它的大脑袋,朝走过来的青年温声道,“打扰了,我是大猫的主人,见其几日未归家,故而寻来,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2节 青年还礼,“哦,它非常有灵性,我很喜欢它。” 又见大老虎一直不断地跳进屋,把他晒的鱼,摘存的果子,蜜饯,米袋子全都拖出来堆到这名女子面前,吃惊又忍不住笑道,“哈哈,我还说它是不是虎成了精,每次去山里,它总是能第一个嗅到灵芝人参,还知道靠边刨,不要把人参的根须给毁了,实在灵性。” 大猫扑到崔漾身上,亲昵亲近,崔漾抱了抱它,朝青年道,“多谢阁下照料。” 青年生得普通,言行有些冒冒失失,手里拿着湘妃竹和刻刀,在竹屋外的石凳上坐下来就要刻,似乎并不管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山外来客。 崔漾没有急着走,眸光落在青石上晒着的一张蛇皮上,这蛇皮足有两尺宽,且尚未剖开,足见粗壮,属实是罕见,崔漾温声问,“公子这蛇皮卖么?” 青年看了眼大猫,“你是大猫的主人,你要的话就拿去,六日前我在山里寻找桤木,见它被这大蟒蛇缠住不能脱身,便射杀了蟒蛇,它便跟我回家了,这几日都在山里跟我玩,你带它回去罢。” 崔漾已看见竹檐下和一堆野山芋挂在一起的弓/弩,上前将弩取了下来拿在手中把玩。 她是武将出身,对天下武器了如指掌,军中武器弩/箭非常重要,她手底下也有弓曹,数百人每日研究,但这么些年过去,并没有谁做出的弓/弩像这把一样精巧。 握在手中并不算太重,普通女子也能使用,弓弦是牛筋,却不知用什么办法炮制过,韧性很足,最巧的机扩,可一次安装二十枚箭矢,连发三弩,崔漾试了一下,射程虽没有轩辕弓远,但对弩来说,已是极为出挑。 青年埋头雕刻,并不理会她,这屋里屋外都是木头,许是以雕刻竹刻为生,屋子看着破旧,实则非同一般,竹接饮水,井水旁的提轮是脚踩的,非常省力,屋外防火沟也有巧思,野兽若是误闯,必定掉入沟中。 崔漾搁下弓/弩,转身便走,手掌却在大猫背上拍了拍,大猫会意,嗷呜一声,冲回去咬住青年手腕往前拽,它虽不用力伤人,青年却也不敢强挣,被拽得狼狈趔趄,“大头猫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今日份的木雕还没做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子车元玉宝宝、埃宝宝、晴儿雨儿毛儿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留言~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除将军后顾之忧 涡河出杞县五百里后, 到应县时,江道陡然变窄,形成了一个倒摆的壶口, 大船到了这里过不去,就需要改陆路, 绕过应县壶口,再装船。 陈方对雍丘粮草被劫一事很愤怒,也吸取了教训, 非但提前在行船外涂抹防火漆料,防止火箭, 也不走应县码头,提前派士兵和工匠到距离应县壶口十里的山林里, 选一地势开阔的河岸,搭建卸粮临时码头。 陈方派斥候功曹前往周围密林里侦查,伐木开道,十万大军上了岸后,徐令带领九万人继续急行军,赶往豪县,陈方则亲率一万人搬运粮食, 谨防劫匪。 副将丰甘见将军始终握着刀兵, 神情严肃沉凝,四下看了一圈,并无异常, 安慰道, “我们有一万兵马, 想劫粮, 怎么劫, 将军放心吧,必定万无一失。” 他话语刚落,江中异变突起,水面破开阵阵砰响,船舶底部冒出的水鬼跃上甲板,正往船下搬运粮食的士兵应声而倒,水鬼砍断牵拉停泊船只的绳索,档木,须臾间已制控船头船舵。 士兵们惊变,悉数拿起了武器,陈方脸色大变,“弓箭手准备!” 二十六只行船悉数退往江心,不知对方在轮船上加了什么东西,只见船只破水速度竟比他们平素行船快了许多,三千弓箭手上前,往船上射箭。 只是这军船装粮前便防备着江中遇劫,船上避障颇多,一时反被掣肘,箭矢密密麻麻落在船舶上,竟鲜少能伤到身形矫健的水鬼们。 掌舵的,清理士兵的,如天将神兵,数万大军堵在岸边,竟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丰甘心中惊骇,勉强道,“将军放心,我们还有十一只船一万士兵在后头,他们夺了船也走不了,回去必遭堵截。” 陈方怒不可遏,面色却越发沉凝,“他们不会往回走,你看风帆的方向。” 丰甘一看,顷刻变了脸,“他们还要往前行,前面就是应县壶口了!他们想玉石俱焚,毁了这批粮食么?!” “那也未必。” 陈方转身下令,“所有人听令,沿着江岸往壶口前行。” 船上一身鱼皮水服的戚高歌朗声笑道,“将军不必辛劳,船舶顺流而下,而两岸壁立千仞,等将军翻山越岭到达壶口,我等已尽去了,民膏民脂,取于民,当还于民,而非用于兴发兵战,转告你们皇帝,谁要兴兵攻城,谁就是百姓的敌人,各安其道不好么?” 那声音自江面遥遥传来,丰甘面色涨红,陈方破口大骂,“去你娘的民脂民膏,老子主上的粮食都是花钱买来的,你他妈算哪根葱,也配与我家主上传话,就叫你在应县壶口被涛浪冲下峡口,身死异处,死后不得超生!” 那船舶渐行渐远,爽朗开阔的笑声遥遥传来,“这便不劳将军操心了,将军再会!” 数十人奔行于船头船尾,将各船之间扣上扣环,将船舶连成一体,如此便是到了应县壶口前湍急处,船只也能稳停水中,但两侧都是峡谷绝壁,他们要怎么把粮食运上去? 丢了军粮,麒麟军们都是惊惧怒怕,念及军粮在北边已被劫持过一次,越发愤怒,陈方留五千人继续运送所剩无几的辎重,余下人轻装便行,随丰甘沿河岸追缴。 但希望属实渺茫。 船舶一路行至罗山与竹山间的峡谷处,两两并行停下,甲板相接,水手将粮食一袋袋搬运到甲板上,船工放出烟信,壁侧有三长两短夜枭呼啸声做应和,很快勾爪绳自崖顶投下,水手们将粮带装进箩筐里,箩筐挂在悬绳上,左右两侧山谷上分别从两头收紧绳索,箩筐被拉高,到升至山顶平齐的地方,左侧绳索再抬高一丈,装着粮食的箩筐往低处滑行,很快便被传到了竹山上。 数十条绳索并行,不过半日光景,四百万石粮食悉数被拉上了竹山。 七百禁军藏于山上,虽是悄无声息掩藏在地坑中,却无不看得心中惊骇,哪怕他们听令,事先埋伏在这里,但在这些船舶出现之前,根本没有人相信,劫匪当真能将粮食从这么高的绝壁江中弄上来。 粗粗看去便有六百人之多,其中一半以上都身负武功,上岸后无不是哈哈大笑,舒爽开怀。 元呺耐心地等着,到洛铁衣传令说弓箭手悉数到位,便暴喝了一声,“放箭!” 山林里群鸟盘飞,禁军在前,弓箭手三人一组,轻弩长弓掩护,密密麻麻射出箭雨掩护,重弩三人一组,顷刻叫那六百人折戟三百。 戚高歌勃然色变,“有埋伏!大家快逃!” 元呺冷笑,为避免人多被察觉,弓箭手都是相隔两里一营,一旦收到信令,便悉数往山上赶,弓箭数万矢,管够,任你再是武功高手,也叫你逃不出这箭雨,死于万箭穿心。 “有埋伏——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在此劫粮——” 洛铁衣上前挥出一掌,戚高歌顷刻毙命,余下顽抗的人也悉数死于乱箭之下。 到最后一人倒下时,崖顶的旷地上已成了箭篓,申兴奔过来禀告,“检查过了,一个活口不留,下面的船只也收回来了,叫船工驶回应县码头。” 元呺示意弓箭手们上前,回收箭矢,洛铁衣上前,带着暗卫一一搜查过,翻出了六卷武功秘籍,包起来交于一名暗卫手里,叫他连同信报一起送回洛阳府。 两侧山谷共歼灭八百人,除了六袋掉进江中融化了的食盐,余下粮食都在,元呺未敢放松心神,三百禁军轮流在山里巡逻,守护堆成山的粮草,又让人伐木清道,为运送粮食下山做准备。 徐令、陈方赶到山上时,望着粮山震惊不已,顷刻便跪在地上,叩谢圣恩。 徐令见陈方吃惊又似乎不太吃惊的样子,心下不由一愣,问道,“将军早先便知晓了么?” 陈方看那劫粮的嚣张狂徒尽数伏诛,哈哈哈大笑,心下又不免惋惜,本都是有才有能有胆有魄之人,奈何是非不分要做贼。 他身为武将,却也粗中有细,知晓君臣相处,最忌臣与臣间亲疏不均,尤其他还是麒麟军老将,徐令则是前朝旧臣。 陈方朝徐令拱手道,“前几日将军可有收到陛下的锦囊。” 徐令应声称是,自怀中的纳袋里拿出锦囊,打开看,里面半片明黄上御笔清正: 护君粮草,除将军后顾之忧,诺至。 出征前他确实与陛下商议过粮草运送的事,陛下叫他放心打,六日前信兵送了锦囊来,他一直妥帖收藏,并未打开过。 陈方摸了摸后脑勺,把自己的锦囊给了徐将军,上书: 既已看,知之做不知,一切照常。 徐将军秉性端正,说了见到元呺再看,必定就是见了元呺再看,而他陈方性格粗放,好奇心重,所以忍了一日两日,第三日终于忍不住打开了锦囊。 但他打定主意要护好粮草,不麻烦陛下操心,一路上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万万没料到劫匪早先知道了他更改卸粮码头的消息,更没有料到劫匪截获船只后不是往后退,而是继续往壶口前行。 更绝对料不到这些劫匪竟能将粮食从江上弄到崖顶,还是这么多粮食。 徐令看到两张截然不同的布帛,不由哈哈大笑,叹息道,“陛下料事如神也。” 又忍不住问,“陛下如何得知匪贼会在此处埋伏?” 陈方摸了摸后脑勺,“我只是将涡河的情况,以及更改卸粮码头的事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了陛下。” 无论如何,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游侠虽众,但一次诛杀八百,这一带就算没有灭尽,也留不下什么了,转上陆地以后,有大军护送,没有人再敢打军粮的主意。 六人才能扛得动的巧工机关,虽是笨重,但徐令和陈方都想带走,元呺拱手行礼,“已经准备了两名精通此道的工曹,将东西带回去精研,研究出图册,介时再送来与各位将军。” 前方战事要紧,两名将军都不再耽搁,陈方回想,倒是笑了一声,“原本卸了粮食,要绕过壶口,连夜赶路至少也还需要两日光景,这下赖他们功劳,粮食走水路一直走到了壶口,我们快马加鞭奔袭,节省了一日半的功夫,哈。” 徐令亦松口气,心中安稳,不由看向中郎将,以及他身后的弓箭手。 元呺立刻道,“宫中还另有虎贲将,羽林卫听用,此去宿州,我等听凭两位将军差遣。” 徐令、陈方不由大喜,面北叩谢圣恩,比起麒麟军,禁军的身手又好上许多,能得其相助,再好不过了。 中正楼地牢里,守卫,守狱人,连带正修缮囚牢的匠人一应皆是昏迷不醒,三人蒙面立于囚牢前,欲砍断锁链将人带出。 伍宗忍不住咒骂了一句,“该死的暴君,竟将先生折磨成这样,我们救先生出去。” 狱中人浑身带血,骨骼错断,连站起来也难,沈恪压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劝道,“天下谁人囚得住我,只因当年我本是误杀陛下,愧对陛下,如今自愿入牢,已书信一封,请代为转交平弟,不必相救,你们也不要再私闯禁宫。” 高阁迟疑,如若是误杀,那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书信却没接,“沈侠士不认识我们,我们只是偶然听闻沈侠士的兄长陷入宫中,不得自由,所以前来相救,先生当真不跟我们走么?” 沈恪见三人神情迟疑,压着咳喘劝道,“宫中守备森严,快走罢,小心埋伏。” 三人对视一眼,见其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留下了一些伤药,带上面罩,这便要走了,出了地牢,却被重兵团团围住,四周宫殿屋檐上,布满弓箭手,天罗地网。 崔漾摆手,“虎贲将退下,弓箭手,放箭。” 箭雨过后,地上便多了三具尸体,郭鹏带人清理,崔漾上前,屈膝探手,在那渗满血迹的衣衫上压了压,分别在两人身上摸出了两本秘籍。 崔漾翻看过,起身将其中一卷交给郭鹏,“适合虎贲军练,你收着,背熟,每日教授虎贲卫通练一个时辰。” 郭鹏大喜,虎贲军也格外兴奋,崔漾起身,吩咐道,“你找三人伪造成他们的样子,将‘他们’送去城郊普陀寺囚禁,派重兵把手,事情要做得悄无声息,但也不要太隐蔽。” 郭鹏听懂了,意思是要隐蔽,像是真囚禁,但又不能完全不让人知晓,钓鱼上钩。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车元玉、甜肉 3瓶;月影如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身体不好的样子 “报——” 信兵奔进营帐, “探得蔡赣率十五万大军过巨鹿,快到邯郸了。” 蔡赣乃萧王麾下一员大将,跟着萧寒十年之久, 非但本身武艺勇猛,还兼具统兵之才, 马上可以提刀杀敌,马下可运筹帷幄,参将游弼大步跨进营帐来, “按路程来算,蔡赣再有两日, 便要攻过来了。” 参事袁仪、副将越雄、焦康业皆围在舆图前,“十五万, 我们只九万众,且刚刚在晋阳落脚,蔡赣盘桓北地十数年,地势、山水气候,比我们更有经验,我们对他们境内的形势知之甚少,但晋阳的情况, 蔡赣比我们更熟悉。” 袁仪颔首, “请将军增添兵力,防守明关。” 自巨鹿到邯郸一路奔袭,很明显冲着大成门户而来, 而明关便是大成门户的第一关, 守住明关, 便可守住半个并州。 秦牧沉凝不语, 片刻后叫了一列斥候来, 另外有洛扶风、洛青衣二人,快马加鞭一道赶往曲阜查看军情,“除了骑兵和步兵,还要查一下水路,想要潜入萧王和魏渊的地界很难,但济水一路往东出海,一直是渔民的生存之道,你们查看济水中游村镇的渔家和渔市,看最近几日能不能出海打鱼。” 洛扶风等人本是为护卫秦牧安危而来,但眼下军情紧急,萧王大军压境,便也不多话,这便带着斥候领命而去。 其余几名副将都明白过来了,“将军是担心蔡赣可能攻打明关是假,驰援魏渊是真。” 秦牧道,“不是可能,是必须,这些年萧寒兵强马壮,势力一直往北扩张,没能吞掉魏渊,却照旧心心念念,一则想壮大实力,二则魏渊拥藤县、彭城两地,对萧寒来说是卧榻之侧的威胁,蔡赣不可能让魏国被旁人吃掉,尤其是被大成。”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3节 其余几人亦此言有理,副将越雄粗声问,“但十五万大军压境,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且一旦蔡赣与魏渊联手,梁焕那正闹粮慌,只怕不敌。” 帐中气氛凝重,袁仪沉思片刻道,“晋阳如今在我们治下,将军可分兵一半,屯驻燕野。” 秦牧正有此意,帐中几人都是附议,秦牧立刻点兵,派越雄率四万兵马,赶往燕野。 平邑。 大军屯营休息,蔡赣收到秦牧用兵军报,不由哈哈大笑,“好一个秦牧!好一个女帝!他是笃定了魏渊那蠢货绝不可能开城防港口与我们联手,他们分兵,我们便也不得不分兵,双方牵制,谁也不能动弹。” 果真没过一久,使臣急匆匆来报,“魏王不肯放我们的军队入城,闭门拒守。” 付禧连连摇头,“这是又想叫我们对付大成,又防备着我们,但如果不走魏国前往下邑,路途遥远不说,还等于是直接对大成宣战,我们一动,秦牧也动了,魏王打得好算盘。” 蔡赣冷笑,“能力不大,疑心不小。” 但蔡赣向来讲究先礼后兵,顾念大局,卑躬屈膝一些也无妨,是以屯驻平邑地以后,总共派了三批使臣,最后一名与魏渊有些交情,如果能说通,最好不过,是以并不着急下令。 长吏付禧叹气,“都城临淄还是离中原腹地远了,原本便是太后称制,皇后借皇帝病危临朝,都要掀起朝中抗议不满,更不要说女帝登上皇位,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又碰上吴顺起乱,竟是半点水花也没翻起,再看下邑军中将士,竟对女帝敬重有加,实乃风云变幻,世事难料,此女必雄主,不可小觑。” 蔡赣亦道,“端看她用兵用人,便可窥见一二,且洞悉天下大势,知晓我们收到女帝临朝的消息,必定有所动作,以攻为守,率先对魏渊发难,只要从中截断魏渊,便可阻止我主、魏渊、李宋三家结盟,否则大成内乱,我滨海三家联兵攻入大成,这江山也就姓了萧了,她敢在这档口发兵边疆,足见魄力。” 蔡赣说着,爽朗一笑,“若是这世上没有主公,女帝倒也算是明主,可惜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观女帝手腕能力,万不可能退居皇后之位,天下便只有一主也。” 付禧点头,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一名使臣来报,“魏国还是城门紧闭,这次连使臣也不让进了,且似乎有兵马调动。” 既如此,也不必客气,蔡赣立刻点兵,“那就直接打,直攻藤县,魏国饼就这么一块,守在家门口的东西,总不能叫女帝如数分了过去。” 梁焕率九万麒麟军,轻装快行,赶到咀阳后,立刻制控咀阳码头,夺船渡江,出其不意攻下淮州,杀掉淮州军司马,太守冉行,守军三千人,夺取淮州粮仓,本欲乘胜追击直攻宿州,宿州却有大军出城,往淮州来,兵力相差不大,但麒麟军连夜奔袭,已经半月未曾好好休息,兵马疲乏,城中粮草充足,梁焕当即下令关闭城门,任凭李宋领军如何在城外挑衅叫骂,也拒不出城迎战。 李修才是个读书人,但派人叫骂七日后,姓梁的依旧是做个缩头乌龟,且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抢了自己的城池窝在自己的城池里不出来吃着自己粮仓的缩头乌龟,叫他气郁冲天,憋怒出了一身病,便让部下退后十里,将淮城团团围住,一个粮仓够十万大军吃多久,粮道已被他劫断,到梁焕开始啃树皮,就是攻城之机。 梁焕立在城楼上,远眺李修才大军,猜对方是想拖时间,将麒麟军困死在城中,旧宋沃野千里,近几年又风调雨顺,李修才是粮草富户,和他打粮草消耗战,只有一种结果。 副将、参事、参将、军司马都十分忧愁,梁焕道,“取道宿州的信报已送回京城,陛下必定有所动作,省着一点吃,城中粮草足够挺上月余,加紧轮换寻访,谨防李修才突袭。” 他话音刚落,便有信兵急急来报,“秉将军!毫县暗哨送来消息,有大军驰援,是陈方将军!” 信兵方一说完,军中诸人皆是大喜,顾不上问陈方远在九原,如何会来此,梁焕吩咐道,“消息不要外传,都当做不知援军已到,不要惊动城外屯兵的李修才,石繁你带小队人马前去接应陈将军,可建议陈方将军入夜后穿过灵柩山,绕到李修才后方,直取李修才老巢。” 援军已到,诸人军心大定,各自领命而去。 梁焕取道宿州的消息几乎和洛铁衣着人送的六卷秘籍一起送到的,短短半月,已有三批人潜入普陀寺,企图将被关起来的‘三名侠士’救走,宫中更热闹,几乎每晚上都有人高来高去,只是来人武功越来越高,崔漾先后得到了十六卷武功秘籍,比崔家武库略有增补。 暗卫进来低声禀报,“应是有人闯入了地牢,我们没察觉到,只是地牢里本该传令换防的禁卫没有发出信号。” 崔漾搁下朱笔,吩咐道,“点了弓箭手,随朕去看看。” 地牢里,沈元跪在囚牢前,压低声音道,“请先生随属下出去罢,暴君狡造国书,行不义之师,对这样的人,先生不必觉得抱歉,主上让属下带先生出去。” 沈恪眸中带着压制的怒意,“国书一出时,我便写信传于平弟,让他不要干涉此事,陛下狡造国书不对,但天下乱势,女帝既已临朝,又不肯退去,消息一出,四方诸侯意动,天下必定大乱,若有强兵镇压,兵乱牵扯的州郡少,才能稳固大局,我已将沈家交于陛下手中,平弟该明白我的意思才是。” 沈元微怔,他并非单纯的影卫,而是同沈平一样,已在山野略有名声,闻言便道,“兼爱天下,如果女帝有德有行,天下无不敬服,万国来朝,何须兴兵。” 沈恪略有些失望,“你不该在大成境内做游侠,而是该去各诸侯王封地内看一看,许多诸侯小国盘踞一方,只是据此为地,图谋壮大,有粮就打,没粮便劫,百姓并不是他们的子民,只是他们的菜篮,你即然是替侯国百姓请命,也该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想不想。” 沈元默然不语。 禅位大典后,沈先生便一直称呼女帝为陛下,因为名正言顺,皇权正统,家主则向来对以军功进位的武将十分反感,种出的粮食,改进出的农具,也绝不卖于攻城一方,先生会将沈家交于女帝手中,听凭女帝差遣,家主则劫持粮道,散于百姓中,欲逼迫女帝回撤大军。 沈元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会喜欢战争的百姓,女帝若顾念民力,便应当将存粮发给受灾的百姓,而不是用来打仗,士兵们解印回乡,能春耕秋收,没有战乱,百姓们能安心种地,像他们在自己的村舍一样,相互友爱,邻里相帮,一起种地,一起分粮,岂不安平快乐。 正因为有君主皇帝生私欲,天下才会大乱,兵战不休。 但道不同,已不相为谋,两位家主偶尔相聚,相互间早已绝口不提朝政,不问天下,只余兄弟间家常琐事,来信去信只问家中人可安好,在外游学可安好,沈元知道,再如何劝说,也是劝不动的。 沈元再叩行一礼,“请先生随属下走罢,先离开这里再说。” 沈恪道,“我知道阿元你从小跟着平弟习武,武功很高,但外头必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逃脱不了,假如侥幸逃脱,请不要再来,天下何人能困得住我。” 沈元微怔,知晓先生的意思,不过一抔黄土,死也便死了,还在这里,是因为女帝尚未完全掌控沈家,需要他在这里。 沈元叩首,“阿元虽是跟随家主长大,幼时却是先生救下阿元性命,又见阿元喜欢武学,将阿元送至家主身边,有当年先生相救,才有阿元多活至如今,阿元自愿来救先生,若因此丧命,且请先生不要自责,先生在信中与家主道女帝心胸宽宥,若非劫粮在先,必不会对游侠下杀手,但为心中之道,虽死无悔,先生保重。” 沈恪叫他起来,“你快走,如若能走脱,便说看见我在京中散步,太学授书即可。” 沈元拜行大礼,沈恪见他闪身离去,来去无痕,心中却无半点喜悦,果见不久后,女帝自地牢漫步而来,被敲晕的禁卫也悉数被救起。 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第一次来过的三人走后,又有两人潜入地牢,牢中防备并没有变化,自那时起,他便知晓,这些人因救他而死,且陛下以他为饵,诛灭游侠。 囚牢里光线昏暗,那人白衣上皆是血渍污垢,眸中似有水色一闪而过,再看时却归于死寂。 崔漾踱步片刻,还是问了一句,“沈平在哪里。” 沈恪眸光平静,“罪臣已经说过了,与平弟并无来往,不知道他在何处。” 十八般酷刑轮番上过,也不能叫沈恪说出沈平的下落,崔漾此番询问,也并非是想从他口里知晓沈平的下落,只是问一个态度,但似乎是她想多了,只怕敲断他所有的骨头,也不能叫他出卖弟弟,要么替弟弟死,要么什么也不说,既不为沈平求情,也不透露消息。 因着她不希望他替沈平死,便也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崔漾把玩手里的折扇,叫医师下来与他诊治身上各关节的伤势,淡声道,“给伤口上了药,好好养一夜,明日随朕去洛阳。” 沈恪胸膛些微起伏,“陛下寻到平弟了么?” 如若没有寻到平弟,不会让‘重病’的他回到众人面前,除非鱼已上钩。 崔漾未答,带着禁卫出了地牢。 郭鹏对刚刚那位黑衣高手还心有余悸,别说是箭阵,就是六名暗卫一起上,也没能拿他怎么样,虽然败在主上手下,但武功之高,没有陛下,整个皇宫是拦不住对方的,现在这人死了,但游侠中沈元并不是武功最高的,最高的是沈平。 知道粮草三度被截,杞军的粮船也差点着了道,郭鹏十分愤怒,行礼憋气道,“启禀陛下,我们可以发通缉令,通缉诛杀天下游侠,只要纠告有赏,想必他们无处可逃。” 崔漾不甚在意,“关系有亲疏远近,需甄别对待,不能一言以概之,当年文帝时,北有突厥,东北周氏三韩,西狄,突厥铁蹄踏入中原时,江湖游侠自发赶往前线抗敌,外族掠夺中原武功秘籍,修炼出不少高深的武功,以一挡千,以一挡万,游侠是出了不少力的,只要以后不要再太过分,朕并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清除沈氏朋党,不再有人以武犯禁,便也够了。” 郭鹏头脑一清,便也想起来了,羞愧告罪。 崔漾叫他起来,自己回了中正楼,自从囚牢里来了三个劫匪后,崔漾便叫司马庚暂住在了寝殿里,见她进来,便起身与她拆王服冕旒。 司马庚见她眼底带着难得的宽松舒悦,问道,“有捷报么?” 崔漾寻常不与他谈论朝政,但还是懒洋洋应了一声,“明日起你回地牢罢。” 司马庚略一想便猜到了,近来上京城中不见沈恪,朝里朝外有些非议,她要启程去洛阳府,带上沈恪,叫天下读书人放心,想来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司马庚与她解开绶带,取下龙袍,换上宽松轻便的常服,“可否带我一道去,我见过沈平,他如果出现,我认得出,我可以帮你,照顾你衣食住行。” 他眼里带着融融的温度,比之往日深沉,平添了些暖意,十分好看,崔漾唔了一声,“你叫蓝开帮你收拾东西便是。” 温水擦过她的指尖,司马庚与她洗手指上染的朱批墨渍,问道,“王铮内政外务上都颇有见地,有他在朝中,事半功倍,且他没有家族,没有背景,不会结党营私,你可以放心用他。” 崔漾不语。 司马庚便又道,“四方皆有诸侯,兵不得不养,但不是时时都有兵战的好时机,怎么养兵能节省军费就是问题,王铮曾与我提过军屯的意见,听之有效,你可以问问他。” 比如冬季到春耕,青黄不接,很难出兵打仗,但边防不能松懈,数万甚至数十万军士闲在军中,不如发放种子,犍牛,回收流民弃种的土地,把地种上,一举两得。 崔漾听了,亦觉不错,靠回了躺椅上,“朕叫宴归怀负责这件事,先叫他理出个章程。” 司马庚擦着她指尖水珠的巾帕微顿,“我听蓝开说王铮选择在东城郊的东华山下隐居,你如果开口留他,他必定留下。” 崔漾扫了他一眼,“你没去过丞相府么?菜地一种这么些年,他现在能在水里种出白菘了,朕暗中给他下了解药,他以为是药效过期了,为了睡个安稳觉,自己找人研究出毒药吃了。” 司马庚猜实情只怕未必是她想的那样,见她阖着眼睑休息,不想再说,便也不提,只坐在一旁,提笔默写书册,近来她军务繁忙,便在晨间他侍奉更衣时将文籍念诵一遍,再由他誊抄好,送去书局。 外头蓝开禀告说南国二王子求见,崔漾让他进来。 南颂进来前便知废帝也在,这时见他坐于女帝身旁,清贵俊美,心中亦难受,行礼道,“我有话想同陛下单独说。” 崔漾朝司马庚示意,“你先去后头罢。” 司马庚起身,南颂坐去御案前,看了面前这张倾世华颜好一会儿,问道,“陛下看不上我么?” 自他入宫,夜夜伴驾,但不过是一件陪榻的物件,到如今不见丝毫意动,前日南国国书一至,便叫禁军收拾东西,要将他送回南国,没有半点挽留。 南颂也知自己必须回去了,女帝用兵的消息他听到的不多,但也看得出,她图谋天下,南国虽路途遥远,但倘若其他诸侯国被灭,下一个就是南国,条件允许,没有哪个君王愿意看自己的版图缺失一块,再见他们兴许就是敌人。 南颂起身,坐去她身侧,在她侧脸上落下一吻,见她不阻拦,便吻了吻她的唇,声音里裹着渴盼,“明日我便走了,只求与陛下欢、情一夜,此生我南颂再不娶妻生子,独为陛下。” 他不想就这么走了,今夜必定不达目的不罢休,南颂目光灼/热。 崔漾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半靠着舒展了身体,“何必如此,暂时不想育有身孕,你且回去,好好生活罢,你父亲会派人到广汉接你,以后不要悄无声息潜进朕的地盘,否则捉到你一次,赎身一次,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那双凤眸里眸光清正,不带丝毫温度,更勿论情/欲,南颂握着她手腕轻抚的手指松开,见她虽神色淡淡,那光洁如细瓷的肌/肤上起了一层栗子,顿时胀红了脸,站起来时身形摇晃,心中的热/意被浇灭,一句话说不出,连礼也行得十分仓促,冲出殿门去了。 崔漾继续看奏疏。 司马庚自里间出来,眸光落在她唇上,半响方问,“医正不是已经制出不会伤身体的避子药了么?” 分明挺喜欢南颂的样貌,许多夜都是南颂陪寝,“其实你若是喜欢,可以碰他,你是皇帝,并不需要被世俗所羁绊。” 崔漾吩咐他上前。 司马庚不解其意,崔漾勾过他脖颈,在他唇上吻了吻,并未尝出什么特别的滋味,问司马庚,“你有什么感觉。” 咫尺间皆是清淡的馥香,和柔软润泽的双唇,司马庚呼吸不稳,“并没有什么感觉。” 崔漾松手坐回去,继续看奏疏,“我不需要子嗣,为何要做这种事。” 她神情清淡,好像在说一件和吃饭一样寻常的事,或许还不如吃饭,虽是不易察觉,但平淡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淡淡的厌恶。 司马庚心中一滞,缓缓道,“并非没有感觉……” 见她抬眸看他,便继续道,“是很喜欢,很快乐,很幸福……” 崔漾吃惊,眸光落在他绯/红的脖颈,面容以及通红的耳根上,提点道,“你的身体很烫,一旦被触碰,就要着火了一样,不是很抗拒么?” 她眸光清正恒宁,只是叙述事实,司马庚心中苦笑,在她凝视的眸光中败下阵来,“只有被你触碰的时候会这样……先前并不是抗拒,只是怕被你看轻罢了,被你触碰的时候,心中十分欢喜,想同你更亲密。” 崔漾见他虽是带着些窘迫,却直直看着她,不似作假,是真的吃惊了,手里的竹简搁到案桌上,半响方才道,“我还以为你同我一样,原来不是。” 司马庚呼吸凝滞,“一样什么……” 崔漾看向窗边微晃的灯火,半响方道,“不觉得这种事比较……恶心么?那些宫女太监,脸上带着肮脏的欲/望,我见过一个男人,俯/趴在女孩身上,手到处乱摸,慌里慌张不敢露面,仓皇逃窜的样子,不像人,倒像禽兽。” 司马庚一时僵在原地,似被雷电连带着头和心脏和身体劈成两半,呼吸都似乎带上了刀子,是了,她自宫女太监手中把他救下时,不过十一岁,定然是吓坏了,只是她素来高傲,只怕被吓到,也从不会与人说,亦不会叫人看出来。 这才让她无论是与谁一道同眠,亦心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 崔漾见他面色煞白,以为他是想起不好的往事,她向来痛恨有人在此道上为非作歹,略歉然道,“抱歉,无意提起,不说没什么,便是当真有什么,也并非你们的错。” 所以当初她当真没想过沈夕、沈茗会自戕,当初她们求她遮掩时,亦并未看出她们存了死志。 崔漾见司马庚面容失去血色,探手在他唇上擦了擦,“抱歉,不该在这件事上跟你开玩笑。”当初对王行之流,再痛恨,亦不过杀了拆解了了事,她不会在这件事折辱人,在漠北时,抄了谁家,女孩子大多进了绣坊,不会将她们送去教司坊,亦或是卖去青楼。 漠北亦没有青楼。 司马庚心中惊痛,心脏浸泡满了水,一路往上蔓延,几乎叫他没有挺直肩背的心力,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明白,男女之情,敦伦之乐是美好快乐的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4节 司马庚声音发哑,“陛下还喜欢沈恪么?” 崔漾想着沈恪的面容,点点头,“喜欢。” 司马庚心如刀绞,屏息道,“你现在囚禁了他,他是你的人了,你找他,和他试试。” 崔漾啼笑皆非,“那朕与那些宫女太监有何区别,不一样是禽兽不如么?再者,与他和与旁人有何区别,不都一样么。” 司马庚将方才默抄的书卷递给她,“秋家家主风流的名声在外,端看他,便知敦伦欢/情是一件乐事。” 崔漾失笑,接过来翻看了,“他只是假风流,实则一个人也没碰,可见这件事不怎么好玩,为了男人的自尊,又需得伪装一二,你,王铮,沈恪、秋修然都不近女色,想来有些学识的男子,都不会被欲/望所控制。” 司马庚未再接话,安静地抄着书卷,到蓝开进来行礼提醒说夜深了,该就寝了,便问道,“今夜需要我陪寝么?” 崔漾起身去沐浴,懒洋洋道,“嗯,至少你不像南颂,看着朕像看一根肉骨头。” 司马庚无奈苦笑,去另外的汤池沐浴过,回来先到榻上帮被褥暖热,到她上了榻,便将她拥入怀中,只要靠近她,身体便会升温,司马庚垂眸,见她靠在胸前打盹,虽迟疑窘迫,还是低声问,“陛下,你见过男子的身体么…” 崔漾见他里衣的扣绳松松散散,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伸手给他整理好,绳索系上,“军中多得是,没什么稀奇的,过于丑陋。” 当初没有兵没有粮,只能女扮男装,清缴流寇,招兵买马,军中都是糙汉,洗澡,睡觉,受伤,总不可避免要见到。 司马庚轻握住她的指尖,圈在掌心,半撑着胳膊支起来一些,低声问,“陛下要不要看看罪臣的。” 崔漾抬眸扫了他一眼,见他脖颈绯/红,耳根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狐疑问,“有什么特别的么?” 看胸膛线条倒十分流畅,他在位时虽不怎么习武,弓马骑射却一样未曾落下,甚至亦是秋猎冬猎无需臣子相让的个中翘楚,是以胸膛上覆着一层薄且张力内敛的肌/肉,流畅有力,穿着衣服时修长挺拔,不穿衣服时宽肩窄腰。 肩背笔直,手臂线条亦十分有力,身体像玉石雕刻,光洁光滑有力,没有一丝赘肉,也没有一丝瑕疵,崔漾伸手碰了碰,指尖上温度滚/烫,到叫这快要入冬的深秋温暖了许多。 司马庚欲解开里衣绳结,被她手压住。 崔漾一点也不想看下半/身,“虽然你的身体确实漂亮,但请让美好留住,朕一点不想看下/半身。” 司马庚别开眼,拉过被子给自己盖好,神情淡淡,“是粉色的,你不愿意看便罢了,蓝开说是个宝贝。” 崔漾哦了一声,“对蓝开来说,只要是他没有的,就是个宝贝,没什么稀奇。” 他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哪里还有一点帝王尊严,司马庚颇有些咬牙切齿,却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淡声道,“如果陛下肯看一看罪臣的身体,罪臣便与陛下画出剩下半片帝陵的舆图。” 崔漾哑然,抬眸见他已红成了宝石的颜色,想问他究竟图什么,后又想约莫是觉得自己生得好,无人欣赏,十分寂寞,便也坐起来了,“成,那你脱罢。” 司马庚微闭了闭眼,摘掉了里衣,到察觉身上有秋夜凉风微过,便紧闭上了眼睛。 他生得白,白而有力,有如玉雕,又如上等细瓷,与她不同的地方颜色深一些,所以显露出了淡淡的粉色。 倒不叫人讨厌。 只是似乎另有意识,渐渐的苏醒,崔漾看了眼躺在榻上紧紧闭着眼睛的人,整具身体因为紧/绷而像一张拉满弓的弓弦,蕴藏着力量,身体覆出一层薄薄的粉色,汗珠从肌里中冒出,又似乎被蒸干,榻上有疏淡的梅香清淡。 司马庚的身体不断在变化,眼睑颤动得厉害,面颊似冷梅被炙/烤过,本是威严冷峭的五官,清贵俊美的面容,此时便好似繁花盛开,有一种非常另类且奇异的美。 崔漾看着他的脸出了一会儿神,对方似乎承受不住她的目光一样,忽地翻了个身,俯/趴在榻上,剧/烈地喘了一会儿气,又渐渐平复,结实有力的脊背上,肩胛骨线条流畅,脊柱笔直弧线完美,腰线劲实,臀亦十分有力,整个人修长,笔直,通身都是力量感。 崔漾出声问,“南颂的身体也像你这样漂亮么?” 司马庚身体一僵,几乎绷直,“陛下能不能不要在此时的床榻上提起旁的男人的名字。” 他声音自软枕上传出,显得格外郁闷的样子,崔漾被逗笑了,应声一声道,“看完了,也夸赞了,你可以把宝藏图画出来了么?” 司马庚窒息,几乎生出了一股和南颂一样,跳下床榻摔门而出的冲动,胸膛剧/烈起伏,暗中磨牙。 司马庚扯过里衣穿上,坐起来时,见她面色如常,呼吸没有一丝紊乱,眸光清正,心中涩然,温声道,“以后陛下若是看见哪个男子的身体或是面容,想亲/吻他,便试一试与他欢/情,与喜欢的人欢/情,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其实崔漾能理会司马庚的一番好意,人么,传宗接代,敦伦之乐,男女之情叫许多人沉沦其中,定然是十分快乐的,司马庚兴许是出于当年背叛她的愧疚,要叫她尝一尝这人伦之乐,那般不愿意显露身体,也上榻解衣了。 见他眸光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晦涩,崔漾便道,“其实刚才我想亲你的背,很漂亮,没有一丝多余的笔触,我在军中见过许多人的,没有一个比你有力比你好看的。”实则她以往也不关注这些,认真看了的也只司马庚一个,只她知晓,这般说,司马庚必然高兴,便也如此说了。 果见正提笔绘图的人眼底晦涩散去,唇角勾出些弧度又被薄唇抿直,崔漾看了一会儿,倒是乐了一声,“朕这算不算为获取藏宝图出卖色/相了。” 司马庚看她一眼,温声道,“前几日听闻你粮草被截,便打算给你了,与你手中的半片帝陵图合上,你便可让人去取,取出来以后把你喜欢的挑走,三分之一归内府,三分之二归国库即可。” 崔漾爽快应了,见那纹路繁复,困意上来,便往下挪了挪,拉过被子给自己盖好,“你好好画罢,画完叫醒朕,朕再起来看。” 司马庚低低应了一声,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褥里,继续在羊皮卷上绘制舆图,给了他手里的一半图册,与她手中的合二为一,便可找到帝陵所在。 前朝遗留的宝藏,原本便也该用于安/邦定国,在他手里,与在她手里,如今都是是一样的。 第二日崔漾寅时不到醒来,起来便看司马庚绘制的舆图,与她手中的那半片图册一样,机关甬道标注得清楚,且他这半片上有帝陵的确切位置,在岭南。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叫人心情舒悦的事,崔漾回头看了看靠在一边沉沉睡去,眼底带了青痕的人,给他拉了拉被子,叮嘱进来伺候的蓝开,“安平王昨夜累着了,你们动作小心些,莫要吵他好眠,午间时再叫他起来,收拾东西去洛阳府。” 蓝开笑眯眯应了,进去时见榻上的人已坐起,眼底虽是染了青色,唇角却勾着些淡淡的弧度,显然是得宠了。 唉,要他说,他们大成的前皇帝,这风姿岂是南国小王子能比的,小王子昨夜远远在殿外守了一夜,就盼着陛下能传他陪寝,可等也白等,今日这就要回去了。 南王送了一万匹战马来做陛下中秋节华诞的寿礼,蓝开知道陛下极喜爱这批战马,便也对这小王子客气了几分,“小王子不必伤怀,以后来往的机会多得是,前头陛下还问起南王的寿辰是几日,介时要派使臣送了年礼去,有机会小王子再来玩儿。” 南颂知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尤其选后宴在即,很快她便会有自己的皇后,更不会记得他什么。 但昨夜于一个男子来说,打击太大,被心爱的女子厌恶触碰,想必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靠近,也不知道她的皇后会是谁,以后又会不会对父王用兵,如果用兵,他要与她为敌么? 蓝开看着这容貌迤逦的少年满腹心事地走了,摇摇头不再管了,招呼人收拾东西。 崔漾与计木同乘一辆车,龙辇平缓,崔漾翻看文书,计木坐在一旁绘算弓/弩改进图,只似乎是马车些微摇晃,叫他无法控笔,没多久就放下了,“刚才上马车的那人是安平王么?” 崔漾应了一声,“怎么了。” 计木道,“他是前朝废帝,陛下竟走哪都带着他,可见胆子十分大,另外一人是沈家家主沈恪么?怎么见他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刑不上大夫,陛下对沈先生用刑了么?” 崔漾笑了笑,“你哥哥既想做好臣子,又想做好哥哥,十分为难。” 计木玩着木雕的手指些微停顿,又很快恢复如常,“所以陛下一开始就认出了是我,并且将计就计,故意让我看到军报,在应县壶口设下埋伏,八百余豪侠,足可抵挡千军万马的力量,悉数死于乱箭之下,又放出我家兄长重病的消息,引人入宫,再杀之,假囚普陀寺,再三杀之。” 崔漾点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 沈平搁下手中的木雕,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陛下似乎对自己的武艺极为自负,竟敢将草民带出皇宫,带来同一驾马车上。” 第42章 、你的易容术留下 蔡赣发十万军, 力压藤县六万魏军,藤县第三日城破,蔡军势如破竹, 攻到雎阳后,雎阳已被麒麟军占领, 连攻三日,发起冲击二十余战,久攻不下。 蔡赣看了一会儿舆图, 是不得不抚掌,“好, 好,不愧是麒麟军, 是谁在领军。” 原先收到军报,大成军队屯兵下邑,每日与彭城魏军叫骂,还以为志在彭城,不想是果断放弃下邑,早他们三日攻入雎阳,固城坚守。 雎阳有雎阳水渠, 连通了浊河与淮水, 如果取下雎阳,便能通过雎阳水渠进入淮水,长驱直入, 掌控江淮流域, 所以十万大军一破藤县, 蔡赣便率领大军快马加鞭攻往雎阳。 没想到被人登了先, 打了半天才从一个老农人口中得知, 雎阳太守三日前就已经跑了,现在城中是麒麟军当家。 麒麟军可太好了,帮助百姓们修缮房舍,粮仓里那么点粮食,还发给百姓,大家一起吃,说皇恩浩荡,以后免税三年,三年后征纳税收,三十一税。 老农人虽是被兵痞子揪住,回话间却透着对麒麟军的喜爱,可不是喜爱么?魏渊手里缺粮,对治下百姓层层盘剥,现在麒麟军一来,好家伙,先发粮食,再免税,税收由十斗抽一斗,改成三十斗抽一斗,实惠有了,大饼也有了。 蔡赣攻雎阳城,连攻三日没攻下,心里即憋着一团火,又不由自主心生佩服,“姓梁的好手段,还搞皇权正统天子隆恩这一套,短短三日便收齐了城内民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雎阳的主人了,搞半天他妈全是抢来的!” 谋臣叹息,“这可是梁焕,麒麟将军帐下另一员猛将,与盛骜齐名,仅次于秦牧,咱们需要警惕的还有一人,就是原大成督军徐令,按道理名将逝世,天下人传之悼诵,我们早该收到消息了,尤其这人还抗过西狄,曾叫狄人闻风丧胆,现在看样子,身体可能好了。麒麟将军爱才的名声和她生得鬼面獠牙流传得一样广,这徐令定是被她收服了。” 帐中诸人神情凝重。 另外一名参将拱手行礼,“当年在九原时,末将与梁将军有过短暂的交锋,此人用兵沉稳,且擅机变,曾经领着三百人孤军入当时的李汉营,千军万马中取李汉项上人头,那李汉营地里八千驻军吓破了胆,就叫他这样拎着李汉的脑袋扬长而去,主帅已死,军心也散了。” “此等英勇多谋之人,咱们一定要小心。” 这一丈打得漂亮,梁焕名声传得很远,萧家军听了,也得说个服字。 端看这一手武能攻城,文能内政的手腕,便叫人心痒痒,蔡赣一拍大腿,“有才是有才,只是胆子也忒小了,打了这二十几仗,愣是不敢出城来露个脸,不够男子汉。” 账外有信兵来报,说魏王派了使臣储万前来和谈,正候在军营外。 蔡赣知晓储万是魏渊帐下智囊,颇有智谋,只是苦于魏渊此人脾性固执,并不是时时都能听取意见,便也亲自去见。 蔡赣跨上沟豪的土堆,远远朝储万喊道,“魏渊残暴不仁,储先生若是来解救魏国百姓的,我蔡赣欢迎之至,扫榻相接,与储先生抵足而眠,但储先生若是为魏渊求援,我蔡赣也不欺瞒先生,魏王三拒萧王国书,我等必定取彭城徐州,请先生回罢。” 储万深知先前主公关闭城门,拒了蔡赣大军入城,给了这虎狼之军借口,但怎可堂而皇之放萧家军入城,萧家军是狼,不是相助不求回报的圣人,请神容易送神难,储万并不认为主公有错,此时前来,实则是丢了雎阳,藤县,不想腹背受敌,主公于四面楚歌中寻求一丝生机罢了。 听蔡赣此言,知其狼子野心,必不肯善罢甘休,储万也不多言,略略一还礼,领着两名卫兵折身而去,却并不回营,而是绕道,去雎阳城背后。 蔡赣见那士人根本不受招降,也知此人回去后,魏渊必定背水一战,回身看前头燃着狼烟的雎阳,叫了两个嗓门大的士兵来,“你去叫阵,他梁焕手压十万大军,竟甘心做个缩头乌龟,叫他出来,与本将军一战!” 雎阳城楼上,刘武远眺蔡赣灶火腾升起来的浓烟,十万大军是实打实十万大军,说不定后续还有援军。 城楼下有人骂阵,话里话外都是缩头乌龟四个字,城楼上的麒麟军都十分愤怒,弓箭手正对着,却不在射程范围内,也只好干看着。 “将军,骂得越来越难听了!连陛下也一并骂上了!” “怎么办,干他吖的!” 蔡赣用兵大开大合,擅军阵,手中有令旗十二枚,令旗配合军号,号角声一响,士兵令行静止,军阵随之变动,十万军能发挥出寻常二十万的威力。 更勿论北马精锐,北军大多生得高大威猛,正面对决打人海战术,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守城不出,坚守雎阳,是他们唯一能做,且必须要做的事,守不住雎阳,江淮之地落入萧寒手中,梁焕、秦牧,乃至京师都会十分被动。 副将陈成过来粗声禀告,“咱们也是北边来的,兄弟们体型上与萧家军不分上下,叫我下去,杀杀他们的威风,光对骂有什么卵用。” 刘武沉声道,“蔡赣就是想诱我们出去,都装作没听见便是,咱们梁将军和陛下根本不在军中,叫他们骂天骂空气不正好么?” 十万大军走了八万,要瞒也瞒不住,不过因着另有军事调动,这两万人虽然被困城中,军心反而没有散。 陈成也知道事关重大,意气用事使不得,便也忍下了,去安抚兄弟们。 太阳快要落山,蔡军炊烟烧过一阵,刘武立刻吩咐,“擂鼓!点兵点阵。” 城楼上锣鼓升天,信兵来报,“雎阳城门大开!敌军要出城迎战了!” 蔡赣才端起碗,听见动静,不由大笑,放下碗立刻叫将士拿了盔甲来,点兵列阵。 两万兵守营,八万士兵前行十里路,誓死要与麒麟军分个高低,岂料到他们到达距离城楼六里路的旷野时,城楼上麒麟军忽而收鼓停锣,几百士兵推着小车卸掉泥土,又折回城中,城门关闭。 蔡赣首当其冲,不由破口大骂,“直娘贼!你他妈倒个泥土还要擂鼓!趁着老子吃饭耍着老子玩是罢!” 怒骂归怒骂,明眼能见城楼上弓/弩手准备,热气蒸腾,知道他们再近前,必定被射成刺猬,强硬攻城,还没上城楼,就得被灌下来的开水烫死,这几日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蔡赣只得回营继续吃饭,夜间为防麒麟军偷袭,十万军七万休息,三万外围巡防。 到夜间戌时,又有信兵来报,雎阳城城门大开,细听却是听不见动静,只有地面有些微震动,蔡赣立刻下令,“都别睡了!打赢了梁焕,咱们进城屋里睡!比在这儿喂蚊子强!” 士兵无不精神振朔,立刻牵马拿武器。 两个时辰后,天色大明,蔡赣领着大军折返营地,面色阴沉,士兵参将都蔫菜了。 副将姜明劝慰,“好歹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往后咱们不理他们,看见开城门,也先看清楚他们是放百姓出城放牛拉屎还是放车倒土,但也不能放松,对方分明是想麻痹我们的精神,好趁着我们防范松懈,出城给我们痛击,粮草辎重要守好,免得受断尾之痛。”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5节 虽是知晓对方是使诈,但那梁焕一到夜里,就让人在城楼上击鼓敲锣,锣鼓升天,砰砰砰叫屯营郊外的士兵完全无法休息,连续三日后,别说是士兵,连战马的食欲都下降了。 蔡赣这才意识到会读书的武将用兵之毒,用兵之狡诈,他思来想去,叫人去观察麒麟军屯营处的烟火情况,斥候说离城太远分辨不出,根本没有聚拢的烟火堆。 这么多士兵,不可能连饭也不吃了! 梁焕定是叫每名士兵领了自己的军粮,住进百姓家里,这样他们添补一点粮食,和百姓们凑一凑,总体下来,能节省不少军粮。 有时候他们缺粮了,又要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时候会这么干。 可为什么? 十万麒麟军与他蔡赣对上,他蔡赣自认也不能一举拿下。 除非唱的是一手空城计,城中根本士兵,或者根本没有这么多士兵,梁焕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军! 若当真如此,必须要在援军到达之前,攻下雎阳城! 蔡赣立刻下令点兵,“诸军听令!全军强攻雎阳!让女帝看看我们萧家军的威力!好叫她心服口服,跟咱们主公回去做主公夫人!” “不——不是做主公,是做萧国皇帝!叫女帝做咱们皇后!” 诸军连日来十分疲乏萎靡的精神顿时一振,朗声应是,都举着兵器大声喊,“活捉女帝!叫女帝做皇后!” 蔡赣哈哈大笑,“杀!” 刘武知道城中兵寡的消息撑不了多久,早有准备,亦下令,“雎阳事关江淮之地,此一役一退,退出三万里,兄弟们,都守住了,今日一战,定要叫萧家军褪下一层皮,让他们畏惧攻城,不敢来犯!” “是!将军!” 战场上军情瞬息万变,盛骜带着四万军马七十万石军粮,刚急行军至兴城,赶往下邑探听情况的斥候奔回来禀报,“下邑已被萧家军占领,属下打听到消息,七日前萧家军自魏军魏盛手中夺下下邑,不见大成守军。” 萧家军。 盛骜立刻便明白了,翻看赵燕宋舆图,转而下令,先驰援雎阳。 “雎阳。” 王铮点了点舆图,“萧寒大军压境明关兵威是真,驰援魏渊也是真,魏国的优点是城池牢固,尖兵利器,缺点是缺粮,雎阳水渠截断,半段在魏渊手里,半段在李修才手里,所以雎阳水渠发挥不出作用,但雎阳一旦落入我们或者萧寒手中,意味着可以展望江淮之地,蔡赣此人看似豪爽,实则精明,一过藤县,必然直奔雎阳而去,梁焕若是取道宿州,留驻下邑的人选必然是副将刘武,参事施安几人,此二人也颇有急智,不会固守下邑。” 他声音不急不缓,神情沉稳,“退一万步,这四万士兵没有立刻弃城下邑,攻取雎阳,陛下也应当立刻调兵驰援雎阳。” 现在她手中没有多少能调动的兵马,阳瞿、曲遇两地有各有两千守军,且在她看来,此时蔡赣已经攻城,那么魏、萧结盟事败,刘武最好是与魏渊联手,叫魏渊主力上,麒麟军着重打辅助,保存实力让二虎相斗,拖延时间到李修才城破,从后方驰援。 但战场上军情瞬息变化,不是事事都能预料到,很可能一点时间差,或者消息差,情形都会南辕北辙,她在后方能做的,是在保证后方稳定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发兵增援。 崔漾眸光凝在自荥阳到宿州的舆图上,片刻后写了诏令,与阳瞿、曲遇兵符玺印,交于传信兵手中,调派两百虎贲将常服护送,让他们连夜奔往阳瞿,调兵驰援雎阳。 又写了密旨,封红、黑、青蓝三印,八百里加急送往晋阳,告知秦将军魏李前线军情,叫他酌情调动。 传信兵来去进出,崔漾看了一会儿舆图,心中大致有些估量,才叫谒者收了舆图。 王铮见她黛眉微蹙,看着远山出神,修长如玉的手指卷了卷青衣广袖,摆上清茗,“蔡赣虽强,但北有秦牧,东有梁焕、徐令在,出不了大事,若非粮草被劫,你是否已经去前线了。” “什么也瞒不过你。” 崔漾掌中折扇微转,笑了笑温声问,“你在这儿住得可好,平时都做些什么。” 王铮尚未开口,抱着一捆白菘进来的白菘笑着喊了一声陛下,“前些年我家公子下了朝绝口不问政务,也不养家臣,现在不做官了,公子还是不养家臣,但每日都走很远的路,回城里去,找一家茶肆坐下来,若是听到捷报,晚饭便用一碗,若是没有捷报,晚饭便用半碗——” 他说着,收到自家公子暗含警告的目光,这才住了嘴,行礼告退了。 崔漾念及司马庚之言,默然一时,把玩了一会儿掌中折扇,转而问道,“方才吹的什么曲子,很好听。” 御驾仪仗行至东城郊时,有洞箫清远,崔漾听出了是王铮的萧,想着居所该是不远,她便叫停了御驾仪仗,让禁军原地休息,自己领着郭鹏几人,踩着深秋落叶,循着啸声到了一处山石前。 草屋简陋,前后都是菜地,秋后能种的菜种少了,多是白菘和萝稗。 草屋旁侧溪流潺潺,几只野鸭游来游去,一头耕牛拴在榆钱树下,低头吃草,偶尔甩一甩尾巴,悠闲自在,叫人看一会儿,便不由自主也跟着放松下来。 恰好白菘捞了两条白鱼上来,鲜香美味,崔漾便在这儿用了午膳,几封军报送来,处理完已是傍晚了。 王铮未再说话,只取了洞箫,将方才的曲子吹完,一曲萧声罢,崔漾自云山雾海里出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远山,见郭鹏带着人把屋子修补得坚固了些,屋顶重新铺盖了厚厚的茅草,保证下雨也不会漏水,便起身要走了。 出了茅屋又停住,折身温言道,“你这里始终是偏僻,万一有劫匪胆大包天,想着前丞相多少也该有点家底,来抢劫就不好了,我留四个禁卫给你——” 她说着,微微一顿,才又看着青年温声道,“不是监视,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若不自在,便也罢了,自己买两个保镖罢。” 王铮理了理衣袖,起身恭送圣驾,“多谢陛下厚爱,臣素来清贫,不会有人来劫,陛下此去洛阳,务必小心。” 崔漾看他片刻,便不再多说什么,带着郭鹏几人回了官道。 沈平还在御辇上,已有人送来饭食,用完后又请他下了马车,到营帐里沐浴更衣,傍晚时分,车驾才又启程。 沈平缓声问,“陛下并不派兵看押草民,不怕草民跑了么?” 马车上晃荡,周围又都是农田村舍,见了大猫难免受惊吓,大猫便窝在崔漾身边,被晃得头晕,瘫在毯子上一动不动了。 崔漾半撑着额头想前线兵战的事,听了沈平的问话,眼睑也未曾抬一抬,“沈元的武功暗卫已经拦不住,更不要说是你,何必浪费这个人力,且你来是为毁坏我攻城大计来,目的未达成,你甘心走么?” 能将武功内息压到她一丝也察觉不出的武人,除了她自己,崔漾还是第一次碰到,换做任何一人,因着这一点,也绝不会怀疑计木就是沈平。 沈平握着木雕的手微顿,“如今既已暴露,草民必不会轻易再上钩,叫天下群侠灭绝,陛下为何还留草民在身边,陛下当知,草民便是画了弓/弩改良图,也不是真心实意作画,拿去造,也只是浪费人力物力。” 崔漾是看中了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沈平,也可能不是——那个精通天文历法,能测算天象的人。 她算了一笔帐,粮草被截这件事里,一共有三环,一是桥梁截断,岳山精明谨慎,没有上船渡江,选择绕路走,避过一劫;小阳山土匪流寇为害乡野,岳山顾念大局,也没有立刻发兵剿匪,避开第二劫。 到村庄,是第三劫,这一环的关键是这一场暴雨。 五千麒麟军押运的粮草辎重,要走的路线可以排查预知,行军速度也可以测算。 但天象不能算,如果没有这一场暴雨,以麒麟军的谨慎,以及过路不扰民的军纪条令,绝不可能进村庄借宿,想劫,也无从劫起。 想提前布置出这样一个规模的村落,至少需要七日甚至半月的时间,所以这群游侠里面,至少有一个人是精通天象的,并准确地测算出了在麒麟军行进至小阳山附近时,会有这样一场麒麟军不得不寻找避所的狂风暴雨,设下这一局。 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第一。 农耕桑种靠天吃饭,祈求风调雨顺。 江河湖海有水灾,涝灾,暴雨下得太多,冲垮河堤河口,必然浮尸满地,民不聊生。 如果当真有这样一个人,能预测天象,预知暴雨,那么等于是有了与天地沟通的人力,可以避免很多损失。 崔漾缓声问,“先生手下可是有一人能预测天象,如果有,朕躬请先生出山,重开钦天监,提供先生需要的一切人和物,并以天子之威起誓,绝不利用先生之能兴兵打仗,只为能提前防范水灾,涝灾,避灾是一,检修河堤、蓄水排水是一,先生以为如何?” 女帝声音平缓,一双凤眸里少了素日来的清寒与隐隐的锐利威严,清正端方,似乎已对劫粮一事既往不咎,且直言起誓,绝不利用先生之能兴兵打仗,只为避灾。 一游方道士如若对人说马上要有暴雨洪灾,请村民们尽快搬离,或是请太守早日防范,多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便是有人相信,想要调动人力物力做什么,也十分艰难,顶多让人传一声,谁谁谁算命极准。 车马缓慢,一个月未必能走过一个郡县,想靠一个人测算规避天灾,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女帝来做这件事,可以像太学一般,广发诏令,招收有天赋的弟子一起精研天象。 测算越多,收集到的数目越多,测算便越准确,这是一件好事,却要交到一个圣明君王手里。 司马庚虽算明君,却依旧是好战之徒,换了女帝,继位不到三月,已是战火燎原,烧到了滨海之地。 且心机深沉,杀掉了武艺高强的游侠,对武功低微或是不懂武功的文客,却招降且加以利用,善,亦只是伪善的帝王之术。 沈平拨弄手里的榫卯,“草民虽是精通木工,却不通天象,陛下所说的这位老先生,是一名隐士,世界大同,天下为公时,自然而然也就出来做官了。” 未能说动沈平,崔漾也不着急,只笑了笑道,“身份上你是朕请回来的匠曹,想去何处皆可,你哥哥在后头一辆马车里,另有沈熔也在,你们兄弟三人许久未见,你去看看他们罢。” 沈平问,“草民可以给家兄带一点断筋续骨的伤药么?” 崔漾允了,“医正随驾,你找他要便是。” 沈平道,“陛下可问草民要一样东西,以做交换,只要草民有且给得起。” 崔漾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且去。” 沈平再行一礼。 崔漾哑然,便道,“不防将你的易容术留下。”与沈平的易容术相比,她寻常见过的只能算是换装和伪装,谈不上易容两字。 沈平微一滞,摆袖重新坐下,提笔写清楚制造面具需要的药材,制法。 崔漾本身懂医,对药材也不陌生,“树胶?” 即是交换,沈平便也不隐瞒,“一种从交跖来的树种,割之流浆。” 崔漾厘清制法,收起方子,“去罢。” 沈平行礼问,“陛下是何时发现草民何处破绽的,草民自认为天衣无缝。” 确实是天衣无缝,尤其是大猫,对他自始至终都十分亲近,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皇宫猎山范围外,大猫领地范围内,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崔漾眸光在他普通的面容上扫过一眼,便又微阖了眼睑,“布置太圆满,未必是一件好事,朕方才建新营,收编女兵,就出现了一张精巧轻便,适合女子使用的弓/弩,不觉得出现得太巧了么?” 沈平未再言语,退出了御车。 沈熔守在马车外,负责与所有前来问候哥哥的朝臣说,哥哥病已无大碍,服下药睡下了,谢谢诸位大人关心。 见阿九招揽来的匠曹计木前来,说有事见先生,沈熔便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对阿九带回来的男子向来十分警惕,但因着计木只是声音好听,容貌十分普通,他便只拿他当朝臣对待,没有一点不尊敬。 听马车里的哥哥说让他进来,沈熔才又多看对方一眼,这一细看便又生出了警惕,这个人生得普通,但细看瞳仁非常漂亮,像是倒影了夏夜星空,光芒盛放流转,叫他也呆了一呆。 四驹马车十分宽敞,除了榻,还摆放了格物,上置书架,案桌上有棋盘,沈平本擅机巧,知晓茶壶、棋盘上都有磁石,而兄长头发雪白。 沈平立在原地,半响方上前问礼,“兄长。” 司马庚听这声兄长,眸光落在他面容上,猜对方用了什么精妙的手法改换了容貌,略心惊,又知她必定已识破,否则不会让他来见沈恪,便也不言语,只坐在案桌前摆弄棋子,左手与右手下得漫不经心。 沈平与兄长把脉,声音有如金石相击,再不似先前呆板木讷,“我定然治好兄长,她将阿容训练成了杀手,丧心病狂,祖父的事便是公告天下,也是祖父罪有应得,沈家各族人受沈家荫蔽,荣时俱荣,损时名声受累,便也不该有任何怨言,兄长不该替沈渊遮掩,受女帝挟制。” 沈恪一时气涌,开口呛咳,说不出话来。 司马庚神情疏淡,“你伯母不想照料沈熔,将沈熔交给家中妾室看管,妾室嫌照顾呆傻之人费力不讨好,便叫侍奉的嬷嬷带沈熔出去玩,三九寒冬将他丢在街上,这样的小孩流落街头,不是被冻死,便是为奴为婢,陛下将其带回养大,教授他武功,教他开心快乐无忧无虑,宫中禁卫、虎贲将见之,无不尊敬,并不因为他有异常人而心生怠慢。” 他缓缓落下一子,继而道,“最重要的是,沈熔自愿待在她身边,只这一条,便无需旁人再置喙一词。” 沈平近来亦多见沈熔在宫中高来高去,若是能见到女帝一面,便开心快乐,听废帝此言,便道,“他本神志不清,又受女帝美色所惑,兄长是清醒的人,为何奉这样的人为主。” 沈恪甚至不知如何劝说对方,这位族弟名为平,却一点不普通,不得堂叔堂伯母喜爱,并非是像阿熔,脑子笨,而恰恰相反,他极为聪慧,叫堂叔堂伯母害怕敬畏,不得族亲亲近,才养成了孤僻性子。 小孩四岁时,光是看一个武师与人打架,便自己学会了一套武功,他见小孩聪慧,经史子集教了一遍,发现小孩在筹算上十分有天赋,便专教此道,给他寻来许多百工技艺,和武功秘籍。 学到十岁,他没什么可教的了,小孩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离家游学,从此再未归家,来信只问他家中可好,从不问洛阳府家中可好,绝口不提父母亲人。 少小聪慧,长大一些更叫人叹服,学文精通工学奇巧,天文术数,能辨风闻雨,断地动地害,学武与沈熔一样,天生根骨与常人不同,极有慧根,常人根本无法比及。 既已拥有沟通天地之能,又是天之骄子,早已不将凡尘人真正的苦痛纳入眼中,认为家、国是一切纷争的起源,没有家,没有国,也就没有纷争了。 他破衣烂衫,不在意吃穿用度,视金银如粪土,视权贵为粪土,实则只是因为寻常人所要的一切,他抬手可得,不抬手也能得,骨子里是狂傲的,也有狂傲的资本。 样貌、才学、武功俱是顶尖,天下无人能耐他如何,谁也入不得他的眼,如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掌控他,便只有一人。 沈恪也不与他多讲,只是道,“哥哥身受重伤,又恐有暗杀,不知何时会丢性命,如今只得你和阿熔两个亲人,希望这一年里,你和阿熔都能待在哥哥身边。”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6节 沈平立时便察觉了兄长的意图,朗笑出声,“兄长是想将我留在女帝身边,好让我似阿熔一般,为女帝所用,可惜,第一次见面时,女帝便未曾带面具,虽不俗,却不过尔尔。” 他笑声狂放,与这副普通的面容着实不搭边,天下只这一人说此话,司马庚不觉是笑话,因为真正的沈平之傲之狂,是满身污泥乞丐装束也掩藏不了的。 但此言依旧叫他十分不悦,便淡声道,“陛下自来带着面具,并未利用样貌做过什么,相信便是陛下生成旁的模样,沈熔也待陛下忠心耿耿,痴心如斯,先生此言,未免失了风度。” 沈平不敬司马庚为主,却也知晓此人才学不俗,爱民如子,为政勤勉,便也不与他争执,听哥哥问他可愿留下,便也应了,“我答应哥哥便是,只若是结果不叫哥哥满意,哥哥便随我离开此处,回我村子里教授幼童读书罢,授书育人才是哥哥的爱好,那儿的人友善相亲,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哥哥会喜欢的。” 沈恪心中摇头,女帝走到如今,容貌的作用只是微小的一部分,甚至是没有,他与弟弟约法三章,“一,你若再行事,我拦不住你,但出手前想清楚,莫要再伤及无辜,二,不要阻止阿熔靠近陛下,他喜欢陛下,三,你若再偷取军报,其行与陛下狡造国书有何分别,不要再做这这样的事了。” 沈平默然片刻,答应了,见废帝正垂眸思量落子,随手落下白子,破解棋局,正欲离去,却见其落下黑子,败势扭转,不由一怔,倒是坐了回去,又落下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棋盘上残局了了,谁也赢不了对方,沈平看了这位容貌不俗气质清贵的废帝一眼,略一拱手,起身离去了。 司马庚放下棋瓮,心中微叹,朝臣不知,他自己却知,便是与棋圣谢勉对弈,谢勉都会输他一子,沈平随手拨弄,已足见此人不凡。 计木那双瞳仁叫沈熔心中敲响了警钟,见人走了,揣着一本图册进来寻哥哥,“哥哥,那个南国小王子走了,出了宫大哥不方便陪寝,该是轮到我了,哥哥教教我吧,怎么样才能讨阿九开心。” 他找蓝开问要准备些什么,蓝开给了他一本书册,叫他拿到无人的地方好好学习,沈熔把图册递给哥哥。 是布帛织造的一本软册,封皮上写着孟子二字。 沈恪略欣慰,打开见第一页上书,食色,性也四字,微怔,往下翻了一页后,见书册上男女相贴,便知晓这是什么书了,一时面如火烧,书册掉落在膝头的薄毯上,咳得撕心裂肺。 沈熔忙给哥哥顺气,“阿九喜欢哥哥,哥哥肯定知晓阿九喜欢什么,哥哥教教阿熔罢。” 司马庚不用看也知该是避火图,心中本是涩痛,却也并不出声阻拦,只坐于窗边研究棋局,心不在焉。 沈恪渐渐平复了呼吸,却不知道该教什么,甚至该说什么,只面色如火烧。 司马庚落下黑子,开口道,“最近战事繁忙,陛下无心玩乐,阿熔你缠着些计木,叫他没精力去寻陛下麻烦便是,另外选后宴在即,各家皆有儿郎随着一道来了洛阳府,你可以先去查一查看,哪家公子德行有亏,报告给陛下便是,德行有亏之人,配不上陛下。” 沈熔知晓阿九向来以政务要紧,尤其打仗的时候,便不再纠缠,短短月余,他没日没夜地勤学苦练,武功已经恢复了一大半,一闪身便出去了。 坐于窗前的男子面容俊美,身形挺拔,气质清贵,天下无人出其右。 沈恪缓缓开口道,“阿容天性纯真,你何必利用他插手选后宴的事,陛下寿数既然无恙,该选一贤良之后,诞下子嗣,以之为国储,稳固江山。” 司马庚捏着棋子的指尖一顿,片刻后起身,“你还是小看了她,只要对国政有利,且告知于她,她不会阻拦,也能兼听纳谏,不会因为是敌人提的建议,便弃而不用。” “所以你想上书提整理私学兴办官学的事,可以直接与她说,近来我不便伴驾,阿熔年纪太小,她只当其是弟弟,是徒弟,不会有什么请他暖榻的念头,臣子生得再好,在她这便只是臣子,不会有它念,她只会让犯了罪的囚徒暖榻,现在除了我,便是你,这段时间她许是传唤你,你借机言明便是。” 眼见沈恪冬雪一般的面容失了素日温和雪色,面染绯/红,如墨画眉眼间俱是慌乱,脚步微顿,下了马车,去前面御驾。 崔漾正批阅奏疏,见其默然不语,便让身侧两名研磨的宫女先下去了。 司马庚开口道,“我想将我非司马氏之子的消息公诸于众,这样不会再有人打着还朝司马氏的名头闹事,可巩固你的地位。” 崔漾看了他一眼,想不通他为何如此,“要叫大成的臣子知晓衷心追随的明主竟是前朝遗孙,其中一部分必然十分愤怒,上书叫朕处死你也不是不可能。” 司马庚静静看她,“只要陛下愿意保我,群臣便不能拿我怎么样。” 是这样没错,但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 崔漾失笑,“眼下前方战事未平,还是休要节外生枝,以后再说罢。” 司马庚默然,起身时又道,“我会寻沈平,买他一张面具。” 崔漾诧异问,“你要面具做什么?”若是想逃跑,也不必告诉她了。 司马庚开口道,“临近入冬,夜里凉寒,有了面具,方便来寻你,给陛下暖榻。” 崔漾听他声音低沉好听,笑道,“好吧,你去罢。” 司马庚正要掀帘出去,前面林间休息的臣子有些骚动,很快有信兵奔马过来,“报——陛下——萧王国书。” 崔漾让呈进来,打开看了,百官候在外面,因着萧寒兵强马壮,所以都十分紧张,等了片刻不见御驾里有动静,都急得有些忍不住,不由都看向宴和光。 “难道是萧寒打过来了。” “说不定又是狂言浪语,有辱斯文!” “这些该死的诸侯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什么时候能把他们踏成稀泥!” 崔漾看完,默然片刻,黛眉微蹙,起身下了御辇,将国书交给了宴和光,“萧寒说愿意将安定侯与两位崔将军的尸骨归还给大成,请一个孤身入上京城,参加选后宴的机会。” 当然,信上写的很清楚,只是相询相请,倘若不允,也一样愿意归还故旧遗骸。 司马庚几乎脱口说不可能,勉强定住神,文武百官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果然群臣皆气愤不已,“如斯狂徒!只身入上京城,他想干嘛,觉得我大成没有人能制住他是不是!” “还想参加选后宴,想得美啊!” 第43章 、应当会是好消息 “萧寒此来, 只怕来者不善。” “可是安定侯和两位崔将军毕竟是陛下的父亲和兄长,哪怕血缘上关系远一层,但一日为父, 终身也为父,且又同陛下感情深厚, 骸骨是必须要迎回来的。” “他这就是要挟,拿准了陛下是仁孝之君,以安定侯遗尊要挟陛下。” “国书上不是说, 只是相询相请么?不同意便是,有秦将军十万大军守着明关, 他还敢打进来不成。” “未免也太难看,人家送了陛下亲族遗尊来, 陛下连门也不让进,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我大成君臣怕了他萧寒。” “是啊,何必惧他,他敢来,我们就敢杀,杀了他, 除去一方劲敌, 一了百了。” “你这更是小人行径,人家‘好心’送父兄遗骸来,转头你把人给砍了, 叫天下人怎么看陛下?要我说, 来就让他来, 自来后宫不能干政, 做了皇后, 不得插手前朝政务,说他萧寒当真愿意做皇后,我头一个就不信!” 议郎姜奉话音一落,立刻遭到群臣反对,“谁说后宫不能干政,陛下说了么?休要胡说八道!” “是啊,你乱说什么,小心参你一本,治你个妄言罪!” 姜奉面色涨红,声音高了,“姜某说错了么?自来后宫干政,轻的祸国殃民,重的谋权篡国,外戚擅权,后宫不得干政,乃千古之名理,与男女无关,男子做皇帝时,后宫不得干政,到陛下这里,也是一样的!休要包藏什么祸心!” “谁包藏祸心了,姜奉你血口喷人!” “陛下身体不适,由皇后帮扶着处理政务怎么了?” “眼下捷报频频,依老夫看,不如请陛下广发招贤令,召集天下杏林汇集京城,集思广益,治好陛下宿疾,定国安/邦!” 这话本是没什么错的,谁反对,那就是谁不衷,是以群臣都三呼万岁,请陛下延请名医,医治龙体。 只声音不如发月俸时响亮,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崔漾笑了笑,也不深究,问宴和光,以及宗正于良,大鸿胪吴曹,“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事关国体,萧寒敢只身前来,他们没什么不敢的,几人对视一眼,上前行礼回禀,“只怕萧贼前来,是想刺探我大成朝堂政局,国情国力,拒绝了他,倒要诸侯列国小看我大成,陛下准其观礼便是。” 国书上只说参加选后宴,并没指明是怎么个参加法,参加选后宴的各族子弟名录早已报给了太常寺,初筛都筛过一次了,便是萧寒来,也完全没了参选资格,想要观礼,便让他观礼。 就算萧寒真就冲着皇后之位来,百官也必不会叫他如愿,就算萧寒硬要参选,上京城这样多的好儿郎,也必不会叫他夺了风采去,群臣相互看看,皆是附议。 崔漾便道,“那便回他一封信,开关卡,放他进来便罢,萧寒此来,是为刺探大成形势,谋求战机,都警惕一些,朕先把话说在这里,谁要是敢收受他国诸侯的礼物,做了被腐蚀的蛀虫,按夷灭九族论罪,天色晚了,今夜就地搭营休息,明日天明再启程,都去好生休息罢。” 群臣应声称是,各自散了,早有丞曹吏属搭建好了营帐,生火烧膳,只是距离御帐有将近两里路远,帐内便格外安宁。 崔漾让蓝开多点了几盏灯,把军报重翻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洛英、洛拾遗、洛扶风几人送回来的信报也都查阅过,便接着批阅今日送来的奏疏,多数是官员升迁调用的请奏,因着事先叫他们把升迁理由,往年为官政绩都写上,她扫过一遍,妥当的便准,不妥或没什么印象无法确认虚实的,让谒者传了官员来问询一番,也就大概了解了。 帐内灯火一直亮着,蓝开守在外面,看圆月高悬,估摸着陛下该歇息了,派了小侍从红喜去安平王的帐外看看,今日朝务繁忙,这会儿刚有军报传来,听是捷报,陛下该歇息了,这往常宫里榻上都是有人的。 司马庚正左手与右手对弈,沈平说制造面具的材料特殊,派人寻找需得半月余,他身份放在这里,不好去御帐,只得自己与自己下棋,思忖前沿战事,她素来沉得住气,若非十分重要的捷报或情况,寻常小战的状况并不报给朝臣,但观她方才黛眉间带着些舒悦,消息该是不差的。 帐内安静,只余棋子微落的声响,渐渐却多出了浓重的呼吸,半刻钟后,用药后昏沉睡着的人候地坐起,如雪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似水里捞出来一般,一熄后方才从噩梦中平复了呼吸,眸光恢复了恒宁。 司马庚眼睑也未抬,自沈恪入宫后,两人一直比邻而居,也许曲江崖边的情形已成了这个克己守礼修身持正的人一辈子挥不去梦魇,一旦入睡,便叫他呓语着阿漾两个字惊醒过来,后半夜便再也无法入眠。 沈恪渐渐平复,帐外清月高悬,月辉洒入帐中,念及安平王白日所言,不免又乱了神志,起身打了热水,沐浴过,换了干净的衣衫,重新坐回了榻前。 司马庚见其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入夜色里,淡声问,“你为何不穿玉袍了,幼时与她一道在梅园赏花,听她说,玉袍长弓,山巅初雪,云上白霜,好看得像九天玄君临凡。” 沈恪握着书卷的手指微顿,如今他已经拿不起弓了。 只是另寻了一身白色衣衫换上,坐下时,眸光落在竹简上,却久久未曾翻动过。 远远能看见御帐灯火亮着,定是忙着政务忘了休息,司马庚微蹙眉,起身要过去,被身后一道如石上清泉的声音唤住,“我去罢。” 沈恪自案桌前站起,踩到竹简,又将竹简一一捡起放好,温言道,“你歇息罢,我去便是,来时途中看到许多结庐学子,正好上书陛下整顿私学。” 他声音平稳恒宁,似乎又是那一个凡间澹泊佛子,眉眼如画,司马庚停顿片刻,侧身让开,见前头那位叫红喜的侍从高兴地迎过来,负在身后的手指不由握紧了掌中棋子,看着远处御帐的方向,几乎难喘过气来。 司马庚闭了闭眼,平复胸腔里翻覆的情绪,又坐了片刻,乱了一桌棋局,搁在案桌上的手指收紧,起身掀了帘子出去,缓步走至帐前,见蓝开诧异地望过来,便缓声道,“忽而寻陛下有事,陛下睡了么?” 这不灯火还点着的么?蓝开狐疑地看他一眼,“回禀安平王,还没呢,正与沈家主说学宫的事,估摸着说一会儿便也休息了。” 照他说,有事明日说也是一样的,但见安平王不打算离开的样子,他也不敢多话,只得进去通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作者菌今天太困了,写得少,明天再补上。 第44章 、翻了身又翻过去 淮城。 烽火狼烟为信, 梁焕立刻下令开城门,“陵县、雎宁、宿州已被拿下,援军已到, 我们杀出去!” 六万麒麟军与李修才十万大军鏖战淮州城下,李修才冲城三十余次, 连续十一日,麒麟军杀敌两万,折损三千。 麒麟军将士厮杀时, 有专门负责收拾伤兵的小队,不到相救伤兵会致死的绝境, 决不放弃伤兵,伤兵拉回城中后, 按伤势轻重重新编队,重的散在百姓家中养伤,轻的帮忙分发粮食,打造箭矢,搬运柴火烧热水,虽然井然有序,但因为困城, 缺了药材, 李修才又派人在河水上游下毒,抛动物的死尸,许多百姓士兵重病不起, 军中士兵们的精神渐渐也萎靡起来, 现在听闻援军到了, 都是精神振奋。 除了城楼下集结的士兵, 另有传令兵骑快马奔走街巷, 通知城中的百姓,“援军到了!援军到了!你们看!远处燃起了狼烟,李修才军中乱了!” 远处群山烧起狼烟,每相隔十里烧一丛,已不必经过李修才大军,信报便传遍了整个淮州城,淮州百姓都跟着激动高喊,“是援军来了!地面在震啊!有援军就有药了!” 山路崎岖,江河穿行,狼烟比信兵的传信速度更快,李修才登时脸色大变,“是雎宁和宿州。” 李修才当机立断,立刻勒马回身,暴喝道,“全军听令,往临涣撤退!” 信报兵奔上前来,看着远处的狼烟,以及自淮州城涌出的麒麟军,面色如土,瘫坐在地上,“将军……来不及了……前方探得,四面皆有麒麟军兵马,我们被合围包抄了……” 李修才勒马环顾一周,喊杀声震,地面震颤,竟是叫他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李氏军已乱了阵脚,梁焕身先士卒,砍杀敌军,“兄弟们!速度要快!两万麒麟军还在下邑,饿着肚子等我们回援!陛下说的!能带走的兄弟!都要带回去!一个也不落下!” “冲啊——杀————” 刘武坚守雎阳,蔡赣夜间派兵突袭东城门,士兵刚潜入城墙底下,参将蔡虹发现脚下是枯草,刚察觉不妥,要叫撤退,城楼上陡然亮起了灯火! “放箭!”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7节 烧火箭带着火苗落在城墙角,顷刻烧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蔡虹只得带领残部往下退,仓皇逃回去禀报消息,“麒麟军在墙角下堆土,又在土外面铺厚枯草,铺木板,脚落上去就要烧掉一层皮。” 这是麒麟军守城的惯用打法,十分珍惜箭矢,能不用箭矢,便不用箭矢,蔡赣当机立断,战车拉来了攻城器械,“冲———本将军料定雎阳城中少兵缺马!盾甲阵第一列掩护,战车阵冲撞城门,今夜必须拿下雎阳城!” 参军施安见蔡家军营内萤火晃动,竟是不退反进,全军急速行军往城门攻来,面色凝重,立刻自侍从手中接过了战甲和兵器,“刘将军,四方城门也要小心提防。” “子安先生注意安全。”刘武点兵分将,下令道,“弓箭手埋伏正阳街两侧屋顶,其余人,死守雎阳城!” 司马庚刚进御帐不久,崔漾收到了宿州城破,梁焕将李修才人头斩落马下的捷报,叫蓝开取了舆图,重新推演燕晋之地的军布形势,宿州在南,雎阳在北,相聚有八百里路,先遣军便是快马加鞭,也需要七日才能赶到雎阳,今日派遣的援军则需要十日,雎阳城能不能收住,关乎荆楚之地。 她一心二用,听沈恪提包括北麓、鹿鸣书院、沈氏学宫在内的私学,学子除了束脩外,还有一笔购买书籍,笔墨,以及住宿,食膳等衣食住行的费用,对寒门学子来说,这便是第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栏,国库与少府可以往每家私学里投入一笔钱,限定名额,给一部分学子提供束脩,以及生活用度,以及出资扩建学宫。 如此只要不过分插手学宫结庐的事,学子与山长皆不会有异议,经年累月,能读书识字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至少在沈恪这里,两人希望少有所教的目的是不冲突的,崔漾便道,“拟定出章程,写成奏疏,呈递尚书台,后日朝议朕着三台商议。” 沈恪称是,崔漾继续看舆图,推演蔡赣的攻城策略,半响察觉无人退下,诧异抬头,看了看外头天色,“都回去早些歇着罢。” 司马庚垂眸起身,沈恪略迟疑。 宫女进来整理床榻,蓝开垂着头,眼睛往上偷看了左边一位白衣似雪,右边一位清贵俊美,小声问,“今夜您二位谁随奴婢去沐浴呢。” 崔漾听罢,再一看宫女通红的面颊,慌乱的脚步,不由哑然,搁下笔道,“这几日宿在山林里,朕与大猫一道入眠,你们且去罢。” 言罢,见案桌前侧立着的沈恪略僵直的背轻轻放松了些,似乎如释负重,心中一时好笑,朝司马庚道,“你也去歇息罢。” 司马庚猜前方军报该是喜忧参半,不再扰她,也不出言提及军务,掀帘出去,见前头风姿卓绝的人行得缓慢,知晓从今夜以后,她对沈恪,可能会敬他学识,爱他容颜,对他却一定是无狎昵的。 也不会再传沈恪陪寝。 司马庚沿着溪流走至山涧旁,身前落来一名黑衣影卫,只叩首,未出声问安。 司马庚将袖中的信帛递给他,“毁之,若不能,前往江淮,杀之。” 影卫应声称是,悄无声息消失在黑夜里。 一卷舆图翻来覆去,已起了毛边,外头虫鸣鸟叫,圆月高悬,大猫窝了一整日,精力旺盛,闹着要带它出去玩。 崔漾领着它出了营帐,大猫顷刻窜了出去,崔漾见远处有两颗合抱之木,吩咐蓝开不必跟,提身拔气往面北的一株飞掠而去,落上树梢前先朝对面树干挥出一掌,沈平冷呵一声,对接一掌,两人掌力皆浑厚精纯,掌力荡开后,两株公孙树上金黄的扇叶簌簌落下,铺满了田埂。 沈平收了掌,手掌背到了身后,心中略惊,虎口微微发麻,落回树干上,头一次看了对面那张似乎得天地之月华的容颜。 夜风吹得其袖袍猎猎,明黄的龙袍在这被月辉渡上一层银光的公孙树下,是一种闲庭信步又天潢贵胄的耀眼,通身皆是扶危定倾的气度,再配上朝霞黛湖的容颜,难怪叫堂弟神魂颠倒,又让一个前朝皇帝甘心出谋划策,连自家兄长出那御帐后,亦乱了心神脚步。 在沈家出事以前,他能确定兄长对与之定亲的未婚妻崔九,只有出于婚约的责任,没有男女之情。 “先生好内劲。” 崔漾微微一笑,看了一会儿夜间宁静的村落,到大猫在山林里奔袭够,消耗完精力跑回树下,才又轻轻跃下,“不打扰先生赏景,朕回去了。” 那公孙树冠盖华盛,坐于树干间,能看见那御帐灯火一直亮着,除了那位人前喜笑颜开人后耷拉着脸的侍从,再无旁人进出。 最外围是朝臣的营帐,许多的公侯子弟踱步闲聊,或是谈笑诗词,亦或是抚琴,个个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那御帐帘幕微动,便要乱了呼吸,不见女帝出来,又失魂落魄。 堂弟在外犹豫,不敢进去,堂兄亦几番徘徊,到子时,方才回去歇息。 她在做什么,不是贪花好色么? 这样多的人等着被她挑选,却一点动静也无,谁也不传唤,王侯公子入不得眼也罢,堂弟天真懵懂,兄长仙人之姿,也入不得她眼么? 凭什么,兄长外貌,才情,品性,哪里都是一流,凭什么看不上兄长。 沈平提气拔身,飞掠过桑田,掠进营帐里。 蓝开见这人鬼魅一样,惊得差点跌到,爬起来就大骂了一句,“大胆!你有没有点规矩!” 崔漾摆摆手,“无妨,叫禁军也下去。” 蓝开惊疑不定,但这人似乎突然有了不俗的武功,见陛下似乎早已知晓,只好暂时退下了。 崔漾搁下手里的书册炭笔,温声问,“有事么?” 沈平本是想问自家兄长哪里入不得她的眼,眸光落在案桌上,拿起布满书写的布帛,前后翻看,速度越翻越快,“你写的?” 是筹算,自粮草被劫,崔漾知晓这世上有人能预测天象后,便频频召见陆子明,虽然陆子明精通的是紫微斗数,周易八卦,但在天象算筹上是触类旁通的,她自觉以往对算筹的认知着实浅薄,朝政以外但凡有些时间,便都用来重新学习筹算了。 除了珠算,还有许多心算的方法,将近一个月过去,颇有些心得,她现在能准确算出这个圆顶柱形的御帐能装多少水,当初沈平用来提拽大猫用的轮绳,多高需要多少坠力,多长绳索,多少个齿轮相合,能带动多重多厚多大面的石墙石壁。 见沈平翻看她胡乱记录排算的草书,也没有藏拙,笑了笑道,“班门弄斧,叫先生见笑了。” 沈平翻看完,眸里波涛暗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筹算。” 崔漾取了天文历法,星象古书来看,她对天象与对筹算的态度是一样的,沈平叫她知晓了自己在学识方面的无知和傲慢,开悟了许多,天外有天,学无止境,不是没有用,只是不精,不通,未窥门径罢了。 时间一久,倒也从中寻出了乐趣,闲暇时,不能静心时,便拿了星象学来学,起初晦涩难懂,但渐渐的,也就有些成果了。 沈平拿着布帛和麻纸,坐下来细细查看,竟无半点错处。 崔漾看了看琉璃盏上的沙漏,“先生若无事,便退下罢。” 沈平折身出去,平躺于公孙树上,双手枕在脑后,夜风中闭上眼睛,当初他学筹算,也是一个月学到力奋,心算倍数万万级,她的资质并不比他差,如若不是君王,俗事缠身,只怕已在算学上有了很突出的成就,听闻文武试上,曾以人为棋,赢了兄长。 沈平心浮气躁,在树干上翻了个身,那御帐中灯火还亮着,估计是还在学习筹算,这一月来常常到了子时灯火还不熄,想来不是在看军报,就是在学习算筹了。 博学,且勤勉,好学,天资聪慧,外貌亦可。 如此这般的女子,与兄长是相配的,天下也只有这样的女子,能与兄长相配。 但方才那废帝使计,叫女帝误认为兄长不喜欢和女帝待在一处,兄长尚未察觉便已落了下风,沈平翻身坐起,掠进安平王与兄长的营帐中。 第45章 、请陛下三思三思 雎阳城外, 蔡赣先收到信报,说李宋已破,李修才被梁焕斩于刀下, 雎宁城已破。 蔡军诸人都是变色,蔡赣沉声问, “多少兵马,谁人领兵?哪个梁焕?” 信报兵带了李修才旧部的逃兵,两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 “大将军饶命,大概是半个月前, 梁贼带领六万麒麟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袭淮城, 我主带着十万大军去剿灭梁贼,哪知是狗贼的奸计,被一个叫徐令和陈方的,从后面把老巢抄起来了,我家侯王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被梁贼和徐令前后架着打,死的死, 残的残, 能逃的都逃了。” 这小兵说了这么多,蔡赣听到了两个消息。 一,兵贵神速, 女帝不但是胆子大, 而且胆子非常大, 竟然是打着一口吃掉魏国旧宋的主意, 胃口不小, 荒唐的是竟也叫她吃成了,现在除了被萧家军攻下的魏国靠北的城池,其它诸地只怕已经落进了女帝的口袋。 二,雎阳城里的‘梁焕’根本就是个障眼法,下邑时,麒麟军确实有十万众,只是这十万兵吓唬够魏军后,一大半已经悄然撤离,直奔淮城和宿州,打了李修才一个措手不及。 三,徐令率领另一支兵马驰援,与梁焕内外夹击,李修才如何是对手。 蔡赣理清楚个中关节,不由连道了几声好字,徐令、陈方、梁焕、秦牧、还有这雎阳城中扯着梁焕大旗一点也不该无名的无名之辈。 “好一波能臣干将!她一个女子,竟当真能收拢出不亚于主公的能将,我们还是小瞧了她,看这一盘棋下的,狂!我蔡赣服!” “报————” 远处有信兵快马狂奔而来,蔡赣现在听什么消息都不吃惊了,粗声叫小兵喘匀气再说,大不了就是麒麟军二十万大军驰援 小兵却急得跳脚,“不是,大将军,麒麟军并未赶来雎阳,一路往北,定是冲着藤县去了!” 这是要围藤县救雎阳了。 蔡赣看向城门已破的雎阳城,问清楚敌军什么时候行到什么地方,估算敌军到达藤县的时间,刚要下令继续攻打雎阳城,便听远处有锣鼓声振,信兵来报,“是麒麟军援军!令旗上一个盛字!” 参军王谊变色,“盛骜,秦牧竟这么快收到了消息。” 看样子今日想取雎阳城是难了,城中这三万兵马虽然少,但十分顽强,就算破开城门,想要一时拿下也绝不可能,再加上盛骜援军缠斗,藤县说不定当真就要丢了,丢了藤县,光有雎阳也无用。 蔡赣当即下令,“全军听令,回撤彭城!” 雎阳城上,施安看蔡军鸣金收兵,远处锣鼓声震耳欲聋,漠北粗狂高亢的民调齐声响起,本是思乡的悲歌,却因为铿锵有力,群喉嘹亮,反叫人听得热血沸腾,城中麒麟军不由高声应和。 雎阳城守住了! 糙北的汉子歌喉声震耳欲聋,前后呼应,振聋发聩,正撤退的蔡家军不由侧目,蔡赣勒马回身,远远看向城楼,暴喝问了一声,“在下燕南蔡赣,敢问阁下名讳!” 他中气浑厚,声音穿过硝烟传到城楼,自有麒麟军大声应和,“这是我们武将军,九原将军刘武也!” 蔡赣记住了,哈哈大笑,领兵奔袭而去,刚折回彭城不到两个时辰,果见徐令率大军前来。 蔡赣擅军阵,徐令也擅军阵,昔年已交锋多次,彼此都很熟悉。 棋逢对手,蔡赣却不准备再开战,只放下城门踏马桥,大喊道,“徐兄,你我且休战,你守你的雎阳以南,我守我的彭城北,我家主公已入大成,面见女帝,如若女帝肯嫁入萧家,二主共治江山,你我便是兄弟,此时自相残杀,无疑是枉送性命,不如各退五十里,且等京中消息,再战不迟。” 参军王谊劝道,“麒麟军不管从哪里来,都是千里奔袭,前后将近两月,士兵定然十分疲乏,此时不打他们,日后想打,只怕难了。” 他说着,微一上前拱手,压低声音说,“再者此次主上前往大成,并非当真冲着儿女私情,一则刺探大成形势,二则搅乱上京城的水,图谋的是江山伟业,以女帝之能,便是愿意为后,也是不小的祸患,留不得。” 蔡赣叹息,这些事他岂会不知,但麒麟军疲乏,萧家军也疲乏,眼下加上各地守军,不过十三万,对上麒麟军二十万人,便是乏军,也难有胜算,不如原地修整,就他所知,大成国库空虚,将近三十万大军各守边疆,一拖拖过冬日,粮草何以为继? 就算有粮草,上京城一乱,女帝便是不召回麒麟军,前沿军心也会乱,现在萧家军要做的,便是以逸待劳,静待良机。 “使的是拖字诀。”徐令远眺藤县城楼,“但我们连续奔袭将近两月余,兵马劳顿,很多士兵不能适应东边的水土,身体虚弱,确实需要休息。” 陈方也点头,“收编李修才、魏渊旧部需要时间,整顿拿下的城池也很重要,且应了他。” 陈方叫人去请了元呺来,“请元中郎喊话,大概意思是萧国主参加选后宴,如若有幸得陛下青眼,入大成后宫,为妃为嫔,我们与萧家军日后必亲如兄弟,将来共同抵御突厥外敌,便是那压在萧国喉咙上的卫氏三韩,时常劫掠滨海之地的倭贼,我们麒麟军,也愿意帮萧家兄弟消灭了!” 元呺摸了摸鼻子,指了指自己,“我来说?” 话虽没错,叫他说,却是担心说不出气势。 陈方点头,“元中郎身负武艺,要叫这话传遍蔡军城中才是。” 元呺武艺虽高,修的却是外家功夫,便指了指一旁报剑的洛铁衣,又与陈方一起,朝洛铁衣拜了一拜,期盼这个沉默寡言神出鬼没的暗卫能出手相助。 洛铁衣跃上城楼,将陈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却灌满浑厚的内劲,如同寺中钟磬,江海涛浪,直往藤县城中灌来,城中百姓,士兵无不惊骇。 “辱人之,人必辱之,我主乃紫微星垣降世,江山天下,黎民百姓面前,不以儿女私情为重,请蔡将军日后勿要再以陛下声誉开玩笑,将军慎言。” 那声音如雷贯耳,蔡赣正欲回话,胸口似被重击一掌,往后踉跄两步,唇角溢出鲜血,周遭人骇然不已,连忙上前扶住,“将军,怎么了!” 蔡赣撑着铠甲坐去椅子上,心中骇然,却不愿叫手底下士兵知晓对方军中有武功高手,此等高手,千里传音已极为骇然,更勿论是隔空伤敌。 蔡赣勉强定住神,微微发抖的掌心压在将军椅扶手上,才渐渐安稳下来,“旧伤复发,无恙,都各自去做事。” 洛铁衣自城楼跃下,不再管诸人,飞掠回自己的营帐,压不住喉咙鲜血,将倒出的血红收拾干净,才又盘腿调息。 徐令陈方见他非但骇得前头藤县蔡军一动不敢动,还替陛下正了名,都是大喜,立刻着令全军退回雎阳,发信报回上京城。 旧宋之地,半片魏国疆域重回大成,非但群臣喜气洋洋,便是得知消息的百姓们,都拍手称快。 自收复雎宁、宿州、淮州、邳县诸地,雎阳水渠通航,滨海的稻米、瓷、盐、丝、麻、鱼虾顺水路进入中原腹地,米价、盐价都往下滑了超过三枚铜钱,变动虽不大,但效果是很明显的,腹地里产出的菽豆,枣、陶、麦、黍往江淮之地流通,商肆亦出现了短暂的欣欣向荣。 洛阳府聚集了许多的文人医师,读书人来自荐贤良为国效力,医师想为天子请脉。 以中大夫刘儒为首的臣僚叩请圣驾回上京城,议郎姜奉则三请圣上布告天下,召天下杏林,为陛下请脉,治愈宿疾。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8节 因着前方战事胶着,选后宴一推再推,群臣并无异议,到雎阳来了捷报,朝局便明朗了许多。 群臣每日朝议,为选后宴的吉日纷争不休,一部分是说已经筹备完毕,催尽快开始,剩下的则认为女子生产极为危险,伤害龙体,需得将陛下龙体治愈后再选后,在此之前,陛下不宜孕育龙嗣,避免伤了元气。 秤的两端不断倾斜,延请名医的呼声站了上风。 十一月起,女帝开始召见医师,每日召见一名,起先医者都是摇头,后头来了一个雾隐山名医,请了神医陈林,太医署医正徐远两人一道参详,给女帝陛下下了两计猛药,女帝经脉畅通了许多。 医治有望的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又过了两日,女帝下了诏令,选后宴定在十二月初一,但秉承太/祖遗志,封侯不拜相,做了皇亲国戚,举家一族不得出仕为官。 圣令一出,群臣哗然,有高兴的,自然有有愤怒的,但金銮殿上已不敢像往常一样,吵得沸反盈天,便是有想法,也不敢再放来脸上,毕竟放了不但没用,还会有杀身之祸。 宴和光回想这小半年来诸多重重,那种只能站着挨打的感觉变成了只能跪着挨打。 这么大一个变故,朝野朝外一点水花也没翻起,读书人觉得理当如此,百姓们一听皇亲国戚四字,那就是鱼肉百姓的主,对女帝这一政令,只有拍手称快称赞陛下圣明的。 朝中也出现了不少狂臣,譬如这个姜奉一流,谁要是隐晦内涵一句女帝的不是,提一个对女帝不利的建议,杨明轩几人还没开口,这一波人就先跳起来,先将你喷个头破血流。 封侯不拜相,举家不得出仕为官,这可比后宫不得干政严重多了,本是一家人,干政不干政的界限在哪里,原本分不清,轻了重了都看皇帝皇后自己。 现在卡死了族亲不能做官,把外戚这一条路都堵死了,你干再多的政,那也是为别人做嫁衣,自己家一点好处捞不到,干政了干什么,还不如躺平了锦衣玉食来得舒服爽快。 晏家自来也没有要参加选后宴的打算,但短短不到三月,风云变幻,多少人黄粱一梦醒了,白白忙碌一回,三月前满心欢喜激动,只怕连做皇帝以后要捞多少家业做多少丰功伟绩娶多少美人都想好了,转头却是一场空,心中不由也唏嘘发寒。 但你要反对,怎么反对,拿什么反对,一不占理,二不占势,要么归顺,老老实实做臣子,要么就跪着挨打,还叫你反抗不能。 宴和光连连叹气,又一阵后怕,亏得家里有个敏锐沉静的儿子,每一步都没选错,否则,看看李、郑、刘、高几家,便知晏家是什么后果了。 宴归怀虽不知当初陛下是怎么样让天下的医师相信她只能活两年的,但现在‘顽疾’渐愈,一小半的臣子希望落空,却还要举着假笑恭贺圣安,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刘儒、刁同甫、郑元建几人出金銮殿以后,面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陆子明好笑地摇头,“本就是白日做梦,没损失什么,何必丧成这样。” 除了前方战事,进来最大的朝务便是选后宴了,所有的选侍都跟来了洛阳府,薛回揣着手道,“也不是什么也没损失,我本以为这几日许多选侍会‘病重’归家,但等了几天,只有三人归家,剩下三百个谁也不肯走,各府来接人,接不走,在太常府就闹起来了,那全武行上的,我的天啊,瞧把各家大人脸色难看的。” 太常府这几日动静大,闹得群臣皆知,许多大臣没脸上朝,自己称病归家了,宴归怀慢吞吞道,“以前见不到陛下好说,非要带来洛阳,这下都见了,谁还肯走。” 陆子明诸人都不再说话,不走也好,免得到时候没有人杀得住萧寒威风。 崔漾正杵着脑袋看舆图,蔡赣横插一脚,分去了彭城以北的旧魏之地,麒麟军占据雎阳,靳、雎宁以南。 彭城城池坚固,若非魏渊两面受敌,彭城丢不了,现在彭城落入了蔡赣手中,这便是萧寒新的防线,堪比明关,易守难攻。 榻上的人微微咳嗽起来,崔漾回神,指尖搭上他的手腕,催动内劲,与他平复咳喘。 昨夜侍从来报,沈恪中毒,医正看不出病理,送来了崔漾这里,沈恪是被人用了她当初瞒骗医师的办法,内劲阻滞血脉,显露出重病之相,他本有热症,情况便严重很多。 沈恪不知原委,只当是自己要死了,醒来时发觉自己在龙榻上,也没有惊动正看着舆图沉思的人,见一只小龟背着一块墨,从案桌那头爬过来,脑袋被她的指尖无意识拨弄得张嘴要咬,忍不住笑了一下,压不住喉咙间的痒意,腕间搭上微凉的指尖,才渐渐平复了喘/息,轻声道,“多谢陛下。” 崔漾替他疏通经脉,叫蓝开送他回去歇息。 沈恪握着被褥边缘的手指微顿,眸光落在她胸前的地方,不知道她的伤口好了没有,有没有落下宿疾,但事已至此,问亦无用了。 崔漾察觉到那墨眸视线落在了脸上,半响不曾移开,缓缓自舆图上抬眸,“故意直视天颜,要朕治你个大不敬罪么?” 沈恪别开眼,睫羽在灯火的暖光下投射出一片剪影,意外的浓密纤长,一头白发,叫容色越加似雪。 崔漾想了想,搁下手里的竹简,写了个药方,叫蓝开去找医正取了药来。 蓝开应声而去,到一个时辰后,带了小半碗黑药来。 崔漾想了想,取了一方白巾,遮住他的眼睛,叫他坐好,见他虽面色如常,心跳却似擂鼓,脉搏跳动得厉害,淡色的唇带出了些淡樱色,润泽似尚未成熟的樱桃,两名进来的宫女亦是满面羞红,不由哑然,谁能给她正一正清名,她自来是不屑于男女之事上强迫人的,顶多是暖榻罢了。 那白如壁玉的手指不自觉攥着被褥,指尖亦像半熟樱桃,不太红,也带着薄薄的绯色,晶莹剔透,不知道内心在想什么。 崔漾无言了一会儿,唤了两名宫女进来,沈恪知她生性虽有些狂放,却不会折辱人,虽有些羞赫慌乱,却也只像在课堂上授书时一般坐着。 大约是要帮他梳洗,沈恪便当自己是提线木偶,只是谢绝了宫女,请了蓝开,以及自己的侍从来做,崔漾翻着奏疏,允了这些小事,到蓝开发出轻轻的惊呼声,这才抬头去看。 染色,梳洗,干巾帕擦干水渍,扇子扇了一会儿风,再束发,便又是那个雪颜墨发的洛神公子了。 崔漾调剂这药方,本也不确定能不能用,现下成了,才叫蓝开给他摘了蒙着眼睛的白巾,见沈恪怔怔望着铜镜,温声道,“你把药方交给你的侍从,每半月晕染一次便可,这样出入学馆,走在街上,百姓学子便不会议论纷纷了。” 外头有暗卫低声叩请,沈恪拿着药方,垂眸遮住心潮起伏。 崔漾吩咐蓝开,“送他回去休息,这两日若有学子来拜见,便替他推了罢。” 蓝开笑应了一声,引着这仙君一般的金贵人儿回偏殿,笑得很恭敬,反正陛下喜欢的,他就尊敬,陛下不喜欢的,那就靠边站,看陛下心意便没错了。 暗卫风尘仆仆,叩请圣安后,声音迟疑,压得很低。 “你说什么?” 崔漾猛然自舆图上抬眸,“你说什么?” 暗卫也十分震惊,此事却是真的,“我们追着安平王的人,先追到了萧国的使团,又折回了江淮,已能确定是真的,江淮有鸽信传往毫县,属下赶回来禀报消息,人该有两日便到上京城了。” 崔漾立时站起来便要去毫县,暗卫一拦,“请陛下三思,上京城传来的消息,萧寒已经只身到了上京城鸿胪寺,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京官来报,陛下此时千万是不能离开上京城的。” 从洛阳到上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两日。 崔漾勉强压住心绪,摆摆手叫他下去,着谒者传旨,令百官即刻返回上京城,自己出了寝殿门,快步往偏殿去。 砰——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司马庚见来人袖袍猎猎,周身真劲浮动,面容上俱是寒霜,心中一顿,放下手中棋子,“你——” 话音未落,便被迎面而来的掌力击得五脏六腑似乎也寸断了,棋子杯碟的碎片洒落一地,他偏头倒出溢满喉咙的鲜血,勉强撑着昏沉的意识,“你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支持,以后还是早上九点更新~ 第46章 、顷刻间血流如注 外头有信报送来, 崔漾有很多事要问他,但刚才出手过重,人已经半死不活地昏迷了。 蓝开惊了, 也不敢去扶,只知这人定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 听陛下吩咐叫把人弄醒,忙跑去端水。 殿外闹哄哄的,鸿胪寺京官来报, 萧国使团到了上京城外,萧王萧寒驿馆下榻, 每日在京中闲逛,因着生得俊朗, 性情豪爽,在京中化名遍交好友。 “不请自入!” “就是仗着兵强马壮,以为我们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么大摇大摆来就算了,来也不走正门,真是一点礼仪也没有,岂有此理。” 崔漾翻看军报,蔡赣藤县屯兵, 另有十万萧家军支援, 共有二十万。 麒麟军亦是二十万,两军实力相当,但对萧国来说, 是在家门口打仗, 麒麟军则是远离家乡连续奔波了三月, 临近冬季, 又是年关, 略一引导便极容易起思归之心,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兵将上下,已无心恋战。 加之雎宁等地十二座城池郡县划分官员任免诸多杂务无法一蹴而就,完全消化需要时间,天时地利人和,麒麟军都不占优势。 除非生出了什么变故。 崔漾在殿中踱步思量,萧寒没有子嗣,虽早早请了名师教导侄子萧烨,但萧烨年不过十岁,想要服众也难。 崔漾踱步片刻,问洛重遮,“除了沈熔,洛拾遗,洛铁衣,以你的武功最好,出暗阁六组全组,能杀掉萧寒么?” 萧寒一死,幼主难平局势,边关大军军心涣散,麒麟军或可一战。 洛重遮艰难地摇头,埋首回禀,“萧王本人修的是外家功夫,虽然精湛,但我们有把握能拿下,但萧王身边有至少一个高手保护……影一的武功与洛拾遗相当,但只周旋了三百招——影一没有纠缠,他接到的任务似乎是能杀了萧寒就杀了萧寒,杀不了,毁了棺椁,如果这两件都做不到,直奔江淮。” 外头臣子请命立刻回上京城,崔漾归心似箭,吩咐禁卫将司马庚扔到马车上,在殿中踱步片刻,撑着额头在殿中阖眼坐了一会儿。 杨明轩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同僚们群情激奋,陛下又无圣令,殿门紧闭,想了想便站出来,温声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他萧寒避开驿馆混进上京城,咱们就算知道,也不必要忙乱,急慌慌回上京城,反而叫他以为是多大人物,咱们照原定计划回上京城便是。” 杨明轩说的有道理,快马加鞭赶回去确实不妥,只是放那萧寒在上京城如入无人之地,打着拜访的名义,连太学也进去看过,着实叫人憋气,此子实在是嚣张。 自洛阳回上京城有六日车马,偶尔歇息时,群臣便上前禀报朝务,没几日几名近臣都发现了,陛下处理起国政来还和往常一样,但眼下青痕一日比一日重,似乎几夜不得眠。 不少朝臣都十分忧心,杨明轩先找了蓝开。 蓝开也担心发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陛下一夜一夜不睡,似乎是睡不着,昨夜在田埂上走了一宿,奴婢劝过,沈家公子也来劝过,陛下一言不发。” 近来除了萧寒,并没有其它难缠的国政,杨明轩求见陛下,没见着,也无法。 御辇刚一回京,萧国使团呈上文书,以及献礼,求见陛下,百官金銮殿等候,崔漾缓步而来,殿中一人生得高大清梧,五官浓墨重彩,极为深邃英俊,站姿威武,尽显阳刚凛冽,眉如长剑,眸光似烈日灼阳,有好似草原上的鹰隼,锐利,极富侵略性。 殿中三尊棺椁一前两后放着,除萧寒外,还有五名随邑,崔漾出掌如电,攻向萧寒,萧寒身后有两人反应极快,上前接掌,崔漾不退反进,掌间灌满内劲,往二人门面击去。 “砰——” 醇厚的内劲像水波一样往外散开,殿中石雕案桌堙成齑粉,刀锋划过百官衣袍,拉出锐利的口子,殿中群臣,虎贲卫,候在两侧的宦从宫女无不骇然后退。 接掌的两人抚着胸口跌倒在地上,口里倒出鲜血,已是经脉寸断,重伤难愈,萧寒面容冷静,眸光却越发锐利,不悦问,“敢问阁下,本王好心送令尊令兄遗骸前来,堂堂一国之君,就是这般待客之道么?欲置在下死地而后快。” 群臣面面相觑,方才这两掌着实叫人骇然,宴和光欲出列说话,便听上首的人淡声道,“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朕父兄的棺椁本是被麾下将士葬在了绵山,绵山并非是萧国地界,萧国主私自将朕父兄遗骸迁往临淄,叫父兄英灵不得安眠,现在来说归还二字,岂不可笑。” 崔漾说的是事实,本也是想借此除掉萧寒,萧寒一死,秦牧、梁焕、盛骜可乘胜追击,机会只此一次,但她有些低估了两名护卫的功力,想再杀萧寒,只得另觅良机。 沈平坐在远处的偏殿屋檐上,拍了拍身旁略有些躁动想下去咬死那两个护卫的大猫,除非他和她打起来,只怕这世上再难看到方才这样巅峰的内劲对决,她是一对二,如此境地将人重伤致死,自己显然也伤得不轻,现在连挪动脚步都十分困难,大猫鼻子灵,估计已先一步闻到了她压在腹胸内的血腥味。 金銮殿上都是指责声,吵吵嚷嚷,几乎把屋顶掀翻了。 崔漾淡声吩咐道,“虎贲卫听令,拿下逆贼萧寒。” 虎贲卫听令上前,萧寒盯着上首的女子,眸光冷洌,掌心在棺椁上拍了拍,拱手笑了笑,“阁下误会了,萧某谈不上动了阁下父兄的坟冢,因为坟冢是空的,本王念着阁下与安定侯感情深厚,大成举孝廉,以孝治国,阁下更是仁孝之君,定然十分思念父兄,特意来告诉阁下,阁下父兄尚在人世,萧某曾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愿意相助阁下,寻回令尊令兄,让阁下与亲人团聚。” 他拍开棺椁,灰尘溅起,里面果真是空棺,连衣冠都没有,自然算不上衣冠冢,群臣一时呓语。 “难到他说的是真的,安定侯当真还活着?” “萧寒说见过,难不成是被捉到萧国去了,天啊——这……” 杨明轩、于节等人心中皆十分焦急,也顾不上猜测陛下近来异常是否与此事有关,于节当即站出来呵斥萧寒,“一派胡言!萧王前线战事失利,便来捏造这等谣言,其心可诛!” 宴归怀、陆子明几人面色凝重,薛回亦知这三人如今是静水投壶,没波澜也要掀起波澜,别说人在萧寒手里,这三人此后成了挟制陛下的利器和软肋,便是这三人不在萧寒手中,只要还活着,都是叫人心浮动的消息。 上头有父兄在,女子为政,怎么也说不过去,现在就已经有几个臣子在小声问,以后大成是不是要改姓崔了。 “安平王近来病重,已米水不进,司马氏已绝,这下要由崔呈当政了么?” “你乱说什么,陛下好歹是有司马氏血脉,他崔呈有什么。” “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养父便不是父么?再者以后安定侯有什么话要说,陛下能不听么?那和崔呈做皇帝有什么差别。” “安定侯当政也好吧,至少是男子……” “唉……就算是男子,也未必能比陛下强啊……” “观安定侯当年风采,定是不差的。”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49节 “不能这么算吧,既然安定侯可以,那别人为什么不可以。” “以后是要摄政还是怎么,刚说了大成无外戚,这不就是外戚么?天下是要改姓崔了么?” “现在问题不是这个,是安定侯人在哪里,要是落进萧寒手里,可怎么办。” “估计是真的,没倚仗他不敢大摇大摆来……” “唉……” 暗卫在殿外传音禀告了几次,不见回答,神色迟疑。 沈平看他实在蠢笨,声音灌入他耳里,“你家陛下受了重伤,内力消耗殆尽,此时与废人无疑,有什么事你直接进去禀报便是。” 暗卫大惊,抬头认出是陛下请来的高人,且有大猫在身侧,略放心了些,直接掠进了殿里。 崔漾听得禀报,往前一步又停住,定住神吩咐他把人带进来,朝萧寒淡声道,“朕父兄皆安好,劳烦萧国主惦记。” 萧寒浓眉微蹙,折身看向殿外。 殿外由远及近传来漾漾漾漾的喊声,宴归怀不由抬眸去见,见阶上女帝身形有些微摇晃,心中叹息,这事实在是节外生枝,却也不好多说多想什么。 “好像是安定侯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十多年了……” 群臣侧身分开,让出了道,前头一人头发花白,身着麻衣,走进来时虎虎生风,说话神情却颠三倒四,一直问漾漾在哪里,似乎完全认不出金銮殿上的人便是自己的女儿和外甥女。 后头跟着两个青年,皆是三十岁上下,一身布衣也难掩高大俊朗,崔家四郎崔冕,七郎崔灈。 “确实是!是安定侯崔呈,和崔家四郎,七郎——没错,是他们!” 崔冕看向殿上的妹妹,十二年过去,当初带着痴性的小九已经完全变了。 崔冕朝弟弟点点头,二人袖中划出匕首,崔漾面色一变,喊了声洛扶风,却已来不及,崔冕崔灈两人匕首在各自左侧面颊上拉出深可见骨长长的一条划痕,顷刻血流如注。 金銮殿上候地一静,崔冕、崔灈扔了匕首,朝萧寒道,“如果萧国主认为,能利用我父兄三人对陛下造成什么威胁,那就错了,我崔家父子毋宁死,以后还请萧国主在战场上相见,一决高下,陛下乾坤朗朗,必不会拿萧国主的家人开刀。” 作者有话说: 感谢28119499宝宝投喂的地雷,感谢一生无忧 ayn ;妄安、豆花甜不甜 宝宝们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47章 、请陛下收回成命 长长一条血痕自上而下贯穿半边脸, 鲜血滴落,染红大片衣襟,两人却面不改色。 群臣动容, 无不噤声。 崔呈容貌魁伟,神采雄熠, 崔冕身长八尺,姿貌嶷然,崔灈高爽瑰杰, 倜傥不群,三人都是人杰之相, 但现在安定侯是神志不清的样子,崔冕崔灈容貌损毁, 自来面容有损者,不能为君,甚至不能为官。 杨明轩几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这样最好。无论如何,崔家父子出现在天下人面前,对陛下的皇位来说,都是一种威胁, 如今明明白白地表明态度, 消除隐患,不管是当真坚持父权为尊的,还是打算以父权为尊的名头谋求私利的, 都应该消停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扶着廊柱, 望着阶前的白玉蟠龙, 继而浑身一震, 似乎认出了故地, 一时欣喜癫狂,拽住大臣便问有没有见过漾漾。 崔漾缓缓抬手,摘掉了面具,群臣屏息,忙垂头,不敢直视天颜。 但安定侯似乎是不认人了,因为找不到女儿,额上青筋乱跳,逐渐暴躁。 有臣子想出声提醒,却见安定侯目光忽而定在萧王身上,紧接着就变了神色,大步跨上前,一时间竟有了当年安定侯身着铠甲的肃杀之风。 抬手就打,“是你这个泥腿子,你也敢出现在漾漾面前,我打死你!” 那啪地一声重响,打得萧寒嘴角冒血,打完一巴掌不算,上脚就要踹,“我打死你!” 萧寒往旁边避让,他虽是挨了一下,却丝毫不显狼狈,左避右让反而有种气定神闲的清梧伟岸,朗目星眉间不带一丁点愠色,盯着阶上那张倾世华颜,眸光灼/热,声音爽朗,“安定侯风采不减当年,萧某在此恭喜陛下与亲人团聚。” 崔冕崔灈冷笑,上前架住暴怒的父亲,“用不着你恭喜。” 群臣都默不作声,不敢惹安定侯,一来这是陛下的父亲,二来打人不打脸,堂堂朝廷大员当庭被掌括,岂不是颜面尽失。 崔漾朝蓝开示意过,蓝开看着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的崔家父子,十分惊奇,忙喊了声退朝。 群臣叩问圣恩,躬身退出金銮殿,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得见安定侯泥腿子滚蛋的咒骂声,不由看向一旁挺拔英俊的萧王。 其人眉深目邃,端的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容,神情刚毅冷峭,丝毫不将安定侯的辱骂放在心上。 如今的萧寒,兵强马壮,学识虽比不上文人豪客,但边塞诗叫文人直呼边塞诗绝唱,又写得一笔金戈铁马张扬浑厚的狂草,这泥腿子三字,如今也只成了能谈笑置之的一声戏谑罢了。 众人面上的戏谑不由收了收,略一拱手,都各自散回官署了。 刁同甫与刘儒慢慢走着,问道,“崔呈是真疯还是假疯,当真舍得江山么?” 刘儒看向远处越见明朗的天,眸光阴鸷,“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这天下确实有人不爱权势皇位,但这里面绝不可能包括安定侯崔呈以及崔家父子,若非当年出了华庭之变,这些年大成是姓司马还是姓崔还难说。 刘儒缓缓道,“找崔呈的故人,把人从宫里约出来。” 金銮殿里,崔漾检查蓝开送来的药,确认没问题后给哥哥们处理伤口,她面容沉静,神情清淡,看也不看三人一眼,只专注在手下。 崔冕视线落在妹妹面容上,叹息道,“小九长大了。” 崔漾不答,本是想用烈酒直接泼去伤口上,临到了握着酒坛的手又顿住,往酒里怼了能止疼的麻散,清理血污,撒了药粉,包上透气的医布,又去处理七兄的。 崔灈话更少,却是知晓小九隐着怒火不发,这个妹妹幼时就是这样,生气发火从不外露,只是不说话,或者宁愿对着池子里的乌龟说话,对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说话,也不肯应答半句。 崔灈半响道,“对不起,阿九。” 父亲非但自己宠爱小九,还嘱咐他们兄弟八人,要照顾好妹妹,那时府中年纪最大的大兄年十五,最小的小七小八五岁,府中成日都是兄弟八人打架生事上房揭瓦的吵闹,府里来了一个四岁的妹妹。 小孩话很少,很沉默,似乎是不会笑的,但被父亲牵着手,喊他们哥哥时,努力朝他们露出浅浅的笑容。 父亲对待兄弟八人都是严父,唯独对小九,絮絮叨叨,从小九回了崔府起,便每日都追在小九身后,喊漾漾学一点武功,练一点武功,女孩子也学一点弓马骑射,以后威风凛凛的不会被欺负,妹妹常常听了就跑,见了父亲便绕道走,只是会在父亲被气到的时候,背一本秘籍哄父亲开心。 到父亲笑声爽朗,她便也丢开不管了。 比起学武,小九更喜欢学文。 现在的小九身负武艺,有一手好箭术,性情温泰沉稳,与幼时无忧无虑完全是两个模样。 崔冕眸中染上痛苦之色。崔灈搁在膝盖上的手收紧成拳。 崔漾开口问,“爹爹是怎么回事。” 崔呈许是转累了,看两个熟悉的人都肩背笔直的坐着,也过来大刀金马地坐在一旁,看看两个儿子的脸,等着要和他们一起包扎,等了一会儿不见这个漂亮的小仙女来给他包扎,便盯着她的脸看,看了一会儿通身一震,似被雷电劈中了一般,张口倒出一口鲜血,“漾漾死了,漾漾也死了!” 崔漾扶住他,催动内劲与他疗伤,只觉他身体僵硬,像石头一样,整个人是癫狂的。 崔冕神情黯然,低声解释,“自从醒来知道崔家灭了满门,连你也被王行害死,父亲就这样了,见到比十四岁大的女孩都会发狂,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直要到处找你,除了这件事,其它事已经记不清了。” 十二年前全家里小七小八小九年纪最小,小七小八是双胎,年纪十五,与他们在一处,都还有气,后头小八伤重病故,但小七小八长得一样,所以装一装,也骗过了父亲。 只是小九,十四岁,还没有及笄,还没有长大,全家宝贝的妹妹,死在了十四岁。 兄长们离开前,叫他们就算爬,也要爬回上京城,去救妹妹,因为妹妹是女孩,如果掉进王行和那些士兵手里,肯定会生不如死,但谁也都知道来不及了,死在边关的,回京时死在路上的。 崔漾见父亲腰间挂着一个囊袋,沉沉的,想去拿,手被拍开,“是给小九的,给小九的。” 崔漾双目酸涩,给父亲把完脉,温声问,“我一直过得很好,身体也不错,兄长们身体还好么?这些年过得可还好?有无成亲?” 崔冕崔灈先点头,又摇头,当时在洛阳府被王家死士截杀,刀兵上淬剧毒,原以为父子四人必死无疑,但醒来时人在千里之外的交跖。 崔石请了医师给他们解/毒,父亲疯疯癫癫,小八没挺过来,他和小七得崔石照料,捡回一条命,两年后方才能下榻,能下榻后带着父亲北上寻仇,只是刚到江淮,便收到了王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与王家勾结的五城兵马司刘庭、卢列、中大夫常广等人皆已伏诛。 仇人已死,将父亲拜托江淮之地一位故旧照料,兄弟二人沿着曲江沿途一直寻到出海口,没寻到妹妹的尸体,收归安葬几位兄长后,失去了心力,回江淮一处山村里避世隐居。 只偶尔听闻沈家沈恪供奉阿九牌位,为阿九终身不娶的消息时,才略有宽慰。 崔漾给三人把脉,依次写了药方,叫蓝开去取了药来,就在金銮殿煎,彼时司马庚还需要沈家与王家抗衡,自然不可能叫父兄知晓是沈恪射杀了她,必定是叫崔石说了谎话,把罪行全都推给了王行。 崔漾却不多说这些,见内劲对父亲无用,搭着他的脉搏,缓声背了一段管子,像幼时一般,倒着背。 就像公羊丘说的,崔呈每次叫她背书,她表面上很不以为然,实则每次都要倒着背,因为每次她一背完,父亲无不是开怀大笑。 崔呈起先很暴躁,似乎头疼欲裂,后头似乎陷入了回忆里,渐渐安静下来了,接着开怀大笑,“是小九!是小九!” 他呆呆坐着,忽而喜忽而悲,手舞足蹈,“老大,老二,我梦见小九了!梦见小九长大了!” 崔冕连声应着安抚,见妹妹面色苍白,担忧地看了眼旁边的侍从。 崔漾摆手说无碍,只是叫蓝开在中正楼收拾出一个偏殿来,给父兄住。 崔冕崔灈想说出宫去住,但看妹妹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坚持,听有臣子求见,先带着喝了药昏昏沉沉的父亲去偏殿。 是两个父亲的故旧,想问父亲好,崔漾记得这二人,让他们去请示兄长们,如果父亲愿意去,出去走走,也许对他的病情有帮助。 蓝开见陛下撑着额头,面上一丝血色也无,担忧问,“陛下传唤医师来看看罢。” 蓝开不知道如何劝慰,陛下面容上除了没有血色外,神色平静,似乎并不需要劝慰。 崔漾撑着头调息一会儿,案桌上放满的药材药具也不能叫她觉得真实,想去看父兄,但刚才消耗了仅剩的一点内劲,现在起身都困难,只坐了一会儿还是心神不宁,觉得今日的事似做梦一般,极不真实。 过去的十二年里,无数个日月,她都希望父兄能活着,后头年纪渐长,已不会去奢望这些事了。 父亲虽是花白了头发,但五官容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两位兄长变化很大,原来都是谈笑挥毫的少年郎,现在已没了当年战马银鞍的意气风发。 崔漾出了一会儿神,吩咐蓝开去偏殿看看。 蓝开去了回来回禀,“安定侯和两位崔将军都好好的,宦从和宫女都是奴婢亲自挑选的,陛下安心歇息,安定侯已经睡下了,两位将军舟车劳顿,陛下明日再与他们叙话不迟。” 崔漾略安心,撑着额头阖目养了一会儿神,吩咐道,“你去取两碗药,送去地牢,看着人灌下去,再回来。” “你亲自去办,避着一点人。” 给的是砒/霜,蓝开吓得瞪圆了眼,却不敢多说什么,叫了两个小黄门,亲自准备了。 沈平一直在中正楼对面的屋檐上,看那名叫蓝开的宦从出了正殿,身后端着托盘的两名宦从神情畏惧,离药蛊能多远有多远,心神微凝,前后想想自洛阳到现在发生的事,也就能猜到了。 自己杀生之仇能顾忌国政,能用则用,素来冷静自持,但若与亲族相关,王行被肢解,王家被灭门,现在废帝对崔家父子动过杀心,只怕不能轻饶,又迁怒于兄长,前些日子还与兄长调制染发的药剂,好叫兄长不让人非议,这便送去一碗毒药了。 沈平捡了两枚石子,打翻那药碗,拍了拍大猫,顷刻掠进崔家父子的偏殿,进去后开门见山道,“因着废帝对三位动过杀心,陛下现在要杀了废帝和我家兄长,但杀了三位,对废帝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崔冕问道,“你是谁?” 沈平答:“草民姓沈名平,家兄是沈恪。” 崔冕崔灈久不问政,却知道沈恪、沈平此二人,一是士林,二是游侠,俱都变了脸,兄弟二人安置好父亲,立刻去正殿寻妹妹。 崔漾脑袋埋在大猫柔软的皮毛里,听外头哥哥喊小九,才又抬起头来,让哥哥们进来,自己也站了起来,“是父亲不好了么?” 崔冕摇头,言简意赅,“草民听人说,陛下要赐死安平王和沈恪,请陛下收回成命。”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0节 第48章 、望天下人皆无忧 崔漾抬眸, 看向跟进来的沈平,眸光锐利。 崔冕直言道,“在父亲和哥哥出现以前, 小九没杀他,哥哥也一样, 感谢他当年在华庭殿救下你,你杀了他,心里不会舒坦, 所以,就不要杀他。” 崔漾嗤笑一声, 因为这半日的恩情,她已经饶过他许多次了。 崔冕沉默片刻, 才又看着妹妹道,“当年在洛阳,遭王家死士截杀,我父兄三人是崔石所救,崔石本对我们恨之入骨,得了司马庚的命令,将我们送至交跖, 送到后没过几日, 便自刎了。” 崔漾霍地看向哥哥,“崔石是爹爹最忠诚的部下,护卫, 是崔府的管家。” 崔冕摇头, “他本是前朝灵西王的护卫, 当年战场上救父亲一命, 赢得父亲的信任, 从那时起,就潜藏在父亲身边了,漠视司马庚救你,是看在幼时你对司马庚多有回护的份上。” 前朝灵西王司空尊,是前朝灵帝的族弟,算起来是司马庚血缘关系不怎么近的堂叔,灭朝后一直被幽禁在阳山寺,文帝时林州动乱,父亲上呈司空尊谋逆的罪证,自此司空氏绝。 崔石死时,句句皆是血泪控诉,怨崔呈上书坑杀司空尊,怨权臣乱政,挟天子以令诸侯,怨崔家权柄滔天不知餍/足,怨司马庚心慈手软,种种怨愤,留下两张解毒的药方,自刎身亡了。 崔漾听得怔忪,她印象里的石伯,是沉默的性子,一整日不会说一句话,只是父亲不许她和傻子一起玩时,给司马庚送东西时,石伯便常常替她遮掩。 崔冕不愿她再纠缠于过去,神情黯然,“你不杀他,定也知晓,三万崔家军死于王行之手,和改换门庭成为朝廷大军,父亲更愿意看见后者。” 崔漾沉默,崔冕摇头,“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他能拿他所剩不多的势力做这件事,对你的心意是在着的,天家无父子,天下人都知道,我父子三人出现,对一个女帝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如果他愿意这样为你着想,我和父亲,只有为你高兴,他有才,愿意倾心帮你,你能杀,但不如不杀。” 崔灈亦点头,“留下他吧,小九。”在知晓小九还活着以后,他们兄弟二人欣喜若狂,几乎立刻便带着父亲离开了交跖,但走了不到两日,听闻她帝位稳固,已不需要帮助,两人便都迟疑了。 他们的出现对她来说真的好么? 一个父亲,两个兄长。 便是他们绝不可能再因为争夺权势带累亲人,也会被有心人利用,轻了是外戚,重了是君权父权。 如果有人想利用他们对付小九,他们宁愿死去。 司马庚的人来杀他们时,他们没有反抗,只是想要一张小九的画像。 看到小九长大,并且过得很好,夙愿已了,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 洛扶风找到他们说,小九很想他们,每年中秋节都不会很开心,如果知晓他们活着,会很高兴,但如果知晓他们死于这一年,只怕打击更大。 兄弟二人一路被带上金銮殿,在入京前,兄弟二人便商量好了,毁了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表明绝不插手朝政的决心。 崔灈定定道,“小九,我和四兄没有这个心,也会被裹挟。” 崔漾眸光坚定,“有我在,没有人敢伤父兄,兄长们只管安安心心生活便是,我还想看兄长们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昔日在他们羽翼下的小女孩长大了,反过来要保护他们了,崔冕崔灈都是双目酸涩,崔冕终是逾越,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抱了抱妹妹,“小九只管做皇帝,做明君,我们绝不会拖小九的后腿,会做一个好的皇亲国戚的。” 不管怎么说,兄长总是比她高大的,崔漾手臂轻轻环了一下兄长才松开,“得想办法先把父亲的病治好。” 大猫支起身体,也要过来凑热闹,崔漾接住它的大爪子,叫它和兄长们打招呼,“是大猫,六年前我在山林里救下的,起先只有猫咪一般大,养几年养成大老虎了。” 大老虎围着崔冕崔灈嗅来嗅去,许是感知到了两人对它的善意,又有和崔漾相似的气息,所以对兄弟二人十分亲近,嗷呜嗷呜着轻轻用嘴巴去衔二人的手臂,被摸了脑袋,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舒服的声音。 虽是猛虎,却十分的灵性,连话少的崔灈对它也格外喜爱,偶尔看向妹妹,眼里都是融融的暖光。 两人一虎坐在一处,兄妹三人偶尔问问这几年好不好,只问来问去,相互间只有一个好字,相视一笑,便也不问了。 崔漾眉间都是暖意,看了看天色,温声道,“哥哥们舟车劳顿,我送哥哥们回去休息,再看看父亲。” 崔冕也知她今日十分疲乏,摸了摸大猫的脑袋,让她好好休息,“不用担心父亲,你脸色很不好,传医正来看看……” 崔漾没有勉强,点头应下,让大猫去守父兄,自己回了榻上,盘腿调息,却是内腹空虚,一点内劲也汇集不起。 想不到萧寒身边竟收拢了这么多武力高强之人。 崔漾自床榻里侧的暗格里拿出一瓶药,倒出六粒,撵成小丸,一丸一丸吃了。 沈平负手靠在廊柱边,看她唇角压不住溢出鲜血,嘲讽道,“你父亲看见有侍从下地牢,闹着要跟去,禁卫们压根不敢拦,你当真会留下你父兄三人么?不怕以后威胁你的皇位么?” 崔漾未理会,慢条斯理吃着药丸。 沈平继续道,“亲情是有限制的,像一杆秤,秤上一边砝码加重,便会倾斜,多少父子兄弟为皇位反目成仇,如此看来,亲人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不背叛,只是背叛的砝码不够重。” 知晓父兄还活着时,崔漾一直不觉得会是真的,直到金銮殿上见到人,患得患失的心态方才平稳了,虽是受了点伤,心情却很安和,失而复得,也更叫人珍惜。 且当初回上京城,未必没有想过,如果幼时她不是浑浑噩噩,而是有一点势力,有一点能力,未必会发生华庭之变,王行未必敢动崔家,父兄也就不会死。 如今万幸,有亲人在身侧,为将来一点会出现或者不会出现的麻烦事,对亲人举起屠刀,岂非本末倒置。 榻上的人面色虽苍白,眉间却十分宁和安定,甚至是带着淡淡的喜悦,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似乎连内功耗尽,重伤难愈,捉拿萧寒不成这样的事,也似乎不值一提了。 他能看得出,她是真的为崔家父子三人的出现而高兴。 而崔家父子,崔呈疯疯癫癫,什么事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要找漾漾,崔冕崔灈一心只为妹妹,连杀生之仇也能放过…… 也许她真的有一个好父亲,好兄长…… 崔呈不是一个好臣子,但也许真的是个好父亲,毕竟这位陛下自小与人不同,少小时亦十分聪慧,但并不像沈琛许氏那般,避之如蛇蝎,甚至收了一个老道士的避难平安符,便想将他远远送走,而是夸赞她是神童,为她寻来天下武功秘籍,带她去看天下的美景,为她栽种满园丹柰海棠,也为她寻得名满天下的洛神公子为夫君。 嘉元皇后入宫后一直郁郁寡欢,明面上安乐公主荣宠至极,实则嘉元皇后是不怎么管这位小公主的,但至少出宫后,在崔府,她一直是很快乐的。 说是一人之下 ,万万人之上一点不为过,甚至在某些时候,当时争霸天下的六王都要避让她,而这些,仰仗的都是父兄全心全意的宠爱和纵容。 是一个会叫许多孩童都会羡慕的幼年,沈平眸光复杂,落在榻上之人身上。 盘膝坐着的人云鬓华颜,发丝微乱,容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微阖着眼入定,明显伤得不轻,想来崔冕崔灈进来时,为免让兄长担心,故意遮掩提着精神的。 现在人一出去,便撑不住了。 唇角也流下了调息内伤溢出的血丝。 沈平踱步上前,探手去握她的手腕,不料榻上盘膝而坐的人倏地睁眼,出掌如电,拍在他胸口,叫他顷刻气血翻涌,运功防御已来不及,这一掌内劲竟比当时去洛阳路上那一掌还要浑厚。 沈平顾不上吃惊,靠往一边,偏头倒出一口鲜血,尚来不及反应,自榻前飞出的丝线缠住他腰腹,被拉近床榻,他出手反抗,却被点住通身要穴,整个被甩进龙榻里侧,落入馥香干净的被褥里,半趴着一动不能动。 床帐落下,沈平口不能言,瞪着肩背笔直的背影。 不过是想替她疗伤而已,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沈平还不屑强迫女子如何如何! 那玉色衣衫却已被汗水湿透,紧贴着后背,显然为了制住他,已花光了她所有的内劲。 沈平挪开视线,只去看床帐缝隙露出的一点空隙,还有放在榻上的那瓶药,猜定是什么拔气提神的药物,习武之人都知晓这一类秘药,能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内劲,但反噬非常严重。 这个女子已经疯了。 只要她还想找到那个会测算天象的人,或者在她自己学会之前,她肯定不会杀他,那么这样制住他不让他动弹,扔来榻上,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方才毒药的事,心存折辱么? 还是说已听说了他真实的容貌,想当那采花贼么? 这怎么可以,这是与兄长有婚约的女子—— 他是绝不可能做出背叛兄长的事的,哪怕被迫的也不行。 沈平催动内劲,想要冲开穴道,却不知道她用的什么点穴手法,叫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沈平一时惊慌,难道他今日便要失贞给这个女人了么? 沈平面色涨红,奋力挣扎却纹丝不动,殿外却传来有刺客的喊叫声,禁军凌乱的脚步往东追去,殿中宫女侍从慌慌张张往御榻这边护过来,却悉数倒在了地上。 崔漾拿过面具带上。 殿门被推开,来人一身夜行黑衣,生得阳刚坚毅,清梧伟岸,眉目深邃英俊,半边脸带着红痕,却丝毫不显狼狈,似巡视领地的狮王,漫不经心环顾一周,视线方才落在榻上,似乎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如古井沉波,“倒不想你在寝殿里也带着面具。” 崔漾坐在榻上未动,只阖目调息。 明黄的床帐被褥攒簇,叫坐于榻上的女子明玉生辉,那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鬓角耳侧露出细瓷一般的肌/肤,汗珠凝成水滴落在丝织的绸衫上,晕染出深色的痕迹。 不必看亦知面具下如何一幅动人心魄的容颜。 “当初有人在羊城想劫棺椁,我认出是影卫的身手,以为司马庚要以此作为要挟你的筹码,不想他竟是你的人,倒是好一片深情。” 萧寒踱步到了玉阶,视线扫过床帐,那明黄的温度在他眸中映不出半点温度,森冷得没有半分人气,“不枉你夜夜让他上榻伺候。” 崔漾未应答,沈平眸光钉在床帐外那声音上,眼神如刀,这话要说也只兄长能说,他萧寒连婚约都没有,拿什么夫君的做派,狂妄自大,不自量力! 萧寒上前,抬手摘了獠牙面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雾山黛眉,鼻梁挺直而精致,唇色潋滟,肌/肤是剔透的玉色,端坐在榻上,朝霞华颜,窗外月辉也黯然失色。 魂牵梦萦十余年,如今才真正能看一看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萧寒探手,那脖颈修长纤细,合掌而握,耳/垂触手温软,若含在口中,不知会如何噬骨销魂。 萧寒指腹摩/挲着掌下肌/肤,见她一动不动,笑了笑,靠近了些,额头轻贴着她的面容,掌心往后,搭住她神藏两处大穴,“你还是不要学武的好,我已着令荜庆率十万大军突袭晋阳,秦牧一旦挥师迎敌,明关关防大开,严元德帅军南下,过明关,函谷关,你二十万大军尚在雎阳,回防不易,你等着做我萧国的皇后罢。” 萧寒低笑道,“你不要以为我在吓唬你,大概后日,你就会收到盛骜、盛英、刘武等人被擒,五千麒麟军被俘的军报。” 崔漾压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却依旧未出声。 沈平躺着一动不能动,见萧寒分明是想要废了她的武学根基,叫她一辈子不能再学武。 武学根基对武人何等重要,且练武不易,皆是没日没夜苦修来的,毁人武学根基,若非大奸大恶之人,无人轻易毁人根基。 且是乘人之危,实则卑鄙无耻。 女帝卑鄙,萧寒却卑鄙更甚,沈平心中焦急,定住神催动内劲。 萧寒爱不释手,见她脊背僵直,心情舒朗愉悦,“放心,成亲前我不会做什么,只是废了你的武功,女子学武不是一件好事,你终归是要嫁给我的,从我十三岁看见你第一眼就是,你父亲,你兄长,谁也拦不住。” 他修的外家武功,真气由外功内蕴,与修习心法得来的内劲不同,十分霸道,这一掌下去,就要叫她丹田碎裂,从此再没有了武艺傍身,剪掉了一双翅膀,会安分许多。 “前事我不追究,以后杀了司马庚,沈恪,和我一心一意在一起,我萧寒心里只有你一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萧寒只有你崔漾一个女人,你崔漾也该只有我一个男人才是。” 萧寒催动内劲,右臂却一阵刺痛,自掌心往臂膀蔓延,刺痛来得汹涌突兀,霎时堙没血脉,他尚不及反应,周身大穴已被封住,人也被甩到了榻上,“你——” 萧寒来不及发怒应对,已见榻上一人,唇角带血,正冷眼对着他,眸里皆是鄙薄狂怒。 萧寒乌眸冷凝寒气浸人,怒极反笑,“你当真是欠教训,这样的你也饥不择食。” 沈平狂怒,生生呕出了一口鲜血。 崔漾几乎拿不住手中折扇,不理榻上之人的狂吠,取了两粒药服下,调息片刻,空空如也的经脉重新恢复一些,才重新睁开眼,世上提气的药物大多损害经脉,鲜少人服用,但当年她练功心切,什么办法都试过,功法配合药物,调息几个时辰便可恢复,否则也不会在金銮殿上轻易出手。 眼下不是能受伤的时候,呛咳了一声,继续调息。 蓝开急匆匆跑进来,“陛下,您快去看看,安定侯非说陛下可喜欢沈家家主,不让奴婢毒死沈家主,要护着沈家主,奴婢——” 进来见宫女侍从们倒了一地,两名禁卫靠在屏风一边昏迷不醒,顿时又惊又急,“这是怎么了。” 立时又转身大喊了几声,“有刺客!有刺客!都死到哪里去了!” 崔漾笑了笑,吩咐道,“不必惊慌。”暗卫不知道她受了重伤,她也不想叫更多的人知晓萧寒闯进了寝宫,实则因为萧寒此前传出的‘深情’名声,外加他此来名义上是为了选后宴,如若叫人知晓他闯进中正楼寝宫,不免要有些流言。 只叫人知晓萧寒入宫行刺,被暗卫擒拿住便可。 崔漾调息了一会儿,下了榻。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1节 蓝开见她起来时身形缓慢,忙去扶,上前见龙榻上躺了两个一动不能动的男子,吃惊瞠目,“陛下……能制住他们么?” 人蓝开都认识,靠里一个是陛下请来的匠曹,说是匠曹,但平时也没见制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武功倒是很高,每日高来高去神出鬼没的。 萧王就更不用说了,听说擅拳法掌法,外家拳脚功夫已经是臻境,少有敌手。 这现在看着是不能动,万一中途暴跳起来,伤到陛下怎么办? 蓝开忧心忡忡,“陛下……” 崔漾唔了一声,“不必担心。” 陛下说不用担心,那就是当真不用担心了,蓝开松了口气,把屏风挪到了榻前,去请了几名虎贲卫士来把殿中昏迷的人弄出去,才又把屏风挪走,忙进忙出收拾好,端了一盆清水来,还是忍不住小声道,“陛下恕奴婢的罪,殿中一个暗卫不留,这多危险啊,您不担心,安定侯崔将军他们也该担心了。” “不要惊动他们,伺候好他们衣食住行便可。” 崔漾吩咐道,“你去值房传谒者,便说萧王带人入宫行刺,已在太和宫被拿下,令文武百官往宣殿议政。” 蓝开应声称是,找了红喜在殿外候着,细细叮嘱了一番,这便急匆匆去了。 殿中恢复了宁静,崔漾慢慢踱步到搭架前,干净的巾帕浸入温热的水里,润湿,拧干。 体内一丝内劲空耗得厉害,浑身使不上力气,改过的元气丹最多只能服用两次,但也无妨,养几日便也恢复了。 崔漾擦了脸和脖颈,舒爽了些,取了衣衫来换。 那落衣架本就在床榻一侧,龙帐已坏,毫无遮挡,沈平惊愕时立刻挪开了眼闭上,想起这榻上不止自己,又睁眼,见旁边躺着的萧寒眸光深暗丝毫不避讳,费力吐了一口血沫,倒在萧寒脸上,眸中喷火。 萧寒静默半响,眸中冷嘲,这便是读书人的虚伪之处,分明已是裙下臣榻上宠,却依旧非礼勿视。 却还是闭上了眼睛。 崔漾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折身回了榻边。 沈平睁开眼睛,见她眸光沉静,立在榻边看他们二人片刻,最后竟是赤/足上了床榻,一时面色青青红红白白发紫,眸中喷火,她想干什么! 萧寒乌瞳幽冷暗沉,深不见底,“当初便应该打断你的腿,叫你逃出去,变得这般放/荡。” 崔漾折扇里射出两枚银针,封住他哑穴,坐于龙榻上,一时倒不知该拿他二人怎么办。 沈家人骨头都硬,想靠讯刑叫他交出测算天象的办法,只怕很难,且关押或者叫他死在宫里,到要叫刚刚平复下的游侠重新凝成一股绳,沈平手底下有一些大同村,村子在什么地方暗卫还在查找。 至于萧寒,如果没有倚仗,光靠几个护卫,估计不敢只身闯上京城,只怕他说的是真的,这也是她拼着内劲空耗的风险,非要将他擒拿住的原因。 拿他换被俘的麒麟军不亏,但来这宫里一趟,总要留下些什么。 崔漾传了郭鹏进来。 郭鹏不敢违抗圣令,埋头走到榻前,这下不想看也看见了。 榻上两个男子一动不动,面色一个涨得通红,一个冰寒幽冷,显然都是被迫的。 郭鹏脸色大红,又觉此二人实在不识抬举,搁在外朝,那些个选侍,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想要得陛下一眼青睐的。 他这么一想,就问道,“此二人是死了么?属下这就把尸体拖出去。” 崔漾示意他伸手,折扇中牦牛针三十六枚射往萧寒周身大穴,催动真气。 萧寒面色阴沉,眸若寒潭。 沈平大变了面色,是戚高歌的秘籍,亦正亦邪,只要功法相近,便可将一人的功法化进另外一人体内,萧寒修的是外家功夫,正与这位中郎将相似,算是平白多了一身功力,几乎可以立时跻身高手之列。 念及此,不由又往自始至终面容沉静的女子看去,他与她的功法相近,难道她制住他,是打算拿走他的内劲么? 沈平怒目而视。 萧寒很快察觉到了真气内劲流失,郭鹏亦是大变了脸色,立刻就要抽手,崔漾声音里带着威严警告,“凝神,这是圣旨。” 郭鹏便不动了,崔漾见他面色涨得通红,知晓这护卫只怕与她一样,宁愿自己勤学苦练,也不愿意要这样的功力,缓声道,“他抓了盛骜老将军,还有盛英,刘武等人,外加五千麒麟军,等他们被放回来,再散了功不迟,不必担心。” 郭鹏听了,怒从心起,又知现在动神只怕会害了陛下,便收敛心神,专注运力。 到一个时辰后,谒者在外通禀,说百官已在正殿候着,萧寒内力尽失,面上已露出了青色,意识昏沉。 崔漾收了手,与郭鹏调息过,吩咐道,“毁了他的武学根基,绳子捆好,带去宣殿。” 第49章 、别让我费力去找 谒者先说了萧国大军压境的消息, 但萧寒入宫行刺被拘,此时奄奄一息,女帝神色如常, 群臣慌乱一阵,不一会儿便都平静下来了。 商议眼下该如何应对。 新提拔的鸿胪寺正卿齐逊上前禀奏, “当命人立刻将萧王入宫行刺被擒的消息送往雎阳,交换俘虏,谋求和谈, 萧王大军回撤,十二月入冬, 大雪冰封,危机可解, 休养三月,来年萧家军便是再来犯,我大成将近四十万大军,也并不憷他。” 刘儒上前禀奏,“启禀陛下,萧寒入宫刺杀,罪无可赦, 处死萧寒, 萧国大乱,可趁机一举拿下萧国。” 他话一出,朝中便有不少呼声, “那盛老将军怎么办, 六名六百秩以上武将被俘, 还有五千麒麟军, 就不管了么?” 刘儒道, “国事为重,此等良机,不可错过。” 于节是急脾气,立刻跨步出列,“启禀陛下,万万不可,一则大成军将征战数月,已极为疲乏,归家心切,此时与萧家军交战,胜算不高;二来来萧国大军突袭晋阳,已占先机,萧家军对萧寒忠心耿耿,此时再杀萧寒,只怕适得其反,非但不会乱了军心,还要叫他们同仇敌忾,为萧寒报仇。” 萧寒之于萧家军,便如陛下之于麒麟军,如果没有把握摧毁萧家军,不宜妄动萧寒。 且先不说陛下待麒麟军如何,便当真是无情无义之人,盛老将军战功赫赫,五千麒麟军出生入死,若叫他们死于萧家军军帐前,天下岂不是寒心。 于节知晓陛下定会救这五千人,刘儒明面为大成,实则包藏祸心,他更要争辩了。 他说的话再情再理,群臣皆是点头,出列附议,“入冬后天气凉寒,冬衣紧缺,听说北边的冬日大雪能有三尺厚,每年冻死的人都不少,实在不宜兵战啊,能和谈最好是和谈。” “这马上就是岁正年节,只怕将士们也无心打仗。” 宴归怀亦不认为现在是和萧国动兵的时机,萧寒选在此时发难,本也是看中了大成疲乏之军,背后又有江淮之地尚未维/稳,此番入宫行刺失手被擒,大成虽然没有那么被动,但想趁机杀了萧寒,弊大于利。 萧寒若死了,萧家军同仇敌忾,士气高涨。 萧寒活着,萧家军受牵制,裹足不前,对边关百姓和将士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宴归怀与杨明轩几人权衡利弊,对看一眼,便都出列附议,主和谈。 崔漾点头,“那便先发告示,萧寒行刺被擒,齐逊你选出和谈的官员,随朕一道前往雎阳。” 她话一出,正殿里皆是哗然声,宴和光带头叩请圣安,“战事危险,请陛下三思——” 宴归怀往殿上深看一眼,陛下此时去边疆,别的不说,麒麟军军中肯定都是欢呼声,他们不能回家过年,但无妨,因为陛下天子之尊亲往边关,和他们一起在雎阳过年。 前方是战是和,都有麒麟将军在这里,大成皇帝在这里,军心自然振奋。 杨明轩、于节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只天子坐不垂堂,御驾亲征,万一出了什么闪失…… 群臣再三劝诫,但君王态度坚定,只得领旨。 崔漾朝宴和光道,“你留驻京城,总领三台,各州郡政务该往雎阳送便往雎阳送,尤其是课税,既然已在洛阳,江陵两地改税成功,成效颇丰,便逐一推往州郡,来年春耕前,大成境内的百姓都要知道,课税改了,并且也执行了。” 洛阳、江陵是与京畿区关系最密切的州郡,皇权掌控力强,改起来自然容易一些,但离上京城越远,便越难,只几月来宴和光已是十分了解新帝的铁血手腕,陛下要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想来是已经有另外的安排了。 萧寒暂且押入大牢,调派三百禁军守卫,三台商议完随驾官员,上报女帝,略有增减,领旨各自去准备。 崔漾在正殿调息了一会儿,去偏殿看父兄,不见人,侍女禀报说安定侯与两位将军出去了,还没回来。 “陛下圣安。” 禁卫们叩首问礼,崔漾还没下地牢,便听父亲似乎是正教训沈恪,“成亲以后你会对漾漾好么?” 沈恪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这一停顿,迎面便是一掌,“你竟敢犹豫———老子打到你服为止!” 崔冕、崔灈立在一旁,也不插手,毕竟妹妹把人关在这里,对方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死不能死,揍一顿还是可以的。 原以为沈恪供奉小九牌位,为小九终身不娶,待小九是很好的,没想到问他会不会对小九好,竟敢犹豫。 听到禁卫行礼,崔冕崔灈叩请圣安,崔冕眸光落在妹妹面容上,见她面色好了一些,一直挂着的心稍安,起身道,“沈恪怎么回事,他不听话么?” 崔漾便不打算把沈恪当真射杀了她的事再说一遍了,便如同她自责十二三岁时浑浑噩噩,无法保护家人一般,父兄也是一样的自责,如果知晓沈恪因家事误杀她,尤其是千挑万选为她定下亲事的父亲,定会更难受。 到父亲好一些再提此事也罢。 崔漾便只道,“不必理会,萧寒发兵突袭晋阳,我打算亲征,禁卫、羽林卫留给兄长们,还有一列斥候,有什么事叫他们随时传讯,照顾好父亲。” 崔冕崔灈都想说他们替她去征战,但身份放在这儿,实不该提,沿途来又听闻了许多麒麟将军的事迹,知晓兵战一时上,妹妹比他们更擅长,如此再多担心便也只能压在心里,“哥哥知道你不比男儿差,但你得好好保重自己,你死了,我,你七哥,父亲,一起死,我们一家人地底下团聚。” 崔漾心中微暖,郑重应下了,看向还在肃着神色‘教育’沈恪的父亲,唤了声父亲和爹爹,但头发花白的老人似乎以为自己是幻觉,并不敢相信,呆怔怔的,一双虎目里流出泪,直直往前栽倒。 沈恪扶住人,“安定侯?” 崔漾把完脉,朝两个哥哥道,“只是受了刺激,爹爹好像很想念我,但又很害怕见到我的模样,听到我的声音。” 崔冕知晓,便是他们,一开始听闻小九还活着的消息,也是不敢相信的,常常以为是做梦,只有听人提起女帝或是麒麟将军的事迹时,才略安心。 越是在意,便越难受自责,不敢相信。 崔漾将父亲交给兄长,“哥哥帮父亲梳洗一下,我带他出宫,去见一个老神医,看有无办法。”她也会医术,但更侧重医毒术和内伤,真正的疑难杂症治病救人,陈林更在行。 崔冕应了一声,兄弟两人一左一右架住父亲,把人带出囚牢。 守狱人与禁卫也悉数退了出去。 沈恪面容宁和,“萧寒发兵,陛下御驾亲征,可带平弟一道去,他会帮你。” 崔漾未答,只是踱步到榻前,看了一会儿榻上半死不活的人。 沈恪见她似乎极为疲乏,垂在袖中握着药瓶的手指微微收紧,开口道,“陛下放心,宫中开蒙的幼童我会负责教好,学宫、以及女学的事也会理出章程,沈家有专门传送消息的邑传点,遍布十三州,陛下可以着令他们盯着各州郡的情况,随时报往军中。” 崔漾看了他一眼,见他唇角带了些血丝,吩咐道,“除此之外,照顾好我父亲,他很喜欢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哄着他开心,叫他高高兴兴的,病情恢复得能快些。” 不喜欢,不会选他做女婿,不喜欢,也不会一眼就能认出他,只是霸道惯了,当初看中沈恪,也不与沈家人商量,直接派人去说要定亲,现在又一心一意要教他怎么做个好夫君。 原本是想着他一出现,必定要将父亲气出个好歹,想提前解决了,消化沈家和沈平虽需要费不少力气,但也不是完全处理不了,多费些功夫罢了,现在父亲见了他就高兴,留一留便也无妨。 崔漾多叮嘱了一遍,“如果你能让我父亲的病好起来,你弟弟劫持三百万石军粮的事,朕可以一笔勾销,不再计较。” 沈恪眸中涟漪微动,应下了,“陛下放心。” 见她看着榻上昏迷的人,黛眉微蹙,将手中的药瓶递过去,“平弟准备的伤药,对内伤很有效,罪臣可以给安平王用一些么?” 崔漾反问,“你没给他用过么?” 沈恪摇头,“无论如何,他不该派人暗杀安定侯,安定侯与两位崔将军,并无过错。” 崔漾笑了笑,司马庚做事,素来不讲对错,若是对大成有害,便是错,对大成有利,便是对。 她神情淡淡,不带喜怒,沈恪又道,“但他曾救下了安定侯,当初那般情形,实则他身侧并没有多少可用之人,能在王行手里救下父子三人,并不容易。” 他说着些微低咳,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她了,“江淮之地四州虽无诸侯盘踞,实权却是掌在世族豪贵手中,想要收归人心并不容易,但陛下有一人可用,据罪臣所知,废帝暗地里曾和江淮谢家有过联系,江淮以南一直到交跖,都有谢家的势力,现在想来,该是与谢家有嘱托,暗中照拂安定侯三人。”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2节 “谢蕴……自始至终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当年崔家灭门,他为崔家奔走,与罪臣争辩,与废帝争辩,最后忿而带着谢家南下渡江,自此再未踏入过上京城。” 谢蕴身为谢家嫡子,性情颇为乖戾,与幼时的陛下多有冲突,遇上他二人,必定对陛下冷嘲热讽。 谢蕴嘲讽安定侯多行不义,将来必自食其果,陛下用鞭子抽了谢蕴,当场便叫谢蕴手背冒出血痕,两人闹得凶时,崔、谢两家年节宴客皆不来往。 此时再回想,心下不免涩然,谢蕴与陛下不和,华庭之变以后,却只有这一人,上书与王行抗衡,冲进沈家与他说,崔九虽然恣行无忌,狂妄好色,但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萧寒曾以陛下未亡人自居,谢蕴去信,斥责萧寒无礼无度,萧家子弟南下求学,也被北麓书院拒之门外。” 崔漾听得些微怔忪,她回上京城后很少打听与朝政无关的,但当初遇到杜冰莹时,杨明轩确实说过,上京城唯有两人曾为她与人争辩,一个是杜冰莹,一个便是谢蕴。 当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幼时若说什么人是她无忧无虑的生活里的一点不高兴,便是谢蕴了。 比她大一岁,成日说父兄的坏话,她不理会后,谢蕴竟爬上崔府的院墙,对父亲大喊,说他崔呈若是再执迷不悟,要做那挟天子令诸侯的太上皇,有一日必定要害得这崔家的花瓶砸在地上,裂成碎片。 黄口小儿满口胡言,被六兄打了一顿赶回谢府,如今再回想,也许那时的谢蕴,已经看到了崔家鼎盛风华下涌动的暗流和隐患。 如今时过境迁,只记得一张戾气深重的俊面,阴云密布,似乎永远都是阴沉的。 崔漾让沈恪给司马庚喂药,到司马庚转醒,便问道,“除了父亲、四兄、七兄、八兄、你还救下其他人么?三兄和五兄也是衣冠冢,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寻到尸体。” 司马庚缓缓摇头,眸光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微微一滞,“你受伤了么?是谁伤的你。” 崔漾十分失望,自洛阳回上京城这一路,还留着他性命,一是父兄还活着这件事实在梦幻,忙着政务还好,一有空隙,便坐立不安,希望,却又担心是更大的失望,二来未尝没有抱着其他崔府的人也还活着的奢望。 但如今有父兄三人,已是万幸,崔漾探手碰了碰他的脸。 司马庚意识到了什么,已看见了她袖中带着寒光的匕首,胸膛些微起伏,开口道,“便是杀了崔呈,我也救了他三人一命,让他们多活了十二年,这一笔恩情,陛下尚未还给我,难道崔家父子三人的性命,还不足够换来我的性命么?” 崔漾怒极反笑,掌中匕首折转,往他面容上扎去,刀尖却被他抬手握住。 她内劲悉数灌到匕首上,往下一滑血流如注,崔漾眸光似寒潭,“如果不是你,父兄迟早一日会来寻我,我可以用更好的办法,叫他们免于纷争,不必在金銮殿上毁了容貌,男子汉大丈夫,这两刀,你必不会还要逃赖罢。” 那一双凤眸看着他,不带丝毫温度,司马庚牢牢握住匕首,不管鲜血汇聚成股,声音暗哑,“你,你杀了我罢,我不求活了。” 那眸中带上了痛楚,似乎一时心如死灰,崔漾笑了笑,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匕首倾注了内劲,扎去他右肩,鲜血喷溅。 差一点,如果不是暗卫赶得及时,差一点,本可以活着的父兄便死了。 差了那么一点,她就会再度失去仅有的亲人。 崔漾拔出匕首,往他胸口扎,鲜血喷溅。 “漾漾!” 崔冕疾步过来,他本身便有武艺,情急之下两枚石子磕飞匕首,快步上前,将妹妹从地上扶起来,见她满脸血污,用袖子给她擦,十分心痛,这个妹妹性情虽倨傲,不爱理人,实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琼浆的性子,漫说是杀人,便是伤人,也只伤过谢蕴一回。 崔漾陡然被兄长看到这一幕,略有些不自在,自己站稳,问道,“兄长怎么来了。” 崔灈快步上前,给躺在地上的人止血,见胸口的伤下去半寸,并未伤及肺腑,略松了口气,朝兄长点点头。 崔冕眉心纠结,看向半死不活的人,毕竟是救了他父子三人。 且在他们出现以前,妹妹没有杀他,心里对他定然是有一点喜欢的,至少喜欢那张脸,司马庚的样貌比所有司马氏子弟都俊美,又有一个冠绝天下的皇贵妃母亲,妹妹幼时便常常望着他发呆,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说宫里的小傻子是梅仙变的,可漂亮了。 崔冕呵了一声,“你还不说你错了,陛下马上就要御驾亲征,你现在不说,也不知陛下回来,你还活着不活着了。” 司马庚眸光只落在那一人身上,意识昏沉,听闻御驾亲征几字,猜到定是边疆出了事,非萧寒莫属,便勉力撑着身体坐起来,“边关动荡,陛下御驾亲征,税改的事想推行下去,实则很难,罪臣熟悉州务,罪臣来改。” 崔漾并不意外他能猜到军务形势,只是些许诧异,又不是很意外,改课税,得罪的是勋贵,而勋贵这块难啃的骨头,恰恰是最支持司马庚的,现在他自己提出要该课税,等于是自己出手将勋贵推到了他的对立面。 但却是一件于百姓有利于大成有利的事,司马庚愿意做,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司马庚并不觉得可惜,改课税,得罪的是士族勋贵,但这是利于天下百姓的良策,他对各州郡繁杂的势力,错综复杂的官员关系了如指掌,如果他来改,他会改得彻底,叫地主豪强无所遁形,百姓们有田可种,有粮可食。 司马庚声音裹着些许暗哑潮意,“课税更改成功后,介时陛下再杀了罪臣,平息勋贵们的怨愤,收拢人心便是。” 崔冕崔灈都通政务,听了便轻推了妹妹一把,“不要再乱来了,虽是已君临天下,但弑杀不好,你好好听他认错,兄长们回去歇息了。” 崔漾是不打算用司马庚的,税改的事她另有安排。 沈恪一直避在远处,到这时才递过来一方巾帕。 崔漾接过来,擦了手上的血迹,看向司马庚,眸光平静,“不是要认错么?” 沈恪便欲避让,崔漾吩咐道,“你就在这儿。” 沈恪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不是限于泥澡中的白痴傻子能比拟的,沈恪精通什么,他便暗中学什么,虽不显于外露,一手棋艺却丝毫不亚于沈恪,可见暗中较劲,藏得深。 司马庚面色僵硬,浑身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却不肯弯下膝盖,也不肯求饶,摇摇晃晃站着,脊背挺得笔直,直到因失血过多,直直往前栽倒,被沈恪扶去了榻上。 崔漾气笑了,给他探脉,一时无法确认他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听外头侍卫禀告,王铮宫外求见,些微诧异,吩咐禁卫看好人,回了中正楼,看那如岩崖青松的身影握着一管玉箫,立于阶前,温声问,“怎么来了。” 第50章 、今夜便歇在宫里 暮雨沾湿青衫, 秋缃色伞素静朴淡,雨滴晕染似青山墨画,握着伞骨的手指如玉且骨节分明, 萧萧暮雨下,是一种远离世间尘嚣的青山淡远, 夜静,山空,桂树落花无声。 崔漾心也便沉静了, 进了寝宫,见他收伞时袍角带上雨滴, 温言道,“冬雨凉寒, 先去沐浴更衣。” 珠帘影影绰绰,青年的声音亦好似笼罩在秋夜的雨幕里,松涛阵阵,“谢陛下。” 蓝开对这位前丞相是很尊敬的,一则这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廉官清官,在大理寺任职时,铁面无私, 秉公执法, 后头做了丞相,桩桩件件所思所想都是为的百姓,且为人沉静谦和, 叫他们这些下等人见了, 心里也只余妥帖敬重爱戴。 外貌便不必说了, 坊间戏说四大仪官, 以丞相为首, 再加上大成皇帝,谁人见了,不得说一句大成鸾翔凤集,钟灵毓秀。 蓝开伺候得仔细,衣衫,发带也一应是丞相来时的模样,打整好将人引回中正楼,便带着宫女们安静地退下了。 墨发半干未干,崔漾试了试内劲,所剩无几,却也还能用,便叫他近前坐下,手指搭上他手腕,催动内劲,给他烘干了头发,又吩咐熬了一碗驱寒汤,温言道,“这么晚了,又下起了雨,出城回太白山不方便,等下你随我出宫一趟,路上说说军屯的事,今夜便歇在宫里罢。” 陶炉上烹着茶,雾气缭绕,王铮眸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请医师看过了么?” 崔漾点头,未多提伤势的事,寻常她鲜少碰到对手,因内劲受伤的情况几乎是没有,这次伤得重,但勤加调息,几日后功力恢复,会更上一层楼,若非伤得萧寒身边两名厉害的高手,今夜也拿不下他。 王铮知她是不可能叫旁人知晓伤势轻重的,便不再多问,只是取来了温热的巾帕,与她擦拭手臂上的血迹。 十四五岁时的崔九,整个人似只剩下一个人样的躯壳,内里全是燃烧的火焰,谁靠近,谁便被烧成灰烬,后头复刻的书册多了,武功与日俱强,手底下招揽的人越来越多,为人处世越发练达,鲜少能见她动怒,或者是亲自动手处罚什么人了。 王铮换了巾帕,见她脖颈间亦有一点血迹,靠在躺椅里神情倦怠,手指微顿,“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崔漾眉间蹙起,见王铮照旧看着她,便也说了,“十二年前司马庚救下了我父亲,四兄和七兄,前段时间萧寒说要送棺椁来,司马庚派人想先一步杀了我父兄。” 王铮握着巾帕的手微顿,轻叹了一口气。 崔漾见他轻叹,奇怪问,“怎么你叹气起来了。” 王铮垂眸,巾帕落入银盆中,清俊的轮廓显出一些如玉的光泽,“羡慕安平王罢了。” 崔漾倒被逗笑了,“羡慕他坐牢么?” 王铮不语,净手,烹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无论如何,司马庚是救了崔家父子,如若不是司马庚,也就没有今日能团聚的四人,总归是一份情,自此后,她待他必然与待旁人不同。 眼下出了一口恶气,以她的脾性,将来必还记得他的好,否则也不会如此纠结了。 “以他当年那般的情形,能救下这三人不容易,一个傻子,想要培植势力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经发现,必死无疑,想来他已经尽力了。” 是尽力了,在父兄已无法威胁他的皇权时,到父兄有可能威胁大成江山,给大成江山带来动荡,便心狠手辣欲除之。 如此自作主张,亦叫她心生不快,崔漾笑了笑道,“有时候我是真想抽他,叫他再不敢僭越,老老实实蹲在地牢里。” 难得听从容达观的女帝说这样的话,王铮却神情淡淡,不愿她再想安平王之事,取了玉箫,吹奏了一曲。 那修长的手指握着玉箫,肤色剔透,叫青色的玉箫亦染上一层淡淡的莹光,殿中茶香缭绕,霎时叫人如同置身于山涧云海中,开阔,悠远。 一曲听罢,堆积心间的郁郁烦闷尽数散了,殿中一时静极。 崔漾也不言语,她这个表弟心思向来是深沉的,司马庚也深沉,但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王铮则不是,他不使阴谋阳谋,但自幼时两人捆绑在一处起,他就是厌世又隐忍的,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波动他的情绪了。 至少私底下,崔漾是很少看见王铮笑的,多年来做着违背他意愿的事,已叫他心里自有一番天地,喜怒哀乐都被磨平了,沉静如海。 如今出了朝堂,只怕更没有什么是他厌恶的,亦或是喜欢的了。 她一直猜不透王铮想要什么。 崔漾直言问,“此番入宫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事,你直说便是。” 王铮开口道,“边关出了变故,御驾亲征是最好的办法,但更改课税已是箭矢离弦,没了回头路,叫停,此次改税失利,再难有第二次良机,改,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动荡,我有两个建议,一,我去边关,是战是和见机行事,必替你报了麒麟军被俘的这一仇,二,恢复我的丞相之位,课税的事,由我和司马庚、杨明轩、宴和光共理,稳固朝堂,调配粮草,保麒麟军后顾无忧。” 王铮的言中之意,正是崔漾的顾虑,但为什么,不为王权不为富贵,她此时犹记得,九岁时的王铮,站在院子里时,目光总是望向院外远处的青山白云,被困在地窖里,总也望着地窖口露出微光的地方。 自来容貌损毁者不能入朝为官,当年若非受她挟制,也早已自毁了面容,王铮一直渴望的生活,是无拘无束没有纷争没有尔虞我诈的山涧细流,麦田稻谷,如论是带兵打仗,还是入朝为官,都不是他喜欢且想要的。 对自由的渴望越强烈,对她的憎恶便只会越深,如今既然已经解除了桎梏,以他对权势纷争的厌恶,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进宫半步了。 但他说的没错,眼下的形势,不比立朝之初好多少,边关萧寒作乱,勋贵豪族们势必有所倚仗,想将课税推行下去,比寻常百倍之难,且她远在边关,便是让杨明轩、于节等人总领朝政,也威慑不足。 她已经调派大军,抽徐成带六万大军回营,屯兵各州府,已便备用,如若世家勋贵闹得凶,便血腥镇压。 王铮见她一语不发,凤目沉静,一震,问道,“你打算血洗士族名门么?” 崔漾看了他一眼,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四年之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一张床榻,王铮了解她,亦如她了解王铮。 崔漾未答,王铮却已知晓,说了声不可,“你起用寒门,可如今天下又有多少寒门学子,士族虽势大,但掌家国命脉,你这一杀,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崔漾看向窗外雨幕,声音沉静,却透着秋末冬初的凉寒,“先礼后兵罢了。” 宴归怀宴和光擅内政,但他姓宴,本就是世家贵子,虽是愿意支持税改,但身处其位,刀子举起时,思量顾虑得就多;朝中新任用的寒门子弟,一则没有声望,二则能力浅薄尚需历练,承担不起更改课税这样的重则,勋贵们根本不会买他们的账,她把这件事交给宴和光,本也存着安抚之意,但事有万一。 血洗屠杀是下下策,但该用时还得用。 王铮缓缓摇头,如此将来如何安抚,如何收归人心,桩桩件件,都是难事,暴虐弑杀的千古骂名从此便成了她身上抹不去的一笔,铁血镇压虽有用,但最好不要用。 “你不要这么做,你自去边疆,朝堂交给我,必叫它重拿重放,张弛有度,你只管灭萧国便是。” 崔漾指尖垂着的折扇微微晃动,看向王铮,直言问,“为什么?” 如果王铮来做这件事,确实用不着动什么兵戈。 他既不是寒门,也不是士族,声望名望,政绩,手腕能力,这件事交给他,不单单是如虎添翼这么简单。 只是她看不清王铮的意图,困鱼脱出泥潭,畅游溪涧,天高宽阔,闲鸟腾飞,他入宫来,本就叫她很诧异了。 王铮未答,只是起身,绕过屏风往龙榻走去。 崔漾诧异,想起榻上还躺着一人,也坐着未动,左右她贪花好色的名声在外,不差这一笔,王铮也不是会说这些事的脾性。 她倒了一盏茶,晃了晃茶盏,正欲饮,听得里面一声‘砰’响,回头看一眼,只得放下了。 王铮手中掀着龙帐的玉箫顿住。 明黄的被褥中躺着一名男子,衣衫半解,面容普通,一双眼睛却极为出彩,此时因愤怒和些微窘迫,似有烈日灼阳嵌在其中,朝阳华光,狂,傲,不可一世,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便是面容普通,也绝不是普通人。 半解的里衣露出男子坚实的胸膛,床榻间淡淡馥香,被褥凌乱,不知发生过什么。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3节 王铮霍地看向屏风上被灯火映照出的身影,再回头看榻上的人,扯住龙帐,连带被褥和人扯到地上。 叫人发现这般躺在女帝的榻上,沈平本是窘迫,尤其那名叫蓝开的侍从,帮他沐浴更衣,还换上了这样宽大得几乎跟没穿一样的绸制里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眼下的情形已叫他顾不上许多,大成前丞相眼里蓄积的风暴似是要吃人,那握着玉箫的手指用力,薄脆的上等青玉就这么折成了两截,他被甩到阶下,这身姿沉稳挺拔的文臣之首力道不小,叫他雪上加霜,当场便又摔出一口血来。 很好,萧寒上了这榻,叫他吐了口血,现在又来一个,眼里亦是鄙薄,连那个叫蓝开的侍从,也频频盯着他的面容看,仿佛他配不上这龙榻一般! 沈平用力一冲,这口血叫他冲开了哑穴,“只听闻丞相王铮是性格沉稳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不世之材,不曾想是这般粗鲁无礼之人!” 崔漾绕进来,见沈平躺在地上怒目而视,王铮手里一管玉箫已碎裂成两截,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十五岁以后,她几乎是没有见过王铮动过怒的。 半响才问道,“你认识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王铮神情寡淡,“碍手碍脚。” 说完不再看地上的身影一眼,倾身探到龙榻里侧,打开了左侧三尺处的暗格。 沈平见他熟门熟路,简直比回自己家还熟悉,猜这二人关系,又念及兄长,嘲讽道,“看样子丞相上榻的次数只多不少。” 那被褥凌乱,帐内原本清淡好闻的馥香掺杂了不好闻的气息。 王铮握着玉箫的手微顿,自暗格里取出红色塞子兰花瓷底的药瓶。 十二岁到十六岁,两人共用一个房间,一个院子,很多时候睡在地窖里同一张床榻上,她会把什么样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王铮知道并不奇怪,崔漾见他拔了塞子往口里倒,诧异之极,想制止却因为内伤,动作慢了许多,眸中便染上了薄怒,点住他周身大穴,略一想又一时默然。 王铮如果生了济世之心,想重回朝堂,必须要对她表现出足够的衷信,像往常一样身中剧毒,便是最好的表态。 可她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不会杀他,哪怕他依然在朝野,她也没有杀他的兴头。 崔漾盯着身前清俊的人,眉头紧蹙,难道因为十二年里一直被毒药控制,已叫他没有这毒药,便无法安心睡眠了么? 崔漾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不过片刻光景,他一截玉色的手腕间已冒出一截血红。 要叫一个臣子知晓一个君王不会飞鸟尽,良弓藏,就像叫一个君王相信一个曾想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臣子一样难。 她放心他,因为知晓他的脾性,知道他志不在天下,也没有复仇之心。 但显然王铮已似惊弓之鸟,非得这般才能睡个好觉了。 好在这一样毒药虽是能控制他的寿数,却不会伤他身体,平常也没有任何不适。 既已达成协定,崔漾便也不去管他,去给沈平解穴。 周身阻隔的内劲渐渐恢复流畅,沈平些微怔忪,一时倒忘了思量这来皇宫自戕的古怪丞相,她知晓戚高歌的功法,能弄走萧寒的功力,却似乎不打算吸他的内功。 多少人为抢夺这一卷秘籍葬身剑下,而整个皇宫,只有她的内功能与他匹敌,眼下又正是重伤内耗的时候。 沈平眸色复杂,“你若是拿走我的功力,自此天下无人再能与你匹敌,千军万马之中,你也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崔漾往他身上扔了一件衣衫,叫他穿好,“没有你的功力,天下也无人能与我匹敌。” 沈平接住衣物,见惯江湖中人为戚高歌这一卷秘籍争得你死我活,现下听这般云淡风轻的言语,实是叫他意外,原以为今次便是不死,也是半残了。 沈平穿好衣衫,抬眸去看,大概是因为这丞相,那黛眉下一双凤目里带了些舒朗懒散的笑意,越发如美玉生辉,明珠月华。 沈平清咳一声,提气拔身,飞到窗户边,才又折身道,“男女关系不要太混乱,我家兄长何等才貌,又守身如玉,何必放着珠玉不要,捡着石头吃。”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夜空里,只留尾音浑厚狂放,崔漾见王铮面容难得带上寒霜,失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与他计较。” 王铮淡声道,“他说的并无错处,连根底都不知晓的人,叫他睡在身侧,不怕趁你不备下毒下杀手么?” 崔漾摇头,“我睡着了也会有所警觉,他伤不了我,安心。” 王铮凝滞,亦想起了旧事,当年他藏着匕首彻夜不睡,一直盯着她寻找时机,有时一盯就是一整夜,几年过去,亦未寻到时机,后头她出了王府,在外招兵买马,扩建地盘,在漠北扎根,他远在上京城,两人便再不是共用一个身份,日日待在一处了。 自那时起,她身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是臣子下属,一些则是亦君臣亦朋友,譬如秋家家主秋修然,漠北申氏申伯瑜,宋擎,现在则有司马庚,沈恪,甚至是宴归怀,苏仲棠,以及新贵陈伯寅几人。 这些人便是在朝为官,只怕心思也不是十分纯粹,只愿做臣子。 投之我桃,报之以李。 崔漾取了一卷明黄绢布,提笔写圣令,上书赐铁卷丹书,保王氏王铮终年性命无忧一行字。 崔漾盖上国玺,天子玺印,以及她崔漾的私印,递给他,“王铮,天子一言九鼎,你想要什么,可与朕说,只要朕能给,且办得到,便都允了。” 对身处高位的臣子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枕着这一份明黄圣旨更能安稳的了,铁卷丹书,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皆可留一命,且还是女帝这一朝第一份,不可谓不殊荣。 王铮凝视她的面容半响,谢过了圣恩,接过这卷圣令,看过一遍,起身搁进了火盆里。 那绢帛遇火堙灭,火光照着他清俊的面容,神色不辨,声音沉稳,“臣用不着这个,陛下不治臣损毁圣令之罪便可。” 崔漾一时无言,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想封赏亦无从封起。 王铮见她难得露出纠结为难的神色,握着断萧的手背到身后,笑了笑道,“待陛下从边关回来,臣自会告知陛下臣想要什么,不会危及大成利益,危国害民,陛下一定能给,且办得到。陛下不是说要出宫么?天色晚了,这便起驾罢。” 崔漾听罢,宽了心,用有所求之人,才是用人之道,无欲无求,反叫人不安,王铮这样,便很好。 略想一想,崔漾便应了,“那便待朕自边关回来再说。” 第51章 、一方青帕拿不出 义和坊德善堂。 陈林一见王铮, 当即去撸他的袖子,见上面一段红痕,只到腕间, 立时怪叫了一声,“你这年轻人怎么不听话, 非要中这种毒做什么,说好看也不好看!” 王铮未答,只垂袖遮住腕间的红痕, 不过是想让某人安心罢了,至少她出征在外, 不必挂心他会对其不利,也许她会为他烘干头发, 会给沈恪调制能将头发变黑的药物,会留司马庚的性命,但她已不会信任任何人。 而经她手配置的毒药,除了她,天下无人能解。 陈林见青年虽然面色不显,但周身带了些轻软的气息,叫他这个糟老头子看了, 不由搓了搓了手臂, 跃到崔九面前,指着青年道,“唉, 你管管你这个臣子, 吃了好几次毒药了!这个药老头虽能做出一样效果的毒药, 但是解药却是配不出来的, 老头只能配出老头自己下毒的解药!” 都是摧心散, 呈现出的红痕有细微差别,背后都是药方配比计量的千差万别,谁制的摧心散,只有谁能解。 日后她会让王铮想通放下的。 崔漾朝老神医拜了一拜,“家父受了刺激,先生医术了得,晚辈拜托先生了。” 崔冕崔灈也跟着拜礼,陈林跳到一边,“不用拜托老头我也会尽力的,不冲崔呈早些年做的混蛋事,就冲丫头这几月送来医馆的药材,老百姓知晓这是天子缩减宫中用度赠药,都高兴得不得了,没吃药病也好了一大半了。” 他说着嘟囔了一句,“照老头看,你那寝宫修得实在是奢华漂亮,这用度减一半再减一半,对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哪里是减什么用度,不过走的是她自己的私库罢了,崔漾失笑道,“改了课税以后,看国库的情况,充裕的话会给医馆拨一笔钱,用来抵充诊费,只要先生不嫌累,国库便可让德善堂变成真正的义诊善堂。” 陈林听了,抚着大猫的脑袋直欢呼,“那成,你父亲以后就和老头一块吃住,这两个晚辈也住在草庐里,老头我好随时观察随时医治,大猫你带去边关不方便,也一起留下,嘿嘿。” 他一边说一边抓大猫的肚子,叫大猫也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呼噜声,父亲在草庐内转了一圈,也凑过来,学着他的样子一起给大猫顺毛,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二老一猫玩得开心。 崔漾看了一会儿,心情舒悦,朝崔冕崔灈道,“是品性信得过的人,医术也好,周围安插了禁军和暗卫,安全不是问题,兄长们安心住下,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陵园,再回家看看。” 前方战事不明,越早出发越好,天明崔漾便要启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崔冕拿出一件银甲衣,递过去,“能防刀剑,不要仗着武功高,便掉以轻心,记得每日都穿上。” 那银甲质地柔软,却刀剑不入,原是件千金难得的宝物,崔漾心中失笑,这该是卫尉褚池的传家宝,不知兄长用什么办法给弄来了。 崔冕神情颇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一声,“不是什么卑鄙手段,只是他家有一桩无头的家仇,我们崔家恰好知道,哥哥拿一些东西换的,并没有以势压人。” 崔漾接过来仔细收好,“父亲和哥哥们也要保重。” 相认那日她便受了重伤,为免父兄们担心,实则崔漾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边关却有战事,刚刚团聚又要分开了。 崔冕手微动,念及这是已经二十六岁的妹妹,且还是帝王,欲探出的手背到背后握紧,“听老医师说,一些孤孩女童被送去了京郊南营,我和你七兄懂些兵法,可前去做个武师,文墨也能教。” 崔灈点头,教女童读书练武,便是请先生也难,他二人虽是武将,经史子集也略通,可兼任数职,能帮妹妹一点,便想帮妹妹一点。 崔漾知道兄长是想帮自己,心中微暖,点头应下,交给洛英去安排,除了武功已恢复至巅峰的沈熔,崔漾另外留了六名暗卫。 一应安排妥当,天际已微微泛白,谒者来报,随驾的文武百官已在西城等候。 崔漾看父亲正和大猫玩得好,便也不上前相扰,朝王铮点点头,自禁卫手中接过缰绳,这便要启程了。 崔灈往妹妹手里塞了一把东西,闷声道,“这几年父亲别的不记得,但如果遇到好看的风景,长得漂亮的花,便一直要给漾漾看,石头攒了一布袋,走哪里带哪里,妹妹不要怪父亲不记得了,父亲也怪自己。” 是雨花石,彩色的,石头里蕴藏这千秋万壑,山川雨雪,父亲每次渡江,下建康,江淮,便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雨花石。 各色的石块在晨光里折射出缤纷的光,她怎么会怪,如今惟愿父亲早日康复,阖家真正的团圆。崔漾收好石块,翻身上马,“哥哥们等着我的好消息。” 崔冕崔灈挥手。 沈平一直在医馆对面的茶肆里,听百姓们夸赞女帝如何英明神武,听一商人吐沫横飞地夸赞天下一统的好处,便扬声道,“你在这京城安康之地,自然乐得享受从沿海运送过来的鱼虾,可曾想过旧宋之地的百姓,他们原本安平的生活,却遭受了战乱之苦。” 他话一出,茶肆里响起了许多赞同声,“是啊,谁也不要打仗,各自生活,多好啊。” 刚才那商人却立刻拿出了户籍路引,“错,我就是从盐城来的,我们的官员是诸侯任用,都是谁关系亲,就谁来做官,断案的官员都不识几个大字,收税今天收三,明天收十,没粮了就强征,已经没有多少人种地了,要么像我一样做生意,要么当兵,要么到处流浪做闲汉,我们盐城算好的,但是我们也想吃腹地的小麦啊,我们可以用晒盐来换,路被堵了,换不了。” “想要吃盐的地方缺盐,想要吃饭的地方缺粮,我们本就是大成的土地,我们愿意做大成的子民!” 不少人都点头,“是啊,最近确实能买到盐了,也有水路的粮船上来,黍米能多买半斗,我家买了不少……” “魏渊本就是胡狄的后代,懂什么种地,种出一点稻子,只管收,说是收,那就是明目张胆的抢——” 沈平道,“那是魏国和李宋的君王无道,魏渊强征粮草,是为其扩充地盘的野心私欲,女帝本质上与他们有何分别?如果在乎百姓,便不会引发兵战,大家好好想一想,若是没有君王,或者君王是由百姓们自己选出来仁德之人担任,军队只是用来保卫自己,而不是挑起战争,那么便不会有这些问题。” 茶肆里的人不由都朝他看去。 沈平继续道,“世袭的君王,世袭的贵族勋贵才是罪恶的根源,大家想过么?一个由百姓选出来的君王,土地是百姓们共有,人人都有田,所有人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一起种地,一起织布,种出的粮食,归大家所有,不是很好么?” 他话一出,不少人神情向往,刚才说话的商人却根本不这么想,喊了一声抓谋反逆贼,茶肆立马喧哗起来。 “算了,是个疯子罢,就说几句做梦的胡话,别理了,喝茶喝茶,这茶也是东边来的,滋味可真不一样——” “是啊,就算选君王,我也会选女帝。” “别说了,你也疯了么……” 沈平听人喊他疯子,也不在意,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朝这便奔过来,略一提身便消失在了茶肆里,坐在屋檐上,看那王铮一送便要将女帝送出北门,先回了一趟皇宫,带兄长去了城楼。 十六名文武官员,武将骑马,文官乘坐马车,悉数候在城外,已由太常寺正卿薛回待天子之能祭祀完毕,五千驻军列阵官道两侧,见天子来,俱叩首问安。 崔漾立在辇车上,与宴和光另外交代了几句。 沈熔被留下,原是不肯,但知道是要照顾安定侯,阿九的父亲,事关重大,便郑重应下了。 他近来学习到了许多男女之事,知晓在这件事上男子是要主动的,掠上前,在阿九唇上落下一吻,“陛下,保重。” 旋即晕乎乎似饮饱了酒,差点没直接从御车上摔下来,群臣忙垂头避让,城门前一时静极。 萧寒坐在囚车里,眸光冰寒阴鸷,“以下犯上,理当问斩。” 崔漾懒得理他,传音与沈熔,吩咐他以后专心练功,跌下马车被申兴扶住的人却已经是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神魂出了窍壳。 似乎是先前吃了青橘,带着一点青橘味。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4节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倒是群臣神情各异,两道目光自城楼上来,叫人无法忽视。 崔漾扫了眼城楼,吩咐身侧的王铮,“京中留有斥候,随时送信,学宫的事你从旁协助调度,评品举孝廉这样的方式,选出来的都是士族,你和沈恪、谢勉商议,多问问温桥、贺汀洲几人的意见,目的是叫寒门子弟能多有读书的机会。” 王铮应了声是,陛下,眸光落在她唇上,袖中一方青帕拿不出,只得和其余臣子一起,恭送圣安。 第52章 、实在是鬼斧神工 十六名官员里包括御史大夫刁同甫, 鸿胪寺正卿齐逊,太常寺正卿薛回,中郎副将申兴, 光禄大夫陆子明,另文武试武试前六名。 单有谢家谢勉, 陈家陈伯寅两人,一人生于齐鲁之地,一人少小时曾在渤海之地进学过, 是崔漾钦点随驾的。 沿途不置离宫行馆,也不在州府停留, 自天明寅时起到天色完全黑透,君臣都在赶路, 几乎每夜都是宿在山林里,离开上京城第二日清晨,崔漾接到了自雎阳传来的军报,蔡赣派出骑兵,佯攻上窑,盛骜带兵驰援,寻来的向导却是蔡军假扮的, 五千麒麟军陷入泽地, 兵马前行困难,困战三夜,弹尽粮绝被俘。 军将们的安危崔漾是不担心的, 一则有萧寒在手, 萧家军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二则麒麟军军令第九条, 战到最后一刻, 弹尽粮绝被俘,可伺机逃亡,但不能自戕就义,需得静待良机反扑,或是等待救援,再见机行事。 行至宁陵时,离京已有月余,营帐扎在山林间一处旷地,崔漾翻看完今日送来的军报,拆了上京城送来的信筒。 除了尚书台送来的,另外有四封,王铮、沈恪、司马庚,沈熔。 谒者刘云挠了挠后脑勺,“属下去寻丞相,问可要有奏报要一并送往御驾,恰好安平王、容护卫也在,便写了一封,请属下顺便带来。” 每隔三日,会有谒者来回通传信报一次,刘云是掌事,今日恰好轮到他,但实则每次谒者去寻丞相传讯,沈家家主和安平王总是在着的,至于容护卫,武艺高强,神出鬼没,他便是离开上京城几个时辰,也会很快被追上。 崔漾应了一声,“下去罢。” 崔漾先拆了王铮的信,刘家本家位处汉中郡,地广人丰,但近一成的百姓已成了刘家的私民,替刘家耕地种桑。 另有盘踞当地、与刘家有姻亲朋党关系的郑、简两家,又共占一成,人属于刘家的,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农人一点能糊口的口粮,剩下的自然也是刘家的。 连户籍都悉数挂去了刘家,朝廷能收到什么税。 [刘、郑、简三家联合,只按旧制出税,章戍与徐成带两千兵丁,抄刘、郑、简三家,刘儒下狱,安平王建议,将此三家聚财十分之一,以及此三家名下半数土地,按人口数量分租给私民,臣亦赞同,此举可安抚民心,避免/流民乱窜。] 崔漾在信上题,阅,准二字。 竹简下方卡槽里有一素色绢帛,上询,身体可安好,崔漾回复安好,勿念,另添一句,雪天勿要再出去煮雪,免生风寒,注意保暖。 崔漾写完,绢帛照旧放回卡槽里,拆了沈熔的来看。 沈熔的信素来很厚,竹筒也有手腕那么粗,崔漾翻到最后,看到父兄皆安然无恙的消息,才又折回去看他写的上京城琐事,多是围绕着德善堂和丞相府的,偶尔为他的兄长沈恪报不平,说王铮和司马庚不喜欢他兄长,吃饭不叫兄长,又说丞相府太破旧,有一日竟是着了火,差点叫爹爹和两个兄长陷在里面,是司马庚、兄长、王丞相三人冲进火海把人背出来的。 这件事早先崔漾已经知晓了,新的信报昨日刚送回来。 崔漾回复已阅二字。 沈恪信中亦未提失火之事,只说学宫,南营女童、父兄们的近况。 崔漾提了些招募女老师的意见。 剩下便是司马庚的了,前几次亦有信来,但课税的事王铮会细说,她便也没了拆开的兴致,只这次信筒里似乎装了什么东西,摇晃时撞击竹筒,咣当响,崔漾便打开了,倒出来发现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气笑了,展开信看。 [对不起,罪臣已知错,往后再不会自作主张,便是发现有危害大成的隐患,也与陛下商量,另这几日多与安定侯提及陛下幼时趣事,安定侯颇为开怀,病情已有所好转,又与两位崔将军切磋弓马武艺,相交甚欢,兄长问罪臣,可愿意毕生照顾陪伴陛下,罪臣可以回答么?] [陛下可否与罪臣回信,只言片语便可。] 字是好字,铁画银钩,深沉内敛,配着长长一段话,十分违和,当初叫他认错不认,宁死也不屈,在绢帛上倒十分豁得开面皮。 崔漾知晓他救了父兄三人,但依旧介怀他对父兄三人动过杀念,在他身边安插了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她全只当司马庚是个死人看,知晓他从火海中把父兄背出来后,一度以为是他的计谋,要么是为杀死父兄,要么是自演的苦肉计。 她派暗卫去查,查出来是刘家的漏网之鱼,伙同郑家人,因着对更改课税不满,收买丞相府菜农,放火烧人,打算将几人一同烧死。 幸而王铮发现得及时,并没有酿成大祸,父兄也安然无恙,几人也都暂时住进了宫里。 崔漾将信放到一边,继续推演星辰日月,这一路上沈平偶尔会放一些筹算题目在案桌上,她则会根据答案再编纂出另外一道答案相同或是倍数关系的题目,一来二去,她在算术这件事进步神速,如今听陆子明说些星象,也不是一头雾水了。 外面传来些许刀兵厮杀声,一刻钟后归于宁静,申兴在帐外叩问圣恩,禀告道,“回禀陛下,共七人,已全部被歼灭。” 崔漾掀帘出去,地上摆了七具死尸,都做黑衣胡服打扮,自出了上京城,这已经是第六批了。 虎贲卫将尸体抬走,囚牢里萧寒眸光冰寒,“此番倒是我低估了你,十二年不见,你真是变了不少。” 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崔漾吩咐申兴,“你去各个营帐看看,有无漏水,年长一些的臣子,给他们准备驱寒取暖的炭盆,冬被。” 申兴应声称是,崔漾吩咐洛拾遗,“把囚车推进大帐里。” 崔漾说着,若有所觉,回身往密林深处看去。 许晨顺着陛下的视线,得见远处一对在黑夜里若隐若现的亮招子,顿时紧绷了心神,手指叩在唇边,打了个夜哨。 两里开外的虎贲军立刻往这边奔来,张弓拉弦护在陛下身前。 崔漾略摆手,自己往林子边走去,“出来吧,以为趴很远我就不知道了。” 林子里一阵骚动,群鸟盘飞,旋即从灌木丛后头探出一个沾满落叶的大虎头来,往前一步停住,不见主人反对,尾巴已经弯弯翘起,往这边奔袭过来,才一靠近,便往崔漾身上扑去,不断立起前肢纵跃,嗷呜嗷呜。 “真是你,前几日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不好好待在上京城,跟这么远过来了……” “嗷呜……” 是陛下的御猫,虎贲军都认得这只大猫,顿时都松了口气,再一看它通身橘黄,在这秋末冬初的森林里,若非这一双夜里像灯火一样的眼睛,实在是很难发现它,竟是跟了这月余都不曾发现。 崔漾倒挺想它,用脑袋碰了碰它,自它口里接下了两株药材,笑着揉了揉它的大脑袋,给它摘掉脑袋上的落叶,领进了营帐,见它毛发湿透,不定是从河里游过来的,催动内劲给它烘干。 大猫在地毯上滚了一圈,紧紧靠在她身侧,趴了一会儿似乎是困极,呼呼大睡起来。 崔漾一手翻看算经,一手给它轻揉着肚子,大猫睡梦中舒服得蜷起了爪子,尾巴也缠到了她手臂上。 崔漾笑了笑,看样子大猫也很想她。 案桌上高低错落摆放了六盏走马灯,昏黄的灯火在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晕染出暖意。 可惜这些暖意是对一只虎。 萧寒开口问,“此番你是去晋阳,明关,还是雎阳?” 崔漾写了密旨,连带半枚调兵兵符,交于洛扶风手中,让他与传令谒者谢勉、陈伯寅二人一道快马加鞭前往雎阳,听萧寒的问话也不应答,随手翻着算经,在心里推演太阳历。 萧寒眸光暗沉,深不见底,两丈开外的人专注地翻看着文籍,旁若无人,目下无尘,渐渐与十二年前的身影重合一处,十四年前他已是诸侯王争相拉拢的对象,被一众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世家贵子簇拥在前,崔家阿九从满是落花的堤坝上走过,一丝眸光也未曾给他。 十四年过去,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萧寒开口道,“我知道你喜欢沈恪那般的,但这些年我研读春秋经要,比之沈恪虽有差,但不至于叫你厌恶至此罢,我写的诗你听过么,就没有一点感动么。” 崔漾失笑一声,搁下了手中的竹简,“难道阁下写诗,当真是为我不成?” 萧寒微微一愣,旋即朗笑出声,眸光灼灼,爽快承认了,“是,齐鲁是什么地方,圣人孔子诞生在这里,千百年过去,诗书礼传,稷下曾有稷下学宫的荣光,诸子百家齐聚一堂,眼下虽然没了稷下学宫,但临淄依旧是文人心中的圣地,我萧寒顶着泥腿子的名头起家,想在齐鲁之地扎根,必然要有一个博学且好学的名声。” “但我萧寒若是要娶什么人,这个人便只能是你,当初我害你落江不假,但射杀你的是沈恪,既然你连沈恪都能留下,为何要对我下此杀手。” 若非要交换俘虏,只怕此时他已是一堆白骨了。 崔漾神情淡淡,“沈恪手中有沈家,有真才实学,有欲让天下人少有所教的愿望,你有什么,若是你愿意献出萧国城池,主动走至地牢里,朕亦愿意留你一条性命,安抚萧国臣民。” 萧寒听罢,嗤笑一声,嘲笑她是痴心妄想,男子若一无所有,便如草芥,若不能立于权势顶端,卑躬屈膝,毋宁死。 那眸光中不可一世丝毫不加掩饰,崔漾并不放在心上,也不再与他争辩,专注手里的事务。 外头洛拾遗叩请圣安,崔漾应了一声,“进来罢。” 洛拾遗拎着桶和盆进来,倒水,取了巾帕,润湿,拧干。 崔漾温声道,“当真不必做这些,朕自己来便好。”侍从、属下各司其职,崔漾素来分得清,出门在外,带侍从宫女不方便,这些事她便自己做了。 洛拾遗换了清水,试了试温度,又顿了顿,“陛下担心萧王淋雨生病,不如属下让人在囚车上盖上蓑衣罢。” 原本放在帐中亦无妨,也能让士兵避雨休息,但萧寒此人实在呱噪,崔漾便应了,“叫虎贲卫各自到营帐中休息避雨,不必守着他。” 洛拾遗应声称是,叫人进来把囚车推出去,盖上蓑衣围挡,连大帐里透出的光线也遮盖严实了。 萧寒看着这面容严峻冷峭的护卫,乌眸暗沉,裹着凛冬的寒意。 洛拾遗重新换了温热的水,倾注到铜盆里,伺候陛下洗漱。 沈平闪身近来,见一名护卫半跪在地上,手里捧着巾帕正给她擦脚,立时背过身去,“你是手断了么?正因为有你这样骄奢的特权阶层,才会有被压迫的百姓。” 洛拾遗擦拭着水珠的手微顿,一语不发,他的双手因练武带着薄茧,十分粗糙,因此便不直接用手,只隔着巾帕,擦拭干水珠。 沈平等了片刻,不见那护卫下去,帐中依旧有水声,提醒道,“女子的足不能给旁的男子看,你这成何体统!” 念及她连换衣服也毫不避讳,何况一双足,是真正的不分男女不分彼此,一时有些语塞,转身时任就目不斜视,只是察觉那护卫竟是转了方向,背对着他,恰好能遮住他的视线,看了这沉默寡言低眉顺目的护卫一眼,心中倒是冷嘲一声。 热水敷一敷,舒服很多,崔漾懒洋洋靠着,问道,“有事么?” 那护卫收拾好,与她穿上鞋,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并无不妥,似乎只是下属的本分,沈平眉心微蹙,又松开,“我看东边不远处有一个村子正在杀猪庆贺,你想不想去走一走。” 此地已接近灵璧,距离旧宋、魏与大成的交界快马加鞭不到五日的路程,崔漾看了看天色,应了一声,取了面具带上。 大猫警觉地醒来,崔漾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去榻上睡,我出去一会儿,你看好营帐,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猫起身跃去榻上,趴下来,不一会儿发出了咕噜声。 崔漾提气拔身,与沈平一道往东边掠去,小雨停了,换成了飘雪,本是凉寒的温度,但远远能看见篝火的火光,以及欢笑声。 崔漾在漠北时,也见过一些人,会选择在初雪这一日,杀猪宰羊庆贺。 村落在远离城镇的山坳里,放眼望去大概有五百户人,依山而建,溪流环绕,篝火的地方像是一块空地,火烧的肉香与歌声一起飘出很远。 此地距离营帐有二十里,远离官道,林间皆是阡陌小道,掩藏在深山密林里,外人该是很少能发现。 沈平示意她摘了面具,又丢给她一个包袱,“带面具太奇怪了,里面有一张我做好的面具,不会伤脸,衣服也要换。” 他说完,背过身去,崔漾换了面具和衣服鞋袜,说了声好了,沈平回身时,只觉此女样貌气质实在得天独厚,完全不一样的面具也只掩藏去其风华的三分。 沈平别开眼,背上装样的药篓,“走罢。” 两人谎称是采药路过,因下雨耽搁了回程,误打误撞进来村庄的,村子里老人小孩都有,引着他们一路往村子里去,热情好客,拿出最好的糙米窝来招待他们,招待他们借住的农人老伯舀了一勺油渣放到他们碗里,喜笑颜开的,“杀猪了,可香了。” 三岁大的小孩尚且还没有桌子高,裹着手指看着桌上的油渣,口水往下流。 崔漾掰了半片草窝,装满油渣,递给小孩,小孩欢呼一声,接过去狼吞虎咽。 崔漾将剩下半片草窝吃了,见沈平颇为吃惊地看着她,环顾这农舍一周,微微一笑,问老伯,“今年收成怎么样,还能渡日么?” 老伯笑呵呵的,“没有能不能的,多一点就做多一点的过活,少一点添一点树皮野菜野果,也能渡日,现在能安安生生的生活,没有水灾涝灾,仗打不到这里,已经很好了。” 崔漾笑着点头,也不再多问,她这一路来,遇到几十个人,口音混杂,又带着些相似,说明这些人原先可能来自很远的地方,混居在一起,也有不短的时间了。 有村民自发地扫村舍外面的雪,篝火烧剩下的柴灰分给家里没有大人的孤孩,或者是老人,让他们带回去给屋里取暖,邻里和睦,安贫乐道。 二人虽未做夫妻装扮,但似乎老伯并没有想太多,也只有一间空着的房舍可歇息,在漠北崔漾与羊一起睡过,和沈平躺一张木板上倒也无妨,只二人都没有睡意,尤其沈平,黑夜里眸光黝黑明亮。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5节 “这样不是很好么?你看大家一起劳作,有粮一起吃,有肉一起分。” 崔漾未答,沈平不由抬头,听呼吸心跳,知道躺着的人并没有睡,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这些人吃饱一些,日子过得好一些。 崔漾闭着眼睛,这并不是她见过最穷的村庄,但很明显,这个村子是没有上税的,如果上税,只怕冬日连草窝也是吃不起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上税,便要问旁边躺着的这位侠客了,“他们没有出税,也不应徭役,税呢?” 沈平见她走这一晚,非但没有被说服,却十分敏锐地惦记上了她以为该属于她的那些钱,一时只觉与她同处一榻也是污垢,立时翻身下了榻,“不出税,你手底下的爪牙能放过他们么?税我出的,大成律令,花钱免徭役,花了钱,不用征徭役,自然能安居乐业,安心种田了。” 崔漾反问,“靠‘劫富济贫’?” 沈平眸光里第一次带上冰寒,“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平,我若愿意,家财万贯唾手可得,秋修然算什么。” 崔漾并未再与其争辩,秋修然赚钱,靠的是生意,南货北卖赚差价,沈平若做生意,则是无本的生意,只要他愿意,多的是达官贵人出千金万金请他设造机关,随手做出的一个机巧笔筒,或者是铸造的刀剑,亦有市无价。 崔漾看了他一眼,“上来睡觉,天明还得赶路。” 沈平十分后悔带她来这里,正想如何才能迅速地转移这一个村落,保下这些百姓,见她神色淡淡,迟疑问,“你不发兵围剿这里?” 崔漾失笑,“不会,天子一言千金。” 沈平沉默,问道,“为什么?” 因为根源是太过贫困、食不果腹无以为继的生活。 屠杀并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只要稍稍富有一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是不可能的,是人便会向往更美好的生活,灭人欲的苦修与大公无私,只有赤贫阶段才有用,且作用范围非常有限,假以时日,不攻便可自破。 崔漾双手枕到脑后,“你知道为什么你能改造出更方便的农具,却没办法给百姓们用么?” 沈平自是知晓,因为好用的农具是铁打造的,铁又和矿山挂钩,与锻造术挂钩,铁本身很贵,所以很多百姓还在用木头,或者石具种田。 崔漾睁眼,偏头看他,“如果你想通了,把你改过的农具,你制造的水车,排风用具,锻造术,以及需要的矿种交给朕,朕来做,你的理想一定不会实现,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说完,也无需等他的回答,兀自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房舍简陋,月辉落在榻上之人的半边眉眼上,虽是带了面具,却遮不住风姿气度,沈平屏息,在榻前坐下来,他已经知道她暗中撤回三万大军,分布各州郡,一旦世家不听话,便是屠杀血洗,如此暴虐弑杀之人,让她知晓了更好的冶铁术,不会制成尖兵利器,成为另外一把屠刀么? 可她做税改,是为了国库,又确实于百姓有利…… 沈平望着榻上的人,枯坐一宿,对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亦没有定论。 沈平问,“我就坐在这儿,你也睡得着。” 崔漾看他一眼,他这面具做得逼真,一夜过去,下颌上竟是冒出了一点青色,实在是鬼斧神工,“以你的武功想顷刻击杀我,并不容易。” 沈平凝滞,转而问,“就快要到雎阳了,你打算怎么对付萧寒?你亲自来,总不至于单单是为了和谈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莫雨萧何宝宝投喂手榴弹,感谢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我是女主控宝宝投喂地雷,感谢苹果姬竹益辽、仙女万岁宝宝投喂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53章 、春耕之前不发兵 回营半路遇到了追来的大猫, 崔漾收拾妥当,摘了面具清理干净,递还给沈平。 沈平未接, “这是新制的面具,你拿着吧。” 拿到配方后崔漾研究了一番, 制造这面具需要两种比较特殊的草药汁,很难寻,便也不推脱, 收好面具问,“你需要什么报酬?” 沈平本是想说不需要, 略一顿又道,“待它日回宫, 你陪我兄长三日罢——不会耽搁你时间,你处理朝政之外,出行的时候带上他便可。” 大约是挂心沈恪关在地牢里暗无天日,日子难过罢。 崔漾拿了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上的水珠,应允了。 虎贲卫迎上前,沈平不爱与士兵一道走, 闪身到营帐外树上坐下来, 趁着群臣用早膳的时间假寐。 名叫洛拾遗的侍卫进了营帐,该是伺候崔九起居的。 崔九此人恣行无忌,行军途中碰见落难的人, 亦会相救, 男子多从军, 女子则看对方的意愿, 大多都愿意回上京城学馆读书或学医, 行军途中不便带侍从,许多起居琐事便都由侍卫打理,确切地说是洛拾遗。 而人在她眼里,似乎无男女之分,更不要说男女大防了。 沈平翻过身,又翻回去,如果当初兄长不是误杀她,而是成了亲娶进了沈家,那么她和兄长一对璧人,神仙眷侣,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兄长被困宫中,而崔九在外与其他男子相处,毫不避讳。 沈平盯着銮驾,见那护卫站立的位置始终在女帝右侧,两人影子有些许重叠,倒像是从后方拥住了那身影一般。 沈平坐起来,盯了一会儿,心中冷笑,第四日清晨,将人堵在溪水边,“把东西拿出来。” 洛拾遗垂眸,并不理会,沈平探手去取,二人在溪边过了三百招,沈平出手如电,自洛拾遗怀中掏出一个素色囊袋,握在手中退到几丈开外。 囊袋里是九根乌发,被理得整齐,妥帖地收在丝白的袋子里,足见珍惜。 沈平直言道,“旁的事我不敢置喙,但除了臣子和属下,你的这位陛下在挑选侍奉时,十分的好‘以貌取人',你这样的样貌,永远不会有机会。” 一身黑衣的男子若放在人群里,是周正子弟的样貌,但也仅仅是周正而已,落在崔九身侧,这般样貌便显得极为朴素,且他观崔九此人,若为属下臣子,便只会是属下臣子,绝不会有旁的心思,身为暗卫,生了私情,非但不会开花结果,反而徒增痛楚,早断早好。 沈平收拢手中锦袋,“早点抽身,免得日后痛苦。” 洛拾遗垂眸,遮住眼底情绪,“陛下的一根发丝,都要收拾好,这是属下的本分,请阁下把东西还给我。” 又垂首道,“陛下龙楼凤阁,属下等人微末泥尘,请阁下勿要用冒犯的言语毁陛下清誉。” 竟是自贬至此。 沈平未再言语,只是将发丝放入水中,看那几缕发丝随清水而去,起身将锦袋还给了洛拾遗,闪身消失在了溪流边。 崔漾发现行军途中除了伺候她起居,基本见不到洛拾遗的身影,寻了暗卫来问,知道洛拾遗与沈平过招,三百招后落败,练功越发勤勉,用膳也是馕饼果腹,一息时间也不浪费。 但洛拾遗原本便是所有暗卫中练功最勤勉的一个,十年如一日,除了处理暗阁里的事物,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练武,睡眠休息的时间都很少,若非如此,以他平庸的资质,是不可能年年稳居第二,成为暗阁实际上的一把手。 到晚间洛拾遗入帐来铺床,崔漾便出手与他对招,试过以后默写了一卷武功秘籍,删删减减,改至天明,又与他演练一遍,指点他入门,“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也很重要,好好休息。” 洛拾遗额头触地碰在这一卷充满墨香的绢帛上,叩首谢恩,起身时抬眸看一眼,旋即垂眸道,“再有两日便到雎阳了,走的是新修的官道,主上可在马车上休息一会儿。” 另有一名斥候送来军报,崔漾打开看了,按了按眉心,“退下罢。” 崔漾阖目养神一会儿,起身走到帐外,亦不用虎贲卫跟随,自己在田埂上来回踱步。 大猫支起身体,靠着它歇息的沈平睁眼。 远处的帝王一身月白锦衣,握着折扇的双手负在身后,扇坠轻晃,正在枯萎的秸秆从中踱步慢行,神色融入临冬傍晚雾气中,喜怒不辨。 沈平略一想,传音与她,“你派人暗中营救盛骜等人么?” 金銮殿上棺椁刚一出现时,她便出了重手,中正楼里,猜到萧寒会夜探皇宫,事先调开守备,内耗重伤也要擒住萧寒,若非萧家军捉了三员猛将,五千麒麟军,只怕那日便是萧寒忌日。 崔漾未答,临冬的田地萧索,秸秆上带着一层霜色,些微晚风,吹着凉意,却叫人心也跟着慢慢沉静下来, 便如萧国不断派人营救萧寒一般,只要救出盛骜等人,五千麒麟军由内策应,非但不用留下萧寒性命,还能给萧家军痛击。 但亦正如她派重兵看守萧寒,蔡赣也不例外,盛骜等人重伤昏迷,麒麟军被下了药,动弹不得,眼下荜庆已率军撤回雁门,齐逊等人与蔡赣交涉完,盛骜等人迎回了宿州,虽是重伤,却无性命之忧,五千麒麟军安顿妥当。 只毕竟走脱了萧寒。 却也无妨,走脱一次,再抓便是。 崔漾看向天地尽头的落日,手叩到唇边,打了声军中所用的集结呼哨,远处守卫的麒麟军听闻,纷纷应和,惊得走兽四散,群鸟盘飞。 四蹄踏雪的枣红大马挣脱缰绳奔过来,虎贲卫,前来接应的麒麟军列阵而立,崔漾翻身上马,朝将士们道,“走,我们去接麒麟军回营!” 沈平远远看着。 那呼哨声已是清朗开阔,全无方才黛眉微蹙时的不快不悦,似乎劲敌走脱,亦不过是宏图霸业间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豁达从容,再艰难,亦不过从容一笑。 大猫似乎察觉到了主人心情的变化,站了一会儿轻轻嗷呜一声,立起前爪纵跃了一下,趴回了树干上,在落叶纷飞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沈平揉了揉大猫的脑袋,无疑她极擅御下,上至虎贲将,下至麒麟军,皆是忠心耿耿,可却与萧寒别无二类,是个好大喜功的野心家,此番亲至军中,必定是不取萧国誓不罢休。 文武群臣快马加鞭,第二日傍晚赶到雎阳时,徐令、梁焕等人快马奔袭而来,后头二十万麒麟军随后,三呼万岁。 呼和声嘹亮,声震云霄,赶走了临冬的凉寒,麒麟军叩首问圣安,崔漾声音灌注内劲,传出去很远,“我来这里,陪大家过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简简单单一句话,已叫士兵将领们热血沸腾,欢呼声震耳欲聋。 再没有比君王不辞辛劳,赶赴万里到边关更能激励人心的了,更何况这是麒麟将军,纵然霸业已成,麒麟将军,依然还是麒麟将军,与士兵在一起。 且新帝此来,给将士们带来了粮草和冬衣,衣食无忧,这个冬日也就暖和了。 刁同甫揣着手,听着耳侧一阵叠着一阵的万岁声,虽已去信回上京城,叫族中人自觉清算,按照新税补缴税钱,支持女帝新政,还是时不时脊背发凉,这一路观女帝手腕,无论是带兵,还是御下,谋略,性情,皆非比寻常,对待萧寒之流,亦有足够的耐心,刁家比之萧寒如何? 再与女帝对抗,亦只是以卵击石,此时断尾,比起晏家,已是晚了,但若一错再错,刘家族灭,就是刁姓的下场。 徐令、梁焕等人快步上前,叩问圣安。 崔漾翻身下马,一一将几位将军扶起,几人皆十分惭愧,此番若非上京城擒拿了萧寒,麒麟军非但损失惨重,还会十分被动,“末将失职,请陛下责罚。” 功过是非日后三台自有定论,崔漾让他们都起来,她也不住城里,和士兵们一起住在雎阳城外的大营,入帐后询问了盛骜等人的情况,翻看完契书,眸光落在舆图上,吩咐道,“着令陈方率六万大军取道阳城,绕过彭城藤县,自阳城登岸,从后方截断萧家军粮草供给,梁焕徐令二位将军,先取藤县,再攻彭城。” 这是要与萧家军正面对决了,此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梁焕、徐令等人精神一振,领旨点兵。 第54章 、是臣等大意疏忽 蔡赣率军迎回主公, 知道主公这一路上被装在囚车里,餐风露宿,怒瞪了一双圆眼, “麒麟军欺人太甚,正好此女来了军中, 待属下率领萧家军,攻破雎阳擒了这女贼,叫她日后给主公端茶倒水, 为奴为婢侍奉主公!” 萧寒大步跨上城楼,诸位臣僚上前拜礼, 纷纷叩问,“主公可有恙?” “无妨。” 萧寒沉声吩咐, “让守城士兵加强巡逻,不可懈怠,谨防麒麟军偷袭,取舆图来。” 蔡赣吩咐下去,随主公一起进了鼓楼。 袁翁叹气,此番是他们大意,低估了女帝的实力。 当年华庭之变, 主公立刻吩咐他带兵赶往崔府, 但为时已晚,赶到时崔府中烧起熊熊大火,王行莽夫, 一把火毁了崔家文库武库, 叫人扼腕, 如今看来, 女帝定是另有存本。 若非金銮殿上主公最得力的两名护卫雷计雷都重伤不愈, 主公不会被擒,萧家军也不会这般被动。 在上京城时,崔氏书库他也进去看过,藏书之众,海纳百川,天下文人墨客赞不绝口,十三洲读书人四海而来,汇聚上京城。 只要识字,无论家世门第,皆可于崔氏书库借阅文籍书卷,三倾地的廊阁,每日都坐满了读书人,崔氏书库里的藏书不可外带,但可誊抄,许多家贫的学子每日寅时便早早候在书库外,只待书库一开门,便入里潜心苦读。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6节 短短不到两月,崔氏书库外已蔓延出两条书墨街,客舍街,上京城学风蔚然,用不了十年,必定人才辈出,天下归心。 自登帝位到如今,短短不到半年,对外平叛,消灭吴顺、李修才,魏渊,对内稳固朝纲,起用寒门子弟,手腕心机,才学智谋如此,不得不叫人心惊。 袁翁拱手行礼,“女帝已下了后宫不得干政的明旨,但后族岂能甘心,主公若探得女帝心意,我们可提前与后族联手,女帝内外交困,萧国或有时机。” 萧寒自侍卫手中接过舆图,打消了谋臣的念头,“其心如铁,绝不会拘于男女之情,选后宴一说,本就是她为牵制朝官定下的权益之策,如今身体康健,内功深厚,无需子嗣,便是当真办了选后宴,选出的皇后,也不可能是贪慕权势之辈。” 袁翁听罢,心下叹气,原以为大成内乱,萧国可趁机壮大,但女帝杀伐决断,短短数月,风云变幻,良机已失。 半仗长的舆图在城楼上展开,萧寒目光旧宋之地,“派人至江边巡逻,各码头皆要严防,如今三十万大军分兵三处,后方空虚,尤其阳城、渤海,需得警惕麒麟军水路登岸。” 蔡赣朗声应下,“属下已经派人巡逻了。” 见主公朗眉微蹙,神色沉凝,便笑道,“主公且莫要过于忧心,麒麟军是漠北来的旱鸭子,对水战一窍不通,先前末将派斥候打探,那些麒麟军连下河捞鱼都不敢,悉数都是结网,坐船也晕船,十个里九个吐得七晕八素,再说这可是咱们家门口,麒麟军安敢。” 用兵之道,本就在于一个诡字,萧寒下了军令,“调派解宏俊率四万大军回防临淄,立刻去办。” 主公下了军令,萧家军诸将便都不敢掉以轻心,蔡赣亲自去点兵。 萧寒回了太守府,沐浴更衣后,屏退下人,自己进了武场,试了试内劲,丹田空空如也,已形同废人,任凭他如何重练掌法,也汇集不起一点真气。 萧寒面色阴沉,召出侍卫周庆,“打听清楚了么。” 侍卫周庆曾数次与大成禁军、暗卫交手,埋头回禀,“回主上,那名护卫原是沈恪的胞弟,被女帝废去武功,但女帝似乎手下容情,并没有废去他的武学根基……” 见主上面沉如水,周身皆是寒意,周庆头埋得更低,“但当日女帝身负重伤,不到半月,便悉数恢复了功力,属下猜女帝手中当是有能修复受损经脉的秘籍或是秘药……另外女帝身侧有一人,武功高强,天下间除游侠之首沈平莫属。” 无论文武,皆握在世家手中,这些年主公手底下有专门的人搜罗武功秘籍,但比起崔府、沈氏的武库,不过沧海一栗,似雷计雷都这般有武学天分的,凤毛麟角,被女帝一掌打成重伤,日后便是恢复,功力亦大不如前,此番前往上京城,本是周全的计划,却损兵折将。 女帝的实力,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北上途中,周庆数次带人营救,至如今,只摸清楚女帝身侧十二名暗卫身手,女帝功力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 没找到恢复功力的办法,萧寒勉强亦没有太多情绪,只吩咐人取了弓箭来,张弓射箭。 百步穿杨。 主公一身武功,天下少有敌手,且是每日勤修来的,对武人来说,武功被废,性命便也去了一大半了。 周庆叩首道,“属下派人去寻名医,一定能找出恢复武学根基的办法,只要修复经脉,凭主公的悟性,将来可再登顶峰。” 长弓拉至满月,箭矢破空而去,穿透箭靶钉入十丈外的院墙上,泥土扑簌簌落下,箭尾发出嗡嗡的铮鸣声,萧寒收了弓,不在武功这件事上纠缠,“不必了,打天下,治天下,靠的也不是武功,得之吾幸,失之吾命,眼下要紧的是陈放兵战,你亲自带斥候,去查女帝身侧的人,将领,官员,查清楚每人的脾性才学,尽快。” 周庆领命而去。 手中长弓扔至院墙下,萧寒上衣扎结腰间,就着武场内井水洗澡,入冬后的井水冰凉,浇在身体上,好比冬日落江,起初是冷的,不一会儿便透出热来。 绔间青龙虎威。 自十五岁成人,梦中几多肖想,已成梦魇,如今重遇再见,斯人倾国更甚,如何能再叫它轻易消停。 来日必将其困于榻间,叫他这地上泥撕碎云中月。 萧寒朗笑一声,一桶凉水倒倾,水流砸在胸膛上,水珠四散泼溅开,顺着阔肩直背往下浸湿腰间的衣物,悍犷不羁,萧寒扯过巾帕,擦干面上燥/热的水/渍,萧国需要一个时机,一个翻盘的时机。 随邑萧砚准备了换洗衣裳,知道一时胜负成败不会叫主上心灰,笑道,“主公此番可是见到主母了,虽说成了女帝,一时难带回家祭拜先祖,但人还活着,就挺好,将来生三五小王孙,小人也有事可做了。” 话语落,果见主上唇角勾出了笑意,心中不由叹息,遇见崔家女郎之前,主公是大大咧咧狂放不羁的少年郎,遇见崔家女君后,主上修习文武艺,研习诗书兵法,终从草莽成枭雄,先前崔家阿九故去,天下女子皆不在主上眼中,那沈恪能为崔家阿九守身,主公便不愿再娶,只每年中秋节,在主母墓前酩酊大醉。 萧砚笑道,“也不知何时能将主母娶进门。” 大成未灭,霸业未酬,此便是小节。 府外有马蹄声震,定是有军情,萧寒吩咐萧砚,“你去准备一些青色的衣衫。” 萧砚奇怪问,“主上素来着黑衣,要改青色衣衫么?” 萧寒乌眸暗沉,又一笑,“阿九爱青衣,便是青衣,本王亦不会比司马庚王铮之流差。” 萧砚听罢,这便去准备了,自家主上生得阳刚俊美,眉目深邃,穿上青衣自是不差的。 “报——” “报——” 信报兵抢进府来,后面跟着一众文臣武将,“麒麟军集结二十万大军突袭藤县,章将军顶不住了,派兵前来求援!” 另一名信报兵头发眉毛肩上都是霜雪,抖手奉上一封军报,“有麒麟军杀阳城巡逻兵,自海城登阳城,已攻下平儒、岳县两地,何同告急!” 蔡赣、施安、许放等人脸色大变,皆聚在舆图前,阳城、平儒、岳县三地几乎横跨半个燕地,占领此三地,相当于截断了萧家军粮草供给,光靠彭城这一点粮食,供给三十万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弓尽粮竭。 蔡赣咒骂了一声,暴喝问,“多少兵马,何人领兵,快快说清楚!” 小兵喘气道,“将近六万兵马,斥候听麒麟军士兵交谈,该是前将军陈方,是麒麟军老将。” 被主公料到了,但先前回防临淄的解宏俊只四万兵马,对应六万麒麟军,胜负难料。 蔡赣立刻请命,“请主公让末将带三万兵马,定然能将这陈方捉来帐下,与主公出这口恶气。” 施安几人却是未立刻附议,许放沉吟道,“此时腹背受敌,遭遇麒麟军合围,兵力分散反而中了麒麟军计,容易被分而击破,不妥。” 蔡赣擅正面对战,急得冒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萧寒下令,“传令全军,拔营东进明关,藤县驻军弃城,驰援严元德。” 施安、许放、梁翁几人略一想便明白了,赞道,“全军合力进攻明关,拿下大成这一道大门,直指上京城,非但此围可解,还能与荜庆屯驻雁门关的十万大军夹击秦牧,反败为胜。” 蔡赣一拍脑袋,取了虎符,立刻便去调派军队了。 狼烟四起,锣鼓声,喊杀声自彭城远远传来,施安、许放等人立刻调派粮草,准备东进。 萧家军且战且退,彭城防御渐渐松散,竟是连援军也无,梁焕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把情况报送雎阳城。 崔漾正与盛骜施针,老将军前胸,腿骨各中一刀,深可见骨,在萧家军中伤口未能得及时处理,伤口腐烂,送回来时已是昏迷,医师治了一日,不见药效,崔漾辅以内劲,再加上从陈林那学来的针灸术,勉强保住他的性命。 盛英见兄长呼吸平缓,面容上青色的死气已褪去不少,紧绷了半月的心神一松,差点没直接栽倒在地上,定住神已是通红了眼眶,叩首谢罪,“是罪将等大意疏忽,遭了敌人埋伏,失手被擒,耽误陛下军国大计。” 盛骜挣扎着醒来,见到榻前的人是陛下,虎目里热泪盈眶,欲起身下榻,急急道,“陛下,萧寒欲攻晋阳——” 崔漾抬手止住,温声道,“将军安心养伤,萧寒已率众弃城,欲与严元德汇合,攻入明关,此番朕便叫他做个瓮中之鳖,饿死函谷关。” 第55章 、渐渐地松快下来 萧寒领二十万大军沿浊河往西北, 过玚山,不见麒麟军追击,勒马停足, 梁焕此人,一身孤勇, 若没有乘胜追击,其中必有诈,且观女帝数月来用兵, 并非游移不定之人,前方只怕有诈。 萧寒取了舆图, 眸光落于明关与函谷关之间,下令全军休息, 派信兵回转探听消息。 一个时辰后,蔡赣急急来报,“奶奶的,麒麟军果然拔营南下,往石弓山而去,想来是猜到我们要攻打明关,先撤回函谷关, 三十万大军在函谷关等着咱们。” 拥雍州之地, 据崤函之固,函谷关之险,为天下第一雄关, 两侧山峦绵延, 要进大成, 唯有函谷关这一条路可走, 守明关, 不如守函谷关,三面合围,萧家军便要饿死在秦岭。 蔡赣、施安等人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谋臣军将聚到一处,商议应对之策。 萧寒深邃的双眸中精光大盛,“许放带人继续南下,佯做大军南下攻打明关的假象,实则接应严将军,即刻派信兵传令严元德,北上金乡,直攻太原。” 谋臣边费与袁翁皆点头,“如此一来,麒麟军南下扑了个空,我等可与荜庆前后夹击晋阳,到麒麟军反应过来,已于事无补,占领晋阳,并州收入囊中,将来谋取霸业,事半功倍。” “全军开拔!” 大军渡河后,毁了浊河南北通道,二十万大军往晋阳奔袭。 战场军情瞬息万变,军情传递的速度便成了关键,崔漾手底下有专门的斥候小将,掌千余人,专管传送消息,近来最重要的信报线在晋阳。 纵使无战事,也依旧每隔三日会有一封军报来往晋阳与雎阳,最迟误差不会超过两日,这次过了三日尚无音讯,崔漾派人去打听雎水上的行船情况,果真在渔民处打听到了萧家军趁夜渡河北上的消息。 “想必是派人调令严元德率军北上,合围晋阳,萧寒已勘破我们的计谋,属下还是建议合兵直攻藤县,过藤县上阳城,与陈方汇合,围困临淄,可解晋阳之围。” 堂内诸人皆附议,崔漾手指在阳城的地方点了点,“萧寒十分警觉,此去阳城路途遥远,消息极容易走漏,孤军深入,战线拉得太长,反而要被拖垮,梁焕,你带兵三万,北上东平,驰援阳城,盛骜刘武率一万士兵留守雎阳彭城,其余人随朕自雎水渡河,过上党。” 徐令、梁焕眸光落在雎水上,皆是一震,确实,直接走雎水,绕过险山,快则六七日,便可踞守上党,截住萧家军去路。 更何况主上一到雎阳,便与谢勉之子谢邈一同研究船舶行舟,谢邈文识过人不说,还曾久居滨海,对船舶有精研之能,昨日主上领他们去看时,经谢邈整改出来的船舶,行船速度,破水之力,比之应县壶口时游侠们掌控的航船,也不差分毫。 如此便还可节省很多时间。 兵贵神速,诸将领命点兵。 崔漾一身铠甲,带着獠牙面具,带马一起上船。 雎水江波浩渺,沈平落于女帝身后,吃惊地看着两岸山川慢慢掠过。 入冬后的雎水已有薄冰,却完全没有阻碍水军行船,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船只破冰的秘密了,船头以及船身两侧都加上了锋利的铁片,行船过程中,水力带动叶片旋转,别说是冰块,只怕是石块也能削成两半。 沈平心神微震,“谁改装的。” 盛英背着两把大斧头,笑道,“那个叫谢邈的小子不错,看着文质彬彬的,拿出来的东西可叫船工们啧啧称奇,就这么些东西,安装在船底,行船速度都快了许多。” 沈平听罢,不由朝立于船头正听士兵禀报军情的人看去,想来前段时间算螺旋叶片的齿轮数,也是为了提高行船速度罢。 这才学筹算多久,便用上了。 武功,学识,无论学了什么,最终都用在了战场上,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权势,为此不择手段。 齐、鲁两地的游侠劫掠了萧寒的粮草,散于百姓家,麒麟军立刻散布萧家军军粮悉数被劫的谣言,实则他们只劫持了萧寒囤积韩庄的军粮,数量不到萧寒辎重的十分之一,游侠单兵能力强,但要完全劫掉三十万大军三个月的口粮,是痴人说梦。 但毫无疑问,大成皇帝并不管这些,当初他们劫麒麟军粮草,消息藏着捂着,现在浊河沿岸的百姓都知晓萧家军非正义之师,肆意发兵攻打明关,挥师南下,搅扰民生,已惹得天怒人怨,萧家军军中粮草悉数被劫,不日便要大败。 萧寒弃藤县北上,猛虎断尾,与军心不稳不无关系。 正义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全然不重要,唯有输赢。 然则此番是萧寒挑起战乱在先,萧寒还欲吞并大成,野心不小。 沈平厌烦二人阴谋阳谋来回争斗,每日便只与大猫玩,又知女帝一手医毒术十分厉害,起了好奇心,除了寻医书自学,每日也帮着军队里的军医们干活,一则这些士兵只是受人指示,并无过错,治病救人亦算救死扶伤,二则可帮助他研习医术。 到麒麟军在冀州追上萧家军时,他已能处理最基本的刀伤剑伤,记下了上千种药材,学的越多,便越感兴趣,每日便只沉迷于杏林术,不管两军对峙结果如何。 萧家军与麒麟军在清漳水畔交战。 两军将领叫阵杀敌,已过了两轮,势均力敌,各有损伤。 蔡赣麾下一员猛将杨昊,胯/下一匹大宛血马,银色铠甲,手持红缨枪,端的骁勇,盛英叩首行礼,“末将愿往出战。” 崔漾已观此人三战,估量其实力,并未叫盛英上,指派梁焕帐下副将杨功出战。 杨功使的铁矛,四五十回合后,将杨昊挑下马,擂鼓声震,喊杀声冲天,麒麟军军威大盛。 崔漾换了长刀,跨马当先,杀入敌营,徐令、梁焕、盛英等人紧随其后,麒麟军气势高涨,势如破竹,顷刻便冲破了蔡家军方阵。 蔡赣怒瞪了眼睛,调兵布阵,虽是能阻碍麒麟军攻势,但这些士兵像是疯了一样,勇猛无敌,军阵被冲破一角,补给不及,很快便呈出了败势。 边费挑开攻上前的敌军,朝主公道,“女帝似乎欲取主公性命,她身侧三名侍卫,武艺高强,主公,我等需保存实力,待严将军来合,再做计较不迟。” 鏖凉亦道,“自古守城为上策,攻城为下策,我们不必与麒麟军在此消耗——”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7节 被其步步紧逼,一退再退,萧寒眸光阴鸷,但此一战已败,不退只会更多伤亡,上党向东、南都有居高临下之势,可谓东西南北经要之地,可以此为据守,图谋大计。 萧寒握紧手中长刀,下令道,“后撤!” “开城门!” 喊杀声声震,萧家军奔袭十里,至上党城下,城门口放下吊桥,萧家军撤入城内,护城河上过桥拉起,阻断了追兵来路。 城中守军城楼箭阵掩护,箭矢密密麻麻钉于身前的土地上,崔漾勒马摆手,骑兵悉数停在身后,刘武问,“陛下,可要下令攻城。” 徐令道,“本以为可一鼓作气灭了萧家军,不想叫他们先占了上党,萧家军战力了得,蔡赣精通阵法,糜凉却擅守城,攻城于我们十分不利。”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攻城需要攻城器械,到云梯搬过来,城中也已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此时攻城,已不是好时机。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攻城伤亡损失极大,不到万不得已,攻城都是下下策。 且也不必攻。 崔漾吩咐道,“着令全军,分三路,一路绕行潞城,阻治壶关,一路顺清漳水北上,接应秦牧将军,屯兵素口关,切断其粮草供需,其余人落营城外,围困上党。” 诸将皆附议,比起攻城,困城反而最有效。 麒麟军在城郊二十里处各自安营扎寨,巡逻士兵收拢散在城郊的百姓,一则给他们安生的营帐,二来打听城中的情形,崔漾先去伤兵营,碰到重伤难愈,内功又能帮上忙的,便替他们疗伤。 打这样的仗,最好的办法便是困城,困到城中弹尽粮绝,时不时发起冲击,叫他人困马乏,城池可破。 到后半夜出了伤兵营,崔漾先诏诸将论定军功,尤其前线杀敌的士兵。 下了赏赐,疲乏尽去,便是冬日里,便也不觉凉寒了。 御帐设在军阵中央,杀敌时大猫亦护在女帝身侧,下了战场一身血污。 沈平给大猫洗完澡,用巾帕给它擦干毛发,见女帝回了营帐,便道,“大猫杀动物,是为生存,你带它上战场,不觉得残忍么?万一受了伤怎么办。” 崔漾解下了风袍,温声应了一句,“下次你带它去山上采药,它看见有刀兵对着我,总是会冲过来,我也很担心,平时你便带着它罢,不要叫它靠近战场。” 沈平微怔,倒没想到她这般说,但也知要让她解散士兵,叫士兵回家耕种务农,是天方夜谭,道不同不相为谋,心知劝不动她,便也不劝了。 今次麒麟军士气高涨,勇猛无敌,萧家军折损过半,一半功劳该是归功于她这个做皇帝,已为天子之尊,再上阵杀敌的人并不多,此人因着武艺高强,狂妄到了极致,也说明了她欲灭萧国的决心。 沈平换了一张干净的巾帕,在炭盆上烤暖,给大猫擦毛发,女帝身上亦有血污,却似乎格外疲乏,半躺在躺椅里,躺在躺椅里,阖目养神,火光映照得那张容颜,有些许苍白。 沈平给大猫松着筋骨,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崔漾睁眼,见大猫被他按得喉咙里咕噜咕噜响,十分惬意,复又合上了眼睛。 沈平便道,“我近来学习了些推拿术,陛下回长安城,若是肯诏兄长陪寝,我愿意替陛下解乏。” 见其未语未应,擦着大猫的掌心顿了顿,又道,“除了与你研习筹算,你平日起居用度,铺床叠被些许琐事,我亦可以代劳,洛拾遗毕竟是属下,总替你做这些,军中已有一些猜测了。” 无非便是猜洛拾遗是帝王之宠罢了,沈平轻功好,神出鬼没,又懂易容术,常常换脸,张张脸都生得普通,倒未曾引得旁人注意。 崔漾想了想,懒洋洋道,“你兄长大约更喜欢书籍,许崔府书库里的书册可供其借阅便罢。” 沈平摇头,“无需如此,单要陪寝这件事。” 崔漾诧异抬眼。 沈平道,“对于当年误杀你的事,兄长很内疚,陛下原谅不原谅是一回事,诏兄长陪寝,叫兄长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心里会高兴一些,陛下若答应,我还可以把近来天气的状况告知陛下,叫陛下落营行军,能避开大雪封山的天气。” 崔漾听他可勘破雨雪天气,坐起来了一些问,“观天象,勘地域,如若准确,算是军功,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么?” 果然只有对兵战有利,她才会有些兴趣,沈平眸光落在她一双颇为温润的凤目里,半响道,“我无所求,陛下待我兄长好些便可,夏日时给兄长送一些冰块罢,这样兄长的热症能舒服一些。” 沈平对沈恪,倒掏心掏肺的好,崔漾笑了笑,垂在躺椅旁的手指略动了动,“允了,先把指甲给修了。” 洛拾遗做事妥帖,有时候比蓝开还周到,但毕竟是下属,统领暗阁,总做这些事,失了暗阁首领的体统威严,沈平是敌非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总好过白吃饭不干活。 接连几日不得好眠,军务政务以外,她确实十分惫懒,譬如现在,沐浴完便不太想动了。 沈平取了锉刀,给她修剪指甲,动作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到挫完两只手,用温水与她净过手,后脖颈已润湿,放下时坐在躺椅旁,被外头夜枭声惊醒,才惊觉他给她修剪指甲竟花去了两刻钟时间,有这个功夫,已做出两个鲁班锁了。 崔漾闭着眼睛道,“来推拿罢,你堪称天下第一巧手,动作该是很轻巧了。” 天下谁人敢叫他推拿,也不会要他用这双手来做这些琐事。 沈平眸光落在她面容上,好一会儿才拆了她束发用的横簪。 束冠一落,墨发垂坠,如瀑布一般铺散开,淡香隐约。 半响不见其动作,崔漾眉心微蹙,沈平轻咳一声,手指没入那发间,见膝盖上一张倾国倾城叫人头晕目眩的华颜,一时失神,手上便没了动作。 崔漾睁眼,淡声道,“如今萧寒处于弱势,你若从中作梗,只会战无止休,另外我已在你兄长体内下了毒,你若是不听话,非但你要死,你家兄长也只能‘病故’了,切记不要铤而走险。” 沈平听罢,心中气急,眸中皆是怒意,“卑鄙无耻——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卑鄙之人。” 崔漾听了,一时倒是哈哈大笑,因给士兵治伤耗空内劲带来的疲乏倒是消散了许多,闭着眼睛时,唇角皆是笑意,“按一按太阳穴,直到朕睡着之前,都不要停下。” 沈平手指压在她光洁的额上,一时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妥协,见大猫踱步过来趴在一边,大爪子抬起来扒拉他的手臂,还要按摩,磨牙道,“等一等,你家卑鄙无耻的主人先请好吗?” 崔漾听得他咬牙切齿的咒骂,笑了笑,在心中思量如何快速破城,渐渐松快下来,陷入了沉睡。 第56章 、看看能匀出多少 居太行之巅, 与天为党,故曰上党。 上党群山环绕,易守难攻, 城中粮草箭矢充足时,二十万大军强攻, 也未必有胜算,但只要切断太行陉、白陉和滏口陉三道,便切断了上党与周边郡县的联系, 将上党变成一片孤地。 严元德十万大军若是离开陈夏,则无补给, 便是攻破刘武大军北上驰援,麒麟军背靠浊河天堑, 他想渡江回家也并不容易。 麒麟军围困上党,上党城中八万萧家军坐吃山空,耗空军粮,其城自破。 半年来许半山都在北地,临近几州郡的情况了如指掌,抚须看远处上党城守备森严,“一个月, 只需一个月, 他萧寒便要困死在城中。 崔漾吩咐副将狄唐,“加强巡逻,谨防萧家军突袭。” 上党城内。 诸将商议突围策略, 蔡赣主张立刻突围, 率全军与麒麟军决一死战, 李灵英则上谏加固城池, 固守上党, 等待援军。 萧寒身着铠甲,立于丈余宽的舆图前,眸光锐利如鹰隼,“清漳水一战战败,已经败了士气,近日再突围,没有胜算,麒麟军既已困城,严元德必遭堵截,荜庆十五日内未收到本王亲笔军报,必知军情有变,但有晋阳十万大军拦截,南下驰援不易,城中粮草足够支撑一月,萧家军需得在这一月中,寻求时机突围。” “北地十三郡尚有驻地散兵,需得尽快将消息送出上党城,整合散军,配合突围。” 蔡赣、李灵英等人听完,应声称是,领命退下了,诸将都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以都不是太慌乱,各司其职,城中井然有序。 麒麟军大营落在城郊高地,上党寒风如刀,可见敌军大营外围驻守巡逻的士兵皆穿上了厚实的冬衣。 萧寒负手立于哨楼上,衣袍猎猎,面沉如水,原以为大成国库空虚,三十万大军撑不了多久,但崔九当机立断选择围困上党城,一则可能是疑兵之计,故布疑阵诱他出城迎战,二则当真是想围困上党,如此一来,其手中私粮储备已远远超出了预料。 且天子锐意改政,削弱世家实力,更改课税,用不了三五年,大成实力大增,此战若败,他便如丧家之犬,再难有翻身的可能。 斥候来报,麒麟军已开始沿城郊开挖沟槽,显然崔九是打算将萧家军耗死城中。 萧寒吩咐蔡赣,“你亲自去粮库,拨下三分之一的粮食,前半月,按照三分之一以外的存粮规划发放,自本王起,百秩以上将士,三餐改为两餐,节余下的粮食,分给兄弟们。” 蔡赣拍了拍胸脯,“主公受了重伤,方才又一场恶战,正该好生养身体,节省粮食怎么行,我蔡赣人高马大,只用吃一餐,剩下一餐给主公。” 萧寒笑,他本是硬朗的长相,笑时带着毫不遮掩的男人豪迈,常年征战后的血气和戾气沉淀过后,是踏过千军万马的从容坚毅,“区区小伤能耐我如何,将士们怎么吃,本王怎么吃,她崔九一女子,尚且能与将士同食麦草,我萧寒还比不上一女子么。” 蔡赣听罢,便不再争辩,亲自去安排了。 金乌西沉,夜幕降临,岳优点三百精兵,子时一过,三百精兵全身糊上一层砌墙用的淤粘黄泥,穿上护身铠甲,最后再在外面绑上稻草织造的外壳,顺着绳索滑下城楼,他们的任务是伺机看是否能寻到麒麟军粮草辎重营,若寻找困难,一半人留在上党附近打探消息,一半潜入山林,兵分两路,分别前往雁门关、明关以及沿途各州郡报送军报。 麒麟军哨兵发现有东西自城墙上滑下,已先一步察觉了不对,“是草人,要不要放箭?” 过于庞大的身形移动得十分笨拙,到那一团团黑影滑落护城河中,副将窦春顿时发觉上当了,再要追赶却是来不及,不敢耽搁,立刻报到大帐中。 崔漾半披着风袍,正坐在案前推演攻城云梯,听放跑了一批人,气笑了,“要从城楼滑到地底下,十几丈高,一点动静都没发现么?” 窦春叩首告罪,呐呐道,“是草人,属下还以为是想借箭,错过了时机,后头放箭射中好几个,又不怕火烧。” 做箭杆不难,难的是铁箭头,便是火箭,烧掉箭杆,依然能留下箭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往后萧寒必定还会放下更多草人,不管烧不烧,都一样得利。 崔漾吩咐道,“营中有神箭手六十人,调派他们守夜,如若再有草人下落,射断绳索。” 窦春亦听说过麒麟军神箭手的威名,叩谢圣恩,立时便去了。 崔漾传了梁焕,叫他派兵搜寻这三百人,“粮草辎重重中之重,谨防偷袭,另外萧国十三郡中还有散兵,整合起来也是不小的力量,最好全部将人捉回来,免得节外生枝。” 梁焕亦知轻重,立刻便去安排了。 洛拾遗闪进营帐来,低声叩请,“陛下已三日未合眼,今夜早些歇息罢,属下在帐外守着,若有军情,立时便唤醒陛下。” 崔漾按了按眉心,如果她是萧寒,必趁现在粮草供需充足时,出兵突围,萧寒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崔漾困顿疲乏,问了一句,“今日你可见到沈平了?” 近来沈平每日与她针锋相对地出筹算题,要么歇在她帐中,要么歇在帐外树上,一整日未曾出现的情况是没有的。 洛拾遗埋头回禀,“前夜有信鸽飞来,似乎是要紧的事,沈先生看完,面色大变,顷刻便不见了,未留下只言片语。” 能叫沈平面色大变的事,定不是什么小事,崔漾没了睡意,翻看各州郡详细的舆图和地州志,分析各方人马的行军路线和时间。 帐中安静,只剩竹简翻动的声响,洛拾遗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自箱笼中取了一件白狐裘风袍,呈给陛下披上,添上热茶,复又隐到了暗处。 “报——” “报——禀告陛下,捉到了从上党城中出逃的萧家军二百九十人,属下已经审问过,共有三百人,剩下十人还在搜捕中。” 必是出城送求援信的,但便是荜庆率大军南下,也是没用的,崔漾吩咐道,“收入地牢,喂了药,严加看管。” “是。” 崔漾略作洗漱,上了榻,枕着大猫和衣而卧,虽困极,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一直没能睡着,后半夜隐约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梁焕拔高的声调,立时便自榻上坐起来了。 不待她派人去询问,梁焕已疾步过来,在殿外叩问圣安,“陛下,急报——” 一道进来的还有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兵,着萧家军的衣着,小兵一直奋力挣扎,任凭梁焕如何询问,也不应答,梁焕递上来一封军报。 突厥可汗布耶与右贤王克纶率突厥骑兵二十万,分两路大军,叩边雁门、燕北两地,一路烧杀劫掠,已攻破雁门关。 崔漾变色,“立刻派人前往边关,打探虚实。” 梁焕回禀,“已经派斥候八百里加急赶往晋阳,如果突厥当真来袭,晋阳必然已收到消息。” 只也无需再派人去打探,短短不到半日,陆续有自晋阳、阳城、新兴郡、代郡、临淄传来的军报,都是要传入上党城给萧寒的,亦有不少南下逃往的流民百姓,无不是神色凄惶,见到汉人模样的士兵,不分是谁,皆是拜求,不断磕头求救一救边关的百姓。 诸将皆知只消再过一月,上党城可破,萧家军可灭,但并、幽、新兴、代郡、齐鲁的百姓…… 崔漾立刻道,“将信兵与军报送入上党城,传齐逊,着他立刻与萧寒和谈,让他放弃守城,朕愿封其为安国侯,善待萧家军,绝不杀俘,且与其合军,共同抵御突厥大军。”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8节 梁焕神色迟疑,出声道,“只怕难,荜庆是萧寒旧臣,对萧寒忠心耿耿,只听令萧寒,照我们抓住的信兵所言,他率领的十万大军并不抵御突厥兵,已南下救援,正在晋阳城外,与秦牧大军僵持鏖战。” “先派人去与萧寒说明来意,速速去。” “末将这便去安排。” 崔漾掀帘出了营帐,“随朕去上党城下。” 城中萧家军早一日收到军报,蔡赣、方昕、严木、荣邺几人都是面色大变,“只怕女帝趁人之危,我萧家军大多是齐鲁、燕北之人,家乡被屠戮,又陷困城,军心离散,破城只在旦夕。” 城楼下有大成光禄寺正卿齐逊,请萧国主谈话,被拒之门外,便呈上书信一封,萧寒看完,立刻下令集结军士。 九万萧家军尚不知晓突厥铁蹄南下的消息,萧寒立于祭台上,高声道,“突厥王贼率二十万铁骑南下攻入燕北之地,然而现在大成士兵围困上党,要叫我们弹尽粮绝困死城中,我们必须得冲杀出去,杀出一条血路!杀回燕北,保护我们的父母亲人!” 话语未落,已是哗然声震,台下九万军将愤怒不已,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家乡,对麒麟军的憎恶厌恶更是达到了顶峰,杀意满满,愤声应和,“踏平麒麟军,杀回燕北——” 蔡赣笑道,“如此骁勇之军,谁能战胜。” 谋臣袁翁、施安几人沉默不语。 见国主披挂上阵,袁翁拜行一礼,请了国主一旁说话,站定时再拜一礼,劝道,“两军厮杀,两败俱伤,我萧国军本只有大成士兵半数人,悲愤之军固然勇猛,但死伤亦是不能计算的,如此便是赶到了北地,又如何能与突厥铁骑抗争,荜庆与严元德皆对国主忠心耿耿,定是只顾得上回援,国主此时,该当立刻派信兵报送荜庆,叫他勿要与麒麟军相争,倒转枪头抵御突厥铁骑,突厥士兵之凶残,所过之处,烧杀掳掠,绝无活口,请国主三思……” 萧寒勒住缰绳,“成败只此一举,此时若不突围,我等只得困死城中。”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君勿要再多言,萧家军一鼓作气杀出城外,霸业可图。” 崔漾在城外御车上,未等来萧寒和谈,却只见上党城城门大开,吊门下放,千军万马踏过护城河,冲杀而来,喊杀声震,锐不可挡。 梁焕、徐令摆阵,迎敌厮杀。 不过一瞬,崔漾便明白了萧寒所思所想,被气笑了,却也丝毫笑不出,远看两军交战,萧家军虽勇猛,但阵前麒麟军皆是精锐,再加上梁焕、徐令指挥有度,配合默契,分别冲破了蔡赣鱼鳞阵、郭林偃月阵,自午时到酉时,大小冲击二十余次,萧家军终是不敌,退入城内,上党城门再度关闭。 粗略估计萧家军伤亡万余人,城中该还有七万余人。 崔漾召集副将以上的军将,问道,“合全军之力,攻破上党需要多长时间?” 诸将皆是迟疑,半响徐令上前禀告,“上党占领高地,城墙牢固,城墙下基石实则是岩石山脉,城中还有十二道天沟栅防,固若金汤,此城素来易守难攻,且如今城中还有余粮,强攻只怕不比困城快多久,困它一个月,自然也就饿死了,不死,也必投降。” 梁焕上前道,“可一个月,任凭突厥人在北地烧杀一个月之久么?按照以往突厥人的脾性,长驱直入无人抵挡,所过之地只怕寸草不生,雁门、燕北、代郡、幽州将近四百万人口……” 他们本在漠北征战,对突厥人并不陌生,都是人高马大的劫匪,素来不把关内的百姓当人看,实在没有粮食可劫,抓了人当奴隶不说,砍砍烧烧也就吃了,在突厥人眼里,关内的百姓不叫人,叫两只脚的羊…… 其余诸将皆不言语,帐中气氛焦灼,崔漾又问,“可有拉拢荜庆、严元德的可能。” 许半山明白主上的意思,但依旧摇头,“此二人只听萧寒号令,叫这二人弃萧寒而去……” “留一部分军队守卫明关,其余军将北上雁门御敌?” 此计亦不妥,萧寒兵强马壮,除却出调的三十万大军,各郡县皆有驻军,一路过关斩将,介时更无法应敌。 崔漾再派齐逊,去上党城外,欲与萧寒和谈,却依旧被拒之门外,崔漾听了奏报,握着折扇的手因用力而发白,诸将姑且退了出去,商议破城良策。 崔漾阖目沉思,看向北地舆图,半响起身,掀帘出去,面容已恢复如常,吩咐帐外诸将,声音沉静,“传令全军,回撤百里,撤回浊河以南。” 诸将听罢,皆是震惊,“陛下——” 诸君诸将伏地,叩问圣安,梁焕、徐令几人皆十分动容,无论如何,在他们眼里,燕北都是大成的土地,幽燕之地的百姓,亦是大成的百姓,如何能放任他们手无寸铁死于突厥铁骑之下。 诸将心头皆是热意,叩拜圣恩,“陛下……” 崔漾眸光沉静,“都起来罢,速速安排,守好浊河天堑,避免万一,另外调派士兵,接收北地流民,许先生负责分调军粮,看能匀出多少。” 第57章 、先顾好你自己罢 烽火狼烟, 萧家军虽然暂时退入城中,却丝毫不见畏惧,反而冲到帐前, 请愿发起第二轮突围攻击。 军将们纷纷献策,袁翁、段仕等人再次相劝, “边关告急,女帝发诏文示下,愿封国主为安国侯, 国主若是拒绝,恐失了北地民心。” 萧寒勒住缰绳, 面容坚硬,眉如断剑, 生来便为杀戮与掠夺,“公卿之言,本王岂会不知,但若就此弃城投降,它日再反,我萧寒便是反复小人,若不反, 女帝合萧家军与麒麟军之力, 迎敌突厥,民心岂会在我萧寒。” 诸臣僚俱是静声。 “女帝收编我萧家军,必派萧家军与突厥人厮杀迎敌, 无论胜败, 皆是伤亡消耗, 女帝迎敌突厥大军, 赢得了民心, 又剪除萧家军势力,一举两得。” 萧寒眸光如长空疾电,似蛰伏暗夜间的猛兽,“袁翁,得谋民心之前,需得保住兵力,否则,无兵无粮,要民心亦有何用,我萧寒若是志在沙场征战的将军,十五年前便不必起势,十五年后亦不必发兵攻打大成,如今半途而废,不战而降,岂对得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大丈夫生于世,当有一番功业,胜了自当庆贺,败了,亦只愿战死疆场,诸君若有不愿追随者,自去之,我萧寒感念诸位追随,得君诸多相助,如今虽处困境,无能感谢,但必不会做背刺小人,若愿出城,即刻便令军士放下吊桥,放公卿离去。” 他立于马上,身上几处刀伤被掩盖于铠甲之下,血流顺着刀尖滴落地上,声音却依旧铿锵豪迈,谋臣军将们亦清醒了头脑,是了,当真降了,事情就会像他们设想的一般么? 麒麟军如天将神兵,将突厥人赶出燕地,三十万萧家军,什么样的君主能相容,一干谋臣将士,又何去何从,便是招降,真不真还两难说。 袁翁几人不在相劝,马前拜了一拜,叹息道,“只是北地的百姓……” 提起故里,便无不叹息,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寒勒马,“为今之计,只得全力突围,北上回援。” 军士们跪地叩请,“请国主下令,此番我等必冲杀出去,死不回还!” “死不回还!” 诸将亦上前,“请国主下令,出城破敌!” 萧寒道,“传我军令,东路军盾阵在前,右路军箭阵掩护,往北突围——” 山阴县。 布耶亲率大军自王庭南下,过新兴,山阴,繁寺,一路劫掠,收得奴人两千,掠到女子四千众,粮食布匹一千车。 布耶正与左右部王正在山阴县衙里比拼射箭,以萧国人头为数,谁射中的眼睛数目多,谁的箭术就高超。 部族人拆了房舍,围在府衙周围,每当自己的首领射中一箭,便爆发出欢呼庆贺。 场中被捆着的萧国人惨叫声越重,捂着眼睛和伤口在地上翻滚得越厉害,欢呼大笑声便越高。 “吾王威武!可汗威武!” 突厥人烧了房舍做火塘,烤牛烤羊,搜罗烈酒,斜跨弯刀的大汉们面色涨得通红,围在高台的地方,奋力吆喝助威,忽而血滴裹着血腥味砸落,东西摔在高台上,顷刻成为稀泥。 “人头——” 高台上正计数的突厥兵看了一眼,大叫着丢掉了手里计数用的兽皮,“是右贤王克纶!是克纶大王!克纶大王的人头!” “有刺客!” “保护大王!” 突厥士兵连连后撤,迅速拿起了弯刀,布耶上前拎起那人头,见果真是自己亲封的右贤王克纶,暴喝了一声,“哪个狗儿给老子出来!” 远处传来一道男音,裹着震耳欲聋的力道,似乎自山顶压来,“速速领兵离去,否则克纶就是你的下场。” 对方一口流利的突厥语,却叫人一听便只是关内人,布耶大怒,拎过砍刀上前,“出来受死!” 布耶知此人功力高强,一摆手,弓箭手迅速护在身前,另有两名西域高手同时出掌,却叫那自屋檐飞出的男子一掌击飞在地,倒地吐血不起了。 布耶大骇,暴怒不已,“尔等牛羊畜物,岂容放肆!都给我上——” 话语未完,已被掌力击穿胸膛,万箭齐发之下,那男子身形如鬼魅,“尔等速速出关,否则必落得布耶、克纶身首异处的下场!” 话音落,突厥可汗的脑袋与身体分离,与克纶的脑袋合一处,鲜血淋漓。 “可汗死了!可汗死了!” 突厥士兵一时惊慌,几欲逃窜,军中一浓髯大汉立时大喊了一声,“他只有一人,都不要怕,为大汗报仇!为大汗报仇!” 沈平内劲灌满袖袍,再杀浓髯大汉。 “臣于——他杀了臣于——关中猪狗在房顶上——” 金庆金录兄弟抽出弯刀,沈平眸中皆是冰寒怒色,待欲出掌,随在身侧的申害拦住他,“看来突厥军中等级划分很明确,没有特别厉害的部落首领,这样杀是杀不完的,你已经受了重伤……他们不抢到东西不罢休,光靠我们单个的力量,根本杀不完二十万大军——” 沈平收掌,“去雁门说服荜庆出兵御敌。” 申害、乐清几人架起沈平,迅速消失在街市,赶赴雁门时,却扑了空,街上只剩遍地死尸,和正到处搜刮财物粮食的突厥人。 远处传来婴孩的哭声,几人寻声找到一处土窑,几个突厥大汉正拆栅栏烧火,锅里两个还不能说话的婴孩坐在水里。 “畜生!” 乐清铁青了脸色,沈平略进去捞出两个小孩,掠去房屋对面,拍掌打死两个突厥人,这一击几乎叫他站不稳,沈平检查两个小孩,幸而水还未沸,只是浑身烫红,哭得嘶声。 沈平低头吹了吹孩子通红的脸,面色惨白地摇晃着,看外头满目疮痍,跃出去抓住一个逃窜的萧国人,“萧家军呢,荜庆呢——” 那人本已十分惊惶,见是自己的同胞,几乎立时便通红了眼睛,“萧家军走了没五日,突厥人就打进来了,我全家都死了——都死了——” 荜庆定是率军挥援上党…… 街上都是火烧后的痕迹,尸体无人收殓,沈平脱了外袍遮住已渐渐停住哭声的婴孩儿,看向死寂的雁门,绝望到喘不过气来。 何时才能安平,何处才是安心的吾乡…… “报——————” 九万萧家军拿起武器,欲与麒麟军拼死一战,回幽燕抵御突厥。 远处却传来急报声。 “报——————” 三名城楼小兵欣喜若狂,几乎手舞足蹈,“麒麟军撤军了!麒麟军撤军了!” 十二名武将,六名谋臣皆是怔愣,不敢置信,“撤军了?怎么可能?” 袁翁立刻上前,“如何得见?恐防有诈。” 小兵语气激动,眼里几乎冒出了眼泪,他很着急,着急回北地相救自己的老母亲,“是真的!是真的!收兵撤军,营帐也收归辎重车上,由徐令、梁焕等人前后军相护,已撤出了两里路,是往浊河的方向。” 萧寒与诸将快步上了城楼。 城郊麒麟军营帐的方向,炊烟已灭,麒麟军高歌声渐行渐远,数十万大军悉数后撤,蜿蜒于山脉间,宛如游龙,叫城中诸将诸兵不由皆落下泪来。 退兵了…… 退兵了…… 袁翁心震心折,几乎失语,城中将士心情皆十分悲怆激动,莫说是眼下,便是将来再遇上,也不想再与麒麟军为敌。 麒麟军远去,已看不见御辇。 信报兵出城探路,半个时辰后回来禀告,“胫口已开,麒麟军撤走了!” 萧寒压住心底翻起的涛浪,传令全军,“随本王一道杀回燕北!”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9节 军士高声应和,骑兵当先,粮草辎重在后,往北奔袭而去。 撤军路上走得慢,第七日撤回浊河边冀地,碰上了严元德率领的十万大军。 远处山岗上成字样军旗迎风猎猎,严元德跨马立于江边,下令全军渡河。 谋士左江心震,心中却依然十分迟疑,不敢相信,“万一是诱敌之计,趁我军渡江时发起攻击——” 严元德已收到前沿军报,摆手制止了谋士的话,“渡江,一半船渡,一半过桥。”一则他知女帝必会信守承诺,不会发起攻击,二来萧家军渡江有序,便是攻袭,也有应对。 麒麟军分列两侧,两名小兵看谷道外侧两人穿着露趾鞋,大冬天踩在薄雪上,冻出了紫色,一时冲动,便从自己的行礼包里,掏出了两双半新不旧的鞋子,往那两名小兵身上扔去。 “接着!” 他自己有用破布纳鞋底的手艺,过几日再做一双便好啦! 士兵原以为是暗器,引起一阵骚乱,接住后发现是两双好的兽皮底厚布冬鞋,登时怔住了。 其他士兵亦知这是北上去打突厥士兵的,都解开了自己囊袋翻检,除了馕饼,把陛下刚发下来的两件冬衣也匀出来了一件,裹着一点肉干,抛到山下,歌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粗放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叫人心情激荡,萧家军抱着冬衣,纷纷扬声道,“望有一日,兄弟们能来北地做客,必好酒好肉招待兄弟,也盼望有一日,能下江南,看好山好水!” “看好山好水!护好山好水!” 应和声此起彼伏,左江欲制止,但十万军士的长龙,所过之处,几乎人人都匀得了一件冬衣,女帝军中竟无一将士出声制止,足见心胸气魄。 如此内斗消耗,只为谋求霸业功勋之行,究竟是对是错。 严元德遥遥往太行山脉拱手,勒马渡江。 山坳里歌声嘹亮回转,地面和树枝也跟着微微震动,崔漾在临江山半山腰的营帐里,略一想,便也猜到了,粮食她不算很缺,多发的一件冬衣算是过年的赏礼,辎重里一件多的也没有,但也未对此事多置一词,只专注翻阅着手里的军报。 三十万大军从各路回防,沿浊河南岸建营屯兵,除了日常驻守兵防,半数士兵散于各村落,伐木开荒,开垦出的荒地按亩算,可以自己耕种,也可到耕地司署领一笔钱粮。 开荒开得越多,钱粮越多,如果自己耕种,那么耕地司署会发放相应数量的粮种,种出来的粮食除了税课外,可归自家所有。 战时为兵,闲时为农,这是王铮与诸臣商议出的军屯民策,天子至少要在边关待上一年之久,士兵干劲很足,也不着急归乡了,试种一年,收成好,便可举家迁徙来此处落户,便是收成不好,开垦出来的地也可上交朝廷,换取米粮。 军屯的目的是希望士兵能留在边关,如此大成便能多一道屏障,也能收获更多的粮食,落营以后崔漾未有停歇,召见了冀地州官,以及一些由州官举荐上来的擅长农事的农人,匠曹,也换了便装,去村落乡里看荒地开垦的情况。 “先仅着山林荒地开,树砍了帮着劈柴,一半做军需,一半给农人,山陵上的地开不开,先找匠曹看有没有适合山林的作物,否则开出来难灌溉,种不出粮食,就是白费力气了。” 刁同甫应声称是,时不时便看向前侧的陛下,天子下地的事有,但多是做做样子,大成却出了两位,这一日下来,他这个做臣子的都腰酸背痛想喊累,陛下却一点异样也无。 两人从田舍回来,碰上前来禀告军情的梁焕,“突厥首领布耶,与右贤王克纶在山阴遇刺身亡时,突厥兵选出新的首领金庆,信报中说金庆骁勇善战,不比布耶弱,突厥大军在代郡停留三日,又迅速往东劫掠,算算时间,该是与萧家军对上了。” 崔漾思忖片刻,吩咐道,“送信与秦牧,叫其开关卡,接收流民,分批南送,突厥人向来是靠劫掠渡日,不会自备军粮,你带人马接应百姓时,能带走的粮食财物衣物便带走,带不走,毁之,突厥人掠不到东西,掠不到人,要么回转,要么孤军深入,若是前者自然是好,若是后者,麒麟军与萧家军可前后合围,便叫它有来无回。” 梁焕领命而去。 崔漾唤了洛铁衣出来,“你带六名暗卫,潜入雁门关,盯着些萧寒与突厥人,随时送信报回来。” 虽说萧寒不太可能与突厥人结盟,萧家军更不可能,但自古以来,拉拢外敌逐鹿中原的诸侯势力并不是没有,此举权当以防万一罢。 洛铁衣应了声好,点了人,施展轻功,顷刻便消失在了山坡上。 崔漾立于崖顶,看浊河水奔腾汹涌,落日孤烟,微阖了眼睑,平复胸腔里怅然失意,这一退,不可谓不算前功尽弃,此番已是第二次叫萧寒走脱,军粮消耗,江河亦能填平,更勿论受伤亡故的麒麟军。 天边落雪,渐渐在石崖上铺就一层白,沈平立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一步步上前,停在离那身影两步开外,“你因为萧国不开心么?” 崔漾回头,知晓其定是受了重伤,心中有些猜测,突厥可汗与右贤王之死,虽然没有引起突厥大军溃败,但亦阻碍了突厥铁蹄的脚步,给萧家军和百姓争取了前后五日的时间,以一个人的力量来说,已尽力了。 崔漾上前与他把脉,眉心蹙起,略拨了拨他的衣衫,脖颈下便有箭洞,若非内功深厚,大约是要被射成筛子了。 崔漾吩咐申兴去请医正。 沈平心潮起伏,探手摘了她面上青面獠牙的面具,眸光落在这张倾世华颜的面容上。 崔漾蹙眉,未出言责他僭越之举,鲜血浸润衣袍,面前的人似乎无所觉,“突厥大军行至何处了。” 沈平轻功了得,传递信息比寻常士兵快了不少,游侠之间也有另外一套传递消息的方式,他们训练出的信鸽,明显比军中斥候训练的好用多了。 “石城,三日前。” 石城…… 崔漾叫虎贲卫搀着他,折身往营帐走,吩咐随行谒者,“诏两位前将军军帐觐见。” “是,陛下。” 沈平快步跟在她身侧,眸光落在那张找不出瑕疵完美似仙君天神的侧颜上,“待打败突厥人,我便替你杀了萧寒可好?” 崔漾诧异,旋即些微失笑,只怕沈平误以为她是什么明君了,实则她只是醉心权势的阴谋家。 未得游侠支持时,崔漾未有不满,得了游侠支持,亦没有高兴的兴致。 崔漾看天色已晚,招呼大猫驮他一截,“先顾好你自己罢,千军万马,万箭穿心,能逃出来,算你命大。” 第58章 、奉我为天地可汗 “报——” “报——晋阳八百里加急军报——” 突厥可汗金庆、右耶王金录分率十万大军, 过雁门关,攻入定襄。 盛骜看完信报,怒火中烧, “萧家军合二十五万大军,将右耶王赶出幽州后, 右耶王派人送信与萧寒,承诺以后突厥士兵入关,进入萧国的土地, 与萧国百姓秋毫不犯,直取晋阳, 愿意与萧寒联手,消灭麒麟军, 现在萧家军和突厥骑兵,合兵进了太原,再有两三日就到晋阳了。” 盛骜说完军报,帐中诸将依旧不敢置信,接二连三有军报快马加鞭送来,陈方怒骂道,“萧狗卖国贼!亏我敬他血性丈夫, 没想到不择手段到这般地步, 早该看清他的!” 盛英气愤,解了背上的板斧握在手中,“让属下带兵驰援晋阳, 砍下萧寒的脑袋, 刮下他的皮肉祭奠晋阳的百姓!” 刁同甫虽是文臣, 听了这般荒谬的消息, 亦怒骂不止, “竖子小儿!罪当诛!” 愤怒过后便是担忧,别说是萧家军,光是二十万突厥铁骑,麒麟军对上,也必定是一场血战。 但非战不可。 徐令、梁焕、陈方皆出列请战。 崔漾取了铠甲,长刀,吩咐恭候在侧的刁同甫、谢邈、陈炎寅、陆子明等人,“留守士兵继续开荒,北面送来的流民安置好,信报随时送往晋阳,除非有流民需要接应,否则切断浊河天堑两岸渡口,注意甄别敌友。” 几人见状,便知陛下是要亲率麒麟军北上晋阳,虽知此番若有陛下领军,士气便多了五分,但突厥骑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体格健壮,生性嗜杀,骁勇善战,关内将士对上突厥人,每每皆是血战。 更勿论今次萧家军与突厥人联手,兵力已倍数敌于麒麟军。 群臣纷纷叩请劝道,“龙体贵重,关乎江山社稷,不能犯险,请陛下三思。” 梁焕叩请,“陛下勿忧,不把敌寇赶走,杀灭,末将誓不回还!” “请陛下留驻后军,末将誓杀敌寇!” 崔漾让他们都起来,“朕意已决,勿要多言,留五万兵马,守好浊河天堑,兼顾流民。” 天子声音静和,不怒自威,文臣武将虽焦急,却不敢再相劝。 刁同甫追出去几步,“陛下——天子坐不垂堂,请陛下为天下百姓考量,收回成命,保重万乘之躯。” 崔漾自洛拾遗手中接下缰绳,翻身上马,知这老头生性固执,看不上她的时候固执,来了边关改了性子,亦十分固执,便不与他争辩,只下了圣旨,“如何让流民在冀地安得下家,落得下户,亦是一件国政大事,不比抵御突厥轻巧,烦请爱卿多多上心罢。” 言罢,勒马转身,面向身后十数万麒麟军,缓声道,“全军开拔,诸将随朕一起,诛灭突厥人,守卫国土,视死如归。” “诛灭突厥人,守卫国土,视死如归!” 应和声声震,令旗扬起,十五万麒麟军渡江而去。 刁同甫立在路旁,看大军跨上筏子,连连叹气,“突厥荒蛮,胡乱一个人会抢劫,抢劫的东西多,站出来就能成为首领,我大成地域广袤,政情复杂,陛下如今没有子嗣,储君,但凡有什么闪失,江山倾覆……” 老家伙话说得直接,是担心君王,亦是担心大成能看见曙光的江山,盛骜却朗笑道,“陛下说怎么做,老夫便怎么做,若陛下有什么闪失,我等这些老骨头,给陛下殉葬,到地底下,也跟着陛下,哈哈哈——” 刁同甫吃惊,见这老将军身后数十麒麟军,不管是不是官员,都是一幅应当如此的模样,一时苦笑,知道与这些兵/痞子说不着,先去找文臣商量,突厥人要打,流民要平,但此间事了,选后宴的事也绝不能耽搁,需得上书谏议,请陛下快快生下子嗣才是。 沈平听闻天子带兵北上,想一道去,伤势却重,动一动困难,药剂加倍亦无用,躺着心里火烧一般的焦灼挂心,到营帐外安静下来,拖着病体坐起来,唤了听候的侍从扶他去兵器锻造营,指点匠曹改良兵器。 过江后崔漾吩咐梁焕、陈方、徐令等人上前,“徐将军带两万骑兵奔袭晋阳,沿途可招募流民充当士兵,壮大声势,人越多越好,其余人轻辎便骑,随朕赶赴平阳。” 几人吃惊,神色迟疑。 崔漾微摆手,“朕自有计较,去罢。” 诸将便不再多问,听令行事。 晋阳城外三十里,突厥首领金庆骑马停驻高地,看远处萧家军麒麟军晋阳城外厮杀一处,不由哈哈大笑,朝右耶王金录道,“多亏弟弟你的计策,如今合二军之力,何必畏惧他秦牧老儿,不用到冰雪融化,我等也可以去上京城皇宫坐一坐了,听闻上京城遍地是金,不知是何等繁华的梦乡——” 远处战况焦灼,但麒麟军竟十分骁勇,数万萧家军被冲散,不一会儿败下阵来。 金庆勒马扬起弯刀,暴喝一声,“都给我上!杀它个片甲不留!晋阳城中有数不尽的粮食,数不尽的女人!都给我杀!” 突厥骑兵攻上前,萧家军败势扭转,但晋阳城固若金汤,城墙上似乎有数千□□手,重弩阻碍他们攻城的铁骑,一旦进入城楼射程范围,突厥士兵缺乏箭盾,死伤无数,力战到太阳落下西山,大军不得不回还大营。 落下马金庆立刻朝萧寒道,“萧王,把你军中的箭盾匀给本王,夜里趁麒麟军入睡,你手下的勇士为前锋,袭击晋阳城,必有所获。” 萧寒浑身是血,眸底皆是寒意,冷声道,“可汗打的好主意,叫我萧家军与麒麟军对耗,萧家军送死,你金庆打着不用死伤一兵一卒,拿下大成江山的主意么?” “左右都是一死,我等不如现在放手一搏。” 萧寒掌中带血的长戟横挥,鲜血顺着玄铁戟锋刃滴落地上,身后数十名将领亦拔刀,与突厥士兵对峙,帐中气氛剑拔弩张。 男子掌握长戟,身形英武伟岸,眸光慑人,周身杀气淡漠,却似乎能剔肉削骨,钢甲上沾染的鲜血,也磐石岿然巍峨,叫人心生畏惧。 金庆起身,抬手往下压了压,朗声笑道,“我等便是打入上京,这江山还不是萧王来坐,你我不是已经议定了么?只要大成自此称臣,奉我金庆为天可汗,每年纳贡便可,萧王误会本王了,误会了,都坐下。” 随后呵斥突厥士兵放下兵刃,金庆目光落在萧寒身后一武将身上,见其盯着他二人,眸中皆是杀意和怒气,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对本王不满?” 荜庆忍了十数日,今日攻晋阳,萧家军麒麟军死伤无数,却是再忍不住了,咒骂道,“突厥狗贼,犯我关内,必生身死异处——” “萧寒,你与狗贼勾结,是谋逆叛国,我荜庆错看你了,错看你了,在上党时,你不肯受女帝招降,我荜庆便该看清你的面目——” 金庆哈哈大笑,萧寒面色冰寒,唤人上前,“拖下去,斩首示众——” 其余诸将立刻跪求,萧寒不允,诸将跪地不起,帐中气氛僵持。 金庆知晓大成有过犹不及一词,笑道,“萧国主不必动怒,想来是大家误会了国主的苦心,不是说了,拿下麒麟军,我突厥天人自此不再侵犯萧国土地的百姓么?” 萧寒神色微缓,但依旧未轻饶,“帐前无礼,以下犯上,按军规处置,杖责一百,拖下去。” 下完命令,萧寒转身便走,金庆忙留住人,“依萧王之言,这晋阳城该怎么攻,那秦牧十分奸猾,提前撤走了沿途百姓,再不攻破晋阳,我等后半月粮草续不上,只好问萧王来借了。” 见萧寒脚步未停,又道,“早点攻破晋阳,萧王也可早日坐上龙椅,将那厉害的美人纳入后宫不是?” 萧寒脚步停顿,折身回了舆图边,“若围困晋阳,晋阳城中六十万百姓与秦牧手底十万大军坐吃山空,城自然可破,本王也可报上党城被围之耻。” 金庆摇头,“只怕不等秦牧饿死,我们便先饿死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0节 萧寒沉吟片刻,在舆图上点了点平阳的地方,“秦牧驻守晋阳已有半年之久,城池修得稳固,我们的目的是粮草,何必与他在此消耗,可以留一部分兵力假装强攻晋阳,大军绕过晋阳,直下平阳,白马,此二处有大成女帝粮仓,当初自平阳出三百万石粮食,不过粮库三分之一,可见此二处粮草之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攻下平阳,霸业可图。” 金庆金录精通大成语和大成疆域,此时只要派人稍加打听,便知真假。 金庆派人去查,萧寒冷笑一声,亦不再多言,带着萧家军折身出了营帐,两个时辰后,突厥主帐才有人来传,萧寒入帐便道,“大汗若不信,我萧家军可为前锋,率先攻入平阳——” 抢的是粮食,谁抢到就是谁的,哪里能让萧家军抢先,又不放心留萧家军在此处,金庆立刻叫弟弟去点兵,留两万骑兵继续困城晋阳,亲自带领突厥大军绕道平阳,截取大成军粮。 自晋阳过西河、平阳,一路南下,突厥大军势如破竹,郡县里的大成人逃窜得匆忙,留下了粮食冬衣财物,金庆心情大悦,看见远处平阳城郭里燃起狼烟,勒马呼喝道,“全军快马冲进平阳,那里有女帝的粮仓!搬空平阳粮仓,再南下抢白马,有这两个粮库,够我们大吃大喝半年,冲,杀光平阳的大成人!” “报————” “报——前方有敌情,突厥大军奔平阳来,距平阳不到十里路,几十万大军——” 隐在山谷中的麒麟军起了些许骚动,又很快安静下来,梁焕心震,问旁侧正观月的陛下,“陛下怎知突厥大军会袭平阳。” 实际上前几日麒麟军还未到平阳,陛下便派人送信与西河、平阳等郡县的守军将官,令其遇突厥大军,出兵御敌时,不可恋战,若不敌,便弃城往东,投奔晋阳。 现在突厥大军果真来了。 大雪压身,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麒麟大军埋伏在官道两侧,射程范围内,二尺厚的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前后三拨突厥哨兵前沿查探,皆未查出异样,第四批前哨发觉端倪时,正欲呼喊,已被弓箭射死。 时机已到,梁焕立刻下令,“放箭——” 火石划过火光,无数草人抛至突厥军中,前锋军慌忙勒马,“有埋伏!撤——” 突厥军毫无防备,火箭点燃草人,大军中烧起熊熊大火,烈酒浸泡过的桅杆一点既燃,山谷旷野里亮起千军万马的灯火长龙,“是麒麟军——” 金录知晓前方大军埋伏,顾不上营救兄长,立刻下令后路军后撤,话刚出口,头颈却被长戟削下。 严元德、蔡赣等人得了信号,立刻下发军令,“萧家军听令!杀光突厥人!” 国主与突厥人联手,军中本就多有怨言,此时见右耶王脑袋被砍,萧家军中皆是士气大盛,“右耶王已死!杀光突厥人!” 突厥大军尾部的动静很快引起哗然,梁焕、徐令等人顷刻便明白了情况,也不耽搁,见突厥大军首尾已断,立刻下令全军冲击。 崔漾吩咐盛英,“叫人点燃山谷上烽火狼烟,平阳城中骑兵随后便至,此番必叫突厥人有来无回。” 盛英心情激荡,听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深吸了口气,立刻便去安排了。 第59章 、大猫呢,还好么 “陛下小心——” 突厥语令一下, 数万精锐骑兵一齐往崔漾身前涌来,绊马绳绷紧绊倒数百骑兵,紧跟其后的突厥骑兵丝毫不停歇, 马匹落蹄之处,无不是血肉模糊惨叫声震。 “兄弟们!蒙上爱马的眼睛, 捉拿大成女帝!” 突厥人缺吃少粮便南下劫掠,边关侵扰多时每月数起,梁焕深知突厥士兵战力, 已多备□□手,但突厥人战力体力都十分强悍, 麒麟军,萧家军合全军四十万兵马之力, 围剿突厥骑兵二十万,非但难□□负,放眼看去,竟是麒麟军萧家军伤亡更惨重一些。 崔漾手中长刀八尺,砍下两名突厥骑兵的人头,挑开马匹眼上蒙着的兽皮,内劲拍在马背上, 两匹失了控制的突厥马冲向突厥军队里, 横冲直撞,乱了阵行。 崔漾掌中灌满内劲,顷刻击杀数十人。 “放箭——放箭——” 金庆远远见一金甲白袍的身影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 再见右侧萧国国主萧寒一戟在手, 千人难敌, 二人劲力之强悍, 所过之处, 突厥士兵碰到便死,二人杀出两条血路,往可汗车驾的方向杀来,似乎都想取他项上人头。 亲兵铁蹄层层簇拥,蔓延的血色和人头却叫人心惊。 金庆大喊道,“放箭——放箭——” 士兵张弓拉箭,箭雨往那金甲白袍的身影射去,金庆心中畅快,“红狼部落,再上——所有的弓箭手一起上——” 前方箭矢扑面而来,密麻如蝗虫,崔漾暴喝了一声蹲下,掌中灌满内劲,收拢箭矢,万箭齐发射向突厥军中,数千突厥弓箭手顷刻倒下,突厥士兵无不骇然,连连后退。 金庆骇然,当即收归重金笼络来的武士高手,在那白袍身影下,却仿佛夏天大火中的荒草,过不了几招便被碾成了齑粉。 关内将士们心折,低迷的士气大振,崔漾翻身上马,缰绳缠在腕间,掌中长刀荡开血道,往突厥车架的方向踏马而去。 金庆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隔着千军,数十丈之远,也有寒意传来,金庆勒紧缰绳回转,“撤退——撤退——全军往东撤退——” 往东百里是羌胡的地界,需得在百里内截杀突厥兵,至少要消灭突厥士兵大部分主力军,如此边关百姓来年才有喘息的时机。 崔漾勒马,灌注内劲,声音平稳,却震动原野,“全军追击突厥士兵,为死去的弟兄报仇,按杀突厥人数分河内、魏、兖、徐、宿五郡土地,功勋卓著者,另有重赏。” 那身影白袍金甲,横刀坐于战马上,万人簇拥,逆着天光,仿佛神明攒簇,蔡赣压着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深吸一口气,闻名不如亲见,未曾见过时,任凭他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一名女子是如何叫人信服钦敬的。 蔡赣扬臂道,“冲!杀光突厥兵,封侯拜相,为我幽代两地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杀——” 许半山、田迁等人是文士谋臣,坐于丈高的战车内,掌控全局,见两军冲阵,除陛下外,北侧一翼前军一人,掌中长戟大开大合,狂天荒野,横扫千军,气贯长虹,所过之处,兵马移为血泥,端的一员猛将。 其后蔡赣、严元德、吴辉、伍嘉等战将,亦不可小觑。 田迁拔下战车上的箭矢扔了,哈了口气道,“萧寒杖责荜庆,为取信金庆是真,只怕留荜庆驻守晋阳城外寻机攻城也是真,半山你且看萧家军这军阵,突击突厥军队右翼,杀敌勇猛,但萧家军始终在一处,始终保持整体移动的方阵,进可攻,退可守,是防着战后两军清算了。” 许半山抚须,“如若能将萧寒收归陛下所用,便添一员猛将,合大成兵力,何愁赶不走突厥人。” 更勿论萧寒背后还有数十文臣武将,每一个都难得,田迁舒了口气,“眼下形势与在上党城时不同,姑且静观其变罢。” 战车随大军一路东进,至祈水,两军杀敌十万余,虽是将突厥士兵驱逐出境,但赢得也十分艰难,关内军折损数万众,几乎一命换一命,鲜血染红雪地,两军停在浊河西段,各自安营,收拾战场,收治伤兵。 河岸对面数十丈开外,时不时有突厥探哨,金庆显然是笃定了关内军不会过河踏入羌胡的地界,等着反扑的时机。 浊河水横跨东西,到汾水、洛水交接的前段,已比入海东段的河道清澈不少,地势平缓的地方,河面已被冰雪封住。 对岸界山不过数丈高,山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荒野,荒野的尽头是雪山,雪山巍峨,日光微凉,照耀出一层淡金色,是有别于中原腹地的另一种风景。 士兵们扎寨,谋臣武将在江水边石块旁商议军务。 今岁将突厥人引入平阳伏击,灭敌十万余,已是大成开朝以来与突厥人最大的一场胜利,盛英叹道,“就是突厥老贼不肯撤出羌胡,不然突厥老贼一走,趁萧家军力弱,我们再与晋阳大军前后夹击,可一举击杀萧家军,拿下萧寒。” 许半山抚须摇头,“若当真如此,萧寒只怕不会联军,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颇深,他镇守幽、代、雁门等地十数年,与突厥人交兵不下百余次,对突厥士兵的战力了如指掌,否则他怎么敢孤军深入,现在金庆逃进羌胡的地界,晋阳城中秦将军一旦挥师南下,守在外围的荜庆应声而动,胜败难说。” 梁焕道,“此人心机颇深,方方面面想了个周全,今日末将看他手底下六员大将,指挥军阵凛然有度,不可小觑。” 凭一己之力,赶不走突厥骑兵,萧寒不得不与麒麟军合力,四十万众,亦灭不尽突厥骑兵,麒麟军不会在这时对萧家军发起攻势,两方联军,是最好的选择,萧家军刚出上党,萧寒便派人送信来了。 崔漾吩咐梁焕,“趁屯兵期间,你带人去寻访,看并州这一代可有好的马种,马场,育马人。” 关内将士与突厥兵的差别在于骑兵的数量,游牧人养牛养马,人人长在马背上,弓马骑射不在话下。 关内的士兵则不同,二十万麒麟军中,十万骑兵里三万精骑已不易,与关外彪勇的游牧人拼杀,伤亡是不计其数的。 梁焕几人皆是武将,一点即通,知对战突厥人的关键在骑射,眼下关中军的骑兵数量远远不够,骑射功夫也远远比不上突厥人,听陛下吩咐,立刻便去安排了。 武将管打仗,谋臣考虑的问题则更多,许半山随在君王身侧,听河对岸传来的齐鲁高歌,想禀奏的事有两桩。 随君王在江侧行走着,提议道,“朝中税改已过六州,陛下兵杀刘、郑两族,六州虽未引起动荡,但江淮之地形势却有不同,如若起势谋反,朝廷难免受掣肘,陛下若图谋日月所照之地,虑在江淮……” 许半山说到此,拜行一礼,方才又道,“江淮世族则以谢家为首,依老臣之见,陛下可诏谢家人入宫为后,维/稳江淮诸地,一举多得。” 江左多俊杰,卷土可重来。 此处虽无诸侯,但一人势起,千万人呼和,是不小的隐患。 若江淮谢家入宫为后,十郡勋贵不再人人自危,江淮自然而然归入大成的地界,兵不血刃。 许半山目带期许,拜了又拜。 崔漾自袖中取了一卷绢帛,递给了老先生,“朕出征时,曾派人下江淮,与信一封,被回绝了。” 信上言愿与谢家家主谢蕴结婚亲之好,问询其愿,前日送来了回信,崔漾倒没什么意外的,若换做她处于谢蕴的位置,亦绝不愿入宫为后的,江淮富有,军粮,兵力皆不是问题,踞守长江天堑,虽说缺少群山遮掩,但水泊遍地,只要谢蕴想,以建业为都城,图谋闽越,南国,悉心经营,实力必不会弱于大成。 她去信,一则是对谢蕴抱有好感,二则此举对朝廷与江淮都有利,但似乎估错了谢蕴的野心,如此江淮的事,便不能掉以轻心,已传信秋修然,盯着江淮的动向。 许半山吃惊,展信一看,回信里短短几字,话语谦和有度,言其才疏学浅,无法胜任皇后一职,谢绝了。 许半山一时瞠目,“陛下既有此意,何须问询,直接下诏令其入宫便可,如此一问,岂非……” 崔漾失笑,摆手压下老先生长吁短叹,“成便成,不成也罢,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徐徐图之罢。” 许半山吃惊过后是愤懑,甩袖道,“江都士族又如何,陛下看得上眼,那是他的荣幸,这般不识好歹——” 老先生气得一张白面涨红,愤愤不平,崔漾难得见老神在在的谋臣失态,摆摆手笑道,“此间事了,另行谋划便是,眼下抚恤伤兵为重,加紧巡逻,提防突厥兵袭击,去办罢。” 许半山叹气,应声去了。 要么解决江淮,要么尽快消灭萧寒。 崔漾负在身后的指尖把玩折扇,漫不经心地看着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崔、萧两军隔河屯营,说是河,其实只算溪,三丈宽的河面附着一层薄冰,一踏便碎。 男子宽肩阔背,一身武士服上暗金色系扣,战甲如龙鳞,目若深潭,唇薄如刀,鼻梁高挺,立于枯草雪地间,身形英伟,有如狂天荒野的刚毅悍野。 身后跟着两名黑衣人。 崔漾负在背后的折扇在指尖转了一圈,漫不经心问道,“有事?” 萧寒浓眉如断剑,“给萧家军发伤药,甚至派医师渡河前来治伤,发粮,发冬衣,论收买人心,我萧寒不如你。” 这几日军中将士提起大成女帝,皆是敬服,加之对方让道萧家军,令其归乡御外敌,军士、百姓对其钦敬之心已溢于言表,尚未归降不过是惧怕女帝杀降,如今她身先士卒,上阵杀敌,抵御外族时并无保留,全力御敌,战后赠药赠粮,足见胸襟气魄,如何不叫人心绮神摇。 女帝一通怀柔手腕,兵不血刃,叫军士们起了江山一统的渴望,时间越久,雪下得越厚,这股归入大成的愿景只会越强烈。 要拿下萧家军,如今只剩了最后一步。 萧寒眸光落在那张面具上,声音浑厚,“在想如何杀了本王么?” 崔漾不置可否,打散萧家军军心,萧寒一死,这一股强敌便也散成沙了。 只眼下两军合力抵御外敌,突厥在侧,此时不是内斗的时机,崔漾缓声道,“朕在上党城外承诺过的,今日依旧有效。” 萧寒朗笑出声,笑声浑厚,似大漠黄风,江水洪流,刚勇无寿,“陛下是看中萧某手底下的谋臣武将应对突厥的能力以及百战经验罢。” 崔漾未言语,突厥人骁勇,常百人众便入关劫掠,蔡赣、荜庆、严元德等人,与突厥、羌族、旧燕外卫氏三韩经百战,御敌经验丰富,亦十分了解外族的情况,如若能得归降,费些心思提防萧寒是值当的。 但关键便在诚心二字,萧寒带兵悍勇,赏罚分明,萧寒曾将蔡赣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交付于荜庆、严元德等人的,是过命的信任重用,如果萧寒未屈服,想要这几人的衷心,实比登天还难。 天下武将四分,她占两分,江淮水师一分,萧寒一分,分量不可谓不重,如若萧寒麾下谋臣武将能收归大成,共同抵御外族,清除边患,她愿意前事翻篇,摒弃前嫌。 但依此子脾性,是绝不可能诚心投降的。 崔漾便未再多言,折身回营。 寒风吹动对面那人明黄绣金龙的衣袍,是素色天地间唯一的颜色,萧寒扬声问,“萧某赶赴万里入京,本欲参与选后宴,陛下可曾想过让萧某入宫为后。” 崔漾停步,回身直言问,“入宫后不可干政,只能做培养将才的文臣僚佐,如此你还愿意么。”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1节 萧寒黑眸里光芒忽盛,看出河岸对面一袭龙袍的身影,眸光如深邃暗夜,“十分为萧家军,为突厥边关里,可有一分是为我萧寒。” 崔漾眉心微蹙,“你有将佐之才,若效忠大成,沙场征战,必名垂青史,封官拜侯,朕说到做到。” 萧寒停滞,眸中闪过自嘲,江山,或是美人,总得要一样,男子立于天地,当扶摇直上,鹏程九万里,不坠青云之志。 若无权势,何须苟活。 那面容亦比之幼时,风华更盛,黛眉乌发,睫如鸦羽,若落入掌中,定然是如同仙鹤的羽毛一般,叫他爱不释手,见对方因他的目光微蹙了眉,萧寒朗笑出声,“如此你我便至死方休,敌对到老,亦算白头偕老,待本王重拾旧山河,归来时,必拥你入怀,介时本王立你为后,必是倾心相待,视你为珠宝。” 话语落,不再留恋,大笑着离去,虽已是败势,笑声中却丝毫不见颓唐败势,仿佛至强不能残其骨,至败不能断其志。 崔漾立于江边,压了压眉心,折身踱步回营,立在舆图前思忖。 必须要让金庆死心,撤回突厥,否则多则一月,少则十日,突厥联合羌族反扑,边关将无宁日。 崔漾在营帐里踱步思忖,突厥屯兵两界山背后,只要潜上靠近军营的少背山,便在重弩的射程范围内,眼下是雪天,为防粮草腐烂,金庆必定将粮草装在毡包里,若辅之以烈酒,火箭,定叫它烧个精光。 崔漾思忖片刻,传梁焕等人议定计划可行,传了洛拾遗,“你带暗阁全组,以及虎贲卫,假扮成羌族部落的人,夜里潜入羌胡,有精兵配合你们,伺机烧光突厥粮草。” 第60章 、想要什么你说罢 大雪封疆, 金庆屯兵两界山背后,休整军队。 新封的右贤王班铎奉上最上乘的兽皮,“大成越强, 将来我们能抢的东西少,羌王能抢的东西只会更少, 大王放心,小臣已经派人前往羌王王庭,再过十日, 羌王肯定带羌族大军来援,两族联合, 它关中军算什么,到时候咱们带着部落进大成过冬, 又有什么不可以。” “萧寒——” 金庆砍断帐中胡凳,脸上横肉间都是狠厉,“王弟死在萧寒手里,我金庆不杀萧寒,就让我金庆的脑袋,像这凳子一样断成两截!” “大王不要生气。” 班铎单膝跪地叩请,“天上没有两个太阳, 萧国和大成此时结成一军, 时间一久,也要起乱,大王不如假意撤军, 萧家军与麒麟军看我们走了, 必定自相残杀, 只要这两军一乱, 我们就有机会了。” 金庆一想, 正待答应,大帐上映照出和闪电一样的火光,很快帐外响起了喊声。 着火了! “救火!快救火!” 是储存粮草的方向,金庆班铎两人脸色大变,抽了弯刀快步出营帐,往后营奔去。 为防被水浸湿,装存粮草的毡包外包着半尺厚的兽皮,浇上烈酒后,百人一支的队伍同时发火箭,一点即着,熊熊烈火窜出丈高,映红雪地。 洛拾遗止住脚步,看向对面便是蒙了面巾也极容易分辨的剑眉深眸,拔出腰间弯刀。 双方身后各有三十人,一列自北,一列自东,在火帐前碰见,萧寒眸光扫过当前两人手里的半月勾刀,笑道,“伪装成羌族士兵,火烧突厥粮草,就算离间不成,也能叫金庆留下一个疙瘩,一时二鸟——” 话语落,已听见突厥大军奔袭而来,萧寒朝身后将士一摆手,砍断突厥战马营栅栏绳索,夺了马匹,往金庆王帐中心冲去。 洛扶风变了神色,不敢置信,“他疯了么?这里是突厥大营,十万兵马——” 要真能万军丛中取其首级,主上只怕会亲自来突厥大营,再者游牧人与关中兵不同,除非军中有多股势力,杀首领可引起内斗内乱,否则突厥士兵只信勇士,谁杀敌勇猛,谁能带他们抢更多东西,便奉谁为可汗。 显然对这一支大军来说,主力军不散,刺杀首领的作用,微乎其微,不然早在月前,突厥大军就该折返了。 沈平蹙眉,吩咐道,“你们立刻散开回营地,我跟去看看。” 言罢,也不待人应答,顷刻消失帐前。 洛拾遗与剩下的士兵点点头,提气拔身,往东追去。 金庆见远处数十骑黑衣奔袭而来,所过之处,士兵人头落地,暴喝一声弓箭手准备,又下令全军去守辎重营,“尽快灭火,关内人奸诈,大军去救粮草,左部军,跟本王追敌——” “吾乃萧国国主萧寒是也!” 萧寒摘了面巾,挽弓朝金庆射去一箭,虽被金庆以士兵身体挡开,却叫突厥士兵畏惧不前。 萧寒笑声爽朗,“今日粮草已烧,来日必取你项上人头——” 金庆大怒,立刻下令道,“——谁杀了萧寒,本王封他做左贤王——射中萧寒一箭,重赏六百头牛羊,三百奴人——冲——” 夜风裹着雪花扑落眉宇,几人穿了重甲,箭矢非但伤不到,还会卡在锁子重甲中,手臂一揽折身一挥死伤便是一片。 身下快马被箭射中,几乎犟脱缰绳,前方不远处便是浊河,万箭射穿重甲,没入身体,十余骑连人带马翻下河岸,冒出血色,染红半片浑浊的江水,又被湍急的河流冲向下游。 沈平跃下江水,已不见了萧寒与诸将身影,箭矢密密麻麻落入江中,沈平中箭,掠回岸上,内劲荡开追兵,夺了马匹,往两界山奔去。 金庆快马赶到崖前,看一江血红,不由哈哈大笑,“萧寒中箭身亡——萧寒死在河里,身躯终将腐烂,化为鱼食,哺育我突厥的沃土!” “可汗威武——可汗威武——” 消息立时传遍两军,诸将知晓萧国国主与蔡赣将军等人单骑走羌胡,烧突厥粮草,杀敌数千人,万军围困,身死浊河,无不敬服哀戚。 此番萧家军与麒麟军半数人马死于突厥铁骑下,对突厥人有多痛恨,对萧寒就有多佩服,已有不少士兵汇集于浊河边,歃血祭奠,若非萧家军中有袁翁等人阻拦,已有不少将领要率军攻入羌胡,为萧寒、蔡赣等人报仇雪恨。 崔漾刚与大猫沐浴完,听完暗卫的信报,气笑了,朝洛拾遗道,“吩咐暗阁,顺着浊河周围搜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半山若有所思,陈方行礼问,“主上怀疑萧寒没死?” 崔漾折扇在舆图上点了点,“羌胡地势平缓,两界山内这一段浊河,再高也不过四五丈,萧寒、蔡赣、周庆等人盘踞滨海十数载,熟悉水性,听闻萧寒曾在冬日跨海游至仙岛,要叫他在水里死,只怕不容易。” 诸将皆是变色,许半山抚须叹气,“倒料不到萧寒有此魄力,是真舍下了这九万大军不要,拱手让与陛下了。” 梁焕冷声道,“突厥人不走,他便一日不能与麒麟军决一死战,缺药缺粮,拖的时间越久,军心便越靠向大成,萧家军眼下对他尊重,用不了一个月,他萧寒若不投诚,便成了食君之禄不忠君之士的乱臣贼子,这群兵留不住,倒不如留下一个英勇杀敌战死沙场的名声,它日若有时机,卷土重来,一呼必有应。” 冯唐拱手,“兴许是真死了。” 崔漾沉吟,吩咐道,“派人去打探消息,查萧寒亲信,尤其袁翁、荜庆、施安、彭越、严元德等人,便知真死还是假死了。” 半日后哨兵送来袁翁等人率萧家军隔岸投诚的消息。 两个时辰后,探子来报,金庆率领突厥残兵往北而去,撤出两界山。 帐外皆是欢呼声,欲摆酒庆贺,萧家军麒麟军自此归为一家,战乱平息的喜悦,归家的渴望,江山一统不分彼此的安平,汇聚成隔着河道的喊话,淹没寒风呼啸。 帐中诸将皆是大喜,纷纷叩首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漾温声道,“都换了正服,与朕一道接北地的军将归诚。” 众臣领旨,行礼告退,各司其职。 崔漾写了两封密旨,一封送往上京城,一封送往冀州给刁同甫。 洛拾遗取出龙袍玉冠,沈平接过了托盘,“这里有我便好。” 洛拾遗未动,崔漾朝他点点头,“些许琐事,交给他做罢,你叫人盯着些卫氏三韩和南国的动向。” “是,主上。” 洛拾遗握着玉冠的手微顿,垂眸行礼告退。 崔漾翻了翻舆图,这场胜利比预计早了一月,并不如预计中圆满,萧寒不死,总归是个隐患。 沈平清咳一声,展开龙袍,与她更衣。 崔漾见其神色颇为不自在,似有话说,展开手臂让他收拾,“此番你烧粮草,属军功一件,想要什么,你说罢。” 沈平与她系上五章绶带,如今他已能熟练打理龙袍,只是每每会不由自主屏息,动作比先前慢了不少,“你可是要亲往齐鲁两地。” 沈平能猜到不算太意外。 崔漾抬眸看他一眼,“怎么了。” 沈平喉咙微紧,凝视她的容颜,“我一人的武功可敌过洛拾遗、洛扶风、洛铁衣、洛青衣四人,又可照顾你的起居,近来还学了些药理,这次微服,你带我去好么?” 帐外抱剑依在枯木旁的洛铁衣抬眸看向另外三人,片刻后传音,“听令行事,勿要多念。” 洛拾遗握剑的手松开些,垂眸立于王帐暗影里,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连地上的影子亦未动过分毫。 崔漾意外沈平的提议,压了压袖袍,温声道,“你若愿意,朕可封你为大农令右丞,或者太常丞,农事、水利,天象历法,兵器改造,想做什么全凭你心意,朕此次去齐鲁,是为微服,餐风露宿,算不上什么赏赐。” 他本也不需要什么赏赐。 沈平目不转视,“途中我亦可以改农具,改兵器,还可改良航船,以备将来之需,带我罢,我可以给大猫洗澡,把大猫也照顾得很好。” 崔漾听罢,倒失笑,带大猫太明显,让它跟着潜在山林里,又不太放心,此次有一部分将士班师回朝,她打算让大猫跟着一道回上京城,送回父兄身边。 沈平压根不是为了大猫,“我是游侠,最爱走南闯北,以往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此番你出游,我们结伴同行岂不是很好。” 带什么人微服却不是什么大事,崔漾思忖片刻便应下了,恰逢春耕,沈平精通百工,巡查的过程中,若他有巧思,可以用得上,且二人切磋筹算,于星象上也能有进益。 沈平悄然松了口气,血脉里跳动的皆是欢悦,比练成绝世武功时还要欢悦,凝视着面前带着些许笑意的容颜,欲洗去假面,却又知此念头来得突然刻意。 且她似乎从未对他的长相好奇过,否则当初在中正楼动弹不得,便早该露出真容了。 面前的人一身龙袍正服,珠玉生辉,叫天地都失去了颜色,沈平出了神,直至外头文武百官叩问圣恩的声音想起,方才轻叹一身,收拾了营帐里散落的衣物,随她一道出去。 洛拾遗掀开帐帘,恭迎陛下,视线落在那男子青色衣袍上,垂眸遮住眼底压抑的风暴。 第61章 、何人陪伴在身侧 边军大捷, 魏、李宋,萧国灭,北地四海归一, 捷报传回上京城,恰逢岁正年节, 家家门前贴桃符,燃爆竹,百姓们奔走相告, 欢欣鼓舞赶走了凛冬严寒,沿途州郡百姓准备了自家酿造的酒水, 就等着大军归来时路过驱寒用。 尚书台与御造司着人在千里江山舆图上绣线,只等天子归来, 便可见锦绣江山。 蓝色锦线纹绣内,北至已达羌胡、雁门关、卫氏三韩,东已至渤海已尽归大成,江山广袤,山河故里。 蓝开进去时,见废帝立在屏风前,额头轻触江山舆图, 微阖着眼睑, 神情似喜似悲,自昨晚收到捷报起,还是喜多很多, 悲大约亦只是悲他未能参与, 未建寸功, 相处这一久, 蓝开已知他心中是装着天下的, 每每收到捷报,他都会独自庆贺,至少比起王丞相,关心天下得多。 没有人不喜欢真正为国的人,蓝开笑眯眯道,“殿下您在京中改课税,十三州郡处理得紧紧有条,陛下记着您呢,给您的赏赐,与宴大人的一并丰厚。” 待废帝如此,朝中大臣越发敬服陛下,加之清查税课,该赏的赏,刘、郑两族为非作歹,侵吞国库粮仓,章戍率兵镇压,两族满门抄斩,赏惩严明,陛下便是人不在朝中,君威亦不减。 司马庚知晓她待他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对一个‘有功’臣子的例行封赏,却还是辗转难眠,半年未见,夜里常想起那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暖榻的夜,每每收到捷报,想念便似发酵的陈酿酒水,几乎难以抑制。 只看朝中宴归怀,杨明轩,于节、姜奉几人的安排,便知她不会回朝,打下齐鲁之地,亦有很多事要处理,毕竟是降城,如若不屠城,想要真正掌控到朝廷手中,便要多费很多心思。 而她收编萧家军二十余万,为齐鲁之地的百姓,甘愿后退百里,亦绝不是嗜杀的暴君…… 他知她必定忙,殚精竭虑,却觉待在这宫中,度日如年,政务之外,格外难熬。 麒麟军回朝,丞相总领文武百官北朝门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士兵解甲归田,亲眷团聚,又逢年节,街肆上都是欢声笑语。 城楼上的男子青衣清俊挺拔,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去信帛上的雪渍,让斥候起来回话,“陛下身体如何,可有受伤,北地可是比上京城雪厚许多。” 那声音温泰,似岩崖间松涛阵阵,叫人听了,不由也心生安定,张青呈上一个包袱,“陛下龙体安康,未曾受伤,北地雪厚,这是陛下吩咐属下一道送来的。” 王铮接了,谢过圣恩,到张青退下后,方才解开包袱绳结。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2节 白菘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上等裘毛制的大氅,一边往掌心里哈着暖气一边笑道,“听归朝的麒麟军说,陛下冬猎猎到了一只裘兽,这是做了风袍送来给大人了。” 风雪凉寒,话说完,见自知晓陛下此次不归起便越发沉默少言的大人眉间带了些清淡的喜悦,笑道,“大人,小的给您披上罢,这天寒地冻的。” “不冷,收起来罢。” 丞相府却早早有人候着,沈熔自崔氏父子处知晓阿九年节不回来,上元节也不会回来,便想去边关寻阿九了,“我想阿九,很想阿九,想得睡不着,我这辈子没有和阿九分开这么久过,王铮,你是丞相,你派我去边关。” 王铮并不太理会沈熔,寻常也不会对她的暗卫做什么安排,解了相印吩咐白菘送去尚书台。 沈熔看向北地的方向,闷闷不乐。 司马庚眸光落在案桌上的包袱上,握着棋子的手微顿。 沈熔欢呼了一声,“阿九送的东西——” 沈恪出言阻止已来不及,沈熔身形如电,立刻抱过包袱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件风袍,可他从不穿风袍,这风袍不是给他的。 阿九从来没有送过他东西,来信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他! 沈熔大喊大叫起来,眼睛里都是泪,“是阿九猎到的裘兽,我也要阿九送的风袍!” 沈恪让弟弟不要胡闹,“是丞相的东西,阿容不要乱动。” 旋即垂了眸光,落子的速度却是慢了很多。 王铮不悦,亦不再多言,收拾好东西,天一明便启程去冀北。 厅堂里只剩了落子声,司马庚垂眸遮住眼底微澜,“可先去信请令,得陛下应允,我们一道北上,我知齐鲁有一名水师将军归隐这太行山,请他出山,训练水师,图谋江淮。” 沈熔立刻道,“哥哥写信给阿九,阿九同意了,我们就可以见到阿九了。” 沈恪安慰弟弟,沉默片刻,提笔写了信,交于斥候,起身回宫。 宫中没了天子,虽是有岁节,亦十分冷清。 两人行走在宫墙阙门下,禁卫远远跟在后头,沈恪看向远山,眉眼如墨画,“你想与王铮为敌么?” 当年他折转四方亭,遭人戏耍满身尘垢的皇帝捡起阶下那朵凌霄花,擦干泥污小心收入怀中,眼里皆是痴气,那时他便知道了,实则心中已有了人,所以哪怕‘痴傻’,弄得遍体鳞伤,也坚持不肯立后,不近女色。 当年尚且如此,更勿论如今。 沈恪宽袍广袖,落雪沾染墨眉,“是你我亲手将人推远,如今便不该有怨言,陛下喜欢谁,便选谁,若陛下意属王铮,你我便护好王铮,不该再为私欲起纷乱。” 司马庚眸中嘲讽一闪而逝,“若无私欲,为何沈平来信,信中皆是对她溢美之词,你失魂落魄,夜夜唤着她名字惊醒,藏着旧时婚书,听闻有捷报,大军将归,便换上玉袍,又知她留在冀北,又心不在焉萎靡不振。” “你该头疼你的两个弟弟,沈熔不消说,沈平性子狂傲,若是爱上她,必起独占之心,而她外表性子温和,实则最不爱受约束,王铮无需谁对付,有沈平便够了,我若是你,便尽早想办法去北地,以免惹出祸端。” 而他不可能再做惹她不高兴的事了,如此焦灼,却也只能在宫墙里忍耐着。 沈恪脚步凝滞,握着竹伞的手指收紧,面色煞白。 司马庚伸手接住落雪,任凭雪花坠落掌心,融化成水珠,上京城下雪,北地亦在下雪,她定是爱这雪景,不定要看到多时,又是何人在旁陪伴,踏雪寻梅。 却也无妨,无妨,只要她不动心便好,不对沈平动心,亦不对王铮动心,只要不动心,便是娶了旁人为后,也无妨。 第62章 、越靠近脚步越轻 突厥大军撤出羌胡地界后, 半月里未再侵扰边关,聚集冀地的百姓,大部分选择回乡, 也有不少留在冀地安家,冬末前天气转晴, 农人们拿起农具,松土翻田,欣欣向荣, 百废待兴。 燕赵以北有卫氏三韩,东侧滨海倭寇常有侵袭, 南有吴越、南国,西边突厥人虎视眈眈, 五十万大军十万戍边,十万散于各郡县驻守,剩下二十余万冀地屯田,晨起集训,午后开荒种地。 两个月过去,百倾荒野上烧除杂草、树木、石块,成了可耕种的农田。 萧家军并未重新分编, 也没有查撤原先的军职, 粮种、军需发放皆与麒麟军一至,天子去麒麟军军营不带人,到新军营便也不带人, 时间一久, 新军营里的士兵渐渐放下了顾虑猜忌, 不再担心新主杀降, 每日安心训练种田。 高台边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天子正与将士们比试拳脚功夫,说是比武,更多的则是指点,两个时辰后,军中好手轮番比了个遍,下台时诸将眼中敬服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呼喊万岁的声音震动云霄,已和半年前的萧家军军营没什么不同。 校场上数万士兵高呼万岁,有一小兵出列,握拳大声叩请道,“北疆侯战死突厥军中,魂归浊河,小人恳请陛下——” 小兵有些磕巴,但两月相处,已知晓陛下虽治军严格,但非军务以外,待人宽容温和,见整个校场都安静地等着他说话,便鼓足勇气大声道,“小人恳请陛下追封北疆侯为萧妃,如此北疆侯有归乡之处,英灵便可安歇了。” 萧寒‘战死’沙场,理当封赏,群臣议定追封北疆侯,萧寒侄子萧稷承袭侯爵。 小兵话语落,许多士兵便纷纷点头应和,最后竟是数万人跪叩校场,叩请追封妃位,言辞恳切,“陛下,请给国主一个安身的地方罢。” 远处施安要阻止已来不及,连连叹气,“这群兵崽子,追随十几年的主公,在女帝这里,就只请做个妃子的份——这算怎么一回事,前朝宫中随便一个末位,无功无过,故去后也能追封个妃子——” 袁翁叹气,都是大老粗,哪里懂那么些弯弯绕绕,不敢请追封皇后,大着胆子请封妃子,已足见爱戴了,萧国主对女帝之心,天下人皆知,诸将念着他的好,这才打算完成他的夙愿。 刁同甫出列行礼,“请陛下追封北疆侯为萧后。” 陆子明、齐逊等人皆附议。 追封为后安抚民心军心,天下一家,可拉近北地和关中的联系,与请谢蕴入宫是一个道理,省时省力,只在羌胡边界时,她已询问过萧寒,萧寒不愿,她便也不愿在此事上强留,正待寻由拒绝,远处奔来一道身影,顷刻掠至高台前,人未落,声先至。 “陛下不可,雷声鸣动,天公不允,请陛下三思。” 校场上诸将静声一听,果真有轰隆响动,不由都是惊惧,纷纷跪叩请罪。 崔漾看了眼天色,只觉自己在星象这件事上差得还很远,温声道,“诸将追随萧爱卿守卫边疆,用性命抵御突厥,都是大成的勇士,今岁每人赏赐御造缎帛一丈,春夏到了,给家中儿女做一身新衣衫罢。” 一丈缎帛可给孩童裁剪两身新衣,尤其御造缎帛,是寻常人家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便是不做衣衫,或是家中无子,尚未婚配的,也可卖了换钱,军将们高兴激动,叩谢圣恩。 下了高台沈平便道,“皇后之位当选倾心之人相伴,尤其萧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暗阁也搜不到他的踪影,你怎可轻许后位,下次碰到这样的事,天若无异象,你便改日再议,日食,月食,彗星落地,星转斗移,一月里总有几日是有异象的。” 崔漾笑了笑,接过洛拾遗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常人对天象是十分敬畏的,但沈平似乎不是。 风霜雨雪,地动涝灾,他从不以为是天罚,非但不会怪力乱神,不祭祀仙神,还常常会沉心研究,力求找出灾害发生的原因,虽时常无果,但崔漾看他研究这些,也常吩咐人帮他寻找需要的耗材。 崔漾回营批阅奏疏,吩咐谒者传文臣武将冀州府议政。 春耕、岁正祭祀已由太常寺代劳,旧魏、李宋诸地任命官员已就任,大成地界内十三州,包含徐州、菏泽在内的原旧魏、李宋疆域都已经完成了税改,只剩下江淮。 十郡之城数十年阻隔在旧宋背后,即不给大成上税,也不给李修才上税,州牧和太守官还是文帝在世时的老官员,治下自有一套官员任免,不是一国,胜似一国。 正堂里刁同甫、姜奉、许半山、盖青四人分列案前。 刁同甫出列行礼,“难就难在这十郡里的乡绅豪贵,几十年没有往朝廷送过一粒米,现在要叫他们自动把税收吐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梁焕问道,“兵战呢。” 姜奉本是激进的性子,此时不免也迟疑,“文帝在世时为表江淮年青云政绩,下诏十城免税,当时未言期限,隔年文帝驾崩,中原动乱,诸侯割据,这一片便失去了掌控,如今再要改税,实在比肉里抽骨还难。” “且每次外敌叩边,江淮诸郡都会出大批物资,除了不上税,官员任免不上报,实在没什么差错。” 刁同甫亦摇头,“一没有出兵镇压的理由,二来搅扰生民,江淮的百姓未必不想归入大成,最好不要动刀戈。” 虽是对司马庚恨之入骨,此时刁同甫也不得不多提一句,“照老臣看,安平王此次税改能力不俗,若能有类似的办法平稳地收服江淮世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司马庚此番用策,请下了一道圣令,每一族中,不分嫡庶,不分男女,皆可分族中土地,一人一税。 此举动的虽是世家利益,但分化的是人心,嫡长子只有一人,次子,庶子,长女次女庶女却有无数,人人占有份额利益,财帛动人心,族长想压下不行新政,也是管不住族人的。 司马庚伸手一拨,翻江覆海,清算上年税课,国库便充盈了三分之一,反手压下时,上京城一片平稳,加之手腕凌厉,铁面无私,丝毫不避讳得罪勋贵,叫他们这些臣子又恨又敬,恨是因为臣佐多为勋贵,动的是他们的利益,敬是敬其能力和用心。 刁同甫话说得坦荡,实则因税改前,司马庚请旨祭拜前朝司空氏陵寝坟冢,司马庚乃灵帝世孙的消息公之于众,引天下哗然,早已断绝了复朝的可能。 但话语毕,见诸臣垂头静默,心下还是一突,行礼道,“陛下圣明,若无陛下识人用才,安平王再有计谋,也无济于事。” 老中丞神情忐忑,崔漾失笑,叫其平身起来,“先紧着屯田春耕的事要紧,已派人入江淮打探消息了。” 群臣应是,行礼告退。 除税改、屯田外,军功军赏官员升迁调度的事亦不少,因着战前失利,导致麒麟军被俘,诸将皆有封赏,三公之位却依旧空悬,崔漾批复完奏疏,另给徐令、梁焕等人厚赏,家中夫人封诰命,各有三名女儿县主,因这六人里五人习文,一人习武,便都在南营中领职,与两位兄长一道,负责教授学童习文习武,俸禄参考太学讲师,低一级,比三百秩。 斥候送了上京城的信报来,崔漾一一拆看了,父兄一切安好,让她勿要挂怀,余下三人各有各的理由,请旨北上。 念及三人半年劳碌,改课税,建学宫确实有功,崔漾便允了。 齐鲁乃读书人的圣地,沈恪来了,可与陆子明几人一道,与齐鲁士人结交,增强北地与关中的联系。 圣令交于谒者已是月上中天,崔漾打了声呼哨,待大猫自窗外跳进来,见它一头的梨花瓣,想着城郊姑苏山漫山遍野梨花绽放,未惊动侍从虎贲卫,移形换影出了冀州府。 崔漾飞掠出城墙,城郊找了棵水杉木停下,看了会儿夜色,两刻钟后,虎啸声至,城门一阵兵荒马乱,守军开门,橘黄色的大老虎慢慢踱步出了冀州城,到没人的地方,才又嗷呜着狂奔起来,到水杉树下,抱住树干就要往上爬。 崔漾陪它玩了一会儿,夜色渐凉,揉揉它的脑袋笑道,“走,去了山林里可以撒欢的跑。” 因着它常常穿梭于城镇,沈平做了个浅浅的脑帽,帽子上剪开两个口,露出耳朵,额前写着不咬人三字,还有一幅示意不咬人的画,走在街道上,也不左右乱看,最多只是小跑,到没人的地方才会狂奔,时间一久,冀州城的百姓们都放下了戒备,胆子大一点会拿肉和果子想喂给它吃。 只是大猫从不理会,迈着优雅的步伐从人群中穿过,偶尔见义勇为,冀州城的百姓津津乐道,每日有不少人专门等着想看它。 现在出了城,撒欢了地跑,打滚,沾染一身草屑花瓣。 夜里山林静谧,月辉与星辉交映,林间是细碎又成片的白,像是倒挂的星海,夜风里花瓣轻绽,大猫在梨山里欢腾奔跑,崔漾飞掠过树梢,看花瓣随夜风纷飞,月辉似流光,心情很好地笑了笑,找了颗树坐下。 梨花瓣似春里飘雪,雪白色一片一片飘落,梨花香清淡,崔漾双臂枕在脑后,懒洋洋搭腿躺在树干上,察觉有梨花瓣落在额头上,便弯了弯唇。 偷得浮生半日闲,齐鲁、江淮两地地势气候皆不同,山川秀水该是各有风貌罢。 那身影躺在梨花间,似天上仙君,林中谪仙子,越是靠近,洛拾遗脚步便越轻,停在离花木丈远的地方,叩问圣恩,“启禀主上,山涧里有一处温泉,水温正好,可要收拾池子,解乏松骨……” 追随主上十年,洛拾遗知主上是极喜爱温泉的。 崔漾睁眼,坐起来些,温声道,“劳驾了。” 第63章 、我与你比试一场 月明星稀, 琉璃马灯坠在梨花木下,暖光氤氲。 月辉洒落,纱帐后半趴着的人似乎正阖目养神, 映照在薄纱上的身影半趴着,慵懒绰约, 垂坠的指尖上水珠滴落。 流水热气蒸腾,清淡的梨花香层层堆积,流水冲刷花瓣, 兰薰桂馥。 纱帐外平整的青石上铺了一层蓑布,龙袍, 里衣,中衣, 巾帕,香膏,无一不是贴身衣用。 黑衣男子垂眸立在帐外,手半抬着,好似欲握住那半垂着的纤细手腕,亦或是想抚去手背上的花瓣,直至察觉有人靠近, 长剑出窍。 洛拾遗静声道, “陛下正在沐浴,先生请离开此处。” 沈平袖间内劲涌动,“此处由我伺候便可, 你走罢。” 洛拾遗未动, 他是陛下的暗卫, 自来只听陛下调令。 掌中折扇轻摆, 扇坠上的玉玦轻微晃动, 崔漾半撑着额头逗弄池里的金鱼,“十一,你带四卫回去歇息,晨间我自去上朝便可。” 洛拾遗握剑的手一顿,随后低低应了声是,漆黑的眸光扫过灰衣男子的容貌,未做停留,悄无声息退下了。 夜风轻缓,琉璃宫灯下流苏随风轻动,纱帐薄如蝉翼。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3节 沈平错身面对漆黑的山林,“你身为女子,怎能在荒山野岭沐浴,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 泉眼涌出温热的水流,拇指长的金色小鱼大概以为有肉吃,在身侧游来游去,时不时凑上前碰碰,十分好奇欢快的样子,崔漾声音亦懒洋洋的,“进来给朕按摩。” 温泉水的热意和水雾似乎随风涌进掌心,沈平身形微僵,“你平时沐浴也要人伺候么?男子也不避讳——便是需要,也得是我家兄长——” 崔漾颇为不耐,扇尾丝绳穿过纱帐,缠到沈平腰上,将人拽进池子里,收了折扇,复又闭上眼睛,“一,不能享乐当皇帝做什么,二,我与沈恪婚约早已作废,用什么人伺候,与他无干。” 那池中的身影白如碧玉,波光粼粼中芙蕖芍菡,流水潺潺,泉眼冒着热泉,天与地皆被炙烤过,沈平猛地侧身,扯了扯衣领,又压平。 “洛拾遗心术不正,你不能用他,另外你这四名暗卫联手,亦未必能赢我,你不必用他们,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不必看亦知那双眼睛此时必然光芒万盛灿若骄阳,崔漾失笑,自十四岁后,她便用不上谁来保护了。 沈平虽有才,却十分狂傲,目下无尘,遇见朝中大员,也不会见礼问好,便是每隔几日便能拿出一些利民的工造,又能测算天象,参他的奏疏也都要用马车来装了。 沈平出现时,洛拾遗周身透出的寒意和杀意似乎欲化为实质。 自挑选洛拾遗成为暗卫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洛拾遗如此明显的喜恶,想来洛拾遗对沈平的厌恶,已到了无法压制的地步。 沈平才学出众,用他手里的机关术,于算筹星象上的天分,成果,说一声国士无双也不过,两月来,预测到的两场暴雨,叫百姓士兵们提前有了些准备,避免的粮草损失已不止千百万,更勿论由他改良的弓马骑兵。 这样一个人,无论哪一个君王,都不会希望他是一个四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贤王贤相。 只不知他这般不通世俗是天性如此,还是知晓博贤名是君王大忌装出来的。 男子侧对着她坐在池里,衣衫湿透,身形挺拔,水雾中紧闭着双眼,似是入了定,睫羽却颤动得厉害,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身体崩得越发笔直,声音沙哑,“你——休要动色心,你是我兄长之妻,我——” 照此人的脾性,只怕便是知晓君王大忌,也不屑于装,或者懒得装。 崔漾笑了笑,温声道,“我知你近来测算天象,改良工事辛苦了,但洛拾遗几人,是我身边得用的老将,待我衷心耿耿,你高世之才卓然不群,待他们尊重一些罢,免得朕为难。” 那声音温润,清正好听,推心置腹,似周身的静水温流,虽没有波浪,依旧可叫人一动不能动弹,沈平应了声好,依旧紧闭着双眼,“只既为武者,便当以武功论高低,我与他们四人比武,若输了,自以他们为首,若赢了,你近身伺候之事,由我来照管——” “——我并非是抢功,只他们是近卫,不是侍从,多有不便。” 崔漾略一思忖,应允了,温言道,“点到为止。” 流水潺潺,花香馥馨,沈平喉咙微动,低嗯了一声,静水深流,周遭静极,丈外的人似乎起了倦意,呼吸渐匀。 衣衫因被水润透,缚紧喉结,沈平扯了扯衣领,“你沐浴更衣,与男子相处,都是这般随意不羁的么?” 崔漾阖着眼睛思量江淮的事,手指在太阳穴轻压了压,懒洋洋唔了一声。 那过往陪她沐浴的人是谁? 王铮?秋修然?还是那位南国小王子。 听闻秋家庄主曾从她身侧要走了数十样貌出众的男男女女…… 搁在水流下的拳收紧,沈平克制地平复呼吸,听着她呼吸渐匀,似浅眠,亦一动不动,未曾睁开眼睛。 崔漾思量江淮的事,等泡够了,披上衣衫掠到山涧下,借瀑布溪流沐浴完,换了干净衣衫,跃到一株千年古松上,看弯月如勾。 月辉洒落山涧雾海,天边先是露出晕染的暖金色,渐渐的金色蔓延出绵延山脉,昭阳的光晕由东撒向大地,照着似万马奔腾的云山雾海,天地笼罩着淡淡的金黄色,如梦似幻,如临仙境。 那人坐在树干上,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望着远处出神,垂下的衣袂随晨风轻摆,美得惊心动魄,似九天仙人,欲乘风归去。 沈平起身,掠至那树干上,落于她身后,屏息问,“你能帮我烘干衣服头发么?” 未有应答,沈平随她的视线看向远处,不过日出罢了。 再等了半个时辰,亦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朝阳初升,他的衣服头发全干了。 直到那光线穿破云层,穿透雾海,洒落漫山遍野的白梨花,群鸟盘飞,小兽奔走,万物生发,才听前侧的人轻轻一声喟叹,似乎是留恋景色,久久未能回神。 听闻崔家阿九六岁时,在邙山观景日落,神魂颠倒,忘了前面是悬崖,差点掉下去,幸得有人看见,及时唤了崔家兄长。 又听闻崔家阿九极好颜色,貌好的男子女子,常被她相邀一道出游。 实则梨花木上坐着的人,肌骨晶莹,五官无一丝瑕疵,气质清正,扶危定倾又达观从容,此时沐浴在晨光中,倾世华颜似真似幻,世上已再无比她更瞩目的容色,让亲近的下属臣子生出异心,再寻常不过,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直至朝阳初升,看风景的人方才离去。 沈平半山腰拦住洛拾遗几人,“听闻暗阁内部都是以武功论资历,你们可以请帮手,与我一战,若我胜了,你们回暗阁接手旁的事物,不可再逾越,比武一事,陛下已应允。” 洛铁衣出掌,洛拾遗、洛扶风、洛青衣随后,暗卫习的是杀人术,出手皆是杀招,四人合力,内劲浑厚,飞沙走石,沈平内劲如千里明月明波浩浩,绵延不绝,三百招后,洛青衣、洛扶风不敌,又过百招,洛铁衣、洛拾遗受内劲所击,后撤两丈余。 沈平收手,不再争斗,“即是如此,往后——” 洛拾遗眸光暗黑,低声传音,“有他在,我等连暗卫也做不成,眼下他伤重,趁机杀了他。” 第64章 、日照香炉生紫烟 扬州建业城城周二十里, 二重城商贸繁华,人来人往,毗邻覆舟山一侧的苑路秦砖汉瓦, 青石路斑驳的痕迹昭示着老宅沉淀过的岁月。 旧府廊柱前停了一方玄青轿,轿子外观朴素, 却叫候在府外多时的建业郡守骊信大喜过望,骊信疾步过去,到落了轿, 整理衣袖上前掀轿帘,“谢公。” 轿中下来的男子玄色直綴, 身形颀长,一张面容隽俊清显, 挑不出半点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叫人辨不明神色,“不敢劳驾大人。” 骊信讪笑着,搭着轿帘的手却未放开,谢家深居简出,江淮之地不显山不露水, 但大事一出, 十郡州官解决不了,他也只好恬着脸求过来了。 说是一郡郡官,却也仅此而已, 江淮十郡的权柄, 自来不在他们这些郡官手里。 他连续好几日守在谢府, 今次打听到消息, 一早便候在这儿了, 心情一时焦过一时,眼下见到人,方才安稳了。 进了书房,躬身行礼后,骊信便急道,“前翻刺史宴归怀被拦在江北,等于拒绝了大成的招抚,眼下徐州来了消息,萧寒战败,身死浊河,女帝合五十万大军,江淮危矣,越王陈元来信,信中道明他已寻到安庆太子司马慈,只要江淮十郡肯相助军粮,越地便联合南国,拥立安庆太子司马慈为帝,南北划江而治。” 骊信说着,往西面的方向略一拱手,“司马慈是文帝亲封的太子,依老臣看,拥立安庆太子为帝,才是江山正统,我等扶持安庆太子登位,方不枉费文皇帝赐下的十郡基业。” 谢蕴搁下手中茶盏,手背至手腕间一条伤疤狰狞,眉间带笑,眼底却是冰冷的,“拥立的是太守兜里的钱罢,怎么说你也是博学大儒,官威声威俱在,相信江湖术士包治百病的骗术么?” 骊信脸上的讪笑几乎挂不住,却不敢有一丝怠慢,拢着手毕恭毕敬,“建业治所中有三人,亲试过了,安庆太子提供的神药,确实能叫人痛疾消失,越地许多重病重伤的人,服用丹药以后,过不久即能恢复如常,越地百姓们奉其为神迹,自愿献祭,追随神主。” 此事大有可为,骊信期盼又激动,为从龙之功,却见案旁的人彻底冷了神色,“免了这三人官职,赶出十郡,你去传令,立越淮关卡,阻止越地的人入城,私放越人入关的,不论缘由,就地格杀。” 骊信吃惊,急欲争辩,触到那一双静水深流却暗藏冰锋的冷眸,硬将声音咽了回去,不敢再辩,称是退下了。 不是他甘愿放弃,而是若无谢蕴首肯,便是地上遍布金子,十郡之城的世家大族也不会低头去捡,而在这十郡之中,土地、船舶,商肆、官员皆握在六姓勋贵手中,谢蕴说要与越地断了联系,便是真正的要断了联系。 骊信心中再多惋惜,也只得按捺下,出了谢府,略停一停,也不回治所,带了两个随从,往城东去了。 谢蕴吩咐家臣,“骊信必不会死心,你拿了我的印信去往各家知信,另外通知商肆,江淮两地的粮食不再运往越地、南国,商家积压的粮食照价收入谢家粮仓。” 家臣家将领命去了。 年观止从隔间过来,抱臂靠在博物架旁,伸了个春困的懒腰,“骊信小心思多,这会儿只怕揣度你是拿了女帝什么好处,才不肯拥立安庆太子的。” 他与谢蕴算是好友,这么一说就笑起来,“要是他知晓女帝曾来信求娶为后,只怕更是惊得眼睛从眼眶里脱出来,哈哈。” 信使送信来时,他恰好在一旁饮茶,是以得见了这一奇观,“女帝攻下齐鲁,收拾人心要一点时间,暂时顾不上扬州这一片,但已是众望所归,看她雷霆手段,必容不下这一片法外之地,更勿论江淮背后还有越地,安庆太子……呵……” 谢蕴手指押着袖袍的褶皱,慢条斯理,遮住腕间些许疤痕,神色如月影清淡,“不过半月光景,聚齐十数万人追随,不可小觑,往后人只会越来越多,都是穷人,再献也缺粮,守好城池。” 年观止任职军司马,手握江淮水师,止了笑,正色道,“不管这太子是真是假,对手是女帝,与我等并不相干,不若尽快将消息送至冀州,江淮位居中行,便有了能谈判周旋的筹码。” 腕间疤痕微痒,谢蕴未曾理会,“整个江淮都有女帝的探子,不必多此一举。” 年观止矢口否认,“不可能,这三月以来,我严查各路斥候奸宄,要是连十个郡都清不干净,我这个军司马也白当了。” 谢蕴听罢抬眸,眸间带着淡淡的嘲讽,“半年前秋修然来建业做生意,半年过去,秋记的绸缎庄,粮庄,酒肆茶舍共六十一家,秋记的标识太小,不怪你看不见。” 年观止惊愕,瞧着对方不言不语翻看文书凛然有度的样子,一时结舌,“那你不早说,难不成当真是想做皇后么?” 谢蕴神色清淡不明,手中竹简文书翻动得缓慢,眼皮也未抬一抬,“有这个揣摩长舌的功夫,不如多读两本书,免得下次与人诉相思情,惊鸿写成惊鸟,贻笑大方。” 年观止被提及丑事,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你若再提此时,我便将女帝求娶你的消息告知谢伯母,你年年祭祀崔家阿九,每逢中秋和清明,便隔江陪她畅饮一夜,只这时才少些持重老成,多丝人气,伯父伯母没有别的需求,若知女帝求娶,说不得连夜将你卷起来送去上京城,哈哈哈——” 日渐深沉的人扫过他一眼,握着书卷翻阅起来。 年观止知道自己这好友虽是收敛了年少时踏马扬鞭的乖戾性子,却也不好惹的,见好就收,轻咳了一声,“我去查查秋修然这个老狐狸,狐狸尾巴藏得好啊。” 谢蕴颔首,抬头时看了一眼屏风上的舆图,眸光落在冀州一瞬,些微恍神,复又清明,落回书卷上,日照香炉,书房内只剩书卷翻动的声音,一室宁静。 崔漾收到秋修然消息时,正给洛拾遗几人改功法图,四人根骨不同,适合的心法不同,只是以几人的天赋,几乎每个人都已到了本身的极限,想让他们的功力再上一层楼,属实不易,她研究了几夜,可稍有进益,但只怕毕生修练不綴,也难达到沈平境界。 治国不靠武学,但如果手底下的人武功都似沈平一般,稍居她之下,在寻常武人之上,做起事来会方便很多。 秋修然信中说没有萧寒踏入江淮的行迹,但江淮背后的越王寻到了安庆太子司马慈,司马慈身负神迹,已得万人拥护。 此人神出鬼没,斥候探听数日,也未见到真人,只传言丰神俊朗美姿容,如何神迹写得清楚。 崔漾翻看完,将绢帛递给了前来觐见的许半山。 许半山行礼接过,一打开便变了神色,“安庆太子……”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宝宝们,没有粗长起来。 第65章 、隔许久才能再见 文帝子嗣不丰, 三五幼儿皆是夭折,嘉元皇后入宫后,生安乐公主, 一年后生龙种,文帝封安庆太子, 只是不足四岁时亦夭折了,因是被文帝带出狩猎时遭狼群袭击陨命,文帝病情加重, 尚未安排后事,长乐宫驾崩了。 自此大成陷入混乱, 先是诸侯王争夺皇位,紧接着权臣乱政, 直至华庭之变。 子嗣是大事,回京前陛下便派人将可能存在的人都排查了一遍,其他或是夭折或是病故都有确定的死因,尸骨,唯独安庆太子,确实有无法分辨尸首真假的地方,许半山神情凝重, “只怕空穴不来风, 眼下的形势,敢以安庆太子的名义作乱,想必有一二分真。” 如今若说什么人能颠覆女帝的地位, 唯有这死而复生的安庆太子了。 许半山行礼, “身负神迹, 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微臣鲜少在朝中露面, 南下江淮不容易叫人怀疑,与秋庄主也熟,微臣请旨南下。” 崔漾亦想看看是何等神迹,只冀北的政务尚未安排妥当,令许半山先行,另点了洛桑,洛关山二人,护送许半山入越。 事情安排完已是月上中天,回寝房时遇上洛明领着医师急匆匆出去,说洛拾遗几人身体不适,崔漾蹙眉问,“怎么了?” 洛拾遗几人与沈平比武,败了个彻底,四人联手,非但不是沈平对手,还受了不轻的伤,她与四人运功疗伤,调息过,养了这么几日,四人伤势虽还不能痊愈,也该能下榻了。 洛明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崔漾蹙眉,抬步往卫所去。 洛明子想阻拦不敢阻拦,只得跟在后头,进院喊了声主上来了。 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为方便照料,四人躺在同一间病房里,崔漾进去时,几人神志尚清,只行为怪异,不算太冷的天,坐起来行礼时,被子也盖得严严实实。 且面色通红,似乎极力调整亦还是呼吸急2促。 崔漾探手要给洛拾遗把脉,那手臂似乎想避让又硬生生停住,崔漾只觉指下脉搏喷张,跳动如擂鼓,再看洛铁衣,虽还如往常一般冷面,额间却满是汗珠,灰色衣领已被汗水浸透。 崔漾眉心蹙紧,依次给四人把脉,再看四人面色,诧异之极,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落在胡桌的药碗上,端起来,闻不出异常,略尝了尝。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4节 “主上不可——” “主上——” 四人出声阻止,崔漾搁下药碗,面染霜寒,“谁给你们上的药?” 洛拾遗垂眸回禀,“沈先生送了药来与属下们治伤,说可以叫我们快些恢复功力。” 似乎两句话的功夫,已用尽了自控力,整个人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崔漾蹙眉,淫1羊2藿加上桤风果虽是治愈内伤的良药,但如果淫1羊2藿的量加倍或者更多,便成了性子极烈的烈药,武功越高,内劲越深,药效越重,虽然依旧能起到治伤补体的作用,却是不必要的用量。 沈平狂妄自大,性子不遭人喜欢,却也不算什么卑劣小人,许是初学医,用药没有忌讳。 崔漾派人取了四卷心法,各自分了,坐下来问,“比武败便败了,一时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该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后勤加练习才是,何须纠缠不休。” 四人都知道重伤当晚陛下来过,以内功和他们调息疗伤,离去时几乎耗空内劲,洛扶风此时捧着修改过的心法秘籍,看出来是陛下的字迹,知这是陛下心血,七尺男儿也红了眼眶,声音沙哑,“沈先生说,我们若败了,便不好再做陛下近卫,伺候陛下。” 崔漾压了压眉心,温言道,“中间许是有些误会,但你们是暗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朕身边的杂务找些随邑也就罢了,你们安心养伤,好得差不多后直接回京听用便是。” 四人应声称是。 崔漾见不过半盏茶功夫,四人衣衫便被汗1水湿2透,知药效厉害,靠内劲药物无法消解,出院子吩咐候在门边的洛明,“去问问冀州府太守,看地窖里有无冰块,取些来用,若无冰块,井水也可,多给他们准备些凉茶罢。” 洛明应声称是。 崔漾寻着大猫的虎啸声,在一处公孙树上见到了沈平,未曾靠近,先闻一阵埙声,沈平坐在树干上,不知在想什么,听埙声,倒好似十分萧索一般。 沈平回首,见那人自云杉树下走来,叫这清冷的山林也变成了人间胜境。 他与洛拾遗四人一战,洛拾遗四人用命来拼,他出手击退四人,洛拾遗倒在地上,昏迷前质问他与他有何不同,似当头一棒,叫他醒悟过来,是啊,他与洛拾遗有何分别,甚至更卑劣,她是兄长的心上人,而他本该巡游天下,赖在她身侧不走,究竟是因为对兄长的承诺,还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哪怕一开始是为兄长的承诺,阻止追封萧寒为后,赶走她身侧的男子,也已经不是了。 听闻兄长不日便到冀北。 他该走了。 树上坐着的人一动不动,只搂紧了大猫。 崔漾眉心微蹙,又松开,缓声道,“你下错了药,淫1羊1藿五钱足够,你放了十倍的量,他们四人现在白受罪,若你想为医者,精学后方可开药方。” 沈平闻言,猛地偏头看她,“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卑劣轻狂,拿人性命开玩笑的人么?” 沈平讽刺道,“本是上等的伤药,寻常人都不定有什么状况,这四人心怀鬼胎,反而龌龊。” 离别在即,已不想再纠缠这些无关的事,看进她眼里,“待洛拾遗几人好一些,能随你上路,我便要离开了。” 崔漾听他要走,心中倒微怔,“洛拾遗几人应下比武,却纠缠不休,是朕未曾管好下属,他四人已重伤不起,付出了代价,你下来,朕替你疗伤罢。” 沈平看她一眼,“我伤并不十分重。” 且她为那四人疗伤,修改心法,耗费心力,已经很累了,这世间,能根据各人经脉根基修改心法的人本就是少数,愿意耗费心力钻研的便越发少了,她却毫不吝啬,竭尽所能。 待在她身边,时间日久,换做是谁,只怕也难心由自主。 沈平克制地挪开视线,看向远山日落。 崔漾斟酌片刻,开口留他,“你若肯留下,朕在上京城给你建一座工造院,矿、药材、匠人随你取用,不拘你自由,也不拘你具体做什么,你想研究什么便研究什么,朕说到做到。” 她言语诚挚,是真正礼贤下士的君王,眸光却清正,不参杂质……将来她会有皇后罢,沈平深看她一眼,别开了视线,“不了,仗剑走天下方才是我沈平,陛下若有需要的东西,叫兄长传信与我便是。” “陛下亦不必担心,游侠以武犯禁,大成一日是你为帝,我宗门便听令大成调遣一日,你多保重。” 崔漾知他去意已绝,笑了笑,未再强留,温声道,“你兄长再有三日便到了,你与他见过面再走罢。” 沈平未答,知晓她对星象的兴趣,未必比武学低,这几月来,政务之外,只要有空,都在潜心学习,可见想将这一门玄学学好的决心。 如若懂得天象,身为天子,做事便又方便许多,大约这便是她研究星象的目的,日后他会把毕生所学撰写书册,托兄长带给她,盼望她有一日能心随所愿。 最后道,“可否对我兄长好一些,多陪陪他,多叫他出牢狱来走动,全当我这段时间杀突厥王,烧粮草,更改农具,冶铁,丝织车的报酬了。” 那双曜目眼底倒影着细碎的星光,崔漾应允了,“好。” 沈平搂了下大猫,手臂微顿,低头在它额头王字上重重吻了一下,撒手提气,转身时停步,“我后日才走,这两日你若想学星象,便来营帐找我。” “我等你。” 话音落,人已消失不见,大猫自树上跃下,许是痒,嗷呜叫着用前爪扒拉去扒拉额头,憨态可掬。 崔漾失笑,沈平要走,她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她已尽力,给了最宽宥的纵容,留不下,如此便也罢了,手中还有沈恪,只要有沈恪在,沈平便如被风筝线攥紧的风筝,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想仗剑天涯,便仗剑天涯,却也无妨。 星光夜海,崔漾揉了揉大猫的脑袋,领着它在田埂上散步,直至月上中天,方才回了房。 第66章 、屋顶上坐下观星 洛拾遗几人坚持随驾, 崔漾没什么所谓,她给四人研究功法时不断推演,夜观天象有所触动, 心随星移,内息更上一层楼, 几乎已到化归为无的境界,便是全盛时的沈平,也必不是她对手。 在武学一道上, 天下能与沈平平齐的几乎没有,至少谁要想用武功伤她, 难度与她想通晓天意不相上下罢,身边跟多少人, 都只是日常防卫,刺探信息等,武力值高低,决定不了她安全与否。 此次明面上是去齐鲁,实则巡查齐鲁的事已交由王铮、宴归怀、陆子明代劳,她直接南下。 冀北离江淮有一段距离,多数时间在马车上, 除了处理政务, 崔漾一半时间用来指点洛拾遗几人武功,一半时间用来学习星象筹算。 沈平用了二十年时间通晓了些天意,她亦愿意花费二十年时间, 或者更多。 到达商丘以后, 回上京城与下江淮方向不同, 两方人马便要分开了, 崔漾送走大猫, 回城后先去了一趟客舍,给洛拾遗几人探脉看伤。 四人情况与在冀州城时一般,情况甚至更严重,得知沈平又给四人送了药,崔漾停了停,心平气和回了房间,批阅奏疏。 傍晚沈平端了一碗青梅汁进来,放到她面前,“给你的补药,青梅煮的,酸甜可口,你喝完内劲能恢复得快一些。” 他功法与洛拾遗几人不同,无法替他们疗伤,只得在药方上下功夫,这个药他与医师一道参详过,也自己试过有用,知道她这些时日替洛拾遗几人疗伤耗空内劲,就准备药材熬了送过来。 恰好采药时碰到有梅子,想着汤药苦味重,便参杂梅子制成了梅子汤,非但不会增减药效,口感还很好。 沈平眸光明亮,“你快喝了吧。” 崔漾搁下手里的文书,她本不打算与他计较乱下药的事,只是在她这里,再一没有再二再三,且她精通药理,几乎靠气味便可分辨药量,静声问,“这是你亲手熬的么?” 沈平别过脸,面色微红地点点头,是他亲自熬的。 崔漾端起碗再闻了闻,搁下后问,“我提醒过你,你初初学医,不能随便出药,你知道这碗药的药量么?淫羊藿的药量不要放这么多,五钱已经足够了,你在此事上戏弄人,不见得是真英雄,这没什么好玩的。” 沈平扬了扬眉,有些恼火,“我多放了一点点,并不打紧,都跟你说了,是洛拾遗几人心里有鬼,反应才会那么大,平常人忍一忍便也过去了,你快喝了,耗损的内劲会恢复得快些。” 大约沈平眼里的平常人,与寻常人不同。 崔漾不与他胡搅蛮缠,提笔批阅奏疏,“你伤势不是没有好全,你喝吧。” 沈平气恼,药推到她面前,“是给你熬的。” 冥顽不灵,屡教不改,崔漾啪地一声丢下手里的奏疏,端起碗先浅饮些微,确认汤药里没有旁的毒药,只是烈药量多,将药喝完一半,剩下半碗推到他面前,“你伤也未好,一起罢。” 沈平见她坚持,知她挂心自己的伤势,一时只觉梅子的清香萦绕鼻尖,带着夏日泉水的甘甜,端起碗,眸光落在她唇沾染过的地方,停顿片刻,知晓便是面色发红,面具遮掩,也不会漏出太多行迹,唇落在旁的地方,将药一口一口喝完。 他喝得爽快,并无半分推诿,大抵是当真以为这般分量的药不会出事,崔漾也不管他那张隔着面具都已经透出绯红的脸,拿过奏疏,继续批阅政务。 习武之人便是不动用真劲,内息也无时无刻不再运转,经脉畅流,是以功力越深,药效发挥得越烈,汤药下肚,身体内热浪席卷,片刻后便有了异样,沈平吃惊,旋即看向身侧案桌前的女子,那神清骨秀的容颜与往日不同,瓷白的肌2肤透出一层薄薄的淡粉,好似初春绽放的芙蓉芍菡,唇色潋滟润泽,朝霞华颜。 待回神时,他身体往前倾,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堪堪收回理智,克制体内翻涌的异样,一双曜目里俱是恼火,“不可能,我配的药没问题。” 体内翻涌的异样,起初似温泉水,后头温度越来越高,便叫人头晕目眩,口干舌燥,身前的男子大口灌茶,崔漾知道口渴只是感知错觉,便也不打算喝水,批阅完昨日上京城送来的奏疏,觉得过热,手指便扯了扯衣领。 沈平行走江湖,岂会不知身体的异样,回过神时,已在她身侧,声音里皆是悸动,“陛下,我们欢爱罢。” 崔漾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取过算筹,推演太阳历,她与沈平内劲比洛拾遗几人深厚许多,烈药的作用几乎被激发到了极致。 也许是天意,叫他能有毕生这唯一一次的欢愉,沈平眸光炽烈,“陛下,与我欢爱,我从未与女子———” 身体里有些异样,虽尚能克制,毕竟不太好受,本也无需忍耐。 崔漾视线落在沈平面容上,摇头拒绝了,将他靠近欲亲吻的身体推开,起身提气,自大开的窗户飞掠出了客舍,立在屋顶片刻,循着灯光飞掠而去,落在一处三层楼高的屋顶上。 夜幕降临,城东华灯初上,蜿流河上大小的彩船轻摇慢行,两岸层楼灯火通明,男子与女子的笑闹声入耳,纷纷扰扰。 小楼楼高,前街上的情形近入眼底,三两人相携着下了马车,院门口热闹起来,女子热情地招呼,口里喊着张大人,刘大人,快快里面请。 几人笑着,簇拥着进了小楼,约莫是在它出饮酒,已然醉醺醺神魂颠倒。 商丘城军司马、长吏、廷狱。 这般情态,明日能上好职,做好官,断好案么? 崔漾把玩着折扇,心不在焉。 “子瞻,大好春光,缘何只知道苦读书,你也是年轻人,也该懂些事了,是不是没钱,放心,今夜的花销,哥几个都包了,非但包一夜,给你连包一个月,住在这温香软玉的楚楼里,美酒美人相伴,总比你那个漏风的小破院强吧。” “你这破书篓趁早也扔了,带进去丢人现眼。” 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周围另几人哄堂大笑,伸手推攘,衣着素净的青年往旁侧避让,拱手略告一礼,扶正竹篓,自顾自捡拾地上的竹简书册。 态度虽有礼,却也只是有礼,对大街上这般纷闹即不觉得羞辱,也未曾动怒,只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清俊的面容平静如常,收拾好竹简,起身道,“多谢诸位好意,天色晚了,家中房门许被夜风吹破,陆某该回去了。” 锦衣公子伸手一拦,“陆言允,你当真不给本公子这个面子?” 青年拨开他手臂要走,锦衣公子面上闪过狠厉,抬脚要踹,被友人拦住。 穿绛红袍子的青年生得瘦长,往右手边的暗巷示意。 几人会意,三人上前,推攘青年,将青年推倒在地,架去了巷子里。 陆言允挣扎,敌不过人多,一言不发,只护住脑袋,任由拳脚拳脚落在身上。 锦衣公子站在旁边,笑道,“你这也不呼救,想必是知道呼救没用,告官也没用,既然是这样,在书院里怎么不知道藏拙啊,想得山长的推荐,去京城参加文武试啊,想得美你——” “叫你读书好!叫你有远见!叫你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本公子现在就告诉你,人活着,可不是光有学识就够的——” 拳脚声越发密集,偶尔带一些闷哼,绛红袍公子靠墙看着,低声说,“打一顿不顶用,这厮耐打,等明儿爬起来,又去书院,有它在,书院举贤良的名额,实不好办,你舅伯那般好面,有这么一个好苗子在,是不会明目张胆叫你去的。” 锦衣公子恼怒,手中折扇摇得厉害,“难道还能杀了他不成?” 绛袍公子不说话,锦衣公子吃惊,迟疑道,“也太过了……” 想了片刻,朝打人的弟兄道,“找块砖,废了他的手——两只手都废了——” 说完看向地上忽而拼命挣扎的人,“怪只怪你会什么双手作画,画技一绝,名扬商丘,留你一条性命已是仁慈。” 几个年轻公子同在一处书院,都觉得这主意好,三人按住陆言允,一人寻了一块石头,陆言允挣扎不得,眼底通红,“郑万——你不如一刀杀了我,当真叫我留一口气在,我拼死也必叫你身败名裂。” 年轻公子们哈哈大笑,笑他自不量力,拿着石块要往那手腕上狠砸,手才扬起,啊地惨叫一片,锦衣公子瘫在地上,两只手腕上血淋淋,其余六人里有四人好他一样,惨叫声凄厉。 “我的手,我的手——手筋断了——我的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5节 暗巷里的动静惹来街边人探头看,一见是那群公子,又都受了惊,立刻跑得远远的。 尚有两人未受伤,只他二人本就觉着断人手太过,又畏惧对方权势,不得不被裹挟,这时见方才或出声帮腔,或是出力的人都被石块切断了手筋,看向陆言允,一时惊疑畏惧。 里头伤最重的是绛袍青年,脚经也瘸断了一只,失血太多,昏死过去。 几人忍着痛四处看,寻不见出手的,有一人惊颤颤叫唤了一声难道是鬼,有鬼护着陆言允,惊慌惧怕,“快走——快回家,我的手——找我爹——找我祖父——” 几人大声喊人,路人街上见几人的家丁随从,指路过来,仆人家丁又是一阵质问哀嚎,手忙脚乱地叫了轿子和马车,疾驰把人各自送回家。 陆言允躺在地上,恍惚间看清了石子来的方向,捂着手腕起身,追出暗巷,立在街上,看着远处红楼屋顶的女子,怔住。 那女子仙姿缥缈,广袖随夜风轻动,乌发华颜,坐于屋脊上,从容不羁,手中似有一把折扇,看向这边,神情清淡,芸芸众生之中,仙君临凡。 陆言允收拾了衣衫,躬身行礼,“在下陆言允,谢过仙子救命之恩。” 第67章 、得天独厚的样貌 崔漾未应答, 去了一趟商丘郡守府,她不便暴露行迹,留的是廷尉章戍的印鉴信, 章戍接手廷尉后,在官员心里已是鬼见愁的存在, 她姑且腾不出时间精力整治官场,商丘州府官见了章戍印信,知趣惜命的话, 日后当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小心为官。 那身影翩然离去, 似已消失在月影之中,陆言允失神看着那屋脊上洒落的月辉, 片刻后回身去了巷子里,将那落在地上的石子捡起,共是十一枚。 崔漾回客舍。 分明已是该就寝的时间,街上却围了不少人,里里外外堵满了,比方才的蜿流河岸还热闹,大多数人情绪都很激动, 连比划带说, “天人一般的公子!” “没想到我们商丘还有这样出众的人物——” “肯定不是我们商丘的,说不定是上京城哪家的贵公子,生成这般模样, 若是商丘的, 怎可没有名声。” “贵公子眼睛多长在头顶上, 可没有这位公子这般潇洒随和的气度……” 众人神情激动地小声议论着, 不住往客舍内张望。 又来了一人, 高声喊,“公子不在这里,公子去了城郊——” 人群呼啦啦又散开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连客舍里都没了人,崔漾回了自主的院落。 半窗素白的梨花木伸展着,一身麻布灰衫的男子自二楼缓步下来,分明是黑夜,灯火昏暗,此人却如朝阳初升。 眉目耀眼,眉,鼻,唇,无一不是上天对男子最好的雕琢,金灶生金焰,烈日灼阳,灼灼明华,一身简衣亦叫其衬托得似银波浩浩,似华服千门立,那一双曜目扫过楼下,便似有星辰降临万户,九霄银河倒倾,华贵,豪迈,浩浩荡,直震人心。 不是沈恪一般的绝世出尘,而似普照大地却不灼人的暖阳,叫人看着,便觉温暖,信服。 他本有豁达潇洒的言行,侠气浩天,再有这副容貌,难怪叫万人空巷。 崔漾些微失神,沈平生于沈家,有沈恪沈熔在先,沈平容貌自不会差的,倒不想出色成这般模样。 那一双眼眸落在他身上,似那日梨花木上看着日出山坳,却不知让她这般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会是这般愉悦。 沈平脚下几乎踏错,脚步越走越快,直至到她面前方才停住,忍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声音隐忍克=制,“陛下——” 今日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与她在一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与她在一起。 崔漾应允了,“你沐浴了么?” 沈平呼吸心跳几乎停止,脱口回应,“沐浴过了,都洗干净了!你不要找别人,我愿意的!很想很想——” 也罢。 崔漾应了声好,手臂揽过他的腰,提气拔身,直接跃上二楼,进了屋将人掠去了榻上。 沈平此人,无论是不是臣子,是友是敌,沈平的言行都是简单的,表里如一的,不必猜测揣摩,不似臣子肚肠千回百转,不像司马庚深沉,王铮难测,也不像沈恪,如山高岭雪,也不像萧寒叫人多少提防戒备。 因着学识丰富,武艺过人,二者皆远远超出常人的水平,旁人阴谋诡计很难伤到他什么,他想要的一切都能轻易得到,自不必也不屑用阴谋诡计。 想得少,言行便简单许多。 倘若叫他参加选后宴,拔得头筹是必然的,以他的才学武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无人置喙,加之对方于星象、天文地理,机关数术上的造诣,倘若为后,一则可为表率,二则可培养许多人才。 崔漾撑着额头,看他耀眼的容颜,些许出神。 那眸光专注,初时叫他心悦,渐渐的便觉察出了不同,虽是中了烈药,身体散着不同寻常的热度,眸光却依旧清正,好似他与山川美景没有什么不同。 沈平呼吸一滞,凑上前,靠近吻她,“陛下……” 两人挨得极近,侧脸似贴着一块玉,光洁,比她身体的温度稍凉,并不讨厌,崔漾看了他一眼,未避让。 房间里无烈酒,却叫人似醉酒发狂,沈平凝视着咫尺间的容颜,一时便明悟了诗词里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崔漾手中折扇拨开他衣衫,榻上一具身体,没有任何瑕疵,仿佛夏日夕照下晕着红霞的汉白玉,线条流畅有力,昏黄的灯火下似有莹光,流光溢彩。 老天爷似乎格外偏爱他,实是寻不出一丝瑕疵的。 崔漾出神看了一会儿,手中折扇抵住他靠过来的胸膛,“暂时不想怀孕生子,这件事是不好做的。” 她倒也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知晓纾缓药力并非当真要做什么,榻上的人身体漂亮,又已定了要立他为后的旨意,帮一帮也无妨。 沈平停住,声音低沉,“陛下不难受么?” 崔漾笑了笑,“还好,战事未平,倘若怀孕,便不大好了。” 他与她的孩子…… 沈平心神荡漾,却又知女子生产极为危险,多九死一生,便也压下了渴盼,搂住她低声道,“陛下,用戚高歌的功法,拿走我的内劲。” 崔漾摇头,“不必。” 沈平抬手去搭她的经脉,硬要把内劲渡给她。 两人在榻上交手,六百招后,未分胜负,沈平知她铮铮傲骨,大约是不屑的,且她的武功,说是天下无敌也不为过,无人能再伤她,便不再争辩,卸下劲道,“好罢。” 躺了片刻还是想把内劲给她,毕竟身为帝王,刺杀简直是家常便饭,多一分内劲,便多一分安全。 沈平趁其不备起手。 崔漾折扇轻压,将人压回榻上,眉间略带了些舒悦,需不需要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给是一回事,若有人心甘情愿奉上毕生内力,没有人会不高兴的。 榻上的人身长八尺,除了张扬耀眼金灶生金焰的容貌,身体线条流畅,薄薄的一层肌理覆在骨架上,比例几近完美,精致无暇与遒劲有力并存。 这样出色的姿容,与奔腾江河,云山雾海一般,叫人看着,便心旷神怡。 此番他自己中了药,必已受到了教训,崔漾帮他,只两个时辰过去,再美的身体,亲也亲够了,崔漾拦了拦他还欲靠过来的身体,与他把脉,知药力发散了大半,温声问,“还很不舒服么?” 沈平声音暗、哑,“不够不够,陛下亲亲我……” 他只有这一响的光阴而已,如若当明日便是山崩地陷天地荒芜的绝境,便什么也不顾忌了,什么也不顾不了了。 他想给她,把毕生唯一一次的欢11愉给她。 有这一日,余生足够了,行走于荒漠里时,想一想她,便不再荒芜,仰望天空星海时,想一想她,便也不觉得孤寂。 这江山天下是她的,而他在她的江山里,便也是属于她的。 这般想,将来大概草鞋蓑衣,他也能达观笑谈,仗剑走天涯,做一个真正的游侠,新的游侠沈平。 夜里极近,院中虫鸣鸟叫,只见寝房窗纱上灯火微微晃动,耳中尽是那男子放1·荡的求11欢声,时而祈求,时而欢啸,忽高忽低,热烈又奔放。 三名虎贲卫都在最外围,许晨知陛下今晚只怕不会再传召政事,带着三名属下退远了些,那男子长相也着实出色了些,这性子也太野了些。 洛铁衣抱剑拦住欲靠近院子上前打扰的洛拾遗,一语不发挡在他面前,甚至长剑已出鞘。 洛拾遗心思藏得深,但暗卫待在一起十数年,如何不会发现。 暗阁每年都有新人,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人人都想做武试第一,做了武试第一,非但能学习更高深的文武艺,还有良田百倾,庄子铺子。 最重要的是能成为陛下近卫,一步登天,但前有沈熔,天赋极高,又是主上亲自传授的武功,任凭下头的人如何勤练,也难翻越,沈熔因为沈家家主的事离开了暗阁,洛拾遗得见天日,只是没多久,又多出来了一个游侠之首沈平。 都是得天厚爱的根骨,与他们这等草芥不同。 洛扶风声音清醒,“如果没有主上,我们全部冻死在路边了,十一,主上有时确实太宽宥,对沈平是因为他的才华,对我们,则是十多年来的听调听令,若因此叫你私心增重,无法克制,便是恩将仇报,你在我们的药中加重药量,陛下未察觉,是基于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与沈平比武,四人联手输在他手里,丢的是陛下的颜面,本已是死罪,陛下宽宥,耗费心血给我们研习心法,助我们武功更上一层楼,十一,不要一错再错。” 所有的武学秘籍都只适用于创造秘籍的人,想要修练,一则需要武学根基,二则需要有人根据各人不同的根骨修改心法秘籍,方可修练,越高深的心法越是如此。 他们能有今日,已该知晓感恩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该越过的线,便绝不能越过,一旦越过,便是万劫不复。 洛拾遗面色苍白,看向满是那男子声音动静的院子,眸光暗黑。 洛青衣亦拦在他面前,“主上天上云月,我等尘下泥石,当年得主上出手相救,带在身边悉心栽培,读书明理,文武兼修,便是朝廷臣辅见了我们,亦会拱手问一声好,这些都是陛下给我们的,十一,收收心罢,你该知主上的脾性,当真动了怒,谁也救不了我们。” 如今主上手底下收来许多可用之人,废帝的影卫三十六人,魏渊、李修才手底下的高手七人,此次北行,自萧寒手中收得六名不亚于周庆的高手,皆是真心臣服。 洛青衣冷声道,“主上待我们宽宥,我们却不该不懂事,先前已是越矩了,陛下并不是非我们不可。” 洛拾遗声音里裹着彻骨的寒意,“主上本不热衷此事,这么多年男男女女,何曾见主上上心过,若非沈平放*浪形骸,刻意勾*引,必不会这样,过了今晚,他再无待在主上身边的资格了。” “十一——” 洛扶风声音里带起了怒气,正待说话,远远听见有人说有老虎,都是吃惊,急忙飞掠出院外,是已经送走的大猫,正踱步着往客舍过来,身后跟着一名青衣青年,身形清俊颀长,步伐沉稳,是丞相王铮。 檐角马灯下几人神情十分不自然,王铮微变了神色,“可是出了变故,陛下受了伤么?” 洛扶风正待说话,大猫已飞奔而来,一跃跃过了院子的篱笆栅栏,往屋里冲去了。 第68章 、他都是高来高去 崔漾察觉大猫的动静, 心中诧异,自榻上坐起来。 除了大猫外,还有一道脚步声, 是王铮。 不待崔漾出声,大猫已闯进门内, 一跃到了榻上,它对二人的气息都极为熟悉,上了榻不管不顾子欢快的纵跃, 尾巴弯弯翘起,毛绒绒的大脑袋在两人身上拱来拱去, 丝毫不管沈平难为情。 崔漾把被褥盖到正慌乱着四处找衣衫遮盖的沈平身上,示意大猫不要闹。 帮了沈平后, 崔漾已沐浴过,此时穿着中衣,仪容没什么不妥。 沈平放纵了一夜,连大猫也不好意思见,裹在被子里,只是听那男子毫不避讳进了屋,便又裹着被褥坐起来, 自后头将她拥入怀中。 榻上两人一猫, 实是似三口一家。 榻上的女子只着中衣,绳结凌乱,男子被子裹着, 显然是未着寸缕。 王铮手脚冰凉僵硬, 半响才疾步上前, 取了散落榻前的衣物, 与她收拾, “眼下江淮、越国未定,贸然怀孕,风险极大,我以为你会以江山基业为重,寻欢作乐的事会先放一放。” 崔漾虽没做什么事,但王铮这样说,她眉间便有些许无奈,自己接过了衣衫,“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玩乐么?那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天还未亮,沈平搂住她的腰,并不想分开,王铮视线落在他的容颜上,若非面上的淫、乱的神情,倒确实是得天独厚的样貌。 “有事要同陛下说。”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6节 王铮上前,将他的手臂拨开,沈平动怒,手腕却被握住,知晓王铮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只得撒手,眸中怒意不减,他是男子,自是知晓王铮眼底隐忍克制的情绪。 王铮淡声道,“方才在院外,还以为陛下在杀猪。” 他语气平静,似不带丝毫情绪,实是叫沈平面红耳赤,崔漾知王铮自来看不惯她这些风月事,安抚地拍了拍怒不可遏的沈平,温声道,“方才该也累了,你睡一会儿罢。” 沈平一滞,他并不累,若非她没有兴趣,他定叫她知晓他的厉害,且旁的男子面前,便是累了也万不能累,沈平咬牙道,“我不累,再战三夜也无妨。” 崔漾失笑摇头。 王铮掩去眸底冰凉,给她理好衣衫,知她晨间也会沐浴,便先出去了,“我在外间等你。” 崔漾给沈平把脉,他体内药效已散了一大半,当已无碍,“不累也休息一会儿,午饭好了再差人来唤你罢。 这般倾世华颜,温言以待,几个男子能视若无物。 两人出了院子,王铮的声音很低,说司马庚与兄长稍后一些,后日可到商丘。 兄长…… 门被合上,阻隔了天光,沈平翻了个身躺去她方才睡觉的地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安静地待了一会儿。 榻头有一枚玉簪,是她近来用来冠发的簪子之一,并非什么名贵的玉,样式简单普通,落在她发间却格外好看。 沈平拆了自己的发冠,稍改了一下,发簪卡在发冠里,确认便是他从数丈的山崖摔落,也必不会摔碎玉簪,重新将发冠发簪束回了头上,在榻上躺到必须得走了,方才起身,他来去自由,没什么可带的东西。 当初在山林里盖一座小屋,伪装成隐居山林的隐士,故意放出她必然会感兴趣的良弓吸引她的注意,随她入宫,只是想营救兄长,并阻止天下兵战。 一年多过去,半壁江山已归于大成,他早已不是原来的沈平,也不再觉得强兵有何不妥,只有大成兵强,才压得住诸侯王,抵御得了外敌,家国一统,百姓们才能安心生活,专心务农经商。 此后她必君临天下,威震四海,迟早一日,大成河清海晏,国富民强。 而他有昨日一夜偷来的温存,余生已足以。 沈平收整好她的衣物,在这间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天际泛白后,方才出了屋子,关上院门,出客舍,去食肆,远远看上一眼她和大猫,转身离开了。 离开前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他虽失了内劲,但五神六识依旧比常人敏锐不少,在一处酒肆里寻到了洛拾遗。 沈平上前出掌,三招后便停下了。 他制作青梅汁的一整个过程中都是亲力亲为,途中只遇到过洛拾遗一次,他不愿旁人勘破他的心思,便说是做给自己喝的。 若说先前不明白药剂为什么出问题,现在也该明白了,眼下逼洛拾遗出招,他底沾染的药粉便是证据。 先前洛拾遗四人喝了他的药,两次发病,这次他自己中招,所有人都只会想他自己医术不精,不会怀疑洛拾遗,而他修的是元阳功,一旦失了精元,内息散尽,成了反需要她保护的累赘,无论如何是不会待在她身边了。 此人似乎在酒肆里坐了一夜,气息暗沉,三招过后,周身透出丝丝缕缕杀意。 沈平虽已没了内劲,却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也并不怎么在意内劲消散,没了再练便是,只要多花些时间精力,用不了多久,他便可重回巅峰。 沈平看向对方的男子,也并未动怒,“我既是修的元阳功,如何会叫人捉住弱点,你自当知晓,除非我自愿,区区烈药,如何能叫我意动,你在青梅汁里下药,被陛下误用了。” 对面的人骤然变了脸色,血色褪尽,周正的面容几乎透出死气。 沈平不是来算账的,“你现在去请罪,以后好好做事,将功补过,她必能宽宥一次,我要走了,以后好好保护她。” 言至于此,已无需再说太多,沈平折身下楼,发烟信寻商丘游侠,重回竹杖芒鞋的生活,抬头再看这一片天,似乎又有不同,天更宽,云更阔,海浪潮生。 她越来越耀眼,再见时,希望他亦有所进益,那时,希望她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会更多一些,会与那落日风景,梨花林有所不同。 朝阳冉冉升起,沈平大步跨出酒肆,眸光灼亮,器宇轩昂,豪迈不羁。 “是昨日那位公子,天啊,原来你住在这家酒肆……” “公子,您用早膳了吗,请公子留步,用了膳再走罢。” “公子,我家有新酿造的酒食,请公子饮上一杯——” “公子,在下商丘刘家三子,请到客舍一叙。” “公子……” 那样貌耀眼夺目,吸引得全街早起的人追在后面,万人空巷,愿为他奉上最珍贵的东西,最热情的灵魂。 这些得老天宠爱的男子,因着一幅好样貌,轻而易举获得了许多寻常人望尘莫及的东西。 出生,容貌,天分,没有一处不完美。 与他相比,旁人便都成了尘下淤泥,云中微粒,黯淡无光。 洛拾遗眸光黑暗。 “似这般天下无双的样貌,亦不能入女帝的眼,更不要说是你了,再者你已犯下死罪,你永远没有机会,用了药却不同,我带来的药并非毒药,不会伤害她身体,且任她再高的医毒术,也觉察不出,若有一日,她成了你一人的妻子,全心依靠你一人,与你相伴相守……” 屏风后转出一名黑衣人,黑色铁面具紧扣脸上,眼、口、鼻皆遮掩在幕离下,阴森可怖,声音低哑和缓,带着深渊坠落的诱惑。 “这是天上神仙赐予的灵药,机会只有这一次,洛公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么?有了它,再刚烈,再无视你的女子,也离不开你,也得乖乖听你的话,试一试罢,不试你怎么知道。” 洛拾遗冷嗤一声,“阁下既不敢亲自给陛下下药,必是查过的,知晓陛下精通医毒术,只你似乎高估了我,也低估了陛下,这世上有哪一种毒能逃过陛下的眼睛,也没有谁送的吃食,能叫陛下闭言喝下,趁我没有唤人,滚罢。” 崔漾正与王铮在食肆里用早膳,药力刚刚发散完,消耗了许多的体力,崔漾有些精神不济,并没有什么胃口,早膳送上来,没怎么动过。 王铮给大猫清理着毛发,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今日似乎更加沉默。 虽是每隔五日便会有京城的信报送来,崔漾还是询问了一些父兄的身体情况,知晓他们在上京城很好,陈林老医师说父亲脑内的淤血消散了很多,疯癫病有希望好转,心里也宽慰了很多。 食肆里侍卫已经清过场,空无一人,王铮缓缓开口问,“陛下欲招沈平入宫为妃么?” 崔漾眸光扫过他略有些苍白的面容,手指搭在他腕间,给他探了脉,知他身体无大碍,只是连日奔波赶路略有疲乏,收了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这半年因着税改的缘故,朕路过城镇村舍,多有留心,观许多富有的男子占据了很多妾室,少则数人,多则成百数千,显然多妾是不利于民生繁荣的,将来若有可能,一夫一妻自然最好。 “此事非比寻常,关乎国政国策,得利数以倍计,如若行得通,相当于国库省一倍的力,可得数倍的国税,百里无一害,只实施起来困难重重,阻碍好比以一己之力挪动泰山,若朕以身作则,还有一二分希望,设了妃子,便绝无可能了。” 王铮便是无心朝政,此时亦不由凝了神。 大成地广人稀,人口多少依然是衡量郡县实力的重要标数,纳妾受限,必然牵动婚嫁方方面面,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和离,和离的人越多,女子地位随之变动,当和离这件事在世俗中叫人习以为常,彻底挣脱名声的捆缚,会有一部分女子被动走出后宅,虽是走出了后宅的羽翼,却也走出了后宅笼罩的阴影。 对比办女学,选女官,这一条政令才是戳开了朽木根上的腐朽沉疴,否则废大力气叫女子读了书,嫁入内宅后,不是与人做妾,便是与妾争宠斗利,又有什么意义。 再者因着女子生道艰难,除了嫁人这一笔嫁妆,难以给家中带来什么利益,所以出生的女孩儿,有一部分刚出生时便溺毙了,如若有一儿一女,只能养活一个,想也不用想,被丢弃的定然是女孩,一夫一妻,是提高女子地位最重要的一步。 平等,才会叫女子有走出后宅的希望和力量,否则便是有女官,女将在朝为官,也自发低男子一等,因为男子可拥有多名女子为妻妾,女子则不能。 对女子而言,这就是最有效的内在激励,一旦当真实施,女子的地位随之变动,翻天覆地。 但也正如她所说,此举是与天下男子作对,前路困难重重,若说改课税削弱的是勋贵的利益,百姓们拍手称快,那么一夫一妻无妾这一条政令,开罪的便是天下所有的男子,以及有儿子的母亲,祖母,亲眷。 引起的哗然声必定是翻天动地的。 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能力纳妾,但他们必不愿失去纳妾的权利。 不单单是男子,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女子。 人人都希望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没有一个母亲或是祖母,愿意自己的儿子只有一个妻子,无法纳妾。 而千千万万因男子可纳妾受压迫被迫害的,有可能支持这一条政令的女子,则被掩埋在了深闺,便说她们惧于父权的压迫不能发声,哪怕能发声,淹没在天下男子的抗议声中,亦不过是海里微尘,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走的是一条独木舟,稍有不慎,天翻地覆,江山倾覆也未可知。 比起这一条几欲翻覆三纲五常的政令,改课税实则只算江海涛浪里的一粒微尘。 王铮不得不收敛神思,摇头道,“风险太大,太难。” 崔漾知晓王铮无欲无求,对成家没有兴趣,对女子亦没有偏见,亦想听听他的建议,方才与他说起这项尚不算成熟的国策,不甚在意地晃了晃手中茶盏,“难虽难,若有时机,试一试未可知,倘若当真利数倍计,朕坐在龙椅上,岂不是省力很多。” 王铮知她既生了这样的念头,必定是深思熟虑了的,王铮凝视面前这张容颜,片刻后垂眸,遮住眸底潮涌潮落,“陛下心悦沈平么?” 谈不上喜不喜欢,亦没有什么厌恶,但沈平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崔漾直言道,“我打算立沈平为后。” 王铮僵住,朝阳初升,却如坠冰窖,握着玉箫的手指因用力泛白,齿间亦透出彻骨的凉意,“即要一夫一妻,又要立沈平为后,意思是你这一生,往后数十年直至白头,陪在你身侧的人,都是沈平?” 第69章 、主上您要去哪里 崔漾眸光落在青年腕间, 红痕鲜艳,“立朝臣族臣为后,多少有些隐患, 沈平是不错的人选,选后宴上, 他必技压群芳,胜出叫人心服口服。” 一则沈平不追求子嗣,二来背后无权势, 也不是热衷权势会结党营私之流,虽对江山舆图没有太多直接贡献, 但一身百工技艺的才华,以及其触及百类的学识, 若为皇后,可为天下表率。 “至于喜欢,沈平没有什么叫人不喜欢的地方。” 臣子倨傲,削的是天子君威,后宫之人则不同,倨傲一些亦无妨。 是啊,沈平可为天下表率, 通晓天意, 已是一把君王利刃,王铮垂眸,握住掌中玉箫把玩。 崔漾话语落半响, 不见应答, 抬眸只见对面的人眸光漆黑, 岩崖青松般的身形僵硬, 握着玉箫的手指泛出白色。 略一想, 眸光落在他清俊的眉宇间,些许诧异。 见他搁在案桌上的手指微顿,隽目中些许窘迫,崔漾若有所觉,折扇收束,一时没了话语。 王铮垂眸,修长如玉的手指抚着玉箫,眼睫投下晦暗明灭的光影,看了看天色,开口道,“春笋汤,菇草茭白,片皮鸭,不如在商丘停留半日,臣给陛下做一次午膳罢。” 崔漾点点头,招呼躲在窗子下藏着大脑袋,却被一对半圆耳朵露了行踪的大猫进来,带着它回了客舍,如在丞相府一般,躺在躺椅上,与大猫晒着太阳,看王铮卷着青衣袖子,一样一样处理食材。 谒者送来信报,又躬身行礼退下,崔漾拆开,信中斥候言,观其样貌,肖似陛下。 辨认一个人的血脉身份,再没有比样貌更好的说明,她与司马慈是同胞姐弟,有共同的血脉,一句肖似她,足以证明其身份。 不曾想他当真还活着。 嘉元皇后知晓,会开怀一些罢。 指尖绢帛碎成齑粉,崔漾将信筒搁在一旁,双腿交叠搭在躺椅上,阖目养神。 司马慈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安庆太子,走的时候是个艳阳天,大约离世的样子太惨,舅舅刚牵着她的手回宫,嘉元皇后忘记了素日人前的伪装,当着满殿侍从禁卫的面,扑过来抓着她,问死的怎么不是她,舅舅骂嘉元皇后是不是疯了,大概从那时起,舅舅便打算把她从宫里带出来了。 嘉元皇后和舅舅在殿中吵没了太子,后位不保,舅舅叫她再生一个便是,她蹲在凤殿后头临水的石阶上看荷花,荷叶田田,荷花的茎秆很高,仰着头也看不见,荷叶是能让她像露珠一样躺在上面睡觉的宽度,夏风吹过,沙沙声轻响,花枝摆动,散着淡淡的荷花香气,静谧安宁。 手中微凉,崔漾睁眼,见掌中一株沾满晨露的荷花,偏头看了眼似乎打算用荷花入菜的王铮,笑了笑,花枝凑到鼻尖闻了闻,花开得茂盛,盖在脸上能将整个面容盖上,淡香萦绕,叫人心旷神怡。 饭菜做得清爽可口,暗卫侍卫候在院外,院中无人,崔漾便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王铮捡了什么菜,她吃什么,俱都是她喜欢吃的。 十数年过去,若说这世上有谁知道她的喜好,数王铮无疑。 王铮舀了一碗山珍汤,喂给她,估量着已半饱,收拾了碗筷,巾帕擦干净手,自袖中取出一方青松木盒,放在石桌上,幼时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口味也必须一致,她不爱吃甜糖,见他吃,便要让他把饴糖扔了。她不让吃,他偏要吃,但她总有办法叫他屈服,只是从下人那知晓饴糖是母亲做给他的以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故意砍了甜杆回来熬糖,故意在她面前吃得满身糖味,她也只神情淡淡,糖盒撒了,会把它收起来放好。 后头他再熬糖,口味越做越淡,到现在,只余甜杆的清香,再无甜味了。 崔漾尝了一块,到清脆的糖块在口中化开,温言道,“重遮,无论你是否还恨朕,在这个世上,除了父兄,朕最不愿与你为敌。” 青年玉色的手指僵硬在青玉萧上,背对着晨光,清俊的眉目下神色晦暗不明,王铮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太明,且不提洛拾遗构陷沈平一事是何缘由,此举都越界了,私心过重,越过她擅自做决定,手段并不高明,已不堪重用。 生了私心,似乎容易叫人性情大变,如果可以,她不愿再对王铮出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7节 十四五岁的崔九和王铮,心底皆装着压抑,几欲疯魔的岩浆,捆绑一处渡过了困苦的年月,到如今,非君非臣。 崔漾起身,掌中折扇与那支荷花一并握住,负于身后,踱步至院中溪流边,看了一会儿落花随流水而逝,温言道,“重遮,你我少小相伴,你若欲榻上鱼水,共赴巫山,朕亦欣悦,宫中之污垢,譬如泥泽,与后宫搭了边,良弓典藏,明珠蒙尘,亲眷,君后,父子,母女,兄弟姊妹,无一不反目,重遮,朕只愿你此生鹏程万里名留史册,或是田园闲居安和自在。” 握着玉箫的手收紧又松开,纵是知晓此一言,安抚居多,却任就叫他心力失在这一声重遮里,郁积一夜的种种皆散在清越的声音里,再成不了气候。 王铮看向梨花木下的女子,冷凝了声音,“陛下如此抬爱,吻一下草民不算过分罢。” 崔漾吃惊,折身看向石桌前岩崖青松眉目清俊的青年,见其俊目里皆是冷凝,气笑了,她的话虽是安抚居多,却未必不是肺腑之言,既然对方不领情,便也无需再多说什么。 错身间手腕却被牢牢箍住,崔漾本欲动内劲,念及他不会武,收束了内劲,这一瞬停顿,被推到梨花木上,一句放肆被温热的唇堵回去,鼻息间皆是松木淡香,咫尺间是他纤长如扇的眼睫,倒不知自己心里是怒气多一些,还是吃惊多一些,王铮性子隐忍,沉稳似风霜刀剑洪流雨雪皆不能叫其动摇的松柏,叫他失智做出这等以下犯上找死的罪行。 只怕是笃定了她暂时舍不下狠手杀他。 崔漾气笑了,到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眉间便也溢出了霜寒气。 王铮用了走至宇宙尽头的速度缓缓放开手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太多情绪,声音沉稳,“无论男女,平等才是相处之道,草民欲以江山为聘,手中却无城池,陛下南下收复江淮,草民西行,收拢西域三十六国,距三十岁尚有八年,成之,是幸。” 不成,沙场裹尸还,或黄沙埋骨他乡处。 十数年受控制,没有自我的人生造就了青年隐忍沉稳的性情,此时却十分不同,松柏欲成参天华盖,崔漾看他半响,未出言阻止,应了声好,将一封军报递给他,“朕有圣令送至冀北军中,你一并带去,再折转玉门关罢。” “草民领旨。” 王铮深看她一眼,垂眸,探手取了她骨扇下坠的玉玦,在玉箫上系好,取了装着风袍的包袱,行礼告退。 到那青袍身影出了街道,崔漾唤了洛扶风洛青衣出来,吩咐道,“你二人暗中跟着王铮,待他到冀北后,若留在冀地,不必管,若是往西行,把人制住,送回宫中暂押,勿要伤其性命,待朕自闽越回来再行处置。” 洛扶风洛青衣二人应声称是,并不敢隐瞒洛拾遗下药,导致沈平武功尽失的事,埋头回禀,“属下知罪,请陛下责罚。” 崔漾眼底寒霜更甚,“把王铮送回上京城后,回暗阁后自去刑司领罚,去做事罢。” 临行又叮嘱一遍,“王铮心机比之司马庚,只深不浅,沿途注意了。” 两人叩首谢恩,取了圣令,收拾东西上路了。 寝房里人去楼空,只留了一卷信件,心中说他游走天涯,有游侠相伴,不必挂念安危,珍重。 洛铁衣回禀,“晨间沈先生离开,再未回来。” 昨夜海誓山盟,情话说得好,叫她哄了半夜,天一亮便走了。 也许是顾虑她曾与沈恪有过婚约,也许不愿拘于深宫。 崔漾自来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迫人,愿意便愿意,不愿便不愿,本是要叫回侍卫,又挂心他内力尽失会有危险。 平素仗着武功高,到处得罪人…… 崔漾压了压眉心,她动了两次立后的心思,多少有一番心意,却是会错意表错情,可见她在这方面看人心辨真伪的本事,还差得十分远,但她若再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便是脑子有问题了。 洛拾遗跪在地上,面容苍白,崔漾盯着他,背后握着折扇的指尖收紧,语气平静,“随朕上马车来。” 白菘随自家公子北上,第六日穿行山林时遇到暴雨,自家主上掉进了猎人的陷阱,坑深壁滑,他根本没办法将公子拉上来,衣服扒光长度不够,一拉便坏,要去砍树手边连个刀具也没有,要去山下叫人,只怕没等他走几步,雨水倒灌,公子也被淹死了。 白菘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怎么好好的掉进去了,明明公子还拉了小的一把啊——” 雨水已经泡到了腰腹,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要淹到口鼻,白菘一边搓藤条一边喊,“公子坚持住,小的这就来救您!” 斜里树梢上闪出两个黑衣人影,白菘认出来是陛下的暗卫,顿时大喜,“两位大人快救救我家主上!” 洛青衣洛扶风自然知晓丞相在主上心里的位置,漫说旁的,便是每年中秋节,只有王铮一人能陪在主上身侧,便非同一般,深坑最多只容两人,洛青衣朝洛扶风点点头,下到井底,把浑身湿透的丞相带出来了。 白菘忙扔了藤蔓,上前上上下下将自家大人检查一遍,虽是大雨淋头,却忍不住喜笑颜开,陛下多在乎他家公子呀,公子拒了虎贲卫,陛下便派了暗卫暗中保护。 洛青衣洛扶风欲隐去身形,王铮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声音沉稳,丝毫不见狼狈,“既然已经露面,便没了隐匿行踪的必要,下着大雨也不方便,一道走罢。” 洛青衣洛扶风对视一眼,点点头,朝王铮行礼,“前面三里有一处山神庙,我们到那处避雨,雨停再赶路。” 王铮点头,一行人歇在山庙,因着陛下嘱咐,洛青衣洛扶风一路警戒,宿也宿在同一间屋里,到达留县时,着实松了口气,再有半日的路程,便到冀北军营了。 用完晚饭却觉头昏脑涨,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洛青衣抚着脑袋,脚步趔趄,怒目而视,“你下药,饭食茶水明明都——” 王铮不擅用药,但相处多时,知晓此二人习性随她,若有条件,客舍送来的碗碟必重洗一次才用,他把迷药加在二人清洗东西的药剂里罢了,茶中也有,他喝了,二人自不会怀疑,万无一失。 一旁端着盆的白菘瞠目结舌,几乎拿不稳,才惊得瞠目结舌,“大人,这可是陛下派遣的暗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这样……” 在这之前公子神色如常,别说是他,观两个暗卫的神情,今日是完全没有防备,或者说防备了,却防不胜防。 白菘牙齿咯吱咯吱响,跪下劝道,“大人三思,陛下派近卫给您,未必是监视,只是挂心您的安危,陛下说了,此次北上,权当游山玩水,大人……” 其实他知晓的,大人带的行李不多,那件陛下赠予的风袍却走哪带哪儿,怕被雨淋湿,里面还包了一层蓑绒,一路快马加鞭,偶尔想念得厉害,夜里辗转反侧,恰好碰上大猫后,更是马不停蹄赶路商丘,却碰见陛下与人同房,要立别人为后。 白菘咬咬牙,跪地劝道,“小的观陛下待大人,未必没有情谊,陛下一见面,便与大人把脉,挂心大人的身体,心里说不定是有大人的……” 他有什么,能叫她立他为后。 王铮眸光微暗,未有言语,银钱干粮分做两份,拿了绳子,叫白菘过来。 因着过于沉稳冷静,反而叫人畏惧害怕。 白菘呐呐走过去,到被绳索捆缚在柱子上,方才反应过来,这是连自己也不带了,急急道,“大人,主上,您去哪里,带小人一道去,您一个人怎么成。” 王铮垂眸,看向手腕间的红痕,用绳索穿了一块饼挂在白菘脖颈上,放到他低头便能吃到的位置,吩咐道,“给他们下的药是迷药,昏睡两日便醒了,你自己回上京城,若不敢,便再往前六十里,到冀州军营,拿着我的信件给营官,自有人送你回上京城,保重。” 这是不愿带他了,指不定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白菘被塞着嘴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泪流到鬓发,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陪主上一道去。 “主上……” 王铮下了客舍,给了足够的银钱,交代掌事楼上三人赶路辛苦,一日内不要打扰三人休息,在城中绕了一圈,采买西戎胡人的衣物,水囊,留下往西行的痕迹,出城后实则往北快马去冀州城,一则洛扶风二人醒来,必定往西追,此举可避开搜查,二来虽知她给的这一封军令,只是迷惑他的障眼法,他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和命令。 哪怕只是一卷空白的绢帛,只要她吩咐,他便会做到。 他本是欲把大猫一并拐走,好叫她心心念念,但也罢了。 王铮勒马,回望南山,眸如漆夜,终有一日,必不会不得亲近,亦不会听她与人一响贪欢,为君为民,不能阻止。 第70章 、一封是给兄长的 陶然陶修是兄弟, 修同一宗心法,单独一人战力普通,倘若两柄君子剑合力, 威力堪比一流高手,接到门主后, 立刻便看出来了门主身体有异,把脉后大急,“您的内力。” 陶然陶修是为数不多知晓门主真实容貌的人, 现在见他内劲全失,心中都是大急, 却也十分迟疑,门主从不会藏私, 只要他有的功法,品性端正的人愿意学,他便绝不隐匿秘籍,元阳正功亦如是,只十数年过去,能练成的只有门主一人。 原因无它,修元阳功时需是童子, 练功以后, 非但不能近女色,便是有一丝意动,失了精元, 内力也会迅速消减, 到内力散尽的地步, 可见不止一次意动了。 可便是天下最烈的烈药, 辅与绝色女子倾心相诱, 门主也心如磐石,从未有过一丝意动,要叫他失去元阳,简直比登天还难。 两个好友神情骇然,同为男人,便没什么好避讳,不由都扫向嘉小平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除非门主自愿,否则何人能逼迫得了他。 沈平正盘腿调息,顺着好友的视线低头扫过,又挪开视线,微微赫然,除了沐浴,他从未动过的地方,在她身边时,在她榻上时,像雨后的龙竹春笋,变与不变已不由他控制,她的发丝,呼吸,触碰在他肩背上的指尖,都叫他热烈反应,他见过男欢女爱,曾嗤之以鼻,到他自己,快活却似比旁人多数百倍。 与她亲近的渴望太强烈,哪怕他自她身后拥住她时,便知内劲必失,也甘之如饴,纵然只有吻,并未发生他渴望的欢/情,却也快活似升天。 如若有一日,她能给与同样的回馈,便更好了。 好友们的目光诧异震惊,沈平轻咳一声,并不掩藏,“遇上了命定之人,情难自禁,以后我再不嘲笑你们了。” 陶然陶修听他这样说,大笑出声,又叹息,毕竟那是十数年苦修的武功,只二人都发现了门主的变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他们称呼其为门主或宗主,总会被纠正,这一次却没有。 天下游侠敬重他品性无私,济困扶危,平世间之不平,不藏私,不留财,奉其为门主,宗主,但他说有门有宗必有纷争,天下无门,天下无宗,大道至简,与大家相处,只如茅帽草鞋的友人,不愿被称为宗主门主,一旦听见必定肃声纠正,今日却没有。 陶然陶修相看一眼,问道,“门主的武功怎么办?” 沈平易了容,一双曜目却灿如骄阳,“另修旁的武功便是,现下要紧的是闽越,有异心人作乱,危害江山,毁坏百姓安平的生活,召集兄弟们,与我一道南下,查清楚神迹内情,搜集有用的信息,辅助女帝平定叛乱。” 陶然应声称是,游侠对沈平的敬重是发自内心的,不需要约束的,看他曜目灼灼,已与往日大为不同,另有勃勃生机,忍不住问,“是因为女帝么?” 沈平笑,“是,她是我之所爱,亦是值得千万人追随的好皇帝,天南地北若是统一了,兵强马壮,便可驱除鞑虏,安定民生,她是一个已站在顶端,却也能顾惜百姓苦的人。” 两兄弟对看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骇,沈平之固执,堪比千年不移的山海,现下竟是认同了君主论,且对一个人赞不绝口,然女帝自接手江山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无一不叫人折服。 北地突厥一战后,女帝之名威震四海,陶然陶修单膝叩地,“谨遵门主令。” 沈平纠正,“是谨遵陛下令,通知兄弟们不要擅自行动,牵一发动全身,为了避免破坏陛下计划,有行动之前,我会与陛下取得联系,再动手不迟。” 沈平知南下一行,危险只会胜于御驾亲征时,虽知她武功卓绝,却还是叮嘱道,“另外请养鸽子的兄弟们注意闽越的动向,若有人对陛下不利,立刻报知我。” 他出商丘后知晓闽越司马慈的事,便打算南下收拢江淮闽越的游侠,一旦她有需要,应声而动,助她早日平定叛乱之地。 陶修陶然应声,想留下人照看他,沈平摇头,“便是暂时失了内劲,寻常人也没办法对付我,除了暗器弓/弩,我新近学了医毒术,你们放心去,建业汇合。” 门主擅暗器,寻常不用罢了,陶然陶修便不再多说什么,听令去办事。 沈平调息完,取了笔墨写信,一封是给兄长的,一封是给安平王司马庚的。 有关安庆太子的信息实在太少,现在查来不及,若是直接问她,胞弟起乱,提起来她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也不想叫她想起以前的事,除了她之外,司马庚自小生活在上京城,又做过皇帝,必定是最清楚的。 沈平写完信,绢帛收到信筒里,出了客舍把信送去驿传点,在街上见到两名侍卫正在打听他的去向,知晓她是挂心他,心里便漾出蜜糖一样的味道,与两名侍卫擦身而过时,往他们手中塞了布条,叫他们立刻启程南下保护她的安危。 正值多事之秋,保护她的高手多一个,便安全一分。 司马庚与沈恪刚至冀北军营,稍事休息便会前往渤海拜访名士,信送到营帐时,两人正商议出行路线。 司马庚见沈恪容色苍白,取过信看完,握着信帛的手指便也泛出了白色,信中言女帝因沈家成年旧事,心有芥蒂,于男女之事十分排斥,身重烈药,浑身湿汗,亦无法意动,失敦伦之乐。 撞破祖父丑事时,她不过十二三岁,如何能叫她无视,沈恪眸中皆是痛苦,握着信筒的手指蜷住,难怪她已过二十六岁,尚未有子嗣,选后立后之事,也一拖再拖。 想来沈平的真容很得她青眼,司马庚眸光暗黑,垂眸遮住眼底神色,看另外一封信,面色微变,正欲开口说话,外面已有士兵在议论,越王吴康安拥立司马慈称帝,集二十万大军,定都陵林,起势叛乱,声势浩荡。 军营里哗然声震,沈恪变了脸色,一时心焦,司马庚微闭了闭眼,不理会外面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摊开舆图,算了算时间,以及这冀州营里的异样,沉沉吐了口气,“不必忧心,她早有安排。” 梁焕、盛骜等人都不在军中,士兵说是回朝了,兵丁的数目却对不上,队伍分得很散,班师回朝的,戍边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通障眼法,便是军中将领,只怕都摸不清楚各军去向。 司马庚看向舆图上的闽越之地,只怕从一开始,她便打着武力收复的主意,否则兵力调动,何须连将士们也瞒。 第71章 、老神仙,请留步 越国国都陵林, 侯将军府,侯万疆正听臣佐参将回禀城中奇事。 “自齐鲁来了一名先生,非但算命奇准, 断案亦是一名好手,城中出不起状钱, 不会书写的百姓,遇到难以断绝的纠纷,都会请他帮忙, 两三枚钱,先生能断个明明白白, 都说是个神仙。” 侯万疆每日铠甲不离身,虽已年过六十, 头发依旧乌黑,五官方正,精神烁烁,闻言手里的竹简搁在案桌上,“又是神仙,越国近来的神仙还少么?照老夫看,神迹遍地走时, 便算不得什么神迹了。” 最大的神迹自然属于安庆太子司马慈, 连越王都唬住了,信了司马慈所谓的神迹,愿意将来与竖子司马慈划江而治, 朝中文臣以桓洼为首, 无不俯首称臣。 奸佞误国, 侯万疆怒目圆睁, “往后这些事, 莫要传入将军府,污了耳朵。” 老将军军威赫赫,说一不二,臣佐不敢再劝,行礼告退。 文相街。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8节 柳征送走客人,收了挂帛放到胡桌一侧,给先生到了杯热茶润嗓,颇为担忧,“桓洼等人支持越王,拥立司马慈为帝,深信鬼神之说,侯万疆则对其深痛恶绝,先生下的这一饵,只怕适得其反。” 除了散在暗地里负责打探消息和防卫的暗卫,明面上许半山身侧还有一名高手柳征,只他虽是武人,却生得清秀,言行举止文质彬彬,又读过诗书,经史子集张口便来,随在老先生身侧,扮做弟子,恰恰好。 越国神迹之风,已蔓延十六州郡,茶肆里逢两餐膳食前,便供坛祭拜,跪叩圣恩。 许半山浅饮一口茶,灰袍道发,举手投足仙风道骨,扫一眼街边张望打探的人,“堆名造势而已,不急。” 店外举步进来一名杏林打扮的医者,药箱放在桌前,拱手行礼,“道友可是患有风湿腿疾,阴雨天气便疼痛难当,不瞒先生,我家主上请先生上楼一叙,必赠良药,叫先生疼痛立消。” 为防万一,许半山化名许秋暝,起身拱手,“神医好眼光,不满神医,老朽这腿疾沉疴宿疾,久病成医,自知是难治好了。” 医者抚须而笑,“先生居越地已数月,岂不曾闻帝尊之名,先生之才,通天晓地,主上求贤若渴,已恭候多时了。” 说罢,取出一枚药丸,许半山接在手中,手指碾碎,典尝一口,这医者医术倒也出挑,除了那一味陌生药外,配药与主上给他配的良汤相差无几,而恰恰是这一味陌生药,片刻便会叫人身心舒悦,疼痛消止——如果他当真患有腿疾,风湿严重,只怕当真很难拒绝。 这便是越地的神药。 店外进来另一名童子,拜了一拜,“先生,围猎要开始了,三王子着人来接先生。” 许秋暝将药丸放回盒中,略拱了拱手,“此药与老朽素日服用的药物并无差别,多谢神医,告辞了。” 医者略急,“先生要将一整丸吃了才好。” 话音落时,人已出了客舍,上了轿,医者甩袖扼腕,“此先生之才,何以给那三儿做谋士,这可是帝尊请。” 轿子出了文相街,童子寄奴坐在轿中,好奇问,“到底是什么神药,近来在街上听到越来越多的人追捧,高呼天赐神药,形容癫狂——” 许半山神情凝重,虽知柳征寄奴行事有度,还是沾水在案桌上写道,“主上来信里有提点,此药类百年前销声匿迹的五石散,甚至腐蚀力更强,切勿好奇沾染,违者株连九族,你二人当记下了。” 二人心下一凝,点头应下了,柳征写道:先生何不趁势而为,潜入叛贼门下,如此离贼子更近,打听消息。 许半山抚须写道,“侯万疆更要紧,若能策反其为我们所用,事半功倍,若不能,此战将一除,麒麟军省力数倍。” 侯万疆随文帝征战南北,打过倭寇,平过叛军,灵帝司马节昏聩,侯万疆带领残军渡江南下,投奔在六王之乱时便已自立为国的老越王,自此对内平叛,对外北拒李修才,西守南越边境,往东防卫大成,几十年过去,越国土地倍数往南蔓延,侯万疆居功至伟。 此时虽被奸相桓洼设计,革职闲赋府中,兵权由大司马郑敏霸持,但郑敏乃纸上谈兵的小儿,领兵打仗如儿戏,越国战事一起,侯万疆必然披挂上阵。 此人军威赫赫,威信极高,一呼百应,倘若策反,接手越国军,越王与乱贼必受重创,若不能策反,则当除之。 外头落了轿,柳征宽大的袖子一扶案桌,掀开轿帘,伺候先生下了轿,此番乃是越国一年一度的春猎,多是由越国各王子带领各军营武人参加,官侯子弟也在其中。 三皇子吴宋大步跨过来,“有了先生,本皇子何愁拿不到魁首,十三枚令棋,必纳入我吴宋麾下!” 侯万疆虽未出府,却自有家臣派送信息来,越说到后面,越是激动,一时忘形,便记不得将军府的忌讳了,“那许先生着实厉害,大王子二王子手底下有陈大人秦大人筹谋,还是中了秋暝先生埋伏,叫三皇子座下六名士兵夺得了六面令旗。” 侯万疆出拳的手一顿,“陈复,秦重?” 此二人已颇有智谋,若能算计过陈复,秦重,只怕这个许秋暝,不是什么沽名钓誉之辈。 家臣手脚并用比划,“是啊是啊!大王子二王子脸都绿了!” 侯万疆继续打拳,两位臣僚在门口张望,见状终是担忧越国,忍不住摇头叹息,“可惜我等无王佐之才,照此时越国的形势,危矣,吾等何去何从……” 两名参将声音小,言语中的担忧顾虑侯万疆岂会不知,终是爱才,拿了巾帕擦干净脖颈上的汗,叫取了盔甲来,“咱们也去看看,若是装神弄鬼之徒,本将军便当场砍了他的头。” 两位僚佐大喜,任凭哪一个真正担忧越国的人,遇到断事如神的人才,都恨不得求贤若渴,谋治国良策。 路上参军侯开笑道,“两月前老先生名声不似今日,臣却觉此人心有乾坤,当心是外来的奸宄,派人查了查,斥候前日方归,许秋暝确实是幽燕人士,原是个州官,突厥人攻入燕地,守军荜庆不抵御突厥,只顾南下救援萧王大军,秋暝先生一怒之下,解印南下,过淮水,长江天堑,已游历江山半壁,见识深渊,探子来报,只因信义在先,秋暝先生回绝了大医师的邀约,赶赴春猎之约。” 侯万疆问,“如此之才,肯奉吴宋为主?只怕有诈。” 参军侯开笑答,“非也,只是自三皇子手中救下一平民,抵债还恩,末将看倒挺好。” 侯万疆心中暗暗点头,到猎山时,宝山下却一片哗然声。 侯开去打听,片刻后回来,义愤填膺,“岂有此理!” 原是丞相之子桓宗带着一列公侯子弟参赛,往年都是垫底的,今次博得了头筹,细问之下,才知晓桓宗大手笔,每人出百金,自三皇子手底下六名小将手中买下所有的令旗,赢得了春猎头筹。 僚佐听了,连连叹息,“岂有此理,王上不管么?” 侯开苦笑拱手,“桓小爷说赛前并未规定用何手腕,财力也是一种战力,王上龙颜大悦,赏赐颇丰。” 侯万疆神情凝重,“百金之数不小,陛下不曾怀疑桓家如此雄厚家资么?” 这事僚佐知道,拱手回道,“并非桓家财富,而是江淮富豪秋家秋修然,欲在闽越做生意,与桓洼交好,撒着钱买小相国开心,桓洼得了钱财,半数换成珍宝送入宫中孝敬王上,都城起了两家最高的食肆酒庄,客满云集,可见巨富之家。” 只见那先生与一华服男子对峙骂战,惹来禁军,幸得三皇子庇护,方才未伤及性命,旋即摇头,略朝王侯拱手,转身而来,手中卦帆随风摆动,呼之,王之不王,国将不国。 侯万疆面色凝重,下了马,疾步追去,“先生,请留步。” 秋修然看向远去的‘老神仙’,以及疾步追去的侯万疆,手指无意识拨弄了腰侧鎏金算盘,若有所思。 台上的人一身金银线错秀鎏金华服,虽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像个读书人,却实打实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主,玩也能玩出富贵花样,且出手大方,金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叫桓宗目不暇接,着实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见其看着远去的白胡须老头,似有所思,生怕他不悦,凑过去道,“就一迂腐的老头,贤兄莫要见怪,侯万疆那老不死的虽然失了势,却是不好惹的,暂时动不了,且让他再嚣张几日,咱们去潇洒罢。” 秋修然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微微一笑,便叫公侯贵女们羞红面庞,心如擂鼓,如痴如醉。 桓宗酸溜溜道,“兄长在,便没有女子肯看兄弟我一眼了。” 随从掀开马车帘,秋修然躬身进去,身姿清雅隽逸,“走罢,今日便带你看看秋记金庄。” 桓宗便是相国之子,也未见金砖铺地的阵仗,还未见着,已眼冒星星,“兄长霸气!” 秋修然笑了笑,挥霍着她的钱财,到比做生意快乐许多,算算时间,只怕用不了多少日,便也该到江淮了。 崔漾过宿州时,收到南国南王送来的国书,南王的亲笔信,信中言愿送幼子南颂和亲大成,以结秦晋之好,事关重大,信报是盛骜、刘武,谋士参军卢仁一并送来的。 崔漾在书房里踱步,算算国书送出的时间,该是萧国灭的消息一到,南王便手写国书,以和亲谋求南国安平。 实则除了屯营宿州的十万大军,另有十五万大军半月前已至汉中,南下南国,蜀道难,但再难,欲取闽越,彻底根除祸患,南国便是必经之路。 崔漾蹙眉问,“南国内的情况如何?” 卢仁行礼回禀,“九大郡里与闽越毗邻的两郡已气势,响应越王。” 越王拥立司马慈为帝的时间在萧国灭之后将近两月,南王胆小,此时便可有两种选择,一是投靠越国,二是投靠大成,亦或是仗着山川之碍,首鼠两端,但南王不会蠢到明面上开罪两国。 崔漾沉吟片刻,将国书交给卢仁,“事急从权,由你草拟文书,便说朕欲四马驱车,迎娶南国小王子。” 刘武一时未厘清,行礼问,“自汉中入蜀中滇南,并无官道,两驱车驾都——” 他毕竟征战沙场多年,立刻便有醒悟,崔漾吩咐道,“一旦道路修通,立刻出兵攻占南国,占领南越交界,拿下城池后,原地待命,待越都事成,宿州军南下,两军合围夹击,一举拿下叛军。” 几人对视一眼,胸腔里皆是激昂澎湃,叩首行礼,“末将领命。” 崔漾唤了洛铁衣,草拟好的回书,以及给南征军的密令,交于洛铁衣,另点了两名暗卫,“你们脚程快,负责传讯,到了南国后,留在梁将军身侧听令,路上勿要耽搁。” 盛骜几人是心腹近臣,都见过暗卫,略担忧,“陛下身边……” 崔漾抬手微压,“无妨,边疆战事要紧,歇息一晚,两位将军便起程罢,劳烦三位了。” 盛骜、刘武、卢仁皆叩首,“末将之本分,臣等今夜便起程,路上轮换休息便是,陛下保重龙体。” 时机不容耽误,崔漾未勉强,应了声好,诸将各自准备了粮需,这便起程了。 第72章 、襄助麒麟军平叛 徐令集二十万大军, 屯兵淮水北岸。 谢蕴领十城之郡,于淮水南岸相迎,四百船舶, 外加三百万石军需粮草相迎,过淮水后, 江淮十郡开道让路,二十万大军一路南下,一个月后, 屯兵长江北岸,安营扎寨。 江淮风情与北地, 中原腹地皆不同,多湖泊沼泽, 鱼米之乡,便是普通人家,也随处可见身着绫罗绸缎,可见富庶。 崔漾闲逛建业,夜间逛至谢府外,看谢家深宅大院,青砖素瓦, 负手立在院墙下。 她此番南下是微服出巡, 月前谢蕴率城迎接大军,她只远远看过一眼,并未露面, 此时来, 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门却开了, 里面出来一名十三四岁的小童, 躬身行了礼, 抬头时晃了一会儿神,又垂头,已红了脸,再行礼,“我家主上有请,贵客请随我来。” 崔漾便也未拒绝,拾阶而上,一路跟随在小童身后,慢行至一处水榭书房。 许是事先有安排,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连仆从随侍也不曾。 月如弯钩,四方亭下挂着八角灯,石桌上清茗缭绕,青年一袭玄色衣袍,起身见礼,“草民见过陛下。” 自称是草民,并非微臣。 崔漾眸光落在他面容上,除却五官依稀可见少年时的影子,气质已大为不同,阴郁的尖锐褪去,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测。 实难将眼前的人与当年跨坐墙头大喊大叫的刻薄青年重叠在一处。 崔漾踱步上了石阶,“你知道我会来?” 谢蕴侧身立在一旁,“只是叫人看着一些府外,若有人来,自会通报。” 崔漾笑了笑,并未提起当初立后的事,只是道,“此来是为感谢谢公当年对家父家兄的照拂,谢公若有所求,自可实说,朕自当应允。” 青年一直未曾抬眸,垂首立着,像金銮殿下的臣子,实则崔漾不太拿得准谢蕴心中所想,若说他肯臣服大成,不会拒绝缴纳赋税,若说不肯,此次徐令尚未集结大军,他便着人送信往军中,说愿献军粮三百万石,并水师六万,襄助麒麟军平叛。 也许是预估六万水师不敌二十万麒麟大军,也许他已知司马慈手中的药不是什么好药,又对江淮之地虎视眈眈,另换了决策。 对麒麟军来说,有利有弊。 避免兵戈伤亡,保存实力和战力,往后与越国交战,可节省很多兵力粮草,但江淮不是硬打下来的,是忠是奸是敌是友便多了许多不确定。 哪怕是如今,谢蕴率十郡官员,开城迎接麒麟军,也并不是他当真投诚的信号。 崔漾眸光落在青年手背上,虎口和手背上半截鞭痕,至今留有痕迹。崔漾自袖中取出一瓶药,搁在石桌上,起身缓缓道,“谢蕴,无论如何,我不想与你为敌,你若诚心投靠大成,朕有生之年,保谢家荣光依旧。” 话已至此,已无需再多言,崔漾起身,也不要人相送,拔气提身,自这一方月夜庭飞出去,上了船舶,顺水而下。 梨花白的瓷瓶口是木塞,包着一方素色锦帕,月色下似带着淡香,不必看亦知是祛疤用的,谢蕴看了半响,探手取过,收入袖中。 小童往院子里探了探头,看人这么一会儿就走了,摸了摸后脑勺,困惑道,“主上清空府邸小半月,客人只来这么一小会儿就走了么?” 谢蕴未言语,在亭中立一会儿,踱步回了书房。 吴国都城。 灰黑的乌云压着繁华的陵林城,翻滚,融合,肆虐,狂风席卷,昭行医馆前人满为患,有腿脚受伤的,也有头疼腹痛的,只是比起寻常病患,昭行医馆外的病患捂着伤处面目痛苦,却不敢作乱,从药铺出来的病患,大多忍不住立时服下药丸,勉强忍住的,无不神色激动,双手捧着药盒,目光虔诚,说是手舞足蹈亦不为过。 那坐堂的医师似乎当真有神力,望闻问切一概不纠,把脉草草了过,药包是提前准备好的,队伍挪动得很快,短短不过半个时辰,发出去千份有余,半条街都被堵了。 为不扰民,侯万疆没骑马,也没露面,只与许先生坐在轿子里。 狂风肆虐,暴雨将至,轿子在昭行医馆外两个钟之久了。 往日百姓看见有轿,无不避让,毕竟得罪了权贵,治的就不是病,而是命了,昭行医馆外的病患们却颇叫人意外,不仅不让,还提防着他们是否上前插队,可见神药的威力。 轿帘砂帛所制,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里面对外面,却清晰可见。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69节 侯万疆皱眉,更显肃穆凝重,许半山轻摇蒲扇。 参将侯开甚至顾不上愤怒,朝老将军拱手苦笑道,“比半月前,似乎又多了许多病患。” 堂内盘坐的医师似乎这时才发现堂外的轿子,起身过来,拱手行礼,“圣主下了旨意,民为贵,君轻,万事当以百姓为重,百姓里,又当以买不起药的穷苦人为先,这位大人回去罢。” 隔着轿帘,侯开冷笑,“侯老将军旧伤复发,前来取灵药,医师也不给么?” 越地只有一位可以称之为老将军,且是姓侯,侯开话一出,刚取了药从医馆出来的三人迟疑了,其中两人捏紧了手中的药包,最后还是疾步上前叩请,“我知道侯老将军,有老将军,才有我们这几十年的安平,这个药给老将军服用,肯定能治好将军的伤势。” 也有不少人恳求,“医师,老将军是咱们越国的定神针,请神医赐药,治好老将军。” “对啊,医师,我不是很疼,把我的药给老将军吧!” 谦让声此起彼伏。 许半山轻摇着蒲扇,笑道,“老将军得民心,越国之幸。” 侯万疆治下虽严,待民却亲切随和,掀轿帘下了轿,“不必了,都起来罢。” 不少人拜求,医师却没有破例,只扬声道,“今日若为老将军破例,来日会有更多的权贵以旁的理由索要,神药的数量不多,这是留给乡亲们的,在圣主眼里,治好乡亲们更重要,公侯官员,府中自有医师治疗,大家不必忧心。” 他一身灰色道袍,长须半白,颇有超脱世俗的仙风道骨,一番话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叫半条街的贫苦人都动容了,纷纷跪下三呼圣主万岁。 那喊声和叩拜诚心诚意,侯万疆从这千余人身上扫过,他阅人无数,自知这些是真正的贫苦百姓,也看得出前一刻还因创口疼痛几乎无力的人,服用药物后,不到两刻钟就疼痛尽去,站直了腰杆。 难道是他错了,世界上当真有神药,能包治百病,得往上尊敬拜服,迁居西宫,让出主宫的安庆太子司马慈,当真是来消除病痛的救世神? 医师将最后的药物给了一位伤重垂危的病患,温声道,“抱歉啊诸位,今日神药没有了,明日赶早,抱歉了,乡亲们都回去罢。” 堂外一片焦急的痛吟声,却无人硬闯闹事,只纷纷跪地,叩请神药降临,等那医师关了医馆的门,也并不离去。 菽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雨滴越来越急,病患们拢了拢破烂的衣衫,悉数挤去屋檐下,侯万疆大声道,“下暴雨了,都回去,明日再来。” 疾风骤雨,叫这些或是受伤或是重疾的人打着哆嗦,一个被火烧伤的男子抖着嘴唇回禀,“求药的人太多了,就算是明天一清早来,也不一定能求到,在这里等一夜,还有些希望。” 又忍不住道,“有不少有钱人家叫下人换了装扮来一起抢哩,要不是圣君恩慈,神药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白丁贱民。” 满目疮痍痛苦,淋着暴雨也不肯离去,这一幕落在侯万疆眼里,震动并不比战场上尸山血海少。 侯万疆没接病患递过来的药丸,回了轿子,看向许秋暝眸光锐利,“原来先生是‘神仙’的说客,倒是扬得一身好名。” 引他来南街昭行医馆的目的,叫人不得不生疑,侯开垂在腰间的手已不自觉握住了佩剑。 “恕许某直言,在下只看到了百姓对神药的依赖,数千人里十个里面有一半昨日前日都来过,眼下正是农忙时节,荒废着家里的田地,每日在各处医馆求药。” 许半山手中蒲扇不紧不慢,“既然是神仙,当爱怜芸芸众生,如何还有世俗君王之争,若当真是神仙赐药,大可将神药交予越王才是,何须再出一个圣君之。” 侯开迟疑,侯万疆盯着许秋暝,“既不是说客,先生领着老夫过来,是何意?” 寄奴牵了一架外观简朴的马车来,许半山下了轿,“将军勿急,请。” 侯万疆吩咐侯开,“数千人里,有一半以上并非不治之症,这一半里还有一半甚至身体康健,没有病症。” 侯万疆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籍贯,吩咐侯开带人去查。 侯万疆曾管着十数万兵马,许半山并不意外老将军的观察力,反而敬服他的沉稳锐利,若非主上来信提点,多番叮嘱,只怕他亦很难拒绝如此‘神迹’,毕竟神药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侯万疆见了这一场盛况,却依然十分冷静,短短不过两刻钟,便自数千病患里发现了端倪,心思之缜密,实是不亚于秦牧的一员良将。 如若能收归至主上手下,与秦牧、徐令并列大成三将星,何愁天下不平。 许半山已打定主意,要为陛下策反这一员大将,车上却不露口风,只沿途路过几个村舍时,叫老将军看清楚万溪村里不务农事,吃下神药后或是倒地便睡,说是疯癫狂悖的农人。 因为抢夺神药,斗殴伤亡的事件屡见不鲜,但只要谁说一句神药不好,群起攻之,哪怕柳征用上三王子府的令牌,癫狂了的人也丝毫没有畏惧。 礼仪、法度已不在这些人眼里。 侯开亲自带人跟拿药离开的六名病患,蹲守两夜,天明时在距离城西三十里路的乱葬岗下赶上了马车,回禀时,头皮仍阵阵发麻,“药确实有效,但根据药量,短的只管几个时辰,长的管一日,复发后病症更严重,村子里另外有两人,似乎添了疯症,为了抢夺神药,一个动了刀,把家里的叔伯砍死了,一个要把儿女田产卖了,失心疯了一样,劝也劝不动。” 前半刻钟还好好的人,癫狂起来,六亲不认。 长此以往,民将不民,国将不国,侯万疆面色铁青,“五石散。” 前朝出现过五石散,亦能止痛,过食叫人癫狂,因着稀有昂贵,只在名流士族中盛行流传,已将朝廷腐蚀成了一片散沙,不可谓不算王朝覆灭的原因之一,这次的‘神药’有过之无不及,一旦散发,后果不堪设想。 侯开等人尚年轻,百年前的事知晓的少,此时听柳征温声说起五石散的事,也不由竖起了汗毛。 暴雨过后山路泥泞,除了泥土的腥味,腐尸的恶臭和蚊蝇扑鼻而来,叫人作呕,寄奴和柳征走在前头,拨开茂盛的山桅,引着几人进去。 乱葬岗有尸体不奇怪,但数百具尸体,有的已成骸骨,有的刚刚腐烂,新近送来的身上衣衫尚全,许半山已不再用蒲扇,斜里滚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来,抓住侯万疆的袍摆哭求,“老将军,老将军,只有你能救越国了。” 老者不成人形,白眉须发,满身的污垢,侯万疆认出是太医署医正,吃惊道,“你是鲍为?你不是因毒杀王上满门抄斩了么?” 鲍为声泪俱下,“老臣忠心耿耿,岂能下毒害王上,不过是劝谏王上,勿要听信逆臣谗言,那并非什么神药,而是催命的饿鬼,钟家,胥家,皆因此九族株连,血染东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鲍家落得如此下场,我鲍为死不足惜,但朝中奸佞当道,吴国危矣,万望将军快快入宫劝诫王上,迟了便晚了。” 侯万疆自是不相信钟家,胥家会谋逆篡位的,钟丘、胥遂下狱时,他去过廷尉,铁证如山,证据越没有破绽,侯万疆心中越惋惜,狱中痛骂三人,回去后大病一场,从此朝中事连过问都少了。 此时听鲍为这般说,大抵也能猜出些因果,此药在手,控制住家中下人,乃至亲眷,伪造证据不是难事,此药的威力,昭行医馆外,他已经见识过了。 朝中有多人受此要挟迫害,吴国又有多少百姓不知内情遭了殃,看城中百姓,莫说是献上财帛,便是要他们杀人放火,只怕也轻而易举。 放眼望去皆是尸山,有被抄斩的朝官大族,也有病故的庶人百姓。 侯万疆心急如焚。 许半山上前行礼,徐徐道,“不瞒两位大人,许某寻药师研究过此类药物,结论与鲍大人相同,此药止疼,却并不像医馆医师说的可治百病,最近除了万人坑里的,另有三万百姓南下过金川江水,前往比交跖更远的地方,这三万人已离不开神药,自愿前往,耕种神药,前方非但是万丈深渊,还遗患无穷。” 侯万疆与鲍为皆是一震,便是当年威望极高的太皇帝,只怕也无法轻易叫三万人自愿背井离乡,前往人迹罕至的郊野荒原。 许半山郑重拜了一拜,“许某位卑,亦不敢看生灵涂炭,情势危机,恳请将军规劝吴王,斩杀祸端,以正天清。” 侯开、鲍为两人亦叩请。 身后是乱葬枯骨,身前是岌岌可危妖人作乱的越国,侯万疆扶起三人,当机立断,“老夫这就回府,取老越王遗旨,入宫面见王上。” “越国有救了!” 鲍为、侯开等人大喜,许半山忧虑,“兵权掌在郑家小儿手中,据老夫所知,郑敏已归顺安庆太子,禁宫卫马恒也是乱贼的人,将军此行,务必当心。” 侯万疆岂会不知,然万死不辞,郑敏敢拦,先问他手里的斩刀,马恒敢拦,先问越地千军万马。 侯万疆朝许半山拱手道谢,吩咐侯开安顿许先生,收敛坑中尸首,不再耽搁,取了马匹,先一步快马赶回都城。 到将军府的人离开乱葬岗,鲍为连连行礼,“谢先生救鲍某一命,若非先生叫人拿下守山人,这天坑里的尸骨证据,一把火就要化成灰烬了。” 柳征迁来一辆简单的马车,一个包袱,许半山朝鲍为道,“都城非医正久留之地,这是一点衣衫盘缠,先生暂且离开吴国罢,隐姓埋名,避免杀身之祸。” 大恩不言谢,鲍为拜了再拜,上了马车,趁天未大明,离开了。 柳征目送鲍为离开,立在先生身侧,低声问,“先生何不道明身份,招揽老将军,以陛下之才,当得良将效忠。” 许半山摇头,并未多言,侯万疆对吴王忠心耿耿,想招降绝无可能,他与主上思虑一致,说动侯万疆策反吴王,从吴国内里分化吴王和司马慈,一旦吴王醒悟,吴国必有一场血战。 柳征是武人,知此处先生不能多说,便只听令行事,反而寄奴忍不住追问,“老将军能说动吴王么?许多病患因神药延误了治病的时机,死了不少人,小的听闻吴王待那乱贼很是尊敬。” 远处侯开指挥人掩埋收敛尸体,往这边疾步而来,许半山应道,“事情已成了一半,不急。” 秋宅书房。 秋雙呈上信报,叩首回禀,“不出公子所料,桓洼果真首鼠两端,一面收着我们的金银财宝,一面和国师府的人暗中来往。” 书房金碧辉煌,琉璃盏,夜光杯,博物架上半格奇珍异宝,半格文籍书卷,案桌旁的男子着黑衣,因着那黑衣上金银线绣大簇牡丹,便不显得暗沉,衬着面如冠玉,身形修长,反而金质玉相,吴地的日光毒辣,半年来却未在他身上留下日光的痕迹,握着绢帛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薄薄的玉色。 剑眉星目下神情温和,语气温泰,说出的话却叫秋雙等人一震。 “带人绑了秋雙,藏去外山,告诉桓洼,往前看,是秋家在吴地的粮庄钱庄,往后看,他这个宝贝儿子的命,叫他掂量掂量。” 吴国都城两处宫城,东西相望,吴王拥立安庆太子为帝后,自愿搬离太和宫,住到旧宫长寿宫,朝政国事交给太和宫后,一心只随大国师求仙问道,听侍从通报,侯万疆拿着老吴王遗训求见,这才自丹房里出来,进御书房听老将军恳求归政,笑道,“神仙莅临,我等自当奉上王椅,有圣君治国,我吴国百姓再无病痛。” 侯万疆怒恶,却未再口出恶言。 吴王生得圆胖,性子看似宽厚,实则精明,吩咐亲信侍从守在外围,“越地偏远,高山毒瘴,土地贫瘠,兵不精,粮不富,哪里像大成,地域辽阔,再不济,取下江淮,于我吴国也是一大粮仓水师助力,但我吴国缺兵少粮,怎么打得下这江山,安庆太子司马慈,便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事情多少超出了他的预料,原以为安庆太子司马氏血脉正统,一旦起势,必定千万人呼应,却是轻石落水,并没有起太大的浪花,别说大成诸地,便是江淮十郡之地,也回绝了吴国共同起势的信函。 司马慈安庆太子与男子的身份失去了效用,譬如兜头灌下的一盆凉水,幸而司马慈手中的神药,药效一起,兵丁便不是问题,如今吴国已拥百万之师,只待粮草收备整齐,先攻江淮,剑指中原腹地。 案桌上铺开巨幅江山舆图,吴王细长的眼睛里都是锐光,“岂容崔家女坐拥大好河山,我吴王龟缩这不毛之地。” 又亲自将老将军扶起来,“将来还得靠将军谋定江山,至于司马慈……” 事成后,寻由处置此人,并非难事。 知道王上并非当真被司马慈愚弄,侯万疆也并不能松口气,行礼道,“只怕与虎谋皮,神药并非神药,而是毒药。” 吴王不以为意,“药是好药,将军多虑了。” 侯万疆抬头时看王上面色,知其定也用了药,心下沉凝,知王上脾性,便暂且不与其争辩,行礼告退后,匆匆回府,诏幕僚参军参将书房议事。 许半山也在其中,提议道,“不如寻两个病发的伤患送进宫,叫王上知晓,此毒的险恶之处。” 其余人附议,侯万疆朝许半山拜行一礼,“先生对此毒了解得多,明日清晨,劳烦先生随老夫一道入宫,向王上陈情。” 许半山握着蒲扇的手微一顿,行礼应下了,“甘效全力。” 却未等到明日,戌时长寿宫来人,请侯老将军入宫觐见。 圣旨到,阖府出迎,许半山若有所思,落后一些,吩咐柳征,“长寿宫之事,定然瞒不过太和宫,你随时注意宫中动向,若事情有变,不要逗留,立刻将此地的情况送回江淮。” 入宫无法带随侍,便是暗卫,也很难避开层层守卫潜入宫中,柳征心焦,劝阻道,“先生不如托病拒了。” 许半山摇头,侯万疆虽是武将,却心思缜密,对他的来意始终存疑,若拒绝入宫,势必引起怀疑,许半山面朝西北,叩首行礼,柳征亦知事关重大,万死也要完成圣令,便也不再言语,亦面北,跪行叩礼。 此番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定要离间吴王与司马慈。 侯万疆知晓丞相桓洼此时亦在宫中,料定那奸佞是要劝说吴王归顺司马慈,怒不可遏,他得老吴王恩待,可带兵器进殿,长寿宫中情形却与他想的截然不同。 侯万疆进去,桓洼依旧在陈述司马慈的罪孽,“此药是控制人的毒药,待察觉时,毒已入心,王上万万不可养虎为患。” 吴王迟疑,这一文一武是他信任重用的臂膀,两人都有劝说,再看侯万疆拎进来的人,面色发白浑身发抖,连站立都困难,情况越来越严重,到后面已失了理智,譬如未开化的畜生,只知跪地求药,有一人似是头疼欲裂,以头撞柱,头破血流也不知停歇,连撞十几下,倒在地上绝了呼吸。 自有神药流传以来,时间尚不足半年,要找到这两个发作的病患,并不容易,但如此失智的言行,已叫人胆寒色变。 吴王察觉最近饮用带药的茶水,确实越用越想喝,从每日一盏,到如今每日三盏,叫他不得不心惊。 “砰——” 吴王摔了手边茶盏,怒不可遏,显然已动了肝火,只似乎神情迟疑,桓洼一看,便知是不好了,只怕王上是用了神药,怕断了来源。 许半山待侯万疆劝完,出列行礼道,“王上真龙天子,若得了药方,非但不会被掣肘,反得天下百姓拥戴,何乐而不为。” 他一语击中要害,吴王当机立断,传令中郎将,“带兵将太和宫团团围住。” 虽是退居长寿宫,吴王亦没有放松对太和宫的监视,每半个时辰,探子便会来报一次司马慈行迹,司马慈此刻就在太和宫中。 中郎将点兵匆匆离去,一旦动了兵戈,便再无法回头,侯万疆桓洼目的虽不同,此时却不由都松了口气,殿外奔进来一名侍卫,呈上一封密信。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0节 吴王打开,陡然看向许半山,桓洼。 许半山不待吴王开口,袖中软剑自后方割破侯万疆喉咙,朝桓洼暴喝一声,“桓洼!乱臣贼子,还不动手!” “侯万疆——” “来人——快来人!抓住这两个——” 那先生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手起刀落,顷刻便要了侯万疆的人头,桓洼哆哆嗦嗦,却到底是权臣,不再给吴王开口的机会,拔了侯万疆悬挂腰间的长剑,将吴王捅死了,赶进来的侍卫、侍从、宫女面面相觑,惊骇不已,纷纷冲上前查看。 “王上——” “侯老将军——” 那送信的小兵已被许半山刺死,侯万疆倒在地上,睁着的眼睛里有愤怒有不可置信,但都已结束了,许半山将吴王手中带血的半寸绢帛收入袖中,转身朝侍卫厉声道,“太和宫刺客伪装成信兵,刺杀大王与侯老将军,大王遗旨,传位大王子继承王位。” 旋即朝桓洼看去,眸光锐利。 桓洼定定神,上前公布遗旨,长寿宫中议政,周遭并无宫婢侍从,也没有侍卫,如今知情人已死,遗诏如何写,便只看桓洼。 手中长剑落在地上,桓洼看向那白衣先生,后背激起一层寒意,他尚不知此人身份,但绝不会是普通名士,那么他是谁的人,大王子吴禹原本是钦定的王位继承人,且非庸才,不甘屈居人下,自然最痛恨凭空出现的司马慈,除了侯万疆与吴王,吴越军中以他威信最高。 此人一句话便将吴王之死推到司马慈身上,吴禹继位,势必与司马慈势不两立。 人换了,王换了,但依然与秋修然要挟他要达到的目的相同。 山雨欲来。 宫中哭声一片,桓洼派十二谒者出宫传旨,昭告遗令,伏地哭了一会儿,到宫人侍从们进出收拾遗体,眼见那白衣名士要走,当即叫禁卫拦住了。 许半山半身是血,“如果我是丞相,当立刻护送我安全出宫。” 未避免露出行迹,便是与秋修然同在吴越,二人也从未有过交接,但桓洼此人无信义,秋修然此人做事缜密周全,必然拿捏住了桓洼,桓洼是奸臣,却是个爱子如命的奸臣。 “否则我未必能保证贵公子周全。” 桓洼早料到此人与秋修然是同伙,此时却依旧不敢相信,这二人短短数月,将吴国搅得翻天覆地,侯万疆死了,吴王死了。 但桓宗在他们手里。 桓洼目光阴鸷,也只得放人离开。 许半山疾步出了长寿宫,吴王虽是拥立司马慈为帝,却没有蠢到交付宫防禁卫,一路上并未遇到太多阻拦盘问,出了昭阳殿,有两名黑衣人攻来,柳征,洛英,洛方二人现身,护送他快步出了宫城。 许半山边疾步走边吩咐,“洛英你轻功稍好,立刻通知秋修然,撤出陵林。” 洛英低声回禀,“宫中起了兵变后,秋庄主便启程离开了,给先生准备了马车,就在北门外。” 许半山闻言,不免也摇头失笑,秋修然如何精明的人,只怕早早便有准备,宫变一起,便洒然抽身,来时,是不沾泥尘的秋庄主,去时依旧风度翩翩不急不缓。 马车简单朴素,一路往城郊前行,有三王子腰牌在身,一路畅通无阻,到出了城门,柳征才长吁一口气,面露不忍,“只是可惜了侯老将军。” 袖袍上俱是侯万疆喷溅的鲜血,许半山往身前慢慢浇了一盏温茶,自袖中拿出那半寸绢帛: 许秋暝、桓洼乃大成奸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字迹平淡,绢帛也是普通的布料,看不出来处,柳征看到上面的字迹,后背出了一层细汗,“方才太险了。” 侯万疆是武将,本身有武艺在身,只要他一动,命休矣。 只确实是忠君爱国的良将,且对待百姓诚心诚挚,对他亦是诚心结交,许半山轻叹,思量给吴王送信的人是谁。 侯万疆请他入府前,必定彻查过他的来历,若能避过侯万疆等人的盘查,许半山自认没有露行迹的地方,此人竟是拿实了他与桓洼两计,并及时送信给吴王,险些坏了大计。 究竟是谁? 信报送到崔漾手中,她已过了淮水,与二十万麒麟军屯驻长江北岸,奏疏里短短数语,却也能想象当日是何等惊险。 许先生是书生文人,并不擅武,此番差点叫他与秋修然折在越国都城。 徐令看完信报,神情凝重,“如论如何,此人不可小觑。” 如果是吴王的人,那么后续吴禹不会顺利继承王位,桓洼必死,如果是司马慈的人,桓洼与吴禹也必死。 显然送信的人不属于这两方势力。 吴王与司马慈联手,再与大成争斗,大成便要吃力许多,此人不希望吴王与司马慈内斗消耗,只怕是冲着大成来的。 崔漾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后吩咐洛英,“既然对方能勘破越地的谋算,只怕南国边境的情形也会生些变故,你速速前往南国,将消息告知梁将军,着令他机变行事,目的只有一个,攻下南国。” 洛英应声称是,收了密令,立刻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时间长了不写手生了,明天会修改一下,o(╥﹏╥)o 第73章 、先布下天罗地网 阴湿的水滴从山石缝隙里滴落, 汇集成股,顺着铁链往下,洗刮出一层血水, 低洼处积出血红色。 “右护法。” 洞口两名黑衣蒙面人问礼,穿戴斗篷的黑衣人踏步进来时, 洞道里混着血水的污渍散至两侧,又似乎那双银色云纹丝履并没有真正落在地上,一路行至被四方铁链栓住的囚犯面前, 未曾沾染上丝毫泥污水渍。 “还没有交代么?” 声音自铁面具后传来,回响在空旷的山洞里, 越显幽冷,潮汐回落后江风灌进洞里, 两名执鞭的黑衣人打了寒颤,埋头跪地,“酷刑用遍,属下抽断了三根虎刺鞭,他还是一个字不说,也不肯给崔九下药,只坚持要见先生。” 四方铁链困住手脚, 血肉模糊的人垂着头, 呼吸微弱。 铁面人踱步到刑架旁,剐具,刷具, 倒刺骨鞭上都已沾满血肉, 铁面人拿起放在一旁的两张沾满血污的布帛, 依稀可见上头字迹神清骨秀, 又威慑内敛, 布帛上带着淡淡的松香,另有半枝残缺的玉簪,玉簪朴实无华,残缺半角。 “放下。” 人垂着头半死不活,声音似火栗上磋磨过,嘶哑干涸,“女帝敢孤身出宫,南下江淮,游走于市井之间,并非是不知道会有危险,而是她精通医毒术,天下无人出其右,且她生性缜密,看似随和从容,实则哪怕是近卫送上的东西,她也不会盲目服用,哪怕是吃食,汤茶。” 一路自商丘尾随至江淮,均寻不到好时机,计划停滞不前,铁面人盯着半死不活的人,“怎么现在愿意说了。” 铁面人指望他潜伏回女帝身侧,是以百般酷刑,也未伤及对方一张脸。 挂在铁链上的人呼吸急了些,铁链晃动,身上伤口溢出鲜血,一滴一滴滴落水洼里,“正如阁下所言,她一日是女帝,便一日不是我这般的人能拥有的,只要来日阁下答应不伤她性命,我便带她出海避世,还君江山社稷,再不会碍着你家主人的路……” 铁面人用骨鞭抬起面前这张脸,五官尚算周正子弟,但仅此而已,莫说那日引得商丘万人空巷的游侠之首沈平,废帝司马庚,沈家沈恪,上京城比之出色的人比比皆是。 铁面人冷笑一声,“女帝将你捡回去前,你是路边快要饿死的叫花子,你现在果真肯背叛她么?” 铁链晃动得厉害,“废掉她的武功,我带她出海,再不回来了,只要你信守承诺,你若信,便听我的,若是不信,你杀了我,何必浪费时间。” 医师曾给此人上过一种致幻的麻药,此人毕生夙愿,不是成为皇后,而是与女帝归隐山林,男耕女织,此番言论,铁面人心下已信了几分,“你想怎么做。” 身上创口一层叠一层,血流滴落水洼的声音从未断过,乱发下的面容越发苍白无色,“女帝极为护短,由我写一封信,暗中着人送往江淮,她必定来救,你们可先布下天罗地网,擒拿住她,为操控麒麟军,想必你们不会动她性命。” 铁面人拨弄手腕间一串佛珠,“计是好计,她会上钩么?以女帝的聪慧,未必料不到有埋伏,且她武功之莫测,千军万马中取敌军首级,就算设下埋伏,也未必能拿得住她。” 洛拾遗平喘一口气,“正因为千军万马中取敌军首级如探囊取物,所以她会来,九月将至,只要拖到中秋节,她武功尽失,就是仅有的机会。” 铁面人一震,却并不问此话是否当真,实则女帝登基的消息传至交跖,他们便计谋登位,原以为麒麟军与萧家军相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败俱伤后,主上出手收拾残局,拿下锦绣江山,不料女帝短短三月,收拢萧家军二十余万,实力大增,越地再无动作,便再没有时机了。 半年来一直有专门的斥候在查女帝,女帝中秋节多独子渡过,或是与丞相一起渡过这件事,虽掩藏得隐秘,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我猜是因华庭之变,早年练功太急,留下了病症,每年中秋节,她真气逆行,难以控制,严重时内劲消散,比普通人尚且不如,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铁面人负手思忖,示意洞口的两人开了链锁,扯下他半片沾血的衣袍,也不给笔墨,取了洞口被水沾湿的石片。 血流几乎殆尽,洛拾遗手微动,铁链晃动,带起钻心刺骨的疼,握着石片在脏污的布帛上写下了九行字,字迹杂乱,写清楚囚禁他的武士武功不亚于游侠之首沈平,安庆太子司马慈亦在此处。 铁面人细看了三遍,确认没有异常,卷起布帛,交于一名黑衣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江淮,注意尾巴,不要露了行迹,要快。” 两名黑衣人领命而去,洛拾遗站立不稳,另一名黑衣人上前,重新扣上锁链。 “看好,事成前不要叫他死了。” “是。” 洞外陆沧朝对方行礼,“多谢护法相助,此人武艺高强,伤了我七八高手,要没有护法相助,我等拿不下他。” 圣主手下除国师外,另有左右护法两名,六位长老,十二位坊主,各司其职,陆沧负责渗透女帝护卫,虽有足量的神药在手,却实在没什么进展,耗损八名高手,都没能擒获洛拾遗,刑丁司元气大伤,若非右护法宋威出手,此番是寸功未立了。 他武功平平,对洛拾遗的武功是十分惊骇的,“护法可曾研读过洛拾遗的心法秘籍,我研习大半月,内力非但没有进益,反而伤了心脉,差点毁了武学根基。” 宋威与他把脉,“想是洛拾遗的独门心法,莫要贪多,天下武学尽归崔门,它日圣主灭了大成,还愁没有好的武功秘籍么?” 陆沧笑称是,心中却不甚乐观,十二坊之首的元伯坊在都城连连失利,原本已经听凭调遣的吴王被刺客杀死,丞相桓洼拥立二王子为王,此子继位后立刻将矛头对准了太和宫,吴越二十万大军一分为二,一半是侯万疆老将军旧部,侯开掌军,支持新王,另一半郑敏掌兵,多是新收纳的新兵,追随圣主。 陆沧低声禀报,“至今仍查不出刺客的幕后主使,这一场宫变十分蹊跷,那侯万疆武艺不差,怎会被人一刀刺死,看创口,分明是侯万疆不曾防备之人所为,那日随侯万疆入宫的名士许秋暝,宫变以后便消失不见了。” 侯万疆多番入宫劝诫吴王重夺政权是真,吴王欲重掌政权是真,这笔债都记在了圣主身上,再如何查证,百姓不信,侯万疆旧部亦不信,新继位的二王子亦不需要相信。 如今都城里二军南北屯营对峙,朝中两派纷争不断,前日太医署医正鲍为东市祭台上吞药发狂,以警醒世人,被乱箭射死,两军城中兵战,死伤无数,相持不下。 大业未成,吴地先起了乱子,稍有不慎,便要满盘皆输。 宋威吩咐道,“不必再花费人力物力追查此事,眼下要紧的是对付二王子和侯开,先从侯万疆旧部动手,能收买则收买,不能收买,杀之,先停了城中医馆的药物,紧着十二坊,谢蕴既是放女帝进了江淮,麒麟军想必也进了江淮,闽越一乱再乱,别说是大成,吴国只怕也成了女帝囊中之物。” 陆沧知晓轻重,肃声应下,回头扫了眼洞中,问道,“女帝当真会来救人么?不过是一名暗卫。” 宋威不甚在意,“此一计不过圣主谋算的万分之一,伤不到女帝根骨,重要的事还在后面,不日便见分晓,伏击的事庆阁来做,刑丁坊配合元伯坊,处理好都城军务便可。” 庆阁里的人,身手又比十二坊好很多,圣主轻易不会出动,听宋威这般说,陆沧放下不少心,吩咐属下守好山洞,亲自领着人往都城奔去。 洛英在扬州城城西驿传点收到半片带血的绢帛,大变了脸色,立时与洛星洛海奔回了客舍。 崔漾接了布帛,细看了这片脏污带血的衣角,确实是洛拾遗笔触,落笔无力,字迹凌乱,想是受了不小的折磨,但布帛断口整齐,不是内劲所为,这般腕力写出的字迹,也不该凌乱成这样。 崔漾取了预案上朱笔,将绢帛上每个字划过两遍的比划勾出,重组成了另七字。 护安定侯中秋节 洛英看见这行字,先变了脸,“是安定侯有危险么?中秋节是什么意思……” 崔漾定了定神,她素来挂心父兄的安危,除了护在父兄周围的半数暗卫,每隔五日,便会有自上京城来的信报,以及父兄的亲笔信报平安,上京城传往江淮的信报走的是水路,比吴越都城到扬州还要近许多,想来对方还没得手,十一先将消息送出来了。 崔漾写了封密信,交于洛英,“你带朕的圣令回上京城,将朕的父兄送入宫中,扶风青衣二人回京后,你三人统领暗阁,务必照看好安定侯,不惜一切代价,去罢。” 洛英洛星接了圣令,领命称是,领命而去,崔漾在房中踱步片刻,传令谒者,“叛贼宋威扣留天子近卫重臣,虐杀之,藐视君威,传朕军令,三军整装,渡江直攻陵城,传国书,令司马慈交出宋威,以清君侧。” 袁翁任尚书仆射,听完圣令,心头一震,接过血书一览,知攻城时机已到,即刻草拟诏书,通传三军。 第74章 、何不择良主栖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1节 周山山林里灯火通明, 宋威收到女帝发兵攻打长江渡口的消息,看向挂在水洞里半死不活的人,面具后发出一声冷笑, “你的陛下非但不来救你,反而借此发兵攻打吴国, 甚至连交涉归还你这位近卫重臣的文书都没有,反而连日攻下两座城池,看样子, 你在她心中,比之尘泥还不如。” 洛拾遗勉力抬起些垂着的头, “焉知陛下此举不是救,你没杀我, 就是想留着我的性命与陛下交换一些东西,只要一日不破城,你便会留我性命一日,我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 宋威色变,直至洞外陆沧急匆匆送来一封信报,“得手了。” 宋威拆了密信, 黑色斗篷下眉间褶皱越深, “相助此次行动的这一方势力可查清楚了来源,能在禁宫、羽林卫遍布的上京城瞒天过海,来头不小。” “查了, 没查到。” 宋威面色阴沉。 先前亦有人将女帝迎娶南国小王子是假, 修蜀道渡军是真一事透露给南王和圣主, 南王虽不信, 但一并送到的还有麒麟军南线兵力分布舆图, 由不得人不信,南王下令召回开山修路的士卒,只还未下国书与大成诘问此事,麒麟军已穿过南充山,攻占广汉。 南王世子南钦、小王子南颂领兵御敌,战况胶着。 现在又有人帮助十二坊‘请’到了安定侯。 此人暗地里不动声色,拨弄时局,引发吴国、南国、大成三方兵战,叫人心底生寒意,且做事如此滴水不漏不留痕迹,所图之深,不得不防。 陆沧不以为然,“我们的目的是抓住崔呈,抓住人就好。” 抓到崔呈,着实叫他松了口气,陆沧抱臂笑道,“这暗卫不重要,但父兄总不好不管不顾,当真置父兄不顾,便是比刻薄寡恩比禽兽尚且不如的不孝之徒,如此何德何能为君为帝,介时倒要看看女帝如何抉择了。” 洛拾遗猛地抬头,“不可能。” 按照陛下发兵的日期来算,月半前已收到信帛,如此陛下当早有防范,宋威武功高,却已位居右护法,六长老的武功他领教过,不过如是。 更勿论这半年来,政务再忙,主上也常常与老神医通信,调整给安定侯治病的药方,除了恢复神志的药,还配置了许多疏通经脉固本培元的良丹,武功心法也是悉心调整过的,暗卫送回来的信报说,安定侯此时的武功,虽比不上暗卫,但已有自保能力。 但宋威没有必要骗他。 洛拾遗定了定神,试探道,“安定侯身边的暗卫武艺高强,另有禁军,羽林卫听凭差遣,想截走安定侯,痴人说梦。” 宋威冷笑,“原本是抓不到的,可惜崔九逆天而行,看不过眼的人太多,有贵人相助,现在崔呈在押解陵城的路上,至于你,算一点餐前小菜,好叫崔九看看我们的决心。” 他说话时,掌中聚集内劲,出手时察觉背后有异,旋身接住射来的箭矢,化为齑粉,不过一刻钟,洞外响起刀兵声,来人不少。 箭矢如密雨,偏避开了被挂住的囚犯,闪身进来的一人形如鬼魅,虽有遮面,但那双眼眸耀如骄阳,商丘时宋威曾见得此人样貌,“原来是沈先生,你当真要与我圣君作对,不怕追杀令么?” 沈平冷笑一声,“宵小之徒,无非跳梁小丑。” “你——” 宋威动了怒,又深知此人为游侠之首,一呼千万人往之,若收归圣主门下,大有裨益,便忍了怒气,恭敬行礼,劝道,“女帝怠慢先生,以邪功取走先生毕生功力,我主与先生志趣相投,只愿天下无苦痛,人人和满,先生何不择良主栖之。” 沈平冷笑,“你是低看了陛下,高看了我沈平,也休要把那比毒1药更恶毒的脏药美化成什么神药,自己说着,岂不会心虚脸红。” 言罢袖袍挥动,铁链沾到囊瓶中的水液,立时融成铁汁,宋威变色,向后退出岩洞,发信令召集兵马。 沈平扶住洛拾遗,“杀出去——” 南线梁焕,陈方。 东线徐令,盛骜随御驾渡江。 宿州旧宋残余势力反叛,常襄、柴枞率领将近四万大成军折返冀州,四万大军里一半是麒麟军,剩下一半则是刚归入大成不久的萧家军,常襄、柴枞、袁翁、施安四人皆是原萧国萧寒麾下强将谋士,此举落在世人眼里,心下难免腹诽,不得过江建功立业,不说是手底下的将士,便是柴枞这样久经沙场的战将,也憋不住了。 “宿州那么一点叛军,驻地的守军一个巴掌就能捏死,偏偏要我等率四万人折返宿州,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吗,陛下要这样防着我们。” 当初李修才手底下的士兵多战死,雎阳雎宁牢牢掌控在女帝手中,便是旧宋的百姓全部揭竿而起,也绝不是驻地麒麟军对手,更勿论李修才当政时,为人刻薄,本不得人心,叛军一万,根本用不上四万精骑战将。 大军已过淮水,傍晚扎在密林里,将士们精神萎靡,但毕竟是老兵了,心里憋屈,也没有闹出事端来。 常襄年长些,坐在营帐里,抬手压了压,让柴枞稍安勿躁,“不是还有一半麒麟军么?他们都没说什么,我等降臣降将,要取得陛下信任重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一久陛下用兵,全然没有瞒着我们,已足见信任。” “我要是麒麟军,还得怪我们拖累嘞,如果不是要看管我们这两万萧家军,也不需要他们两万人陪跑一趟,少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营帐里除了常襄,柴枞,还有袁翁,施安,许半山三人。 地垫上一方青石,石上棋盘上零星落子,两人下棋,一人观棋,许半山落下一子,手中团扇轻摇,“这两万麒麟军不擅水战,坐船也晕船,到了江南水土不服,不得不折返,将军勿要多想,将军想一想,手底下的士兵,是不是更擅长陆战。” 此话虽有一定道理,却不能说服柴枞,“晕船只是晕一时,过了江就好了,吴越不是江淮,吴越多高山丘陵,自长江天堑起,从外到内,六城十二山,是越国都城陵林最重要最稳固的十二道防线,正该是用上我们的时候!” 那吴国虽起了内乱,但乱贼司马慈短短数月,征兵十数万,再加上郑敏手中六万精兵,新王手中五万人亦是不容忽视的变数,麒麟军二十万,远征吴越,此役实不能掉以轻心。 柴枞背着手在营帐里来回走。 说不信任,女帝待诸军一视同仁,说信任,临近攻打吴国的重要关头,不让他们上疆场,遣返回了宿州。 也正因为是降将降臣,更需要大展拳脚的时机,可这还没到宿州,就已经收到宿州守将徐成传来的军令,叛军已平,叫他们驻扎在阜阳山林里,等候军令。 也不知大成军队有没有攻下游仙渡口…… 柴枞忧心战事,急躁得坐立不安,因着大军停驻的位置有些特殊,袁翁心中略有些猜度,只是见对面许半山老神在在,不慌不忙,便也压下不提。 柴枞翻看舆图,写下攻吴十二策,落笔后翻看,又觉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往往一丁点偏差,结果都大相径庭,自己在此再多推演,也无用处,忧急忧愤,“想我柴枞,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一朝为降臣,再无用武之地!” 这武人确有将才,只是性格直来直去,不结交文臣,说话还不经脑子,在临淄时便无数次得罪过萧家族眷,萧国臣僚,萧国国主萧寒要保,臣官无话可说,但人缘不好,便容易碰壁,战功也不容易立,但只要有机会,必定场场胜仗。 满说是袁翁,常襄,便是国主萧寒,当年以诗祭奠亡妻,也被柴枞一句虚伪造作堵得脸色铁青,若非当真有些将才,一百个脑袋也不够坎的。 “陛下为何不信臣!陛下啊,陛下!” 袁翁见这厮越嚎越不像样子,刚要出声制止,听闻帐外传来清越温泰的声音,一呆一惊,与施安对视一眼,立刻起身整衣。 “见过陛下,陛下……” 纵然问心无愧,所言乃心中所想,柴枞这时,亦不由涨红了脸,生平头一次主动下跪认错,若非另有谋划重用,本该率领大军渡江攻吴的陛下不会出现在这里。 是他不信任陛下,非但不听圣令,反而诸多非议不忿,柴枞羞愧万分,叩首请罪,“末将万死,陛下降罪。” 崔漾将人扶起来,她星夜前来,着一身黑衣,温声道,“全军分散,分十支小队,每人只带少量武器,以及六日口粮,分路快速赶往豪县,注意沿途掩藏行迹,走山林。” 袁翁一震,心念电转,豪县,无论是从阜阳,还是从江淮,想进上京城,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都必须要经过豪县,“陛下这是……” 崔漾温声道,“钓鱼。” 又取了柴枞落在地上的攻吴十二策,仔细翻看一遍,给了他一份更细致的吴越舆图,越国兵力防控布置,“爱卿大才,攻吴十二策有大用,爱卿草拟成册,朕派人送往军中,诸将可酌情取用。” 君王声音温润,柴枞心中却烧了一把火,心情激动,心间似有千军万马擂鼓鸣动,江涛海浪,为君效力,万死不辞,“可是有人打着边疆战事胶着,挥师北上攻入上京城的主意,陛下放心,城在人在,城亡我亡,此番必叫其有来无回。” 袁翁、施安、许半山、常襄皆上前行礼,崔漾将人扶起,“仰仗各位爱卿,随朕出发罢。” 第75章 、也叫他有来无回 “报——” 三五镖师打扮的哨兵奔回渡口, “禀将军,西北向五十里处果真有异样,属下抓到两个渔民, 说前几日确实看到有大批船舶路过颍水,属下又潜藏了两日, 确实不是普通渔民……” 参将朱翼亦做商人打扮,听了禀告吃了一惊,立刻上前问, “多少船。” “百十来只。” 哨兵是负责侦查的老将,经验丰富, 早把情况摸查清楚了,灌了一大碗水, 袖子抹了把胡须,“听描述只是普通的渔船,打起仗来当不了事。” “不止是船只的问题。” 西北向五十里是一处弯口,两侧都是壁山,过弯宽度刚刚好,却极易被山两侧的埋伏袭击,头船行到此地, 山上滚下巨石, 或是坍塌下足够多的山土,塞住头船两侧,紧随其后的一百二十艘船舶自然也就过不去。 旧宋, 江淮鱼米之乡, 自大成光复旧宋之地后, 水运船舶来往繁忙, 正值六月末, 早稻割麦,鱼虾海鲜,一船往北运,商贸繁盛,短短不到一年,沿江已经起了不少渡口码头,商肆客舍,江上繁忙,他们伪装成粮队,这一路士兵都隐藏在船舱里,竟还是露馅了。 朱翼、申冠几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回营房。” 舆图铺在船房案几上,朱翼拱手行礼,“弃船登岸,走陆路,亳州州官陆德准备了马匹,六千精骑,加上这一船六万兵马,足够我们杀入上京城,占领帝都。” 参军申冠附议,年观止扯了身上的绸缎商袍,露出里面护心镜铠甲,“不如先猜猜这大军是谁的人,从哪里来。” 徐令、盛骜率麒麟大军渡江伐越,六日后攻下西江渡口,南线梁焕、刘武与南国太子南钦交兵,战事胶着,女帝收复萧、魏诸地不久,总是边疆无战事,秦牧十万大军也不会在此时撤军南下,东西南北各郡县驻军加起来三万余,想要调集至颍水,至少需要一至两月,如此大的军事调动,江淮不会一点消息收不到。 剩下只能是被女帝遣返的萧寒旧部,以及因晕船、水土不服不能渡江作战的两万麒麟军。 共有四万人,不算多,年观止却未立时下令。 大军拔营前,家主着人传了密令。 “观崔九与魏、旧宋,尤其与萧、突厥一战,此人极擅谋算,不动则已,动时,定已先人一手,此番北上,沿途两处需格外注意,一是南饮山山湾,二是杞县,此二处,一河湾狭窄,一为京防重镇,行进前务必探清军情,不可大意。” 连同密令一道送来的,还有两枚锦囊。 正值盛夏,烈日当空,船房里闷热,年观止沉凝了面色,取出第一枚锦囊,从锦囊里拿出一片素色绢帛。 两人是家主与臣子,也是朋友,商议完军务,他曾笑对方未免太过高看崔九,在他看来,崔九能起势,一则根基好,当年崔家军虽归顺了废帝司马庚,但也有不少忠勇之士流落边疆避难,女帝手下兵马大将军盛骜,禁军中郎将元呺,都是崔家旧部,洛麒麟势力扩张的这般厉害,离不开这些人,二则运道好,占尽先机,攻入上京城时,倘若再晚三五日,天下,也不是眼下的天下了。 女帝三军分散,中京防备空虚,比之女帝率麒麟军入京,容易数十倍,多年筹谋,大业已经指日可待。 时值夜半,夜凉如洗,家主搁下手里的玉石,视线沉沉,眸底已然结出了一层寒霜,“京中权贵,范家,刘家,高家,魏王魏渊,旧宋李修才,这些人曾抱有与你一般的念想,如今坟头长草,未曾轻视她的萧寒,家破国亡,避居卫氏三韩,一无所有,你如果是这般想法,今日便解印归乡。” 年观止思量女帝临朝后所为所行,后背已出了一层润湿,当时便请了罪,自起锚出发后,约束全军,慎终于始,除了南饮山山湾,自出发时起,便派了比寻常多出三倍有余的探子沿江搜寻,到达南饮湾之前,提前五十里探路。 参将朱翼忍不住道,“想必崔九不过借猜忌降臣降将的名义,遣返萧家军旧部,假做前往冀州,实则一到阜阳,就往颍水来了,又不打突厥,她还真敢重用萧家军啊。” 年观止未言语,解开锦囊布帛,上头一行魏碑行楷,棱角并不如少时峻厉,流畅淡敛,却沉定自若,叫诸将的心也跟着安稳下来。 [探明领军之人,若非女帝,可一战,若女帝亲往,全军回撤颍、淮交接渡口,沿江拒守,打开锦囊两日后,仍无法探明,亦撤军拒守。] 朱翼虽然听了令,却不怎么明白,“女帝纵然武艺高强,真要打起来,也不可能挡得住千军万马,尤其南饮山前面这一段江水,和淮水一般宽阔,她武功再好,也不可能穿过二百里颍江,他们四万人,咱们六万人,女帝不在能打,女帝在,咱们照样能打!” 申冠叹了口气,“麒麟军领兵的参将徐来没什么军功,身份却特殊,是大将军徐令的公子,虽熟读兵法,性情却很是倨傲,徐家昔年与萧国有仇,绝不可能诚心对待萧国降臣降将,袁翁,柴枞有才,能指挥萧家军旧部,叫不动麒麟军,女帝收服萧国的时间太短,要说谁能镇得住合军,只有女帝,麒麟军擅陆战,萧家军滨海,水战能力也不差,两军如果齐心协力,又提前布置,我等没有胜算。” 家主出借六万水师,出钱出粮,又封闭长江渡口,断了越地粮食买卖,莫说是天下人,就是江淮兵,在进入颍水之前,都以为江淮是站在大成这边的。 没成想女帝早有防备。 江风带着水雾吹进船房,朱翼听得心凉,“要不是她这一通安排,我等也不会以为这就是入京良机,感情是谁也不信,搁这里钓鱼,呵——” 便是女帝不信任江淮的‘诚意’,此次也是江淮唯一的机会,倘若女帝先一步灭了南国,从南国进攻闽越,江淮弹丸之地处大国夹缝之中,覆灭是迟早的事,申冠忧心忡忡,“二十万大军伐吴,如果女帝当真在此处,说明她的目标一直是江淮,而非吴越,至少暂时不是吴越。” 年观止面色沉凝,传令信兵再探敌情,吩咐两名副将,“减缓船速,子时前行至云杉湾口,船舶不停,每船登岸一百人,往亳州方向,做出千军万马之象,其余人没有军令不得出舱。” “是。” 朱翼,申冠几人检查船只,年观止手中尚有一枚锦囊,并未立刻打开,临行前家主另有嘱咐,需得见到特定的人,方可打开这一方锦囊。 南饮山河湾山壁陡直,河工清理过山壁酥化的山石,侧壁光滑陡峭,立在山顶,可将颍水东南两向六七里疆域可看得清楚。 傍晚风大,崔漾收了颍水流域图,递到随邑手里,“月余来刮的西南风,船舶顺淮水进入颍水,二十天的时间也够了,想来对方前哨发现了我们的埋伏,放慢了航船速度。” 四万大军到达南饮山已有六日,直到今日,斥候确信这一批伪装成商船的船只有异常,袁翁等人都无法判断出这些行船的来历。 中间隔着江淮,南国大军正在御敌,越王、南王的军队想出现在这里,基本没有可能,剩下只有谢家,麒麟军渡过淮水进入扬州时,袁翁曾与谢家家主打过交道,此人谦逊知礼,又从容有度,处事公允明断,江淮安宁,粮仓谷满,民富,官也富,农人们连稻种都吃不完,吏治反而清明,其□□勋自不必说,这样一个经世之才,袁翁很难将他与吴王联系到一起。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2节 “难道谢家当真两面称臣,出六万水师与大成,转而又投靠了吴王。” “处在当下的境地,江淮这样的位置,谢蕴何必称臣。” 崔漾收回落在远江上的目光,那日四方亭里的谢蕴,仿佛深林静海,波澜不惊,却也滴水不漏,早已没了当年乖戾恣睢的模样,倒是她冒然来信求娶的行为十分唐突,岂不知当年谢家初初南迁时,于这富庶的江淮,不过沧海一栗,十二年过去,谢蕴成了江淮之主,且是一个既有实权,又得民心的江淮之主,在这一片无王的土地上,不是王,威信以及能力,却胜过许多诸侯王了。 袁翁、许半山吃惊,“竟是存了逐鹿中原的谋划么?” 虽是这般问,两人心中却都已经明白了,粮,兵,谢家一样不缺,占据南北两道天堑,实力分明不俗。 许半山沉默半响,“先前给吴王送信,促成南国、吴越结盟的势力一直查不到,如今看来,只怕是这一股深林静水,此人筹谋多年,悉心经营,只待良机,其心智手腕,图谋之事,不可小觑。” 谢蕴拒婚后,崔漾曾让人查过些谢蕴的事,知晓十二年前谢氏一族并不同意南迁,是谢蕴一人独断,领谢家渡江南迁时,只觉其人有不亚于王铮的宰辅之能,进了江淮后,便知其人有问鼎中原之心,也有逐鹿之能。 只不过谢蕴手腕如春风化雨,表面风平浪静,不见刀戈,容易叫人会错意,当年究竟是先想南迁,进而与王行、沈恪争辩,逼迫谢氏一族南迁,还是先开罪王家沈家,全族不得不南迁,已不得而知。 当年的谢蕴只有十五岁。 崔漾信他当时还是那个不厌其烦示警父亲,被她鞭子打伤也没有记仇,爬上谢家院墙的乖戾恣睢的少年。 信兵奔上前来,叩首行礼,“启禀陛下,云杉湾口到亳州方向,探查到兵动,夜里探不知出具体的人数,少则过万,多则数万。” 许半山吩咐再探,叫了船工上前,询问这两日记下的船舶吃水深度。 每名斥候身边都跟着一名熟悉颍水和船舶的船工,斥候侦查敌情,船工便观察敌军船舶动向,把行船速度,吃水深度都记录下来,“船体并没有上浮多少,重量几乎没有变化,按照船只的吃水深度,每只船里少说也有两千人众。” 如此这般,必然是障眼法,想引麒麟军下山,撤去埋伏。 总不好一百多艘船里装着的全是石头。 便是声东击西,也叫他有来无回。 崔漾沉吟片刻,传令柴枞,吩咐道,“你带两万麒麟军,下山围剿,放心打,看战况,后续会有增援。” 有仗打,柴枞立时振奋了精神,势必要打个旗开得胜,立刻点兵出发了。 亳州本有驻军两千,年观止敢往亳州的方向奔袭两夜,只怕背后有所依仗,崔漾脑中掠过亳州州府官员,并未找出什么异常,但念及谢家的势力已能叫人送信至吴国皇宫,便另交代了许半山,请他着便服,带着人往亳州城走一趟,探明情况。 军情瞬息万变,将士们换防轮番歇息,崔漾立在山壁上,看江涛万里,收到暗卫急报烟信,心头一紧,提气拔身,掠下了山。 作者有话说: 明天作者菌努力多更点,o(╥﹏╥)o 第76章 、少年人心跳剧烈 崔漾给四兄把脉, 催动内劲给兄长调息内伤,吩咐随邑领兄长先去休息。 崔冕未离开,“小九……” 洛青衣, 洛扶风,本该远在京城宫中的禁军中郎将元呺跪地请罪, 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元呺受伤最重,千里奔袭, 此时跪在地上,几乎无法支撑脊梁。 “未能护好安定侯, 博望侯,属下该死, 请主上赐罪。” 元呺勉力支起身体,横刀颈侧,欲自刎谢罪,崔冕挥剑荡开,跪地求情,“一路从少闽逃到这里,一共十六次追杀, 他们已经尽力了, 小九——陛下。” 皇宫铁卫重重,护不住三人,身为禁军中郎将, 万死也不足以谢罪。 虎贲卫得了圣令, 上前拿人, 元呺伏在地上, 崔冕双目通红, 伏地磕头,喊了声小九,“小九,念在他是崔家旧部的份上,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吴王的属下挟持他们三人,分明是要对付阿九,崔冕握紧手中的剑,黯然道,“我父兄三人本不该出现……”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只禁军和暗卫确实已经尽力了,一路上死伤百八十人,都是为了保护他父子三人。 该自尽的是他们父兄三人,被带到少闽时,他摸清楚了黑衣人的换防规律,洛扶风,夜里漆黑,洛青衣假扮成父亲和小七,他三人引开追兵,好叫洛铁衣和剩下几名暗卫护着父亲和小七逃走。 他们三人拼杀出一条血路,原以为父亲和小七早该到了,过了淮水洛青衣才收到消息,安定侯,骁勇侯被俘。 洛拾遗送来的消息,指的是司马慈欲挟持父兄,她着人查了,消息可靠属实,眼下司马慈用的却是吴王的名头。 崔漾不免焦灼。 如果‘请’父兄的人是司马慈,那么父兄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崔呈亦是司马慈的血亲舅父,父亲曾入宫为太傅,便是因着司马慈过于年幼,未授得多少学识,却也背着太子太傅之名,他司马慈想得人心,便不能‘欺师灭祖’,无论如何,父兄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但司马慈捉了二人,却以吴王之名,性质便大不同了,便是留得一条性命要挟她,只怕也要受许多皮121肉苦。 司马慈的手段,只看那恶毒的药物,以及洛拾遗送回的半片血衣,便可知晓了。 崔漾霍地起身,一时无法思考,走至窗边,推了窗户,任由湿冷的江风灌入房内,握着折扇的手握住窗棂,指尖泛白,忽而问了一句,“大猫呢。” 元呺头埋得更低,“黑衣人带走安定侯后,出京城没多久,大猫就带着我们寻到了,安定侯武功不俗,和黑衣人搏杀时,遇到危险,大猫挡了一箭,又帮着撕咬贼寇,受了重伤……当时就起不来了。” 崔漾心口起伏,咳了一声,几乎是想笑了,喉间气血翻涌,一时难以压制,痒得厉害,张口倒出一口血,悉数落在窗棂上。 “陛下——” “小九……” 崔漾缓了口气,自己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单独传了徐来。 少年人虽是名将之子,却是纸上谈兵也谈不好,因手底下有徐令给他安排的两名参将一名参军,不太严峻的情况下,勉强能托出个样子,有过几场小胜,眼下形势却不怎么有利,谢蕴破坏了她攻打南国的计划,二十万麒麟军深入闽越,起初必然捷报连连,但时间久了,战线拉得长,江淮一旦切断粮运,便是与梁焕一道夹击司马慈、南钦,也要受掣肘,一旦缺了粮食,兵败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无论敌对闽越的战况如何,她要做的,就是尽快拿下谢蕴藏着的这一股生力军,掌控江淮。 她做主帅,留他在军中无妨,眼下形势有变,江淮这一役却绝不能出差错。 “参见陛下——” 少年人进了竹屋,匆匆抬头看过一眼,跪叩行礼。 崔漾扶了一把,温声道,“起来罢。” 那容颜不沾丝毫粉黛,却是朝霞华颜,明珠生辉,离得近了,便叫人心绮神摇,徐来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松了又紧,还是开口禀告,“南王撕毁盟约,南颂与叛贼结盟,与大成为敌,已不能为后。” 崔漾温声问,“小来你若是愿意为后,此番听凭袁翁柴枞调遣,拿下这一百二十一艘船舶,事了朕迎你入宫,封你为后。” 她这般说,也并非无的放矢,选后宴一拖再拖,选侍的名册时有变动,但从始至终,徐来的名字一直在,此子是徐家小霸王,府里上上下下十分纵宠,无人能强迫他。 她话语至一半,十九二十的少年人眸光陡然热切,并不敢置信,又连声应答,“我愿意,臣愿意——臣知道陛下不喜后宫干政,所以一定听陛下的,全力配合袁大人,柴将军,拿下年观止!” 少年人心跳声剧烈,欢喜快活,眸光明亮,崔漾应了一声,将人扶起来,握了握他的手,“军情紧急,朕这便要出发了,你且去,传袁大人,柴将军进来。” 徐来想多留一会儿,但今夜发生的事,仿佛做梦一样,叫他不敢相信是真的,心跳砰砰的,只知应答,失礼地又看了一眼,欢喜雀跃,几乎想遨游九天,应答着出了营帐,完全忘了平时的嚣张倨傲,几乎是跑着去的。 竹屋内清净了许多,心里闯入一只毛茸茸的大脑袋,一时难以呼吸,崔漾坐回案桌后,撑着脑袋,阖目养神。 袁翁、柴枞进来行礼,见女帝面色苍白,挂心问,“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崔漾勉强定了定神,吩咐道,“朕有要事,需得南下陵城,此间军务,尽交二位臣工之手,朕已经嘱咐过了徐来,全军听凭二位爱卿调遣,可放出朕已经离军南下的消息,年观止上了岸自然好打,若是不上岸,尔等不必下水,只管沿江两岸撤走渡口,迁走村落,他吃光船里的粮食,自然肯投降就范。” 这一百二十艘船舶水泼不进,火烧不烂,异常坚固,颍水宽阔,一旦退入江心,便拿它没有办法,此计可保万无一失。 袁翁、柴枞行礼应下,崔漾也不多言,带上面具,出了竹屋,看了看天色,想叫兄长多睡一会儿,便先给跪在外面的洛青衣,洛扶风,元呺几人服用疗伤的药丸,稍作调息,待三人伤势不影响行走骑马,收了掌势,“说罢,十二名暗卫,都是不亚于洛星洛海的好手,外加三百禁军,另有沈熔以及你们三人看护,如何让人劫走的。” 第77章 、畏惧得不敢上前 许半山与秋修然在吴国时, 除了离间吴王与司马慈,还负责摸排司马慈的相关信息,包括手底下的左膀右臂。 左右护法, 六代长老,十二坊司, 洛拾遗陷落以后,这些人的战力如何她心中有个大概,父兄们身边的暗阁十六卫, 武力基本与洛星洛海相当,加上禁军三百外, 另外有沈熔、洛青衣,洛扶风二人。 现在两人身受重伤, 狼狈不堪,崔漾垂首,“说罢。” 洛青衣伤重,虽服用了伤药,依然气弱,肩部剑伤鲜血浸润衣衫,请罪回禀, “除了司马慈, 该是有另外一股势力阻挠我们营救安定侯,其中两名死士武功与属下相当,一人与沈熔相当, 十二坊似乎有我们不知道的追踪法, 期间属下等曾有四次救出了安定侯博望侯, 都被凶徒很快追上截杀……” 崔漾蹙眉, “是阻挠, 不是争夺劫持,或是杀戮么?” 洛青衣迟疑回禀,“对方似乎没有挟持安定侯的打算,也没有打算要安定侯性命,否则属下几人身负重伤,十二坊的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似乎十二坊的人也不知道这股势力背后的人是谁。” 十二年前,谢家在上京城便是实力不输于沈家崔家的门阀世家,根深叶茂,亲友遍布,再加位列三大学宫之一的北麓书院,便是迁出上京城,朋党依旧像菽豆下的豆瘤,数不胜数,如今看来,谢氏一族,势力比之沈氏,只高不低,毕竟沈家虽势大,却无问鼎皇位之心。 谢蕴手底下有得用之人,没什么好意外的,意外的是对方的谋算和目的。 既然已出手,何不如抓了父兄。 争权夺利,多一分筹码,便多一份胜算。 却将父亲与七兄送到司马慈手里,又开了渡口,让四兄渡过淮河到了南饮山。 眼下两军交战,淮水渡口封锁,洛扶风几个重伤之人,特征如此明显,过江时竟未遇到拦截盘查。 他究竟想做什么。 崔漾眉心紧蹙,踱步片刻,依旧探不清楚谢蕴的目的,看了看天色,吩咐禁军副将许晨,“禁军大半都有家有室,你速速回京,与郭鹏一起,核查清楚抚恤,安顿家眷,查清楚辅助叛贼劫持的京中势力,背地里查,勿要打草惊蛇。” “是,陛下。” 许晨取了名录,立时出发了。 元呺伤重,待与他调息好内伤,崔漾自己内劲消耗了大半,加之几夜不得休息,站起是些微晕眩,压了压眉心,“功过是非待平定吴越后再议,你伤势重,回京城养伤罢。” 元呺抬头,“陛下,您是皇帝,天家无父子,您……” 崔漾些微诧异,落于他身上的眸光顿了顿,“出了何事?” 元呺生性谨慎,心有七窍,一句话出口前,已在肚里绕了千百回,这般僭越的言语,属实异常。 崔漾收了折扇,等着他回禀。 天子落于身上的眸光有如实质,元呺垂在身侧握紧的拳松开,埋头道,“并无,只是与家父不和……一时愤懑,不愿陛下奔波劳累,只要陛下您不在意,叛贼自然不能用安定侯几人掣肘陛下。” 崔漾上前将人扶起,温声道,“朕听闻你与你养父生了间隙,你父亲虽有些贪财的恶习,却也无伤大雅,养父也是父,人生于世,若有一二诚心待你的亲人,实乃万幸,当好生珍惜,起来罢,你原是崔家旧部,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父兄于她来说,本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十四岁时积弱,只能眼看崔家满门尽灭,到如今,必定要护好他们三人,不会再重蹈覆辙。 元呺伏地叩谢圣恩,“请让属下随陛下南下,将功折罪。” 崔漾看了他片刻,允了,“出发罢。” 入夜,五人快马下山,往西行至汝南,过江夏、云梦泽,绕过江淮直至庐陵。 徐令、盛骜分率中路,东路二十万大军,自江夏渡口过长江天堑江后,势如破竹,两个月内攻下洞庭,豫章,临川诸地,剿灭叛军六万余,七月初,徐令率中路军与侯家军衡阳交战,郑敏麾下十万越军败退至庐陵关,与盛骜所领东路军大小三十余战,战事胶着,崔漾到庐陵关时,两军相持已半月有余。 庐陵关是越国腹地最关键也是最坚固的一道防线,攻破庐陵关,麒麟军可挥师直指都城陵林,越国可破。 庐陵关前旷野一马平川,隔着溪丘,两军对阵厮杀,拼的是骑兵精锐,兵马人数,领兵打仗十余年,甚至半年前与蔡赣交兵被俘,也没有现在这样急愁过,“越军兵不算精,只是杀一万补一万,杀之不竭,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靠蛮力,不怕死,要为圣主献祭。” 需得过了这一片平原,方才是真正的庐陵关。 崔漾收了舆图,温声问,“军中还剩多少粮草?”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3节 “申镇率领的六万水师劫了粮草供给,相当于切断了我们的粮草供给,现在军中粮草供给不足三日,陛下,江淮谢家…” 崔漾点点头,年观止颍水上与柴枞开战,谢蕴‘出借’渡江的这六万水师自然闻声而动,谢蕴的目的是大成与越国相互消耗,眼下越国兵败山倒,谢蕴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天下人皆成了他手中的棋子,攻不下庐陵,便无法与徐令率领的中路军相互守望,中路军一旦成为孤军,三军兵力分散,时间越拖,对麒麟军越不利。 对庐陵来说,这一片旷地并不是最好的守城地,郑敏却选择在这里,想必城中有什么东西是郑敏不愿麒麟军得到的。 眼下麒麟军最缺的,只有粮草,郑敏只要再拖延三五日,麒麟军中缺粮,军心涣散,只得退兵。 南方的夏秋湿热,刚下过雨,正午时亦能见城上雾气缭绕,崔漾负在身后的手指把玩着折扇扇骨,温声道,“传令全军,强攻庐陵,取城中粮草,半月后,自有增援渡江运来。” 庐陵是仅次于陵林的城郭,人口百万余户,虽不比江淮富庶,支撑半月足以。 盛骜精神一振,立刻将消息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欢呼声传来,盛骜亲自上了战车,击鼓传令,“攻下庐陵,取郑敏首级!” “取郑敏首级!” 越军地势稍高,闻声而动,兵马集结,越国以蓝色为尊,所有越军手臂上皆有蓝色麻袖,骑兵当先,随后是步兵,车兵,放眼望去,十万余众浩浩荡荡,牛皮角吹响后,军阵分开两边,走出一名红氅白缨小将,骑一匹枣红蹄黑马,手持一把丈二长的飞廉铜刀,金甲在身,万众兵卒簇拥,威风之极。 崔漾见过画像,知晓这便是郑敏了。 盛英手持双斧,上前叫阵,郑敏却不应战,只挥了挥长刀,两侧战车挪出位置,待露出庐陵关隘口山门,方才朗声笑道,“传闻女帝风流好色,果真不假,此二人一人姓洛,一人姓沈,是你们陛下的心肝宝贝,盛将军若肯退兵豫章,本将军便归还女帝的男人们,否则,卫兵砍断绳索,叫这二人被战马踏成肉泥!” 庐陵关隘口,山门前两根巨木,横着匾额,上书庐陵关三字,垂着的两根绳索下挂着两个人,离得远看不清楚长相,却是浑身血污,东风一过,似乎隔着千军万马,亦能闻见血腥味,两人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 麒麟军军中哗然,郑敏勒住缰绳,朗声道,“吾家圣主贤德爱民,你们放下兵刀,归顺吾主,方才是天地正道,如何要追随一名荒诞好色的女子!” 盛骜变了脸,越军里都是哄笑声,盛英冷笑,“天下都是我们陛下的,天下男子也都是我们陛下的,好色又又有何妨,郑家小二,劝你趁早将皇妃送回来!否则别怪我手里两板斧不客气!” 士兵们皆高声咒骂,“杀!给陛下抢回皇妃!” 喊杀声震,士气半点不曾受影响,反而高涨不少,郑敏身下马匹躁动,勒住马,厉声道,“这两人现在还有口气,等下就不好说了,盛将军,还不退兵么!” 盛骜踟躇,看向身侧骑兵列队里带着面具的女帝,不知眼下该如何决断,郑敏显然是在拖延时间转移粮草,兵贵神速,战机转瞬即逝,越拖,只会对麒麟军越不利。 洛海带了几名游侠上前行礼,说清楚了情况,“沈先生带四十余游侠前往零陵城营救首领,宋威调派大军,围困不周山,擒住二十一名游侠,沈先生与宋威交涉,用他来换游侠和首领,宋威答应了,事后却反悔,非但不肯释放首领,还用药重伤沈先生,将人囚禁起来,林孤几人几番潜入营救,都没有成功。” 以沈平的脾性,是不可能留下其余人自己逃往的。崔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郑敏一摆手,已有刀斧手准备,麒麟军不敢再咒骂,安静下来,参军参将都驱马行至盛骜身边,急问如何办。 一人为陛下暗卫首领,一人是游侠之首,盛骜出声,“主上,当下该如何是好。” 救或是不救,都是两难,盛骜谏道,“陛下,不如暂时后撤,派人潜入越军中,营救沈先生和洛统领。” 崔漾取了斗笠,面具,露出面容,取了轩辕弓,搭上两支雕翎箭,张弓拉弦,箭矢破空而去时,扔了手中长弓,自马背上扒身而起,“列阵准备攻城。” “陛下——” “是陛下——” “陛下亲自来我们东路军了!” 郑敏甚至不及反应,那人身形之快,有如飞龙在天,掠过清溪河,顷刻便跃过越军车阵,雕翎箭射断绳索,被吊着的人往下坠落,还未掉在地上,已被那身影接住了。 “有人劫狱!快给我拦住!是大成女帝!杀了她,本将军重重有赏!” 崔漾一左一右接住两人,落于马上,掌心灌满内劲,击在巨木上,山门倒塌,巨木横倒,越军避让,一时血肉飞溅,惨叫声声震,崔漾夺了马匹,重伤昏迷的两人横放于身前,刀戟所过之处,越军人头落地。 变故不过顷刻间,麒麟军军中欢呼声震,郑敏骇然勒马,转身指挥全军,“拦住她!快拦住她!” 崔漾换了兵刃,掌中内劲有如长江水,浑厚杀伐,不退反进,奔马掠过郑敏坐骑时,长刀起,人头落,那盔甲铁帽上白缨被鲜血染红,郑敏人头掉在地上,越军哗然,急急后退,举着刀兵,却都是骇然发抖,畏惧不敢上前。 那一身灰衣,甚至那恍如天神一般的容颜上,鲜血汇集成股,却俱是旁人的血,顺着刀戟寒铁流下,勒马行走于越国军中,不急不缓。 “郑家小二人头落地,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杀啊——” “杀——” 麒麟军喊声震动地面,冲过清水溪,冲入越国军中,崔漾勒马驻足,立于一旁看越军溃不成军,大成军踏入庐陵关,改天换日。 沈平意识昏沉,血腥味之余,闻到了清淡的淡香,挣扎着醒来,仿佛梦中,然耳侧皆是千军万马的厮杀声,叫他知晓这不是幻觉,吃惊震动。 沈平挣扎着想坐起来,他受了重伤,动也不能动,看着午后阳光里,面带血污,却如杀神天神的容颜,情难自禁,呼吸时扯着胸口伤口涌血,却还是想说,“对不起陛下,没能救出十一,也没有能力自戕……” 遍体鳞伤,除了脸,身上只怕没有一片好肉,崔漾缓了缓神色,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温声道,“无妨,很快麒麟军踏遍陵林城,叫宋威千刀万剐,与你们复仇。” 第78章 、坐拥了江山万顷 距淮、颖水交界处百里, 江心宽阔,足有二十里,船舶退入颖水中央, 江广水阔,无论是火攻、拦截江流, 都是静海投石,激不起半点水花。 麒麟军即没有率兵攻袭,也没有下江凿船, 接连六日江面没有半点动静,船上余粮足够全军吃上一个月, 但月余来,年观止已经见识到袁翁、许半山等人的智计, 并不敢立刻派人趁夜潜水上岸,查沿江的码头和村落。 副将陈导不以为意,“就算有原来萧国的降军,没有经过特殊训练,想潜过三十里江来袭击我们的船,也是不可能的,潜过来了, 也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若只是等着守株待兔, 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果这四万麒麟军打着困江战的主意,迁走沿江的渡口和村落, 等一月过后, 他们粮食耗尽, 便是水手能潜出江, 也找不到补给的食物, 到时候就真成一百二十船死鱼了。 第二日清晨,三十九名水手潜回船上,没有一个带回粮食,“村落是空的,肯定是为了不给我们留柴火,房子烧的烧,拆的拆,什么也没留下。” 陈导听得变了脸,“好毒的计谋。” 毒,但有效。 北有南饮山山湾埋伏,南段淮、颖交界处有阜阳兵,前追后堵,不费一兵一卒,将他们困死在江上,虽还有余粮,但船内几名参将参军都知道坐吃山空,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不免忧急,陈导算了算兵力,“休要惊慌,尚有六万水师,我们一动,申镇必然响应驰援,到时候,围困不攻自破,咱们一样可以攻入京城。” 以袁翁、许半山等人的智计,敢用迁徙两岸这样大动静的办法,背后不可能没有倚仗,申镇在南线收获如何当真不好说,等待不能确定的增援,与坐以待毙没有区别。 当断则断,年观止下令,“全军加速南下,强攻颖水、淮水交界渡口。” 陈导急劝,“这样等于完全放弃北攻计划了,我们完全可以等援军,就算强攻,也要攻南饮山山湾才是,寸功没有立就往回走,算是怎么回事。” 参军孟宙道,“我同意将军的看法,发兵前,主上有交代,江淮兵精贵,不动则以,动必然要有胜的把握,一旦事情有变,北上没有十足的把握,当以保存实力为主,不可贪功冒进,眼下麒麟军没有内乱,亳州军暴露,我等便是强攻入南饮山水湾,北上入京,也成了孤军,以女帝眼下的根基地位,区区六万人,成事艰难,当静待良机。” 说完朝年观止行了行礼,“主上可有交代将军些什么?” 指的是锦囊,但第二枚锦囊与战事无关,只不过是让他放崔家四子过江,末尾有保全实力,静待良机八字。 眼下女帝与崔家四子已过江,往吴越去了。 年观止下令,“阜阳渡口虽有阻截,但湾口相对宽阔,麒麟军全军下江厮杀,也拦不住我们,立刻转舵出发。” “是,将军。” 船只顺流而下,不过半日功夫,距离阜阳渡口已只有十里路,午间日光盛烈,驱散雾霾,远远看见玄色川流船旗,陈导高兴得哈哈大笑,“是我们的船,援军到了!” 江淮多有湖泊水流,能造出全天□□量最大,航速最快,最坚固的战船,以及战力最强的水师,现在见百十只船舶从前方驶来,军将皆是欢呼庆贺,不少士兵从货仓出来,摇旗呐喊。 年观止看着远处未动,忽而上了高台,亲自雷鼓,不一会儿江对面传来应和的鼓声,这才放心了些,只不知为何,直觉不安,盖因申镇与他同为军司马,彼此相熟,此人是个大嗓门,他们能看见对方的船只,对方肯定也能看见他们,却未见申镇现身喊话,且这百十只船舶的行船速度似乎快了些,宁静,肃杀。 年观止立时叫停了行船,奔至船头,朝对面扬声,“可是申将军!请出来一见。” 对面无应答,年观止心道不好,刚欲吩咐诸将备战,桅杆却剧烈晃动,只听砰响自船底传来,定是有水鬼潜伏在江里,凿船沉江。 船舶倾斜,陈导骇然,“不可能!这些旱鸭子怎么可能潜到这里,埋伏这么久——” 年观止环顾一周,近处二十来艘船都受到了攻击,立时暴喝了一声,“他们能拿下申重的船,还有什么不可能,船下有水鬼!年家军,下水!” 不用他发令,已有船将背着刀兵扑入水中,不多时江面上付出鲜红色。 “敌袭备战!” 号角声穿入云霄,回荡山谷,施安下令,“弓箭手,火箭准备!” 船帆易燃,距离足够近,熊熊烈火冒起浓烟,弥漫江上。 徐来看向身侧清贵俊美的男子,此时立于船头,未着铠甲,一袭青衣,身形修长,显得清冷,天光中仿佛荆山美玉,高贵不可接触,手腕却杀伐,徐来不得不佩服,对方请到了曾与祖父齐名的水师将军上官淼,率领宿州将士,与临川麒麟军遥相配合,截杀申镇五万水师,非但百十艘战船归入大成,还在极短的时间内收归训练了两千精良水兵,北上阜阳,料定年观止会回撤淮南,事先在江下布置埋伏,眼下年观止大败亏输,杀不了江下的水军,战船进水,沉的沉,翻的翻,已不成气候。 时机,用兵,用人,七日里此人运筹帷幄,渊渟岳峙,已不再是帝王之尊,但军将士兵回禀时,亦不自觉恭敬有礼。 徐来向对方行礼的手已经抬起,又放下,咳嗽一声,未见对方注意,又重重咳嗽一声,上前一步,司马庚已不是皇帝了,虽为安平王,却无实权,此番南下,另有宴归怀、杨明轩二人,此二人是陛下亲信,可见陛下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他虽无兵战的经验,也熟读了兵书,知晓陛下是想融合麒麟军与萧家军,拿下年观止,军情紧急,权益之下方才起了立后之心,但没关系,他愿意的,且如果不是他有一丝可取之处,陛下必不会立他为后。 漫天烟火中,厮杀声震,少年人心如擂鼓,晨起江上的日光并不炽热,却叫他清秀的面容绯红了一片,刚刚抽苗的身形站立得笔直,眸中皆是向往和炽烈,年少慕艾,自有少年人单纯阳光的活力。 少年人藏不住欢喜,加之改了性情,压着张扬自傲的脾性,约束部将听令袁翁,柴枞等人,虽为将立后一事宣之于口,也掩不住军将们的耳目。 司马庚眸光扫过少年清秀的面容,朝阳初升般的生机,淡声问,“博望侯几人到南饮山时,伤势如何?” 徐来回禀,“回禀安平王,三名暗卫,伤势很重,禁军中郎将几乎只留有一口气了。” 司马庚眸光微凝,“元呺,还是申兴?” 徐来回禀,“是元呺。” 话说完,又十分懊恼,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往前挪了一步,与司马庚立到同一位置,却见对方眉间凝色,似乎带着惊疑,心神不稳。 徐来记挂的是另外一件事,见对方拾阶而下,出声唤住人,被对方双眸一扫,几乎想叩礼,但有些话必须要说明,“我知道你是陛下的人,侍奉过陛下,但我不介意,等我入了宫,必不会像先帝的后宫,叫后宫乌烟瘴气,我只想陛下在后宫里轻松自在,没有烦恼,陛下喜欢你,我就不会害你,我会做一个合格的贤德的皇后。” 少年人感情热烈,声音不算小,旁边守卫的士兵侧目,司马庚淡声道,“我与陛下并无君臣主奴之外的关系,实则陛下并非贪花好色之人,既已认定了你,宫中便不会再有旁人,她待榻上人很好,你安心跟着她便是,日后诞下龙儿,定x国安x邦。” 徐来呆住,惊喜欢悦,几乎眩晕,立时便欢腾纵跃,幸福圆满。 少年人忍不住发出了欢呼,司马庚脚步未停,回了船房,立刻让随邑去请了宴归怀、杨明轩,许半山、林肖四人,人到了,也未多言,立时陈明厉害关系,“因着前事的关系,这封信由本王来写,便没了效用,陛下不会相信,你三人是陛下亲近信任的重臣,陛下再是不信,也必会斟酌防范。” 宴归怀、杨明轩惊疑不定,便是许半山,都十分踌躇,不信,可事关重大,不得不防,便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三人应允应答,“如此我们不好在颍水耽搁,当速战速决,尽快收拾江淮,掌控长江天堑,以备陛下后顾之需。” 司马庚点头,“先送信,越快越好。” 杨明轩、许半山、宴归怀行礼告退,司马庚翻看舆图,林肖上前,声音压得很低,“此等良机,陛下何不复起,以正伦理纲常。” 司马庚笔下停顿,眸光落在这位禹、冀二州刺史身上,郑、高、刘、李四家没落后,受女帝重用,方才有今日荣光,一时便不知是她留在身边的刺探,还是当真有了二臣之心。 司马庚搁下手中狼毫,起身踱步至窗前,神色晦暗不明,“你如何想?” 林肖闻言,激动之色难以抑制,快步行到陛下身前,躬身行礼,行的君臣之礼,“女帝虽有才,却始终是一女子耳,天下男子尚在,哪里轮得到女子当家,当下时局混乱,就是良机,陛下若复起,一呼百应。” 此人眼中精光大盛,不似作假,“下臣举禹、冀两州之力,拥戴陛下,匡扶正义。” 兵器架上一柄长剑,司马庚缓缓抽出,长剑尚未沾过血,寒光凌冽,剑锋架在林肖脖颈上,“你是出言试探,还是当真想另复司空氏。” 林肖大急,“司空氏亦是龙凤血脉,又有何不可,良机稍纵即逝,陛下切莫再犹豫,请相信下臣的衷心——” 话音落,剑锋划破他的喉咙,林肖倒退一步,倒在地上,本是细长的眼,因不瞑目瞪得圆,血迹喷溅。 司马庚收了长剑,搁回架子上,取了一方青帕,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坐回案桌前,推演各方兵力。 侍卫不敢轻动,立刻报与许半山、宴归怀、杨明轩三人处,三人进来,只见这名朝廷大员倒在血泊里,眼睛还睁着,却已经绝了呼吸,杨明轩惊疑,“这,林大人任两州刺史,总领禹、冀两地军政要务,官职千石,除了陛下,无人有权处决他。” 杨明轩做事细致周全,倒未必是为林肖开脱,司马庚道,“取道临川,全军加速赶往越国都城陵林,见到陛下,本王自有交代。”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4节 几番思量,杨明轩便知林肖所犯何事,自冀州南下以来,几人朝夕相对,林肖心思藏得再深,也终有露出端倪的一日,自安平王劝服上官淼出山后,林肖心思越发活络,多的是往安平王跟前效力的时候,因受女帝重用,林家虽比不上沈、晏、高、刘、郑、李六族,却也颇有朋势,林肖聪敏慧达,政务很有一手,冀州屯田之事,他居功至伟,很得陛下信任重用。 但三纲五常这一套,在一部分人心里早已腌入味了,女帝面前恭敬有礼,这几月女帝不在,骨子里的傲慢却再难遮掩。 安平王身份特殊,前沿兵战,战势一旦不明朗,有心人难免蠢蠢欲动。 杨明轩拜了一礼,“殿下高义。” 宴归怀吩咐侍卫将船房清理干净,并不是很意外,林肖此举,私心太重,以至看不清废帝,倘若废帝有夺位之心,当初便不会冒着生死的风险,截杀安定侯父子三人。 到了房外,杨明轩不由便感慨,“安平王待陛下一片真心,若为皇后,也当是贤后。” 许半山羽扇半摇,未应答,侍卫抬着林肖尸首出来,鲜血滴了一路,宴归怀看了半响,方道,“皇后是陛下枕边人,当一心一意为陛下才是。” 言中未尽之意,不消说透,三人都明了,让安平王真心相待的,是天下一统,四海承平,百姓安和富足,谁阻碍这件事,便是与他为敌,眼下拥戴女帝,不过是女帝与社稷安平不冲突罢了。 杨明轩便不再说话,许半山摇扇道,“还是尽快收拾江淮,赶往庐陵,与陛下汇合为好,迟恐生变。” 江淮一清,后顾无忧,捷报送至崔漾手中,庐陵关已拿在麾下,郑敏已死,残军且战且退,麒麟军分两路,一路由崔冕率领,转道驰援徐令,进攻衡阳,一路由盛骜率领,继续奔袭陵林,攻至距离陵林城不过百里的万雄关。 越地主力军基本已被打散,剩下的新兵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战力不强,却胜在人数众多,都是‘圣君’的信徒。 洛扶风,洛铁衣曾与十二坊的人交手过,寻到一个贪财的坊主,到司马慈故里探查,查到宦官辛则。 盛骜当年在崔呈手底任别部司马,文帝时也常出入宫廷,对辛则并不陌生,“难怪安庆太子薨逝后,他也不见了踪影,定是他偷换走了安庆太子。” 布帛上辛则的籍贯来历记录清楚,太1祖时辛父曾任职御史台,后因获罪,株连全家,成年男子东市斩首弃市,女子以及十六岁以下男童入贱籍,成了官奴,辛则六岁入宫,十九岁成了内务侍官,到崔漾出生时,辛则地位仅低于高志,嘉元皇后跟前听用。 崔漾看完,看向远处宁死也不肯降服大成,不断呼喊圣君万岁的降军,手中信帛递给盛骜,“暂且查不出辛则是否还活着,但若是活着,他的目的绝不会是图谋帝位。” 当年文帝虽是病重,但朝里不缺忠义之臣,文臣有宗平、李骁,舀満,武有大将军徐令,上官淼等,一干文臣武将衷于司马氏,主虽幼,登基为帝,七王不敢妄动,辛则作为太子身边第一内侍,又不缺智谋,富贵权势地位易如反掌。 但他却选择趁秋猎带走司马慈,并且以那样尸骨无存惨烈的方式,叫皇帝皇后以为太子死于狼狗的口下,文帝悲伤过度,病情加重,没多久撒手人寰,皇后实则已经癫狂疯魔,司马氏没了储君,没了太子,七王乘乱起势,大成兵荒马乱十数载,直至权臣弄政,君不君,臣不臣。 辛则虽只是一名内侍,手中即无兵,也无权,某种程度上,却实是改变了大成的命运。 无论他任职内侍官时,如何恭顺,单看他带走司马慈这件事,便知其对司马氏仇恨之深,崔漾思量司马慈与谢蕴合谋的可能。 辛则要的是天下大乱。 但既已攻至陵林城下,辛则是死是活,也就不怎么重要了,无论如何,天下,始终是拥兵者的天下。 麒麟军扎营万雄关外,等待攻城时机,崔漾去营帐看望沈平,洛拾遗。 宋威利诱不成,转而威逼,受了不少外伤,断了肋骨,两月之内下不了榻,两人歇在主帐中,约莫是同生共死一场,也不见了先前在雍丘时的剑拔弩张。 沈平正闭目调息,睁眼,眸光落在对方带着些许疲乏的面容上,劝道,“我知你关切安定侯二人的安危,但林宇林湘二人已探明越国王宫守卫,不比大成弱,你武艺虽高,重重包围之下,也难敌千军万马,还得带着他二人,此事需得详尽安排,悉心谋划,你不要冲动。” 崔漾知晓分寸,越国王宫的布置、兵力防控她已经着人查清楚了,陵林城的王宫与大成完全不同,城郭多是泥土砌筑的屋舍,动辄丈余厚,圆木撞击,也未必能撞破,最牢固的祖宗祠,处在王城中央,环形土筑鼓楼围在外侧,可容三万余精兵,周围皆在重弩的射程范围内,防备森严。 司马慈以毒v药控制百姓,为其上阵杀敌,便是得了天下,也坐不稳江山,终有一日,必遭反噬,眼下查到了辛则身上,十之八/九司马慈的目的与辛则一样,为的根本不是帝位,而是天下大乱。 父兄落在这样癫狂失智的人手里,恐有性命之忧。 今夜看过他们,她先入宫一趟,探明虚伪,再行营救。 崔漾给他掖了掖被角,营帐中暖黄的灯火映照着他的容颜,眉眼曜目,五官,肤色无一丝瑕疵,便是重伤失血,也未失色多少。 崔漾看了一会儿,见他方才说话似乎牵动了伤口,带出丝丝血迹,摆袖坐于榻前,与他把脉,略微输送了些内劲,让他舒服些,扶着他躺下,“安心养伤罢。” 政务似乎很繁忙,这是庐陵关后她第一次来看他,沈平眸光落在她唇上,明知不该看,亦挪不开视线,那温软的触感,叫他心底缓缓流出甜意来,这几日都是这般,倒常常让他忘了伤口的痛。 崔漾微微一顿,俯身在他唇上吻了吻,榻上之人似得了甘露,因伤消减的容貌焕发出生机,耀眼夺目,崔漾笑了笑,给他轻掖了掖被子,“你睡罢。” 沈平轻握住她的手,直言问,“我听军中传闻,你要立朝中大臣的儿子为后,可是真的。” 崔漾点点头,徐令统领二十万大军,手中麒麟军大半主力,虽是可信之人,但眼下战事胶着,多方势力掺和其中,暗流涌动,立徐来为后,可保徐令安稳,一举多得,消息传入军中,崔漾便也未制止。 沈平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那时,千万人面前,为什么吻我,现在,帐中无人,又为何吻我,是想叫我入宫为妃么?” 那兄长怎么办,难道他兄弟二人,日后同在后宫中,为妃么? 沈平呼吸不稳,一张金焰烈日的面容,烧成了傍晚将山川染成绯红色的霞光,不知如何抉择,堂堂男子汉,难道要入宫为妃,且如何对得起兄长,但若是不入宫,牵肠挂肚,又思之若狂,便是游历在外,一颗心也不在身上的,只听得见与她相关的消息,山川已失了颜色,叫他觉得山太陡,路太长,冰雪雨水没了乐趣。 真要入宫为妃么? 那徐令之子他听帐外侍从议论过,不过中人之姿,亦无什么才干,必是配不上她的。 沈平看向榻前的心上人,一只手牢牢握住她不放,另一只手扯了扯衣领,好遮掩比打雷还要响的心跳声,“除了兄长,你可是第二喜欢我,如果是,我愿意入宫。” 无疑他的容貌,是倾世难有的。崔漾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她既起了念头,便不会因小失大,“臣工推算过,一夫一妻后,户数与人口数会数倍递增,国库在降低税取,删减六项税种的情况下,收入依旧倍数有余,朕日后想试一试一夫一妻制,上行下效,后宫只会有皇后一人,既娶了他,自是会一心一意待他,册封大典后,不会再有越距之举。” 帐中气氛一时凝滞,沈平手指僵硬,凉透,实则他清楚她为什么吻他,因为他喜欢,那时在雍丘,他求着她吻他,喜欢透了,现下感念他出手相救洛拾遗,想叫他好受一些,方才有这般举动。 以后独属一人,便连这点亲近也没有了。 沈平拽了人,不肯松手,力道越收越紧,片刻后道,“伤口太痛,陛下,亲亲我。” 崔漾并不觉得亲吻有什么意义,但他似乎很喜欢,便也不吝啬,俯身吻他,片刻后低声问,“好一点没有。” 根本也不够,沈平牢牢握着她的手臂,又知徐来既已有了名分,他便不该纠缠不休,遂艰难地松开了手,侧过脸去,听到她起身离开,又忍不住叮嘱,“我知道你必定亲自去救安定侯,切记万事小心,如今无需令牌,你也可以号令天下豪侠,你是明君,辅助你是应当的,你千万安排妥当,平安归来。” 崔漾颔首,“勿要忧心,必全身而退,否则救出他们,也没办法带出王城。” 洛拾遗躺在东面的榻上,调整着呼吸,被褥下的手握成拳,听着脚步声靠近,到对方走至榻前,从被褥里拿出他的手,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身行礼,“主上……” “不必多礼。” 崔漾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确认无性命之忧,留了伤药,嘱咐他安心养伤,起身时见榻侧营帐豁开一个口子,低声吩咐侍卫把缺口堵上,免得透了风,病情加重。 “主上……” 崔漾回身,举着灯火走近两步,“可是伤势重了。” 洛拾遗眸光落在那唇上,又很快滑开,并不敢多看,藏在被褥中的手握紧又松开,“……主上务必小心……” 崔漾点头,“你们好生休息。” 帐中只余两人的呼吸,沈平知晓洛拾遗修炼的心法,经她数次修改调整,已和她的内功心法一脉相承,便是重伤昏迷,也可自行运转,被关押时,他探过洛拾遗的伤,到现在,早该恢复一大半了。 自那日被救以后,为方便医师照看,两人同车同帐,亦无二话,洛拾遗性子沉默,这时气息极不平稳,沈平沉默地听着,开口道,“想调整一门心法,适用一个人的经脉,将内劲发挥至最深,并非易事,需得一步步研习,你与我比武输了以后,我曾见她几夜未眠,给你的心法,都是心血,她待你极好。” “我不要什么高深的武功!” 这一声压抑的暴喝带着粗重的喘气,相隔三丈远,黑夜里看不见对方神色,沈平亦知那话语后头,压抑到了极致的绝望与渴望。 “我不要高深的武功,只要她也能……” 话说不出口,只因自知不配。 洛拾遗倒回榻上,气息渐渐平稳,“是属下越矩,还请沈先生勿要放在心上。” 沈平低声道,“司马慈知道她肯定会亲往越国禁宫营救安定侯,必定布下天罗地网,此番凶险,我们现在需要想的是,如何相助她,便是无法相助,亦不能叫她分心了,因着挂心崔家父子,她已连续两月没有好生休息了,身体虚耗得厉害,靠药提着功力。” 洛拾遗沉默,片刻后彻底平复了心绪,“我伤势好了一些,能下榻,却也仅此而已,连寻常武人也不是对手,去了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是拖累。” 能下榻便好,沈平道,“我外伤重,肋骨断裂,膝盖骨碎,无法行走,但内劲恢复得快,我将内劲悉数渡给你,如此你的内功不低于叛贼左右护法,便是进不了禁宫,也可在外接应,你既爱她,务必护她周全。” 崔漾夜探了一次越国王宫,她来去无踪影,出入位居中央的宗祠也没有任何妨碍,只是寻遍整个祖宗祠,也找不到父兄被关押在何处,或者说,找不到地宫的入口,但越王宫禁军侍卫亲眼看见二人被押进了祖宗祠,司马慈在宫中,但寻不见踪影。 崔漾未惊动任何人,只记下了越国王宫兵力防控,先将一部分暗卫、禁军分批安插进都城,以便接应。 右护法宋河送了信报,埋首呈报道,“城外送来的密信,女帝今夜进了王宫。” “宫卫未曾发觉,你和汪汲也没发觉么?” 地宫里只在一张铆钉榻前留了两盏走马灯,脚边火盆烧得烈盛,柴火似滴了血,烧出鲜红的颜色,伴着轻微的滋声,极静,沉闷,幽冷森然。 轮椅上的男子问着话,手里细齿炙红的铁梳却未停,刮向榻上被铁环卯住的男子,焦烤的气味蔓延,五六十岁的男子仿佛死鱼下油一般,不由自主剧烈挣扎,铁环铛铛响,却没有一丝人声,那张大的嘴巴里,已没有了舌头,只是呼气吸气时,可以发出嚯、嚯的粗响。 男子不紧不慢,梳了两梳,到已无眼珠的老人眼脚崩开了血,便结束了今日的日常,丢开了手,擦干净手指上沾染的血肉,手指浸泡进清水里,洗干净后,亦如白袍衣衫,洁白如玉,圆润有光泽的指甲上,不沾一丝尘垢。 宋河埋首,“回禀主上,女帝武功深不可测,来无影,去无踪,我等不是对手。” 司马慈手指搭住黑袍围帽的边缘,摘下帽子,露出雪白无色的容颜,那五官精致,眼眸极黑,一双丹凤眼眼尾下垂,无论发火不发火,高兴或者不高兴,时刻都透出一股温泰来,天人之姿,仙神临凡。 宋河埋头禀报,“侯开虽与南国太子南钦联手,抵御了梁焕一时,却敌不过徐令二十万麒麟军,两军左右攻击,侯开死守衡阳,兵败后战死,衡阳已失,梁焕、徐令、盛骜三路大军,已汇合陵林城下,圣主,吴国三位王子已撤出吴国,过江西行,圣主,您也快走罢。” 司马慈抬手,“我舅舅和表兄,如何了。” 宋河拜道,“都好好的关在牢里,听主上吩咐,安定侯在上京城吃什么药,现在也给他吃什么药。” “谢蕴呢?” “谢家家主已入南国,他手中还有兵,却不知为何,按兵不动。” 司马慈未言语,也并不关心,转动轮椅,拿了烧红的铁烙,烙在那已经平复了呼吸的人身上,又是一轮新的挣扎。 烟雾散尽后,撒上伤药,那黑漆漆的两个眼眶似乎死死瞪着他,恨不得啖其肉。 司马慈轻笑一声,“千算万算,没想到钻出一个司马望舒来吧,我这个姐姐,论文,大成开国来,没有哪个皇子及得上,论武,更是登峰造极,论用兵,你也听到了,大成还是姓司马,且疆域之广,比父皇在位时,更辽阔,听说除了上官淼,她还收编了许多与外族征战的将士,所图之志,未必不会将北方蛮族踩在脚下,义父,你高兴不高兴。” 辛则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仿佛一个穿山而过的洞口,浑身已是血汗,手指沾了血写道,“你当比我更恨她,同样是皇室血脉,你落在我手里,受折磨十四年,而她躲在你舅舅庇护下,不可一世,你不是看到了吗,你舅舅和表兄怎么样爱护她,她落江,你想救她,想给她报仇,她想过你么?” 洛铁切进手腕,写着学字的手垂下,辛则发出嚯嚯的痛笑,用另一只手写字,“她恨不得你去死,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弟弟,你舍不得杀我,只有我关心你,和你相依为命——” 右手也被切挂着,却是留了力道,并没有伤到经脉,宋河并不怜惜,主上所为,不过辛则万分之一,受刑千刀万剐,也是应当的,而他与汪汲,被主上从辛则手中救下,命便是主上的。 自十年前司马庚收拢皇权,大成结束乱政后起,主上便背负了夺取江山的千秋大业,但司马庚此人心计深沉,便是已死之人,只要是在册的司马氏子弟,都彻查一遍,为躲避追踪,辛则不得不隐蔽岭南毒瘴中,三年前,叫主上寻到时机,扣下辛则,三人方才有了喘息的时机。 宋河见主上下手轻,忍不住劝道,“一条老狗,不值得主上费心,叫他留在这地宫里闷死,尸身被老鼠啃噬,属下等护着主上走罢,来日东山再起,再图谋大业。” 老狗挣扎得厉害,司马慈看了他一会儿,老狗心黑,不怀好意,幼时打他,却不会把他打死,大成一乱,有战事的消息传来,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给他吃饭,司马庚是个挡道的人,叫他受了老狗无数的手段。 宫里的老人,用刑这一道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可确实是老狗把他从狼口中救下来的,抱着没有一条腿的他,东躲西藏,躲避追杀,父皇忙着狩猎,展示雄风,母后忙着与其他娘娘说话,姐姐不会在宫中,她不会带他玩,只喜欢去舅舅家,有他在的地方,哪怕有再漂亮的花,她也绝不会出现。 原本打算折磨这老狗十四年,眼下时间却不够了,不过他也累了,司马慈开口道,“你放心去罢,这天下,会如你所愿,乱到改朝换代。” 语罢,那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水痕,混着血一起,带着解脱,抬手写字,“你快走——” 司马慈微怔,旋即笑出了声,哈哈大笑,片刻后手起刀落,划过他脖颈,鲜血喷溅,咕噜咕噜冒血声后,眼眶缓缓合上,很快绝了气息。 宋河劝道,“重兵兵临城下,城中百姓虽效忠圣君,但并无多少战力,麒麟军三十万精兵,我等不是对手,越早走,越好。” 司马慈在老狗面前坐了一会儿,他每日的精力只够他用来折磨老狗,此时越加疲乏,提不起精神,他是自小带来的病弱,精神不济,辛则和母后说,是他这个姐姐命太硬,夺走了母后的精神气,到后头生他,便不能给他一个好身体了,否则,他也不会因为体弱,连爬树躲避狼群也不成,失了一条腿,如今人后坐轮椅,人前靠一只木腿做支撑。 实则他知晓,这其实不关她的事,但这天下,是必乱的。 司马慈转动轮椅,摇到远一点的地方,“收殓了义父,用好一些的棺椁,埋去宫外罢,另外传令给大成女帝,请她一人入祖宗祠,叫她一个人进地宫,若是多一个人踏入围楼,我便要万箭齐发,射死崔呈,崔灈,玉石俱焚。” 宋河迟疑问,“她已是皇帝,坐拥江山万顷,万万人之上,会来么?” 司马慈一笑,“她成了皇帝,却还是以前的崔九,能成皇帝,不过兵强马壮,又多了几分学识智谋,离真正的皇帝,还差得太远,你自去传令,她必定独自前来,备好埋伏即可。” 宋河领命,主上做什么,他们就听令做什么,便是一道死在这越国王宫,也万死不辞。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5节 “宋河。” 宋河停步回身。 司马慈温声道,“你传令以后,去找汪汲,一道离开,故居桃树下,财宝已分成两份,无论那哪一份,都足够你们荣享几辈子,莫要争财自伤,去罢,我在这里等着与故人叙一叙旧。” 宋河是万不会接受的,此时却也不多说什么,领命称是,转身离去。 第79章 、事一旦成了定局 南路梁焕切下蜀州以北南国半壁城池, 与中路军徐令、东路军盛骜,半截长江江流已收入大成版图,三军兵临越国城下, 只待军令一下,攻入城中, 取下吴越,往西行军,拿下南国便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宋河城下传话, 单邀女帝一人,入祖宗祠一叙。 梁焕、方同、徐令力劝, 崔漾吩咐道,“待朕入宫, 立刻攻下陵林城城门,开城纳降,城中百姓,如果肯摘下蓝巾,交出武器,归顺大成,便俱是大成的子民, 只是许多士兵、守将, 受毒药所获,恐诈降生乱,注意仔细甄别。” “元呺, 朕一旦进入祖宗祠, 自有烟信, 你点二百禁军, 控制祖宗祠外围围楼, 以便接应。” “另有越国两位王子两位皇孙藏于越国宫中,十一,扶风统领暗阁十二卫,分守住东西南北四门,务必守好了,以免遗祸后患。” 几人领命称是,面上俱是忧色,崔漾温声道,“放心罢,宋河、汪汲二人的武功朕探过,虽不俗,但只与沈熔相当,略次于沈平,余下六位护法,十二坊各司,人多了,在祖宗祠里反而不容易击杀,朕将人带出地宫后,禁卫箭阵掩护,雄兵在外,可保事成,务须担心。” 梁焕几人躬身行礼,崔漾自知谢蕴、司马慈谋算至今,不可能无所求,此番凶险,决讨不了好,私底下单独叮嘱洛扶风几人,身上多带伤药,如此便是有个万一,只要留有一口气在,出了皇宫,便没有顾虑了。 右护法宋河,已在营帐外等候了多时,崔漾查过扇骨后的银针,天蚕线,未着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朝宋河道,“走罢。” 此人似患有眼疾,一只眼用布遮住,露在外面的另一只,眸光毫不避讳,落在她面容上,似丛林里的蛇,阴毒无比,“请罢,安乐公主殿下。” 洛青衣洛扶风几人拔刀,崔漾抬手微压,“请罢。” 宋河展开身法,身形隐入黑夜里,飞鸟不闻,崔漾提气拔身,跟在后头,不多不少,隔着丈余的距离。 天下武尽归崔门。 宋河冷笑一声,问道,“公主可知,安定侯为何搜集天下武学,在府中建了武库。” 崔漾自是知晓的,却也没有同他说起的必要。 宋河却也并不等她回答,“公主又可知,安定侯为何搜集天下文籍,另起文库。” 城中已缺吃少喝,街上流民游荡,宋河视而不见,径直进了皇宫,围楼上灯火通明,弓箭手全部对准了崔漾,夜里极静,针落可闻,听呼吸声,不下两千人。 夜里的风似乎停滞凝固,崔漾随宋河走到宗祠前,待他在九块地砖上按顺序踩了十六下,宗祠外的旷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地面缓缓豁开一个口子,丈二宽,石壁厚过半丈,便是再深的内力,也无法击碎或推开,台阶斜道往下延伸,一眼看不见底,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地宫。 宋河进了两步,回身问,“安乐公主可是怕了,若是怕了,立刻写下一封禅让诏书,将皇位禅让给圣君,圣君念着姐弟血脉之情,说不定会留下你一条性命。” 崔漾从他的话里,确认了司马慈意不在皇位,若是初初登基,她写下一封禅让诏书,或许司马慈还能留她一命,现下便是有禅位诏书,只要她活着,朝内朝外,便少有能倒戈新帝的。 自古以来,抢皇位的,多是要将废帝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便是如此,新帝也很难会留下废帝的性命。 不要皇位,大约已被辛则控制,想要天下大乱,她一死,司马慈一登基,这种比寒食散毒性更深的药物遍布江山河海,迟早有站不起来的一天。 厚重的石顶在身后缓缓合上,阻隔了最后一丝月光。 地道宽高丈余,比大成宫下任何一条地道都要宽敞开阔,石壁上雕刻有神佛像,西来佛,怒目金刚,掌中捧着灯火,照亮石阶,只空气凝滞,显得逼仄了许多。 崔漾走着,漫不经心。 宋河冷笑,“知道安乐公主博览群书,博学多才,江淮颍水一战,水流船舶,吃水重量,算得精准,想来数术上是个高手,但这次还是省省罢,你今日,既已踏入地宫,便再没有出去的可能。” 崔漾视线扫过侧壁,神情寡淡,“谢蕴身在何处?” 宋河冷呵一声,并不答话,脚下步伐快了许多,两刻钟后,地宫渐渐开阔起来,比起地牢,更像是一处与地上宫殿一般的王陵,崔漾看见了被吊在铁笼里,生死不知的沈熔,淡声道,“既有朕的父兄在手,其余人留下也没有太多意义,他是沈家的五公子,死在这里,你家主上便是登上帝位,也要困难许多。” 宋河冷嗤,并不理会。 “阿河,把他放了,送出去罢,你和汪汲离开这里,不要进来打扰。” 王陵深处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幼年的事崔漾记得清楚,便从这一道声音里,听出了一点熟悉的音色。 他自两岁会说话走路起,便有帝师教导,所学的是一套安稳端方的储君之仪,加之体弱,不过三四岁,行路说话,便与寻常孩童不一样了,一板一眼,每日喝的是苦药,但苦药后会吃蜜饯,又极不喜欢药味,所以非但说话,呼吸时带着甜味,连声音也一样,面对臣子侍从宫女下人时,听不出来,若是与亲近的人,便时时带着笑,因着生得好,笑起来,总叫宫人夸赞小太子,一笑生花。 宋河去牢笼里放人。 暗黑的王陵深处,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身白袍的男子拾步走来,乌发一丝不苟冠于紫金冠内,身形修长,如切如磨,叫昏暗的王陵都亮堂了三分,走到离她两丈远处,站了一会儿,走至左手边的矮榻上,坐下来。 这是四岁以后,崔漾第一次看见这位弟弟,当年一则宫中两位嫔妃诞下公主,背后家势不低,嘉元皇后想诞下皇嗣保住皇位,二则当时文帝病症已初露端倪,因此嘉元皇后生下她后,十一个月后诞下皇嗣,立时被封为安庆太子,两人年岁没有差太多,却不是在一起长大的。 拥兵数十万,越国分崩离析,都是争权夺利,山无二主,没有什么好说的,崔漾直言问,“我既在这里,你扣着父兄也没了用处,放了他们罢,放他们出城,你有什么条件,再谈。” 司马慈坐在矮榻上,眸光一瞬不瞬,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厉害,小时候厉害,现在长大了,只身入敌营,从容不迫,似乎世上,从未有过什么叫她为难的事。 父皇常夸司马望舒聪慧,舅舅也说,可惜不是男儿身,但他也很聪慧,很小的事他也记得,她总是离他远远的,从不靠近,哪怕他藏起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偷偷去给她,她也不亲近他,到后头,多数时候,住到安定侯府了。 被带走前,安平又快乐,是以这点时光,在后头的岁月里,他想了一遍又一遍,记忆越发的深刻,印象中那个不会笑,只会看着荷花池发呆的安乐公主,现在大变样了,变得越来越好了,光华内敛,明珠生辉,身处暗室,也似有暖阳笼罩,真龙天子,阴霾宵小不敢靠近。 “舅父收武功秘籍的时候,他一搜搜了十二年,你不肯修习,这会儿倒是练了个遍,你的武功我有所耳闻,放了他们,你总有出地宫的一日,我如何钳制你,你还是不要说废话的好。” 崔漾不过一试,未达成目的,便也不再提,“既已身在地宫,我需要见他们,确认他们的安危。” 司马慈笑了笑,忍住想去捏腿骨的手,“自然还活着,如果他们死了,你一扇子结果了我,我岂非白算计。” 他阖掌轻拍,两名卫兵带出崔呈崔灈。 崔漾一眼便能认出,对方不是易容,是真的父亲和七兄。 “小九。” 崔呈哇哇大叫,披头散发,带得镣铐咣当响,两人能走动,崔漾多少松了口气,但唯恐司马慈给二人下毒,或是用药,疾步上前,先给父亲把脉,原本半年前在冀北,她便收到老神医的信,说父亲的离魂症有希望大好了,却被司马慈劫到了越地,只神志不清也好,虽是受了不少伤,却不不会记得这些加注身上的伤痛。 父亲左肩,背上,都有刑伤,七兄也是,面带病容,五脏六腑亏损得厉害,脉象涩滞,是常年待在阴寒之地的结果,经脉淤堵,久不治疗,有残疾的风险,催动些许内劲,与他们疏通淤堵的经脉,二人手腕脚腕上挂着的铁链碗口粗,已将手脚磨出血肉,崔漾试了试,这镣铐显然防着她,掌间灌满内劲,劈不开。 “听闻姐姐修习的功夫可以与人疏通经脉,去除病痛,看样子是真的,姐姐也替我疗一下罢。” 崔灈咒骂,“你这个痨病鬼,从小娘胎里带出来的晦气,怕传染晦气,小九从小就不会靠近你,连跟你共处皇宫都不能,常常住在侯府,替你运功疗伤,你也配么?” 崔灈破口大骂,立时有卫兵上前,鞭子抽过来,崔漾挡开,诧异地看了一眼兄长,她为何不离司马慈远,旁人不知,父兄是知道的,嘉元皇后叫她不要靠近司马慈,会夺了司马慈的精神气,害他生病,她虽年幼,也自来不把嘉元皇后的命令放在心上,这件事却记得很牢,离得远远的,从不靠近。 哪怕全天下,整个宗亲里,寻不出第二个比他更精致可爱,更爱笑的伙伴,她自己不爱笑,却十分喜欢同快乐的小孩待在一处。 都说小太子虽是体弱,却爱玩乐,逢人便笑,温和可爱,与现在这副珠玉在外,癫狂冷漠的模样,已不是一个人了。 激怒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崔漾示意兄长稍安勿躁,此时的情形,激怒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司马慈却一点都不动怒,“锁链是我特意叫人打造的,准备了一年之久,凭你武功再高,能劈开石块,也劈不开这金刚链,开锁的钥匙在我袖子里,姐姐你自己来拿。” “小九——” 崔漾踱步过去,先发觉了他腿脚的异样,探手去取钥匙时,只见袖袍滑落,臂膀上伤痕纵横交错,凹陷的地方杯口大小,脖颈处亦有伤痕掩藏在白袍里,崔漾探手扯开他的衣衫,露出一具消瘦,凹陷不平的身体,肋骨,腿,膝盖骨,手腕关节,伤势深浅不一,都是旧伤,看样子是几年前的事了。 身体折损到这般程度,已是苟延残喘,油尽灯枯,便是山珍药石养着,顶多拖上一年半载。 血脉里有一阵针刺的锐痛,叫她一时站立不稳,后撤了一步,负在身后握着折扇的手指收紧,“你已成了宦人,抢着当什么皇帝,三十万麒麟军屯兵陵林城外,你无论如何算,也没有胜算,你投降罢。” 那精致倾城的容颜苍白无色,背后有齑粉散落,是挂在折扇上下垂着的玉玦,变成了粉末,散在地上。 她看不见,但他看见了。 盯着那齑粉,眼睛里便涌出了热流,一滴滴汇聚,模糊了视线,成河一样的泪水流淌着,哭得脸变了形状,忽然就不恨了,他恨父皇,恨母后,恨王宫里所有的人,也恨她,想叫她跟他一样下地狱,在臭水沟里过日子,堕落进深渊,永远不能翻身。 忽而便不恨了。 司马慈自矮榻下取出一方帕,递给她,“出地宫的另一条道,崔呈崔灈已有二——” 话语未落,箭矢自喉间穿过,鲜血喷溅,崔漾接住人,听见铁链的响动,尚未及反应,长剑自背后穿胸而过,鲜血与司马慈的鲜血混在一处,崔漾搂着人,踉跄了一步,跌下了台阶,勉力才站稳。 疼痛似乎不是最要紧的,她想回头,脑袋却是木的。 “父亲!小九不必死,可以叫她做长公主,再不济制住她,废了她武功,关起来就好了,留她一条命,父亲——” “住口!妇人之仁!你当她是灵帝么?她不死,你我休要坐稳这个皇位,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 耳朵里都是嗡鸣声,说话声忽远忽近,只听得见她日渐浓重的呼吸声,是了,当日她怀疑暗卫营里出了奸细,否则以沈熔几人的武功,如何能叫人截走,甚至三番两次劫持成功,一路送到了越地,她把暗卫排查了一遍,独独忘记了这两人。 这地宫里昏暗闭塞,血腥味浓重,叫人作呕,崔漾抱着司马慈的身体,轻飘飘一把骨头,抱着有千斤重,手臂,腿脚,全使不上力气,但到底是没倒下,转过身,语气轻飘飘的,“父亲,你好了。” 那剑尖滴着血,面上都是鲜血,崔呈眸光复杂,“漾漾,休要怪为父心狠手辣,这一日,早在十四年前,便该到来了,为父这一生,必定是要做成这一件事的,你威望太高,为父留不得你的性命。” 不再疯癫的人纵是蓬头垢面,亦虎目生威,与十四年前的权倾朝野的安定侯别无二致,熟悉,又陌生。 真的好了,非但好了,还将她引来了这里,似乎想借司马慈之手,除掉她。 崔漾呼吸起伏,眼睛已被血污蒙住,扫了眼这被灰尘蒙出暗色的王陵,只觉半生荒唐,荒唐至极,荒唐可笑。 掌中是司马慈塞进来的青帕,上面记着另外一条出去的路,崔漾扫过一眼,掌心反转,内劲浑厚澎湃,击向剑尖,震出了卡在肋骨间的长剑,待那长剑落在地上,整个人衣衫被血和汗水湿透。 事已至此,已再无回头路,崔灈欲上前,却畏惧于那袖间翻涌的内劲,眸光落在对方胸腹间涌血的创口,惊骇不已。 崔漾自知那剑对准的是她的心脏,只她练武十四年,身体已有本能,避之不及,却也错开了些,留有一口气到现在,却不想死在这里,想来怀里这把骨头,半生颠沛受尽折磨,也不愿埋在这逼仄暗黑的地陵里。 收殓好他的尸首,算是他指明一条出路的回馈罢。 卫兵涌入帝陵,百十人众,崔漾在里面看见了不少面孔,下手极重,触之无不是脑浆崩裂,来一杀一,来二杀二,鲜血顺阶而下,尸首堆积,崔呈崔灈重伤咳血,骇然后撤,传援军,漾抱着人,提着内劲,往西北面奔袭。 “追——格杀勿论,死要见尸!” 帝陵里甬道四通八达,崔漾脚下走着青帕上的路线,渐渐感知到了一点风,几尽窒息的呼吸有了一丝能喘息的机会,无数次想停下脚步,但总记着怀里的尸首,带着这把骨头自湖水里出了山洞,已是日上中天。 背后浓烟滚滚,烈火冲天,是越国王宫的方向,看样子已烧了很久了。 崔呈想要顺利继位,所做之事必然不会叫人知晓真相,一把火,烧干净痕迹,便是有人一时怀疑,也无从查起。 要安排这么周详,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心机谋算,不知道从何时就开始了。 崔漾脑袋抵着树干,喘了口气,等这一阵晕眩过去,胸腹间要穴点住,伤势虽重,半个时辰里死不了,救治得及时,养个一年半载,又可以纵马扬鞭了。 手指手臂僵硬,凉透,便是烈日灼灼,也晒不出一丝暖意,崔漾抱不住司马慈,靠着树坐下来,清浅地呼吸,任由司马慈滑落一旁。 是了,当初想要皇子的,并非只有嘉元皇后,还有父亲,何等珍爱两个妹妹,却依旧将一人送入宫中,成为一国之后,另一个嫁入王家,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搜罗天下武学,可她从小不爱武学,父亲一搜十年,家中书库她想进去,并不拦着,她却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书库不是给她准备的,她一直以为是给另一个外甥准备的,现下看,该是给崔家子弟准备的。 她手底下有六人是崔家旧部,其它还好说,里面最得信任重用的元呺,盛骜,一人统领禁军,一人掌兵十万,还有天子之父的名号,这便是父亲的倚仗。 她一死,辛则扶持司马慈登基,过一久,司马慈一死,身后无嗣,大成重复文帝病故时的局面,天下大乱,甚至于因着无有宗亲族人,人人可逐鹿,遍地狼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崔呈看到了时机,先借司马慈之手困住她,杀了她,再杀掉司马慈,清君侧,天下无人不信服,接掌皇权,登帝王至尊。 父亲一继位,四兄,七兄便是储君,将来得承大统…… 喉咙痒得厉害,血沫涌出,崔漾偏头,倒掉翻涌的血气,往山下走,需得立刻找到梁焕,洛青衣等人。 王城附近的山口四周却都设置了盘查的哨卡,到处都是搜索她的卫兵,以搜查南国奸宄的名义,自然不是来救她的。 下不了山,已她的伤势,走不出多远,便要重新落入崔呈手中,崔漾只得暂且回了山上。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6节 力竭昏睡前,崔漾吃了六粒丹药,醒来时已是傍晚,守着司马慈的尸首坐了一会儿,勉强提了提神,起身,循着炊烟的方向,寻到一户猎人,一掌击在胡桌上,将那胡桌打得四分五裂,叫一对夫妇搂着小儿哭喊求饶,拔了头上簪发的羊脂玉簪,搁到猎人面前,“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把他埋了,不立碑,不堆冢,填平便是,此事若办不好,叫你形同此桌,三日后我会回来再看。” 血水流在地上,那青灰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干涸的,新鲜的,眼角亦有血渍流出,声音嘶哑,仿佛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修罗,猎户抖得厉害,连连磕头应承,“小的一定办好,一定葬好这位公子。” 妇人亦哭喊,猎户拼命护着身后的小孩,企图将小孩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崔漾胸膛里气血翻涌,头晕目眩,眼前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了,知晓这一路已是力竭,支撑不了多久,伤口需得立刻上药治伤,便也不耽搁,趁夜往王城飞掠去。 下山的路上碰上了洛拾遗,崔漾并未立刻现身,见其忧急之色不似作假,两夜以来头一次有了些精神,自灌木丛后走出来,摘了头上的斗笠,温声问,“十一,情况如何了。” 洛拾遗狂喜,回身时,已瞧见那黑色风袍下染血的衣衫,一时赤红了眼,奔过去,“主上,为何不发烟信——” 便是再着急,崔漾也清楚,当局势不明,或者她稍处于弱势时,多得是更愿意将秤的另一端倾斜向男子的男子,她可以相信洛拾遗几人,但无法确定其他人,她不会在手无缚鸡之力,甚至一个普通小孩,就能擒拿住她的时候出现。 情况不明贸然出现,等待她的,也许不是救援,而是死路一条,便如当年,她去找沈恪求救一般。 那身上又个冒血的血窟窿,因失血,面容无色,唇瓣干裂,洛拾遗扶着人往半山腰的一户小屋走,扫了扫房里的木板,铺上自己的外袍,“主上先歇息,属下寻水来。” 崔漾躺在木板上,意识昏沉,却并未睡去,听得洛拾遗回来,问军中的情况,“徐令是何反应。” 洛拾遗递过止血疗伤的药丸,切成小丸,搁到陶碗里,回禀道,“主上一进越国王宫,里头就烧起熊熊大火,主上遇害驾崩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陵林城,叛贼司马慈勾结南国谋害女帝,已在亲信的护卫下逃往南国,梁焕、方同帅军二十万,连夜起程,灭南国,为主上复仇。” “大军快马轻骑,已走了一夜,盛将军留在陵林城,协助安定侯处理越地军务,徐将军从旁协助,一半麒麟军已开拔回京,守卫京城。” 即便是回朝,想必也是盛骜一半,徐令一半。 徐令未必倒戈,但先前已有册立徐来为后的消息,她并未否认,保不齐徐令起争位之心,毕竟原来选后宴的旨意在,若无嗣,司马氏绝,自是由皇后继承大统。 如此徐令与盛骜相互牵制,兵力相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漾伤重,五感缺失,虽已尝不出药丸是否有毒,却还是似往常一般,小粒吃着,吃一会儿停一会儿,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便也放下心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水。 她已两日未吃过东西,却也一点不觉得累,身体虽是重伤,却像是一个机关,永远不会倒下,只要清醒着,脑子里都在盘算各方势力,目的,手段,人。 崔呈是辛则身后的黄雀,谢蕴,则是崔呈身后的黄雀,想必他手里已经掌握了崔呈叛乱的证据,时机一到,他挥师北上,剿灭乱臣贼子,师出有名。 眼下按兵不动,只怕是因为她下了册立徐来为后的旨意,徐令可以支持任何一方,也可以自立,倘若自立,谢蕴一动,崔呈必定与徐令联手,谢蕴没有胜算。 谢家过江之时,虽有些势力,算得上世家,却不是什么强权的,与诸侯王相比,有如过江之鲤,悉心经营十余年,想来不会轻易冒险,现下麒麟军攻打南国,看成果罢。 巾帕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洛拾遗一点点给她擦着面上,脖颈上的血迹,声音低沉,几乎秉着气息,“皇权富贵,勾心斗角,主上可曾想过,幽居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很好么?” 崔漾失笑,那巾帕落在唇角,叫她知晓她实则没有笑,崔漾偏头看他,“我不想,只人各有志,你若想,你可以离开,你跟在我身边十年,功劳苦劳皆有,离开暗阁,亦不必受凌刑废除武学根基的苦。” 别说她不想,便是想,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以丧家之犬的姿态,离开这张龙椅。 一时落魄,不代表她此后半生不得翻身,她爱权势,爱这张龙椅,爱这些权势带来的奢靡,住最好的王宫,用最好的用具,这便是她毕生所求。 洛拾遗垂眸,换了新的巾帕。 崔漾看了眼身侧正细细给她擦着手指的男子,吩咐道,“想办法单传信令给洛铁衣几人,叫他们过来。” 洛拾遗应了声是,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带了干净透气的麻纱,凝血生肌的外伤药,以及衣衫用具。 崔漾又吃了一次内伤药,外伤伤口一动便容易崩裂,最大的创口在后背前胸的位置,虽男女有别,却事急从权,上完药崔漾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被汗水湿透,本是打算自己穿衣,想起来时难以动弹,略一回想,倒是气笑了,心里已起了将其一掌打死,打得他脑浆崩裂,头盖骨碎裂的戾气,却势不如人,只得暂时忍耐,暗自催动内劲,消减毒素,蓄积力量。 许多人都惦记着废掉她的武功,她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洛拾遗一个。 看样子他大概是不会传信给洛铁衣几人。 到夜幕降临,崔漾才静声问,“我也许有对不起司马慈的地方,也许有对不起崔呈的地方,但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么?十一。” 药不在药丸里,也不在药末上,而在麻纱上,一点点往伤口里透,虽是见效慢,但不容易被她察觉。 除了能毁其根基的药物,他在里面加了能叫人昏睡的药物,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有昏睡,似乎这样的药物在她这里已起不了作用了,凉风一吹,后背皆是湿汗,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错过这一次,一辈子再不会有,不能像现在这样,其它什么人都没有,山里只有她和他,屋里只有她和他,他给她上药,擦洗,换药,洗衣服,洗澡,擦头发,像夫君一样照顾她,粥熬得细软,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两人双宿双飞,不再会有司马庚,沈平,徐来那些男子,只有他和她。 洛拾遗探手,握住她垂在榻侧的手,尝试着开口,唤那个他已在心底唤了无数遍的称呼,“阿漾……” “阿漾,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做我一个人的陛下。” 不是想要她的性命,而是像萧寒一样,看上了她这张脸,这个身体,所以要废了她的武功,崔漾掌中蓄积内劲,拍向他天灵盖。 洛拾遗避让,一时绝望,“只是压制你的武功,并不会真的伤害你的身体,你——” “崔呈正在搜捕你,没有我的帮助,阿漾,你逃不掉,我并不是想伤害你,我心悦你,自十年前,被你救下时起,阿漾——” 崔漾又击一掌,拍在他胸口,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叫他撞在木墙上,滚落地上时,受了重伤,意识昏沉。 崔漾收着眼底的杀意,“念你过去的功劳,留你一条性命,从此莫要再叫我见到——” 崔漾话说完,转身便走,出了木屋,行至远处,脚步越来越快,绕过溪水时,终是支撑不住,靠着树干,知晓鲜血会引来猎狗搜寻,硬生生将冒出喉咙的鲜血咽回去。 山下火把通明,狗吠声此起彼伏,崔漾喘了口气,扶着树绕到山脉东侧,一样有火把往山脚聚拢,只怕西、南两侧也是一样,将洛拾遗击杀至重伤,已耗尽她最后一丝内劲,以她现在的状况,便是有提力的药丸,吃了也不起作用了,实则洛拾遗根本也不必给她下这样的药,崔呈那一剑,伤及经脉,才会血流不止,伤情已不可逆,今日便是不死在这里,日后再强行练武,也只得用寿命来换。 逃不掉了。 一部分人以为她死在了大火中,这般大张旗鼓寻至猎山,又不敢声张的,只有希望她死透的。 崔漾在这座山上避祸,虽无力探查清楚,但大概地形是知晓的,听狗吠声越来越近,便扶着树一路往上走,捂着的伤口崩裂开,鲜血如注,不过一里路,叫她似在油锅里煎炸过一番,渐渐听见江水声,方才松口气。 长江水自西流向东,越是上游越是湍急,江潮汹涌,绝壁深渊,崔漾在崖壁侧的山石上坐下来,运功调息,夜月高悬,恍似回到了十四年前的曲江边。 念及这半生,除了已离她远去的王铮,竟无一人可念,可想,只剩下了大猫,大猫,大猫…… 若非她将它带出山林,也未必会死于非命。 嘴角沾染了些咸湿,崔漾手指叩在唇边,勉力打了声呼啸,山林间群鸟早已被狗吠惊得胡乱盘飞,她自知这一声呼啸,已招不来大猫,全当道别。 一着棋差,满盘皆输。 脚步声,喘气声,刀兵划过树枝的吱呀声越来越近,当前一人身着铠甲,手里牵着搜救用的狼犬,狼犬口里衔着的是她送给父兄的心经绢帛,药瓶,大约派出去搜查的狗太多,连她的衣衫都不够用了。 崔漾试图从那英俊的眉眼中看出一点挣扎不舍,数百弓箭手,箭矢对准了她一人,崔漾开口问了一句,“四兄呢,他也要对我赶尽杀绝么?” 话出口,不由便屏住了呼吸。 崔灈自是看见了狼犬口里的绢帛,往后拉了拉绳索,眸底都是狠色,“他为长,我为次,你说呢。” 语罢,不再多言,暴喝了一声放箭,“放箭!” 这情形何其相似,崔漾终是落下泪来,“阿兄,暗卫自江淮将你们接回来那日,你和四兄说,想到曲江寻我,阿兄……” 女帝亲信半数被关押,最迟明日,必有异动,事已至此,是决计不能叫她活着回去的,崔灈厉声道,“放箭!” 崔漾朗笑出声,往后一步,折身投入江中,“我洛麒麟,生于曲江水,万丈悬崖比这金沙江还要湍急三分,曲江要不了我的命,金沙江亦如是,兄长,我必定活着回来,取你三人性命,你且记住,自今日起,便是坐上皇位,亦终日寝室皆难安。” 那笑声清越爽朗,消失于绝壁之下,混着江水涛浪,回响山涧,于耳边萦绕而去,万箭齐发,却没有一丝回响,崔灈奔至崖边,往下看去,只觉崖深不见底,便想起刚到上京城时,他曾去过曲江,那时只觉江水森寒,小九泡在江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爬上岸,回了上京城,潜入王家,一心只为崔家报仇。 那时他便想着,要一辈子敬重她,爱护她。 短短不到一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 也许是拘于京中,行事不得僭越。 也许是住在皇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前,还有一个一人,这江山,依旧姓司马。 现在他亲手将她逼至江边,投身江中。 崔灈一阵晕眩,被参将扶住,摆摆手吩咐,“另外找人接着搜,死要见尸。” 勿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活着的。 士兵面面相觑,参将劝道,“这么高,又受了那般重伤,还能活么?将军不知,这金沙江水南湾,出了名的湍急险滩,连鸟都不敢从这里飞过,更勿论叛贼受了这般重伤,属下看她不过强撑着吓唬将军罢了。” “眼下要紧的是,立刻回军营,稳固局势,趁着文臣武将反应过来前,敲定事实,事一旦成定局,司马氏绝,大业可成。” 崔灈盯着万丈深渊,眸光漆黑,“军中的事自有父亲在,司马望舒送给父亲的心经,只要精心修炼,到一定境界,可自行愈合伤口,且她精通医术,一日没有寻到她的尸首,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麒麟军都是她的亲信,若她死了,梁焕等人有可能效忠我父兄,倘若活着,便没有能统领麒麟军的一日。” 语罢,朝参军示意,参军点头,招呼士兵们先吃东西喝水,“肉饼,都来领,吃饱了好下山接着搜,今夜要忙一夜呢。” 士兵们奔波一日,早已是又饿又渴,闻言立刻哄拥上前,领了饼子狼吞虎咽,吃完不过半刻钟,便悉数抽搐倒地,吐血气绝了。 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参军上前,匕首割喉了事,清点完名录,确保上了这座山的,都死在了这里,这才下山去。 第80章 、方才是众望所归 熊熊烈火烧透整个越国王宫, 祖宗祠外围楼丈宽的墙壁烧得干裂,里面的竹筋脆断焦化,围楼坍塌, 禁军领着士兵挖掘两日,从祖宗祠抬出数百具尸体。 尸体已悉数被烧干皮/肉, 大多有腰牌证明身份是禁军,从祖宗祠过道里寻到一具女尸,天子玺印, 紫金玉冠做不了假,再经禁军首领元呺、博文侯等人辨认, 确定这具女尸就是女帝陛下。 武将士兵自不必说,于节、姜奉、薛回等人在火场待了两天两夜, 十余名文官灭火时受了重伤,听闻女帝罹难的消息,跪在浓烟滚滚的废墟外,悲戚痛哭。 经越国一战,麒麟军自上而下,无论是旧部,还是收归的旧魏、旧宋、萧国降军, 如今都已信服女帝, 忽闻女帝受南国、越国奸细所害,葬身火海,无不悲愤, 只愿拿起刀兵, 灭越国残军、踏平南国, 为女帝复仇。 安定侯拖着重伤的病体, 在火海中搜寻两日, 寻到女帝的尸身,也不愿意相信,连续六日都守在越国王宫外。 年过五十的的老人脱形得没了人样,柳宗只冷眼看着,他是天子近臣,自当年十六岁的少女寻到酱菜园,请他这个不闻一名的账房先生做谋士起,如今已过去十二年,期间多少濒临死地的绝境,女帝也安平过来了。 主上既入祖宗祠,必有十足的把握,围楼几乎将祖宗祠与越国王宫隔成两座城池,想要大火烧便整个越王宫,叫火起也无人能进去营救,不是简单的失火能办到的。 虽无证据,但他对女帝的死因,心中存疑。 实则崔呈此人,十四年前,便是醉心权术野心勃勃,手掌兵权的权臣,如今女帝一死,身后无嗣,崔呈继位,似乎名正言顺。 女帝龙体还未接回,几位老臣负责布置灵堂,文武大臣进进出出,无不哀戚叹息。 崔家父子亲自布置灵堂,形销骨立。 姜奉准备妥当,出了军营,前去迎接龙架,眼底都是血丝,“英才早逝,时不与待,天不与待,我姜奉愿用半生寿命,换英明圣主,老天啊——” 薛回一身麻衣白服,收回落在远处崔家父子身上的视线。 自女帝登基初年,百官罢朝时,薛回被提为太常寺正卿,从前无人在意这一条跃了龙门的鲤鱼,现在同朝为官,谁见了也要称呼一声薛大人,除了办事的能力,还靠的他一颗玲珑心肠,一副四面逢源的脾性,姜奉见其沉默不语,问道,“薛大人难道以为姜某是在说奉承话么?” 薛回摇头,“只是深以为以陛下的脾性,凡事不动则已,一动必有万全之策。” 姜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灵堂里的崔家父子,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当即反驳,“安定侯待陛下之爱重,如今又九死一生,身负重伤,薛太常多虑了……毕竟是陛下拼死救出来的,又是陛下的父兄,往后我们尽心辅佐便是。” 薛回想了片刻,亦觉姜奉言之有理,苦笑拱手,“是薛某疑神疑鬼,还是请了老中丞来,商议陛下葬寝之事,好叫陛下英灵早日得到安歇。” 沈熔重伤昏迷,还未睁眼,先听见了外头军号吹奏的哀乐,又听得外头不少士兵在说女帝遇害,驾崩了。 驾崩就是死了的意思。 沈熔大声叫了门外的士兵进来,每一个士兵的脑袋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布条,有大丧的时候才会这样。 沈熔太阳穴突突地跳,不顾士兵的劝阻,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下地,不顾冒血的伤口,跑出去看,是夏日,但满目皆是白,白得刺眼。 沈熔揪住士兵,连声质问,“这个女帝肯定不是阿九。肯定不是阿九吧!” “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位女帝吗!”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7节 士兵没好气地甩开,因为这是陛下的暗卫,非但没有保护陛下,反而需要陛下出面交涉营救,导致陛下陷入越国王宫那腌臜地,被大火烧死。 他实在气急,还要再说两句,被旁边的士兵拉住,劝走了。 “你再胡乱说什么!阿九武功那样高,智谋那样厉害,怎么可能被害——” 沈熔根本不信,问了阿九在哪里,跑出院子,连问了好几个,直接往越国王宫的方向奔去。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火势还没有灭干净,浓烟弥漫,根本不需要问路,沈熔什么也不管,埋头朝漆黑的天边跑,一个时辰后,遇上了元呺。 元呺认出了面前浑身是血的疯子是沈熔,让到一边,见沈熔眼睛直直看着后面的车驾,低声回禀,“未能护好陛下,末将罪该万死。” 沈熔不管他,拖着腿朝车驾走去,禁军要拦,元呺出声制止了。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御驾龙辇,马车宽敞,里头铺满冰块,龙木上白布遮盖,沈熔掀开,看了一会儿,惊喜地大喊了一声,“不是阿九,不是阿九!阿九肯定还活着!” 他一直绷住的心跳会跳动了,惊喜得要翻跟头,未曾主意‘护驾’行列中的两名禁军变了脸,只知道大喊着和所有人分享这一份喜悦。 “不是阿九!” 禁军中不少人都震惊惊喜,元呺上前问,“容护卫,你可有凭证,若是有,属下再派人搜寻陛下的踪迹。” “我有!” 沈熔回答得肯定,虽然烧得面目全非,但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阿九!阿九刚进上京城不久,就遇到了刺客,琵琶骨受伤,被那样的重弩伤到,皮肉长好了,骨头愈合的擦痕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不是阿九,阿九没事! 沈熔兴奋,连比带划,“阿九琵琶骨受过伤!这个人没有!她不是阿九!” 元呺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些,上了马车,对着遗体行礼,指着尸体左肩微小的创口给沈熔看,“火势太大,烧过的骨头脆断了一节,却还可以看出一点痕迹,容护卫,属下也不愿意相信,但除了这伤疤,还有陛下随身携带的天子玺印,安定侯、博文侯也确认过了,确实是陛下,陛下孝顺仁善,是为了救父兄而死的。” 尸体上皮、肉都已经烧尽,只余零星一点焦肉挂在漆黑的骨头上,沈熔试图再找出一点点不一样,找不到,撑着他一路到这里的信念坍塌了,叫他身体里的心脏似乎裂成了一半,两半,碎裂到无法愈合。 阿九死了,阿九死了。 马车里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本已溢血的伤口崩出成股的鲜血,染红白布,哭声却越来越小,到后面抱着那焦黑的尸骨,脑袋靠在那肩骨上,安安静静地,一丝声音也无。 禁军中不少人都跟着红了眼眶,等了片刻,副将方才上前,对着马车行礼,“请卫队长莫要搅扰陛下安宁。” 并没有人应答他。 车里的人紧紧抱着骨头,虽是情有可原,却也是冒犯龙体了,副将迟疑看向元呺,元呺沉默了一会儿,示意车驾起程,“他自小由陛下教养长大,与陛下感情深厚,一时伤心失态也难免,随他去罢,启程回军营。” 因着天气炎热,路途遥远,文武百官们议定,在越地陵林入殓天子,再由文武百官,三军将士一道扶棺回上京城,葬入帝陵。 文臣武将与二十万麒麟军,道侧相迎,车马到军营后,御驾灵堂安排在天子曾住过的大帐中。 沈平叫林武推着轮椅,去殓房把被烧死的几百人都查看了一遍。 旁人不知武学的极致,他却清楚,似陛下这般境界,想要陷落什么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不相信她会死在一个小小的祖宗祠里。 近一百禁军的尸骨口鼻咽喉里无烟无灰,都是死后被烧的,一半头盖骨碎裂,一半心脉寸断,手法一致,一击毙命,说明来人武功高强,出手极重。 但禁军头颅上裂纹断口参差不齐,看得出此人内劲勉强,已是强弩之末,贼人伤重到这般地步,必然不是陛下对手,陛下既然能将安定侯三人送出地宫,自己怎么会陷落在里面。 她内功深厚,心计不凡,又兼有医毒之术,性子也并不莽撞,加上部署周全,如何会死在越国宫中。 沈平比沈熔还早收到消息,虽是行走得困难,但去了一趟越国王宫,有了一些精神,只是分明极困,却又完全睡不着,见到这具尸体,又怀疑自己先前的推断是幻觉,不说可以印证身份的外物,骨骼表露出来的身高,年纪,连他知道的一些旧伤伤痕都完全一致…… 如果是她,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必不能叫她走的这般不清不楚。 如果不是她,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一切可还安好……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布帛烧焦的气息弥漫开,火光映照在营帐上,是沈熔住的方向,沈平顾不上伤口,拄着拐杖出了营帐,叫士兵背着他过去。 “容护卫在里面!快救火!” 不一会儿有两人掩着口鼻跑出来,“他不肯出来,我们要背他,他不肯走,房子要塌了!” 又有人想往里面冲,被拉住,“里面都是稻草秸秆,还有兽皮——” 两名士兵被扔出来,申兴接住,“这个疯子——” 火势越来越大,众人只得一边取水灭火,一边救人,见沈平来了,知道这是容护卫的堂兄,急道,“沈先生,快劝劝容护卫,陛下若是活着,也不希望他这样——” 烟雾弥漫,军头咳嗽得厉害,“容护卫回来后安安静静的,没想到他把医师支开,又把房里堆着的草料和兽皮全搬出来了,他这是存了死志……” 火焰蔓延到了外屋,浓烟呛人,只怕等不得火灭,人就死了。 沈平叫人搬来了轮椅,裹上湿被,他要自己进去,林武哪里肯,“我轻功不错,遇到危险出得来。” 大火吞噬一切,林武推着轮椅进了内院,在榻上寻到了一动不动的沈熔,沈平拍掉沈熔手背上烧着火焰,伸手拽他,“你起来,跟我出去。” 沈熔抱着自己的剑躺在榻上,被拽就拼命挣扎,动了武想把人丢出去,“我不要你管!你走!” 阿九去哪里,他就要去哪里,她被大火烧死!他也要被烧死! 沈平手上功夫还在,“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寻死觅活,你给我起来!” 沈熔认出是沈平,想起这是自己的堂兄,但那又怎么样,被火烧这样难受,这样疼,才烧一点就叫他想满地打滚,更不用说阿九被烧成那般模样! 沈熔眼里都是眼泪,阿九,阿九…… 早稻刚收过没多久,秸秆被烈日烤得干燥,一点就着,堆满了整个木屋,房梁发出开裂的吱吱响,这里就快要塌了。 沈平呛咳,林武想将人打晕,但沈熔武艺出类拔萃,林武完全不是对手,奈何不了他。 沈平压着呛咳,低声道,“两个负责勘察越国王宫的大理寺官员突然请辞回乡,实则人刚出陵林城就失去了踪迹,这两人都是她一手提拔的亲信,我在围楼坍塌的竹条上寻到了火油灼烧的痕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沈熔脑子转得慢,“什么意思。” 他受的伤不轻,本就不易起身,又强撑着奔波几十里路,身体破败得像一个被铁针扎过的水囊,沈平把他拉起来,湿透的棉被裹住他的口鼻,“意思就是她可能是被害死的,玉棺里那柄折扇像她的,但又不完全像,但无论如何,更换大理寺廷尉搜检官员这件事,本就不寻常,至少,我们得把事情查清楚。” 阿九是被人害死的,那么必定不能让仇人好好活着,沈熔挣扎着坐起来,眼底是能毁天灭地的仇恨,“竟敢害阿九,竟敢害阿九!我一定要把害阿九的人切成一块又一块,烧成骨灰,然后给狗吃——” 林武背着他出去,沈平担心这个傻弟弟不知道收敛情绪藏不住事,手刀切到他脖颈上,把他交给林武,“把他带去安全的地方,让他好好睡一觉,伤势好全以前,不要让他乱跑,实在控不住,也可用些不伤身的迷药。” 林武点头,“门主放心。” 背上沈熔要走,看门主的样子,又忍不住劝道,“门主您伤得也不轻,这伤口再不能愈合,一辈子坐轮椅不说,恐怕还有伤寿数,张医正说您需要静养,切莫过渡伤怀。” 沈平缓缓摇头,“你且去,照顾好我弟弟,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当初前往不周山,营救女帝的暗卫,为的便是不叫女帝受掣肘,陷于千军万马中,也从未后悔,林武自是知晓女帝对门主何等重要,现下女帝灵柩尚未回京,门主自是要留下的。 林武不再劝,亦伤怀这样一位帝王,如今越国已灭,南国孤掌难鸣,决计不是大成的对手,距离江山一统只有不到半步之遥,也不知将来的君王,还会不会像女帝一样,德才兼备,顾惜百姓…… 林武看向军营北面,忍不住问,“以后是安定侯继承国统了罢?” 那是安定侯父子三人的营帐的方向,就在大帐旁边,沈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搁在轮椅上的手指收紧,如果陛下当真离开了人世,司马氏绝,天下万姓人可逐鹿,而这里面,最有势力和名份的,一是女帝拼死救出的安定侯崔呈,二是即将被册立为皇后的徐令之子徐来。 因着尚未有正式册封的圣旨和文书,更没有册封仪式,记入祖宗祠,徐来在名份上,多少欠缺一头。 崔呈是女帝之父,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崔家三人对陛下爱重之心,天下哪一位父亲能比及………只事关陛下,他什么人都要怀疑,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 沈平发信令,传了宋行来,“叫两个身法好的兄弟,暗中盯着安定侯三人。” 宋行领命去了。 一名隐在暗处的烧火兵等了一会儿,待无人了,迅速往北面跑去。 自帐外穿进来的丝线带动了机关,风铃声轻响,可判断是往北面的营帐去了,如若心里无鬼,做什么叫人盯着他的营帐。 小兵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行迹已经暴露,进帐禀告的消息。 崔灈听完,进了内里。 案桌上一个陈旧的布袋,旁边散落着各色的石块。 另外一侧放着两卷心经,乃是当今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武功心法。 上首字迹清正,笔画内敛大气,不说这一份能修改武功秘籍的天分和能力,单就这一副为士林称道的正统隶书体,也是了不得成就。 文武兼修。 崔灈沉默片刻,等了一会儿,直至油灯的灯芯几乎烧尽,方才低声回禀,“父亲,没找到尸体,只是夏季是汛期,江水湍急,她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必定是活不了了,听闻金沙江里有鱼怪,说不定已被…… 不如停了搜寻,只要是人就会留下痕迹,人手派出去的多了,有心人总会注意到,不安全,沈平等人并不好糊弄。” 营帐里烧着火盆,柴火发出被烈火灼烧的滋滋声,崔呈看了手中的雨花石半响,投入了火盆,“你不了解小九,当年司马慈‘死’后,为父不过是感慨了一句,可惜她不是男儿,她便硬生生把整个书库都背下来了,可见骨子里倔强坚韧,既然曾被逼下曲江,吃过江水的一次亏,必然逼着自己熟识水性,江水很难困住她,且观她那日武艺,着实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崔灈低声应是,“受了那般重伤,想必……” 他声音些许低迷,崔呈握着布袋的手收紧,又松开,“若是如今在位的是司马庚,我崔呈必叫她做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公主,可她竟是成了帝王,竟是成了帝王……” 由记得他初初恢复神志那日,知晓昔日只知看花看风景,几乎成痴的小女儿处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时的震惊,骄傲,复杂,以及羞恼。 彼时他崔呈位居世家之首,手里精兵十万,筹谋半生,手揽大权,最终满门覆灭,而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竟以女子之身,走上了帝王之位。 难道只有他司马家的血脉,才是被天神庇佑的真龙血脉不成。 他崔呈不信,距这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天予不取,必受其乱,只要狠下心,除掉小儿,他便可完成毕生夙愿,登上帝位。 怪只怪,她坐在龙椅上,是现在的帝王,与司马庚一样,成了绊脚石。 不得不除之。 崔呈眼底狠色一闪而过,空了的布袋扔到火盆里,火势窜高,顷刻吞噬了那布袋,什么也不剩下了。 见儿子神情低迷,声音严厉了许多,“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我老了,这天下终究是你的,无毒不丈夫,怪只怪她冒天下大不韪,登上了帝王之位,要紧的是死要见尸,否则,死无葬身之地的便是我们。” 崔灈勉强提了提神,“原以为小九以女子之身登位,如今一死,天下男子必反之,不料她威望已高到了这般地步,命陨已经过了足足六日,那帮大臣也没有提立新帝的事,要不要叫我们的人……” “不可。” 崔呈抬手,压住后面的话头,“勿要操之过急,国不可一日无主,时间一到,自有臣子们坐不住,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收拾好收尾,许半山几人处理了么?” 崔灈回禀,“元呺截获了书信,儿子已经派出了死士,是司马小儿的旧部,便是杀了许半山等人,我们也不会留下把柄。” 知外头无人,崔灈便坐起来一些,吩咐道,“这三人此前随在废帝身侧,当初那司马庚本就打算要你我性命,且此人聪慧,心机深沉,崔九归天的消息一出,只怕要第一个怀疑我们,此人需得一并处理干净。” “另外暗阁暗卫,能拉拢便拉拢,记住,手段怀柔。” “这些人本就衷心小九,不可能转投徐令,父亲放心,只要能得暗卫支持,往后的事就好办许多。” 崔呈点头,略想了一想,吩咐道,“你找人,去外乡,散步消息,便说女子为帝,违背纲常伦理,方才遭了天火天罚,女帝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致使九洲狼烟四起,百姓民不聊生,另外女帝贪花好色,掳掠貌好的男女入宫侍奉,弑杀暴虐,荒淫无度,不是明君之相。” 死便也死了,污其名…… 崔灈迟疑不忍,却也知她为帝,威信之高已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若不如此,群臣百姓,难生异主之心。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 崔灈定了定神,应声称是。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8节 崔呈叮嘱,“这件事不可走漏风声,也绝不能交给暗卫去办,哪怕暗卫里有人臣服倒戈,相处两年,你该知这些暗卫对她衷心的程度。” 崔灈知晓轻重,又低声道,“宗正太常正拟陪葬品,多在地宫里修筑园林美景,山川池林罢,帝陵外种上梅林,竹喧,她定会高兴的。” 崔呈反而拿起了案桌上的心经,翻阅问,“你的功法修练得如何,如果能拥有小九那般武功,何愁不能独步天下。” 自拿到这卷心法后,他日夜勤加练习,进益却始终很缓慢,崔九此人,在待人方面,颇有些愚痴,当年本可在文帝面前多走动,以博得文帝的喜爱,却因为信了阿妹靠近安庆太子会夺走他精神气的话,文帝召见她,只要有安庆太子在场,她便也不会去了。 秘籍没有问题,她也不会对他这个舅舅兼父亲藏私,这确实该是顶级心法,可越加叫他不甘心。 崔灈回禀,“已比其他习武的人精进得快了,只是想要到小九的高度……” 不是难,是几乎不可能。 他不行,儿子也不行。 绢帛啪地一声扔回案桌上,崔呈神情半影在灯火里,“我听说她手里有一门功法,可吸纳旁人的内功,找到了么?” 崔灈摇头,“皇宫里也找遍了,没有,且戚高歌已死,没有她调整心法,便是找到了,我们也练不了。” 崔呈恼怒,神情越发阴鸷,“你去做事罢,另外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功,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全当她是司马氏的人,勿要有那些伤怀的心思,否则害人害己。” 崔灈勉强打起精神,应声称是,这便退下了。 国无新君,群臣商议,归京前暂不发讣告,颍水上柴枞斩杀年观止,缴获收编一百二十艘战船,顺淮水东下,一路急行军奔往陵林。 只一行人尚未过江,便遇上了杀手刺客。 除却许半山身边的柳征、洛齐、洛明,袁翁身侧也有一名暗卫随行保护,四人武力不俗,勉强护住几人,直至渡江,已经过大小十余战。 几人乘坐同一辆马车,杨明轩神情凝重,“只怕越地事情有变,否则为何一应要杀死我们四人,和我们四人相关的,只有那封写给陛下的密令,崔呈父子果真要反。” “报——”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 信兵人到车前,嘴唇抖动,眼眶红肿,司马庚揭了信报,拆开封泥扫过一眼后,一时只觉被光刺到了眼睛,非但眼前是白的,脑中也是空白,周遭万籁寂静,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杨明轩几人捡过落在地上的信报,看完,面南跪地,痛哭出声。 司马庚勉强定住神,看信兵神色,猜这消息恐是已传遍前方的村舍城镇,缓缓问,“如今谁是新帝。” 如果崔呈秉承选后宴遗旨,拥立徐来为君,那么不会有杀手来刺杀他们,但如果不是徐来,那么一则崔呈疯癫病确实早已痊愈,二则他们送往越地的信报被人截下,她没有收到信息,说明除了崔呈父子,她身边还有别的不轨之徒。 她武功智谋皆不差,走过刀山,蹚过血海,可为人有时过于宽宥,待身边人赤诚真心,若是叫最重要最信任的人背刺,那么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宴归怀靠着车窗,盯着窗顶的烈日,扣着窗棂的手指泛白,见许先生站立不住,勉强扶住,却说不出一句安慰告慰的话…… 杨明轩痛骂,“贼子卑鄙下作,陛下何等爱重,此等背信弃义之人,如何做得了帝王,我杨明轩便是血溅三尺,也必不会叫他如愿!” 小兵回禀完,退下后,车里只剩了杨明轩的咒骂声,司马庚开口道,“如果她当真死在地宫里,崔呈不必要放这一把火,有她的尸体在,更能打消群臣的疑虑,既然放了火,要将人烧得面目全非,叫人无法靠容貌辨认,十之八/九那具尸体根本不是陛下,陛下可能还活着,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是暗地寻找陛下的下落,二是稳固朝纲,等待陛下归来。” 见几人眼中萌发出希望,渐渐恢复了清明,司马庚缓缓道,“崔呈此人,十多年前便喜好排除异己,独揽大权,神志不清了十余年,如今一朝清醒,不会有什么长进,一旦他得势掌权,朝廷上下必定一番腥风血雨,如今朝中得重用的,大多是能人治士,崔呈不会手下留情,我等绝不可叫其毁了大成江山。” 杨明轩大悲又大喜,依旧愤然,“虎毒尚不食子,此贼竟以身为饵,叫陛下舍身营救,再置之于死地,实在是猪狗不如,这样的人还想为君为帝,简直是天下的笑话。” 古往今来,因争夺皇位而背信弃义,父子反目的事还少么? 他们早该提醒陛下提防的。 只一来安定侯疯癫,无人会察觉他有何威胁。 二来其人与陛下感情深厚,回想过往安定侯宠爱女儿的事迹,尚历历在目,陛下非但寻神医,自己也钻研医术,一心只想将安定侯治好…… 谁曾想。 父女之情,终抵不过权势。 宴归怀已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道,“只怕崔呈在百官将士们面前言行矫饰,做慈父的表象,以此赢得百官将士的效忠,需要立刻派人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众,哪怕暂时没有切实的证据,也叫众人心生疑虑。” “梁焕、秦牧二人是忠将,且脊梁骨硬,便是拿他们家人威胁,也不会叫他们屈服于小人之手。” 司马庚沉吟道,“另外派人将陛下欲立徐来为后的消息布告天下,坐实徐令争夺帝位的名分,徐令手掌二十万大军,必与崔呈相互牵制,拖延时间。” 许半山点头,吩咐几名暗卫里脚程最快,也最沉稳的柳征,“你快马加鞭,一路敲锣打鼓传播消息,好叫百姓知道崔贼的兽行,知道此事的人千千万,崔呈想灭口不容易,必须要将此三贼的阴谋昭告天下。” 柳征领命,临走又迟疑,躬身行礼,“几位先生的安危……” 现在传消息要紧,许半山苦笑,明主若已逝,他这一把老骨头,留着亦是索然无味,但便是死,也要正主之名,不叫主公死得不明不白,“去罢——” 窗外却传来一把稍冷的声音,“柳征留下,我去传信,诸位放心,若当真是崔呈三人所为,在下定当将其头颅搁下,炼化成灰,撒在桥面上,叫其千万人踩踏。” 那话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传入马车内,叫人也跟着心里生寒,是洛铁衣。 司马庚掀帘出去。 丈外的黑衣人身法如鬼魅,立在另外一架粮草车上,到此时出声,周遭的士兵们方才察觉,举着刀兵相对。 这名暗卫武艺高强,常来往各郡传信,许半山、杨明轩都见过,杨明轩先下了车,“自己人,都继续赶路。” 旋即回车内,迅速取了笔墨,拟定了一份名录,“姜奉、于节等人是中正不阿性情耿直的忠臣良臣,倘若知晓崔呈之事,便是没有证据,也会直言质问,恐有性命之忧,烦请诸位小将将此亲笔信交于几人之手,告知他们暂时蛰伏,保全性命,务必带到……” 洛铁衣妥当收好密信,“既是忠臣,暗阁必定护其无忧。” 司马庚见其转身便走,开口唤住,叮嘱他,“此时尚未探清徐令的意图,也没有查清楚多少人已经暗中倒戈崔呈,盛骜手下兵丁十万有余,崔呈此人,此时不可冒然杀之。” 洛铁衣:“留着杀害主上的人活在世上么?主上便是活着,想必也是九死一生。” 手指似乎有针刺,透入心里,司马庚神情寡淡,“崔呈、徐来占着名份,天下人不会妄动,这二人若独活一个,江山改易它手,朝内朝外党同伐异,血流成河,若都死了,天下大乱,她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顷刻间便能分崩离析,只有两个人都活着,才会相互牵制,博得些许平稳的局势。” 面容冷峻的男子不为所动,司马庚能理会他心中所想,却还是劝道,“她不在,更该替她守好江山才是,暂时勿要打草惊蛇,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她。” “无论是哪里的地宫,多有保命逃往的通道,这些通道入口出口都极为隐蔽,不要拘泥于王城,有些地道可能接通了江河暗流,或是荒山野岭,可一面着人假意投诚崔呈,一面盯着进出他们营帐的人,查崔呈父子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们必然最清楚,陛下最后出现的地方。” “如果陛下还活着,崔呈必不会饶过她性命,你们一定要快,赶在崔呈之前,找到她。” 一旦她真的出了事,天下必是另外一番混乱的局势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司马庚有些精神不济,坐下靠回车壁,阖目养神。 洛铁衣眸光落在废帝面容上,那清贵俊美的容颜落入照进窗户的日光里,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几乎透明,呼吸极静,几乎欲与灰尘一同化去,洛铁衣看不穿此人,但至少在所有人里,只有废帝曾意图清理崔呈父子三人。 显然崔呈并不是废帝心中可安稳大局的人,只要目的与其一致,便不算敌人。 洛铁衣不再多言,移形换影,很快消失在了队伍里。 “报————崔家父子假意被擒,实则与司马逆贼背地勾结,构杀陛下,陛下尚在人间——” “报——崔家父子谋逆篡位,罪不容诛——” 消息如柳絮飞入陵林城,早有快马带入军中,哗然声起,因着没有实证,半数人并不信这样的谣言。 “安定侯自己重伤未愈,下榻都困难,坐着木椅,以父亲之尊,在灵堂前足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我劝了许多次,他都坚持守灵,短短七日,人已经瘦得脱形了。” 拳拳爱女之心,叫人动容。 博文侯崔灈义愤,指天为誓,道他若有二心,来日叫万箭穿心而死。 他言之昭昭,掷地有声,平息了臣子的质问和议论闲谈。 另一股拥立徐来为帝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除了尚在观望的臣佐,文武百官差不多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每日灵前吵闹不休。 于节冷眼看着,“少府宫中有一床寒玉,可保陛下龙仪不变,暗卫与禁军是陛下亲卫,已带麒麟军重新搜查陵林城,彻查越地王宫,我等不如暂缓归京行程,朝政由三台政务大臣共同决议,等待十日,看结果如何,再做定夺。” 若是当真有异常,这般密集的搜查,必定无所遁形,且若传言是真的,陛下还活着,那便是天佑大成了。 群臣都附议,“正该如此,若有人构陷谋害陛下,当诛九族,严惩不贷。” 崔灈神情带着些激动,“若阿九平安,我崔灈愿折寿此生。” 话说完,臣子们看他的目光,怀疑散去不少,又温和可敬了许多。 崔灈见状垂眼,遮住眼底的阴鸷,实是想不到,这群迂腐的老顽固,也有真心忠于一名女子的一日。 连日来的不顺,已消磨了最后一丝歉疚,难过,崔灈看向猎山的方向。 小九,你不要怪兄长,便安安静静死在外面,再不要回来吧。 下辈子,勿要投在帝王家,平平常常长大,做一个被父兄疼爱的好姑娘,好女儿。 崔漾靠在一块青石后,听着远处一片狗吠中,徐家家臣的争吵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槭枫木,此处距离猎山悬崖已过了两条江,江水甚至分了三次岔,竟也被他们寻到了此处。 狗吠声忽而狂烈,汪汪汪兴奋地朝这边叫嚷,欲挣脱缰绳往东边纵跃,正争吵的家臣们立刻大喊一声,召集人手,“灰狼鼻子灵,那边有情况!都跟我过来!” “速度要快!谁找到女帝,将军赏百金,田宅百倾!” 第81章 、并没有多少顾忌 禁军搜检到距离越国王宫背后十里开外的猎山, 在一户猎人家中寻到了线索,朝野哗然。 崔呈依旧卧病在床,崔灈十分急躁, “想不到这些人这般卖力,这么快就查到了猎山, 另外洛青衣几人似乎有所察觉,他们的武艺高强,从越王那儿收来的死士完全不是对手。” “当初不如就安安分分做一个侯王——” “住口——” 崔灈勉强道, “儿子只是觉得四兄说得对,我们根本不必要夺阿九性命, 她于情爱一事上极不上心,只要她没有子嗣, 江山还能落在外人身上不成。” 崔呈低呵一声,“落子无悔,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她的医毒术,连陈林都赞不绝口,你想怎么叫她没有子嗣,孩子接连夭折, 不一样要怀疑到我们头上, 此时趁乱拥兵,有自保之力,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如果不这样做, 她的帝位只会越来越稳固, 我等再无时机。” 且儿子年轻有时间等, 他能等多久, 如今他年过五十,还剩多少年岁可以等,司马慈这一役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人复何为。 见儿子垂着头,崔呈缓和了神色,“戒急用忍,难道现在的境况,还比司马望舒重回上京城还要艰难么?” “别忘了,盛骜是我们的人,十万麒麟军,就算硬打,也未必没有胜算。” 崔灈定住神,崔呈继续道,“当初只说她先叫禁军护送我们出地宫,并没有提及地宫里的情况,那女尸骨骼的体征确实与她相似,加之有天子印信,旁人只当你我认错了,不会多想什么,地宫里的人都死了,洛青衣等人便是怀疑,也没有实证,且她一死,国一日无君,时间长了,背后的原因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崔呈端茶喝了一口,“就算她活着回来指认我们,也是一家之言,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我是她父亲,纵是有千错万错,她也动为父不得,勿要忧心。” 崔灈长舒了口气,回禀道,“废帝身边有高人保护,十二坊那群人不是对手,废帝已进了陵林,杨明轩几人似乎信重他。” 碗盖撇了撇浮沫,崔呈手执碗盖,撇了撇浮沫,“他身份虽然特殊,但手里无兵,无需在意,他要是想搅动局势,就让他搅,你暗中收买可能被收买的臣子,回京之前打点妥当便可,十月岁正,祭祀大礼、年末官员升迁课考,国库缴税,桩桩件件,群臣必会在此之前,提议另立新君。” 崔灈应声,崔呈理了理麻帐,因着丧事,床帐被褥用的素色,他已经带够了,满目都是白,也看够厌烦了,“爱财的给财,要权的给权,单就废除税改,恢复前制这一条,就能叫不少朝臣意动,这天下,到底还是世家权贵的天下,终归是要有主的。” 崔灈低声称是,行礼告退了。 章戍调任廷尉,除了刑法审案,破案追踪也在行,锁定猎山范围后,两日内找到了山崖上近百人行走移动的痕迹。 血迹渗透进泥土里,虽已被大雨冲刷过,依旧不可能雁过无痕,猎犬将一行人带到崖壁边。 那山崖深数丈,江风凌冽,江水湍急,立在崖边往下看,仿佛一张能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烈日灼阳,叫人一阵阵晕眩。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79节 柳征伸手拉住神情恍惚的废帝,“小心。” 看箭矢擦过山石的痕迹,该是落江了。 洛青衣几人都知晓曲江的旧事,此时悉数苍白了面色。 这里的崖壁,比曲江又陡峭了五分,宴归怀心沉到了谷底,“看猎屋留下的布帛,陛下受伤不轻,一路血迹十余里,越到后面脚步越凌乱,几乎到了难以行走的地步,这样的陡壁,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暗卫准备了绳索,着人下山安排船只。 滔滔江水滚滚洪流,宴归怀低语,“倘若搜不到陛下,殿下当如何,天下谁人可堪为君。” 崔呈擅钻营,为权臣时,沉溺揽权,好结党,若为君,绝不会管百姓的死活,必为横征暴敛的暴君。 崔冕优柔寡断,不是人君之相,崔灈中人之才,性情急躁,无法叫朝臣信服,徐来天真倨傲,若为君,皇权悉数落入徐令之手,长此以往,必生祸患。 除了陛下,眼下当只有司马庚一人,能叫大成江山,万里承平。 司马庚缓缓道,“便是尸山血海,她也定不会放弃,倘若有一日她不在位了,定是她不想做了,不想当皇帝了,而不是似这般,被人打下山崖,她会选择逃往崖壁,便有她的道理。” 江水深渊,江风带着水渍,拍在脸上,有如刮骨,司马庚呛咳得厉害,几乎没有力气站立的力气,眸光扫过远山,视线坐在左侧丈远处一颗松柏上,看了其他的松柏,微微一怔,心跳漏了半刻,疾步过去,掀袍蹲下查看。 宴归怀亦很快发现了不同。 虽已入秋,部分树木叶子已经泛黄,但这一颗古柏半边树叶掉落得厉害,落叶铺满了青石。 司马庚拨开树根处堆积的树叶,发现了半圈勒痕,勒痕很细,切入树皮里,拉扯划过的木浮沫带往崖壁,她折扇里的丝绳柔韧,长数丈,可助她缓和下落的冲势,如此生还的希望又多了一些。 宴归怀询问过猎户,听陛下重伤的程度,再看沿途大雨也冲刷不掉的血迹,并不是很乐观。 见身侧人苍白俊美的面容上有了些许血色,低声道,“崔呈狼子野心,谋害陛下,我晏家决计不会效忠他,徐来没有大才,镇不住新收归的诸侯各地,倘若陛下当真驾崩了,殿下推举一人,为天下义。” 他话说的隐晦,说是推举,意在扶持追随,除女帝外,司马庚为帝勤勉,爱民,智计用人皆是上乘,眼下虽无兵权,但宴归怀愿意追随这样一位帝王,日后悉心谋划便是。 宴归怀神情坦然。 司马庚不语,当初逃出地牢后,他欲东山再起,收复帝位,恍如隔世,此时并非无斗志,没有雄心,而是笃定她还活着,他相信她可以让大成海清河晏,且愿为她手中一把刀,诚心辅佐她,成就万世基业。 在此之前,不做它想。 司马庚起身,“朝中崔徐二人相互牵制,出不了大错,我等只管处理好国务军务便可,其余不必多虑。” 言罢,绳索悬于另外一颗树上,下放了云梯,从她落下的地方顺着绳索下江,江风凛冽,涛声刺耳,时隔十四年,他不愿去想,她落江时,眼里装着的,可是泪。 司马庚停住,闭了闭眼,平复好心脏间似被似勒过的剧痛,继续往下滑。 宴归怀叹气,他们现在才搜到这里,如果能找到,早该被崔呈找到了,如果陛下已经逃脱,不会到现在还不出现。 那般重伤落入江中,存活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但正如废帝所言,只要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家仆见他换了方便行动的短打,也要下江,急急劝阻,“公子……这太危险了,江水这样急,又是汛期,这船可不顶用,一个浪拍来,非翻了不可。” 废帝已滑下了江,宴归怀笑了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臣一场,尽力寻找乃是本分,当真死在江里,那也是老天爷要收我了。” “公子——” 沙水江下游,距猎山已是数十里之远,徐来本是打算跟着禁军,父亲不同意,甚至不同意他出门搜救陛下,只他数次逃出军营,父亲犟不过,同意他到江水下游的地方找寻陛下。 跟来了二十余人,都是打扮成家丁的家臣和死士,徐来撑着木筏,见这二十六人只紧紧跟在他周围,根本不去搜救,呵斥了一声,“都跟着我干什么,快分散开,喊陛下,如果陛下在山林里,会听到的。” 江水湍急,船只摇晃得厉害,风声呼啸,家臣徐才、徐邦苦笑着劝,“公子,离那山崖已经出来了十余里,陛下若还活着,早该寻到了,我们回去罢——” 徐来刚要说话,迎面箭矢破空而来,他修习的外家功夫,手里船桨荡开箭矢,“何人宵小,背后暗箭伤人!” 回应他的是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矢,徐邦等护卫立刻竖起盾牌,隐在岸两边的人见箭矢伤不到人,自暗处现出身形来,数十黑衣人,剑光寒利。 徐邦大喊一声,“保护小公子!” 自军中流出陛下欲立小公子为后的消息后,将军便把家中好手都调来了小公子身边,另外收买了一批死士,短短半月不到,已遇上大小刺杀十余次。 徐才清理完刺客,捞了一具落江的尸体上船,摘了黑衣人的面巾,在黑衣人右臂上寻到了十二坊的印记。 徐来眼底喷火,“越地的残兵,杀我做什么。” 越地的残兵,现在还不知分在什么人手下呢,只千万想杀小公子的人里,崔呈必是头一个。 徐才苦笑,劝道,“外面不安全,咱们回去罢——” 危险徐来也不回去,他要找陛下,“我们上岸找——” “报——找到陛下了——” 岸上信兵大声禀报,徐来欣喜若狂,立刻叫人快些把船划到岸上去。 “你们快一点!快点划!” 船筏还没靠边,他一下跃过去,徐才紧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劝,“公子,您现在是贵人命了,待会儿见到陛下,若陛下还好,咱们自是高兴,若是陛下没有还手之力……” 他说着,手在颈侧,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了结的手势,“您得知晓,陛下若活着,这贵人的运气是落不进我徐家的。” 徐来虽是半个纨绔,却也不傻,面色立时阴冷了下来,清秀的眉眼间带上了戾气,“你这狗贼,竟存了这等欺君谋反的念头,别看你是我堂叔,我照样一剑杀了你。” 他生来是个小霸王,说拔剑就拔剑,徐才不敢反抗,险险避开,“公子勿要动怒——” 徐邦上前制止,恨铁不成钢,“公子休要莽撞,是将军的意思。” 徐来眼里喷火,根本不信,“当年父亲病重在榻,命不久矣,幸得陛下亲往救治,我徐家本是京城没落户,陛下信任父亲,叫父亲疆场上建功立业,恢复家门荣光,父亲重新成了人人敬重的大将军,陛下又有意立我为后,如此恩重,我不信父亲做得出这样禽兽不如猪狗不如的事来,你两个奸佞,休要挑拨离间,败坏我徐家的名声!” 他一通言语,叫徐才,徐邦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寻了地缝钻进去,只那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来若坐上帝位,徐家自此立于青云之上,子子孙孙万世千代,作用江山富贵,天下何人能比及。 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位女帝,几百选侍里,陛下偏看中了自家小公子,上天要给徐家这样的尊荣,倘若不顺应天命,必遭反噬。 他们不争不抢,安定侯便会放过徐家了么? 小公子多少有些愚忠了,现在最珍贵的,是时间,是拉拢朝臣助力,而不是寻什么女帝,只要他们不插手,自有崔呈的人要女帝的性命。 现在人被他们找到了。 是为君为臣只在这一念之间,一步踏错,天壤之别,徐才劝道,“公子切莫因小失大——” 徐来眸光冰冷,提剑要清理门户,诛杀此二贼,武功却不及,对方不敢伤他,有家臣护着,他却也近不了这二人身,徐来朝家丁死士暴喝一声,“还站着干什么,押下他们——” 已无人听他的令,徐来怔愣片刻,环顾一周,知这群人势必是要对陛下不利,倘若带他们过去,陛下只怕有危险不测。 万般念头不过一瞬,徐来长剑横在颈侧,神情冷厉,“你们倚仗的,不过是我的性命,谁敢动陛下,我这一命也不要了。” 徐邦,徐才大急,信兵抖着声音说,“公子还是先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她已经……归天了。” 仿佛当头一棒,徐来手里的剑拿不住,踉跄着往犬吠声的方向跑去。 远远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的血腥味,有士兵正喷洒着驱虫的药汁,徐来一眼就看见了草丛堆里被啃噬掉脑袋皮肉,头晕目眩,好一会儿眼前才能看清东西。 那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身,只剩一把血骨头,头颅上冠发脱落,发间玉冠,横簪,带血的,被撕咬得破烂的锦衣常服,鞋袜,都与那猎户所言分毫不差,一柄软剑,只剩钢骨的折扇,全都是陛下的东西。 徐来打开那已被鲜血染红的折扇,疼痛立时席卷了全身,“陛下————” 徐才、徐邦两人都松了口气,有医者上前探查,“骨头上有狼牙撕咬磨损的痕迹,尸骨也不全,可能被许多的野兽分吃了。” 是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也确确实实是死得透透的了。 骨骼上旧伤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加上衣服,配饰佐证,必是女帝无疑。 徐才直了直肩膀,等了一会儿,见小公子依旧搂着那头盖骨哭个不停,劝道,“这里十分不安全,我们还是带着陛下的尸骨尽快回去才好,如今陛下罹难,朝中更需要小公子主持大局,耽误不得……” 徐来眼泪滂沱,那年仙君一般的女子入府为父亲看病,他偶然得见一眼,再难忘记,自此便央求父亲给他报名选仕,知晓她是武人出身,便也央求着父亲叫他入伍,陛下打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从不曾得她看一眼,颍水畔得她立后的允诺,虽是知晓不过是军情紧急,立他为后,安稳父亲,但还是高兴得疯了。 原以为可相伴一生一世,却不想她死于奸人之手,眼泪似带走了全身的热度,心脏痛得没办法呼吸,耳畔是徐才的催促,徐来紧紧抱着头骨,脸上挂着泪痕,冷冰冰道,“就算陛下走了,这皇位也不该是你我肖想的,陛下还有父兄,就算不是崔家伯父与崔家兄长,我徐来,也绝不做这样背信弃义踩着陛下尸骨上位的猪狗之徒!” 徐邦急得头顶生疮,徐才知小公子心高气傲,说是说不通的,待过一久,自会知晓帝位的好处,遂也不再多言,手刀敲在他后颈,把人劈晕过去,“直接把人带回去罢,小公子要真出了事,万事休矣。” 周围都是徐家亲信,也不必遮掩,徐才掏了一把金豆,给家臣与搜救兵们都分过,拱手笑道,“仰仗各位了,待大业一成,大的不敢说,富贵是少不了各位的。” 诸人都十分惊喜,拜首效忠,“吾等往后唯军司马马首是瞻!” 没过多久,十多人抬着棺椁进了山,将骸骨装进去,带着十数条嗅犬离开了。 群鸟扑腾翅膀落回树梢,山间渐关于宁静,崔漾扔了手里的槭枫香木枝,意兴阑珊地靠在石壁上,看夜幕云涌云落,星海如瀑,倒映山河万里,虽宁静,却也深邃浩渺,波澜壮阔。 夜幕起,夜幕落,天际朦胧泛白,露水沾湿衣衫,山林里传来些许动静。 素衣青年背着竹篓,手里的竹棍在前,拍打着草叶上的露水,饶是这样,衣摆衣襟也已被浸湿了,沾染着草渍泥土,听到上首传来呼救声,微怔了怔,拉了拉竹篓的带子,疾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路可走,陆言允绕道小半个时辰,才又听见了呼救声。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陆言允穿过火棘林,到了临近山涧的侧壁,找寻不见,“姑娘,你在吗,你还好么?” 崔漾应了一声,“在青石后头,我动不了,劳烦先生帮忙。” 那声音清越好听,只悬临这样的侧壁,竟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恐慌,突起的石台只够一人侧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要坠落悬崖,陆言允搁下背篓,先用绳索,一端捆在树木上,一端栓在自己腰上,贴着光滑的石壁,慢慢挪过去。 过了曲径,又宽阔一些,靠墙壁半躺着一名女子。 陆言允怔住,“姑娘……” 崔漾眼底锐光一闪而过,神情淡淡。 女子钗饰全无,一身血污,胸腹处似有血迹渗出,赤着脚,陆言允避开了眼,又立时顺着石台折回去,背上竹篓,重新回了青石后。 石壁上有划痕,想是不慎从山顶上滑落下来的。 那双脚底色如白壁,却是鲜血淋漓,上头皆是碎石割裂的口子,木刺嵌在其中,垂在身侧的手上满是泥污血痕,血水与泥水混合。 有蜈蚣在腿上爬,亦一动不动,陆言允见过这样的病人,知道她的腿是没有知觉的。 陆言允上前网住蜈蚣,赶走钉在上面吸血的虫子,狼狈地避开眼。 那眸光却锐利,静看着他,深如瀚海。 陆言允深吸口气,拿出背篓里的水囊,揭开塞子,递到她唇边,见她不张口,正打算解释他寻常喝水,并未碰到壶口,脖颈就被勒住了,那动作极快,出手如电,有什么东西刺入脖颈,叫他五脏六腑霎时疼得厉害。 陆言允挣脱出她的手臂,后退靠在石壁上。 “你——” 崔漾命令道,“不想死就把我背回你家。” 江边的山都被封了,没有搜检的手令,寻常人进不来,这青年步伐沉重,并非习武之人,麻布衣衫,双手手指指腹上都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是个家贫的书生。 江边村镇里该都有不能进山的禁令,青年进山来,要么他所在的村舍偏远,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此人颇有些机敏,能避开守山巡查的兵丁。 青年错愣地看着她,崔漾命令道,“你体内十二枚牦牛针,只有我能解,倘若不听话,三月一到,银针刺破你血脉,顷刻毙命,你家中尚有瘫痪重病的人要照顾,恐怕不愿就此亡命罢。” 陆言允看了眼背篓里的草药,知她非但通晓武艺,甚至精通医毒术,缓过那一阵痛,上前捡起了水囊,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姑娘要先喝点水吃点东西么?恢复一点力气,我背你出去,找人给你治伤。”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0节 散落的发丝如瀑,凌乱,染着泥污,些许黏在面容上,鲜血已将白色的中衣染红,却因眸光太过平静,反而叫人忽视了她因失血而苍白的容色,干裂的唇,以及被汗水润湿的额发。 哪怕一动不能动躺在这儿,也是强大的。 陆言允重新把水囊递过去。 崔漾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喝一口歇片刻,一盏茶的量喝了一刻钟,慢慢咀嚼着递到唇边的干饼,因饥饿空荡紧缩三日的胃慢慢舒展开,剧烈的胃痛缓解了不少。 青年正给她清理伤口,因着要解开中衣,崔漾以为对方书生礼仪,该会些许迟疑,不想对方专心给伤口止血,眉心紧锁,面色凝重,似乎并未注意男女之别。 大约担心她死了,无人解毒。 知道怕便好办许多。 崔漾闭目休息,“名字,家住何方。” 陆言允绑扎伤口的手些微停顿,眸光落去她面容上,“陆言允,家住湾江畔云州郡东平县陆家村。” “……曾在商丘求学。” 崔漾垂眸思量,云州郡有宿琮,宿琮本是越国大将,与侯万疆并列越国大将,只他既不服越往,亦不听司马慈调遣,一直驻守云州郡,抵御倭贼,她南下时曾在东平郡召见宿琮一面,宿琮倒戈效忠,麒麟军攻越地,方才势如破竹,此人有勇有谋,做人做事极有主张,倘若能收拢宿琮的势力,兵丁十万,路会好走很多。 但现在这般不能动弹,只能任人宰割的状况,是不能与谁谈判的。 “村里可有医师。” 陆言允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重新低头,用切药的短刀刮她腿上创口的脓血,不见腿骨有何反应,忍不住抬头看她,发觉她额间颈侧皆落下了汗珠,方才知她的腿该是有知觉的,略放心了一些,“有一个老巫医,家母瘫痪,方子是老巫医开的。” 崔漾颔首,“背我出去罢。” 陆言允将人背起,用绳索捆紧,紧贴着青石往外挪,走得小心,又担心脚下石阶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并不敢耽搁,将人背到宽阔的地面后,先将人放下,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回去取背篓。 崔漾命令道,“东西不要要了,现在去摘了柳条树叶,做斗笠,背我离开这里。” 她并没有时间精力去当真寻一具与她身高体重相似的尸体,只是借山中被野兽啃噬的尸首做了些障眼法罢了,尸体的主人腿上有十二坊印记,她只得将能恒定身高体重的腿骨拿走,在余下的尸身上做好该有的印记,有衣物鞋袜,发冠,折扇,软剑作印记,无人会再怀疑,但保不齐崔呈会派人来亲自查看。 再者倘若这书生回去拿东西,不慎掉下山崖,得不偿失。 陆言允看了眼青石,先去折柳条,只他从来也没做过用柳条编织斗笠的事,试了几次,都不知从何做起。 崔漾嗤笑一声,“先把皮剥下拇指长一截,堆叠后,一手扯住柳筋,往下拽,柳皮褪下来再编织。” 那嗤笑声并不加掩饰,几乎肆无忌惮,约是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却笑得没错,她这般风姿气度,分明养尊处优,非但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连这等生活小事都知知甚详,陆言允心底些许恼怒散去,按照她教的做,果真轻易将柳皮褪下了,柳皮上还挂着柳叶和柳枝,非但可以遮阳,还可以把她身上的血迹遮得严实。 陆言允很快缠绕出了一件柳衣斗篷,说好了时无人应答,偏头才见靠着树的人阖着眼睑,晨光下面容如雪色,白得几乎透明,似乎已经倦极累极。 看不见呼吸起伏。 陆言允心头一跳,立时走过去,“姑娘——” 手还未探出,那双凤目霎时睁开,容色上的虚弱疲倦消失殆尽,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陆言允停住,将斗篷给她披上,先将地上多余的柳条悉数扔到山崖下,虽是知晓不会有人搜到这里来,却还是仔细检查过不留下一丝布帛,一点血迹,脚印也悉数抹去,才背上他下山。 崔漾意兴阑珊地看他收拾痕迹,并未说山林浩瀚,兵丁搜查多是靠猎犬,这里的山崖上长满了槭枫木草,是比柑橘更浓烈的气息,人嗅不到,但嗅觉灵敏的动物都不怎么喜欢靠近,犬类与猫都是避之不及,根本也不会穿过火棘林搜来这里。 陆言允收拾完,说了声得罪了,背上人,沿来时的路绕路下山,走一段便回头检查,避免有衣衫布帛刮在刺上,留下痕迹,遇到药材,也弯腰去拔,放到衣襟里带回去。 天明走至天黑,翻过一座山,蹚过一条河,走过一片洼地,方才能看见冉冉升起的炊烟,陆言允衣衫已被汗水浸透,背上的人从来都是一动不动,只有路过一些草木蛇虫的时候,她才会出声,叫他去采摘抓捕。 现在就有两条毒蛇盘旋在他袖中,若非那冰凉的触感还在,以及袖中扭曲的动静,他根本不敢相信,这蛇是他抓来的,只想一想她捏着蛇头面无表情拔了毒蛇毒牙,三两下用布帛包了蛇头的模样,便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或许是她体重太轻,或许是挂忧她的伤势,也或许是袖中两条驱使着他想尽快到家的毒蛇,陆言允背着人翻山越岭四十里路,完全没耽搁。 天色已经晚了,打渔的渔船停靠河边,农人们扛着犁头从地里回来,年老的老伯牵着牛,远远地打招呼,“小陆,你家牛给你喂饱牵回牛圈了,腊肠挂梁上。” 陆言允往旁边侧了侧身,尽量挡住她的脸,“不用给东西,总归也是要喂牛的。” 老伯乐呵呵地摆手,“唉,没了你家这牛,我家里两个老人家,可真是拿地没办法,种不动嘞。” 走近了发觉他背上背了人,不是柴,露在外面的脚上裹着纱布,纱布上透着血,薛老伯吃惊问,“小陆,这是谁?” 把人背回家总是要遇到人的,在路上陆言允已经想好了说辞,“是家里的表妹,重病了,姨夫姨母要去北边做生意,照顾不了,叫我带回家来,看顾一阵子。” 薛老伯又惊又急,“这哪里成啊,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老母亲,还有个中风的伯父,两个堂弟堂妹还不满四岁,现在已经忙得没手没脚,吃饭都成问题,再来一个什么重病不起的,你这还怎么过……” 陆言允走了一一日,加上袖子里还有两条蛇,现在只想回家歇下,说了声无妨,背着人往家里去。 陆家在村子东面,从村口要穿过一整个村落,百十来户人,无论是下地的,还是下海的,只要是年长的,不是女子就是老人。 换言之,这村子里少有成年,或是壮年的男性,崔漾问陆言允,“这村子里的男子,都去哪里了。” 一路上不少人打招呼,陆言允一边应声,一边回,“陆家村原是在漳郡,都是以打渔为生,四年前村子里的人出海打渔,遇上了倭贼,一个也没回来,报官无用,村子里的人害怕倭贼,全都搬来了这里,一年前倭贼果真上了岸,陆家村内迁得及时,又有宿将军带兵抵御倭贼,村邻们逃过一劫,只是海难时,青壮年的男子都死了,后头去搜救的也没能回来,村子就只剩老弱妇幼了。” 崔漾脑子里掠过舆图,滨海沿线有萧国、魏、李修才,江淮,越地,这里面以萧国、江淮两地的水师最强,抵御倭贼不余余力,倭贼倘若上这两地掳掠,代价极大,里面以越地受倭贼侵扰的次数最多,宿琮手里虽有兵,但越地临海沿线长,常顾之不及,百姓们不堪其扰。 内迁是逼不得已的办法。 陆言允还没到家,先跑出两个端着碗泪眼汪汪的小孩,见了陆言允,先围着他转,“哥哥,这是谁?” 小孩饿得狠,这时却拼了命的想垫脚看清楚崔漾的模样,崔漾淡淡一瞥,原以为小孩会被吓哭,两个稚儿却呆呆站着,手里的碗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小脸红噗噗的,“是仙女——” 陆言允听了,便无意识笑了笑。 两个小孩压根忘了咕咕叫的肚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叽叽喳喳地问,“哥哥哥哥,仙女要住在我们家里吗?” 陆言允应了一声,进了院子,把人放在躺椅上,歇了一口气,先进东边的两间屋子,把母亲和伯父推出来,打算给他们收拾床榻屋子,只是刚进去,就听外头两声惨叫,他心头一惊,折身出去,只见已中风的伯父疼得叫出了声,母亲则疼得连声惨叫,他二人本已说不出话,平时只能发出些喔啊的简短声。 两个小孩见爹爹婶婶都很疼,吓得哇哇大哭,“是毒药,好苦的毒药——” 陆言允急忙过去查看,他本不通医术,看不出什么毒药,甚至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草药制成毒药的,将两个小孩拢在身侧,看向靠在躺椅上,神情淡淡的人,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伯父症状与他相同,可明明已经控制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崔漾淡淡道,“只要你保证听话,他们不会有事,倘若我死了,三个月后,他们全都疼痛至死。” 陆言允眼底都是惊怒,“你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我陆言允,根本不会背叛你。” 崔漾不耐,“废话少说,把蛇处理干净,按照我说的配方泡进酒里,另外,限你两日之内,把我需要的药材找齐。” 阵痛过去,两个不能动弹的老人渐渐喘匀了气,看着躺椅上的人,不再像在看仙女,反而像是看恶鬼,因着生得过于美丽,反而越叫人心生恐惧。 小孩却不长什么记性,见爹爹和婶婶不疼以后,被两个冒出来的蛇头吓到,一下子就扑到了她身上,“有蛇……” 伤口崩裂出血,崔漾面色冰寒,“下去。” 小孩紧紧抱住,呜哇呜哇哭,陆言允赶忙过去,见她手垂在躺椅上,虽面带冰寒,却并没有一掌将小孩拍死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动,旋即上前,将两个小孩从她身上抱下来了,“姐姐受了伤,你们把她压痛了。” 陆小昭,陆念念赶忙从她身上下来,紧张地望着她泛出血的沾着泥污的衣衫,刚收住的眼泪呜哇呜哇又哭了出来,“痛痛,痛痛——” 陆言允叹气,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你们哭得她头疼,伤口会更疼,去把鸭子给喂了。” 两个小孩握着拳头,重重点头,跑去揪了一点草,放到墙角的石槽里,早已饿得咕咕叫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埋头啄得迅速,羊圈里羊叫,猪圈里猪叫,牛圈里黄牛偶尔哞一声,陆言允先将蛇打理好,放到坛子里,洗干净手,先去生灶火,时不时回头,便能看见两个还不明事理的小孩趴在躺椅一旁,盯着女子的脸,时不时发出惊呼声。 那眉眼仿佛静湖黛山,又仿佛月光下的星河银海,清正漂亮得不似人间所有,安静地躺着时,收束了威压,好似一幅宁静隽永的画卷,稚童们从未见过,便觉得是故事里的仙女下凡了。 陆言允杀鱼,小火熬炖鱼汤,蒸了蛋羹,先服侍母亲和伯父吃了东西,收拾好他们的房间,把人推回屋子里,两个小孩吃饱后犯困,也不肯离去,要在躺椅旁睡觉,躺着的人不理会,陆言允收拾完屋子,把已经呼呼睡着的弟弟妹妹抱进屋子里,收拾好折回来,见饭菜还放在石桌上,鱼汤已经凉透,筷子也未曾动过,略一想便明白了。 略有些窘迫,却还是道,“我时常不在家,便常出钱请隔壁的柳婶帮忙照看,你如果弄脏了衣衫,我会请她帮忙,你只管吃喝便是。” 崔漾抬眸看他,眸光锐利,“此事无需你多管,今日让你采摘的药物,多的一袋你拿去镇上换钱,少的放到锅里煮成药汁,放到浴桶里,我要泡澡。” 家里有四个浴桶,陆言允用弟弟妹妹的,里里外外洗干净,照她的吩咐熬好药汁,灌进浴桶里,把她背进去,沐浴用的巾帕放在她手够得到的地方,另有一身衣衫,“我请了柳婶帮忙,她就在外面,你有事可以叫她。” 门轻轻合上,崔漾看向一旁案台上干净崭新的绸衣,摸不透此子的目的,便是惧怕药力,这样贫困艰难的处境,也不会为她考量衣衫是麻是绸。 第82章 、恐不是长寿之相 文武百官合并三军, 将灵柩送回京城,太常寺请陆子明合拟下葬日期以及陪葬规制。 陆子明观天一夜,仪程定得简约, 送与三台,别说是安定侯崔呈, 便是群臣,都觉得不妥当。 天下未乱将乱,陆子明借以要为家中老母守孝三年为由, 弃官丁忧,回南山隐居。 皇棺送入皇陵, 文武大臣相送,守灵七日方才回朝, 朝纲大事耽误两月余,拥立新主为君已迫在眉睫。 宴归怀夤夜至安平王府。 府门清寒,只一个门房老仆将他引至院中。 院子里荒废的花草无人打理,池中映出一轮明月,流河星海中,那轮明月安宁静谧,泛着淡淡的冷白, 月辉洒落一池败荷, 平添萧索。 宴归怀解了身上的斗笠,亦抬眸看那圆月,半响方道, “又一年中秋了。” 司马庚未语。 宴归怀递了一坛酒, 对方未接, 收回来道, “秦牧无诏不奉命, 不回上京城尽制送行,梁焕、许晨、方同等人名义上是带兵戍边,实则是不愿效忠崔呈、徐令之流。” 亭中无应答,宴归怀自顾自地说,“头些年还好,只怕年长日久,镇威将军们拥兵自重,今日对大成衷心,下一代呢。” 司马庚收回落在那轮圆月上的视线,“秦牧、梁焕、方同等人各自兵十余万,避出京城,进可攻,退可守,有他们几人外围镇守,盛骜与徐令方不敢轻举妄动,崔呈与徐令想要党同伐异,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大成的兵力看似散,实则每一部分的分支都很有考究,从领兵的将领,到军队的内部构成,无论是谁,短时间内想要拥兵造反都是不可能的,这是崔呈与徐令到现在也分不出胜负,无法在第一时间登上帝位的重要原因。 如今女帝不在了,武将相互牵制,给了大成一些可以喘息的时间,没有立时重蹈数十年前分崩离析的覆辙。 宴归怀仰头饮了一口酒,“自殿下上书提及收缴销毁越地毒药起,崔呈明面上答应了敷衍着朝臣,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动作,朝中文臣大多没去过越地,没见识过毒药的厉害,并不怎么赞成耗费兵力和精力在这些事情上。” “岁末课考升迁的事更要紧,各个忙着收礼送礼,好能升官呢。” 司马庚折身在石桌旁坐下,手里把玩着瓷瓶,没有铁血又有度的手腕,毒药禁不了,终有一日,会成祸患,攻下陵林城后,她已着人派兵南下,寻找那批南渡种植毒药的农人士兵,但已有人看见毒药的重利,稻米麦苗被铲,种上毒药,年长日久,大成也就从根上烂了。 没有铁血又有度的手腕,威信,认知,做不了这件事。 司马庚斟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无论是司空氏,还是司马氏,最终都沉溺在酒色里,亡了魂,灭了国,无论酒色,他平时皆不沾染,宴归怀亦自律,眼下也酒不离身了。 司马庚把玩着手里的瓷瓶,眼底泛起些微涟漪。 宴归怀心中轻叹,“是陛下留给你的么?” “当年我私自练武,筋骨疼痛,她给我配的药。” 宴归怀怅然笑,女帝的胸怀,待废帝尚如此,莫说降臣降将,然崔呈、徐令之流,便是稍有意见相佐,便马不停蹄想方设法迫害对方,朝中风声鹤唳,暗流涌动,短短两月,早已不是半年前的模样了。 宴归怀手中酒坛敬了敬天上的圆月,饮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江山万里图在石桌上铺开,“照着宫中的屏风描摹的。” 除了连太、祖时也未收归的南国,其余叛出大成的失地都收复了,天下一统,百姓朝臣无不欢喜激动,只是因女帝归天,这样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罢了。 废帝视线落在上面,眸光却是散淡的,宴归怀颇为失望,收了舆图,“当初身陷囹圄,亦不见安平王灭了抱负志向,如今百废待兴,天下等一个可定乾坤的人,安平乱局,殿下却失了本真,再不把大成的未来,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了。” 司马庚晃了晃酒樽,他依旧想海清河晏,天下承平,只他曾辜负过她的信任,害她落江,自与她重遇后,每每已痛入骨髓,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只要起了踏着她尸骨踩上帝位的心思,浑身便似抽干了力气,提不起一丝心力。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1节 如此是做不好一个帝王的。 夜风微凉,中秋圆月,她的亡灵若在,这一日必是最痛苦的时候了。 一时心痛如刀戈,烈酒入喉,自口中一直烧到五脏六腑,压不住似乎要裂出鲜血的痛楚,司马庚搁在膝上的手指僵硬,几乎不听使唤,拿不住酒坛,任由那酒坛落在地上,呛咳道,“谢蕴虽失了江淮,但此人心机深沉,手中必已屯下无数粮钱,如今进了南国,兵二十万,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传来南国清君侧,勤王的消息。” “此人智谋,手腕,心机,学识,天资,皆不在女帝之下,群臣可迎他入朝为帝,平定乱局。” 宴归怀骇然,失语,“殿下,谢蕴是有治国之能,可江山摆在面前,您——” 司马庚抬手轻压,“莫要看他静水深流,克己复礼,实则野心勃勃,此番必不会坐失良机,倘若不迎,必有兵战,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百姓,燕草,为臣者,衷心的不当是君,而是民,它日晏家必位居首辅,燕草,你有能力,心思玲珑通透,往后切莫行差踏错,似崔呈、王行、徐令之流,迷失在权利里,忘了最初的愿景。” 宴归怀心震,旋即起身,深深拜礼,“臣记下了。” 知晓他依旧关心天下,又道,“现下等不及谢蕴,明日大朝会,崔呈的人会在朝上提出登基定国的事,此人只谋私利,法度、百姓在他眼里,不足一提,绝不可为君,臣今夜来,实则是想谋求一计,好叫崔呈计划落空,登位不成。” 司马庚听罢,提笔写了一张绢帛,递给他,“元呺此人,谨小慎微,当初截下的书信,必成他在安定侯手下的保命符,他不可能销毁,找出书信,可拖延一时。” 宴归怀略一思量,旋即大喜,拱了拱手,疾步离开了。 庭院安宁,月色清冷,老仆人送别了宴大人,远处侯了半响,更深露也重了,上前轻声叩请,“殿下,该歇息了。” 那身影清冷,萧索,食无味,寝难眠,老仆人候了一会儿,又劝道,“殿下实在难受的话,老奴这儿有越地来的神药,不如吃一点罢……” 若是以往,必要查一查老仆人,司马庚却也没什么兴致,只是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东西,莫要碰,下去歇息罢,这里不用你。” 老仆人讪讪的行礼告退了。 司马庚自斟自饮片刻,出了府,沿着青石路踱步,就这样缓缓走过街肆,出城走入山林,于山林中漫步,天际将将泛白时,走到了皇陵的入口。 这本是他修给自己的陵寝,机关图由他核验过,方才开始修,修筑陵寝的工匠,也未必有他熟悉帝陵里的机关密道。 她的棺椁在地宫侧北的正殿中。 司马庚缓缓走近,靠着棺椁坐下来,靠了一会儿,呼吸渐匀,天明时已不愿再回,坐得久了,意识便也沉得厉害,自袖中取出另一瓶药,拔了塞子,望着那汤池中一人一棺的倒影,眼底泛起些暖色,仰头将药倒入喉中。 “砰——” 药瓶被石块击落,滚在地上,冒出些许灼烧的烟气,司马庚顺着石子来时的方向看去,是洛铁衣,盘腿坐在房梁上,本就冷峻的面容因着久不见光,透着森冷的白,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人该有的神情。 司马庚掸了掸袖子上的药珠,未去管被灼伤的手指,淡声道,“你做什么。” 洛铁衣报剑落下,挥掌推开了右侧的棺椁。 “人太多,不知道谁可入皇后陵,你修建陵寝时,并未有妃位。” 司马庚怔然,起身走近,棺椁中并排放了三人,沈熔,沈平,以及沈恪。 沈恪通身血污,分明受过重刑,三人尚有呼吸心跳,司马庚眸光黑暗,“沈恪怎么了。” 洛铁衣合上棺椁,“他带私兵谋杀崔呈,被关押以后,崔呈囚禁威逼,想叫他交出沈家支持崔家,故而用刑,宁死不应,救活废了不少力气。” 崔呈如此自负,到底还是一叶障目,自以为是男子,便可赢得天下男子的支持,实则沈家早已被女帝分化,自上而下皆效忠女帝,沈恪死在他手中,只会加深他谋害女帝的口实。 士林倒戈,读书人义愤,诛杀崔贼的呼声一起,各路势力必群起而攻之。 沈恪既已知晓崔呈构害她,如何会坐视不理,必是死也不会放过崔呈的。 只以她的武功,能将八十禁卫悉数击毙,掌力浑厚,逃出帝陵后还可将洛拾遗打成重伤,崔呈父子二人却还安生活着走出帝陵。 便不知她是念及十年养育之恩,不忍下掌,亦或是心灰意冷,终是厌倦了这世间,萌生死志。 亦或二者皆有,只无论如何,那江水中必存了她滔天的愤懑,失望。 斯人已逝,无论再做什么,她都不会活过来,无论什么事,如何复仇,她承受过的痛楚都不会减少。 司马庚呼吸起伏,难以抑制,坐回棺椁旁,阖上眼睛,平复着呼吸,直至与这帝陵匹配的宁和,睁眼道,“你把他们三人挪出来,如果她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走一段黄泉路,这个人不会是沈平三人,而是王铮,他与陛下共度十余年,从来都是闲云澹泊的脾性,想给她打下一片江山,远走西域,若得知她亡故的消息,必不会独自苟活,她对王铮比常人多了信任,叫他躺在旁侧一道走,许能多几分安心快乐。” 说完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连手指头也不想再动一动。 洛铁衣点了香,待人熟睡,重新推了一尊棺椁,置于皇棺另一侧,像这半月来发生过的事一般,将昏睡的人放在另外一樽棺木里,重新回了木梁上,闭目修练,直至两个守陵人蹑手蹑脚地出了帝陵,才又睁眼,跃下房梁,唤醒四人。 宣殿朝议,太常寺右丞出列,请议拥立安定侯为帝,宗正当即反对,“猎山围追陛下的越人是否与安定侯有关尚未查清,照祖宗祠里的情形,禁军中分明出了叛贼奸宄,安定侯早不恢复晚不恢复,是在陛下引开追兵,叫你二人安全出了祖宗祠才恢复,不觉得太巧了一些么?” “地宫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二人活着出来,安庆太子脖颈上的箭伤,创口分明是博文侯的惯用弓,倘若正如你父子二人所言,安庆太子欲在地宫里意图谋害陛下,陛下为何拼死带出他的尸首,请猎户安葬!” 姜奉言辞犀利,底下臣子虽未出声应和,却也未出言反驳。 崔呈厉声道,“漫说我二人武艺,绝不是小九对手,谣言止于智者,本侯待陛下如何,天下人如何评说,本侯问心无愧。便是诬陷我父子二人构陷陛下,姜奉,你可有实证,” 金銮殿里一时静默,群臣默然,姜奉语塞。 崔呈冷笑一声,“本侯与崔灈没能死在里面,已是原罪,但小九拼死也要将我父子安全送出,不惜以身为饵,崔氏这两条命,是小九给的,她打下的江山,本侯必给她守好,容不得任何作乱,且秋收已过,凛冬在即,当以防备突厥叩边,此时大成无主,姜奉,你是想叫匈奴的铁蹄长驱直入,打到我上京城来么!” “而他徐来,尚未加冠之年,乳臭未干,如何担当大任,崔某历经三朝,自问多些担当,且诸君似乎忘了一件事,一无圣令,二无封礼,三无子嗣,徐家之子,皇后一说,有待商榷。” 不少衷心追随女帝的臣子相互看看,都点了点头,“是啊,虽有选后宴圣令在先,但听闻徐家公子这几日米水不进,身体每况越下,恐不是长寿之相……” “安定侯能将陛下教养得文韬武略,学识谋略自不必怀疑。” 崔灈立刻道,“想必诸位都知道,习武可康健体魄,延年益寿,当年父亲为陛下搜罗天下武学,如今崔门愿将崔氏武学公诸于众,参详钻研,富国强民。” “安定侯此言当真?” 崔呈点头,“自无戏言,且崔某愿效仿陛下,每月为一人研习合适的秘籍心法一册,以资奖励,绝无藏私。” 废除新税的意向已赢得不少世家勋贵们的支持,此时露出武库这一支,叫不少观望的中流也意动了起来,拥立之声已远远超过了徐家。 金銮殿吵闹沸腾如东市菜场,杨明轩、宴归怀几人冷眼看着,虎贲卫郭鹏欲出列说话,许半山拦了一拦。 于节冷呵,“陛下还是太藏拙,如今倒成了现成的梯子,叫崔贼踩着背上位。” 宴归怀看世人熙熙攘攘,已不知如何劝说,世家培养子弟,通常选资质优秀者倾其所有,学武亦然,但通常千人里才有一人拥有习武的根基,而有根骨的,又常常没有适合自己的秘籍心法,贸贸然修练与自己不匹配的武功秘籍,就算不死,也是卧床不起筋骨错乱的重伤。 研习修改心法——说得轻巧,同时精通医理和武功、又兼有天分调整秘籍的,宴归怀活了三十年,也只见过陛下一人。 见父亲望着崔呈,神情有些意动,宴归怀叹气,提示道,“崔家武库早已毁在了大火中,陛下放在崔门书库的文籍,是她默背出来的,父亲听闻崔家人里,有人曾有这般本事么?” 仿佛兜头一阵凉风,顷刻吹灭了宴和光心头的热意,忍不住摇头叹息,“陛下……” 盛骜出列奏议,“愿奉安定侯为君,定-国安邦!” “愿奉安定侯为君,定国安邦!” 谒者台,御史台,尚书台皆有臣子出列拥立,呼声震天。 徐令默不作声,其余臣子便欲应和,殿外传来一声暴喝,“且慢!” “报——” 申兴押着一人上殿,“末将可证明,安定侯与禁军勾结,谋害陛下!” “边关叩急——江淮谢蕴已将安定侯谋害陛下的罪证送往廷尉,安定侯数十条罪状,铁证如山,安能为帝——” 金銮殿上哗然声起,崔呈面色大变,上前一步,“申兴,你休要血口喷人!” 第83章 、这一次【二更】 禁军中郎将元呺。 “竟当真是元呺。” 因着元呺父子是崔呈旧部, 一些朝臣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人,但死在祖宗祠的禁军里元呺的亲信一个也无,加之他营救安定侯时受了重伤, 没有可疑之处,廷尉, 大理寺例行问话也并无不妥,便没有搜查他的卫所住处。 却见被押解在地的青年拼命挣扎,禁军一时不备, 叫他冲到了金銮殿两侧仆射吏令的案台。 墨汁顷刻浸染那半片绢帛,人倒在一侧, 口中溢出鲜血,抽搐毙命了。 宴归怀几人变色, 抢上前拾起被墨汁浸透的绢帛,面色铁青,信帛被染成漆黑色,完全看不出字迹和印信。 申兴惊怒又懊恼,“搜出信帛,抓到他的时候,他很平静, 说他是被逼迫的, 愿意当庭拆穿安定侯的阴谋,一路上也很配合,我们也搜查过他身上是否有凶器毒药, 没想到他藏在了舌苔下。” 宴归怀苦笑, 废帝提过, 元呺此人生性谨慎, 在宫中任职中郎将, 能力不俗,倘若铤而走险,必然是受钳制,需得先拿下将他养大的义父,方可成事,如果拿不下或寻不见其父,当提防其灭口或是自戕。 现在果真如他所料,元呺死了,安定侯父子身上的嫌疑不轻不重。 崔呈一身玄衣蟒袍,质问姜奉、申兴,“尔等勾结外贼,构陷本侯,其罪当诛——” 刁同甫出列,“此事皆是元呺之罪,此反复贼子已畏罪自戕,御史台风闻奏事,禁军统领维护的是陛下,并无罪过,丧期未过,陛下英灵未灭,金銮殿上,还是不要见血的好,安定侯,勾结外贼实为重罪,还请慎言,还是先看了鸿胪寺送来的南国国书,查清楚元呺之死方才妥当,您说是么?” 刁同甫几朝元老,大农令宴和光出列附议,崔呈拿他们无法,眸光越发阴鸷。 谢蕴挥师叩边,但证据还在路上,等不及一时。 宴归怀出列,奏请道,“博文侯崔灈文武双全,与陛下情谊深厚,臣愿拥立博文侯为尊,继承陛下遗志,开大成万世太平。” 朝里混迹都是一点即通,宴归怀话一出,三分之一大臣出声应和,崔呈、徐令二人皆色变,麾下党羽各有争执。 洛青衣听了半晌,吩咐洛星留在金銮殿,自己隐去身形,骑快马出城,赶去皇陵。 帝陵偏殿里,司马庚看着清醒的两人,前后想想,有所明悟,心跳霎时快了许多,“她没事,但要让崔呈觉得她已经‘死’了,是么?” 洛铁衣报剑靠在一旁,“你是前朝废帝,无法确定你是不是存了复国的心,不便告知真相,谅解。” 司马庚看向那樽金堆玉砌的棺椁,朝沈平问,“能确定么?” 沈平点头,“我去过找到她尸骨的地方,询问过徐家的家臣,基本可以确定,那具尸骨上的衣服,是在尸体被狼啃噬完,已经开始腐化后,才被人穿上的,另外我被陛下救出来以后,叫人查过越王以及司马慈手底下所有精通武艺的属下,里头确实有一名女子,我在距离尸骨十里外的一个虎洞里寻到了缺失的腿骨,脚踝处还残留有一点绘纹的皮肉,确定这支腿骨,能与棺椁中的尸体吻合。” 沈恪温声道,“她这般做,该是伤势过重一时难痊愈,一日不‘死’,崔呈搜寻追杀的人就一日不止,我们便按照她的意愿来办罢。” 司马庚平喘了口气,抑制住几乎冲得他头脑发晕的欣喜,勉强维持着理智,“派去寻找的人当心一些,崔呈必定还盯着你们,尾巴收拾干净。” 洛青衣还是担心,传音与洛铁衣,“废帝当真可信么?” 沈平信司马庚,“你熟悉朝务,朝中的事多盯着一些,我出去寻她,阿容藏不住事,这件事瞒着他的,就叫他昏睡着罢。” 司马庚忍住想跟着一起去的念想,他与沈恪一样,没什么武艺,出去以后,非但起不到太大作用,反而容易被人追踪,再多的挂心念想,也只得暂时忍下,“有劳了。” 沈平应了一声,带上斗笠,走另外一条密道,消失在了夜色里。 沈恪本身患有热症,此次受刑,新伤添旧疾,容色越见雪白,端药碗都有些许困难。 司马庚起身,将药碗递到他手中,沈家公子,满腹学识,姿容似天人,无论是谁都要夸赞一句,他从六岁起,听世人夸赞,总想着有一日想见一见,后头传出了沈家与崔家定亲的消息,洛神公子与崔家小九,世间最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自那以后,他想见洛神公子的心思便淡了,变了味,不屑,嗤之以鼻,见他扔掉她倾其宝库所有夺来的凌霄花,又隐隐痛恨。 案桌上摆放了花雕美酒,司马庚没有要饮的兴致,倒了盏清茶,浅饮一口便搁下了,“崔呈崔灈手中有她潜心研改的心法,你便是有一张轩辕弓,也绝不是对手,是知晓她还活着,有此一举,好博得她欢心么?” 沈恪咳嗽得剧烈,雪白的面容因咳嗽敷上一层淡粉,藏在怀中的雪团探出头,啾啾两声。 沈恪探手安抚,“你我在京时,多方照应安定侯,在安定侯父子三人眼中,便是对皇后之位有意,阿九‘走了’,若无反应,崔呈便不会相信我们相信阿九不在了,这一次刺杀是必须的,且崔呈父子不忠不义,狼心狗肺,死不足惜,并无什么不妥。” 他端药喝完,本也不是尖锐的性子,虽知司马庚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自幼便对他颇有敌意,方才有此一问,也不多提旧事,只是温声道,“也不知她在外,伤势有没有好些,安全不安全,中秋节……” 提及此,帝陵里便一时沉寂,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2节 陆家村濒临的江水已是金沙水的第六条分支里的第二条分支,山村没什么存在感,连个来这里探查的斥候都没有,倒是有人打着清河县官差的名号,来村子里收课税。 陆言允不在家,榻边摆放了十多粒石子,只是普通的石块,却叫他又往先前的壁崖去了一趟,临走时特意留在枕边,说是有危险,可以用石子当武器。 隔壁的柳媪正准备浴桶,整个包得严严实实,忍不住絮絮叨叨,“那天不小心手沾了一点,火烧一样的疼,老妇是一点不想沾了,这药泡起来这样痛苦,又费钱,看着不像是治病的,倒像是催命的,姑娘你——” 柳媪把药包放进去,把她抱进药桶里,只觉手臂里的身体立时就有小幅度的克制也克制不住的抽搐,她碰到那么一点都像被火烧一样,更不要说整个身体浸在里面了,那扶着浴桶的手指因用力发白,脖颈额头的汗珠成股留下,柳媪似乎听见了骨骼寸断的声响和痛苦,但浴桶里的人其实是一声也没有的,甚至连多余的喘气声也是没有的。 那手指些许迟疑停顿,似乎也畏惧了烈火焚烧的痛楚,最后还是一点点浸没在药汁里。 接连两月,日日如此。 柳媪不知这药有什么用,看这神仙一般的姑娘这样,已偷偷抹过许多次眼泪了。 每次都是半个时辰,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柳媪守在外头,心里煎熬,时间一到,立刻冲进去,拔了浴桶桶底的塞子,叫那药汁流到盆子里,往浴桶里灌温水,见姑娘还是和往常一样清醒着的,絮叨道,“还不如叫人一棍子把你打晕,这样泡药浴的时候,不会受这么大罪。” 清水冲刷过皮x肤,从筋骨里透出的灼a烧并没有立刻褪去,崔漾勉强笑了笑,当身体痛到一定程度,便是昏过去,也会立刻醒来,但无妨,两个月,似乎有一些成果。 柳媪用绸帕给她轻擦拭着身体,她心里挂心这姑娘的身体,倒也勉强不会注意这具美到叫她一个女子,也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身体,有多美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她说句轻狂的话,这世间男男女女,不,便是那神仙见了,也得颠倒了神魂。 多的话她不敢冒犯,只连连说小陆好福气,擦干净水渍,头发上的水珠也拭干,拿了柔软贴肤的绸缎衣衫给她穿上,也一点不觉得小陆卖了田地买这等绸缎衣给表姑娘穿有什么不对,哪怕对这样窘困的家来说,确实是不对的。 崔漾示意柳媪把自己扶起来,“劳烦了。” “姑娘病膝盖还没好,起不得,老妇背你去榻上休息——” 崔漾摇头,手撑着躺椅慢慢站起来,腿骨里万针刺穿的痛感直窜入心,叫她刚新换的衣衫被汗水润湿,只片刻,双腿受不住力道,跌回了椅子里。 眼前一片晕眩,光晕外泛着彩虹的颜色,崔漾躺着缓和了片刻,听外头有男子大声呵骂的声音,教柳媪说了一段话,“你把这些话背熟悉,去和那官差说,他不敢再收税。” 柳媪结结巴巴,腿都软了,“叫老妇做点粗活可以,和官差说话,老奴不敢,也记不住这些官话——” 村子里青壮年男子几乎死绝,村子里的姑娘们背上了克父克兄克夫的名声,出嫁都成问题,更不要说招赘男子上门做上门女婿了。 整个村子里,能读会写,在书院读过书,走过南北的男子只有陆言允一个,现在陆言允不在。 那官差见村里只剩了老弱妇幼,吆喝威逼声越来越大,几乎要进家门直接抢,村子里实在交不出这么多的税粮,跪地求的有,把家里所有的粮食拿出来的也有,官差不为所动。 崔漾朝柳媪道,“前面我看有个姓林的姑娘,胆气大,说话爽直,你去把她叫来。” 柳媪恍然,是林凤,林凤喜欢陆言允,胆子又大,上门把陆言允堵在院子里,给她自己说亲了好几次,一点不畏惧名声,柳媪立刻就去了。 崔漾闭目休息片刻,听那性子利爽的姑娘远远站在院门边,没动静,睁眼唤她进来,“你过来。” 陆言允心仪这个周家表姑娘,林凤是服气的,她躺在那儿时,容色苍白,手脚无力,一动不能动,是虚弱的,却也是绝美的,叫人心惊动破,不忍出声惊扰,那双凤目睁开后,那股虚弱疲倦似乎散了干净,眸光平静,却莫名叫人挪不动脚步,不敢直视。 面对‘情敌’,林凤甚至没有不自在,原因无它,便是她是个女子,在自己和表姑娘中间,也会选择表姑娘。 林凤挺了挺脊背,咳了一声上前,“听柳婶婶说,你有办法叫那些该死的官差都走。” 崔漾重复了好几遍,确保她理解每一句话的意思,“你多叫几个人,拿上锄头,吓唬吓唬他们。” 林凤聪明伶俐,记得牢牢的,“当真是强盗,不是官差么?” 崔漾:“如果他们能回答你的问题,就是官差,如果不能,就是强盗,叫藏着的乡亲们冲出来,把人打走即可,切勿伤人性命。” 牦牛针射向鸡笼,正吃食的母鸡倒在地上,林凤瞪大了眼睛。 崔漾淡声道,“若是不肯,或是打不过,你便把他们带进院子里来,我来收拾。” 林凤激动不已,心里有了底气,立刻回家,拿了把锄头,找乡亲们说清楚,一行人风风火火往官差的方向去。 六名官差里,两人主簿,四人做差役打扮,林凤上前,暴喝了一声,“我大成有律令,三船以下的散户渔人不收渔税,农税三十斗方才取一斗,今年更有新律,越地百姓减免赋税徭役一年,你们是哪里来的盗贼,胆敢冒充官差,私自征收赋税,不知道私征赋税,十贯粮钱侵没家财,三年牢狱,三十贯及以上,斩首弃市么!” 她声音脆亮,一声暴喝,仿佛平地惊雷,官差变色慌神,两名主簿上前辩驳,瘦白胡须的男子声势已经弱了,“哪里来的丫头片子,这是咱们越地的赋税——” 林凤紧盯着他,已经发觉他脸色不对,便是先前还有一分胆怯,现在也散了个干净,打断他的话,声音更亮,“你这盗贼的意思是,你现在还效忠越王么?你是反贼?” 接着朝乡亲们大喊了一声,“乡亲们,姐妹们,这群强盗是假借了官府衣衫的盗贼!他们是反贼!我们捉拿了反贼!可以到清河县领赏!每人每户二十斗米,六个人!可得一百二十米!” 村子里的人被她这样一喊,都很激动,拿锄头的拿锄头,拿耙子的拿耙子,一股脑冲上去。 反贼的名声谁敢担,两名主薄连连抬手解释,“没有,我们没有效忠灵帝,我们只是记错了税课,记错了——” 他们只有六人,被当成盗贼打杀,怎么也不是这一村的人对手,且这村子里竟然有熟读律法的人,一分一毫记得清楚,连举反贼,前朝余孽的奖数都分毫不差,他六人本只是县里府衙的小官,想着这村子里大多都是寡妇,孤儿寡母,才来打秋风。 六人板车也不要了,立刻就要走,林凤想起周家表妹的交代,叫住他们,笑道,“既然记错了,我们也不敢跟大人追究,刚才失礼了,大人们的板车——” 又取了几只鸡,一头羊放到车上,“一点村子里的土仪,大人们带回去尝一尝鲜。” 瘦白男子惊奇地转身,见姑娘笑盈盈看着他,更觉此人城府。 他本是打算先离开,回去多集结些人来,再出这口恶气,现下却有些犯怵了,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心机手腕却不能小看,且寻常百姓,字也不识,哪里会连越地旧令,大成新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两名主薄都是奸猾的人,见好就收,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也没有拒绝,叫差役拉着羊走了。 损失一只羊,几只鸡,可比整个村子被洗劫一空强多了,等村子里的小泼皮跑回来抱那群官差已经走远了没有再回来,村邻村舍里都是欢呼声,围着林凤夸赞,“好姑娘,你真的勇——我恨这些官差,但是看他们手里的刀兵就腿软,你还敢呵斥他们_” 林凤手一直藏在背后,是握紧拳的,那股紧张劲过去,现在腿都软了,却又很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是那个周家表妹教我的,她真的神,那官差的反应,跟她猜的一模一样,连说的话和她猜的差不多——好神——” 整个村子都知道小陆家有一个重病的姑娘,虽然动不了,却是仙子一般的样貌,自从这姑娘来了陆家村,家里大大小小的小子丫头再不野了,见天的趴在陆家的墙头,看着院子里的姑娘发呆,那真真是画里出来的人。 现在听林凤说是她教的,都激动无比,吵着要去答谢,林凤想起周家表妹十分苍白的面色,连忙拦住,“她要休息,都不要去吵她,陆言允不在家,傍晚谁家煮了粥,端一碗给她就好了,我去和周姑娘说说结果,她肯定担心挂忧。” 众人知道那是个病弱姑娘,也都按捺下来,各自背了各自家的粮食回家,虽说本就是他们的粮食,但现在保下来带回家,真是和捡到金子一样高兴,“小凤你家的羊和鸡,我们各家凑一点,等下送去你家。” 一头羊价值也不小,剪羊毛挤羊奶吃羊肉什么的,鸡还可以下蛋,是不小的一笔钱财,林凤也不推辞,爽快应下了,等众人散去,她便撒丫子往陆家跑,一进院子,见那姑娘盘腿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晒太阳,看了一会儿,晃晃脑袋回神问,“你一点不担心吗?” 崔漾睁眼,神情淡淡,这村子本就不算富裕,倘若是背后有靠山的官差,不会到这里来狐假虎威,已有地位的官员,便是要敛财,也不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受人口实,虾兵蟹将,为保饭碗,也更经不住吓。 林凤有些悻悻的,但这是她长这么大最厉害的事,所以实在忍不住,围在旁边叽叽喳喳绘声绘色把事情经过都重复了一遍,重复了一遍还不够,第二遍又增添了许多细节。 崔漾在尝试运功,耳侧似乎有了只过度兴奋的黄鹂鸟,唧唧唧吱吱吱。 崔漾些许难以忍耐,开口道,“每人二十斗,六个人,共一百二十斗。” 林凤呼吸戛然而止,旋即面色爆红,想起自己连说了几遍一百斗,连对那官差时也说的是一百斗,脸色更红,几乎羞愤欲死,又羞又气,羞的是自己,气的也是自己,眼里立时便噙满了眼泪。 姑娘几乎要掩面奔出去,泫然欲泣,崔漾静默,看那姑娘几乎爆哭出声,开口道,“从今夜开始,来院子里读书认字,学习筹算,不会不知并无妨,你这样聪明勇敢,一学就会了。” 林凤要爆哭的眼泪就收在了眼睛里,转成了惊喜,心脏砰砰跳,读书唉,女子也可以么? 可为什么不可以,面前的女子非但读书,还习武,躺在这儿不能动弹,都叫那群官差服服帖帖,林凤吸了吸鼻子问,“我什么也不会,你会教我么?” 崔漾又是一顿,“陆言允教,他的学识,足以比肩世上任何一个才子,家中也有不少笔墨藏书,晚饭后过来便可。” 林凤有一点失望,但更多的还是高兴,点点头,这便回去收拾准备了。 这院子是安静不了的,林凤走后,院墙边有不少窸窸窣窣呼呼的动静,大大小小的稚童趴在院墙上,呼呼地看着她,用自以为很小声的话,说一些仙子好漂亮,仙子好厉害的话。 两月来崔漾已习以为常,也许因为是小孩,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并不讨厌,崔漾继续练功。 陆言允背着药材赶回来,刚到村口就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提了一整日的心彻底安平下来,进屋前先把趴在墙上的小孩们都撵回家吃饭,进院子先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母鸡,抱起来查看,已经死透了,这是家里用来下蛋的鸡,基本上每天都能下一个。 陆言允不由看向坐在躺椅上的女子,想了想还是算了,放下背篓,提着鸡先去处理,等熬上鸡汤,回来分拣药材,刚想跟她说要是想练习武功,可以先从公鸡和肉鸡开始,门口便传来了许多姑娘的说话声。 一眼望去差不多有二十几人,一些手里拿着一些腊肉,米面,一些端着熬好的各色的粥,一些整理着衣服,叩了叩院门,并没有立刻进来。 村子里吃食都讲究节约,填饱肚子便可,陆言允从未见过邻里们煮这样好看喷香的肉粥,也从未见她们这般拘束‘有礼’过。 来的人有些多。 崔漾看了眼陆言允,“你教授她们识字,尤其算术,每晚两个时辰。” 陆言允:“…………” 崔漾说完,无视女子们急忙别开通红的脸,叫陆言允抱她进去放到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外面陆言允轻缓的讲学声,自己将腿搬到地上,扶着床榻的边沿,缓缓站起来。 腿脚针刺的痛感剧烈,但无妨,她尝试着往地底下迈步,虽是剧痛难当,痛得叫她呼吸剧烈,但切切实实站住了,下地站住了。 崔漾缓缓往前走,便是摔倒也无妨,小半个时辰后,衣衫湿透,却是已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虽是缓慢,却不再是先前无法动弹事事只能叫人帮忙的状况了。 但还不够,她还需要恢复武功,非但要恢复,还要更上一层楼。 第84章 、几乎用了半刻钟 蔡赣、严元德分领两路军马, 东西夹击,围攻卫城城都,诛杀卫城城主, 拿下城池十五座,海岛二十余。 卫城改姓了萧, 从此再无卫氏三韩,只有复起的大萧国。 清点完收缴来的物资,严元德与蔡赣一同前往萧王府报捷, 老远看见主上正在院子里练武,那一柄长戟, 云霄跨海,虽比不上两年前, 但依旧能以一当百。 蔡赣朗声笑道,“主上可发捷报往陵林城,卫家这一片土地自周文王起就是炎黄子孙的,封给周箕做封地,他没管好,丢了几百年,如今拿回来了, 岂不该叫女帝看看咱们的本事。” 那长戟未停, 有横扫千军怒海翻涛之势。 严元看了眼守在一旁的随邑,萧阳苦笑,“上京城、雍丘前后脚来了密信, 女帝遇害归天了。” 他手上捧着干净的巾帕, 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 不敢上前劝。 蔡赣、严元德吃了一惊, 不过一瞬, 心里已转过了千万般念头,对视一眼,上前行礼,“主公,可否让属下看一看信件——” 萧寒收了攻势,长戟落回兵器架上,接了萧阳手上的巾帕,往屋子里走,“女帝出事前,欲立前将军徐令之子徐来为后,因着此前有过选后宴的圣令,女帝无嗣,皇后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加上安定侯崔呈,两股势力相互牵制制衡,又有梁焕、秦牧、方同、刘武等人驻守边疆,既不听调,也不听宣,上京城暂时乱不了。” 徐来为帝,朝臣不服。 崔呈想登位,也不容易。 两人手下兵力相当,相互牵制,时机未到,两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寒擦干脖颈上的汗珠,案桌前坐下来,“多派斥候入京,小队兵马乔装成商客入关,伺机行动。” 管内政的萧程立刻去安排了。 争权夺利都是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无论是谁,身在其中,都该做好随时死于非命的准备,蔡赣知道主上对女帝的感情,但俗话说,前车之鉴,后人之师,他性子直爽,也就直说了,“主公也看见了,身后无嗣,就是家国动荡的隐患,照我看,大成一时的太平维持不了多久,崔呈年纪大了,可等不了多久,我们要是实力足够,早攻进了上京城,大成迟早都要乱,要是女帝留下子嗣,可以省去许多纷争兵祸。” 出关前,原定为王储的侄子投诚了女帝,已经在半年前‘病故’了,主公身后无嗣,谋士们提过很多次,都被主公推拒了,可这确实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身后无嗣,打下这万里江山,也不过是下一轮的纷争兵祸。 萧阳机灵,听了就上前回禀,“前几日刘大人挑选了一些女子,都是愿意入府的良家女,几位大人家的千金,更是出落得各有千秋,眼下都在府中,不如奴婢领上来让主上看看,谁合眼缘,叫她们伺候主上,早早诞下王嗣罢!” 上首的男子看着南方的远山,未有言语,严元德知晓主公心结,又行了一礼,“主公,吾等半生戎马筹谋多年,几起几落,走到今日这一步,流的都是血汗,此事关系重大,主公,留下子嗣,臣佐将士们,也能安心。” 萧寒收回目光,朝萧阳道,“领上来罢。” 萧阳大喜,生怕自家主上反悔,礼数也忘了,边应了声是,边立刻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一群女子进来。 确实似下人们说的一般,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立于殿前,垂着头,面若敷粉。 可任凭看几眼,亦或是赤/1身裸/1体立于身前,也不会叫他起半点欲2望,自十五岁,见到那一人起至如今,他便只有一种念想,一种欲1望。 听闻她是落了江,尸首被狼啃噬,入棺收殓的骸骨皆不全。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3节 萧寒压了压案桌上的舆图,挥手叫人退下。 女子们失望,朝萧阳看去,萧阳不敢劝,朝蔡大人严大人求救。 上首的男子周身都是寒气,杀意,蔡赣叹气,朝萧阳摆摆手,先让他将人带下去。 萧寒忽而问蔡赣,“先前不是抓到一个蓬莱仙人么?” 是个胡须皆白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道人,但遇到这一类人,蔡赣一律视为招摇撞骗,实则燕齐旧地,祭祀之风盛行,山神,雨神、月神,太阳神,土地,河神,婚姻嫁娶,上山下地,风雷电,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各路神仙。 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拿粮食祭拜天地鬼神,蔡赣以为,有这个求神拜佛的精力,不如多劳作种地,所以一旦街上出现神神鬼鬼的道人,他一律都是抓起来,关上两日,吓一吓,再遣送出城。 听主上提及什么蓬莱仙人,不像以往那般用江湖骗子来称呼,蔡赣吃了一惊,“什么蓬莱仙人,都是骗人的,如果是仙人,还能被我等凡人抓住么?” 他说着,自己倒是朗笑了一声,“这人尤其可恶,竟说只要服下他制造的秘药,男子也可以孕育子嗣,这次连卫兵也不用,城中的男子立刻把他打了一顿,丢到城外山林里去了,可怜又可恨的老头,干什么不好,妖言惑众。” 那老头子先前有些名声,许多人去找他算命,都说准,后头竟惊动全城男子唾骂群殴,十分轰动,萧寒颇有耳闻,听闻男子亦可以孕育子嗣,且只消拥有女子的骨血,便可生下对方的子嗣,与寻常夫妇生子没什么不同。 见主公若有所思,蔡赣懵了一会儿,狠命搓了搓头皮,结舌了,“主公,你——” 先不说骗人不骗人,单就对方起了这种心思念头,就足够恐怖渗人了。 蔡赣受不了地大叫了一声,“主公!堂堂八尺男二,生得这般伟岸英雄,岂能有这些念头!只是想一想,都有失男子的身份!就算对方是女帝,也没有这个说法,男是男!女是女!” 萧寒颇不以为然,要是与她留有子嗣,何愁打下的城池江山无人继承。 如果是她与他的子嗣,他会立它为王,就算是女孩,他也会立她为王储,将来似她一般,登基为帝,且他必定尽全力,给女儿打下一片江山基业,叫她天地之间,万万人之上,自由自在,无人敢,无人能桎梏。 他已想过,打下卫氏三韩,有了立锥之地以后,便去寻她,可捷报未至,先收到了女帝葬身长江水的消息。 如果可以拥有与她的子嗣,所谓的秘药,他愿意一试,若子嗣不是和她生育的,便是当真生了,又与寻常路人有何分别。 两名臣子都是近臣,萧寒便也不隐瞒,“如果是阿漾与本王的子嗣,本王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蔡赣绝倒,严元德也十分骇然,目光怪异。 蔡赣勉强定住神,赶紧打消对方这一荒唐的念头,“就算是真的,也要有女帝的骨血,女帝已经归天入葬,主公……” 他现在严重怀疑对方是因为心上人离世,伤怀过渡,脑子坏掉了。 萧寒放下手里的竹简,“不是只要骨血么?本王去皇陵取出一些便罢。” 也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崔呈动的手,若是…… 夏末时遇难,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蔡赣瞪圆了眼,“此骨血非彼骨血,与男女生子一般,也要与对方合欢,陛下,佳人已逝。” 只因此事实在荒唐,蔡赣紧握了垂在身侧双拳,避免自己上前动手摇晃对方,要对方是寻常男子,他必定要把对方摇醒,叫他别发癫疯病了! 萧寒听了,只得作罢,片刻后又问,“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见旁边的同僚也目光古怪地看过来,蔡赣噎了一下,粗声道,“家里的夫人吵闹着去凑热闹,连连说好,打听得清楚,主公,知晓你对陛下情深,只这念头千万不能起,叫人知道了,非但毁了一世英名,也将遗臭万年。” 萧寒未置可否。 蔡赣粗声道,“男女有别,女子就是负责繁衍子嗣的,否则要她们做甚。” 有才是一回事,但终归男是男,女是女,崔家阿九便是能力太强,该做的事一件不做,反而学男子谋朝篡位,带兵打仗,处理国政,若是她十六岁后成亲生子,或者在寻到父兄后急流勇退,将皇位交到父兄手中,便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只女帝在主公这儿,是不能提及的内务,加之对方德、才、文武学识、心胸气概皆无可挑剔,高于许多男子之上,蔡赣自问不如,便也不愿意非议腹诽对方。 女帝似天上的流星,灿烂芳华,也不过一时,终究格格不入,难以长存。 “主公,还请节哀,国事为重。” 萧寒吩咐道,“三韩弹丸之地,只做暂时的据点,打理好内政外务,陈伯足以,本王打算入京一趟,你二人留在萧国,谨防突厥。” 蔡赣大惊,“主公——” 萧寒抬手,压下他的话头,十四年前,他收到消息,信以为真,是以二人错过了十四年,这一次,他必须亲自去看看,便是当真亡故了,也要找出她的仇人,如果是崔呈,他必取下崔呈的人头,送入皇陵祭奠。 严元德亦想劝,萧寒道,“此地距京城还是太远,无法探明消息,必会错失良机,本王亲自去一趟,若是上京城动乱,我等便有了时机,假如女帝之死,当真是崔呈所为,那么诛逆贼,便是最好的攻伐明目,你二人专注训练新兵,等待信令即可。” 二人便不再劝,应声去安排。 萧寒看向窗外圆月,朝蔡赣道,“把那位‘仙人’叫来,我带他一起上路,有话问他。” 蔡赣绝倒,心梗得厉害,又不能违抗主公命令,丧气地去寻人,想着这道人就是个招摇撞骗之徒,绝不可能做得来那等荒唐事,方才放心了些,什么男子孕育子嗣,简直丧心病狂。 陆言允一介书生之流,到附近镇子的药圃里,买下了几乎全部的淫羊藿,每每被药柜的掌事盘问半天,直问得他面红耳赤,无法镇定,打听了一通,才知晓这药材虽是补药,量一多便成了很强的烈药,叫人神魂颠倒不分白天黑夜。 尤其与药单里两味药相合,更是能将药力发挥到极致。 这是他第三次采购这样的药物,这次去的药山更远,回来时,天已是暮色。 知晓她近来都是用包含烈药在内的数百种药物或是煎服,或是泡澡,陆言允心慌口干,在院门外缓慢踱步了一会儿,记着还要给村子人授课,这才背着装满草药的背篓进去。 家里却很安静,本该来听学的学子没来。 陆言允看了看天色,也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女子盘腿坐着,周身有淡淡的莹光,陆言允未见过武人,也知道对方是在练武。 虽明白她医术高超,却还是开口转达了药师们的话,“淫羊藿虽然可入药,但不能这样补,你每日要用的药物两斤,里面十分之一是淫羊藿,医师说,很可能达不到治病的效果,反而要害你经脉,损害你身体。” 崔漾知道,但她内劲过渡消耗,武学根基虽然没有被毁,却也和毁了差不多,便是这副方子,也是她反复钻研尝试,才有一点效果,代价便是淫羊藿属于烈药的药力,越堆越多。 因着有过一次中药的经历,她试着用针灸和药物压制药性,现下属于烈药的成分,更像是一粒被封在经脉里的药丸,只要控制得好,便不会发作,不会影响什么。 崔漾扫了一眼侧对着她坐在石桌旁的青年,对方略深的星眸看向院子角落里的百合,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红,显得十分不自在,大约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些有的没的。 崔漾不置可否,“安心,药性并不会发作,不会摁倒你胡来。” 陆言允偏侧着,暮色下的耳垂红如最灿烈的晚霞,偏头看了她一眼,见那凤眸清正平淡,掌心的热度渐渐淡去。 也许是因对他无意,也许是他并不是她中意的人。 是以便是这般情形,也不愿将就。 但这样正好。 青年周身的气息几变,又渐归于平静,专心分拣着草药,用剪刀修剪虎刺,避免药段放在浴桶里后,划伤她。 熬上药,给屋里的母亲伯父送完药,照顾两个小孩洗完澡,喂了院子里的鸡鸭鹅猪牛羊,陆言允自己沐浴完,开始生火做饭。 走马灯点上,学生们还没来。 药味极苦,院子里能出去的鸡鸭鹅都不愿意多待,崔漾喝一口,分辨出药材种类和剂量,确认无误,仰头喝了,胃里十分不适,几乎要将药汁呕出来。 那素来平淡的眉心紧紧蹙起,陆言允从竹篓里拿出蜜饯,放到石桌上,“青梅干,医师说不会冲药性,你压一压罢。” 没有一个被控制的人会替仇敌考虑得这般周到,至少似王铮,也得有一个反抗不得再认命的过程。 陆言允却没有,他事事周到,事事替她考虑,药钱不够,卖了家里的牛羊也添补上买。 生活起居悉心周到,她醒着的时候会被蚊子咬,睡着却不会,他给两个小孩捉蚊子,也会把她房里的抓干净。 四个月过去,她依旧摸不透这个人。 崔漾捡了颗梅子含在口里,用炭笔在石桌上研习心法。 学生们还没有来,往常便是个别有事,也会提前告假。 陆言允正打算出门看看,远远地传来了着急的哭喊声。 “表姑娘——表姑娘——您可得救救我家莺儿——” 几个妇人奔进了陆家院子里,后头还有一些上年纪,腿脚不方便的,也不说话,直抹泪。 郑嫂子看见石桌旁的女子,看见了救星,声音越发地大,“我家姑娘,天杀的骗子,我家姑娘——” 哭声几乎要把院子里的葡萄藤架掀翻了去,陆言允头痛,可自海难过后,他便没见邻舍这样急过了,略一看,竟有二十几人。 陆言允把地上的婶子扶起来,“冷静一下,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有人贩子把咱们家姑娘骗走了——” 二十多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急了,不免又哭嚎得厉害,“天杀的什么婚谒使,天杀的那齐贱子,合起伙来骗乡里乡亲,我的女儿——” 林凤看婶婶只顾自己哭,心里焦急,把她推开,上前把事情说清楚了,“是村子里来了个婚谒使,连着先前的齐家姐姐一起,说东平郡许多的军户,郡府里的小吏们,到年纪了还没娶亲,来问村子里的姑娘可愿意去东平郡,要是相看好了,就可以成亲,不料是个骗子,本来说好家中长辈一同去,但是今晨一起来,住在一处的姑娘们都不见了,肯定是遇上人贩子了。” 陆言允手指压了压发x胀的额头,“听母亲说,一年前就有人牙来过一次,差点上当——” 林母说不出话来,只顾哭。 柳媪心焦女儿,这一日已哭干了眼泪,“那婚谒使有印信,说话做事哪一点像骗子,还大方给了五贯钱,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怎么就是个骗子——” 郑嫂气恨得极了,“就怪齐家那个贱子,不是她,我们也不会信这什么婚谒使,小时候看着好好的姑娘,怎么嫁了人成这般不要脸了——” 院子里都是哭声,柳媪看向一直沉吟未语的女子,哭道,“姑娘,您主意多,先前那官差,也是您想法子赶走的,这回您可得救救我们家姑娘啊,云儿,前些时候给姑娘您缝补过衣衫,姑娘——您救救她——她一个好人家姑娘,这被拉走,一点动静都没有,指不定是用了药了,您可不能不管啊——” “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女儿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我能养一辈子,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凤焦急地看向周姑娘,那时候大半青壮年出海打渔,死在海里,剩下的男子前去搜救,也没有回来,陆家村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幼,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子只剩下了一个货郎,一个懒汉泼皮。 那泼皮原以为可以在村子里挑选着娶妻,只他一个混吃等死的泼皮无赖,谁肯嫁给他,泼皮气怒,出了村到处说陆家村是寡妇村,这个村子里的女子克父克夫克子,克兄弟,陆家村的名声便不好了。 便是家里有些薄产,愿意贴钱嫁女的,男方多也是些骗财骗色的落魄户,村子里的姑娘嫁不出去,过了二十还在闺中的也有二三十人。 她今年二十五,阿娘逼着她去给那婚谒使相看,因为生得普通,年纪又大,没被选上,逃过一劫。 崔漾等她们说完,打听婚谒使的衣着,长相,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比起其他人,林凤,徐英镇定许多,“是个六尺高的中年男子,说话很和善,生得白,不太胖,看起来很富态,衣着都是上好的,现在想想,他应该很精明,因为没被选中的的姐妹里,好多都识字,就是来院子里读过书的,应当是要签什么文书,怕我们识破。” “丢了多少人?” 她声音和缓温润,并没有不耐烦或者不愿意帮忙的意思,众人寻到了主心骨,渐渐安稳下来。 徐英心里感激,慢慢回想,一个记得的细节也不放过,“二十六个,都是十二岁到二十岁,而且都生得比较周正——” “好像有一点胖的也不要,都要很瘦的——” 里头有一个是她妹妹,徐英听说过女子会被卖去青楼,或者卖去什么村给人作践,心里着急,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崔漾大概知晓了,这么多人,便是全部昏睡着不能反抗,要弄走也不容易,不是马队就是马车,柳媪几人身上都是泥水,想来已经追着马车的车辙找寻过了。 能追到方向,但没找到人,该是已经追到了官道上,官道上行车商队,车辙乱,想查到痕迹,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崔漾沉吟,距离陆家村最近的官道,在百里路外,陆家村归云州郡管辖,云州眼下虽无郡官,但代为理政的纪飞光并不是什么昏官,再加上宿琮,二人很有些严厉,先前那些假借名义收取钱粮的人能被吓走,也有畏惧上官的成分。 开设秦楼楚馆的,不是富户便是背后势力靠山强硬,这样的商人,在两位清官治下,反而不太敢做下这样明目张胆的案子。 云州、东平、梧州三郡毗邻,看方向,十之八/九是要穿过云州郡,被卖去梧州,或者更远的州府去。 对方挑不识字的,定是签了文书,且村里人收了五贯钱,掰扯起来,很难一刀断案,拖一拖,女子们的处境便不太好。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4节 当真叫二十多个姑娘进了楼子,日后不知要应对多少流言蜚语。 关乎一辈子的事。 崔漾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若是她武功还在,便是此时去追,未必也不能追上。 崔漾立刻朝陆言允道,“你写两份书述,说清楚冤情,叫大家按上手印,一份由你即刻送往云州郡,直接去纪府,找纪飞光,如果不能马上见到纪飞光,你不要耽搁,找一个茶肆,说你手里有一份告书,如果约定的时间一到,你不能发出烟信,另外的告书立刻会被送去宁府交给宁泽远。” 村里人听不明白,陆言允却是心惊心震,他是学子,又生长在这里,放才知晓这两位县官的名字,而她提及时,眸光平淡,语气如常,似乎并不以为冒犯。 崔漾并非不相信纪飞光的官品和能力,只府衙深暗,便是有好官,寻常百姓也未必能及时见到,有时候告书还没到上官手里,‘事情’已经被下首的虾兵蟹将解决了。 朝野上下莫不是如此,此时广而告之,反而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可叫云州上下直接将马车拦在云州城内,那人贩要带着这么多人进出城门,是躲不过盘查的。 却也要防备着这人贩铤而走险,直接将人卖进云州的青楼。 “村子里可还有胆气大一些的男子,要去城中青楼妓馆打听消息。” 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卖货的货郎不在,现在村子里最大的男孩十四岁,十三四岁的少年去那等地方,一不放心,二别说打听消息,只怕一开口就要露行迹,被人给害了。 林凤握了握拳,脱口道,“我去梧州送告书!陆言允去青楼打听妹妹们的消息,妹妹们的安危要紧——” 陆言允并非不知变通的书生,去追查下落会方便许多,但…… 崔漾看向面前的姑娘,“去郡府,惹的是官员,若是有个万一,丢了性命,你怕么?” 林凤并不怎么怕,便是怕,也要去,虽然她不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人,表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但只要能救妹妹,她什么都愿意做。 徐英也道,“我也去!我和小凤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 也没有旁的好人选,这村子里只有两匹马。 崔漾点头,让其他人先回去,留下林凤和徐英。 两个姑娘一个属虎,做事虎虎生风,胆子大,另一个性格安静沉稳,心细,两人一起,又都识字,倒也还好。 崔漾叮嘱道,“原是临近十月,朝中岁末课考,云州郡有两人意属云州郡郡守的位置,一个是原云州郡长吏,盼升迁多年,一个是宁府宁泽远,原是梧州州府官,两人官声不错,且都不会愿意治下出什么岔子。” 两个姑娘聪慧,很快理清楚了个中关键,眼睛都亮起来,“如果官府愿意帮忙找,那肯定很快。” 官威层层往下压,谁也不敢怠慢,速度会很快。 对归附之地的官员任免,通常她都会多上几分心,官德不好,不会叫他走到长吏的位置。 前头几十里路同路,为避免危险,林凤和徐英姑且扮做脸黑的男子,陆言允请邻居照看家小,临走把家里的刀具都放在她手够得到的地方,低声道,“在家小心。” 崔漾试了试掌力,虽是已服用了这么些药剂,却只将将恢复到不习武之人的状况,距离她的目标还很远。 村邻们焦急,又被陆言允交代了不能打扰周姑娘休息,都只在院外急得团团转,实在忍不住,叩了叩院门,小声问,“真的能找回我家姑娘么?” 崔漾视线落在众人身上,有些心不在焉,也许这一刻的担忧是真切的,但如果姑娘当真嫁给一个高官权贵,亦或是一个富有的足够改变整个家族的人,这个人女子不喜欢,亦或是无才无德,不知她们是着急担忧,还是欢喜劝慰。 一个父亲或是母亲,不到那一刻,并不能保证能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不吃掉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不能保证不吃掉自己的父母。 所以,亲缘关系似乎与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深深浅浅,真真假假,端的废神废力。 远山被暮色所覆盖,薄薄的一层淡金色,染得云霞似真似幻,崔漾靠在躺椅里看着,人心易变,白驹苍狗,日月万年永存,人处在其中,不过沧海一栗,终有一日会成为过往烟尘。 月辉下那仙子一般的姑娘阖眼躺着,像瓷器,也像画卷,叫人不敢呼吸,也不敢高语,柳媪小声道,“先前并不完全是担心姑娘夺了女儿的机会才瞒着的姑娘的,实则婶子看得出来,小陆中意姑娘,小陆确实是难得的好男子——” 她说到这里,见女子看过来,以为她不信,急道,“老妇也看出来了,寻常人哪里懂什么律令什么官府的,姑娘就不是普通人,可小陆真不错,别看他这样上有瘫痪中风的长辈,下有两个弟妹要照顾,村子里还是有很多姑娘中意他的,几月前还有先生从商丘来,要请他回去做事,因着家里是这样,他也推拒了。” 崔漾握着长弓的手微顿,“是什么样的先生?” 柳媪见她给了反应,高兴得不得了,一时也忘记了担忧,“书院里的先生,听说那可是个大书院,是三大学宫之一,这样学宫里的老师,千里迢迢来咱们陆家村请他,可了不得。” 商丘只有一家学宫可称之为三大学宫之一,谢家的北麓书院,文武试上,她曾与学宫山长谢勉对弈过,另有勋贵弟子谢勉,曾随她北上兵战,在训练水师这一块上,颇有心得。 与江淮谢家同族同门。 柳媪说了一些那先生的模样长相,并非谢勉,只她从未去过北麓书院,便是看过里面先生的名录,也对不上样貌。 崔漾又问道,“陆言允什么时候回的村。” 柳媪算了算时间,“得有一年了,他阿娘下地摔了,从那以后起不了身,年纪大了,也受不住奔波,是这小小的村子困着小陆了。” 一年,算一算一年前她在商丘。 青年眉眼清俊,一身素服,被几名官宦子弟压着,后来她去商丘郡府,留了一封大农令的印信。 几家公子断了后半生,又畏惧陆言允背后的靠山不得发作,定也旁敲侧击问询过陆言允。 那日她坐在楼宇的屋顶,着的是女装。 倘若那州府官员有心,或者谢勉有心,与陆言允对一对相互知道的消息,猜出她的身份不难。 但她落江以后,随江流漂泊数十里,遇到分流的河道,趴在浮木上顺江漂流,在东屏山布局也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此事陆言允绝无法预测…… 也许谢家、或是什么旁的人已经找到她,所以寻到陆言允这一枚棋子,好叫她失去戒心? 若是要杀她,不会现在也不动手。 吃食药物也并无不妥。 崔漾看向里屋,自有了这张弓后,那榻侧放着的石子便被收走了。 崔漾压了压眉心,眼下陆言允不在,辨不出他和北麓书院千丝万缕的关系,阖了眼休息。 柳媪给她倒了碗茶,崔漾道了谢,温声问,“村子里有什么人喜欢和陆言允来往么?” 柳媪一听便笑了,“这您可就误会小陆了,村子里的姑娘胆子大的,拦着他就要说亲,小陆说家里的情况,不敢拖累姑娘,实则哪个想嫁他的会不知道他家的情况啊。” “姑娘您仙子一般的人物,按理去宫里做个皇贵妃肯定也是够格的,但姑娘嫁人,可不能光看有无权有无地位呀,小陆知根知底,重情义,你嫁给他,肯定不会亏!” 其余人也上前插话,多是夸陆言允的,“小陆这孩子,看着温温和和话不多,沉稳有些距离的样子,那都是书读多了,书卷气重,但其实人很热心肠,我家里有什么地方漏雨了,都请他帮忙修。” 崔漾问的并不是这些事,却也知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开口。 众人说了一会儿,实则还是挂心丢的女儿孙女们,眼巴巴看着。 崔漾看她们拳拳爱女之心,缓了缓神色,“不会出事,担心着急的话,可三五人一队,去官道的岔路口等着听消息,有什么情况,立刻送回来便可,也可筹钱,多买两匹马,这样传讯消息会快一些。” 大家伙得了个肯定的答复,提着的心落下了,“姑娘说没事,就肯定没事,谢天谢地——” 说罢道了谢,急忙去准备,有些事做着,总比干等着强。 崔漾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个女孩临走前,她交给了徐英一个锦囊,万不得已时可拆开锦囊,里头放了一张绢帛,比百秩以上的官员都识得。 最迟三五日,也该将人送回来了。 陆言允不在,乡亲们忙着救女的事,崔漾便也不找人熬药,药包里的草药咀嚼着吃。 两个小孩一个叫陆念,一个叫陆言许,揉着眼睛出来,看见她咀嚼草药,跑过来要把药包放到药炉里去,“念念给姐姐熬药!” 炉子里闷着柴火,两个小孩不到五岁,努力拿稳火钳,要把灶炉里的柴火弄到药炉里来,崔漾只得把人叫过来,“我是医师,这个药干吃没事,煮着吃才有问题,并且我能走,不用你们。” 两人是双胞胎,一道读书写字,比寻常小孩懂事得多,陆言许带着妹妹洗了手,跑过来石桌旁,眼巴巴看着她。 崔漾寻常只在屋子里,或者夜间练习走路,想了想现下应该能走稳,便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两个小孩一左一右跟在旁边,手扶着她,见真的能走,高兴地拍手,“姐姐病好了——” 离好还差得远,但能重新站起来,已是叫人欣喜的结果,崔漾笑了笑,试了试掌力,见两个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都是惊呼,想了想,招手叫他们过来,给他们摸了摸骨。 没有什么武学根基,但练一练外家功夫,强身健体也不错。 崔漾自己研习武功,便叫两个小孩在旁边扎马步。 小孩子骨骼还没长全,适度的练武可叫他们生长得更好,崔漾算着时间,说了声可以了。 两个小孩撑不住趴在地上,却很兴奋,缠在她身边要听大侠的故事。 崔漾只知道些杀人埋尸的江湖事,不便与小孩言说,让他们去睡觉,自己接着练武,过了两三日,虽还不能跑动,行走已无异。 第五日用完早饭,远远便看见东边燃起了狼烟,两个小孩被吓到,连哭是坏人来了,崔漾让今日来陆家照顾家小的邻里看护好两个小孩,出院子去村口看情况。 捉拿她的人,只会暗地里搜寻追杀,不会明目张胆点狼烟,越国已灭,谢蕴远在南国,这一片不会起战事。 林凤几人看见崔漾,见她已经能下榻走路了,都是高兴激动,念起打探到的消息,又紧绷了神色,立时朝她喊,“周姑娘,有倭贼——” 五六匹马,后面跟着四张牛车,上面坐着二十几个人,都是先前被拐骗的姑娘。 陆言允下了马,来不及细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的山坳,“是连村,我们回来的路上,听说漳、福二郡受倭贼侵扰,已经乱起来了。” 徐英急道,“听流民说死了好些人,说这次倭贼上岸,不像以前,只是几百几千,那些流民说,光是漳江水旁,就有好几万,福郡更多——” 很快便有村民往村子奔去,跌跌撞撞,手里拿着提锣,边敲边大声喊,声音里都是恐惧,“倭寇抢进来了!该杀的倭寇往西边来了!快跑!快叫村子里的人快跑!” 崔漾面色沉凝,沉声道,“先回村。” 第85章 、便如那惊弓之鸟 “徐村已经遭殃了!” “倭贼来了!” 狼烟和凄厉惊恐的喊声, 叫人知道,那是比洪水猛兽更让人恐惧的存在,崔漾在心里估算着距离。 这里离江域远, 离倭贼的岛屿更远,但北地滨海萧国、旧宋、魏地, 归入大成前便有不俗的水师实力,江淮谢蕴打击倭寇海贼的力度素来都是最重,要劫掠这些地方, 付出的代价重,唯有越地滨海的州郡, 许多州府听之任之,虽有宿琮领兵御敌, 却也敌不过倭贼穿筛子一样的烧杀掳掠。 倭贼与突厥一般,劫掠一通立刻回撤,陆战,水战实力不足,就会成为倭贼肆意欺辱的对象。 锣鼓声急促,陆家村比清水镇更往东,村子里都是妇孺小孩的哭声, 鸡犬不宁, 农人们顾不上农具,收拾东西装上牛车要逃亡,几位老人靠着家门抹泪。 里头就有陆言允背她进村时遇到那位老伯, 年纪虽大, 腿脚却是利索的, 精神也不差, 但绝比不过倭贼的快马, 加之年纪大了,受不住奔波,现下已把家中的财资散给乡里人,叫他们一并带走,自己留下和倭贼同归于尽。 陆言允快步往家走,“早年倭贼来过一次,不过百人,这次足有千余人,那时候村子里还有青壮年,也未能逃过倭贼的弯刀,这次更没有可能。” 院子里两个小孩泪眼汪汪,却十分懂事,没有哭闹,陆言允套上板车,把母亲和伯父背出来放上,两个小的捆在桅杆上,院子里旁的鸡鸭鱼什么也不要,只取了棉被,孩子的厚衣服,以及能带的,不容易发霉变质的黍米和菽豆。 又把一贯铜钱递到崔漾手里,“走山路,去清水镇,过了清水镇也不要停下,往都城去,现在越地归入了大成,倭寇如果打到陵林,大成不会不管的。” 看样子是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亦或是伪装? 崔漾不语,现在并没有时间管这件事,只她也不需要太费心,无论他什么目的,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见她不接,也未动,知时间不多,陆言允声音严肃了许多,“你没听报信的叔伯叫村里的女人早早自绝,陆家村这样贫穷的小村,没有多少财物可劫,倭贼是冲着村子里的女子来的,你这样的样貌,倘若被劫掠,必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快走。” 院子外都是女子小孩的哭声,约莫知晓逃不过倭贼的兵马,哭声越发绝望。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5节 这村子半个时辰能从村头走到村尾,崔漾住了四个月,又发生了一些事,村子里有些什么人,能做多少事,她心里清楚。 崔漾取了长弓,背上箭筒,走出院门,见柳媪昏倒在路边,柳家姑娘正不住摇晃痛哭,上前把人救醒了。 柳媪见到女儿,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说倭贼来了,五六日来没能睡一觉,这会儿心口不舒服,才一下梗住起气,晕了过去。 醒来先看见了周家姑娘,急劝道,“生成你这样,还不跑,留下这,便是上了吊,你这尸身也是保不住要受折辱的,周家姑娘,你快走罢。” 说完就哭起来,边哭边咒骂,她一个妇人,又无牲畜拉车,女儿担惊受怕地回来,本就发着热,她这一家子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走的,就算逃走,没吃没喝没住的,也每个傍身的地方,早晚都是饿死,或是山贼害死。 街上纷乱,又都渐渐聚集来了陆家门口。 放眼望去,似这般或是病弱,或是拖家带口的女子,竟占去了全村一大半,许多都带着孩子来托付陆言允,请他带着孩子跑。 “小陆,带上我家两个娃吧,他们年纪小,又瘦,放在车上也不打紧。” “言允,也带上我家的吧。” 哭着求着,只看见牛车上躺着的两个老人,两个小孩,知这装得满满的牛车也不定能跑得过倭贼的军马,孩子没有活着的希望,顿时都面如死灰。 大人哭,小孩更不要说,有一两岁的,也有十二三岁的。 州郡府想必已收到消息,只既然登岸的倭贼数十万,负责劫掠粮食的小队,宿琮一时顾不及。 崔漾起身,吩咐道,“六岁以下的小孩喂了迷药先藏进地窖里,其他的大人赶去草料场,把村子里所有的稻草秸秆都搬到草料房外,堆成小垛。” 村子里的人已经极其信服她,听了她的吩咐,不由呆住,连哭也忘记了,“我们不逃了么?” 她一问,林凤柳媪等人就问,“还能逃到哪里去,连村离这儿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我们孤儿寡母,都是老幼,没有个拉车的,能走多远。” “我不逃——横竖都是死——我留下来和倭贼杀了,能杀死一个算一个!” “我爹爹死在倭贼手里,既然逃不了,为什么不留下报一报血海深仇——” “我不走,我留下——” “我也留下——” 被逼上绝路,一时都有了勇气,全都看向崔漾,林凤第一个跪下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在她看来,姑娘能耐比县衙里的那些官员大多了,至少许多县衙甚至不清楚州郡长官的名字,伸手轻轻一拨,便叫那纪大人立刻下令截查马车,云州郡的差役速度很快,第二日就把姐妹们从一处破院子里救出来了。 她与那郡守说是陆言允教她这样做的,那纪大人连连称赞,说要亲自去请陆言允,来郡府里做官。 纪大人是好官,但在村子里,却遥知天下事的姑娘更厉害。 林凤求道,“求姑娘给村里人指一条明路,哪怕最后我们活不下来,也生生世世感念姑娘,姑娘——” 崔漾叫她起来,林凤执拗,不起,她空有和倭贼对抗,和恶人恶事对抗的心思,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村里其他人都已知晓姑娘很灵,纷纷求道,“姑娘,给您下跪了,救救我家小儿罢——” 村口跪下了一片,是绝境中想要活命的决心,时下便是达观贵人路过,百姓们也只需避让噤声便可,但女子似乎没有什么不自在,倭贼的敌袭也似乎没有让她有任何慌乱。 村子里至今还没有太混乱地逃窜,皆是因为面前这一丝希望,她说能赶走官差,便能赶走,说能救回被劫持的姑娘,马车还没出云州,便被官衙查封了,那人贩子亮出梧州官员的靠山也全然无用,立时叫士兵押到东市,斩首示众。 百姓们痛恨人贩子,无不拍手称快。 姑娘们一路上都在说,要给她做这样做那样,倾慕敬佩,好些又下了决心,要好好更用功地读书认字。 扶危定倾,至尊至贵,又是在越地,重伤到奄奄一息。 陆言允心震,些微失神,可能么? 崔漾继续吩咐,“你们拿着能用的工具,藏在西边村口的河边,一旦有残兵出来,打杀他们。” 姑娘声音和缓沉静,丝毫不见纷乱,立于院中,叫人立时忘了哭泣,柳媪霎时甚至不觉得那倭贼是如何可怖了,只是没有听明白是要做什么,其他妇人小孩也停下了哭声,望着院子里生着仙子一般容貌的女子,眼底生出了期盼和渴望。 “听陆言允的指挥,布置料场,时间耽搁得久了,一个也活不了。” 陆言允勉强压住纷乱的心神,听出来她是想用火攻。 倭贼劫掠,一是为女子,二是为粮食,草料场是村子里用来晒粮食的旷地,有两间房舍,把倭贼引过去,放火围烧,逃出的倭贼必定是往村西的河边逃亡,在村口设下埋伏,合全村之力,又能击杀不少。 陆言允冷静道,“狼烟燃起的地方是连村,算一算狼烟燃起的时间,到现在,只剩下半日功夫的脚程,倭贼骑马,又能节省不少时间,只怕离这里已经不远了,根本来不及布置。” 崔漾叫林凤帮她搜集村子里的渔网,绳索,“我想办法拖延时间,至少多出一个时辰,你把草料场布置好,房舍里最好在外围放几袋粮食,不要吝啬,埋伏着的人,切记不能出动静,要是叫倭贼提前发觉,先投降,说你们知道粮食和女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先保命要紧。” 又叮咛了一些不容易注意到的细节。 众人听她安排妥当,有理有度,不疾不徐,竟也跟着安了心,自发三人一伍,听林凤、徐英等人的安排,先搜集渔网和绳索。 生死存亡之际,哭和乱最无用,村子忙碌起来,半大的少年少女也帮着搬家里的稻草桔梗,井然有序。 崔漾把陆言允叫到一边,“你熟悉村里人,装土,装粮的,堆草垛的,给孩子喂药的,你最好找不同的人分工,这样速度快,尽量保证能多烧死一些倭贼,埋伏在河西的村民分两拨,第一批埋伏,第二批查漏,绝不能叫一名倭贼逃出陆家村。” 陆言允一听,便明白了,倘若有一名倭贼逃出去报了信,陆家村必会遭遇更严重的反扑。 可…… 陆言允回头看了眼车上的亲眷,朝面前始终面容沉静的女子道,“单靠你一人,如何拖延倭贼,且你的身体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崔漾看了看天色,“你不是早知我会武,村长年老,没什么胆识,村里的人若无人安排指挥,什么事也做不成,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你不管了,做好我交代的事,我们成败的机会只有一次。” 林凤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徐英在远处,牵扯两头牛,牛背上堆满了渔网和绳索。 崔漾说完,不再多言,结果绳索,往河西奔去。 陆言允知道时间不容耽搁,带着林凤徐英去草料场。 两次跳江倒也不是全无益处,河沙淤堵口鼻的噩梦感依旧存在,她的身体却已经能在水里来去自如,借着水的推力,以她这样几乎半残的身体,在水里却比寻常人自在流畅许多。 到远处群鸟盘飞,地面传来些微震动,崔漾剥了身上的衣衫,一步步下了水,游到湖心。 只倭贼似乎十分悠闲,并不疾驰,又过了两刻钟,方才有些马蹄声,笑闹声自远处的密林传来。 来了。 崔漾手指叩在唇边,打了一声呼啸,片刻后不见动静,又连续打了三次。 这次颇有规律,三长两短。 以她现在的身体,陆地搏斗是绝无胜算的,唯有在水里,还能占到一些优势。 绵长响亮的呼啸似某种军号,俊和摆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停止玩闹,勒马回身,看向呼哨传来的方向。 片刻后,那林子背后又传来两三声极有规律的啸鸣,啸声清朗,直入云霄。 副将木下吃了一惊,“难道宿琮那厮已经追杀过来了么?” 整个越地只有宿琮才可叫他们高看一眼,其余都是不用抬眼可直接碾过的蝼蚁蛀虫。 俊和吩咐侦查兵前去探查,其余武士拔了长刀,随时能应战。 木下趴在地上仔细聆听,并没有听到兵马的马蹄声,跃起来笑道,“该是有人假借军号吓唬我们,我们还是快赶路,前面不远处就是这附近出了名的女儿城,全是女子,今晚武士们可以尽情享受一晚了!” 他话音落,士兵们俱都发出了兴奋的吼叫。 俊和示意他们安静,“宿琮此人是征战的好手,不能小看——” “可整个越地只有一个宿琮,我们另有大支队伍在登岸福、漳两郡,他还会分c身术不成!” 木下虽是这样说,却也很尊敬上官,没有再吵嚷着赶去女人村,先压下躁动的马匹,自己也忍耐下来。 不一会儿前去查探的信报兵跌跌撞撞从树丛里扑出来,禀报说,“并无敌情,只是鸮鸟的叫声。” 又有些磕巴地道,“属下腹痛,可否在这里等大军归来,就不进村了。” 士兵们松了口气,俊和目光却落在他湿透的衣衫、涨红的面色,以及躲闪的目光上,长刀出窍,直接削下信报兵的脑袋,冷声道,“先过去看看。” 木下吃惊,知道有异常情况,也没有多问什么,“一起去看看。” 士兵们不敢吱声,提刀驱马朝哨声传来的地方赶去。 两名前哨去了一会儿不见回来,木下恼火,策马穿过树林,正要大声咒骂呆站着的士兵,视线扫过湖水,声音咽回了喉咙里。 崔漾半截肩膀浮在湖面,陆言允花钱给她买了丝织的里衣,此时薄薄一层披在身上,头发散开,看向远处倭贼的队伍。 贼寇七百余,皆是骑兵,看马鞍的制式,该是沿途从各州郡的军府中劫掠的。 崔漾泡在水里,慢慢将露出水面的肩背沉进水里,转身往湖水更深处游去,扔了暗藏在手底的弓,只留着箭矢,藏在水草里,接着闭眼飘在水里,耐心的等着。 这群男子既然是来掳掠女子的,当不会放过她,只不知会派几个人下来‘救’她。 直至那女子沉入水中,岸边的士兵方才醒过神来。 木下哈哈大笑,“果真是河神!但就算是河神,也要匍匐在我们身下!去!把人捞上来。” 他要亲自去捞,扔了长刀下了马,俊和伸手拦住,“听闻九洲现在是女子做君王,九洲的女子不能小看,刚刚的军号,就不是寻常人知道的,这女子肯定不简单,我们还要赶往梧州与大军汇合,别管了。” 且无论谁得到这名女子,必然引起争抢,甚至是起私藏的心,美色惑人,武士要的是工具,而不是一种极致到可令人失智反目的美貌。 只怕便是挨个用完,也不会有士兵愿意取这女子的性命。 乃至于木下要是起了心思想私藏,占为己有,必定要让士兵心生怨怼,埋下祸患。 此女留不得。 士兵们都不说话,都不肯走。 木下盯着湖面,“再不简单,现在也死了,这样的美人,我还是头一次见过,那身姿模样,捞上来,兄弟们乐呵乐呵,我们来这里,不就是给自己找乐子,再给其他兄弟带些乐子回去的么?” 士兵们小声应和,急不可耐。 俊和面色更冷,想了想道,“我亲自去抓。” 这里以他水性、武艺最好。 木下想亲自去,听他这样说,也只得忍耐,叫兄弟们都下马歇息,等着把人捞上来。 “俊和,你小心点,别弄伤美人——” 崔漾耐心的等着,她并不意外对方只派一人下水抓她,倒是挺意外领头亲自下来的,却也无妨,她的目的是在水里杀掉一名倭寇,激起余下倭贼的愤怒,叫他们纷纷下水追击。 来的是这领头羊,来得更好。 崔漾沉下湖底,耐心地等他靠近,只这武士手里藏着短刀匕首。 匕首出鞘,欲从她面容,身体上划过。 崔漾出手,一手钳住他的臂膀,反身擒拿,一手抽出裹挟在水草中的箭矢,扎向他的脖颈。 这头领水下功夫不行,又不防备,她出手快准狠,立时扎了个对穿,鲜血自血洞里冒出,散在湖水里,晕出血红色。 臂膀内的人挣扎着想往水面浮,崔漾手腕用力,拔出箭矢,叫他彻底变成一具死尸。 崔漾挟着尸体浮出水面,等岸上的倭贼看清楚,愤怒地嚎叫起来,方才裹挟着尸首往东游去。 “将军——”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6节 “俊和——” “血——妖女杀了俊和将军——” 木下怒骂道,“都愣着干什么,下水,把那妖女抓回来!俊和——” 士兵们纷纷弃马下水,崔漾猜‘俊和’二字是这领头羊的名字,一时倒庆幸下水的是他,倘若活着的是俊和,而不是岸上跳脚的矮个子男,这群士兵不会群情激忿忘乎所以,毫不怀疑地下水来。 崔漾携着倭贼的尸体往湖泊出水口游,游出三丈远,将倭贼的尸体按进湖底,栓在水草上,自己游远,等那二十几人朝那尸体游去,拉动拴住渔网的两根绳索。 时间短,她也没有太多的体力布置,见绳索拉扯得厉害,知晓是渔网起了作用,网住了一些人,也不离开,半浮着休息,等湖面动静大了,六七人浮出水面换气又下潜,她大概也知晓对方有几具尸体要搬运了。 木下在岸上,眼看着士兵非但没抢回俊和的尸体,反而又折损了十几人,看向六七丈外那半飘着的女子,心中都是邪火,怒道,“废物,连一个女子也对付不了,都下水,把她捉上来!谁为俊和将军报了仇,谁就是下一个副将!” “是!将军!” 几百人都下了水,少部分去救人,半数都朝她追来了,崔漾上浮下潜,叫他们在水里消耗体力,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体力也快消耗殆尽,安静地潜入湖底,顺着湖边往回游,岔进临近村子河流里,远远看见陆言允往这边奔来,轻打了个呼哨。 陆言允停下脚步,看见芦苇丛里冒出的女子,奔上前伸手给她。 崔漾握着他的手上了岸,低声问,“都准备好了么?” 陆言允紧抿着唇,脱了自己的衣衫给她披上,“准备好了,我送你去地窖里。” 那群倭寇正在水里折腾,漫天都是噗通的水声,以及倭贼的喊叫咒骂,崔漾看了眼陆言允手里的砍柴刀,倒笑了笑,“就凭这个,你就冲过来了,也不怕被倭寇的长刀劈成两半。” 她疑神疑鬼,陆言允此人,端看他真心实意照料堂伯父,收养两个小儿,便能看出他的性子,或许待人是有几分真意的。 陆言允不说话,见她脚上没有鞋,又面色苍白,知她体力必已到了极限,把刀塞到她手里,弯腰将人背起来了。 崔漾实是连抬手都觉得累了,需要休息,靠着他的背闭目养神,蓄积体力,“这一击,必杀之,我和邻居们在村口埋伏,你管烧庙,你不要反驳我,听令便是,我没有力气了。” 将近三里路的距离,崔漾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缓过来一些,到村口便自己下来了,“你把衣服鞋子给我,我收拾一下。” 陆言允便也照办了,崔漾看了看林子的方向,叮嘱道,“你得叫倭贼知道,粮库外有村子里组建的守卫队,这样倭贼才会多派人去草料场搬粮食,如果有一部分留在了村子里,叫人来通知我。” 陆言允给她穿好衣服鞋子,整理好头发,把她送到村口刘家,把从村子里找来的猎弓和箭矢给她,什么话也没说,先回草料场。 刘家在村口,倭贼进村要路过这里,所以埋伏很重要,除了地窖,羊圈牛圈的隔间里都藏了人,大部分老人腿脚不好,年纪太小又做不了埋伏这件事,就只剩下了女子。 年纪大的四五十岁,年纪小的十三四岁,手里拿着的不是草刀就是锄头,没有铁器的,棍子竹竿,看见崔漾回来,都十分激动,压着激动的声音,“妞妞说你跑了,我们都不相信,你果然还在!” 崔漾在苦蒿堆里趴下来,这是农人割来放在羊圈里捂粪用的,气味难闻,连牛羊也不会吃,放火烧不着,一层层铺在身上,就成了最好的遮盖。 这一个羊圈里藏着一百二十人,崔漾大致将人分成了四队,叮嘱道,“听到倭人的声音以后,连喷嚏也不能打,不管是被虫咬了还是怎么了,都不能出声,直到我说可以动了,才可以动弹,知道吗?” “是!” 姑娘们声音压得低低的,隐藏着激动,决心,和些许对未知的恐惧,这时候知道害怕是一件好事,这样会更小心。 崔漾算着时间,闭目养神,躺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听见倭贼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村口第一家,只要能搜刮出一点粮食,贼寇基本不会细查,只不过不管家里看起来多简陋,势必都要翻箱倒柜,把房子弄得一团糟才肯罢休。 几百人挨家挨户踹开门,瓶瓶罐罐也全都拿出来,装到麻袋里放到马背上,有如蝗虫过境。 只此次是来掳掠女子的,连搜几乎人家找不到人,木下恼怒,听士兵禀告东边有许多牛羊叫,立刻召集人手赶过去,“人一定藏在那里!折损了俊和将军,如果我们空手回去,大将军肯定要责怪,这次就要多多抢些粮食,女人回去!他们肯定是藏起来了!走!” 说什么的没有人听得懂,但马蹄声,说话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安静下来。 崔漾抬手微压,自己先起身,走至羊圈栅栏旁。 通常都会有士兵守在村口,以防敌情。 也许倭贼根本也不把这全是羸弱的村子放在眼里,只留了两个。 崔漾试了试猎弓,张弓拉箭,两支箭矢穿过篱笆缝隙,刺破两名倭贼的喉咙,“去把尸体拖进来。” 陆云、陆清两个姑娘立刻应声,握拳出去了。 有两个半大的少年出声想帮忙,崔漾答应了。 四人两两配合,把尸体拖进了羊圈,斜对面还有一户人家,出来一个姑娘,用水泼掉了地上的血水,铺了两团青蒿,做完朝刘家的羊圈看了看,才又跑回屋子里藏起来。 死的是倭贼,羊圈里的女子都不害怕,看着崔漾手里的弓,反而压不住的激动,“姑娘使的弓,比我父亲爷爷还厉害,我也能学么?如果学会了,就再不用怕倭贼了!” 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害怕。 崔漾把弓递给陆云,大致说了些要点,“我可以教你,入门后只要勤加练习,没什么不可以的。” 羊圈里便响起了许多要学想学的声音,崔漾想着倭贼既然已经这般猖狂,只怕不会轻易离去,便点头应下了,“重要的是今日要活下来,一会儿听我的指挥,叫他们来了就留下,这么多长刀,如果落到我们手里,再有倭寇来,也不必怕什么。” “好!都听姑娘的!” 没有人想到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子敢设下埋伏,捆住稻草垛子的绳索一被烧断,草木散成一地,大火越烧越旺盛,木下眼睁睁看着几百士兵身上点着了火,痛苦的滚地惨叫,却只是沾染上更多的火苗,焦急地大喊道,“是宿琮,肯定是他,提早布下了埋伏!我们上当了!快撤!” “往回撤!去河里!去河里!” 外头又有动静。 崔漾静声道,“来了,开始行动。” 陆云打了一个绵长的呼啸,预先商量好的军号穿破茅草屋,冲上云霄,埋伏在村口的两对人马立刻掀开蒿草,行动起来。 “一队,抛石头,往身上砸。” “二队,捡他们的长刀。” “三队,第三根绊马索。” “二队,把马拉走。” 到崔漾把箭矢用完,村口地上已经烧出了焦黑的一片,村民们拿着武器冲出来,打散了倭贼的队伍。 崔漾夺了一名倭贼的长刀,拉过朝那统领挥刀的陆言允,将那统领斩在了刀下。 “木下将军——” 村子里都是欢呼声和喊杀声,势不可挡,砍死了没进火场的,很快清点了人数,“进村的六百一十人,现在有倭贼尸体六百一十人——” 欢呼声起,所有人都忍不住挥舞着锄头纵跃。 “我们杀死了倭贼!” “六百多个——我们打赢了倭贼——” 伏击战伤亡很小,血流染红了路面,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难闻的气息,但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以往染红土地的鲜血是亲人朋友的,这次是倭贼的。 “倭贼死了,我们不用逃了!” 陆云拿着长刀的手还在发抖,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高兴激动过,今天她出力了,保护了自己的族人。 陆云胆子大了很多,说话也不像以往那样细声细语,大声道,“我们请周姑娘做我们的里长好不好!请周姑娘做我们的里长!” 她话音一落,周围立刻想起了呼应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激动不已,“请姑娘做我们陆家村的里长!” 不定短时间内还有人再来,徐英并没有拆开锦囊,且按照先前的约定,已烧了锦囊。 崔漾略一思忖,便也答应了,吩咐道,“把尸体处理干净,埋到离河水远一些的地方,把马掌上的标记磨掉,留下一百匹马,剩下六百匹,找收马的马贩子,谈好价钱带来村子里,把马卖了,兵器包括长刀箭矢在内,登记造册,收到草料场里放好。” 村子里已有一部分人显露出了与旁人不一样的镇定和智慧。 林凤、徐英、陆云、陆琴、陆清。 陆巡,陆千,李运,戚成。 崔漾点了人,叫他们分工做事,崔漾和村里的老巫医一起,给受伤的村民治伤,忙完天已经黑透了,崔漾起身时头晕,喊了声陆言允,走到没人的地方,便不愿走了,叫陆言允背回家去。 “暂时是过了一关,只是倭贼大队一日不走,就一日不能放松,这次是靠着出其不意,下次没有这般好对付,要把村民们训练起来,明日你问问看,谁愿意参加训练。” 陆言允应了一声,将人放在躺椅上,先进了里屋。 家里亲眷已被村民送回来了,两个小孩一直昏睡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觉醒来,不用搬家了,高兴开心得不行,听到周姐姐不舒服要休息,才乖乖回屋子里躺下睡觉。 崔漾躺在椅子上,看陆言允在厨房里忙碌,闻着清香的瘦肉粥,手指却懒得动一动,就这么就着他的手喝完粥,疲倦得很,“你累么?” 陆言允摇头,崔漾看他面色还好,放下心来,自己是懒得动了,“我出了许多汗,身上很黏,你帮我沐浴,我困了,要睡了。” 不待人答应,人已经沉沉睡过去。 那一双凤眸闭上后,整张脸苍白无色,疲倦到了极致。 陆言允把人抱回屋里,盖上一层薄被,先去厨房烧了温水,端到床边,将她的头挪到床沿,解了她捆发用的细绳,将那如瀑的头发浸润到水中,轻轻洗着,洗完用巾帕擦干净,给她擦了手,和脚,准备了干净的衣衫,巾帕,想叫醒她吃点东西,唤不醒,这才变了色,赶去请老医师。 老伯把了脉,连连摇头,“身体虚弱空耗成这样,亏得她不知用什么办法,将那五六十倭贼溺毙在水里的,撑这么久,这姑娘——” 又连把了几次,心里也是担忧,“她这身体,再不养,恐折了寿数,我写个药方,其它还好说,只是缺一味老人参,你问问看谁家里有老参,买来入药,不要耽搁了。” 陆言允应下了,道了谢,先去寻村里比较富裕的两户人家,都没有,只得先回家,把家里亲眷交代给邻居柳媪,打算去镇上的药铺买药。 林燕堵在陆家家门口,“你这么去镇子里买药,一个来回三五日,还不一定能买到,等你买回来,周姑娘不知道还活着不活着了。” 他打听老参的事只怕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陆言允与对方告礼,“劳烦林姑娘照看她一二,我快去快回。” 林燕没有让开,直言道,“我家里有一株老参,是我祖父留下的传家宝,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陆言允知晓对方会要求什么,一时未语。 林燕盯着他的眼睛,“你如果娶我的话,我就把传家宝给你,你也不要跟我说别的,我不要你家的地,或者别的,就要你娶我这一条,你愿意娶,我就给,不愿意,你就去买,看你买不买得到。” “我猜你到了城里,还是得先凑钱,因为你家的地和院子通通卖了,也还是不够买人参的,而且什么地方会有人参卖还不知道,周姑娘可拖不起了。” “好。” 陆言允答应了。 林燕看他没有一丝犹豫,走近一步,看住他的神色问,“你当真愿意娶我?” 陆言允非但是村子里模样生得最好的后生,还是唯一读过书,拜在名师门下的读书人,品性端正,能读会写,会下海捕鱼,也能上山采药,村子里多少姑娘想嫁给她,媒人说亲都说累了,但对方只说不愿成亲,村子里的姑娘盼来盼去,从陆言允十四五岁盼到陆言允二十八岁,依然没有开花结果。 现在好啦。 村里的姑娘们都可以死心了。 但没有一个不服气的。 林燕将藏在背后的盒子拿出来,递给他,“你拿去,我也不用你娶我,刚才就是试一试你,要是周姑娘知道,你这样真心待她,她肯定非常高兴。” 陆言允错愣,片刻后才行礼道,“多谢林姑娘,明日我把家里有的财资给你,余下的会尽快归还。” 林燕将盒子塞到他手里,笑得爽快利落,“要是在今天之前,我就算不要你娶我,也是要你用钱来买的,毕竟是可以吊人命的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我家就能用到了,但是过了今日,我要是还同你和周姑娘计较这些,就太不是人了,今日要不是你们俩,我全家估计都死了,这个村子也不在了,你快拿去熬药罢,周姑娘这里,要是需要人照顾,只管叫我。” 陆言允行礼道谢,拿着药盒去了厨房,照老医师的药方,称好重量,文火慢炖出药性,端到房里,将人扶起来一些,手臂环过她的肩,一手端药,一手拿勺,喂给她喝完,放下碗,一时也未动,就这样半拥着人坐在榻上。 实则那位胆子大的姑娘在门口叫陆言允娶她换人参时,她便被吵醒了,只没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被药苦醒,喝完不见陆言允将她放平,也懒得管,即不睁眼也不开口,数着时间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头月上中天,还不见他动一动,便掀着眼帘扫他一眼,落入那微带了些茶色眼眸中,一时倒是怔住了。 她在一些人眼里见过这样的神色,譬如司马庚,譬如王铮,沈平,偶尔望着她出神,便是这般模样。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7节 约莫是她这一眼,惊动了一池静水,半拥着她的人霎时起身,离开了床榻,她不防备,整个落回了床板上,差点磕到头。 崔漾静默半响,觉得身上还是粘,问道,“你怎么没给我沐浴,头发都洗过了,脸也洗过了。” 陆言允已摒弃了杂念,起身去烧水,“我把水倒在木桶里,你起来沐浴,洗完换上干净的衣衫,会舒服些。” 他语气平静自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不是刚才她睁眼前,那近到咫尺的唇。 想要亲吻,必然是男女之情。 老医师开的药很有用,崔漾挪进浴桶里,沐浴完回了榻上,喊了声陆言允,外头候着的人进来把木桶收拾出去,把她换下来的衣服也洗干净晾起来了。 崔漾趴在窗口看他忙碌,等见他坐下来翻阅竹简,起身抽了他手里的书籍,直接坐去了他腿上,手臂勾住他的脖颈,丝白的衣袖悉数落在了他身上。 胸口有什么东西膈着,崔漾自他怀里取出,是一个素色袋子,入手便知里面装的是石子。 崔漾打开,那时她在屋顶上随手取的,一些是石子,一些是瓦砾。 崔漾抛着玩,“这是什么?” 陆言允已无法思考,自她手上取走石块装好,“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对你报的是救命之恩,你可以不用怀疑我,当初商丘来的先生寻我,只是普通的先生,我去山里亦只是偶然,救你并没有什么目的。” 崔漾靠近了些,“这样的目的也没有么?” 青年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耳垂却泛红,悬空的手僵住,似乎不知落在何处,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最后落在桌上,收成拳紧紧握住。 崔漾看进他眼底,垂头在他额上亲了亲,又亲了亲他的脸,最后落在他唇上,吻了吻,离开一些,又凑近亲了亲,叫他僵成一截木头,倒觉得好笑,“你要把自己憋死吗?” 陆言允胸膛起伏,狼狈地往后仰,稍避开了一些,“你快下去,不要闹。” 他反应很剧烈,男子特殊的地方被她压着,显出了不同于两人身体的热度。 崔漾搂紧他的脖颈,见他后仰得厉害,微蹙了蹙眉问,“你明明很喜欢,我也愿意,你为什么不要。” 陆言允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推开她,自椅子上站起来,退到一边,背对着她,平复身体的异样,“不是你愿意,而是你喜欢,你喜欢么?” 崔漾微怔,片刻后起身,坐回了榻上,“本没有这么复杂的事,你想太多了。” 陆言允神情暗淡,却又很快归于平静,“女帝归天,听说尸身在东屏山找到的,那地方距离我发现你的地方,不足五里,女帝好颜色,榻上之人无论是废帝,还是洛神公子,我都有幸得见过,天人之姿,堪堪与你相配,而我,显然不是陛下所能钟爱的。” 非但没有喜欢,反而是带着些许厌恶的,方才也并非情动,而是试探。 崔漾并不意外被他猜出身份,这并非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 崔漾倒回了榻上,见他神色晦暗,身形僵硬,温声道,“人人皆有优缺,他们并不是完美无缺,你也并非一无是处,不必妄自菲薄。” 陆言允身形更僵,戳破了这层身份,他心里一些莫名的情绪并没有减少,敬畏也没有增加。 也许自第一面见时起,他便觉她不是世间所有,现在虽是九五之尊,到底还是在人间,而不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这一日虽是无暇胡思乱想,却也无数次想过那些男子。 陆言允重新拿起书卷,“有陛下的安慰,陛下后宫里的男子们,关系势必好不了。” 看似公允的安慰,却叫无论是谁听了,心里都无法高兴。 崔漾心里好笑,实则她根本没有后宫,但与她有些关系的男子,相互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君子之交,司马庚与沈恪,自小不对付,王铮与秋修然,相识十数年,见面也没有多话。 崔漾略支起来些身体,“我当如何说?” 女子慵懒地半躺在榻上,珠玉生辉,陆言允握着的书卷,一尺未动过,有些咬牙,却还是道,“你和谁待在一处,便说谁的好话便可,哪怕对方知晓是哄人的,也定十分开怀。” 岂非胡说八道,崔漾失笑,半响靠回去,“算了,麻烦。” 那笑容倾国倾城,摄人心魄,叫人挪不开视线,陆言允克制地别开眼,落回书册上,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泥沙掩不住光华,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何种身份,终有一日,必是至尊之位。 她今日抵御了倭贼,必定名声大噪,故人想必很快会寻来。 作者有话说: 咳,对不起宝宝们,最近更新写的匆忙,只能过后再修改了。 第86章 、也就不会伤它了 货郎陆全急忙忙回了村, 知道村子遭遇了倭贼,竟然平安渡过了,激动又不敢置信, 带回来许多消息。 “宿将军带兵打倭贼,在漳郡, 离我们这里太远,许多官员都已经逃走了,从这里到云州郡, 一路上的村子都不安生,死的死, 烧的烧,逃也没处逃了。” “那些倭贼把乡亲们杀了, 胡乱扔进江里,自己住进了村子,搜刮完村子里的米粮,一把火烧了,又往下一个村庄去,无恶不作。” 崔漾简单勾了张舆图,叫陆全把已经有倭贼的村落表示清楚, “你再带两个人, 继续去周边各郡打探消息。” 崔漾配了一些毒药迷药,给陆全防身,遇到倭贼, 可寻机脱身。 家中老母村里人照顾得妥帖, 陆全去拜别过, 便又出发了。 眼下还没有入冬, 各家各户多少都有些余粮, 不是农忙时节,除却年五十以上十岁以下的老幼,村子里七百六十一人中,有近七百人愿意参加防御训练,其中近六百人是女子,一百人是半大的孩童少年。 从十四岁到四十岁,崔漾按照性别、年纪分伍,男子两伍,共一百余人,六百女子分十二伍,每一伍设立一名伍长,每三伍置一名营长,队列里两两匹配,一日农忙,一日兵练,两个多月过去,村落里防布已经井然有序,接连三次剿灭三百倭贼后,这一支不足千人的小队,已小有模样了。 无论在什么地方,一旦形成秩序,必然是需要费用的,崔漾手里没钱,但战马金贵,陆家村周围都是水泊密林,山路崎岖,以防御为主,缴获来的马匹崔漾让人磨掉了马匹马掌上的印记,留下一些备用,其余悉数卖了。 四百多匹马,卖得十万贯,可以叫这个村子的人过得很富庶,剩下两百多匹马,则用来给士兵们学习骑马,训练骑射。 守城守的是地利,崔漾把陆家村方圆二十里的地形摸清楚后,在西陵山、西漳山之间,勾了一条防线,实则距离西陵山往东六十里外的清漳郡才是海寇登岸后的第二军防关卡,但越王在位时,并不怎么防御抢了便走的倭贼,所以东岸两道关卡,都形同虚设,海寇一来,官兵先跑了。 再往内是清水镇背后的东平郡,东平郡与云州郡两郡,类似于晋阳之于上京城,是越国都城陵林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云州郡有名将宿琮镇守,往常倭贼越不过云州郡,东平郡战力便稀松平常。 陆家村往东位于清漳郡与东平郡之间,清漳郡丢了,如果在陆家村设下足够御敌的兵力,陆家村反倒成了守卫越地半壁江山的关隘。 半个月的时间,除了训练新兵,指点士兵的武艺,崔漾的时间大多都耗费在了山林里,西漳山、西陵山两山中间,是平坦宽阔的土路,如果切断这里的过途,想要穿过云州,需要从两侧山谷上绕行,非但耗时耗力,过了山谷要过江,一旦要下水,河对岸的防御便轻松很多。 西漳山、西陵山中间有六里路长,想在此建起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并不容易。 崔漾只眼下村镇的能力,做不成这件事,只得先放一放。 半山腰安置了哨所,连续不断的哨声传来,声音两急两长,已表明倭贼的骑兵数量,步兵人数,都在千人以下。 自从陆续两拨倭贼消失在去往东平县的路上,走这条路的倭贼兵力渐渐增多了。 讯号与狼烟一步步往西传递,营地里训练的士兵拿起武器。 弓箭手,骑兵,步兵,各自有条不紊地安顿着,动作敏捷。 倭贼穿过树林时,自两侧密林里穿出的重弩射穿他们的身体,无论是驱马前行还是后撤,都会被绊马绳绊倒。 重弩用完后,倭贼们跑出了轻弓箭阵的距离,陆英、林燕。林凤带着人击杀剩余的倭贼。 确保每一个倭贼都死透了,陆英朝山腰哨所的方向欢呼摇手,“里长将军,我们又缴获了六百匹马!还有许多倭贼抢来的赃物!” 林燕也不由往山岗看去,每次对敌,只要知道里长将军在,姊妹们就会很安心,训练了两月,她们杀敌的速度,和男子队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没有得到哨声的回应,正收拾倭贼尸首的姑娘们不由都有些忐忑,“里长回去了吗,是不是我们用太多的箭矢了,里长教我的招式,我今天根本没用上,一紧张就忘记了,只知道乱劈乱砍。” 待那潜伏逃往的倭贼倒地咽气,崔漾收了手里的长弓,回应了呼哨,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声,心里轻叹,两个月的时间,虽是有重弩,精锐的长刀做武器,正面对上倭贼厮杀,弱势还是很明显。 崔漾从哨所上下来,叮嘱道,“都回去休息,换骠骑营来守山,你们养足精神,明日寅时起训练,继续练武,没有武学根基的也要学拳脚功夫,体魄强了,才能减少伤亡。” 陆英重重点头,“回了家也练习,一定不辜负里长给我们打的衣服。” 说的是铠甲,崔漾画了图册,找六十名铁匠日夜不休加紧赶制的,着重盔和前后两片护甲,都是重甲,起初穿上觉得重,但每日负重练习后,渐渐习惯了,与倭贼厮杀时,非但能防护,手脚也放开了许多。 卖马的钱崔漾没动,她只是借由医治陆母的名声,出高价替有钱人看病,换来急资,除了铠甲,也另外采买药材,给有根骨的人洗髓伐骨,两个月过去,成效颇丰。 陆言允正安顿各村落逃难过来的人,有些是侥幸活下来的难民,有一些则纯粹是听说陆家村安全跑来避难的,甚至云州郡也有许多的富户拖家带口翻山越岭的赶来这里。 陆家村村落小,本只有百户人家,根本住不下,新盖的村舍已经蔓延到湖泊边,村子里甚至还出现了客舍食肆,这样一个以渔为生的小村落,短短四个月,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建房的地不够,陆言允被迫让出村口一块田地,给外来人建房,因为想买地的人多,他还没开口,对方就给了高价,村子里许多村民也是一样的情况,用一片不大的菜地,换来了能在其他地方买几亩良田的积蓄,毫无道理地富裕起来了。 柳媪很不好意思,又很忐忑,“我大女儿嫁的地方,离云州郡很近,现在还没有倭贼,可保不齐哪天就抢过去了,他们担惊受怕,也不能出门做活,都快没吃的了,我答应女儿来,没想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姑娘会不会生气。” 人越多,越需要操心安顿,这几日都见不到姑娘,听说都在山里练兵,外头兵荒马乱的,这里却是一方桃花源,尤其把陆家湖和半条渔江都纳进可以前往的地界后,吃穿不愁,日子过得安平红火。 这些都是因为周姑娘,没有她,也就没有这支可以保村子太平的女子军。 一开始刚见面,姑娘生得仙子似的,病恹恹躺在床上,她帮着照管,还能说上几句打趣话,后头越是相处,心里便越是敬畏,哪怕姑娘脾性好,说话行事温温和和的。 现在几百个人还在街上,正热热闹闹地惊叹村子里的变化,兴高采烈的,一点也没有以往逃难时背井离乡的狼狈样。 柳媪心里忐忑,“小陆,姑娘会不会怪我生事,实则这回人是太多了……” 陆言允摇头,“不会的,婶子不必担心,在她眼里,其他村子的人,与陆家村的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大成的子民,所以她不会不管。 陆言允清点了村子里的名录,划出六个新搭建的竹楼竹篷,把号牌递给她,“只能暂时遮风避雨,住处和吃食要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柳媪得了个准话,提了一路的心落在了实处,接了号牌,又往屋子里望了望,“姑娘还没回来么?我晚上炖老鸭汤,给姑娘送来。” 陆言允摇头,“近来进了新兵,大多时候在军营里。” 柳媪知道对方有事,就先回去了,拿着号牌先去安顿亲戚们。 陆言允收拾好案桌,去厨房生火,先把母亲的伯父的药熬好,给两个长辈喝下,前几日母亲腿脚有了知觉,激动得嚎啕大哭,几乎要将那女子当做神明对待,大约先前见到她为能行走吃得苦,这几日母亲也开始尝试着下地走,摔摔打打,好几次都坚持不下去,咬咬牙又挺过来了。 自知道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母亲神采已不似过往,整个精神都好了不少。 两个小孩读书习武样样认真,就盼着有一日,能和她一样厉害。 陆言允笑了笑,到天边暮色遮云,便不由往院子外看去,见那人踩着一地晚霞秋叶踏进院子里,心中安然,流淌过的都是喜悦满足。 明知这样的满足不会长久,只是昙花一现。 也难以抑制。 陆言允收回目光,把炉上温着的药倒进碗里,倒了一盏梨花茶,“喝药罢。” 崔漾走到石桌旁,眸光扫过西屋,朝陆言允道,“你把伯父伯母背去老巫医家,改了方子,要立刻针灸,两个小孩醒来会很吵,我照管不来,你也带走,你回来的时候再带回来。” 陆言允心中些许异样,却未多问多言,嗯了一声,用板车装上两人,推出了院门。 崔漾坐在院子里喝茶,等人走了,一盏茶喝完,袖中已多了两枚碎石,打碎了屋顶上藏着的五罐油。 油渍自草铺的屋顶上漏下,火石点燃,顷刻便烧起大火,房梁坍塌,整个屋顶掉落下来,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旋即便没了动静。 陆言允推得很慢,看见烧起大火,立刻往回跑,进院子见她好好地站着,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去,“难怪你嫌冷,要在屋顶上铺草。” 屋子四面都是土墙,草木烧断,屋顶掉下去后,火势很快熄灭了,陆言允劝离了急忙跑过来帮忙的四邻,随她进了屋子,横梁下面压着一个黑衣蒙面的人,长剑、匕首掉落地上。 崔漾蹲下,探了探对方的脉息,又翻过对方的手掌看了看,人死了,看不出内劲深厚与否,但看手上的薄茧,没有十年功夫,磨不出这样的手茧,显然是个用剑的高手。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8节 崔漾探手在对方衣襟,袖子里搜索,摸出了两粒药丸,是见血毙命的蛇丸,死士。 藏匿在屋子里,分明来者不善,且自午间起,他一直在家里,也进过西屋更换被褥,屋子里藏了人他竟是一无所觉,她现在本没有多少武艺,倘若不防备,背后一刀…… 先前便受了那样重的伤…… 有人要害她,而她也知道有人会害她。 自与倭贼一战后,家中便多了许多不经意的摆件,夜半偶尔也见她在院子里练剑习武,一次次试图催动内劲。 陆言允道,“你离开这里罢,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崔漾摇头,起身拿走了卧房里两卷倭国语书册,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又看了看陆言允,“叫村民们知晓村子里出现了刺客,不太好,容易乱心,等天黑透了,再把他运出去当倭贼埋了罢。” 月辉下的人一身简衣素服,却难掩光华,她本不该隐匿于黑暗,注定了不会是寻常人的一生。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崔漾笑了笑,“暂时不会走,至少把西陵山、西漳山六里墙建起来再回京,建起陵漳关,是比东平郡更为坚固的山堑关隘,说不好可保背后十六县不再受倭贼侵扰。” 说罢,见青年眉间带起淡淡的愉悦,知晓与此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便也不费神,直接下了令,“你过来坐下。” 自说破女帝的身份后,两人之间也并无礼数。 陆言允第一次听她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尚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在石桌旁坐下,“以后你的安全怎么办,对方有兵么。” 青年神色极不自在,俊面却已泛出微红,崔漾失笑,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亲吻他,“一年前我召见过宿琮,半月前宿琮来陆家村,我与他见过一面,宿琮已上交了虎符。” 陆言允僵硬地坐着,平复呼吸,任由她给与所求,直至院门口传来一声惊痛的质问。 “陛下,你在做什么——” 来人声音张扬又悦耳,崔漾些微错愣,回头时,只见院门口立着两名男子,一人容颜曜目,一人一袭青衣如岩崖青松,二人皆是风尘仆仆。 沈平和王铮。 沈平手底下有宗门,游侠遍布天下,又武艺高超,能这么快找到她不稀奇。 王铮去了西域,久不见,却似乎消瘦了一大截,那双眼眸落在她身上,似乎隔着千重山水。 崔漾松开陆言允,“重遮,你怎么来了。” 她似乎还好,伤似乎是好了,沈平视线落在石桌旁那青年身上,见对方容色虽不是多出色,在这村子里却也少有的英俊清癯,加之通身的书生气,是她自小会喜欢的类别,心里刺痛又恼火,“我们辛辛苦苦的找你,你非但不送讯息给我们,反而隐藏起行迹,在这里寻花问柳,你——” 已过去了半年之久,担心挂怀,思念,无数个夜里都叫他难以入眠,吃睡不好,知晓她有可能在这里,欣喜若狂,听司马庚说,她最喜欢最信任的人是王铮,寻了王铮一道来,本是心痛她住这样的破院子,却见她搂着那青年,额,脸,唇,吻得珍重。 何曾这样吻过他,那时中了那般性烈的药,若非他开口求,未必会吻他。 王铮拾阶而下,视线自她面容上滑过,落在她胸腹间,温言问,“你还好么?伤好了没有,我给陈林老先生去了信,过几日他便到了。” 崔漾眉间漾起些暖意,点点头,“不必挂心。” 沈平一看便知她武功没有了,知晓她练武有多勤勉,为上乘的武功,吃了不少经脉寸断的苦,现在却散得一干二净。 热流涌进眼眶,几乎叫他八尺男儿落下泪来,沈平别开眼,再看向那男子时,心中的气痛便散了不少,若是她觉得有人陪伴再侧高兴些,陪便也陪罢。 两名男子,一人容颜已是言语无法形容的耀眼夺目,一人渊渟岳峙,沉稳有度,五官眉眼竟与她有一分相似,两人立于院中,几与日月争辉。 院子门口站着随行而来的邻里们,这时皆是呆呆看着院中的三人,陆言允垂眸,遮住眼底泛起的波澜,起身走到院门口,给大家问礼,惊醒了呆站着的人。 众人都忍不住小声惊叹,却也不敢议论,恋恋不舍地告辞了。 陆言允关了院门,去烧水泡茶。 沈平坐下来,想与她把脉。 崔漾不让,避开了,淡淡道,“不用。” 沈平聪明之极,心中怒痛,质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你才肯相信我!我如果会害你,叫我天打雷劈,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知道他只怕早已知晓她失了武功,掩藏也无用,崔漾便将手腕递给他了。 洛拾遗体内的内劲是沈平渡给他的,也许沈平有心,也许无意,但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开口问了,叫自己一手栽培的暗卫钳制住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说也罢。 沈平手指搭上那脉搏,只觉得虚浮无力,知她是九死一生,勉强捡回了一条命,看她清减的容颜,以及身上与半年前不太一样,又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的陌生,一时心痛如刀绞。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等医好你的武学根基,我把内劲渡给你。” 王铮听闻她失了武功,亦苍白了神色,武学是她自保的根基,如果不能再学武…… 崔漾已过了爬不起来的阶段,现下已无大碍,见沈平眼底尽力也收不回去的水渍,觉着自己刻薄苛刻了不少,给他递了块帕子,温言道,“我没事了,已经有医治的办法了,慢慢养罢,安心。” 王铮看向这简陋却温馨的小院,问道,“阿漾,以后想过这样平淡的生活么?” 崔漾摇头,“不想。” 王铮听罢,清俊的眉目间带起些无奈的笑意,挂着的心放下不少,若她说想留在这里种田,倒要真正叫人担心了。 沈平坐了片刻,开口道,“崔冕有悔过之心,劝阻之意,可饶过他一命,崔呈虽然竭力研习你给他的心法,但进益有限,绝不是我的对手,我去杀了崔呈崔灈,给你报仇。” 王铮眼底闪过寒意,声音沉静,“最好是让他父子二人暴病身亡,在你回京之前,回了上京城,倒不好动他二人。” 毕竟弑父杀兄,无论哪一个君王,背上这样的名头,便是遗臭万年的暴君昏君了。 便是有证据,弑父杀兄,年长日久,也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王铮知她最是重情,因着要给家人复仇,才从曲江水里活着出来,对崔家人,不可谓不是全心全意,这时见她不肯叫沈平动手,心中虽有隐痛,却还是温声劝道,“他二人丧心病狂,对你下杀手,此后若收到你还活着的消息,定也不会手下留情,必然要置你于之死地,陛下,切莫心软,留下后患。” 陆言允坐在屋里,手里拿着竹简,半响却也未有翻动,三人言谈虽只有只言片语,却也叫他心痛难当,难怪中秋节难忍,竟是连清醒着也不肯…… 崔漾抬了茶盏,浅饮一口,问了朝中的情形。 王铮见她不愿意再谈崔呈父子的事,知她心伤难愈,虽知情况紧急,也不忍再劝,捡着朝里的要事说了,“徐令此人行事谨慎,为人谦恭,从不以国父自居,只是崔呈一旦起了要登位的心思,朝中徐氏一党都会从中作梗,崔呈与他仇深似海,两人在朝中斗法,剪除异己,海关传来倭寇侵袭的急报,二人为拉拢人心,积极出兵,只不过都防着对方趁京中防备空虚谋朝篡位,一人一半,已经南下抵御倭寇,只是战力松散,比不上宿琮手下的精兵。” “是要立刻回京,还是待在这里。” 崔漾接过沈平递来的折扇,在手里展开。 是她原来的那一柄,只不过扇骨尾端坏掉的机关被他修好了,除了牦牛针外,连已经断掉的天蚕丝绳也换了新的,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 除了扇骨末尾多出来的一行字,嘉平与月,地久天长。 崔漾看了沈平一眼。 沈平不料她一眼便看出了不同,霎时面带绯红,别开眼,又转回了视线,搁在膝盖上的手收紧,她不会扔了罢。 有字并不影响折扇的牢固,崔漾便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只把玩着扇骨,漫不经心道,“既然打了倭贼,自然是要打赢,听说倭岛人不足两百万,此番是岛内地动,闹了饥荒,登岸二十万,且都是身体康健强壮的成年男性,对方抱着要抢占长江以南以做粮仓窝点的决心,倘若叫它有来无回,其国人青壮年一死三分之一,国力大殇,将来百十年,再无还手之力。” 王铮微怔,知晓她必定是学了倭国语,起了要将这二十万倭贼骸骨留下的心思,心中轻叹,“你都已经计划好了,我看你组建的这支女军,比当初麒麟军还用心些,两千人,半数都受过你的指点,等她们立了战功,出现在世人面前,定然又是一阵哗然。” 当初麒麟军起家,也不过两千人众,崔漾笑了笑,“你在西域怎么样,失踪了快两年,朕以为三十岁以前,还见不到你了。” 他一双手玉白如玉,手背上清淡的青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唯有腕间一段红痕蜿蜒显眼,沈平出手如电,握住他手腕,发现是一种不影响心脉,没有解药却会抑制寿数的毒,几乎顷刻便明白了,这是阿漾下的。 若非是阿漾下的,以她的医毒术,应该早就给王铮解了。 为什么要给王铮下毒,自然是为了控制。 如此阿漾便信任王铮! 沈平堪堪才压住脱口而出想要毒药的话,俊面微红地轻咳一声,松开王铮的手,“游侠中也不乏女子,我请她们来教授军中女子的武学,这样你可以多休息一下。” 方才家里着火,邻居们已经把陆母陆伯父送回来了,崔漾取了笔,写了一卷经书,递给沈平,“家中有位长辈伯母瘫痪在床,我治了一半,需要辅以内劲,方才好得快些,你的内力纯正,研习这卷心法,可医治她淤堵的经脉,劳烦你了,有什么要求你自管说,朕能做到的,必然应允。” 他还能有什么要求,且她住在这里,这家人必定是得她信任的,沈平接过来,他于武学一道上天赋异禀,几乎看一遍,已了解了其中精要,“明日便给陆伯母治。” 崔漾道了谢,陆言允在屋子里听了,高兴之余,不免又看了这名满身侠气张狂曜目的男子一眼,心道男子的眼泪同女子的眼泪一般,在女帝这里,同样有效力,寻常村里的姑娘若有急事落泪,虽未必能得她耐心安慰,再难再麻烦的事也必定是解决好了,这男子方才落了一回泪,她待他的态度便有了些许不同。 若非亲近之人,她不会出言拜托。 也或许,是因为他,方才拜托这名男子。 这样想着,一时便出了神,听得对方问两名男子住在何处,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月已至中天,两人沉默未语,大概是来得急,并没有找寻住处,近来村子里多了外来人,别说客舍,便是各家各院都住满了,许多人还睡在羊圈里,或者空地上随意搭着个草棚。 以他二人的样貌,出去叫人挪出个地方,也能挤一挤,只不好这么做。 崔漾扫了眼院落,陆家本就五间房,陆伯父一间,陆母一间,两个小孩一间,陆言允一间,她一间,她这间着火烧毁了,除了掉落的屋顶,横梁,里面还压着一具死尸,住是住不成了。 崔漾直言道,“家里没有空房间了。” “有事相商,想与你一道说。” “我有话想对你说,想和你一道睡!”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看向对方。 自屋里传来颇为剧烈的呛咳声,显然那位端方端正的读书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受到了惊吓,要把他自己咳死过去。 王铮俊面通红,脖颈泛出粉色,但紧握着玉箫,看着对面的女子,眸光一动不动,他并不打算退让,二人相伴十二年,里头有四年之久同床共榻,事急从权,便是一道睡,也无可指摘。 沈平眸光灼灼,他与阿漾有肌x肤之亲,一道睡,天经地义。 崔漾自己的房间不能用了,自是不愿意睡在院子里的,冷、硬不说,还有蚊虫。 崔漾指了指自己的卧房,“我寻常是住这间,你们也看到了,房顶掉下来了,住不成了,今晚我和陆言允住,你们——” 那房中又有竹简的响动,显然已经慌了手脚。 沈平咬牙,“如果陆兄不介意的话,我和王铮愿意一起,与陆兄共处一室,促膝长谈。” 无论如何,是不能叫阿漾单独与这男子同处一房的,方才在院子里,她便那般亲吻他了,如果单独叫他二人睡在一处,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只要一想,妒忌和嫉妒就挠花他的心,叫他一刻钟也坐立不住。 自右边那屋子传来的咳嗽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不等崔漾说话,沈平冲过去问,“陆兄,我明日替陆伯母治伤,需得要一个好的睡眠,也有话想和阿漾说,陆兄不会介意罢。” 陆言允说不出不字来,不是说他同意了,而是喉咙似乎被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件事已超出了他的认知,叫他怀疑世界是不是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他不了解的模样了。 沈平自不会叫王铮与她单独相处,拉上王铮,提气拔身,先去河里沐浴。 陆言允还未回神,那神出鬼没的男子已经回来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已从河西回来了。 陆言允看了眼正半靠在榻上看倭国语册的女子,她以前的武功也如男子这般厉害么? 崔漾察觉到陆言允的目光,替沈平解释了一句,“你可听过游侠之首沈平,他便是,没什么练达的手腕,但心性不坏,便是没有我,他知晓你的母亲瘫痪,也会出手相帮。” 游侠是天下百姓称道、艳羡、且非常喜欢的一类人,这类人通常武艺高强,又嫉恶如仇,且好打抱不平。 惩治贪官污吏,扶危济困,没有一个好人不喜欢游侠,沈平的名声他自然听过,陆言允一时更凌乱,“他是洛神公子的弟弟……” 兄长与兄嫂…… 陆言允心中一阵无力。 崔漾见他一副被礼教袭击的表情,自己理了理其中的关系,一时也默然,毕竟也鲜少有与兄长解除婚约,再与弟弟有过榻上之约的人。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89节 崔漾看了一会儿书卷,见他还是僵坐着,成了一截木雕,温言道,“只是四人将就一夜,并不会有任何淫/乱的事,上来歇息罢,你也累了一日了。” 当兵时露宿山林,或是宿在军营里,莫说四人,便是十人的通铺,她也睡过,因一些不必要的东西露宿野外,在她看来,才是本末倒置。 只男子似乎常注意这些。 崔漾在心里摇摇头,继续学习倭国的文字,陆言允站在榻前半响,直至院子里重新有了动静,方才回神,他本是打算去别家,随意找个地方歇息,此时却并不想讲那些礼仪。 那两人是绝不会退让的,他一走,便是她与那两名男子一道同榻了。 沐浴过的两人回来了,洗去仆仆风尘,两人模样越发出众,陆言允晨间虽是已经沐浴过,方才也洗漱过,却还是又沐浴了一回,换了干净且被暖阳晒过的衣衫。 陆言允的榻不算大,胜在宽,四个人横着躺,刚刚好够翻身。 被子只有一床,沈平躺在崔漾左侧,王铮站在榻前不动,垂着眼眸看不出神色,崔漾知道他喜欢睡左边,叫沈平让了让,拍了拍左边的位置,“上来罢。” 她还记得。 王铮唇角勾出些弧度,上了榻在她身侧躺下来,时隔多年,身侧又是熟悉的气息,叫他心间想念得发麻,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是倭国的文字么?” 崔漾应了一声,给他递了一卷,“你去西域,西域如何,地广吗?水土丰茂么?” 沈平占据了右侧的位置,只剩下了最右边有空位,陆言允上了榻,并没有直接睡,学他们在榻上靠墙坐下来,人僵硬成了木头做的机关,思绪也飞得很远,难道他们在宫里,夜夜是如此睡眠么,她那般主动的性情,必定是夜夜笙箫。 陆言允心脏闷痛,待不下去去,想走,身体却又停住不动,想知道她关心的,想更了解她,错过这一夜,再无良机。 王铮声音温泰和缓,“有一些中原不曾有的果子,地广,不如中原山川多姿,却也有许多中原没有的优势,那里的国度小且密,还需要了解罢。” 听着便是异域风情,有时机崔漾倒是想去走一走,“这次回去,你还是带上洛青衣洛扶风好了,不是监视你,也不强留你,只是你一个读书人,出门在外,总不叫人放心。” 她声音里带着些许与寻常不同的温度,叫那青年眉间亦染上些暖色,还有不易察觉的欢喜,那是被心爱之人关心挂念的愉悦,身侧的游侠之首大约想要同样的关怀,约莫武艺太高,连借口都没有,一时沉默,只挨得很紧,若非有‘外人’在一旁,几乎是想拥住对方的样子。 王铮没答应要暗卫,“先让暗卫跟着你罢,我暂时不走。” 陆言允能猜到他的心思,心爱之人重伤至此,受伤时不在身侧,只怕已叫他自责到不愿独活,眼下这般情形,仇敌未诛,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他如何会离开。 沈平开口道,“在你武功恢复之前,可聘请我做暗卫,有我在,天下无人可奈你如何,想要伤你,必定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他性子狂傲,信誓旦旦时,面容似乎也熠熠发光,崔漾看了一会儿,倒觉他亦清减了不少,只再清减,亦还是如初升的昭阳一般,夺目耀眼。 王铮低声道,“大猫从杞县回了上京城,又顺着回去的路跑去了商丘。” 崔漾手里的主文简落在被子上,“大猫?还活着?” 王铮自小与她相伴,自是知晓大猫对她何等重要,点头道,“不知谁救了它,它自己从杞县跑回了上京城,又顺着回来的路跑去了商丘,我请秋修然和白菘一道,带暗卫去商丘接它,送了信去,叫他们直接把它接来这里,该是再过一月,就能送到了。” 当时她在商丘送大猫回上京城,自那以后,再没见过了。 崔漾心绪起伏,一时几乎难以抑制,念及那毛绒绒的大脑袋,伸手压了压略酸涩的眉心,心中倒前所未有地快活。 约莫是上天保佑,否则以人们对老虎的畏惧,穿过这么长的距离,无人护送,不定会被当成虎患除了。 沈平亦想念大猫,见她挂念得厉害,握了握她的手,“你不要担心,听来信说,一直到商丘,它头上还带着帽子,挂着牌子,上面有字,它不伤人,平常人知道它有主,也就不会伤它了。” 是写着本虎不伤人字样的帽子,司马庚和王铮都给它做过这样的牌子,除了王铮,以秋修然和大猫最熟悉,他去接,大猫不定能听懂他的话,把它带回来,如果没人去接,它可能会一直等待商丘。 崔漾长舒了口气,打听了许多大猫的事。 王铮一点点与她说着,大老虎实是有许多趣事,叫她眉间也露出笑意来。 陆言允虽未见过那只大老虎,也看得出,它对她极其重要,他也从未见过她这般放松开怀的样子,旁边的两人眸光几乎凝在她容颜上,眼底的爱意或是隐忍,或是热烈。 陆言允静静地坐着,不知这样能见到她的日子,还有多久。 知道再过不久就能见到大猫,崔漾心里开怀,看了一会儿倭国文字,许是人多热气重,叫她困顿起来。 崔漾收了竹简,往下挪了一些,折扇压在脑袋底下,给左右两边的人盖好被子,温声道,“我睡了,你们想聊天自便便是,吵不到我。” 三人互看一眼,静默不语。 第87章 、陛下龙体可安康 王铮视线落在那被压着的折扇上, 微垂了眼睑。 徐令、盛骜、洛拾遗。 崔呈,崔冕,崔灈…… 往上拉了拉薄被, 将她搁在外面的手放回被褥里,低声问, “可有找到洛拾遗。” “失踪了。” 沈平眼底透着寒意,“只要他骨灰还在,我必把他翻出来, 但愿他是早早死了,叫狗吃了。” 翻看着竹简的青年五官并不如何出色, 却自有一种周正清癯的书卷气,这样的书卷气不似沈恪离世出尘, 反而是林间清竹,普通,坚韧,并非宁折不弯,却也自有另一番气度。 王铮淡淡问,“她给你下了什么毒。” 陆言允手轻搁在被褥上,这男子寡言少语, 却是最了解她的人, “只说是毒药,家中长辈亦中了药。” 沈平给他把脉,果真是寻常人难解的毒药, 如今两人都中了她的药, 她待两人格外不同, 沈平感知到了别样的偏爱, 眸色几变。 许是些许热意, 沉睡的人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她睡觉素来自由,这会儿便开始翻身裹被子,中衣蹭到膝盖上,露出修长且弧线美好的腿,玉色的脚踝,微粉的脚趾,修剪得当弧度与她本人全然不相似的指甲,睡梦中偶尔动一动。 想着她平时冕旒在身,明黄龙袍的模样,不免觉得反差。 王铮给她盖了两次被子,均被踢开后,便不管了。 陆言允为人端方,僵硬地别开眼,并不去看,沈平眸光却直接。 若是她冷了,他会把她的脚放在怀里暖和。 想象过那情形,沈平俊面微红,却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只颇为懊恼自己学了医,如此便是他服下毒药,她也不信他的。 王铮淡看他一眼,另取了一把折扇,与她轻摇把扇,当年他亦学过医,起先她不许他学,他非要学,后来也不学了。 睡着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丝丝凉爽,往他身边靠,大约察觉到了凉意,靠进他怀里。 王铮搁下折扇,轻轻躺平。 沈平眼睛里喷火。 王铮收住眼底的愉悦,淡声示意,她睡个好觉不易。 沈平再想动作,也只得作罢,听她略说了一些,也知从无到有,建一座抵御倭贼的雄关费神,陵林城毕竟距海岸州郡太远,沿岸有无可驻军屯营的营地,倭贼一旦登岸,陵林城鞭长莫及,常常叫倭贼抢了便走,将南都迁建三郡交接,屯兵镇守,非但倭贼不敢轻犯,便是海陆海贼,也容易肃清许多。 心中装着的都是朝政,对于他们的相思苦,连敷衍也懒得敷衍。 沈平想戳一戳她的脸,想扑上去吻她,又不忍扰她睡眠,心里便一团火,问陆言允,“她可是在服用一些烈药。” 经络已有被修复的迹象,复起的真气内劲汹涌得澎湃,只待伤势痊愈,便可流转循环。 沈平自觉武学上造诣无人能及,也从未见过这等功法,除却神府充沛了许多,武学根基也是先前数倍有余。 学武的人都知道,武学根基决定了武学上限,似她这般从起1点便已经叫常人望尘莫及的根骨,从未见过。 只她武学根基本不是这样的,也并非原先便这般宽广浩渺,似乎是使用了什么药物功法强行开辟的,若非他习医术以来对医武一道多有研究,根本把不出心脉里被压制住的异样。 陆言允知道药方中有一味药的作用,遂有些不自在,把城镇里医师的话重复了一遍。 几乎立时便有四道眸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有如实质,尤其身侧耀眼的男子,杀意有如实质。 睡着的人手已经摸上了折扇,睁眼时又放了回去,三人便都噤了声。 崔漾稍坐起来一些,看了会儿天色,诧异问,“还不睡么?” 陆言允擅长种地捞鱼,约莫与王铮有话可谈,崔漾要起身挪到一旁去,王铮着恼,将她压回榻上,“你歇息罢,我们也睡了。” 崔漾自是察觉出了这位丞相暗黑的眸光里眸中不知名的情绪,颇觉莫名,“怎么忽然不高兴了,方才说什么了。” 王铮并不提方才的事,凡是逆天得来的,无不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曾见过她承受经脉逆行筋骨寸断之苦,眼下便只愿她此后再不受这般折磨。 日后对她有异心的人,他来查。 对她有威胁的人,他来杀。 王铮看向自己的手指,这双手修长如玉,她虽从未说话,却常常看着出神,做饭,题字,读书,虽无武功,依旧可以杀人。 崔漾扫了沈平一眼,王铮取出一枚印信,开口道,“臣有西域城池十二国,均愿意效忠大成天子,开边市,归大成,陛下若并不厌恶微臣,臣自请立为皇后。” 他话语沉稳和缓,却叫卧房里的气氛静了一静,陆言允收紧手中竹简,沈平眼底喷火。 崔漾在听他说起西域诸国的情况时,便猜到他应已掌权,至少是部分属国,以及不菲的兵力,只是他不说,南边的事悬而未决,暂时她不会考虑再动兵戈,她便也不提。 然而放其坐大也是不可能的,以王铮之能,倘若为国主,它日必为强敌。 只是尚未开始交锋,他自愿奉上印信,自荐皇后之位。 崔漾扫了眼他清俊的眉眼,未接印信,“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了。” 王铮眸光落在她倾世的容颜上,“陛下当知,经此一役,群臣必会把子嗣当真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储君国之根本,等闲江山社稷摇摇欲坠,陛下……” 选后宴在即,崔漾亦知,只怕等不及回上京城,前来迎朝的臣子便会上疏奏请立后。 崔漾正待开口,沈平截断了她的话,“陛下,若叫我为后,我必以毕生所学,教授天下学子,陛下,我心仪陛下——” 两名男子,一沉稳有度,一直白热烈。 陆言允看向远山,心中竟十分平静,从未属于他的明月,偶然掉落在了他院子里,他从未奢望过,这一轮明月会属于他,或永远驻足。 从商丘第一次见屋脊上那一轮明月前的人起,他便知道,这不是他能拥有,肖想的人。 甚至从未敢一丝亵渎。 为江淮,她去信给过谢蕴。 为南国,她接受过南国的国书邀约。 为越地,她许过徐来皇后之位。 本是顺势而为,百利无一害的事,崔漾却并未立时答应,“重遮,掺杂利益的关系,持久不了,我相信你前去西域,并非为逐鹿天下,西域诸国若能不动刀戈臣服大成,互通有无,安生太平,是两国之幸事,选后宴的事,我已自有主张。” 被拒是意料之中的事,王铮神情并无变化,只是道,“如此陛下可将选后宴交给臣,臣定与太常宗正一起,为陛下选出德才兼备又复合陛下喜好的选侍。” “且公允公正,绝不会因私谋利,更不会故意阻拦好男儿入陛下的眼。” 崔漾失笑,天下能比得过他的能有多少,只不过些许小事,答应也无妨,“样貌上莫要太苛刻。” 她对寝榻上人的样貌要求,自是另一侧鲜少开口的青年改变的。 王铮淡声问,“陆兄于陛下有恩,得陛下中意,可愿上京参加选后宴。” 陆言允屏息,几乎能感知到那一双落在身上的凤眸。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0节 若为皇后,可日夜与她相伴,可拥有她闻言软玉,可拥她入怀,可与她更亲密。 但…… 陆言允收起眼底微澜,“是陛下对草民有救命之恩,且陛下是君,草民所为,实属应当,但……” “草民不愿入宫。” 如今母亲身体已经在恢复,家中富有,便是到了云州郡,也是旁人不能及的富户,可请奴仆照料伯父,弟弟妹妹有所依靠,他想他可以重新捡起搁浅的学业。 为民奔波,为绝学继往开来。 是读书人的夙愿。 倘若有一日能在官场上见时,他希望,她依旧是明主,而他是可用之臣,可用之人。 君臣相宜。 似乎也不错。 青年低眸垂首,恭敬有礼,似有光华。 挣脱了束缚的桎梏,也许山野之竹亦能参天华盖。 崔漾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中并没有不高兴,反有淡淡的欣悦,温声道,“好,凭你的学问,必有一番天地,朕等着,有一日能在朝堂上见到你。” 陆言允松了口气,心中亦有清淡的喜悦,有别于男女之情的喜悦。 从此君是君,臣是臣。 亦没什么不好。 那是一种并不奢华也不高昂的豪情与壮志,不张扬,却依旧叫人心里开阔。 崔漾心情舒悦,倒难得畅快,一时没了睡意,见外头月华如练,索性便也不再睡,取了佩剑,去院子里练武。 崔漾暂时没有睡意,下了床榻,披了外衫,取了沈平的佩剑,去院子里练武。 月辉洒落庭院,那身影翩跹缥缈,似天地日月的光华都汇集到了那剑身上,月华如练,屋里三人静看着,不知岁月几何。 天光渐明,沈平传音问陆言允,“你救了她,诚心待她,她必不会拒绝你,你对她的喜欢太明显,喜怒哀乐受她牵绊,我观你凡事皆以家人为先,是重义轻利之人,为什么不愿为后。” 这人实是天资聪颖,习武已是巅峰,习文已通晓天象,看人看事,分毫不差。 说话做事直来直去,并不掩藏,陆言允却并不讨厌他,最后一次直视视庭院里的女子,他已不用再看她容颜,自商丘一夜,便已刻进心里。 “因为非她心中意属,如果可以,我宁愿她身侧的人,是与她心意相通的人,是她心中所爱,无论是谁,一切只看她喜欢,她愿意。” 只不知,能叫她心动的人,会是谁,又是何等模样才学。 王铮手握住窗棱,久久不语。 沈平亦是心乱,想叫她快乐,又想在她身侧,只似乎并不能两全,连续两次,身体里有药性,却连碰也不愿意碰他们。 到底怎么做,才能叫她动心动性,沈平神情黯然,最多再过两月回京,选后宴便要开始了。 宿琮不奉诏,不听调令,崔呈下书斥责,那斥责书连封漆也未动,原路退回,另有一封已听女帝调遣,前往漳州剿灭倭贼的奏疏,那谒者当庭宣读,叫金銮殿几乎被揭翻了屋顶。 勃然变色的有之,将信将疑的有之,欣喜若狂痛哭流涕的有之,更多的是欣喜松气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江山摇摇欲坠,女帝还活着,叫群臣上下朝,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崔氏一党和徐氏一党难得同气连声,质疑是否有人假冒女帝。 宴归怀早前便收到消息,神清气爽,这时便出列问,“将军可有一些陛下的手书印信。” 一道同来的参将与诸臣诸将禀奏,“云州郡起了一支娘子军,足四千人众,收住东平郡以西,凡是过此关隘的倭贼,皆丧命刀下,这支队伍现下随宿琮将军征战,队伍已扩至万余人,其中五千余人皆是陛下亲手训练的精锐,战功赫赫,连月来已收回十三县,斩杀倭贼过万人,这是御敌时陛下发令的手书。” 女子军—— 朝中男子便都变了脸色,可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女帝武将出生,当年麒麟军是她一手壮大的,如今再建一支队伍,又有什么稀奇。 别说女子不能行军打仗,这几月来,无君王在朝,权臣重将弄权,实叫朝上朝外风声鹤唳,内有忧,外有祸患,日子都不好过。 女帝已叫他们清楚,只要有机会,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 且若非女帝颇能用人,也不能叫国中无君,重臣拥兵,还不敢轻举妄动的。 否则以盛骜、徐令手中各自的兵力,非要把大成搅和个天翻地覆不可,眼下是平稳过来了。 便是不拜佛求神的,认出确实是陛下字迹手书后,也不免要说一声谢天谢地,苍天有眼。 老臣们更是热泪盈眶,当年七王之乱才过去数十年,老臣历历在目,后又王行,崔呈之流,国无君王,天下大乱的历史叫他们只愿拥戴明主,太平安康地做官过日子。 如今女帝还活着,甚至在越地抵御倭贼,岂不是叫人欣喜发狂的大喜事。 “天佑大成!天佑陛下!” “陛下万岁——” 崔呈本以为女子军这样的消息会叫群臣厌恶,见满朝文武竟无人出声质疑反对,知大势已去,当先一步道,“本侯先前便收到了消息,确实是陛下,我等当即可前往云州,迎接陛下回朝。” 朝臣应声称是,高高兴兴地下了朝,去收拾东西了。 不少心思转得快的,落在安定侯父子身上的目光,便又探究许多,崔呈欲登位的野心昭彰明明,经此一役,女帝与这一对父子,当不复从前了。 群臣高高兴兴回家准备,薛回出了北门,这才对着太阳长长伸了个懒腰,朝旁边的宴归怀,陆子明道,“安定侯构害陛下的传闻一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日后陛下当该防着安定侯了罢。” 谢蕴以此叩边,送来的罪证桩桩件件,崔呈虽一口咬定是捏造,那些证物进了他的手,再出来全都换了个样,但明眼人心里都知道,宴归怀看向远处,山间冰雪融化,万物生发,又是新的一年。 姜奉极为厌恶崔呈父子三人,甩袖道,“陛下不防,臣来防,他崔呈父子若有一丝异动,我姜奉便是血溅三尺,也要参他谋逆之罪。” 薛回苦笑,并未多说什么。 远处有侍从谒者急匆匆过来太常寺禀告,“徐大将军,写下认罪书,家中自尽了。” 谒者呈上信帛奏疏,薛回接过,罪书中皆是悔过之意,大约是想保全其家人。 姜奉对徐令亦无好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陛下若无音讯,谋逆之人是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惧怕的。 好在天威浩瀚,天佑大成! “徐令自戕谢罪了!” 安定侯府高门大宅,崔灈大步跨进书房,急得无法静心,“先前派去的刺客都不是对手,听闻沈平,禁军,暗卫都已经赶到陆家村,逃回来的死士说,她武功似乎恢复了,她比先前更小心,便是村子里的女子给的吃食,也不会轻易入口,两个被收买的农妇都死在了那院子的机关下,她几乎不信任何人。” 崔呈面色阴沉,“我是她父亲,你是她兄长,再不济还有崔冕可以求情,她与你四兄关系最好,你四兄交出印信虎符的事她不知道,她能杀了你我不成。” 弑父杀兄,不忠不孝,暴虐,当朝时碍于君威,无人敢置一词,但必留下恶名。 千错万错,还有教养她的恩义。 “最重要的是,她并无罪证,单凭她一面之词,定叫天下人说她刻薄寡恩,忌惮父兄夺权,方才痛下杀手,只要没有证据,她便不敢动你我,拖延一些时间,过了这一关,再谋打算。” 崔灈定了定神,稍安定了些,“云州我们去么?” 崔呈起身,叫仆人送来侯王蟒袍,“去,不去岂不是叫人拿住把柄,她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你我不成。” “只要没有证据,我便还是她父亲。” 倘若她怨愤,他也已准备好了说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可宽宥一二,日后再图谋它志。 四月初,由安定侯、大农令宴和光,廷尉章戍,右将军梁焕、左将军方同率文武百官前往云州郡,迎接女帝归朝。 仪驾在云州东青云县郊外旷野处,遇到得胜归来的女帝。 女帝身后宿琮领十五万大军,十万是原云州驻军,另五万是各地麒麟军驻军,另有一支金甲女军,英姿烈烈,万军之中格外瞩目。 当前女帝一身简衣素服,枣红大马闲庭信步,天子之仪,叫人不敢冒犯窥视。 群臣迎接上前,三呼万岁。 “陛下——臣等罪该万死——迟来了。” 崔呈属文官之首,位在前列,崔灈身穿铠甲,身后盛骜领十万麒麟军,都远远看向前方。 军将们叩首问安,崔漾道了声平身,“都起来罢。” 那眸光平静,无波澜,似乎并无仇恨,群臣落在身上若有若无的视线便少了很多,恭敬了很多,崔呈起身,朝前方道,“臣崔呈,拜迎陛下——” 到人都起来了,崔漾朝林凤道,“弓给我。” 数十万人高呼万岁,声势浩荡,林凤虽已上过许多次战场,这时亦热血沸腾,几欲拜服,恭敬地地上长弓后,退下时才疑惑陛下这时候要弓做什么。 马匹两侧悬有箭筒,崔漾张弓拉箭,一旁王铮色变,却也不及阻止。 “陛下———” 军将惊呼骇然,箭矢破空而去,没入崔呈喉咙,鲜血飞溅,崔呈虎目圆瞪,往后捂住冒血的脖颈,却也是徒劳,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口倒鲜血,顷刻毙命了。 一箭三发,分列两侧的人应声而倒,鲜血喷溅到后头盛骜脸上,血红遮掩住他的眼,叫他看不清十丈外那君王的面容神情。 鲜血温热,自脸上淌过脖颈,流进衣衫里,叫他双膝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陛下——臣有罪——” 身后的兵丁跪地叩拜请罪,兵器悉数落在地上,“陛下恕罪——” 父子三人倒在血泊中,皆是一箭穿喉,群臣军将莫不骇然,数十万人站立的原野上,只余马匹声,群臣跪倒在地,却战战兢兢,无人敢劝说一句。 王铮驱马上前,低声劝道,“你——实则不必此时动手,且崔冕——” 崔漾将手里的弓递给林凤,并不打算为此事多说什么,功过是非,任后人评说,死后名声如何,人既已死,是名留史册,还是遗臭万年,并无什么区别。 群臣奔上前来,欲言又止,都有话要说。 崔漾抬手微压,唤了梁焕、方同上前,“你二人继续镇守广汉,围剿南军,鸿胪寺给南王下一份国书,叫他交出谢蕴,交出谢蕴,麒麟军可撤军解南国之围。” 梁焕应声称是,南王软弱,太子南钦、南颂虽有些能力,却不是麒麟军的对手,南军之所以有叩边之力,实是因为谢蕴此人,除了谢蕴,收复南国,只是时间问题。 梁焕方同二人领命,却并未退下,都抬头,眼里是挂心,“陛下伤势——龙体可还安康——” 崔漾点头,“无妨。” 二人是老将,眼底都有些通红色,说了声陛下保重龙体,带兵离开了。 群臣听得天子龙体安康,皆是欢喜,崔漾吩咐薛回,“盛骜押入大牢,崔氏父子安葬进崔氏陵园,其余人,先回云州郡府,商议倭贼之事。” 第88章 、只会将你关起来 宿琮剿灭漳、福二郡倭贼三万人, 将西路倭贼逼退至江上。 杀降引起了倭贼的反扑,增兵十万余,崔漾却表彰了杀降的将士, “对方地贫人广,条件恶劣, 倘若不连根铲除,它日必卷土重来,务必剿杀对方生力, 一个也不要放过。” 如何应对倭贼,年前崔漾与宿琮单独决议过, 君臣意见一致,文臣武将知晓轻重, 皆没有意见。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1节 除兵临南陵、镇守雁门两处麒麟军共二十五万,余下三十万步兵、十五万水师合全军之力,从江淮南卓郡、云州、抚州三路,分兵往南、东、北三面清寇围剿,逐步缩小倭贼可活动的地界,将其逼入死角,诛杀之。 宿琮、刘武、方同几人议定了行军路线, 奏禀天子, “此次数倍兵力于倭贼,势必叫倭贼有来无回。” 诸将即刻点兵开拔,臣子谏言, 此番已不必女子出征, 崔漾没有应允, “看周家军的意思。” 短短五个月, 林凤、徐英、林蓝、陆云、陆琴几人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御前听天子这一问,知晓问的是她们的将来。 是就此解甲回家,嫁一个或许好,或许不怎么好的人,亦或是继续领兵打仗,像男子一样,成就一番事业。 几人几乎想也不想,叩请出征。 崔漾叫她们都起来,温声道,“原先村子里也有少年兵,但因为杀敌护村要紧,大家不会置喙什么,宿琮此人钦服你们的付出,没有男女成见,你们在他麾下,没有遭遇冷待,但世上似宿琮这般男子,万里尚且不能挑一,往后行走军中的困境,也许是你们想象不到的。” 林凤想说话,崔漾抬手轻压,“世人异样的眼光,有些来自于男子,有些来自女子,甚至是亲近的长辈,诬陷,流言,清白,战死沙场是轻,被其余士兵鄙薄,调戏,甚至是强迫,官场疆场勾心斗角,歧视,打压,世间之险恶,也许超出你们的想象。” “后半生也许都与刀剑为伍,难以照顾家小,此番种种,可曾都有想过。” 几人握紧拳,林凤抬头问,“陛下是劝我们回家么?” 崔漾摇头,“与你们说这些,是想叫你们知晓前路的艰辛,现实的困难,好的坏的。” “一条荆棘路,倘若走上去,必然有代价,需要做好应对这些遭遇的准备,朕希望你们选择一条人生路,并非出于一时热血。” 崔漾晃了晃垂在手中的折扇,看着这些成长起来的姑娘,眉间带起些暖意,“倘若是沙场百战的将士,你们是朕的子民,倘若选择做一个农耕桑种的寻常人,你们亦是朕的子民,朕一样会倾力庇佑。” “我们想做将军,请陛下恩准。” 几人眼底都起了些潮热,却已不再是半年前容易落泪的性子了。 她们生在被倭寇侵扰残害的村落,面对亲人的惨死,曾无力地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现在有了可保家卫国的能力,机会,林凤并不想放弃。 林凤重重拜首,眼里含着热泪,并不让它落下来,“便是一条流血流汗的路,末将也绝不畏惧,落子无悔,末将绝不后悔。” 崔漾有些忍俊不禁,起身将她们扶起来了,“眼泪是天生的,并不需要抑制,一个会哭的女将军,也不影响你杀敌时的英勇智谋,朕身边一边哭一边喊害怕一边砍人的男将也不是没有,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无需忍成这样。” 众人都是笑,紧绷的气氛一时和缓了许多。 她语气随和,面容倾世,当日战马上一弦三箭,何等漫不经心,何等冷酷无情,此时却又温泰随和,从容达观,告诉她们,做普通人,是她的子民,她会庇佑,做将军,亦是她的子民,她同样会庇佑。 林凤心里塞了一个太阳,那炙阳散发着无尽的热力,叫她浑身充满了战意和力量。 日光所至之处,山川所覆之地,河流流淌的地方,倘若有一片地方是陛下想要的,她愿意为她抛去这颗头颅,拼死也要打下,将那片土地上最好的东西带来陛下面前。 林凤又一次坚定道,“陛下,驱除外敌,林凤还要做陛下的将军。” 既知前路坎坷,还愿意走一走,是叫人佩服的。 崔漾应了一声好,递给林凤徐英二人两份绢帛,一卷内家心法,一卷外家拳脚功夫。 她此番武学根基枯竭,为恢复武功几乎耗尽心思,除了药物,另外研习出了一套开阔武学根基的心法,对于绕过武学根基蓄积内劲,也有一些心得,两月来以女子的筋脉为基础,写下了这卷无相经。 虽不是什么上乘的武功,但可以让没有武学根基的普通女子也可练武。 比不上武林高手,却可叫她们行走于这世间,多一份自保之力。 徐英近身伺候过,见过这卷心经上的只言片语,那时还以为是什么学说,叫陛下不眠不休地推演,足足两月,夤夜伏案,原来是给她们推演心法秘籍,徐英屏息问,“所有的姑娘都可么?” 惯常来讲不可习武是因为武学根基的有无或差异,现在绕开武学根基的桎梏,大部分都不会被伤到,崔漾叮嘱道,“每日由你们组织练武,不可私练,初初练习,超过两月没有反应,便不可再练心法,若是有人经脉疼痛,记下名录,带来见朕。” 徐英、林凤捧着经书,珍而重之,“末将记下了。” 帐外鼓点声震,中路军点兵开拔,很快后陆军也要出发了,林凤几人依旧在宿琮麾下,点兵整军还需要一些时间,五人拜别君主。 “陛下保重龙体——” 崔漾温言道,“去罢,朕等将军们凯旋归来,封官拜将。” 几人深吸一口气,谢了恩,大步出了营帐。 崔漾批阅完奏章,去看南都城防建设的进度,尚未出营帐,远远便见清水廊柱下两人相对而立,正与许半山几人说话。 一人清贵,一人出尘。 司马庚和沈恪。 暗卫已经分派各军中,负责传递消息,她‘归天’后有关司马庚与沈恪的事,暗卫都有述报。 两人一人清贵俊美,有如荆山美玉,一人遗世独立,似仙君临凡,立于远山暮色之下,叫万物生发的春景都暗淡了三分。 沈恪刺杀崔呈,受刑法,几乎丢掉了半条命。 司马庚似乎有爱重之心。 皆是世间难有的样貌。 司马庚上前,拥住朝思暮念的人,抱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 虽早已从暗卫处知晓她伤势已无大碍,到这时见到人好生生的,始终悬空的心方才落回了实处。 沈恪立在一旁,声音有如金石清玉,温润好听,“陛下龙体可还安康。” 崔漾点点头,正待说话,若有所觉,扭头朝营帐后方看去,手指叩到唇边,打了个长长的呼啸。 “嗷呜——” 虎啸声穿林过江,遥相呼应,片刻后便听闻军营中一阵兵荒马乱,有猛虎的号令层层传递,又很快安稳下来,纷纷避让。 “是陛下的爱宠——” “休要惊慌,大猫不伤人。” “好可爱——” 崔漾算了算时间,大猫本是早该奔过来了,却不知为何慢吞吞半天才从树林后冒出头来,冒出来也是走走停停,最后叼了个什么东西,小跑着过来了。 近一些崔漾方才看清,它口里叼着一只同色的小虎。 那小老虎被叼着后脖颈,整个一动不动的,大猫大概叼久了牙酸,松了口,小老虎只有真猫那般大,跌在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小短腿在草地上一蹦一蹦的,踩也踩不稳,嗷呜嗷呜。 大猫歇息一会儿,又把它叼起来,小老虎被控制住,也不叫唤,乖乖让叼着。 不用看,也知道是大猫的孩子。 崔漾深吸了口气,要说这世上有什么是寻常但她想不到或者从没想过的,那便是眼前这一件了。 大猫看见主人,或许是太开心,或许是已叼得不耐烦,口一松,娃也不要了,立刻奔上前,力道大得几乎把崔漾扑倒。 崔漾接住它毛绒绒的身体,看向那小老虎。 小崽子被自家娘亲扔下,喵喵叫着,嗅着气息,往这边一颠一颠地过来了。 毛茸茸的大脑袋在怀里拱来拱去,清澈的眼睛里都是开心想念,尾巴几乎是圈住了她的手腕。 崔漾给它捡掉脑袋上的树叶,又狠命揉了揉它的脑壳,看那小老虎已经哼哧哼哧赶到了跟前,好奇地这里嗅嗅那里嗅嗅,连草也要咬一咬,活脱脱是大猫小时候的样子。 可虎爹是谁,她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对方好不好,对它好不好。 崔漾终是忍无可忍,“哪只该死的虎,叫我知道了——” 该如何又没个章程,这是一只老虎,虎爹是不怎么带娃的,多是风流一夜便走,过一久不见,连是不是自己的娃都分辨不出。 崔漾心里无力,听身侧两人都忍俊不禁地失笑,也无心管。 小崽子跟在大猫旁边,也想往她身上爬,丝毫不见外。 老虎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物种,旁的物种,便是人,随年岁增长,总也有些变化。 老虎则不同,小时候什么模样,长大还是什么模样,这导致小崽子活脱脱就是大猫小时候的模样,亦或是大猫缩小的样子。 一双眼是与大猫如出一辙的清澈。 崔漾抬手,小崽子抱着她的手臂往上爬,很快就窝在了她臂弯里。 崔漾摸了摸它的脑袋,小老虎直往它怀里钻,大猫探头叼住它的后脖颈,把它给扔下去了,一整个的趴在她身上。 崔漾眼明手快接了一把,轻拍了下大猫的脑袋,“还是不是你——” 崔漾便扒拉了下小猫,小老虎以为她在和它玩,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叫崔漾看出了性别。 怀着崽子奔波这么远的路。 幸亏没出事。 崔漾揉了揉大猫的脑袋,依旧对虎爹的事无法释怀,“总得要我看看,可不可,有无疾病才好,就这样,也太草率了些。” 少见她这般不沉稳的模样,司马庚失笑,安慰道,“虎与虎之间,有自己择偶的条件,若非大猫同意,很难怀上宝宝,虎爹必然很雄伟——”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你若是要求虎爹照管孩子,便很为难,它毕竟不是人——” 沈恪面容上亦带着淡淡的笑意,二人是大成容貌气度生得最好的男子,除却沈平,已无人可比肩,守卫的士兵不免看呆去。 美好的事物总叫人心情舒畅,崔漾抱着小老虎,领着大猫回御帐。 司马庚并没有多问过往的事,只是坐下问,“你打算在此处建立关隘么?” 崔漾点头,“除了倭寇,越地海贼,漕运都有不小的问题。” 陆家村之所以隐蔽,是因为路不通畅,实则这一片山势平缓,地处三郡交界,漳临关建好以后,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势必会成为新的水陆中心。 往东可通海,往西接东平陵林,去往上京城,走水路比陵林城少了一半的路程,水□□通八达,又可震慑倭贼海寇,百里无一害。 两人分坐两侧,一人玄色衣衫挺拔俊美,一人一身素色衣衫宽袍广袖,满庭生辉。 崔漾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自此朕不会再将你们拘在囚牢,你二人一人有治国之能济世之心,一人学识卓著教化无类,可愿参加文武试,出仕为官。” 两人无异心,有才能,课税,学宫,安抚齐鲁之地,两年来奔走各地,亦付出良多,越、宋、魏、越地、江淮,改国为郡县,共分十三州一百一十郡,大成疆域广袤,选官用人的地方多,朝廷现下缺的是德才兼备的有识之士。 战事消耗国库,读书识字的人太少,贪官污吏太多,光是朝中这点人,是远远不够的。 眼前的两人,用之得当,便是国之重器。 一人似是在走神,一人烹茶,茶香缭绕,雾气氤氲,皆不言语。 沈恪如何崔漾不清楚,但司马庚对她有男女之情,种种情绪看,兴许意属皇后之位。 崔漾斟酌片刻,也不隐瞒,温言道,“阆卿,你的能力世所皆知,放在后宫可惜了,坦言说,能坐上皇后位置的人,必是平庸之人。” 便是先前,她也不大会考虑司马庚,更勿论如今,见下首的人一时苍白了面色,崔漾多说了一些,“这件事朕不是没有斟酌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榻久了,乃至于孕育了子嗣,不管情愿不情愿,必然会产生羁绊,朕可再下杀手,却必定又是一桩伤心事。”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那时地宫里给她带来的创伤,江边兄长咄咄逼人的境况,便是如今,偶叫她想起,亦觉心如江水,污泥闷喉,她并不畏惧身边有阴谋阳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但属实没有必要,后宫便是后宫,是休息享乐的地方,她已不想弄得太复杂。 司马庚,王铮,沈平之流,现下纵使情深义重,也难保将来。 仿佛自头顶倾灌下的雷电,将他心脏劈成了两半,司马庚声音沙哑,“你已不再信任任何人了么?”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2节 崔漾笑了笑道,“你曾为帝王,也许能明白,想坐在这个位置,不信任任何人,方才是生存之道。” 身侧虽无人,却也很少想起。 她曾流落山野,走遍大江南北,此次在陆家村住过近半年。 不足两千人的小小村落,靠山靠水,却并不是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半数人性命得不到保护,死于倭贼海寇,半数人还活在贪腐官衙的压迫残害下。 每一个民上面,有里正,县府官,郡府官,州府官,哪怕三十一税,也人人皆可盘剥。 上税三十抽一,不同各州郡还有装车税,车马税,倘若缴纳的是铜钱,尚有铸熔费,打渔收渔税,倘若无所限制,只怕自江河里取水用一用,也要薅下一些羊毛来。 叫他们一提起官府,不是庇佑,而是一种比倭贼更叫人畏惧的吃人的猛兽。 至少倭贼海寇,还可喊打喊杀。 她想改变。 除了衣食住行,她还想叫百姓有医师可看病,也有余钱看病,有书肆可以读书,也有余钱能读书,女子可出仕为官,可大大方方行走于街上。 真正的做到仓禀实,知礼节。 现在还差得很远,很远。 路途遥远,时间如流水流逝,她每每伏案批阅奏疏,亦或是研习可叫百姓强身健体的功法,再抬头时,便觉光阴易逝,白驹过隙。 人一辈子,匆匆不到百年,时间太少太少了。 她已很少再去看山川美景,花草树木,她依旧喜欢这些美景,却已不再似从前沉溺其中,久久不可自拔。 于人也是如此,司马庚,沈恪才学卓著,又心有抱负,为良臣,国得助力。 下首的人热意直逼眼底,似乎心有痛楚,却没什么必要,崔漾笑了笑道,“人若负我,我负之,人若爱我,我必爱之,良卿,安之,你二人若为臣,衷于朝廷,衷于百姓,必与朕有君臣佳话。” 那凤眸清湛,一身明黄,气质从容,比之一年前,风华更甚,亦如那年万众瞩目,刀兵铁甲中,缓缓踏入金銮殿,从容,自如,岁月不败,涅槃重生,更沉着杀伐,更敏锐果决。 明珠从不蒙尘。 明知她更难对他动情,却依旧叫他心底都是情[潮,他亦明白她心中所想,他们这样的身份,自文武试出仕,一则昭告天下人,只要有才,用人不拘出身地位,二则勋贵子弟入文武试,与寒门子弟同出一类,可逐渐消减察举选官,时间日久,可将文武试扶持为举官的渠道。 用意在打破勋贵,寒门的隔阂,这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也是他心中曾经有过的愿景。 但也不愿与她只做君臣。 司马庚眼底涟漪波澜,“微臣竭心尽力,谢陛下恩典,微臣不要官身,不要官俸,不要宅邸封赏,亦不求为后,不求子嗣,白日定做好臣官,夙兴夜寐,夜里或下朝,请为陛下榻上臣,陪陛下赏花寻梅。” 沈恪烹了茶,崔漾方才呷过一口,听他说得这样直白沉静,差点没呛出声,搁下茶盏,没有同意,“不可,君主与臣子淫[乐,成何体统,公私不分,叫臣子们不能好好办差。” 她必是这般反应,司马庚静声道,“只暗地里,不叫人知晓便可,陛下的栾宠,肆意玩乐的工具,不论是什么,只要陛下愿意。” 他一袭青衣,环佩勾带压着一枚羊脂玉玦,墨发玉冠,身形修长清贵,容颜俊美,神情淡淡,声音清冷好听,说出的却不是什么体面话。 沈恪手里的茶盏端不住,落在案桌上,崔漾略有些结舌,哑口无言,到那身影到了近前,温润的唇落在她额上,鼻上,未能及时推开,“这成何体统。” 司马庚压住心尖泛起的甜味,淡声道,“区区男色,陛下还怕了不成,至少到选后宴,陛下寻到心仪之人罢。” 她有什么怕的。 十个司马庚,也只是叫榻上更明亮,景色更美罢了。 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崔漾只是问,“这核税的巡查御史,你做是不做。” 司马庚眼底闪过些笑意,“自然竭尽全力,还陛下一个吏治清明。” 崔漾看向沈恪。 沈恪收束纷杂的心绪,应声谢恩,“微臣领命。” 崔漾点头,吩咐道,“日后各学宫也会举行文武试,层层往太学次第递进,选官入朝,文武试一过,会任命你为太常寺正卿,兼任太学学宫祭酒,此为国之大事,想来不必朕多说。” 沈恪行礼应下,告退了。 崔漾翻看午间送来的军报奏疏。 大猫对他极为熟悉,这时嗅了嗅他的气息,把虎崽丢给他,靠着他的腿歇息。 司马庚垂眸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安抚虎崽。 不见王铮与沈平,想来是被她一通任免伤透了心,王铮虽有才,却没什么雄心斗志,性情隐忍厌世,做皇后无望,大约是要回去种白菘的。 沈平听一句她的意愿,她喜欢的,便不会再争抢。 殊不知,天下何人能入她的眼,男女之情在她这里可有可无,是谁,并没有什么分别。 崔漾见虎崽在他怀里舒服得露出了肚皮,大猫也不排斥,开口道,“我打算去广汉,看看南国的情况,你照看它们母女回上京城。” 司马庚笑了笑,应允了,越地已归入大成,朝中安稳,南国已成孤岛,数倍强兵围困,谢蕴便是再有通天之能,也必兵败如山倒。 第89章 、陛下乃明君圣主 宿琮、方同、刘武分领四十万大军, 将倭贼逼到江河出海口。 三面围困,一面临海,亦无可远遁归家的船舶。 连围十日, 倭贼缺少粮草,杀了马, 马匹吃完,自尽的有,降服的有。 第十七日, 宿琮帅兵将倭贼逼入山谷,弓箭手射杀, 坑埋。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若这万骨, 是侵入大成的贼寇,便没有什么好惋惜感慨的。 待尸骨埋全,宿琮收束军队归朝,十六州郡的百姓都盼着这一日,便是家中已无余粮,也竭尽全力拿出最好的吃食,最后一点口粮, 沿途招待归来的英雄们。 欢呼声震耳欲聋, 耳侧皆是感激欢庆的喊声,女军们骑在马上,随着军队穿军而过, 林凤传了军令, “不得取相亲们一分一毫, 不得扰民滋事, 扶危济困, 我们是女子军,是陛下的脸面,都要昂首挺胸!” “是!将军!” 且百姓们眼里,并无鄙薄,也没有冲她们哗然,些许好奇,更多的是敬佩。 “是女将军——” “天啊,女将军——看她身上的金甲——女子也可以做将军了!” “好威风,连弱女子也拿起武器保护家乡了!” “巾帼不让须眉,她们杀死了倭贼,保护了我们!” “将军——” 欢呼声震,这样的情形只要路过有人的地方,都会发生,都是一样杀敌,偏女军得到的欢呼声更多。 毕竟是亘古未有的娘子军,且都是以武服人,没有什么不服气的。 但是也有不能服气的地方。 班师回朝,即将入京,副将关阳是个直爽的人,知道宿将军立刻便会入宫述职,粗声道,“还请将军提一提相经的事,陛下不能因为我们是男子,天生体力比女子好一些,就不庇佑我们了,我们男子也需要相经——” “将军你提不提,你不提,我关阳自己递了门籍,进宫求见陛下,请陛下恩赐——” 刘武、方同帐下的士兵也忍不住道,“将军,司马,求一求陛下罢,我们——” 方同,刘武是麒麟军旧部,追随女帝十余年,知晓女帝不是偏颇的人,也没有男女成见,若是没出,定然有自己的原因,便不愿提,声音也严厉许多,“陛下自有主张,我等听令便是。” 可真的是事关重大,几名副将都想觐见天子,“并非是不听陛下令,是想求一求陛下,求过,陛下没有,我们也死心了,将军是没见过周家军的英勇,不过八千人,却是一抵一百的强兵,都知道陛下于武道上极有天份,这次却是头一次见到,周家军神勇,足是几万人的战力,精兵强悍,吃的军用粮食还少,衣服鞋子还能自己缝缝补补,长此以往,哪里还有我们的地位。” 哪里就到这等地步了,方同,刘武频频摇头,几位却是真的眼馋,说实话,他们暗地里已经不要脸皮地去女兵军营外拜求过了,只是心法拿过来以后,再练也练不出功法,请习武之人看过,这是女子专练的武功。 那武人原也是个江湖高手,看了这在越地十贯钱一卷随处可买的秘籍,连连称奇,说此心法之精妙绝伦,前无来者,后无古人,自此沉溺其中,废寝忘食。 关阳递了门籍,自司马庚一朝起,为免耽误军情,或是瞒报军功军罪,只要设有前将军、骠骑将军等临时军职,表示战前两月,战后三月里,比百秩以上的文臣武将,可往宫中谒者台、尚书台分递门籍,求见皇帝,越级述职。 关阳与几名副将一道,就这样毫无阻拦地进了紫宫宣室。 女帝御驾亲征,这并非是几人第一次得见天颜,因女帝武将出生,心中更多了几分敬服钦佩,以及亲近,叩拜完便再也忍不住了,“陛下,求陛下赐予将士们男子相经,末将们定勤加练习,战力必不会比周家军差,定要做陛下最强的铁骑,为陛下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麒麟军帐下的公羊角眼馋得眼睛发红,“陛下,我等虽是男子,但也会受伤,也会流血,陛下——还请陛下怜惜——” 老老少少几乎是连哭带喊,他们做了一辈子的普通人,无法习武,自小艳羡有天分的人,现在知道没有武学根基的人也可以习武,都想试一试,再不争取机会试一试,念过五十,也不知这一生还有无机会。 想到这里,是真正的眼眶通红。 崔漾预料到女相经会带来的后果,却也些许意外,叫众人起来说话,“正反经书都已经放去了崔氏书府,谒者们正在抄录,过几日便可去借阅了,勿急。” 诸人一呆,接着大喜,连连叩拜,“谢陛下——谢陛下隆恩——末将等定当肝脑涂地,以孝圣恩!” 崔漾摆摆手,问了些军中的事务,让他们退下了,除了军队里的将领,近来进宫旁敲侧击打听心法的臣子也不少。 她在心法里加了许多绕山绕水的口诀,把书写笔墨能用到的五千字,悉数编纂到了心法里,旁人绝无可能传授,只能自行阅读领会,也许这一道心法,能叫天下人拿起树枝,想方设法读书认字罢。 也要防着全民习武,无心种田的状况。 崔漾压了压眉心,谒者进来禀告,“启禀陛下,罪民南佐、南钦、南颂、谢蕴已押入京城。” 南王不肯交出谢蕴,大军合围,南国士兵不敌,都城破灭,南王父子三人、南国公主王孙们,分别赐府邸宅院,圈1禁上京城,只城楼下谢蕴欲自戕,被梁焕拦下,自此一路皆是昏迷。 未等崔漾到广汉,南国已灭。 梁焕亲自将人送进宫,大约是从许半山处听闻了她曾去信江淮,许之为后的事,送进宫时的谢蕴虽还昏迷着,却是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过了。 不见亡国之主的狼狈,安静地躺着,面色略苍白,却也芝兰玉树。 鬓角几缕乱发,些许残败,些许脆弱,眉眼间既不见幼时戾气,也不见谢府一见时的深沉气度,崔漾看了一会儿,吩咐道,“关进地牢罢。” 蓝开红喜候在两侧,偷眼看榻上那男子,悄声问,“陛下不享用么?” 崔漾无语,摆摆手,“送下去罢,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蓝开小声劝,“陛下这数月来忙于国政,为那心法所累,军务又繁忙,眼下安稳了,该歇息歇息,放松放松了,陛下,这是俘虏,本该为陛下效力,小的查过了,这谢蕴自小洁身自好,寻常除却研习兵法,便是雕刻些玉石,身体康健,身体干净着呢,陛下……” 崔漾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蓝开脸一红,讪笑道,“奴婢也是看老臣们可怜,大热的天顶着烈日,请陛下开枝散叶。” 崔漾近来是听得够多了,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蓝开急得叹气也无用,朝身边小内侍摇摇头,叫他去知会各位大臣们,自己将油灯的灯芯拨亮一些,轻轻退出去了。 选后宴由王铮总领,司马庚、沈恪、沈平、萧寒考核选侍。 文有王铮,司马庚,沈恪,武有沈平,萧寒。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3节 比才艺,王铮擅萧,司马庚擅笛,沈恪书画双绝,沈平通天象,萧寒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比样貌,没法比。 且这些人对女帝的心思昭然若揭,选后宴交到这些人手里,谁能过关走到女帝面前。 时至今日,群臣已彻底绝了要以皇后之位定夺天下的心思,并不敢越距,便是女帝看上这些人,以之为后,或是后妃,也不无不可。 女帝却又言明绝不会以几人为后,只叫各部将空缺的京官州府官吏核定承到尚书台,又给了论考的偏向,议时政,论国策,这哪里是选皇后,分明是要借选后宴的由头,选可用之人。 老臣新臣都急,看出来女帝无心子嗣,便是素来稳当,唯女帝令是从,从未谏言过的于节、杨明轩、许半山等人都急了。 “陛下怎么了,都怪你们,百姓们谣传陛下贪花好色,也不遏制,照老夫看,陛下是想做个明君的,明君能这样么?要老夫说,贪花好色怎么了,陛下坐拥天下,有些许爱好又何妨,硬生生给逼得清心寡欲,那沈家兄弟,这般颜色气度,也不能叫陛下多看一眼。” “翻过年,陛下年三十,女子孕育后代本就不易,年纪大了,也危险,这不急不行——” “许是那些男子看得久了,生了厌,再找找看有无旁的样貌好的男子罢,也要陛下心悦才成……” “是啊,陛下勤政,谒者台当值的官员说,常通宵达旦,有个人相伴,总也开怀些……” “你家公子生得不错,不然送进宫试试。” “那在街上就已经试过了,陛下只关心犬子读书如何,可愿做官,真是愁……” 陆子明又回来继续做光禄寺正卿,听臣子们早朝前你一言,我一语地着急上火,实则更忧心,事关重大,并不敢隐瞒,略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半月前陛下曾诏臣入宫,询问长生之术,本以为陛下偶然一问,实则不然。” 群臣一听,更是焦急,“陛下博学多识,如何会信这等荒诞之言——” 天象上紫微星盛放,锐不可挡,群星避其光芒,必长盛不衰,只女帝过问长生术也是事实,做臣子的,并不可大意。 陆子明忧心道,“半月前萧寒入京,陛下关押萧寒,秦牧攻破萧国,占领半岛,连同萧寒一并关押的,还有一名叫荣枯的道人,自称蓬莱仙人,一见陛下所著的男女相经,便四处扬言陛下可修长生之术,陛下已经见过了。” 妖道害人,刁同甫涨红了脸,“臣这就入宫觐见,陛下乃明君圣主,必不能为妖道所害——” 第90章 、把他们送进地牢 夜里有人潜入中正楼, 试图营救谢蕴,洛铁衣抓住人,交于章戍, 没扛过第三天,招供了。 禁军包围了南王府, 南钦,南颂被带入宫中。 兄弟两人一人谋划送亲眷出京,一人带影卫入宫营救谢蕴。 两人浑身带血, 将纯玉色的西域毯染成了红色,崔漾拂袖坐下, 温声问,“谢蕴手中藏了一批粮食?” 下首的两人微微色变, 一直挺直的脊背颓然下落,成王败寇,与谢蕴的性格,兵败后宁愿城楼下自刎,也不愿被女帝所擒,必不会透露粮食的事,想来是女帝查到了, 或者猜到了。 也许入宫营救谢蕴这一棋, 是败笔。 也太急了些,倘若苟存,静待上京城守卫松懈, 逃出生天, 有粮草做底, 复国还有机会。 现在最后一丝希望也绝了, 南钦盯着上首一身龙袍的女子, 生成那样的容貌,又坐拥江山,上天何止不公,“败在孤寡之人命太硬上,是杀是剐,我南氏一族,别无二话。” 男子身长七尺,脸上沾染泥血,也不掩南国太子的风骨和贵气,崔漾笑了笑,合上手里的兵书,朝申兴吩咐道,“把他们送进地牢。” 南颂面色灰败,眼底有爱,亦有恨,直狠狠恶狠狠地盯着,“你何不如杀了我。” 崔漾淡声道,“杀了你,招惹南王与投降的南军,南王虽软弱,但两个儿子死了,未必不会重燃复国的心思,谢蕴也在牢中,想来你们不会太孤单。” 她话中之意叫两人颓然失力,是的,父王根本没有复国之心,反而怪他们当初选择了谢蕴和越王,上京城繁华迷人眼,女帝给南王盖了一座金雕玉砌的南王府,美酒美食封赏恩赐绵延不绝送入南王府。 纸醉金迷的生活,南王沉溺其中,又顾忌他二人的性命,是绝无可能再有斗志的。 南国灭了。 被带出去前,南颂挣扎开禁卫的钳制,看向正御笔朱批的人,“你真狠心,好赖当初我也在你榻上待过,你灭我国,要将我囚在那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你还有没有一点心——” 申兴恐天子不悦,说了声大胆,崔漾略抬手,示意他松开,“你想说的就是这些么?” 岁月未曾在上首之人身上留下痕迹,江涛险崖,她又一次涅槃重生,光华更甚,天威赫赫,叫人不敢直视,见到人的这一刻起,南颂知道,南国灭了,再没有机会了,只要这个人还为帝,就再没机会了。 便是再不愿意相信,这也是事实。 南颂面如死灰,跪地拜首,求道,“罪民别无所求,任由陛下处置,罪民知陛下对女眷颇为宽宥,罪民二人谋逆作乱之事,与妹妹们无关,请陛下宽恕,饶过她们性命。” 南颂知道上首的女子会答应的,徐令,盛骜谋逆大罪,照往朝惯例,女眷无一不是株连斩首,便是没入官妓,遭人□□生不如死,徐令自戕,盛骜入狱,女帝并未牵连过甚,贬谪为贱籍庶民,女子入宫做了宫女,虽辛苦,却已是天恩浩荡了。 崔漾略一思忖,便也应允了,南国的妃嫔公主们,曾入宫谢恩过,都有些什么人崔漾心里清楚,崔漾问道,“六皇子南诏现在在何处。” 每一家大抵都有一些桀骜不驯的孩子,沈家有沈平,南家有南诏,南诏生母只是一名宫女,是南王风流一夜的风流债,在宫中几乎没什么叫人注意的,但能平安在后宫长大的皇子,又岂会似传闻中那般,一无是处,南国王宫里的人,差他一个下落不明。 一直再未出声的南钦开口说不知道,南颂摇头,又拜求,“六弟不爱权势,本就厌恶纷争,陛下放过他吧,放他一条性命吧……” 崔漾见问不出什么,摆手朝申兴示意,申兴领命,押着二人回中正楼。 地牢甬道绵长,与奢华的中正楼一样,汉白玉铺陈的地面,宫灯次第铺排,亮如星辰,仿佛不是地牢,而是星河漫天的九曲回廊,禁军将他们二人送入一间囚牢,说是囚牢,实则五脏六腑俱全,沐浴更衣的隔间,浴池,活水似乎流通着外面。 南颂来过地牢,震惊这两年的变化。 守狱人也认出了这只小狐狸,笑眯眯道,“这得感谢安平王殿下与沈家公子,他二人为陛下出力不少,陛下恩待,这地宫只是出不去,又无阳光,实则每日也会送些花草树木进来,您二位安心住着吧。” 守狱人开了另外两间囚牢的锁,分别叫两人进去,自己去打盹了。 西侧一间囚牢里,谢蕴躺在简易的榻上,昏迷不醒。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南钦坐下来,低声问,“切莫丧气,女帝贪花好色,以你的容色,必叫她上心,一个女子,只要得了她的心,便任你所求。” 南颂颇为脸热,却也不得不实话实说,打消兄长的念头,最好叫兄长绝了复国的心思,否则,性命不保不说,还连累家小,最小的妹妹甚至才七岁,南颂咬牙道,“兄长不知,我曾在女帝身边两月余,夜夜在榻上,不见她有意动情动,再者废帝司马庚,沈家公子沈恪,也曾是这笼中金丝雀,也未得她青睐,听闻她体内现在甚至有未解的烈药,也依旧每日只顾处理政务——” 司马庚和沈恪的容貌气度,世上绝无仅有。 南钦额头起了青筋,“这样还不动心,她莫不是不举,你有没有脱光叫她看看——” 南颂咬牙,又爱又是恨,“脱光了——在她眼里,我就是真花瓶,或者是漂亮一点的地暖——” “嗤——” 远处传来一声嗤笑,兄弟两人吃惊,往东侧暗处看去,适应了黑暗,那囚牢里坐着的黑衣男子轮廓清晰起来。 身长八尺,阳刚伟岸,眉目深邃,便是盘腿坐着,也有气吞山河的凌云之气。 萧寒。 南颂着恼,咬牙嗤笑道,“萧国主,萧国主以城池为聘,意属皇后之位,不了倒贴也入不得女帝的眼,人还没到京城,老家就被抄了,国主有什么好笑的。” 以往攻城,总还会有个名头,他是入京朝贺拜谒,又带城池而来,原以为师出无名崔九不敢动他,也不会动他,岂料她吞并越地、南国后,君威亦强势了不少,直接调派秦牧镇守雁门关的大军,突袭萧国都城。 他流血流汗打拼下来的江山,又一次葬送在她手里。 比起当初退让麒麟军,与萧家军一道抵御突厥的女帝,实在是缺少品德。 可他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敬佩,身前身后名,当断则断,每一份机会都杀伐果决,帝王霸气,干脆利落。 蔡赣与严元德等人,不日便会押解入京。 他以放弃抵抗,且献上一名蓬莱仙神为条件,留下了一条性命,被关在囚牢中。 在他看来,活着才有希望,被自己的妻子打败,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日后徐徐图之便是。 却不想选后宴还没开始,先送进来了两个栾宠。 萧寒嗤笑,“怪只怪某人貌若好女,阿九身侧,何须尔等不中用的镴枪头。” 南颂生得艳丽,最忌旁人谈论他的容貌,一时大怒,摇晃囚牢的铁链铁栏,“老头!放我过去!” 萧寒置之不理,也不耐再与其口舌之争。 南颂更气,“老头子——把我放过去,我揍他——” 南钦拉住弟弟,低声道,“不可不敬,你得罪守狱人,是想以后都蓬头垢面见女帝么?” 南颂只是被愤怒冲昏了脑子,这时也安静下来。 守狱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是不会差别对待的,毕竟都是各有千秋的好容色,陛下今日喜欢这个,明日不定便喜欢那个了,新人旧人,得罪谁也不好,且他也不会刻意为难,治理国家那般辛苦,个个都琼枝玉树满堂生辉,陛下看着也高兴不是? 崔漾自离开京城后,几年没进过地牢,并不知地牢已被工匠改成了地宫,与枯荣大师说了一个时辰黄老道学,听外头有几位臣子觐见,询问了谒者台,是说道学的事,知晓群臣要说什么,并没有召见。 老臣们候着不走,崔漾批阅完奏疏,看了蓝开送来的奏本,略想了想,吩咐云锦准备了便服。 片刻后群臣只见宫阁楼宇上一人翩然离去,步伐如凌波,连追了几步,跑得气喘吁吁,冠帽也歪了,连身影也见不着了,撑着膝盖恨声道,“陛下就仗着武功高,欺负咱们这些老骨头罢!那什么男相心经,也给老夫一卷练练看!” “唉,陛下竟是让那妖道直接住进宫里了。” 崔漾耳聪目明,听臣子们的呜呼哀哉,不免莞尔,她询问陆子明长生之术,召见那名叫枯荣的‘仙人’,倒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自她打算将星象天象学融入男女相经后,曾有两次到了一片虚空之中。 雾气缭绕,地域广袤,无边无界,不知是何境地,也不知是何时光,偶有光怪陆离,却并非梦境,依她平生所学,已不能解释,翻遍以往不曾涉猎的典籍,也未能解惑,是以听闻枯荣对心经有见解,才诏入宫中。 臣子们兵荒马乱一阵,过后自会习以为常。 掌握好度便好。 崔漾不再管,出宫一路到了徐府。 说是徐府,实则只是一处窄小的院落,自徐令自戕,徐家落败,徐家男丁家臣悉数斩首示众,女眷搬来了这里。 徐令死前,先叫人给徐来送了鸩毒,徐来的祖母救得及时,徐来留了一命。 崔漾推门进去。 榻上的人显然是梳洗过,挣扎着坐起来,“陛下,您来看小来了。” 第91章 、宣入宫【一更】 鸩毒损坏了他的身体, 徐来尽量将自己的容貌整理得好一些,却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很糟糕,没有光彩, 也没有颜色,只那双凤眸里并无厌恶, 带着些忆起过往的暖意,叫他渐渐放松下来。 夜里风凉,崔漾吩咐洛铁衣, “把窗关上。” 徐来急阻止,稍稍挣扎着想坐起来, 这一点动作也叫他气喘吁吁,“陛下, 屋子气味重——” 苦涩的药味似乎已经透入了身体里,自奏疏送出府,他便请阿姐帮忙,把门窗都打开,散散气,把屋子被褥尽量收拾得干净一些。 哪怕,他根本没有奢望过陛下真的会来看他。 谋逆本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父亲想带他一起走, 保家人平安,他本该早死在鸩毒下了,只是想撑着, 撑到御驾回京, 确认她没事她还安好, 现在看见她好好的, 安心又满足, 心愿已了。 是徐家叫她失望了。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4节 且陛下还愿意来看他,叫他临走前,泡在了蜜糖里。 其实他知道的,没有友人敢对他落井下石,欺辱徐家女眷,有仇家的人想趁机了结他的性命,有两个门仆想欺辱他,都被人拦下了,他住在很落魄的院子里,却没有缺过救命的药材,半月前昏睡得迷迷糊糊,手腕被微暖的手指搭住,接着是内劲,绵缓地慢慢透进他的血脉里,安抚五脏六腑的痛楚。 那时有淡淡的馥香,他如何认不出是陛下,几番挣扎着想醒来看看陛下,看看陛下是否安好,告诉陛下不要再为他耗费内劲,却没有办法醒来。 是徐家叫陛下失望了,是他无用,没有约束好家人。 徐来几乎落下泪来,眸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榻前的女子,他这一辈子最珍贵的礼物,是在徐府得见她,此后每一次见她,都是最幸福最憧憬的时刻,临走能再看见她,实在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来生还要遇到陛下,如果有来生,他想,他会努力争取到她身边。 少年油尽灯枯,容色衰败,一双眼却依旧清澈,仿佛依旧是那个骄傲的少年,崔漾搭上他手腕,催动内劲,泥牛入海后,轻将他扶起,掌心托着他后背,往他体内输送内劲。 徐来想摇头,没有力气,又贪婪与她这样亲近,安静地待着,努力记住这一刻。 生命的流逝似东流的河,没有回头路,崔漾知道已无用,停了手,顿了顿,低声道,“朕很抱歉……” 那清越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怅然,些许歉意,徐来浸润在眼里的水渍凝结成滴,落下来,拼命摇头,“陛下没有对不起小来,没有对不起徐家,小来很高兴,很高兴能遇见陛下,陛下——” 崔漾轻抚他的后背,安稳他的呼吸,“你可有什么心愿。” 女眷并没有谋反,陛下宽宥,并不会为难她们,姊妹姨娘祖母都还好,虽为庶民,在医馆服役,清苦,却安平,已是最宽宥的对待,便是祖母,痛失三子,对陛下,也只有感恩的。 他有心愿,他希望陛下可以容许把他葬在帝陵旁小小的一片地方,这样来世,他可以更早更快地找到她,也或许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可以偷偷陪在身侧。 但他已不配。 徐来轻摇了摇头,“陛下可以……可以吻一下小来么?” 清淡柔软的唇,落在他额上,眉间,最终停在唇上,他想他是幸福的,而陛下这般温柔的人,将来定也有心仪人相伴在侧,唯愿陛下幸福安康,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少年的手垂落,在她怀里绝了呼吸,崔漾拥着他,坐了一会儿,直至洛铁衣的请令声惊醒。 “于中丞院外求见。” 略顿了顿,又道,“陛下节哀。” 崔漾将少年轻放到榻上,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见于节进来叩拜,吩咐道,“拟旨,封徐来为纯宁皇后,葬入帝陵。” 于节待劝,崔漾抬手轻压,于节知陛下心意已定,便不再争执,他在上京城,旁观崔、徐二人互斗,亦知徐家子的秉性,是个心性不错的少年人,只是出生错了地方。 于节拜行,“陛下节哀。” 他本是来劝陛下选后立后的事,现下知陛下心情不虞,便也不好说了。 崔漾知道老部下在担心什么。 此事她亦思之良久。 路漫漫其修远,三纲五常,男子为天的思想根深蒂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叫女子与男子拥有同等的权益,是没把一蹴而就的,稍一过猛,天下动荡,江山倾覆。 周家军里,五人官封武将,三分分领右将军,军司马,丞相府司直,两人郎中丞,统领百人禁军。 几人入朝听政后遭遇的眼光和困境,叫她明白,想要在稳定中寻得一些发展,光靠她一人短短数十年是不够的,五人踏入金銮殿,已叫天下不少人,盼着她这一代早早过去。 不拘是朝官,里面甚至有寻常百姓。 她一死,前功尽弃的可能极大,甚至于满朝文武皆盼着下一代储君是男子,还朝男子当政。 所以下一代太子,必须是女孩。 如此代代相传,三代以后,大约女子可以与男子一般,做官,经商,王权富贵,出入自由,读书自由,婚嫁自由,有可以壮志雄心的机会。 任重道远,女子拥有子嗣,并不似男子一般轻松简单,倘若孕育的是男孩,嫡子嫡长,除了杀子这一条路,无路可走。 哪怕帝位下千万枯骨,稚儿无辜,她只怕也难下这般杀手,是以在有确保只生女儿的办法前,她不会孕育子嗣。 若始终寻不出办法,天下女子千千万,也许将来,会有一个合格的女储君出现,亦或是从孤孩里挑选女孩悉心教养,择优传位,是否当真有血缘,反而不是最需要在意的东西。 只天子位居于此,久不成婚,并不利天下安稳,自选后宴改制以后,每日皆有臣子宣室外觐见谏议。 暂时是不能叫朝臣与天下人看出下一代储君她意属女孩的心思。 崔漾略一思忖,便也应下了,“选官先选,选完在剩下的人里挑选一些品德端正的人,理好名册,呈上来朕再看罢。” 于节见天子松了口,大喜过望,连连拜道,“陛下英明!” 见陛下肯虚心纳谏,于节又欢喜激动了不少,连着追封徐来为后的圣令,纯宁皇后的丧葬礼,立时去安排了。 徐家女眷出来拜见谢恩,崔漾叫她们起来,“想继续在医馆的便在医馆学习帮工,不想的,也可领了赦令,自去罢。” 众人叩谢圣恩。 月色照着雨后的青石路,崔漾行走在巷子里,缓缓踱步。 远远见一人缓步过来,月锦儒袍,长身玉立,银缎官靴踏着夜雨,面如冠玉,清润如朗月入怀。 只腰间悬挂着玉珠算盘,损毁了些书生气。 秋修然收了伞,眉眼含笑,“今日草民生辰,府中摆下清席,陛下可否赏恩,陪草民一叙。” 她与秋修然相识时,起于微末,利益捆绑,运作粮食,土地,马匹,商贸,打探消息,她走上了帝位,秋记遍布十三州,富庶天下。 此次归京后,秋修然交出了千机楼,以及秋家名下数百倾的土地。 天下归一,一半军士解甲归田,武器收回武库,去掉千机楼这一个斥候驿传点,是一个道理。 秋修然是精明的,有度的,没有一个上位者会不喜欢这样的臣子,或是属下。 崔漾答应了,只是问,“秋茗呢。” 秋修然心头一跳,面不变色,“放了他沐休,有陛下在,无人能伤草民。” 秋茗是秋修然的随从,说是随从,实则是个武功不亚于洛青衣的武功高手,原先在江湖中也颇有名气,归在秋修然身边护卫他的安全,至少这几年,无人再敢抢秋修然挂着的金算盘了。 秋修然是个精明的商人,格外惜命,自上次茶楼被袭后,少有一个人出街的时候。 对他的说辞,崔漾未置可否,随他一路到了秋宅。 秋家的宅子与秋修然本人格外不同,秋修然着装花哨,内里精明,宅子外头简朴,里面却别有洞天。 若是想读书赏景,进了二门后可往右边,有秋冬二十四园景,极尽风雅,若是想数钱,往左边,富丽堂皇,尽显天下第一富豪的气派。 左右两方天地,有一栽栽满珍珠藤花的回廊弯曲通连,清宴摆在了左园,崔漾来也来了,先闲逛了一番圆景,见时辰快到了,朝秋修然道,“生辰礼过后朕派人送来,今日先暂别了。” 秋修然手里折扇微顿,“是要听枯荣大师讲经说道么?” 天子将那‘蓬莱仙人’接入宫中后,每日雷打不动,与道人独处一个时辰,从未间断,这件事天子没有瞒,朝内朝外都知晓,他这般说,并不算忌讳。 自来道人哄骗君主的手段,无非两样,一样为长生不老术,一样是窥探天意,与神灵沟通,飞升成仙。 这对每一个站在顶端的天子来说,也许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帝王已征服了这片土地,年长日久,甚至能彻底征服四海国家,富有野心和抱负的君王,不免会追求更高的境界,更高的阶层,野心永不止步。 走上一重天,还有二重天,直至最后一丝生命熬干净,否则永无止境,永不停歇。 但天下哪里来的长生不老,又哪里来的蓬莱仙人,都是骗人的把戏,过往的圣君暴君们,难道不知道自己被骗了么?只不过明知被骗,也不愿意放弃那一丝希望罢了。 群臣劝诫百日,不见君王回心转意,忧急重病的老臣也不少。 实是因为毁在道人手里的圣明君主多不胜数,天子因此清心寡欲,甚至无心孕育子嗣。 秋修然温声道,“今日草民生辰,斗胆请陛下多留一夜,有清酒美食,若担心耽误了仙缘,陛下可派人将枯荣大师接至秋府,待大师传道结束,再清坐不迟,家中还有许多景致陛下未曾看过。” 崔漾笑了笑,并未多说,答应了,与暗卫传了令,随秋修然去了秋家的消金窟。 庭院广阔,月明星稀,中央圈了一眼泉水,廊下走马灯悉数点起,夜幕下层层次第,高低错落有致,仿佛夜幕里冉冉升起的孔明灯,奢靡梦幻。 四面开阔的庭廊,各方景致皆有不同,堂上起来了几人,过来见礼。 “臣沈恪见过陛下安。” “臣王铮见过陛下安。” “臣司马庚见过陛下安。” 第92章 、人也走不到京城 谒者到离仙宫传诏, “仙师,请罢。” 荣枯也知道天下人恨着他呢,接了旨意, 心中十分忐忑,“当真要出宫么?” 其实也并非每日都需要与天意沟通, 但前诺已经许下,这时也不好反口-------除了这守备森严的皇宫,去哪里他都不安全。 便是在这宫中, 如果没有天子庇佑,也不甚安全, 至少有三人,若非忌惮天威, 早就把他卸成八块了——那三人看他的眼神,好比他立刻就会把女帝害死似的。 踏出这宫中,有的一根筋的臣子会不顾一切杀死他,一旦他死了,仙身的谣言不攻自破,漫说天子会不会处死这些臣子给他报仇,便是会处死, 也有大把的臣子, 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他的性命。 御史大夫刁同甫,尚书令杨明轩,鸿胪寺正卿陆子明, 御史中丞于节, 大农令宴和光。 每一个臣子看见他, 表面上都恭恭敬敬, 笑称仙师, 实则心里都想将他脑袋拧下来蹴鞠踢。 自从觐见了皇帝,他已经不敢出宫了。 一来畏惧臣子。 二来畏惧天子。 外头传言是他在朝天子传道讲经,实则天子给他描绘出的,已是另外一个他完全不曾触及的世界和时空。 天道,天道,他只是一个时灵时不灵浑浑噩噩、甚至每夜都偷练男女相经的道人,而天子,能造出这样看似普通,却叫寻常人可逆天改命的秘籍,岂非已经勘破了天道,勘破了天地的限制。 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与之交谈,他表面仙风道骨,其实无时无刻都只是在加深恐惧。 听闻天子曾在文武试上博得头筹,但也许,这一班文武大臣,从未有人坐下来,与天子探学论道,其所知之博大精深,其所学之精之透,所见所历,皆掩藏在那漫不经心的言行下,如斯之强大,如斯之举重若轻。 初初见时,他尚敢侃侃而谈,到如今,如履薄冰,不敢轻言。 仙人在宫中两月余,申兴日日见,并不觉得异常,倒是郭鹏,去越地收缴销毁毒药,带了六千受毒药侵害的百姓回京郊大营关押戒药,昨日才回来,今日当值,一见这仙人,大吃一惊,“仙人怎么瘦了这么多,宫中膳食不妥么?” 初初见时,是个白胖洒脱的道人。 申兴听郭鹏这样问,也颇为疑惑,“仙人可是不喜欢宫里的食物。” 荣枯心里自闭,面上也只得整理衣衫起身,“宫中食物很好,得陛下宽待,吾等这便出宫去罢。” 申兴应是,细看他的模样,“修道一事辛苦,先生当注意不要太劳累才是。” 倒不是有多关心这道人,只是挂心这道人倘若吃睡上闹出什么幺蛾子,陛下效仿他,做什么辟谷修仙,坏了龙体。 宫中多少人期盼小太子,再不济,小太女也成,给这妖道害的,连个盼头也没有,若非顾忌陛下,多少人都想叫这道人去轧一轧粪土。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5节 至少梅花不会害陛下,蛊惑陛下。 荣枯大约能看出其人心中所想,心中所盼,对每日接收到自己被千刀万剐的画面,已经习以为常了。 又不能直接问出宫安不安全,能不能多增添一点护卫,也只能应着头皮跟着禁军出宫了。 荣枯看向远处星宿,星海广袤,紫微帝星盛亮,大成龙脉已定,江山社稷绵长,天下百姓,至少可安平百十年,或者更长,再过五十年,中兴盛世,比之现在,大成强盛富足数倍有余。 不是富有者的富足,而是贫穷者的富足。 不是强权者的强盛,而是普通人的强盛。 荣枯闭了闭眼,轻叹一声,也罢,死便也死了,死无所惧,死无所憾,他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接近各路君王,为的不也正是抒民意,为有一日太平盛世么? 荣枯坦然迈出宫门,他已做好随时冒出刺客,或者远处飞来长箭将他一箭戳死,甚至于身侧守卫的禁军忽而拔刀砍下他脑袋的准备,临到了看见抱厦下飞出三人身影,往他这边杀来,心里又一次害怕后悔。 幸得游荡江湖半生半载,心里已瘫在地上,面上还是一派仙风道骨,避让一边,让两人交兵。 沈平、沈熔只是要取那妖道的性命,并不打算伤禁军,是以下手多以劈晕为主,沈平还好,沈熔一柄杀人剑,这下不能伤人,颇为掣肘。 两人一人容貌耀眼,便是黑衣面巾也遮不住那一双曜目,挺直无暇的鼻梁,一个常年带着面巾,申兴带着禁军周旋小半个时辰,暴喝一声,“二位沈公子,切莫要做错事,收手罢。” 沈熔惊呼,“怎么办,被认出了,阿九要生气了!我不干了!” 凭借沈平一人,也可取那妖道性命,禁军完全不是对手,申兴恼火,一摆手,弓箭手自影壁廊顶显出身形,对准沈平,团团围住。 是暗卫。 沈平姑且收了手,朝暗卫禁军扬声道,“自古妖道害人,尤其谋害君主,大多只是沽名钓誉,看似仙风道骨,实则招摇撞骗,倘若蛊惑君主,修炼道术,旁的不说,损害了龙体该如何?” 荣枯比吃了黄连还苦,天子精通医毒一道,练制丹药皆是取自天地里的万物,如何能逃得过天子的眼睛,什么东西到了那位手里,看一看,洞若观火,天下人对这位君王的了解,还是不怎么够的。 一位勤学不綴,朝务繁忙,将臣子支使得团团转且叫他们心甘情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君王,每日还抽空学习星象,突厥语,楼兰语,倭贼语,交跖语,能指望她什么,如果一个人随时对新鲜事物保持好奇,且有强大的学习能力,那么他的见识只会越来越广,越来越深远,便是身躯不自由,不可遨游天际,灵魂也已自由了。 鲲鹏扶摇而上,驰骋九万里。 这是道家最高的境界,而他还在追寻真理的路上寻找着。 洛青衣亦不喜欢这道人,看他们是暗卫,忠于陛下的命令才是职责所在。 箭矢对准沈平,申兴拱手道,“你们的计谋早已败露了,陛下料到你们会自作主张对妖——对道长下手,发诏令过来时,印信上已有圣令,说不定你的兄长此刻已在牢中,沈公子,再不收手,末将只能带你二人的尸体回去了。” “你的武功虽高,但万箭穿心,想必也难逃。” 桃花酿清醇,并不算烈酒,但饮多了也醉人。 又一盏桃花酿递到面前,这次是王铮敬的,敬的是他们相伴长大的四年,不好不饮,崔漾接过,晃了晃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沈恪也来敬酒,说的是太学里的事,崔漾倒也没有太生气,只是见几人渐渐坐立不安,心中些许好笑。 脑袋有些发沉,崔漾半撑着额头,酒盏里一樽清酒,洒在阶前,敬给那个骄傲炽烈的少年。 秋修然柔声问,“陛下心情不好么?” 崔漾手指摩1挲了下额侧,未言语。 是为那个少年罢。 秋修然轻扶她的肩背,叫她躺下,靠在自己曲起的腿膝上,自己展了折扇,与她轻摇散着酒气。 旁侧坐着的沈恪起身,拜了拜礼,挪到了身前,半跪着,给她捶腿。 王铮做了不甜的甜糕,好看的手臂卷着衣袖,正剥葡萄,晶莹剔透,美如画卷。 为了一个荣枯,几人已是做到这般地步了。 崔漾看了四人半响,靠回秋修然膝盖上,见几人分明身体僵硬,面红耳赤,却非得做这等事,心里好笑,姑且也不戳破,双腿交叠搭上案几,张口接了王铮递过来的葡萄,慢慢咀嚼,叫那清甜的果汁溢满口齿,让司马庚也来捏腿。 对上那一双清湛的凤眸,司马庚有一瞬间几乎觉得她已经识破他们的计谋了。 但她一直是这等恣行无忌慵懒享乐的脾性,眼下这般荒唐的情形,不是不可能。 且她酒醉微醺,半醉半酣的情态,已恍惚了他们的神志,已没办法好好思考一整件事,更不要说临机应变。 现下她半靠在秋修然腿上,他与沈恪一左一右,给她捶腿。 荒唐之极。 远处立着的三五奴仆,已面红耳赤僵成了石桩,千汲和白菘互看一眼,都想避开,可一动岂不是要惊动那五人,更是死罪,犹豫挣扎再挣扎,只得继续屏息,当一棵牢牢扎根在地上,不惹人注意的树。 夜风清凉,崔漾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感知万物的声响,思忖关这几个人几个月,才能叫他们长一长教训,懒洋洋开口道,“居山,喂酒。” 秋修然端了酒,触及那潋滟润泽的唇,手却一顿,喝了一口,低头要渡给她,王铮眸光微沉,抬手要拦,磕碰到酒樽,崔漾手快,折扇一展,挡下泼溅出来的酒水,扇骨一收,酒水洒落旁侧玉阶上,蹙眉看四人,“怎么了,慌成这样,酒杯也拿不稳了。” 崔漾看了看天色,懒得走,知道大师经过这一场刺杀,定也吓得不轻,复又躺回去,淡声道,“莫要等了,王铮你去把菱角洗了,叫他三人剥出来,剥完自觉去宫里地牢待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认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司马庚打算再劝,王铮知她实则动了怒,只是不爱发火罢了,再劝只会火上浇油,朝司马庚与沈恪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劝了,起身去洗菱角。 崔漾看了眼秋修然,黛眉微蹙,“你精通大成律令,不知道刺杀官员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么?他三人声望高,有的是臣子求情,你呢,不想当大成第一富商了。” 秋修然拨了拨案桌上的鎏金算盘,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唯一一件,“如果死,能叫你脱离妖道的控制,我想,我没有什么不可以。” 又道,“且草民昨日拜托了那位照顾陛下半年之久,于陛下有救命之恩的陆公子,他会替草民求情。 ” 崔漾气笑了,原是想放他一马,现下又将关押四人的月份翻了一翻,拔气提身,回了宣室,翻看完奏疏,听谒者通传御史中丞求见,正好有政务商议,便宣他进来了。 崔漾把御史台送来的三卷奏疏给他看了。 从表面上看,是普通的岁末述职奏疏,实则竹简的隔层里,藏着绢丝,做奏疏的人手艺精巧,竹片与寻常牍片一般厚度,实则是两片一模一样的竹片相合而成,每一片里面藏有一条薄薄的绢丝,共有二十六条,拼凑起来,便是一封血书,里面细数鄞州漕运盐商勾结,尸沉河工,自县官以上层层受贿,主薄郡官横死的案情。 三卷奏疏,分别是三月、五月、七月送来的,竹面上都是鄞州一切安好的述职,只是每一封奏疏上都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别字,因奏疏写的端正严谨,崔漾批复时,自不会圈这样细微的错处。 只三月来三封里,六个别字多出来的比划,可凑成一个告字,她折回去,翻看了三卷奏疏,研究了半夜,从穿牍的丝线上发现了些端倪,找出了这三封一模一样的告书。 郡府长吏薛淮,崔漾只见过名册,画像,印象中是个和善普通的官员,标记是擅处理案情纠纷。 这样的人通常人情练达,如果告书上的内容属实,倘若不是长袖善舞之辈,只怕也很难存活。 崔漾吩咐于节暗查鄞州这几年配职官员的情况,另传了贺汀洲,令他为鄞州刺史,微服鄞州。 只管查,不管办,此去只怕危险,崔漾另调了四名暗卫,暗中保护。 这绢丝拼凑出来的御状,递到她面前,想来是千难万难,坐在上京城的皇宫里,便是叫全天下的官员都有上奏的权力,真正的奏疏也送不到她手里,人也走不到京城。 崔漾吩咐贺汀洲,叫蓝开取了架子上的佩剑,“务必小心,性命忧关之时,可着天子佩剑,便宜行事,去罢。” 贺汀洲是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万死不辞,只领命前还是忍不住叩拜劝诫,“陛下,子嗣关乎江山社稷,选后宴不能取消,陛下看一看,不定有可心的人,陛下……” 被一个年小自己三五岁的男子催婚,崔漾颇觉荒谬,却也知晓臣子忧心之处,静默片刻,温声应了,“已叫太常寺着办,勿需忧心,你且去罢。” 贺汀洲大喜,领命去了,因着有这样一桩血案在前,于节也笑不出来。 崔漾看着手里的绢丝,压了压眉心,想如何能叫官员百姓告官有门的渠道。 作者有话说: ps作者菌思前想后,修改了上一章,宝宝们要是想打我都可以,给宝宝们造成困扰,接受批评和拍砖。 第93章 、成君【完结章】 “各郡府都有司值, 司直是京官,独立于州府官,不受地方控制, 只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保不齐州郡官与朝中重臣有勾挂, 司直三年一换,轻易是不会开罪人的。” 譬如鄞州长吏丛年,其父任梁州府军司马, 丛年二十年前受梁州郡守推举孝廉为杨平县主簿,后升任杨平县令, 颇有些政绩,自此分别在梁州, 鄞州任职。 绕来绕去,权贵们相扶相助,和平升官。 当年的梁州郡守,便是眼下秩千石的御史大夫刁同甫。 且先不说刁同甫有无问题,光是这蛇头咬着蛇尾,环环相扣的官阶,已足够滋生黑暗和弊端了。 郡府郡守上奏天听, 奏疏还得过长吏的眼, 数百的人命,近三百万贯的亏空,鄞州出了这样大的案子, 朝内朝外瞒得严实, 忙催选后宴的事, 好似天下太平。 似这般的案子还有多少, 崔漾未语。 于节急了, “请陛下赎罪,老臣也并不能保证,无人打着老臣的旗号为非作歹,请陛下清查。” 崔漾叫他起来,“没有个好的解决办法,张扬去查,什么也查不到,拿不到证据,便是掀开这层污垢,送到廷尉的,只会是替罪羊。” 贪赃枉法的人,事情败露,第一时间的选择常不是认罪伏诛,而是毁灭罪证,倘若不能毁灭,才是自戕。 哪怕只是两千人众的军队,帐下也不乏蛀虫,十多年来,崔漾处理了不少人,越是大案,越是牵连深广的案件,越要先潜查,拿实了罪证,一朝翻出,快刀斩乱麻,不要给罪人反应的时间推诿栽赃的机会。 每一桩贪污案,背后的渔网都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郡县能织就的。 漕运和盐,尤其更甚。 崔漾领着于节,以查看选后宴选侍家中宗案的名义去了案宗室,屏退了下人,翻查了有关鄞州漕运盐运牵扯的所有案宗,包含鄞河流经的三大港码所在的郡县。 盐从哪里出,在哪里停留,经过什么人的手,卖去什么地方。 更深露重,竹简绢帛堆积如山,油灯已连添了几次,于节挂心龙体,劝道,“不如从三台抽调信得过的人,先理出些章程,陛下再查阅。” 崔漾笑了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是朕对此一知半解,你信不信廷尉和大理寺一次不敢糊弄朕,一年不敢糊弄,三年也要敢了。” “且看完这些,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绢帛竹简散开,一目十行,于节看陛下速度,一时也没了话说。 之间翻着竹简绢帛,上首的字一目十行,映入脑中,暂且用不到的,竹简的模样也先记入脑中,浅记卷宗的编号和关键字,需要的时候,略一想,也就记起来了。 但查只是查,朝政繁忙,很难日日抓贼。 可以增设监察院,监察百官,但已有御史台,想增设监察院,阻力不小,需徐徐图之,也需要一个契机,鄞州案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口。 只不过监察院本身也是人来做事,只要不是什么也不想要没有欲望的孤寡人,总有一日会被裹挟,监察院只能管一时,管不了长久。 绕开官员,广开言路,设置一条渠道,叫百姓直接走到她面前,可将血书呈到她面前,但前车之鉴,李家、高家的事没有过去多久,地州百姓想要走到上京城,三十人最后只剩下了被追杀的两人,若非遇到陈林,这一份血书,到不了她手里。 说来说去,还是从察举选官这一步便错了,她不可能年年亲审每一个官员。 仿佛一株枝繁叶茂的树,她从这堆树里,剪切下枝丫来种新的树,最后只会叫这一种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还是选官的问题,改变选官的途径,叫选上来的官员相互之间没有瓜葛关碍,都是天子门生,能解决一半以上的弊端。 寒门不起,再选也是勋贵。 说到底还是寒门士子的人数太少。 书简堪比黄金,笔墨昂贵,当下能读得起书的,至少也像陆言允,曾经家有薄产,算不得真正的寒门子弟。 天下千千万万没有见过书简,没有见过笔墨的男女老少。 就算崔氏书库有千万藏书,惠及的人也十分有限,因为没有这么多的竹简,也没有这么多的刀笔吏。 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96节 崔漾手指搭着太阳穴,轻轻动了动,“吩咐工曹司,叫他们找出一种比竹简轻便,又比绢帛便宜容易着墨的东西,比毛笔更容易书写的笔,三个月,朕要见到成果。” 于节不知道怎么忽而拐到书简的事上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天子的意思,应声称是。 三百万贯的贪污,不管流到什么地方,总有一个去处,便是什么人花了,也得花多少补多少。 崔漾算了算这笔钱,以及上京城无官职在身的户数,吩咐道,“南营的教学已颇具规模,等下你回职上拟旨,每户人家可出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男女孩各一名,免束脩午食,每日按时到课,每月可领五枚铜钱,单男孩,单女孩皆可,一月后截止登册,两月后开学。” 于节一震,旋即便想明白了,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可帮家用的能力很小,非但可以读书识字,还免去束脩,一顿午食,每月领五枚铜钱,有钱的人家,勋贵的人家自然看不上。 只有贫困的人家看得上,可以想见,圣令一出,在上京城引起的轰动,百姓们必奔走相告,欢呼相庆,蜂拥着送家里的孩子入南营,可见一时盛况。 于节压下心潮,心里轻叹,提笔记下圣令,一晚上十几条,看似无意,实则桩桩件件可行,“教授孩童的老师……” 崔漾取过旧朝时的奏疏查阅,“来日召见今岁推选的孝廉,朕稍有询问便可。” 于节精神一震,是了,陛下只要询问可有教授过学子,学宫里的学子,自然而然愿意免束去南营里教学历练。 已至夤夜,月上中天,于节将陛下看完的卷宗放回原位,崔漾看了他摆放的位置,虽是归于原位,但竹简摆放前后正反的位置与方才时不同,又懒得动手,吩咐他把整个卷司的案宗都翻了一遍,挪动位置。 于节是个直爽的性子,觉得很没必要,却也听令行事,认真把架子上够得到的绢帛竹简都挪动过,做完这些,已是腰酸背痛,被汗湿透。 崔漾定了微服私访的时间,朝于节温声道,“鄞州的事莫要声张。” 她倒要看看,地州上的府衙,到底是烂到什么程度了。 于节知道这是无论牵扯出的官员有多少,又有多少权势都要重办的意思,谢恩应下了,在这件事上,陛下从来是不会姑息的,尤其眼下,天下局势刚定,鱼龙混杂,正是需要立律令,肃朝纲的时候。 非要要查,还要严查严办。 只是微服私访…… 陛下莫不是又想避开选后宴。 于节又急了,“陛下,选后宴的事拖不得了!” 崔漾失笑,“不是下个月么?也不是一下子就能选出来的,你们先筛选一层罢。” 于节盘算着与群臣提议把选后宴提前,先办完陛下交代的事,出了宫也不回家,重新到太常寺拟定了吉日,定在了十日后,他一夜没睡,亲自跑了各家臣子的府门,第二日清晨朝议上,上呈了提前选后宴的决议。 刁同甫、宴和光提议泰山封禅。 锦绣江山的舆图在金銮殿里铺开,刺目的红已被清湛沉稳的靛青蓝掩盖,山川巍峨,江海涛涛,四海之地,皆归大成,甚至连文帝时也未能收归的南国、卫氏三韩都已纳入大成的疆域。 朝官们看着,莫不是激动欣慰,也很自豪。 山川广袤,宏大,锦绣山河。 但这锦绣山河里,也许有百姓正饥荒挨饿,也许河流里还漂浮着冤死的河工,崔漾视线扫过底下一张张面容,都是饱学之士,却也不是每一个都会用满腹的学识为百姓请命,忠于大成,忠于君主,而不是衷于自己的私心贪欲。 封禅与禅让一样,必三请三辞,崔漾应允了,仪仗出了京城,她去哪里,比在京城方便许多。 崔漾吩咐道,“这几年年年征战,国库空虚,当与民生息,便是封禅,也不可干扰沿途的百姓,州府官,既是去承接天地的旨意,不要弄些没用的东西,愿意随朕一道去的,不带奴仆,骑马一道去,不愿意去的,待在京城便可。” 群臣眼皮跳,一时噤声。 天子素来说一不二,说不让你惊扰百姓,就不让惊扰百姓,别说修离宫别馆,有时连官道也不走,上次去洛阳,文武百官同将士们一样,都是风餐露宿,吃糠咽菜。 但若非有功绩,无人敢上奏封禅,请听天地的旨意,伴驾天子封禅,可是几百年来也不定能遇到的一件大事。 且伴驾后,能与陛下单见的机会很多,倘若不去,回来陛下想不起你这个人,不是亏大发了么? 再者,这时候便是不想去,也得去,否则不就给陛下落下一个贪图富贵享乐,吃不了苦的印象么? 这样的事哪里能错过,众臣咬咬牙,全都拜首表示衷心,坚持得住,要伴驾前往泰山。 崔漾不置可否,颔首应允了。 朝中有人在当蛀虫,一头吃百姓的血,一头刮国库的油,大约每一个君王知道这样的事,都没办法开怀,虽说暂且不能打草惊蛇,但身为君王,心情不好想要磋磨臣子,方法有很多。 崔漾暂时停了蓬莱仙人的讲经,另外添了一个时辰,召见今岁察举的新官,挑选出六十人,每人考核两个时辰,另外单独召见推举这名学子的官员。 如何识得对方,家里有无姻亲关系,方正孝廉有何事迹,又有何才干,为何举荐,看上了哪里,对朝中近来推出的新政有何见解。 天子不会为难新丁,臣子答不出,也不会发火,只没有多少人能承受离仙宫里死寂一般凝固的气氛,叫你腿软跪在地上,求天子赎罪,再重新推举真正有才,品德端正的人上来。 出了离仙宫的臣子,大多路也走不稳,比百秩以上的官员都有向朝中推举官员的律令,官秩越大,名额越多,宴归怀手里有三人。 薛回也推举了一人,与宴归怀一同从离仙宫出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苦笑道,“陛下的记忆,实非常人,前头有一名郎官提了卢怀的名字一句,今日问我对卢怀的印象,三两句话,牵出了卢家一连串的姻亲关系,还是燕草兄你厉害,直接从太学宫中推举。” “秦家竟敢隐瞒儿子杀过人的事实,将儿子送入朝为官,真是胆大包天。” 宴归怀有幸做了几日伺候笔力的刀笔吏,聚精会神地听和记录,也未必有陛下记得全,光是举孝廉这一课,叫臣子们手忙脚乱精神紧绷。 不知道自己推举的人是何背景的,赶紧细查有无隐患,知道的,也尽量多了解,免得陛下问起,答不上来,把自己的前程也搭进去。 朝中官员一时人人自检,上朝时,大气也不敢出,知道便是距离金銮殿门栏最近的末尾,陛下在上首也能听见耳语,朝上便都安静得似哑巴,连气也不敢叹,出了宫才敢耷拉下肩膀。 很快天子又在宫中设下了良才宴,召那些经住考验的新官和推举人入宫赐宴,该升官的升官,该封赏的封赏,赏罚分明。 雷霆雨露,叫朝中上下一清,街头巷尾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说官衙办事快了,街上恶霸被清空了,上茶肆酒楼的官员少了,被侵占的土地还回来了,今日东市又有官员斩首,抄没的家财都放在了南营国学学舌里,给小孩发笔墨。 南营书舍里郎朗书声,常常惊醒丛林里的鸟,昭阳初升,天清气朗。 宴归怀回首,往紫宫的方向看去,他们出来时,御案上案牍如山,除了朝政,还有突厥与羌族舆图,翻到一半的西通商贸志……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她的步伐绝不仅止于泰山封禅,也绝不紧紧止于此。 宴归怀揣着手,慢吞吞走到官道上,不好也好。 不好的地方是做官太累,有时要跟上武功卓绝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会累的君主的步伐,值房里困到坐着睡着,还要被天子敲醒,继续商议怎么叫百姓可以告秘状。 有时要面不改色吞下没有盐巴的烧肉,吃清水煮的野菜菜帮子。 有时要去农舍下田,挖上一整日锄头,手上全是泡,有时为应对天子突如其来的考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跑断腿,只为那一种比竹简便捷比绢丝更便宜可书写的东西,已叫整个工曹司的官员连续两月不归家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好的地方是,大成必会蒸蒸日上,光芒耀世。 宴归怀看向远处清明的天,慢吞吞地想,对比起来,还是好的地方多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一路陪伴,o(╥﹏╥)o要完结文了,舍不得大家,好几次都是大家的鼓励,叫作者菌端正了心态,真的非常感谢,有宝宝们的陪伴,作者菌很快乐,接下来会更新的番外有选后宴、小白兔刺客、女鹅相关的,还有一些女帝日常生活,应该是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