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节 ?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作者:瓜子和茶 本文文案: 国公府来了位远房表小姐,生得是敏秀瑰丽,婉婉有仪,引得世子爷神魂颠倒,非要娶她为妻。 国公夫人忍不住和弟弟抱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也配得上我儿子?” 谢景明漫不经心说:“这有何难,尽快找个人嫁出去便是。” 出门遇见过来请安的顾春和,小姑娘温柔一低头:“舅舅好。” 娉娉婷婷柳梢头,春光澹荡不胜羞。 这一刻,谢景明只想将这满庭春光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瞧。 顾春和自知身份尴尬,在国公府处处谨小慎微,从不肖想攀高枝,只盼着父亲早点接她回家。 不想她躲过了世子,躲过了太子,却没躲过当朝摄政王。 无人注意的角落,春和呜咽着求饶:“求您……罢手好不好?” 谢景明轻柔抹去她的眼泪:“休想!” 从那日初见开始,他已是欲罢不能。 【白切黑贵公子vs窈窕俏美人,1v1,男女主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亲戚关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春和,谢景明 ┃ 配角:预收《替兄长娶亲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躲不过假舅舅的温柔陷阱 立意:不自轻自贱,做春光下最明媚的花儿 ? 第1章 天还没亮透,窗户纸泛着柔和的青白色,整个屋子都笼罩在微明和薄暗交织的朦胧下。 顾春和盯着头顶的承尘,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迷蒙中清醒,这里是英国公府,她在汴京,不在析津县。 一年了,仍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尤其是醒来的时候,恍惚还在家里。细细的尘埃在阳光中跳舞,母亲站在玫瑰色的晨雾中,慈爱地冲她笑。 可她怎么也看不清母亲的脸。 心口的钝痛扩散开来,逐渐蔓延到五脏六腑,她已经分不清身体什么地方痛,什么地方不痛了。 顾春和深深吸了口气,把喉咙里的哽塞拼命压了下去。 不能哭,外面已有早起的人了,让她们听见再嚼舌头,寄居篱下,不能任性。 她借着晦暗的天光窸窸窣窣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门。 清晨的花将开未开,带着朝露,含着水气,这时候折下来,放上一天也不会打蔫儿。 草地湿漉漉的,她提着柳条编的小篮子在花丛中来回穿梭,不多时绣鞋就被露水打湿了。已是仲春时节,白日间很暖,但一早一晚仍带着凉意,湿鞋子穿在脚上,定然是不舒服的。 顾春和好像没感觉,只一心寻找合适的花儿。 汴京以插花为尚,老夫人也不例外,甚至屋子里很少燃香,只怕干扰花儿的香气。 一表三千里,说是表姑娘,早不知道出了几服了,也就她母亲和老夫人沾亲带故。国公府能收留她,全凭老夫人对她母亲的那点子情分。 她没什么好孝敬的,只能跑跑腿、折几枝花哄老人家欢心。幸好母亲指点过她插花的技艺,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就算不在了,也仍然庇护着她。 几缕晨曦从云层破处跳荡出来,但很快又被云遮住了,清风带着雨腥味扑过来。一两点雨落在头上,顾春和看看篮子里的花,估摸着差不多够用了,遮着头急急忙忙往回走。 为了躲雨,更为了躲人。 果然,她刚从月洞门出来,就看见世子蔡伯玉负手立在树下。 “顾妹妹。”蔡伯玉模样俊逸,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偏笑容里带着率直无邪的孩子气,把那股子风流劲儿冲淡了不少。 顾春和垂下眼眸,将蔡伯玉炽热的目光阻挡在外,“世子。” 不甚明亮的天光中,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散发着温润淡雅的柔光,眼睛蒙着雾一样的水光,如梦似幻,就像雾气氤氲的湖面,神秘,温和,带着淡淡的忧伤,让人忍不住追着她的眼睛看。 蔡伯玉的心痒酥酥的,似有千百只毛茸茸的猫爪拂过,“好妹妹,好些日子不见你了,怎么像是躲着我?” 顾春和头垂得更低,“我得给老夫人送花去,去晚了,花就谢了。” 蔡伯玉是大夫人的心头肉,今年十七,只比她大一岁,还没有定亲。初见她时惊为天人,自此频频找借口探望她,要不就是各种的“偶遇”,次数多了,饶是木头人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顾春和很有自知之明,英国公是一等公,也是大周朝唯一一个不用降等袭爵的爵位,自己既没家世,又没资财,嫁到国公府是绝无可能的。 她不想给人做妾,所以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只求时间长了,他那股新鲜劲过去,自己也能平静度日。 “二弟,你又在淘气!”大姑娘蔡娴芷慢慢走来,适时解了顾春和的窘境,“母亲那边正在找你呢,说是舅舅要来,想是有话交代你,快去吧。” 蔡伯玉肉眼可见的蔫儿了,“我一见他就发憷,要不装病得了……” “别说孩子气的话,叫顾妹妹听了笑话你,再说舅舅知道你病了,肯定会过来探望,到时候你不想见也得见了。”蔡娴芷半哄半吓唬,总算是把他打发走了。 顾春和轻轻吁口气,“多谢大姐姐。” 蔡娴芷摇头笑笑,“方才鹤寿堂派人传话,祖母犯了头风,免了各处的请安,你陪我去亭子里坐坐吧。” 顾春和看她走路姿势有些僵硬,忙扶着她,“国公夫人又罚你了?” “没有,昨晚拣佛豆,跪的时间久了点。” 顾春和也替国公夫人拣过佛豆,一笸箩黄豆倒在地上,再一个一个拣起来,每拣一个念一声佛号,一场下来,腰都要断了。 大姑娘也难啊。 她是国公爷原配所出,亲娘死得早,继母又是个不好相与的,要不是老夫人明里暗里护着,嫡长女的尊荣都要没了。 顾春和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怜惜。 同是没娘的孩子,天然就多了些亲近。 茫雨如膏,从天际簌簌而下,蔡娴芷倚柱而坐,眉眼间没有任何哀怨,她就是这样,即便再不如意,鹅蛋脸上也是温馨可人的浅笑。 说实话顾春和心里是羡慕她的,自己遇事容易发慌,受刁难了就想哭,可从没见过大姑娘哭过,那份镇定和自信,莫名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蔡娴芷觉察到她的目光,伸手捏捏她的脸颊,“瞧瞧这皮肤,比刚剥了壳儿的鸡蛋都光滑,竟真的不施粉黛,是不是她们又克扣你的份例了?” “没有的事,妈妈姐姐们待我很好。”顾春和急忙否认。 那些人明面儿上规规矩矩的,其实都是难缠的搅事头子,一个不对付,她们就说闲话下绊子,到最后吃闷亏的还是她自己。反正她也不爱用胭脂水粉,少给了就少了,犯不着为这事闹不痛快。 蔡娴芷点点她的鼻子,“你呀,过会儿我打发人给你送去。和你说过多少次,祖母已有了春秋,二婶子大事小情每天不说一百件,也有大几十件,忙的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你缺什么少什么,只管问我要,脸皮就那么薄?和我还客气上了。” 顾春和眼圈发烫,忙低头掩饰过去,“姐姐待我好,我心里都记着呢。” 蔡娴芷拍拍她的手,“我听母亲院子的人说,母亲想把二弟送到舅舅军中历练,应该就是为这事找他。我估计成不了,母亲舍得,祖母可舍不得。” 她口中的舅舅,正是国公夫人田氏同母异父的弟弟,当朝摄政王谢景明,十年来一直在边关带兵打仗,刚被官家召回京。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有说官家对太子不放心,要用摄政王压制太子。有说摄政王兵权太重,官家要除掉他,替太子扫清继位的障碍。 国公府有老夫人压着,谁也不敢明面上议论,但连她都能知道个大概,可想私下大家聊得有多么热火朝天。 顾春和又不免奇怪,仗着老夫人的宠爱,世子连国公爷都不怎么怕的,为什么单单惧怕一个不常见面的舅舅?可这事不方便打听,只能闷在肚子里。 没想到蔡娴芷主动提起了摄政王。 “舅舅看着和蔼,其实脾气很不好,我们几个都怕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就得罪他了。尤其是二弟,见了他就跟避猫鼠似的,吓得浑身直哆嗦。这也难怪,毕竟……”蔡娴芷压低声音,凑得更近了些,“舅舅屠过城。” 屠城!顾春和忍不住惊呼一声。 “上万条人命,百年的城池,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杀的是北辽人不假,可这杀孽也太重了,当时也有人反对,舅舅把那些人全都砍了头。死的人太多,埋不过来,干脆一把火烧了,整整烧了十天啊,方圆几十里都是骨肉烧焦的味儿……” 灰色的云从西边慢慢推上来,雨越下越紧,几只的黑蝴蝶离开花丛,像纸灰一样在空中飘舞。顾春和静静地看着,身上一阵阵发寒。 “他就是这样,容不得一点不同的声音,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用在他身上最合适不过。”蔡娴芷的声音罕见地颤抖了,“母亲一直看我不顺眼,现在舅舅回来了,她更会有恃无恐,恐怕我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不会的,老夫人还在呢,再说国公爷是你亲爹,怎么也不会看着你受苦。” “我爹性子太软,早被母亲拿捏得死死的。我的傻妹妹,你哪里知道她的手段,只消把我许配给表面光鲜,内里不堪的人家,就足够了。” 顾春和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咬死不同意,她总不能绑着你上花轿。” 蔡娴芷叹道:“谁知道呢……倒是你,平时和我走得太近,小心母亲拿你撒气。” “没事,过几个月爹爹就会来接我,忍忍就过去了” “忍啊忍啊,你就知道忍,不爱生事固然很好,不爱得罪人也说得过去,可做人不能太老实,受了委屈得让人知道。欺软怕硬,人性使然。” 顾春和无可奈何地笑笑,看着被雨点打得歪歪斜斜的浮萍说;“我和你们不同,在府里就是无根无基的一叶浮萍罢了,一针一线都是你们家给的,还和你们一样拿着月银,哪有底气说自己受委屈了?” 蔡娴芷摇摇头,转而说道:“二十日李夫人办花会,我们几个姐妹都去,你也去吧,小小的年纪整天憋着屋里,比经年的寡妇还要寂寥。” “我刚出孝期,这些热闹事还是免了吧。”顾春和摇摇头,又好奇,“哪个李夫人?” 蔡娴芷答道,“东宫郡夫人李氏,就是小太孙的生母,现在风头正旺,等闲没人敢拂她的面子,就是太子妃也要避其锋芒。” 顾春和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半点血色全无。 “你怎么了?”蔡娴芷讶然,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怕得罪母亲?太子和舅舅又没撕破脸,你也太小心了!” “不是,不是……”顾春和不知怎样说才好,“我、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走了。” 蔡娴芷叫她:“下着雨呢,等丫鬟过来送伞再走。” 顾春和挥挥手,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中。 她并非怕得罪国公夫人,而是不知道看见李夫人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因为李夫人的弟弟,就是逼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作者有话说: 预收《鸾宠》: 成亲当日,温鸾的夫家卷入谋逆案,全家男人下了诏狱, 主审官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权势滔天,手段毒辣,落在他手里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节 听说他极为好色,婆母跪下求她伺候高晟一晚, “全家都记得你的恩情,待你回来,依旧是尊贵的世子夫人。” 面对几十口羸弱妇孺,温鸾别无选择。 高晟行事缜密,冷静自持,从未因任何人或事乱过分寸, 唯有温鸾。 那日细雨纷飞,她撑伞从桥上走过,柔桡轻曼,细步纤纤,抬眸一笑,世间颜色尽如尘土。 生平第一次,他动了妄念。 是夜,美人雪峰红纱,长发披身,忍着羞怯求他饶恕夫家, 高晟握紧手中案卷,“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自愿?” 温鸾想起狱中的夫君,垂下眼帘,“是。” 从此这只鸾鸟,再难飞出他的掌心。 【偏执权臣vs清冷美人,1v1】 第2章 雨点打在窗棂上,沙沙的响。 顾春和坐在桌前,呆呆捧着一根银簪,脸上潮湿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是街头最常见的蝴蝶纹素银簪子,表面已然有些发黄,这样成色的簪子,府里稍有体面的丫鬟都瞧不上眼。 她却因为这根簪子和母亲闹了起来。 母亲给她及笄礼准备的是杨木簪,她不喜欢,“别人家女儿的及笄礼都用鎏金簪子,最不济也是银簪,偏我的是木簪。” 母亲说,等家里宽裕了,定给她打一根金簪子。 她不依,“那我的及笄礼也过了。我都十五了,连件像样的首饰没有,又不是要镶珠嵌宝的金簪子。” 她一向乖巧,以前过生日从没提过任何要求,这次也不知怎的了,就想任性一回。 “小丫头长大了,知道爱美了。”母亲笑着摸摸她的头。 生怕耽误她的及笄礼,天刚蒙蒙发亮母亲就出了门。 她隔窗喊:“娘,天不好,带上伞吧。” 母亲回头笑了笑,“不用,近得很,不等下雨就回来了。” 阳光照着母亲的背影,一同消失在雾霭中。 就这样走了,再也回不来。 母亲躺在地上,枯黄如败叶,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血从胸口漫延开来,黄土路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李家的奴仆高高骑在马上,随便扔下几个钱,扬长而去。 “对不起……”母亲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含着丝丝的歉意,可眼中的光亮在逐渐消散。 “春和,对不起……” 二月初九,她十五岁生辰这日,永远失去了母亲。 她怎么哭,怎么哭,母亲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母亲会跟她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她才对,都怪她,发脾气耍小性,硬逼着母亲给她买簪子,害得母亲被李仁纵马活活踩死。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母亲! 父亲憋着一口气要叫凶手偿命,可李仁的姐姐是太子爱妾,是小太孙的生母,李家仗着太子的势,整个燕山府都是他家说了算,析津县衙连状子都不敢接。 更可恶的是,李仁假惺惺来吊唁,竟在灵堂前看中了她,叫嚣着若不把她送进李府,就把父亲送进大狱。 父亲为了保全她,不得不把她送到国公府避难。 让她去奉承仇人的姐姐,对李夫人笑脸相迎?她做不到! 国公府以为母亲是病死的,顾春和不敢把缘由告诉他们。父亲特地嘱咐她,李家的背后是太子,是未来的官家,不能让人家夹在中间为难。 其实她猜到了父亲另一层顾虑:如果国公府知道自家和李仁的纠葛,不见得能容得下她。 只不过父亲没说,她就当不知道。 父亲去了河东丰州,那里是太子妃娘家的地盘,父亲想要扳倒李家替母亲报仇。他说等个一年半载,安顿好了就来接她。 这个秘密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悬在她头上。刚来的那些日子,她睡不稳坐不宁,一声夜鸟的啼叫,一个石子的滚动,她都会心颤肉跳,立刻惊醒。 她盼啊盼,就盼着父亲的来信,可一年过去,冬雪融了,花儿开了,南归的大雁飞回来了,父亲仍没有任何消息。 什么过几个月就来接她,只是自己安慰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不耐烦戳破她罢了。 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母亲还在。 鸟儿在廊下叫个不停,院子里,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在玩水,管事妈妈大声呵斥着,叫她们不要弄湿了屋子,小丫鬟笑闹着讨饶…… 顾春和紧紧咬住帕子,把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压了下去。 天上的人把眼泪化成了细细的雨丝,淅淅沥沥的,从那边连接到这边。 雨点温柔地敲打着门窗,似呢喃,似轻语。 莫哭了呀,我的宝贝。 雨下个不停,到了第二日前晌也不见渐弱,雨点打在雨地上,溅起湿蒙蒙的雾气,亭台、游廊、草木都被罩在氤氲的水气之下。 顾春和撑着伞,顺鹅卵石道穿过花墙,往二门这里来了。 “我还想是谁啊,活脱脱是个仙女从画里走出来,走近一瞧果然是你。”夏婆子站在屋檐下招手,“快进来避避雨。” 夏婆子的女儿在蔡娴芷院子里当差,有次不小心摔了玉梳,本来是要赶出去的。顾春和见她哭得伤心,就劝蔡娴芷把人留下,用月钱慢慢赔补。蔡娴芷便留下那人了。 因此夏婆子对顾春和十分感激,时时替她留意着门上的消息,平时顾春和做的针线、绢花,也是托她拿到外面卖。 顾春和没进去,“踩湿了地,还得麻烦您老再打扫一回。妈妈,有没有我的信?” 夏婆子歉意地摇摇头,几乎有些不忍心看小姑娘那难看的脸色了。 顾春和勉强堆出个笑脸,“我走了,劳妈妈费心替我看着点。” “舅老爷来了。”夏婆子低低提醒道。 顾春和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长廊中走过来几个人,国公爷满脸笑容,正和一个男子说着什么。 那人个子很高,身上那抹蓝的颜色很特别,就像冬日里的湖面,很柔和,也很冰冷。 她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或许是天光不甚明亮的原因,他周身笼着一层晦暗的光影,眼眸藏在眉骨下的阴影里,深沉如墨,给人感觉高贵又孤傲。 待要细看,一道目光瞬时射过来,不带丁点温度,柔软如水,锋利似刀,吓得她呼吸一窒,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顾春和仓惶低下头,绵密而有力的雨丝打在油伞上,咚咚地响。 “这是我表妹的女儿。”英国公蔡攸说,“春和,叫舅舅。” 她蚊子哼哼般叫了一声。 谢景明漫不经心听蔡攸说着话,视线落在顾春和身上。 油伞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细腻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暗淡的光线中散发着温润淡雅的光泽,精致到无暇。 伞柄上的手指尖攥得发白,看得出她很紧张。 细雨纷飞,将少女的身段浅浅勾勒出来,腰好细,一只手似乎就能掐断。 谢景明微怔,又有点好笑,他为什么会冒出这个荒唐的想法?便把目光从顾春和身上移开了。 笼罩在头上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等他们走远,顾春和才把伞架高了点,轻轻吁出口气,大姑娘说得没错,摄政王果真很可怕,一个眼神飞过来,吓得她魂儿都颤了颤。 真不知道他身边的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顾春和小小腹诽一句,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知道,那位很可怕的大人物曾回头看了她一眼。 雨停了,庭院静悄悄的,仿佛听得见夜是怎样一点点从屋檐垂落到大地上,偶有一阵风,树叶也只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是怕惊扰到屋里的人。 煌煌烛光中,谢景明握着一份邸报,眉头微微皱起。 年前他打散了北辽王庭,本想把他们彻底赶到燕然山以北,结果补给突然中断。再强的军队没有粮草也得崩溃,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北辽汗王跑了。 这事还没和随军转运使掰扯清楚,一纸调令,皇兄又把他叫回来,让他和太子一起分担政事,结果第一事两人就出现了分歧。 北辽意欲和谈,他不同意,太子却极力赞成。朝中七成的官员也主张和谈,剩下的两成在观望,仅有一成支持他,还都以武将居多。 谢景明微微叹了口气,汴京的人身处富贵窝,奢靡祥和早就把他们的意志泡软了,吃喝玩乐样样在行,一提打仗,个个眼黑脚软。 这些糟老头子只知道拿钱买平安,大周固然有钱,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这样下去,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仗,是一定要打的,他想干的事,还没人能阻止得了。 推开窗子,雨后的月光凉津津的,温柔地给大地涂上一层朦胧的银色,柳枝儿在月光下起舞,妖娆多姿。 谢景明不由想起了那一捻细腰,手悄悄握紧,须臾又松开了。 连请安声 “郎主,”他的乳母兰妈妈抱着一大卷纸进来,“听许清说,官家准备给你修建新王府,我把舆图找出来了,您看看喜欢哪块地方。” 谢景明一直和生母刘太妃住在一处,十三岁时母亲故去,便自请去了边关。因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官家就没有单独给他建府,只把一处查抄的府邸换了牌匾,权当做回京时的住处。 这处宅子又窄又偏,临时住几晚还凑合,长期住就不方便了,也不符合摄政王的身份。 兰妈妈把一副巨大的舆图铺在地上,上面标着山川河流、各家庭院商铺,还有所有的关防要塞,连皇宫的位置都标识得清清楚楚。 这种东西普通人绝无可能有的,那是杀头的死罪! 但是,谢景明不是普通人。 他随意看了几眼,并不上心,“你看着办吧,回头让许清报给我就行”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节 兰妈妈哭笑不得,“你倒落得个轻松!”顿了顿,又说,“要不选个离国公府近些的?” 谢景明说:“国公府附近几条街早挤满了宅子,没有合适的地方。” 睁眼说瞎话,明明有很多空地。 兰妈妈心下犯愁,慢慢掂掇着说:“我知道你喜欢清静,但你姐姐不容易,生在庄户人家,出身低,难免有人说闲话。太妃去世前还说,她对得起任何人,唯独亏欠了这个女儿。” 刘太妃是二嫁,国公夫人是她进宫前生的孩子,汴京上层圈子都知道这事,但也仅是知道而已。 “只要我不死,国公府就没人敢欺负她。” 一句话把兰妈妈堵回来,郎主直到十二岁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见面又少,的确不大亲近国公夫人,再不多走动,至亲也要变成远亲了。 她憋了半天,终是拿出了奶妈妈的架势,“那你也要时不时去看看!” “过两天我一准儿去。”谢景明拿起本书,明显在敷衍。 兰妈妈仗着资历老,一阵穷追猛打,“你都二十四了,亲事还没着落,你姐姐好歹在京里十几年,认识的人也多,哪家的姑娘好肯定心里有数,总好过宫里随便给你指婚。” 谢景明干脆把书盖在脸上。 兰妈妈把舆图卷起来,自顾自絮絮叨叨,“我偏选离国公府近的地方,兰妈妈叱咤宫里十几年,这点子小事办不到就不是兰妈妈了!” 她冲装睡的谢景明重重哼了一声,昂首挺胸阔步而去。 谢景明藏在书下的嘴角弯了弯。 作者有话说: 预收《替兄长娶亲后》, 新君登基,站错队的襄阳侯府为求自保,不得不与新贵沈家联姻, 结果迎亲当日,世子带着白月光逃婚了! 眼看结亲就要变成结仇,侯府只好让二公子徐宴代替世子娶亲。 徐宴与兄长是双生子,因命格带煞,一出生就被关在地牢,终日不见阳光, 他不对亲情抱任何期待,只等一个机会脱离侯府,再不回来。 盖头掀起,新娘如初绽梨花般清冷,眉间却是极致的艳色,行动间万千春光, 这一刻,徐宴改变主意了。 沈莺如与世无争,与人无尤,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得罪了徐宴, 催花雨下,轻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她乏力地喘气,绝望又欢愉,“你疯了,这是在犯错。” 徐宴微微偏过头,露出本应落在世子肩颈的吻痕,“阿嫂,一开始就错了。” 既然错了,那就让错的,变成对的, 侯府、阿嫂,他都要! 【疯比狼犬vs冷艳美人,1v1】 感谢小可爱的营养液,ccppk 10瓶;菊子汽水 5瓶 第3章 微风和煦,顾春和坐在西窗前做荷包,上面的牡丹花瓣重重叠叠,色泽艳如朝霞,一看就下了大工夫。 窗户纸上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妹妹在吗?” 都已经看见了,顾春和只能请他进来。 看见她,蔡伯玉冠玉般的面容荡开了笑纹,那喜悦是从心底流出来的,并不掺假,“妹妹安好。” 顾春和垂下眼眸,将他的目光隔离在外,“世子,今儿不用去族学吗?” “我用不着考科举,读书就是应个景儿。”蔡伯玉掀开罩在笼子上的黑布,“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笼子里,一只黄莺蹦来蹦去,鸣声清脆婉转。 顾春和笑着说:“真好看,可惜我不会养,养坏了反而不美,世子还是提回去吧。” 蔡伯玉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给每个姐妹都送了,母亲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是真的不会养,嗯……就当寄养在世子那里的好了,我什么时候想看了,再去你院子里看。” “你要是能来我院子,那真跟做梦一样了。”蔡伯玉苦笑着摇摇头,到底没勉强她。 顾春和假装听不懂,低头继续做荷包。 日头升得更高了,金色的阳光在室内缓缓流淌,映得她脸颊边缘微微透明,就像一件易碎的瓷。 她穿了几下也没把线穿进针眼里,便把线头用嘴唇抿了抿。 蔡伯玉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喝了口茶,脸色登时变得不好,“怎么不是小龙团?叫管事的过来!” 顾春和不明所以。 蔡伯玉解释说:“这茶不是上等芽叶制的,或许还混着末茶。” 顾春和忙道:“我吃着挺好,快别麻烦了。” 蔡伯玉怒气未消,“你不懂,这不是给咱们吃的茶。准是下头人见妹妹性子软,暗中给调换了。今儿我定要给妹妹出这口气,看谁还敢短你的东西!” 有个媳妇子解释说:“我们哪敢克扣表姑娘的东西,实在是没有了。今年宫里赐的小龙团比往年少,除没短老夫人的,各房都只有份例的一半。这些茶也是好茶……” 哗啦,蔡伯玉把茶盏往地上一掷,“那是你们差事办得不好,既然不够,就该赶紧补上!我国公府还能连点子茶都没有?不想干,就给我走人。” 那媳妇苦着脸不说话了,顾春和劝劝不听,拦拦不住,也是暗暗叫苦。可她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管事媳妇骂了一顿,连带着刚进来的春燕也吃了挂落。 春燕就是夏婆子的女儿,经常替大姑娘跑腿儿送东西。 蔡伯玉瞪她:“你常来,肯定知道表姑娘受了委屈,不方便和管事媳妇们说,也该和大姐姐说一声才对。就这样坐视不理,可见也是个冷心肠的。” 把春燕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掉。 一时间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闷,蔡伯玉略坐了会儿,也告辞了。 后来管事媳妇倒是送了小龙团过来,只不过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刺耳,“这是从正头夫人那里省下来的,求表姑娘发发善心,和世子爷美言几句,饶了小的吧。” 心里的火一下子蹿到脸上,顾春和满脸通红,完全失去了静默温柔的常态,“哪位夫人?请嫂子告诉我,我好去谢谢人家,也好问一句,什么正什么偏的,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不懂这些,请她给我讲讲什么意思!” 那媳妇欺负顾春和面软,没想到温和的小兔子也会急眼,明面儿上顾春和是姑娘,她只是个下人,到底不敢撕破脸,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地去了。 顾春和心里委屈,恼婆子看轻了她,又忧虑以后的处境更难,可不能明哭,只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过后蔡娴芷来看过她一回,“二弟是一心为你好,他随心所欲惯了,大伙也都纵着他,难免有些考虑不到的地方,看在我的面子上,别生他的气。” 顾春和当然不会说世子的不是,可这样的“好”,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要么? 无论如何苦恼,给老夫人请安时,她脸上一向笑盈盈的。 今天鹤寿堂的气氛有些微妙,老夫人依旧慈眉善目的看不出什么来,二夫人吕氏一反平时的喜庆样,耷拉着嘴角,面色不大好看。 国公夫人田氏端着茶盏,似笑非笑,眉眼间是刚打了一场漂亮仗的得意。 这位着实生得好相貌,一颦一笑都有种特别的风韵,虽不年轻了,可谁也无法否认她的艳美。据说国公夫人和已故的刘太妃有六七分的相似,可想那位艳绝后宫的女子是有多么的迷人了。 不知摄政王和国公夫人长得像不像,那天惊魂一瞥,吓得她连对方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顾春和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她知道田氏不喜欢自己,问过好之后就低头装鹌鹑,不肯多说一句话。 田氏斜眼扫她一眼,冷冷哼了声,却是慢悠悠对吕氏说:“二弟妹这家当得不行啊,竟然用劣茶招待客人,传出去,还以为我国公府故意拿乔,看不起穷亲戚呢。” 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是由长媳打理中馈。可田氏既不识字,也不会看账,管家出了几次大差错。老夫人一看,再折腾下去内宅就乱了,便把中馈重新交给了吕氏。 田氏不服气,却也没办法,久而久之,也不再提管家的事了。 顾春和没想到她旧事重提,更没想到她拿自己作筏子,有心替二夫人解释,但国公夫人没有指名道姓,自己贸然出头,只会激得国公夫人更恼火,无异于火上浇油。 小龙团茶的事肯定瞒不住二夫人,自己装聋作哑,她会不会误会自己默认了国公夫人的话? 一时顾春和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便求救似的看向蔡娴芷。 蔡娴芷眉头微蹙,几不可察点点头,嘴唇嚅动几下,也没出声,似乎是在想怎么开口好。 吕氏早按捺不住了,她是世家贵女出身,骨子里就瞧不上田氏的小家子做派。 “大嫂子这话我不明白,什么茶什么客人?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她嗤笑一声,“我当家行不行,府里上下都长着眼睛呢,至少,我没有管家不到半个月,就乱了账目丢了对牌!” 田氏脸色一变,待要说话,老夫人从旁插进来,“好啦,都是下人们办事不力,一点小事,值当你们争个脸红脖子粗?我看这样,三月十四的花会就让老大媳妇办,办好了,再慢慢学着掌家。” “彼时杏花未落,桃花盛开,就摆在花园子好不好?”蔡娴芷适时道,“正好有池塘隔开男宾女宾,一东一西,还省得前院后宅的折腾了,岂不便利?” 老夫人连声说好,田氏没附和,但看她蹙眉认真思考的样子,应是不反对。 有蔡娴芷一打岔,吕氏也醒过神来,毕竟花会代表着国公府的脸面,忙凑趣出了几个点子,又说起往年花会的乐事,总算把刚才凝滞的气氛冲淡了。 顾春和也在笑,她不会做扫兴的举动,只是嘴角的笑是那么的寂寞,就像离开枝头的落叶,令人格外伤感。 “春和,来。”老夫人把她叫到身边,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发,这个动作让顾春和想起了母亲,不由鼻子一酸,几欲坠泪,忙低头掩饰过去。 老夫人笑道:“既出了孝,年轻的姑娘不好总穿这样素净,我库里还有两匹好绸缎,正好给你做衣裳。”说着,就吩咐大丫鬟桃枝开库房。 “光有衣裳可不行,祖母不拿件首饰出来,就是假疼顾妹妹了。”蔡娴芷走过来坐在老夫人另一边,“我知道祖母有不少好东西,给一个也是给,给两个也是给,索性我们姐妹每人都得一件吧!” 老夫人指着她笑骂道:“顶着顾丫头的名头,竟是给自己求的!好好好,不偏不倚,每人都有。” “祖母疼我!”蔡娴芷抱着老夫人的胳膊撒娇,引得老夫人笑个不停。 正巧大房的二姑娘、四姑娘,二房的三姑娘也到了,屋里是莺声燕语,笑语连连,丝毫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一场争执。 因大人们要商议花会的事,笑闹一阵,蔡娴芷便带着几个妹妹自去了。 顾春和跟在蔡娴芷后面,悄悄说:“大姐姐,谢谢你。” 蔡娴芷颔首一笑,两人手挽着手回了院子。 蔡娴芷住的地方是从鹤寿堂隔出来的一处小跨院,离老夫人日常宴息的地方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同时也是几位姑娘里最好的院子,地方虽不大,屋舍游廊皆是清幽雅致,尤其是那整整一墙的紫藤,如喧腾不息的河水从天而降,灿若云霞,绚如彩虹。 自然也就有姐妹不服气。 四姑娘蔡雅菲撇撇嘴,“祖母就知道偏心大姐姐,别的姐妹都跟自己母亲住着,凭什么大姐姐就可以在祖母院子里住?倒显得我娘苛待了她似的。二姐姐,你说呢?”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节 她是田氏的掌上明珠,刚过十四岁的生日,眉眼间和母亲颇为相似,小小的瓜子脸,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却已有了美人坯子的模样。 就是被田氏惯坏了,比世子还要骄纵三分。 二姑娘蔡静蓁是庶出,举止大大方方的,并没有任何畏怯退缩之态,闻言笑笑,并不接这话,只慢悠悠说:“舅舅后天过来,咱们给二哥哥报信儿去,叫他找个由头出去避一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7 17:22:44~2022-02-15 22:2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叽里呱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蔡伯玉一听明天舅舅要来,急得满屋子团团转。 “准是和母亲商量我去军营的事,”他说,“我出去躲一天,等他走了我再回来,如果母亲问我,就说……就说,哎呀,就说什么好啊!” “不想去就和母亲说一声好了,犯得着吓得这样?”蔡雅菲很不理解哥哥的举动。 蔡伯玉直摇头,“你还不知道母亲?如果我不听她的,她能从早骂到晚,词儿还不带重样的!” 一直装作逗鸟的蔡静蓁差点没笑出声来,略压压嘴角,回身道:“二哥哥别急,父亲明天应是去金明池会友,听说很有几位名士,你求父亲带你去开开眼界,如何?” “好主意!”蔡伯玉兴奋得满脸通红,对蔡静蓁一揖,“二妹妹,你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叫我怎么谢你才好。” 蔡静蓁侧过身没受他的礼,“只求你别说出去,我可不想在母亲那里落埋怨。” 蔡伯玉赔罪似地笑笑,转身走了,临出门还被门槛绊了一脚,引得丫鬟婆子们一阵惊呼。 “二姐姐真了不起,连母亲都不知道父亲的行程,偏你怪清楚的。”蔡雅菲瞥她一眼,昂着头也走了。 蔡静蓁不以为意,跟着她的丫鬟却忍不了,回去的路上不停碎碎念,“四姑娘也忒不讲理了,好好的话,到她嘴里就变了味儿,姑娘再别管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闹腾去好了。” “小孩子脾气而已,她倒是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喜欢争个长短,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生怕别人看轻了自己,真真儿和母亲一脉相承。” 蔡静蓁遥遥望了一眼鹤寿堂的方向,叹息说:“话说回来,二哥哥也确实该在正经事上下功夫了,这么大的人还跟个孩子一样。去军营……祖母也好,父亲也好,想想都不可能答应。” 棉絮似的白云从碧空中悠悠飘过,正午的阳光从高高的云端倏然而下,将鹤寿堂的地面照得白亮亮的。 老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她是真不懂事,还是故意给我添堵?把玉哥儿送进摄政王军中,这不就是告诉大家,英国公府支持摄政王么?真亏她想得出来,简直是把国公府放在火上烤!” 蔡攸陪着笑脸,“田氏愚钝,绝想不到大位争斗上去,就是替自己挣个脸面罢了。况且那孩子整日在内宅厮混也不是个办法,是该到外面磨练磨练。” “你倒护着她!”老夫人白他一眼,“这么说你也同意?” “不不,儿子是拿不定主意,才来请示母亲。怎么说我和谢景明也绕不过郎舅关系,不走动是不可能的。” 老夫人更生气了,“谁说要和他断绝关系?明里暗里告诉你多少遍,我们家是纯臣,要与皇子王爷们保持距离,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蔡攸见母亲动了怒,忙垂首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闭目思忖一会儿,说:“绝不能把玉哥儿送到军中,把玉哥儿挪到外书房的院子住,你亲自盯着他。至于摄政王……无论他说什么,既不要答应,也不要推脱,总之先拖着。” 蔡攸边听边点头,见没有别的吩咐,便辞了出来。 母亲所说固然有理,也是百年来英国公府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国公府的圣眷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照此下去,降等袭爵是难免的,三五代之后,蔡家的爵位没了也说不定。 因为不站队,往往也意味着你不够忠诚,官家自然看你淡淡的。 在朝堂上混,什么都比不过站队重要,想要往上爬,想要荣宠不衰,就必须站队,还必须站对。 本来没什么好选的,就太子一人,结果官家谁的劝谏也不听,愣是给谢景明封了摄政王,太子监国的旨意下发后,立马把摄政王召回京。 朝中的局势顿时变得微妙。 谢景明常年在外征战,很少回京,他对此人的了解也仅是“冷静自持,骁勇善战”,外加一个“凶残”。这些片面的说辞显然不足判断一个人,于是他悄悄问了边防军的旧友。 那人思索良久,告诉他这么一句话:但凡谢景明想要的,就一定会抢到手。 就是这句话,让蔡攸犹豫了。 谢景明从未表现出对大位的渴望,但谁也不敢肯定他不想当皇帝,自己总不能傻不愣登去问他:诶,小舅子,皇位你要不啦? 官家是越老越喜欢玩帝王心术这套,谁知道真是龙体不虞,还是躲在后头看戏!可怜他们一帮朝臣, 再一想田氏油盐不进的泼辣劲儿,蔡攸愁得头发都快薅秃了,本来就堪忧的发际线更是雪上加霜。 真是人到中年三大愁,悍妻弱子和秃头,唉! 这时候烦恼的不止蔡攸一个人,顾春和也躲在屋子里发愁。 因老夫人亲口吩咐,下人们干活分外麻利,晌午刚过,衣料就送到了顾春和这里。 那真是顶好顶好的丝绸,托在手里像是一片云,展开来看像是一汪水,清风拂过,上面的蝴蝶仿佛活了,抖动着翅膀,绕着一朵朵盛开的花在飞。 这样的料子,穿在身上还不知道有多好看。 顾春和却高兴不起来。 国公府接了李夫人的请帖,反之国公府摆宴,李夫人肯定也会过来捧场。那她就不可避免与李夫人碰上。万一她在国公府的消息传到李仁耳朵里,那就麻烦了,得想法子避开。 苦主倒要躲着作恶的。 顾春和苦笑着叹息一声,父亲曾说,和当权的没道理可讲,除非你比他更有权势,他才愿意坐下来和你讲道理。 那时她小,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悲哀。 小龙团茶的事一出,她已把两位夫人连带管事媳妇统统得罪了,更要小心行事。装病肯定不行,她没钱贿赂郎中,反而会引起别人的疑心。现在也出了孝期,要是硬说不去,难免被当成拿乔,闲话只会多不会少。 闷在屋子里琢磨半天,总算让她想出来一个不太高明的法子。 父亲的本家也在京城,但关系十分恶劣,在她出生前就断了关系。按父亲的话说,“那就是一窝子狼,权当陌生人罢了。” 顾家在汴京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国公府应该也下请帖了,如果认出来不免尴尬,平白扫了大家的兴致。 国公夫人拼着一口气要压二夫人一头,绝不会让亲手操办的花会出漏子,没准会应了她。 顾春和悄悄打听了一圈,明日世子不在,正好给国公夫人请安去! 第二天的天气好得出奇,天空被清水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触目所及,是一片纯粹到极致的蓝。 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乃至于听田氏翻来覆去地说婆婆偏心,骂妯娌难缠,谢景明居然没有烦!这耐心让他自己都惊讶。 “好说歹说,就不是不让我儿子去你那里,真是气死我了。”田氏恨恨道,“还把他给挪出去,摆明了是不让我们母子亲近。说什么不可长于妇人之手,他蔡攸不是他娘养的?我呸!” 那一声“呸”,声如洪钟,响若雷霆,简直是震天动地,气势非凡,活生生的“一个唾沫一个钉”。 谢景明虚虚掩住嘴角,待那抹笑意消失了,淡淡道:“玉哥儿看着太弱了,猛地去了军营恐怕受不住,缓缓也好,老夫人的顾虑十分有道理。” “你也忒好性儿了,慈不带兵,义不养财,你这样可不行,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 谢景明微微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田氏一眼,她一本正经,这话的确出自她的本意。 这位姐姐,有点意思。 于是他也应景附和道:“没错,我也觉得我性子太好了。” “还有更让人生气的!就我们家来的那个什么远方表姑娘,长得狐狸精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缠着玉哥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一个外室女,也配得上我儿子?做妾我都不要!” 又是一声气势恢宏的“呸”。 谢景明低头笑了下。 “你笑什么!”田氏有点不满,“我都快愁死了,玉哥儿一天去她那里八趟,比给我请安还勤快,有了好东西也是先给那狐媚子送过去,那个殷勤,还没娶媳妇呢,就先把娘忘了。” 谢景明说:“老夫人最重门风,怎么会收留外室女?” “嗨,这话说来可就长了。那狐媚子的娘姓陆,是老夫人的远方表亲,听说还在国公府住过一阵子。她和顾家大郎青梅竹马,本来亲事都定了,就等着春闱后完婚,结果结果陆家犯了事,男丁抄斩,女眷罚没教司坊。” 田氏“啪”地一拍手,“如果要脸,就该自裁!可陆氏愣是厚着脸皮活下来了,还世家女呢,真不嫌丢人。” 谢景明倒是不以为然,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听着田氏说话。 “顾家大郎也是个蠢的,偏放不下陆氏,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欠了多少人情,才把陆氏从那腌臜地儿捞出来。却也因陆氏和家里彻底闹翻,被顾老爷逐出家门不说,还一纸诉状告到开封府,以忤逆大罪除去了他的功名。” 田氏说起别人家的事来,那是眉飞色舞,声情并茂。谢景明支着脑袋,竟也听进去了。 “他不到二十就点了探花啊,你说傻不傻,为了个女人自毁前程,如今可好,陆氏死了,他贫困潦倒不知所踪,我看纯粹是自找的。” 田氏撇撇嘴,眼神十分不屑,“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俩根本算不得成亲,那姓顾的狐媚子不是外室女又是什么?还在府里摆表姑娘的排场,又嫌茶不好,又伸手要衣服首饰,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谢景明漫不经心说:“这有什么犯愁的,给她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玉哥儿那胆子还干不出强抢□□的事来。” 第5章 田氏眼睛发亮,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聪明,哎呦好弟弟,要是没你,姐姐可怎么办啊。” 谢景明不置可否,见田氏开始盘算合适的人家了,一时无话,便慢慢踱到廊下透透气。 仲春的风懒洋洋地走过院子,不知名的花香弥漫开来,空气里似乎酝酿出一种不可捉摸的醉意。 绿烟在杨柳枝头荡漾,碎花如雨般飘落,一个女子从隽妙无比的春景中走来,满院的春光都随着她流溢并闪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景明放轻了呼吸。 “你是……顾娘子?” 顾春和怎么也想不到有外男在,一抹绯红倏地从皙白的脸颊透出来,悄悄晕红了眼梢。她想赶紧避出去,又怕人家笑话她不懂礼数。又窘又羞,舌头就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不说话?”谢景明下了台阶,小姑娘低着头,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一截脖颈。 细长,柔软,象牙一般光洁,弧线优美,是恰到好处的柔顺和娇怯。 “抬起头。” 久居上位,说话自然带了一股威压,听得顾春和浑身肌肤都收紧了,头反而低得更深,不过总算是开了口,“不知有客在,实在对不住,惊扰您了。” 谢景明笑了声,“前几天还叫我舅舅,今天就装不认识?” 诶,舅舅? 顾春和下意识抬起头,面前的男子和田氏有几分相似,但五官更为凌厉,偏脸部线条流畅精致,衬得他整个人的攻击性没那么强了。 尤其他笑起来,明亮又柔和,让顾春和忍不住想,摄政王应该是个温和的人,初见时的深沉孤傲,全是她的错觉。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节 他稍稍偏头,似是在等着她说话。 顾春和抿抿嘴角,屈膝道了声万福,“舅舅好。” 非是她上赶着攀亲戚,谢景明都自称“舅舅”了,她可不敢喊别的。舅舅容不得一点不同的声音——大姑娘的告诫还在耳边呢。 谢景明扫她一眼,“你好像很怕我?” 顾春和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犹豫了会儿,模棱两可道:“舅舅英明神武,我们都很钦佩的。” 谢景明轻轻嗤笑一声,“假话。” 顾春和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在他的目光下,自己总觉得无所遁形,好像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 其实不单是她,很少有人能蒙混过摄政王的那双利眼。他长于深宫,那地方全是人精,耍心机斗心眼各种全挂子把戏,他早看腻了。 “怕……怕的。”顾春和小声说,又飞快补充道,“不过,好像现在也没那么怕了。” 或许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笑了下,玫瑰色的红晕从她的脖子,慢慢扩散衣领处的那一小片肌肤。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谢景明的眉梢挑起一丝笑意,“给夫人请安?” 顾春和点点头,十分乖巧的样子。 谢景明又看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奇怪,似乎在看一条刚刚离水的鱼,但只有那么一瞬,还没等顾春和看清就消失了。 他侧过身,把路让开。 顾春和忙道了谢,脚步轻快地从他身旁经过。 谢景明忍不住回头看她的背影,姜黄色衫子,月白的裙,头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兰花。如此简朴的打扮,硬叫人挪不开眼。 微风暖暖的,像棉絮一样在他的脸上拂过,吹得他的心也起了波纹。 二门外,许清正在和几个男仆掷色子,看见他出来,忙扔下色子屁颠屁颠上前,“郎主,里头没留饭?” “留了,推了。”谢景明不紧不慢走着,忽停在一片桃花旁,“汪龙溪诚不欺我也。” 啥?啥啥啥?许清眨巴眨巴眼,汪龙溪是谁?为什么郎主盯着桃花笑?难道和国公夫人相谈甚欢? 许清看看天,不对啊,太阳没从西面出来! 突然脖子凉飕飕的,他家郎主似笑非笑瞅着他,“我脸上刻花了?” 许清一激灵,“没没没,今天天气真好,郎主心情看起来不错,嘿嘿,嘿嘿。” 谢景明却一怔,“有吗?” 许清用力点点头,翻出一面手掌大的小镜子,生怕谢景明不相信似的举到他面前。 谢景明瞥一眼,已恢复成平日的样子,神情平和,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看起来很舒服,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感。 他慢悠悠地说:“回去把马刷了,所有的。” 许清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大丫鬟桂枝让顾春和在外间等着,“夫人有事,等忙完了我再进去通禀。舅老爷在呢,你就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回头夫人又要说你的不是。” 顾春和细声细语地解释:“问过门上的婆子,说没有外人在,我才进来的。” 不是那婆子躲懒儿,就是故意捉弄她,空挂着一个表姑娘的头衔,地位连她这个丫鬟都不如。 桂枝暗叹一声,“我去里面看看。” 稍停片刻,她掀开门帘,冲顾春和招招手。 顾春和把碎发抿到耳后,整整衣服,把事先想好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方挑帘进去。 田氏歪在塌上,手里捧着一盅香饮子,拿着小银勺慢慢搅着,眼皮也没抬一下,也没让她落座。 顾春和硬着头皮把话说了。 田氏还是没说话,只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那目光含着浓浓的审视,刺得顾春和犹如针扎,冷汗顺着脸颊无声流下来,比受了酷刑更难熬。 良久,田氏才出声,“我没记错的话,你十六了吧,转眼都一年了,你爹还没消息?” 顾春和抿了抿嘴角,轻轻摇摇头。 田氏把琉璃盅往小几上重重一放,“这爹当的,把孩子往国公府一扔,任事不管,也忒不上心了。” 顾春和忙道:“左右不过这几个月,我爹肯定会来接我的,他说话一向算数。” 田氏压根儿不信,“我没想赶你走,安心住着。按说花会你该露面,不为别的,就为老夫人待你的心,也不该让她失望。不过你都求上门了,我也不好硬逼着你去。” 顾春和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多谢夫人,那天我就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 田氏笑笑,大家公子有几个房里人不算稀奇,奈何这丫头长得太好,玉哥儿耳根子又软,把她放玉哥儿院子里只会搅得后宅不宁。 还是祸害别人家去吧! “舅老爷送了我几匹上用的料子,颜色太鲜嫩我压不住,你来得巧,赏你了。”田氏吩咐桂枝,“去把那匹金红色的找出来,给表姑娘带上。” 顾春和暗暗惊奇,等她抱着料子从田氏院子里出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晕晕乎乎的。 今儿是怎么了,田氏竟然赏她东西,还是最好的细花罗。顾春和猜不透她的用意,但深知低调行事绝不会错,一回去就把料子压在箱底,等闲不去动。 日头西坠,蔡伯玉正庆幸没碰上舅舅,然而嘴角的笑还没发展到最大,就被一道晴天霹雳砸懵了。 “挪到外院?”他两眼发直,“怎么会?母亲怎么舍得把我挪出去?” 蔡娴芷劝道:“祖母亲口吩咐的,母亲不愿意也没办法,祖母帮你挡了去军营的事,你可不许闹,省得老人家伤心。” 蔡伯玉垂头丧气,“都怪舅舅,要是他不回来,哪有这么多麻烦事?我一旦出去,想再见顾妹妹就难了。” 蔡娴芷眉头微蹙,“快别说这话,母亲知道了又要难为她,话说回来,要是你能撑起门户,想娶谁不行?你看舅舅,十三岁上战场,二十四岁封摄政王,你是他的亲外甥,怎么一点儿没学到?” “左一个舅舅,右一个舅舅,你们烦不烦!”蔡伯玉又羞又恼,“你也是,母亲也是,凡事都拿我和他比,对对对,我不如他,我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他,你们满意了没有?” 被弟弟如此奚落,蔡娴芷腾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勉强笑了下,起身走了。 “你也真是的,冲大姑娘发什么脾气。”他的贴身丫鬟翠苒挑帘进来,“我看挪出去也好,省得你见天的颠三倒四,魂儿都丢了。” “你……”蔡伯玉指着她,却不舍得骂,转身扑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团,呜呜咽咽的,竟是哭了。 翠苒轻哼一声,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推推他,“傻子,别哭了,我有主意。” 蔡伯玉顿时来了精神,“好妹妹,快说!” “你别管,总之让你如意就是了。”翠苒亲昵地戳他一指头,似幽怨,似撒娇,“等新媳妇过门,别忘了我的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9 00:00:00~2022-03-1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情歌、看文的虫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 5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月儿升上树梢,大地一片凉意。 翠苒捧着一个小匣子,“四姑娘睡了吗?世子让我给姑娘送东西。” “没呢,”蔡雅菲让她进来,好奇问,“送的什么?非得大晚上巴巴地送来。” “只一套,白日里姑娘们都在一处,给这个不给那个的,免得生口角。” 翠苒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四个惟妙惟肖的绢孩儿,两个大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看着应是一家四口。 “真好玩。”蔡雅菲年纪还小,恨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拿在手里赏玩了会儿,就吩咐丫鬟把绢孩儿摆在案头上。 “姑娘……”翠苒欲言又止。 “怎么了?” 翠苒迟疑着,一咬牙,似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别摆出来,叫大姑娘看见了不好。” 蔡雅菲不高兴了,“我倒要看她高兴不高兴?我哥给我的,我想放哪里就放哪里,她不乐意,也找个亲哥送她呀。” “这一套绢孩儿只有四个,”翠苒凑到蔡雅菲耳边,好像怕别人听到,“大姑娘心思重,万一想岔了,再跟老夫人哭哭啼啼的,倒显得我们排挤她似的。” 蔡雅菲撅起嘴,“就她事多,二姐姐就不会这样想。” “二姑娘是庶出,大姑娘是原配嫡出,不一样!大姑娘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府里几位姑娘,独独她住在鹤寿堂,这头一份的宠爱,还用说么?” 这话把蔡雅菲的火气“腾”地点燃了,“她外家早没落了,空挂着一个‘柴’字的破落户而已,和我舅舅根本没法比,凭什么事事压我一头?祖母的心也太偏了!” 翠苒显得很慌张,“全怪我多嘴,我的好姑娘,有些事咱们心里清楚就行了,不能说出来。” “我偏不!”蔡雅菲冷哼道,“等着瞧,我非要叫她知道谁才是国公府最尊贵的姑娘。” 翠苒急得满头是汗,“千万别和大姑娘起冲突……哎呀,我请世子来劝劝。” 刚迈出房门,她脸上的焦急就消失了,暗自一笑,成了! 翠苒没回院子,扭头找到干娘李妈妈,她是世子的乳母,在国公夫人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李妈妈听完她的筹划,狐疑道:“这不行吧,夫人肯定不同意表姑娘过门,按你那法子,顶多做妾。” “她怎么说也是老夫人的亲戚,不可能做妾的,那样老夫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翠苒信心十足,“您老只要敲敲边鼓,劝夫人把表姑娘挪到花园子,这事就成了一半。” 翠苒很早就看出来,国公夫人一副瞧不起世家女的样子,但骨子里很向往她们,未来的世子妃也肯定是世家女出身。 她早晚都是世子的人,与其在强势的世子妃手底下,战战兢兢讨生活,还不如换个没家世,性子软没脾气的世子妃。 而顾春和,简直太符合她的设想。空有一张脸,既没才干,又没手段,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 凭她和世子打小的情分,世子有了新人也不会忘了她,只要抢在顾春和前头生出长子,她在后院的地位就稳稳的。 四姑娘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又和大姑娘素来不睦,她去做这件事,任凭谁也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翠苒暗暗握紧拳头,四姑娘,全看你的了! 蔡雅菲果真没叫翠苒失望,转天去给鹤寿堂请安时,当着所有人的面闹起来了。 当时气氛很热闹,吕氏的哥哥不久前领了淮南漕司转运使的差事,差人送了很多土仪。吕氏拿着单子一样样念给老夫人听,又拿了块料子在老夫人身上比划,。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节 “这是南边新兴的样式,这颜色多衬人,您穿上至少年轻十岁。” 老夫人笑道:“太花了,我穿上成老妖精了。” 蔡娴芷依偎在老夫人旁边,“祖母才不老,说句僭越的话,您和二婶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姐妹呢!” 一片笑声中,唯有蔡雅菲翻了个白眼,光明正大,毫不避讳。 “大姐姐的小嘴抹了蜜,说话都是甜的,怪不得祖母最喜欢你,可不像我们,笨嘴拙舌的,也没人疼。” 气氛顿时一冷。 吕氏忙打岔,搂着蔡雅菲笑道:“好姑娘,有婶婶疼你呢,过会儿和你三姐姐到我那里,喜欢什么尽管拿。” 蔡雅菲却起身走开了,“我是眼皮子浅的人?舅舅给我的好东西多得都放不下。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一样的姑娘,不一样的看待!” 吕氏笑了笑,慢慢收回落在空中的手,不言语了。 屋里安静下来,蔡娴芷坐回自己的位子,脊梁挺得笔直,只垂首看着脚前的空地发呆。 老夫人面色不改,缓缓道:“我乏了,先散了吧。” “不行!”蔡雅菲的执拗劲一上来,什么也顾不得了,“今儿就把话说清楚,凭什么大姐姐住鹤寿堂?我们几个姐妹就不是您的孙女了?” 蔡娴芷一听这话不像,忙站起来赔不是,“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姐姐的错,姐姐给你赔礼。祖母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你这样说,寒了她老人家的心。” 蔡雅菲冷笑道:“少充良善人,你要是真有孝心,早就该自己搬出来了。把祖母推出来和母亲打擂台,你躲在后面看戏,如今又假惺惺的做给谁看?” “四妹妹!”蔡娴芷心下着恼,不由带了教训的口气,“你是国公府的姑娘,不是市井街头的泼妇,言行举止都要有该有的气度,不能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娘,有本事冲着我来,犯不着这样指桑骂槐!”蔡雅菲气得浑身直抖,一把推开蔡娴芷,也不管有没有垫子,结结实实跪在老夫人面前。 咚一声,顾春和都觉得膝盖疼。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老夫人也心疼,“快起来,地上凉。” 蔡雅菲胳膊一甩挣开丫鬟的手。 “您总觉得她没了亲娘可怜,就不想想我娘的处境有多难。在别人眼里,我娘就是一个恶毒的继母,处处刁难原配的孩子,恨不得她去死,逼得她躲在祖母院子里不敢露面。这对我母亲公平吗?您给她国公夫人应有的体面了吗?我不想您生气,我就想问个明白!” 说罢,已是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早有跟着蔡雅菲的小丫鬟见识不妙,给田氏报信去了。田氏生怕女儿吃亏,一路狂奔赶来,恰好听见了女儿这番话。 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只觉每个字都说在自己的心坎上,把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委屈全说了。 田氏一头冲进去,抱着蔡雅菲大哭,也不说别的,只说自己没用,不堪蔡家妇。 她一跪,长房另两位姑娘不能不跪,丫鬟婆子也跟着跪下去了,屋里的人转眼呼啦啦跪倒一片。 三姑娘蔡淑蔓肉肉的小胖脸上全是愕然,瞪着大圆眼,茫茫然间,就被她母亲拽出了门。 一出门,就看见顾春和看着枝头的雀儿发呆。 “你早出来了啊。”蔡淑蔓吐吐舌头,“难怪我娘总说我没眼色,做什么都慢别人一拍。” 顾春和问她:“老夫人会把大姑娘挪出来吗?” 蔡淑蔓惊讶地打量顾春和一眼,她一贯慎言慎行,从不对国公府的事发表任何意见,这回怎么变了? 不过蔡淑蔓还是认真想了想,答道:“不好说,以前四妹妹顶多私底下抱怨,今天她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八成不达目的不罢休。” 顾春和深深叹息一声,愁容满面。 “顾姐姐,你愁什么?”蔡淑蔓好奇道,又笑,“这是长房的事,就算大姐姐挪出来,你也不用动地方。” 顾春和摇摇头,柔声道:“四姑娘都容不得大姑娘住在鹤寿堂,我算什么,更没资格住了。” 蔡淑蔓琢磨一番,的确,凭四妹妹的娇蛮脾气,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她眉眼间的善意不折不扣地发送过来,“别担心,你可以和我住一起。我大哥在书院读书,逢年过节才回来。母亲又忙得脚后跟不着地,偌大的院子就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可没意思了。你来,咱俩做个伴。” 温柔的人总是很容易被别人的善意触动,顾春和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强忍着泪意重重一点头,“嗯!” 火伞一样的太阳庄严地挂在鹤寿堂上空,照得堂前明晃晃的,台阶都泛出白光来。 此时屋里没有旁人,老夫人喘吁吁半躺在软塌上,闭着眼,脸色潮红,显见气得不轻。 蔡攸一下一下给老母亲抚着胸口顺气,满脸羞愧,“儿子教女无方,还请母亲宽恕,等我回去就罚她禁足,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老夫人推开他的手,“你就知道寻孩子的差错,她一个十三的孩子懂什么,准是没少听田氏的浑话!” “母亲放心,儿子连田氏一并罚了!” “屁话。”老夫人对这个儿子也是无语,“摄政王刚回京,你就把她姐姐禁足,你叫他怎么想?你近四十的人了,做事还这样没头没脑!” 总不能替田氏说话啊,那您老不得更生气? 蔡攸偷偷觑着母亲的脸色,讪笑着说:“儿子听母亲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个田氏,好好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又是跟二弟妹抢中馈,又是当众顶撞您。” 老夫人道:“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撑腰的人来了。” 唉,都是摄政王惹的祸! 第7章 瞧不上归瞧不上,老夫人心里明白,这回她护不住孙女了,蔡娴芷必须从鹤寿堂搬出去。 仅是两个孙女吵起来,她还可以继续装糊涂,一句“小孩子拌嘴”就此掀过,但田氏掺和进来,她就不能糊弄了事了,还必须尊重田氏的意见。 硬扣着蔡娴芷不放,只会坐实了外人的猜测:她借蔡娴芷故意给田氏没脸!这只会让国公府的处境更为尴尬。 老夫人颇有些心力交瘁地揉揉眉心,“叫四丫头给大丫头赔不是,再把大丫头挪到海棠苑。” 海棠苑是老国公晚年静养的地方,是把正院的西北角单独划出来的一处院落,说起来也是长房的院子,田氏母女应会满意。 那地方不大,七八间屋子,最妙的是屋后种着一片海棠,花开时就像晓天明霞,可以说除了花园子,海棠苑是国公府风景最好的院子,也不算委屈了蔡娴芷。 可顾春和的住处,却让老夫人犯了难,国公府地方大,院落少,基本没有空置的屋子了。 蔡攸不理解,“她还和大丫头住不就行了?” 老夫人白他一眼,“你儿子!想想你婆娘能同意吗?家有贤妻夫祸少,唉,去去去,少烦我,让我清静一会儿。” 此时田氏也在琢磨顾春和住哪儿合适。 桂枝给她出主意:“我在鹤寿堂等您的时候,听见三姑娘和表姑娘说话,她们打算住一块。这挺好,世子就是想找表姑娘,也不好意思总往二房跑。” 田氏先是一喜,继而不满地说:“什么叫世子找她?分明是那个狐媚子勾引我儿子。” 桂枝赔笑,“奴婢说错话,该打。” 不过这个主意不错,田氏是个急性子,正要去找老夫人把这事定下来,却见李妈妈冲她暗暗摆手。 田氏心下起疑,单独留下李妈妈,“你怎么说?” “让她住二房,反而更危险。”李妈妈显得忧心忡忡,“三姑娘年纪小压不住人,万一那狐媚子买通下人勾搭世子,您是防都防不住。” “二房那帮人,推波助澜,站干岸看热闹,您在二夫人手里吃的亏还少吗?如果她拿顾春和做文章,给世子泼污水扣帽子……您别忘了,她还有个儿子!” 田氏倒吸口气,顿时醍醐灌顶。 国公府长孙蔡悦,由老国公亲自启蒙,那是抱在膝头一笔一划教认字,早早中了举人,如今在外苦读,憋着一口气要弄个两榜进士的出身。 虽然她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和人家一比,蔡伯玉就是个满脑子浆糊的多情浪荡子,要不是有个强有力的舅舅,世子的位子早被人抢跑了。 一想这事,田氏就烦得要命。 李妈妈道:“夫人怎么忘了,紧挨着花园子有排后罩房,原是府里养的一班小戏子住的地方,老国公去世后,老夫人遣散了戏班子,那一处就空了下来。两旁门一关,就是个单独的院子,给她住正合适。” 田氏犹豫道:“可她一个人……” “拨几个种花的婆子与她同住,她不是喜欢摆弄插花么,这下如她的意了。”李妈妈咧开厚厚的嘴唇,笑得不怀好意,“您要不放心,就派咱们的人看门,还怕她作妖?” 言下之意,把她锁在院里也未尝不可! 田氏微微颔首,悠悠道:“那地方偏,也别说亏待了她,我每月私下贴补她两贯钱,别往外说去。” “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这事交给老奴,万没有不妥当的。”李妈妈拍着胸脯保证。 黄昏时的天气有些发闷,天空像用墨笔淡淡涂了一层,燕子从空中低低划过,要下雨了。 蔡娴芷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送到海棠苑,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可她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丫鬟催了四五次,还舍不得走。 顾春和过来送她。 “以后要时常来看看我才好。”蔡娴芷不无伤感地说,“可别光顾着和三妹妹玩,忘了我这个姐姐。” “哪儿能呢。”顾春和说,“自打来这里,都是姐姐照看我,府里这么多人,姐姐待我是最好的。” 蔡娴芷显得顾虑重重的,“全让我说中了,舅舅一来,母亲更加肆无忌惮,现在连祖母都不放在眼里,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顾春和想起一树花雨下的那个男子,犹豫了下,说:“摄政王好歹也担着舅舅的名儿,如果夫人刁难你,你找他说说,或许他会帮你的。” 蔡娴芷奇怪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下去了。 “顾姐姐果然在这里,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蔡淑蔓笑嘻嘻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壮实的丫鬟。 顾春和笑道:“就两个小包袱,我自己拎得动。” “大姐姐,我们走啦”蔡淑蔓和蔡娴芷打了声招呼。 刚出门,就被她母亲的心腹妈妈拦住了,“三姑娘,表姑娘的住处另有安排,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蔡淑蔓吃惊道:“怎么会?母亲同意了的。” 妈妈尴尬地笑笑,对顾春和说:“过会儿就有人接表姑娘,实在对不住,您的事,我们夫人做不了主。” 顾春和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李妈妈来了,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老夫人说了,让您住花园子后罩房一带,马上就搬。我们夫人看你可怜,每月赏你两贯钱,喏,拿着吧。” 顾春和看着那些钱,只觉扎得眼睛生疼。 蔡娴芷拍拍她的肩膀,“我把春燕留给你,有什么事你打发她来找我。” 她说完就走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顾春和。 天更阴了,黑压压地盖在屋顶,柳枝儿纹丝不动垂向地面,没有鸟鸣,没有虫叫,闷得叫人发慌。 后罩房应是很久没有住人了,檐瓦有些脱落,院墙上长出了一片片红的绿的苔藓,刚推开院门,就闻到一股潮湿的腐木味。 春燕哭丧着脸说:“别说和以前大小姐的院子比,就是连下人们住的都不如!您真的不找老夫人求求情?”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节 顾春和四处打量一番,笑道:“好好打扫一下,也没有那么差。老夫人近来精神不好,我就别再给人家添堵了。” 春燕提了桶水,两人一直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收拾出两间屋子来,好在铺的盖的还是有的。 此时已戌时三刻,再晚些厨房就要锁门了,春燕顾不得喘口气,马不停蹄往厨房赶。 好半天春燕才回来,气喘吁吁打开食盒,“姑娘,吃饭吧。” 后罩房离厨房远,拿回来都没有热乎气儿了,菜品也远不如从前。 春燕要用热水温一温。顾春和忙叫住她,“算了,那些婆子,不给钱根本使唤不动,月钱还不够打发这群人的。我看也没凉透,就这样吃吧。” 春燕瞅瞅李妈妈拿来的钱匣子, 顾春和苦笑道:“这钱来的蹊跷,我不敢花。” 因见春燕一直立在旁边,顾春和忙拉着她坐下一起吃,春燕的手粗糙、宽大、火热,非常有力,是双常年做粗活的手。 春燕坐是坐下了,可非常拘谨,筷子都掉了几次。 “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就是你们看来寻常的白饭,我也不是每天吃得上的。”顾春和莞尔一笑,神情坦然。 春燕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了。 夜深了,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很累,可谁也睡不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姑娘以前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看看书,绣绣花,帮着母亲做家务,往常这个时候,大多和小姐妹们踏青放风筝,去田垄里挖野菜。” “挖野菜?姑娘……那么苦的啊。” “不苦。”顾春和笑了,“我家不富裕,但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野菜也有好吃的,比如荠菜、苜蓿、婆婆丁、马生菜,还有榆钱,凉拌也好,做馅儿也好,或者做菜团子,都好吃得紧。” 春燕兴奋地说:“花园子里头野菜肯定不少,赶明儿姑娘带上我挖野菜去!” 两人相视一笑,低声说着悄悄话,彼此靠得更近了些。 蔡伯玉也睡不着觉。 “那地方挨着水边,潮湿逼仄,根本不能住人,祖母竟然会答应?准是又有人说闲话!她身子弱,要是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蔡伯玉趿着鞋就要走,“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翠苒使劲拽住他,“小祖宗,二门早落锁了!她身子比我都康健,过去一年她屋里飘出过药味没有?后罩房怎么了,我刚进府住的也是后罩房,她怎么就住不了?” “她是姑娘,你是丫鬟,能一样?”蔡伯玉真是气急了。 翠苒自知失言,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却是辩无可辩,半晌才说:“花园子东南角门有一条夹道,直接连到外院花厅,看门的石婆子每逢上夜必定赌牌吃酒……你还怕没有见面的日子?” 蔡伯玉明白了。 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哗啦啦一阵急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狂风横卷着柳枝儿,天似乎都要崩塌下来了。 这场大雨,直下了三天才消停。 顾春和踏出房门听见的第一桩大事就是,摄政王家被水淹了! 第8章 “他家是老街区的老宅子,地势低洼,积水哗哗全冲着他家去,院墙都倒了。我差人过去看,哎呦,院子里满是泥,都没法下脚。” 田氏绘声绘色说着,脸上没有半点焦急担心的模样,老夫人看着她,突然心生不妙。 果然,下一句她就说:“我想来想去,还不如来国公府住,等他新宅子盖好了再说。” 老夫人干巴巴笑了几声,“不好吧,国公府地小院窄,恐怕慢待了人家。” “自己家亲戚,不讲究那些虚礼。”田氏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我和兰妈妈说了——哦,就是我弟弟的乳母,现今管着他府里的事。她也说好,就是怕太打扰咱家。我说不碍事,国公府屋舍极宽敞,您说是吧?” 老夫人忍不住暗骂一句,刚想说“奶嬷嬷恐怕做不了摄政王的主”,话还没出口,便听门外蔡攸笑声朗朗,“母亲,恭喜母亲,贺喜母亲。” 都快被你媳妇气死了,还喜什么喜!老夫人在心底暗暗翻个白眼,按套路回道:“喜从何来啊?” 蔡攸满面红光,“您娘家侄子韩斌调任中书舍人,不日即可到京。” 满头阴霾顿时烟消云散,老夫人连叫了三声好。 韩家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先祖以科举入仕,一父三子先后官拜宰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谓名盛一时。可惜后人不争气,卷入党争,被先帝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顿,自此一蹶不振,彻底被挤出了权贵圈子。 好容易出了个承载了全族人希望的状元韩斌,奈何他和老相国政见相左,多年来一直外放,死活迈不过五品官的门槛。 这下好了,不但调回京城,还进了中书省,那可是权力中枢! 老夫人感慨道:“三十年了,韩家终于迎来重振的希望了,皇恩浩荡,官家圣明啊!” 蔡攸笑道:“官家圣明,咱们也要多谢摄政王,是他举荐了表兄。” 老夫人一愣,谢景明什么时候跟韩家有了交情? 田氏一拍巴掌,笑得见牙不见眼,“得嘞,老夫人,媳妇儿这就叫人收拾院子去啦。” 蔡雅菲高高兴兴跟过去帮忙,吕氏小声给女儿说着什么,蔡静蓁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顾春和看见,蔡娴芷的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可手在袖子下面慢慢攥紧了。 她为什么如此惧怕谢景明,仅仅是因为屠城的传闻么? 雨后的阳光,从云端带着悲悯宣泄而下,冷冷看着这群神色不一的人们,须臾,又躲进了云后。 屋里的光线变暗了,蔡娴芷背对着窗,脸色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顾春和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晌午,老夫人的大丫鬟桃枝来到后罩房,“老夫人想起库里有顶蝉翼纱帐,别的姑娘都有了,唯独您这里没有,赶紧打发我给您送来了。” 顾春和想推辞不要,桃枝说:“你搬到这里来,老夫人本就难过,再不要她的东西,可叫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老夫人本想把老姨娘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姑娘住,又怕你多想,二夫人倒是愿意把你接过去,可国公夫人不同意……唉,两位夫人险些闹起来。姑娘先凑合住几天,老夫人在想别的办法了。” 顾春和忙道:“我知道老夫人的难处,请姐姐转告她老人家,这里吃的用的,无一不比我在家里好百倍,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要是还有怨言,那就真成了白眼狼。” 桃枝看她满脸恳切,不似作伪,遂放下心来,又把婆子们叫来,严词呵斥一番,直把那些人训得面红耳赤才作罢。 摄政王府,谢景明有些无奈,“妈妈,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 国公府一向秉持中立,他强住进去就是硬拉着英国公站队,他不屑,英国公也不值。 兰妈妈佝偻着坐在椅中,腿上搭着薄毯,几缕花白的头发从鬓边散落下来,在风中荡悠悠飘着。 她干咳一声,声音变得有些滞涩,“我都六十二了,等我一走,这天下之大能和你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你忍心看我死不瞑目?” 谢景明说:“不方便,不去。” 兰妈妈揪着衣领喊心口疼,“太妃娘娘,老奴没用,郎主就是不愿意认这个姐姐啊!老奴有辱使命,干脆死了得了,安然啊,晚上别做我的饭了,我要饿死我自己!” 谢景明素来最恶别人胁迫,偏偏对这个养大自己的老妈妈异常宽和,只揉揉眉心,敷衍道:“抽时间我去国公府看看。” 兰妈妈提高声音:“安然,晚上加个水盆羊肉!”说完,一把掀开薄毯下了地,身姿矫健,步伐铿锵,声如洪钟地指挥下人们收拾东西。 阳光灿烂,院子里人声熙攘,满地残花中,柳枝儿不胜娇弱地在风中轻摇。 谢景明脑中又浮现那一捻细腰。 要不,就去看看吧。 别看田氏在老夫人面前言之凿凿,其实谢景明肯不肯来,她心里根本没底儿。这个弟弟看着和气,骨子里十分孤傲,他不愿意的事,官家也压他不得。 一听谢景明没把话说死,喜得她眉飞色舞,把国公府的图样子铺在桌子上,让他随便挑院子。 谢景明扫了两眼,不置可否。 田氏待要再劝,却听丫鬟禀告顾春和求见。 “没见舅老爷在吗,不见!”田氏没好气说。 谢景明却站起身,“你先忙吧,国公府地少屋窄,有合适的地方再说。” 纯粹是借口,国公府还小?比你现在住的大两倍有余。可弟弟已提脚从旁门走了,都没给她挽留的余地! 田氏冷着脸吩咐:“叫她进来。” 顾春和是为那两贯钱来的,这钱太烫手,她不敢要,“听到些不太好的话,恐怕有辱夫人的清誉。” 田氏暗恼,她说了这事不要外传,哪个大嘴巴泄露的? 索性把火法在顾春和头上,“什么不好的话,给你还不要,瞧不起谁呢?” “不是这个意思,姨娘们拿的也是两贯的月例。”顾春和低着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今日大胆在您面前说句顶撞的话,人多嘴杂,总有那起子好事的胡言乱语,平白连累了世子的名声,也糟蹋了夫人的心。” 她从来不敢在田氏面前提蔡伯玉,此时也顾不得了,再不把话说清楚,以后糟心事恐怕没完没了。 “我家世贫寒,没有攀龙附凤的心,寄居国公府也是权宜之事,到时我一走了之,给您留下一地鸡毛,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这话正触动了田氏的心事,感慨道:“难为你想得透彻,就依你好了。你也不要太贬低自己,瞧这小模样,满城也找不出几个比你好的来。要我说,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顾春和不知她心里的打算,只当话说明白了,人家就看自己顺眼了。 从正院出来,顾春和打算去海棠苑瞧瞧大姑娘,不想假山石后跳出一个人来。 “顾妹妹,你受委屈了。”蔡伯玉怜惜地看着顾春和,“可恨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我躲在大姐姐院子里,等了好久才等到你。这是我攒下来的体己,快拿着,莫叫人看见。” 说着,就把钱匣子往顾春和怀里塞。 顾春和哪里敢要,边推边说:“世子言重了,我没受委屈。方才夫人还念叨你,赶紧去吧。” “你看,又要赶我走。”蔡伯玉竟有点泫然欲泣,“妹妹见了旁人都是笑盈盈的,唯独一见我就不笑,不笑也罢了,还处处避着我。我究竟哪里得罪妹妹了,惹得妹妹嫌弃我,你告诉我,叫我死也死个明白。” 顾春和吓了一跳,“什么死呀死的,不要乱说话。” 要是这话传到大夫人耳朵里,她还活不活了? 蔡伯玉笑了,“你果真是心疼我的。有些话再不说我就要憋死啦,好妹妹,你且放宽心,我心里只你一个,断不会叫你做妾,我蔡伯玉此生非你不娶。” 他的眼神真挚而热烈,炙热得如同五月里的艳阳。 顾春和相信他是真心的,这份真心也让她认真起来。她抬起头,直截了当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喜欢你?” 一句话把蔡伯玉问懵了,他是真的没想过。他一开始就认为顾春和爱慕他,不过碍于身份不敢明言,就算以前躲他,也是故纵欲擒的小心思而已。 “你喜……”蔡伯玉忽然间就泄了气,他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顾春和心里还是有点不忍心的,可到底松了口气,只盼他彻底想明白,于他,于自己,都好。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节 暖暖的风飘过身边,送来一阵花香,温柔地沁入她的心扉,适意极了。解除了夫人的疑心,点醒了世子的痴心,今天是个好日子! 她转过身,看见红彤彤的太阳高高挂在树冠上,扶疏的树影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如细碎的金子一样洒在摄政王的身上。 树影微摇,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顾春和猛地怔住。 他怎么会在这里?!刚才的话听去多少? 任凭谁看见一男一女拉拉扯扯都会误会的,世子甚至要娶她为妻!国公夫人肯定容不下她的,她会被赶出府,这事情很快会传开,或许还会连累爹爹。 顾春和几乎是下意识说:“对不起。” 谢景明歪歪头,似是没听清,“什么?”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碰上世子,”顾春和快要哭出来,“我又闯祸了……” 谢景明轻轻笑了一声,慢慢走近,“第一次见你也这个样子,上来就认错,很喜欢说对不起?或者说,急于否定自己?” 第9章 “我……”顾春和闭上眼睛。 血,到处都是血,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新的血又覆盖上来,母亲就像浸在血河中的一张白纸,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害怕。 我害怕再给我爱的人招来灾祸。 黑暗中,清风将他的声音送过来,深沉温柔,就像暗夜中静静流淌的河。 “不是你的错。” 诶? 顾春和惊讶地睁开眼睛,繁密的枝叶切割着阳光,光的碎屑在他身上水纹一样波动,他微微低头,那双眼睛似乎能看到她心里去。 “不是你的错。”谢景明重复一遍,“我看得很清楚。” 顾春和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不敢放声大哭,只极力压抑着呜咽,任凭眼泪无声地划过脸颊。 谢景明默默将手帕递过去,一言不发。 风吹树梢儿,哗啦啦的响。 “让你见笑了,我以后会更小心的,求您别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她的声音很柔很细,颤巍巍的,透出因哀求而产生的羞赧。 “好。”谢景明很痛快地答应,接着又加了一句,“怎么也要对得起你的一声‘舅舅’,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残暴得很,把小孩子吓哭了。” 言语轻松,带着点自嘲的调侃,一下子驱散了沉郁的气氛。顾春和也越发感激他,舅舅,小孩子,直接给二人关系定了性,哪怕有人瞅见他们在一起,也不敢说闲话。 “这个……”顾春和看着皱巴巴的手帕,不知道该不该洗干净了还他。 尊贵的人都很讲究,很忌讳别人用他们的东西,比如国公府的姑娘,哪怕再喜欢,别人一旦用过,就绝不会再要。 可就这么拿走,似乎也说不过去。 谢景明本想说不要了,结果话到嘴边,却变成“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我”,轻轻咳了一声,又叫住顾春和,“鹤寿堂不是那个方向。” 顾春和转身笑道:“我现在不住鹤寿堂,搬到花园子那边后罩房了。” 笑容干净,宛若初晴的天空,明媚又忧伤。 谢景明竟有些失神了。他记忆力极好,尤其是对舆图特别敏感,略一想就知道她说的地方在哪里。 出门便吩咐许清,“叫文书房拟奏章请旨,新王府选在国公府西面。” 前些天还咬死不松口呢,今天为啥改主意了?还非要西面。许清心里嘀咕一句,问是当然不敢问的,郎主吩咐,他照做就是。 “查查府里的表姑娘。”方才她那样哭,可不像单单受了几句奚落,那哭声压抑,绝望,似有难以排解的痛苦。 许清更惊讶了,忍住抬头看天的冲动,“是。” 他斥候出身,这些年留守京中,已经营出一个强大的密探网,第二天晚上,关于顾春和的卷宗就摆在谢景明的案头。 谢景明颇有些意外,顾春和的外祖竟是陆蒙! 陆蒙的经历颇有点悲□□彩,十二岁中秀才,三元及第,是有名的神童,也是坚定的新法拥护者,然而最出名的是他“以富民之藏济贫民之寒”的主张。 不是象征性的赈灾施粥,捐钱捐粮,是真的万民均富,彼此都一样。可想而知,他被所有的士大夫大地主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谢景明看来,这就是个一心追求孔圣人“天下大同”的痴人。一介文弱之躯,只凭一腔热血就想撼动所有当权者的利益,难怪被老相国整得家破人亡。 不过同情他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寒门士子和底层的老百姓,但他们的话,无人在意。 谢景明拿起另一卷,眼神慢慢变得锐利。 原来如此! 时近清明,暖意浓浓的春忽而变凉了,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到处湿乎乎的,连衣服都带着一股子潮意,弄得人的心情也像发了霉。 老夫人也恹恹的,人老了,阴天下雨的时候,总觉得骨头缝都滋滋透风。 田氏丝毫没有受天气影响,笑得那个阳光灿烂,“官家准了新王府的地址,就和咱家花园子隔一道墙,横跨两条街,大概五百亩地,听说要修个极大的园子。哎呦,以后串门可便利喽。” 老夫人呵呵笑了两声:“空地就不说了,我记得有几处宅子也住着人,他们可怎么办?” “按市价的两倍给钱,”田氏似是早料到她的问题,轻蔑地翘起一边嘴角,“本来按市价给就行,我弟弟心善,自己掏钱又补了一倍。还和那些人说,往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他,嘿,把他们给高兴的!哼,某些小人想弹劾我弟弟都找不到把柄!” 谢景明可真有钱!老夫人认命地叹口气,“你是不是把他的住处都挑好了?” “他喜欢清静,还得环境好,花树流水,亭台回廊什么的,我想来想去,也就临水阁能住。” 临水阁建在湖边的山上,山顶有泉潺潺而下,润得这山郁郁葱葱曲径幽深,山脚下种了一大片梨花,是花园子风景最为别致的一处。 老夫人觉得不好,“离后宅太近,叫人围道墙,留个出入的小门。” “不用,弄道墙反而破坏了景致。”田氏说,“一家子亲戚,没什么可回避的,再说我弟弟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蔡攸也过来凑热闹,“临水阁好,既有竹影流水,又有落日飞霞,彼时我与内弟品茶清谈,留下几件墨宝,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得,老夫人也无话可讲了。 顾春和也收到了消息,不过管事妈妈是这么说的,“请姑娘不要乱走,冲撞了舅老爷,夫人却寻我们的不是。” 春燕气不过,“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桃枝姐姐不过有几天没来,她们又开始张狂!” 顾春和没往心里去,她想的是另一桩事。清明要拜祭先人,好容易托春燕的娘弄来香烛纸钱,可在人家家不能明目张胆地烧纸,只能找个偏僻的地方偷偷祭奠母亲。 夜深了,她一个人悄悄出了门,没让春燕跟着——如果被人发现了,至少不用连累春燕受罚。 月色很好,鹅卵石小路闪着温润的微光,不用提灯也看得清脚下的路。 园子里花木繁盛,只有竹山后头有一小片荒地。顾春和捡了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在地上规规整整画了一个圆。 昏暗的火苗在寒凉的夜中颤抖,顾春和不由向那点暖意靠近了些。 娘,女儿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 不要记挂女儿,这里的人对我很好,老夫人把我当亲孙女一样疼,国公夫人还给我了一匹特别好看的尺头,我和几位姑娘也很融洽,从没发生过不愉快。 我过得很好,就是,太想你了。有时一睁眼,还觉得在家里,喊一声娘,就能得到回应。 娘,我好想你,好想再和你说说话,可为什么,你在梦里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呢? 顾春和颤抖地往火里一张张添纸钱,满肚子的委屈,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她怕娘知道了为她担心。 凉风飒然,飞起的纸灰带着忽明忽暗的火星,在空中留恋地盘旋几圈,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顾春和呆呆看着,已然有些痴了,“娘,去哪里能找到你呢,你带女儿走好不好,女儿累了,女儿想和娘在一起……” 风把云推过来,盖住了月,最后一丝火星湮灭,她满是泪痕的脸重新被黑暗淹没。 不远处闪着几点灯光,似乎有人往这边来了。 顾春和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提起篮子往回走,然而道路另一端也有人影晃动。 大晚上的,花园子一般不会有人,准是巡夜的发现这里有火光,顺着找来了! 顾春和慌得心头突突乱跳,小腿也痉挛得不住颤抖,脑子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主意都没了。 不妨暗影中有人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别叫,是我。” 顾春和深吸口气,把差点冲出嗓子的尖叫咽了回去,“舅……舅?” 谢景明拉着她左拐两步,躲进一个黑黢黢的假山石洞里。 洞口不大,勉强挤进两个人后,瞬间变得拥塞起来,顾春和拼命往石壁上靠,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张纸。 纵然这样,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传来的热度,哪怕二人中间还隔着半尺多的距离。 顾春和的脸烧得滚烫。 谢景明似乎也觉得尴尬,面对她站着,脸扭到一边,气息放得很轻,轻到让顾春和以为他在刻意屏住呼吸。 外面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里面来。 “明明看见有火光的,怎么没有人?” “地上的纸灰摸着还挺热的,人肯定没走远,四处搜搜。” 顾春和发急,洞口仅有稀疏的树影遮掩,要是搜到这里,那她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人声近了,都能听到踩断枯枝的声音,咔嚓,咔嚓,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 谢景明突然向她靠了靠,他手撑着石壁,两人上半身仍有一指的距离,他的腿却轻拂过她的小腿。 顾春和脑子“嗡”的一响,羞耻得快要死过去了,可心里荡漾起—种从未体验过的,难以言传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3 17:37:05~2022-03-14 21:2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菊子汽水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节 临水阁布有暗哨,顾春和刚踏入竹山,谢景明就知道了。 黑暗中燃起一点火光,她柔桡的身影就像刚从枝头飘落的梨花,一阵风就能吹得无影无影,再也回不来。 他忍不住抓住了她。 假山外人声嘈杂,巡夜婆子粗声粗气喊:“出来,我都看见你啦!” 隐约听见臂弯下的人嘤咛了声,谢景明暗笑,假如自己不在,这姑娘肯定会上当。 草木树叶簌簌一阵乱响,那婆子用棍子扒拉几下,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还招呼旁边的人,“快坐下歇歇,大晚上瞎折腾人,可惜了我那一手好牌!” “就是,”那人也是满口抱怨,“以前上夜,把门一锁,个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见有人管。现在倒好,隔三差五就四处查看,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也不知道管家奶奶发什么疯。” 嘀嘀咕咕好一阵,俩人骂够了,也歇够了,方起身离开。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谢景明将胳膊从顾春和头顶收回来,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也不待她说话,干净利索转身走了。 却不见她跟上来。 谢景明只好折返,提醒顾春和,“她们走了。” 顾春和挪着僵硬的腿,索索抖抖地从暗影里走出来,每走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谢景明把胳膊横伸过去,手心向下,虚握成拳。 “谢谢。”顾春和小声说,没有去扶他的胳膊,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头垂得低低的,顺来路慢慢走远。 月亮羞羞地从云后露出半张脸,把清幽的柔纱披在顾春和身上,她的身影愈发显得飘忽不定。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虫鸣,没有夜鸟,只有谢景明和无家可归的月亮在湖边徘徊。 谢景明忽然鞠起一捧水,冲着月亮泼上去。 水花落下,水中的月亮给打得粉碎,湖面上,无数闪光的玉石在跳跃。 三更鼓敲过,顾春和还是睡不着。 那种滋味还没有消失,小腿也热热的,被他抓过的胳膊也热热的,热度逐渐扩散到全身,像是有火在烧。 摄政王突然出现,说巧合也太牵强了。那山洞里,他也是刻意拂过自己的腿? 这个想法几乎让顾春和脑子发炸。 不对,外头人一走,他马上就离她远远的,一句话都没说,哪怕后来要扶她,也没有任何无礼的举动。 山洞逼仄,要想不被人发现,有些肢体的碰撞是不可避免的,摄政王个子高,尽管站得别别扭扭的,也一直努力支撑着身体,甚至连鼻息都没有落在她头上。 一定是她想多了,是她自作多情,摄政王帮她许多,她反而把人家往坏处想,太不应该了。 顾春和极力将心底的那丝异样压了下去,又觉得羞耻,她是去拜祭母亲的,怎么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涌上来,搅得顾春和难受极了,偏身体越来越热,意识也有些不清楚。 这是母亲在责怪我吧。她模模糊糊地想,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晌午了。 “姑娘别动,刚出了汗,不能受凉。”春燕摁住她,“我禀给大姑娘了,她说在老夫人面前帮你遮挡,还给了我一些治风寒的丸药。” “别叫老夫人知道我病了。”顾春和急急说,“请郎中、熬药,又要劳动别人不得安宁的,我挺挺就过去了,何苦叫人背后说我矫情生事。” 春燕道:“大姑娘也怕你不自在,所以才给了几样药,让你先吃吃看。” 顾春和苦笑,“药岂能混吃?” 看春燕提来的午饭,一碟爆腌肉,一碟干蒸肥鸡,硬邦邦的,表面已凝了一层白油,也不知放了多少天,唯有那碗炖菜勉强能下口。 结果白饭竟是夹生的。 顾春和叹口气,吩咐春燕:“拿一百钱,请厨房熬碗粥,弄个素菜,凉拌热炒都可以。” 春燕捧着钱,一蹦一跳跑到厨房,“吴嫂子,我们姑娘想吃碗软软糯糯的热粥,再配个清淡爽口的素菜。” 吴嫂从热气腾腾的灶台前抬起头,看见是她,嘴角撇撇,“你来晚了,今天没有新鲜的菜蔬,等明天吧。” 案头上都是洗好的菜,笋尖儿、豆芽、菠菜、香芹子,还有各种的菌类,慢慢一大筐,当她眼瞎吗? 春燕憋着火,把钱往桌上一放,“我们姑娘也不白吃你的,这些钱总够了。” 吴嫂是何妈妈的女儿,爹娘一个是外院大管家,一个是内院管事嬷嬷,她家那口子又是专管国公府庄子的,顾春和这点小钱她还真看不上。 “区区一百钱,打发叫花子呢?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去,一百钱能买几根菜?还有这柴火油盐,哪样不用钱?” 吴嫂冷笑道:“又没短她的份例,大鱼大肉整日供着,还供出个祖宗来,我们国公府正经的姑娘都没她那么大架子!” “你给不是馊的就是冷的,”春燕气得直哭,“米饭都不熟,根本没法吃。” 吴嫂一挥胳膊扫落桌上的钱,揪着春燕就往外冲,“去你娘的腿!红口白牙诬陷老娘,走,咱们找管事的说理去!” 厨娘们忙劝,“她就是个听吆喝的,你跟她较什么真儿。” “快别哭了,闹大了表姑娘脸上也无光,你说你跟着大姑娘多好,偏去烧冷灶头。” 七嘴八舌,总算是将两人分开了。 春燕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捡钱,可那些钱散的到处都是,捡了好半天,只找回来八十钱。 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吴嫂子在吗?”一个娇俏的丫鬟立在门口笑道,“晌午的菜太腻了,我家郎主口轻,请嫂子重新做一桌。” 吴嫂匆忙把人往屋里让,又是端茶,又是上点心,“安然姑娘快坐,指个小丫鬟说一声就行了,还劳烦您亲自过来。” 安然笑笑,递给她一个荷包,“嫂子费心。” “可不敢当!”吴嫂显得诚惶诚恐,“给舅老爷尽孝心,是我的福气。” 安然的目光在春燕身上转了转,吴嫂忙道:“小丫鬟办砸了差事,怕管事妈妈罚她。” 说话间,两个厨娘连拉带拽把春燕推出了门。 没弄到吃的,还丢了二十钱,春燕没脸回去见顾春和,就跑去后园子挖野菜。大姑娘那里有小厨房,好歹借个火熬碗粥,总不能让姑娘饿着。 “小妹妹,你哭什么呢?” 春燕抬头一看,竟是舅老爷身边最得脸的丫鬟,赶紧擦擦眼泪,“挖点荠菜吃。” “荠菜?我最爱吃荠菜馅儿的馄饨了!”安然两眼放光,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小妹妹,你把荠菜给我好不好?我用这个给你换。” 她打开食盒,最上面是一道莲蓬豆腐,一道口蘑发菜,还有四色粥品,若干酱菜。 春燕咽了口口水,犹豫道:“这是给舅老爷的……” “没事,下面还有一层,我家郎主又不是大肚弥勒佛,哪里吃得下这么多。”安然不由分说,一样一样把碗碟放进春燕的食盒里。 “妹妹拿去吃。”安然把一包点心塞到春燕手里,调皮地眨眨眼,“可别说出去,不然郎主又要骂我贪嘴。” 春燕点点头,一脸懵懂抱着食盒走了。 安然从草叶上抓了只小虫子丢进汤中,盖上食盒,哼着小曲儿,重新奔向厨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21:29:49~2022-03-15 20: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文的虫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我心飞扬xy 10瓶;催更狂魔你怕不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安然冲进厨房,砰地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有喘气儿的没有?” 吴嫂忙把手擦净了,赔笑道:“姑娘有事吩咐?” “你还有脸问我,看看这汤里是什么!”安然一掀盖子,高声骂道,“好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打量我们郎主好性儿,什么脏的臭的都敢端上来!” 把吴嫂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糊弄摄政王啊,每道菜我都仔仔细细检查了才敢端上来。” 安然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们郎主闲的没事,故意找茬儿?” 这话吴嫂不敢接,也不敢十分争辩,“那我重新做总成吧。” 另几个厨娘忙打圆场,“天热,小虫子飞来飞去的,针眼大小的窟窿都往里钻,实在是防不住。姑娘消消火,吴嫂子多少年的灶台功夫,手艺绝对信得过的。” “这次是虫子,下次是什么?一次不追究,两次不追究,赶明儿是不是就下毒了?”安然不依不饶,“也不用知会国公夫人,我这就叫刑名来审审,看她背后到底什么人!” 吴嫂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声喊冤。 厨房动静颇大,内管家何妈妈很快赶到了,先是铁面无私地绑了亲闺女,又低声下气求情,“我用命担保,她绝对没有歪心思,姑娘且饶了她这回。” “你的命?呵。”安然嗤笑一声,直把何妈妈臊了个大红脸,不过也没继续闹下去,临走前轻飘飘说,“厨房该换人了。” 厨房油水大,何妈妈才舍不得丢掉,本想悄悄摁下,等风头过去再把女儿换上来,结果田氏抢先下手,也不知怎么和老夫人说的,转手塞了个厨娘,据说还是宫里出来的御厨。 何妈妈生了几天闷气,琢磨着是国公夫人要抢二夫人的管家大权,拿自己开刀!便把这笔账记在长房头上,从此有事没事就和吕氏嘀嘀咕咕,搅和得长房二房更互相看不顺眼了。 却说春燕这边,她怕顾春和听了那些混账话生气,扯谎说厨房菜做多了,顺手给了她两盘。 顾春和看那几样菜品,精致非常,她只在老夫人那里吃到过。若是老夫人用不完,一般会赏给孙子孙女,不会退回厨房。 大姑娘只会叫她过去吃,不会让厨房特地给她做。 如果厨房多做了,那必然是几个厨娘偷偷解馋的,断不会让春燕提回来,更不会连赏钱都不要。 肯定是别人匀给她的,会是谁?不露脸,不声张,不让她有负担。 顾春和的心没由来的颤了颤。 “姑娘快吃吧,冷了咱们没地方热。月例有日子没发了,我去问问。”怕她追问一般,春燕说完一溜烟跑了。 顾春和端起碗,粥是温热的,软软糯糯,充满谷物特有的香气。 她用了一口,这时才觉出来饥饿。她闭上眼,默默地体会着那温热,从齿经过舌尖,顺着喉咙慢慢流入体内,一点一滴温暖着她发冷的身体。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或许是疾病让人变得脆弱,分明已有顶好的饭菜,厨房也没有敲竹杠,可她心里郁郁的,就是想哭。 哭了一场,越觉鼻塞头重,到晚上烧得炭团儿一般,人也有些不清醒,迷迷糊糊地直喊娘。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0节 这可把春燕吓坏了,着急忙慌跑去海棠苑,然而大姑娘不在,丫鬟也说不清去哪儿。 春燕又去敲鹤寿堂的门,看门的婆子甩了句“等着”,快半个时辰后才开门,出来的却是桃枝。 “桃枝姐姐,”春燕看到救星般,紧紧抓着桃枝的手,“表姑娘烧得厉害,晚饭也没吃,我瞧着不老好的……” 桃枝吓了一跳,“别瞎说,没事也叫你说成有事了!老夫人刚睡下,不好惊动。我拿了两副清热败火的药,都是郎中提前配好的,为的就是这种事。” 春燕接过来,哭哭啼啼说:“求姐姐千万和老夫人禀报一声,请个郎中给表姑娘瞧病。” “你回去用温水给姑娘擦擦身子,多给她喂点水,今晚你辛苦些,明儿个一早我就请示老夫人。”桃枝告诉春燕怎么熬药,反反复复叮嘱了她好几遍。 春燕又一路哭着往回走,还没进院门,便见一盏灯笼在空中飘啊飘,连惊带吓,“鬼啊!” “你才鬼呢!”安然从地上站起来,“等你半天,干什么去了?” 春燕呜呜咽咽地说了一遍。 安然赶紧跟进去,一看情况果然挺严重,忙把兰妈妈请来了。 “身体怎么虚成这个样子?看来平时有病都是自己硬抗着,慢慢的小病积成了大病,猛地爆发出来,一下子顶不住了。” 她摇摇头,拿桃枝给的药看了看,“倒是对症,就是剂量太大。”提笔重新开了方子,让安然回临水阁抓药去。 春燕咋舌,临水阁不但有郎中,还有药房?简直是个百宝箱! “兰妈妈原来是医女,”安然边煎药边和她聊天,“我们郎主小时候生病都是她给瞧,太妃娘娘不放心别人。” 春燕再傻也明白了,兰妈妈是舅老爷最信任的人! 安然道:“晌午的汤竟然吃出虫子来,我担心给你们的菜也有问题,就过来瞧瞧。” 春燕忙说吃着挺好,一来二去,把顾春和爱吃的,忌口的,日常干什么,竹筒倒豆子一样抖搂个干净。 屋里弥散着淡淡的药香,顾春和觉得很好闻,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可她累得眼皮也抬不动。一种极度的疲劳从头到脚裹着她,全身骨头散了架的疼,疼得她以为要死掉了。 如果死了的话,就能见到娘了,这么想,死亡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娘…… 说话的人突然安静了,接着一双手抚上她的额头,很轻,很暖,和母亲的手很像。 顾春和笑着,心里很甜的样子,又沉沉睡过去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顾春和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三日过后才逐渐好转。 少不了各房的人过来看她。 “你可吓死我了,一个劲儿说胡话,怎么叫都不醒,我们都寻思是不是撞邪祟了。”蔡娴芷满脸忧心,“要不你还搬到我院子里,大不了母亲罚我一顿。” 顾春和婉言谢绝了,“你看我一年到头也不生病,偶尔一次就显得挺吓人,其实就是贪凉受了风寒,不碍事。” “我们还能过来看看你,可怜二弟,急得嘴上都长了燎泡,就是进不来。” 顾春和微微偏过脸,显然是不想谈这个话题。 蔡娴芷心下微叹,说:“你安心养病,这阵子家里忙着办花会,我也要帮母亲做事,过几天我再来和你说话。” 阳光自打上次被世子半路截住,两人的关系便不如从前亲密,似乎有一层纱幔挡在顾春和眼前,她越发看不清大姑娘了。 晚上的时候多了一碗燕窝。 春燕喜滋滋道:“舅老爷送的,各房都有,大家都猜是因为安然姐姐大闹厨房的缘故,倒便宜了咱们,得了好大一包。安然姐姐还送了咱们一个红泥小炉,往后咱们可以自己炖燕窝,不用经过厨房啦。” 顾春和顺着她夸了几句,可她不得不多想,安然是摄政王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多少人想巴结她的,怎么突然和春燕热络起来了? 还偏就那样巧,她最需要滋补的时候,燕窝就送到她桌上。 心里装着事,顾春和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刚朦胧睡去,便听远处雄鸡长鸣,登时睡意全无。 她盯着承尘发了半晌呆,终于下定决心,直接去问问摄政王,反正收了人家燕窝,不道谢就是失礼。 东方泛起鱼肚白,夜如同一片淡紫色的花瓣,慢慢在微光中延伸开来,直到彻底融入那片乳白。 虽说做好了决定,但顾春和走到竹山前又迟疑了,提着柳条小花篮在湖边走来走去。眼见太阳都升上树梢,花瓣都有点打蔫了,她才一咬牙,硬着头皮上山。 梨花一簇簇,一团团,映着春光,如洁白的雪,如天边的云,璀璨晶莹地铺满了半个山坡。 当那抹窈窕身影提着满蓝鲜花,踏着漫天云锦而来时,谢景明愣住了。 在他微怔的目光中,顾春和只觉脸上发烫,支支吾吾的,提前想好的话竟全忘了。 好在谢景明很快回过神,“找我有事?” 顾春和“嗯”了声,“燕窝很好吃,谢谢。”说完脸更烫了,什么叫燕窝很好吃,好像她多贪嘴一样。 不由后悔,她应该先打听打听其他姑娘怎么做的,如果别人都没有表示,那她单独来就太冒失了,搞不好让人误会她想攀高枝儿。 果然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赶紧描补,“本来想和其他姐妹一起给您道谢,她们不得空,我就……” 完了,越描越黑!顾春和头垂得更低,恨不能转身就跑。 谢景明笑出了声,见小姑娘羞得眼角都红了,方慢悠悠说:“我不用她们谢,本来她们也是沾你的光。” 顾春和惊讶极了,瞪大了眼睛瞧着他。 “对不起,那天晚上吓到你了。”他微微弯下腰,清风他身上好闻的气味送到她这里,如山间清泉,如白雪松林,清新寒冽,让人心旷神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5 20:21:46~2022-03-16 23:3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那天晚上。 这四个字烫得顾春和心脏一缩,莫名的,小腿又开始酥酥麻麻地痒,顺着脊背一路攀延,烘得每一处都热热的。 陌生的滋味,新奇,又让她害怕。 她不敢多想,却不得不多想,想问,却问不出口,来来回回瞎琢磨,他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顾春和偷偷看对面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谢景明仍是平和的笑,“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习惯四处走走看看,这是军中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所以他才会出现在竹山附近,遇到自己也是碰巧!顾春和紧绷的小脸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谢景明脸上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停了几息,说:“本来想等你走了我再出来,火光却引来巡夜的,当时那情形,任谁看了都以为你我私会,一时情急,你可不要怪我。” “怎么会!私祭本来就是我的错,要不是您解围,我都没脸见老夫人了。” “到底吓到你了,要不然也不会大病一场,那点燕窝不算什么,还值得你诚惶诚恐过来道谢?吃着好,明儿个让安然再送几包过去。” 顾春和笑着摇摇头,“还有好多呢。” 果真是自己胡思乱想,摄政王是风光霁月的君子,人家对她就没有任何想法,还贴心把过错揽到他身上,换个人还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呢。 话说开了,心结解了,顾春和浑身上下都透着轻松,捧着花篮笑道:“早上刚摘的花,插得不好,您别嫌弃。” 那簇插花优美自然,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韵味,显见是费了不少心思。 “你坐这里等一下。”谢景明指指树下的石凳,转身离开。 顾春和不明白什么意思,走是不能走的,看石凳上铺着团龙坐褥,石桌上香茗冉冉,料想是他刚才坐的位子,也不敢坐了。 好在他很快回来,略略喘了口气,说:“伸手。” 顾春和犹犹豫豫的伸出半个拳头。 谢景明失笑,“翻过来,摊开手。” 顾春和依言乖乖地把手举到他面前,掌心一凉,掌心多了个小小的白瓷盒。 “止痛消肿的药,涂在伤口上好得快,也不会留疤,每次用米粒大小的就可以。”谢景明收回手。 顾春和茫然,她没受伤啊。 谢景明指指她的手。葱白似的手指上有好几处血点,暗红的,鲜红的,就像一块美玉突兀生出的瑕疵。 折花、修剪,免不了被花刺扎两下,以前母亲在的时候,顾春和总喜欢举着手指让母亲给吹吹,后来母亲不在了,她就改了这个毛病。 其实疼一阵就过去了,顾春和没当回事,她使唤不动国公府的丫鬟,洗洗涮涮的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干了,如此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反反复复的,总也好不了。 国公府的人喜欢她的插花,可从没有人问过她的手,摄政王不过一次就注意到了! 顾春和紧紧攥着药,扬起笑脸,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她绯红的脸就像一朵桃花,笑的时候,便缓缓盛开了,空气中充满了蜜,甜得谢景明也笑了。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顾春和偷偷地想,摄政王位高权重,人品高洁,这样肯定不可能屠城,也不知道谁把摄政王传成个暴戾的杀神,简直该打! 眼看天色不早,顾春和回去换了身衣服,一路小跑赶到鹤寿堂。 今天鹤寿堂气氛不太好,老夫人面色沉郁,脸上还有泪痕,田氏和吕氏也长吁短叹的,倒也没人挑她的理儿。 “刚才姑妈派人送信,”蔡娴芷拉着她坐下,“表姐情况不太好,唉,姑妈就这一个女儿,往后的日子可难熬了。” 对这位沈姑妈,顾春和也有所耳闻,庶出长女,生母是老夫人的心腹丫鬟,因此老夫人待她也和亲闺女差不多。 可惜子女缘薄,前后掉了两胎,三十岁才得一女,养到二十才舍得嫁出去,不成想沈家表姐难产,孩子是保住了,大人去了半条命。 “沈表姐还不见好?”顾春和悄声问,“前些日子不都能下地走动了?” 蔡娴芷叹道:“我也不大清楚,刚才母亲还说,让咱们几个有空去看看沈表姐。” 众人都是恹恹的,略坐了会儿,老夫人就叫她们散了。 临近晌午,沈姑妈回了娘家,进门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可真是没办法,吃了无数的药,换了好几拨郎中,就是不见效!眼见人一天天没了活儿气,我这心……要是她有个好歹,我也死了算了。” 老夫人淌泪道:“别这么说,你是孩子的主心骨,你垮了,她可怎么办?我这里还有根百年的老山参,你先拿去用。” 沈姑妈说:“这些是不缺的,只求母亲个事,汴京有名的郎中都瞧遍了,能不能……能不能请舅老爷出面,请太医署张院使给您外孙女瞧病?” 张院使专管官家的脉案,脾气十分古怪,之前有个王爷要他给自己小妾瞧病,结果这老头直接把王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还毫发无损。 “摄政王刚回京,不见得和张院使有交情。”老夫人很犹豫,万一谢景明却不过国公府的面子去请人了,结果碰一鼻子灰回来,那可就尴尬了,搞不好还会迁怒国公府。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1节 一听这话,沈姑妈哭得更厉害了,“可怜我的儿,才二十二啊,我的小孙孙,刚出生就要没了娘……” 老夫人想了想,让她去找田氏,“在摄政王那里,她比我有面子。” 沈姑妈一直瞧不上乡野出身的田氏,总觉得她不配当国公夫人,在田氏刚进门的时候,端着大姑姐的架子,没少给田氏下绊儿,两人也是狠狠闹过几次的。 如今为了女儿,她只能硬着头皮去求田氏。 本来都做好被奚落的准备了,出乎意料,田氏不仅和颜悦色的,还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我去和弟弟说,人命关天,就是绑,也得把那个什么郎中绑过去。” 沈姑妈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直哭,“往日都是我错了,你不怨恨我不落井下石,还一心帮我,可叫我怎么谢你。” 田氏也显得很激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日子哪有铁勺子不碰锅沿儿,这事交给我,一准给你办成。” 果然撞对了金钟,隔日张院使就到了。 但结果叫沈姑妈大失所望,张院使也没有好办法,一个劲儿摇头,“怀孩子的时候补得太过,虚不受补,又不活动,乃至肝阳上亢,痰瘀痹阻,生产时才会血崩。前几个郎中开的方子没有问题,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虽没明说,沈姑妈也知道女儿凶多吉少,大概熬不过去了。 消息传回国公府,田氏暗暗思忖一阵,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命人收拾了人参鹿茸等物,寻了沈姑妈商量道:“外甥女可怜,小孙子更可怜,你别总要死要活的,你得为小孙子打算,那可是你姑娘唯一的骨血!” 沈姑妈睁着红肿的眼,怔怔地不说话。 “嗐!”田氏恨铁不成钢似地瞥她一眼,详细指点一番,末了叹道,“不是我心肠硬,当娘的,总得为孩子的将来打算。你和外甥女先商量,要是觉得我的主意行,剩下的我来操持。” 暮春将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几位姑娘都换上了夏装,顾春和也不例外。 鹅黄衫子,水绿裙子,素雅中透着俏丽,穿上还挺好看的。 田氏却皱起了眉头,“我给你的细花罗呢?那料子轻薄透气,正是夏天穿的,怎么不见你穿?” 顾春和说舍不得,“听针线房的姐姐说,细花罗不经染,弄脏一点儿就没法穿了。” “什么时候也改不了小家子气,国公府短你衣服了?脏了就换新的。”田氏翻了个白眼,“过两天她们姐妹去看沈家表姐,你也去,给我穿得喜庆点,别跟哭丧似的。” 顾春和没见过沈表姐,两人着实不熟,但田氏说了,她也只能照做。 天渐渐暗了,蔡伯玉一路避着人,鬼鬼祟祟往后罩房走。 上次顾春和的话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很是消沉了几天。但后来他想明白了,顾妹妹现在不喜欢他,不代表以后不喜欢他,只要他持之以恒,总有一天自己的真心会打动她的。 怀里揣着新写的诗,他要念给她听,不方便明说的,都包含在诗里面了。一想心上人含羞带怯的模样,他就兴奋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玉哥儿,干什么去?” 蔡伯玉脚下一绊,差点摔个狗啃泥,“舅、舅舅,我、我……” 树下,谢景明背着手,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眼睛亮得惊人,刺得蔡伯玉头皮发麻,脚底发寒。 “我,我……我想请教舅舅,呃,请教诗词。”蔡伯玉结结巴巴的挤出个借口。 谢景明笑了下,“正好我有空,去临水阁,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蔡伯玉傻眼了,都说舅舅文采不行,是个只懂动粗的武人,难道传闻是假的? 第13章 蔡伯玉觉得倒霉透了! 好容易摸进来,还没看见顾妹妹的裙角呢,就先撞上了舅舅!母亲盯他跟盯贼一样,进个后园子比登天还难,为什么舅舅能住这里,他就不行? 哀怨的小眼神就飘到了舅舅身上。 谢景明头也没回,“你母亲把你养得太娇气了,以后每天跟教头练拳,先从扎马步开始,扎够半个时辰再上早课。” 晴天霹雳哐当砸下来,蔡伯玉暗暗叫苦,他从小到大就没扎过马步,还半个时辰,简直要他的命。 林荫小路拐过来一个丫鬟,抱着小包袱边走边哭,蔡伯玉看着眼熟,出声问道:“是顾妹妹院子的人吗?怎么哭了?” 春燕抽抽搭搭地说:“我去针线房取表姑娘的新衣服,姐姐们没见过细花罗,瞧来瞧去的,不知怎的划破个口子,针线房说没法补。姑娘明天还要穿呢,这可怎么办好。” 蔡伯玉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笨手笨脚的,拿件衣服都能弄坏,怪不得顾妹妹生病了,准是你伺候得不精心!要你有什么用?赶明儿我告诉何妈妈,趁早把你撵出去,换给顾妹妹换个好的来。” 春燕满脸都是委屈。 “哭哭哭,就知道哭,晦气!”蔡伯玉道,“我记得翠苒有件差不多颜色的,你去找她,就说我吩咐的,把她那件先给顾妹妹穿,回头我再给她补上。” 春燕磨磨蹭蹭不动地儿,“翠苒姐姐的衣服……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蔡伯玉一怔。 “我看看。”谢景明伸手把衣服拿过去,翻了翻说,“口子不大,我那里有个针工极其出色的老妈妈,你明早过来拿就是。” 喜得春燕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憨憨地说:“多谢舅老爷,我这就告诉姑娘去,好叫她放心。” “不要跟别人说,包括你们姑娘。免得一个两个都跑来找她帮忙,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 话是对春燕说的,谢景明却瞥了一眼蔡伯玉。 蔡伯玉也急忙应了,他才不愿意让顾妹妹欠舅舅的人情,不知道最好。 夜风悠然而过,将摇曳的竹影投在临水阁的窗子上。 大案上的书籍笔墨都搬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条金红色的褶裙,绚烂璀璨,宛若朝霞。 谢景明轻轻抚着裙摆,拿出一根极细的丝线比了比,“还是粗了,再分。” “是。”许清坐在小机子上,双腿并拢,膝头放着针线笸箩,机械地挑线,劈线,一脸的生无可恋。 屋外,兰妈妈和安然念叨,“怎么又拿针了,是不是哪儿不痛快了?” 安然瓜子嗑得咔嚓咔嚓脆响,“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或许世子太笨不受教,把他给气着了。” “世子那点事不至于。”兰妈妈扒着门缝看了会儿,不住叹气,“别家孩子心情不好了,要么写字,要么舞剑,郎主倒好,绣花!一个大男人捏绣花针!到底随了谁啊。” 安然笑眯眯说:“写字也好,绣花也好,就是个消遣,只要郎主高兴,又有什么打紧的?” 兰妈妈坐回来,“我看他拿的像是女人的衣服,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安然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郎主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只管办差,剩下的一概不知。” “小蹄子!”兰妈妈斜她一眼。郎主没有通房,也从不在外头胡来,更没听说对哪家姑娘有意,按说郎主洁身自好她应该欣慰才是。 可他都二十四了!太子比他还小两岁,人家孩子都俩了!兰妈妈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原先在宫里,郎主什么心事也从不瞒着她,自打去了边疆,渐渐变得寡言少语。笑着的时候还好,一旦不笑不说话,周身那个阴冷,三伏天都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小时候明明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性子,到底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事,才让他变成这样? 兰妈妈担忧地望向屋内。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他的表情显得很柔和,目光完全关注着手里的衣服,一针一线,无比认真。 转天裙子送到顾春和手里时,裙摆多了一簇嫣然开放的桃花,一点儿也看不出缝补的痕迹,好像这朵花天然就应该长在这里似的。 “竟绣得这样好!”顾春和惊叹不已,“谁的手艺?和人家一比,我的针线活都拿不出手了。” 春燕不敢说实话,“拿出去补的,不知道是谁。” 顾春和原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心里反倒起疑了,“昨天你母亲不当值,谁开的二门?那个时辰铺子也早歇了,又是谁家接的活儿?” 把春燕问了个张口结舌,见瞒不过去,只好说实话:“路上遇到舅老爷,他找人帮忙补的……” 顾春和的手一顿,目光停在那簇桃花上。 她似乎,和他的交集太多了。 时辰不早,春燕催着顾春和换衣服,她也没怎么打扮,抹了一层薄薄的口脂,简单梳了个双螺髻,头上没用任何首饰,只用细细的发带缠了几圈,略加点缀而已。 春燕端详一阵,“姑娘看着小了好几岁,要不换个随云髻或者元宝髻,戴上老夫人给的金步摇,保管好看!” “不用。”顾春和抿嘴一笑。 和国公府的几位姑娘出门,自然是打扮得越低调越好,切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她可不想人前风光,人后沧桑。 沈表姐嫁到了廖家,离国公府有段距离,中间经过汴京最繁华的御街。道上车轿纷纷,人马簇簇,道旁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围着彩帛的门楼比比皆是,酒帘招旗迎风招展,几乎掩住了天日。 路边摊也不少,好一点的搭个棚寮,简陋点的直接在地上铺块厚毡子,书画、漆器、花木、香料、篾席,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卖猫儿狗儿卖蝈蝈的。 她们都极少出府,春燕扒着轿窗不住东张西望,几乎看花了眼,顾春和也忍不住掀开轿帘偷偷向外看。 几个人聚在酒楼前,一个矮胖的男人正抱拳作揖,大声笑着。 李仁?! 顾春和惊惶地放下车帘,浑身冷汗淋漓,定定神,再回头看时,酒楼前热闹非凡,小二站在台阶上使劲吆喝,哪有什么李仁的影子。 看错了,一定是她看错了,李仁在燕山府任职,不可能来汴京。 顾春和深深叹了口气,这日子真难熬啊,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廖家是普通的缙绅,到了廖家大爷这辈才发达起来,五进的大宅子,处处雕廊画栋,金碧辉煌,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丫鬟也都遍身绫罗,竟比国公府还要富贵三分。 顾春和暗暗称奇,国公府是百年的世家,才有了如今的体面,廖大爷当官不过十几年,就有了这么厚的家底,怪不得人人都想做官! 恍惚觉得有人在看她,顾春和猛地抬头,周围只有丫鬟婆子,看不出异常来。 “怎么了?”蔡娴芷低声问她。 “飞过去一只小虫子,吓我一跳。”顾春和答道,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表姐的院子满是药味,离正房越近,药味就越重,她们几个走进寝室时,鼻子已经闻不到别的味道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屋里还挂着厚厚的帷幔,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弥漫着一种将死的颓败,着实令人不舒服。 沈表姐瘦得吓人,颧骨高高凸出来,眼睛深深凹下去,乍一看就像骷髅。 蔡雅菲胆子小,不禁往田氏身后躲了躲。 “劳舅妈和妹妹们来看我,可惜我这身子……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沈表姐喘了几口气,才说完一句话。 沈姑妈忍不住哭了,“我的儿,你好歹为娘想一想,你要去了,我可指望哪一个?” 见此情景,几位姑娘都伤感起来,一时屋里悲悲戚戚,好不凄凉。 田氏劝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放宽心,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母亲、你儿子着想。” 沈表姐凄惨地笑了下,目光在顾春和身上转转,“这位是……” “你顾家表妹,最是温婉和顺的一个人。”田氏把顾春和拉过来,“我瞧着你俩有些像呢。” 沈表姐的目光让顾春和很不舒服,好像她是一件货物,被人仔细观察,反复掂量,看值不值这个价钱。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2节 “请坐吧。”沈表姐的语气淡淡的,吩咐丫鬟,“把哥儿抱来。” 须臾,奶娘把孩子抱来了,那孩子一进门就哭闹不休,尤其沈表姐抱的时候,更是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不管用。 奶娘想接过来,沈表姐却不松手,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闹,我可是你的亲娘啊,你连亲娘都不认了?” 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心肠总是软些,顾春和轻声劝她:“哥儿才满月,这么小的孩子哪懂这些,大概齐是您身上的药味太重,孩子不习惯才闹。” 沈表姐重新打量她一眼,忽道:“你来抱抱他。” 顾春和没抱过孩子,可不等她谢绝,田氏已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还指点她如何抱孩子,“左胳膊抱着头,右胳膊托着腰,对,就这样横着抱。” 说来也怪,那孩子到顾春和怀里,竟然慢慢止住了哭,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的,把顾春和弄了个大红脸。 田氏忙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和沈姑妈交换了下眼神,才向沈表姐说:“好生养着,过几日我们再来看你。” 沈表姐强撑着支起身子,“我给几位妹妹准备了表礼,别嫌弃,好歹留个念想。” 一句话说得蔡家姑娘又是纷纷落泪。 门关上了,沈姑妈问女儿:“你看她如何?” 沈表姐怔怔盯着房梁,“好年轻啊,花骨朵一样,真让我羡慕。” “人是小了点,你舅妈说她十六了,我瞧着更小,可能还没及笄。”沈姑妈以为女儿怕人太小,扛不起事,“不过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管教两年什么毛病都能改。” 沈表姐的手慢慢攥紧了,“现在就长了个勾魂的模样,等年纪再大点,彻底长开了,还不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沈姑妈一愣。 “我改主意了,她不能直接当继室,先做妾,想扶正就得求沈家同意,以后她就永远低沈家一头,休想耍正室的威风。” 昏昏的光线中,沈表姐的神情愈加可怖,“最最重要一条,进门就给她下绝子汤。” 第14章 沈姑妈明白女儿的打算,绝子汤断了顾春和的生育,她再受宠,生不出儿子来也白搭。为了站稳脚跟,她不得不依靠沈家,不得不精心照顾小孙孙。 这个好办,掺在汤水里神不知鬼不觉给她喝了,再请个郎中放出口风,说她天生体弱宫寒,子嗣上头极困难,这事也就过去了。就是她心里犯嘀咕,木已成舟,还能如何? 可做妾,有点难。 田氏出的主意是当继室,毕竟是老夫人的亲戚,面儿上要过得去。 “我才是国公府正经的表姑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配和我比!”沈表姐冷笑道,“外祖母再疼她,还能越过我去?给大爷做妾还委屈她了?大爷是户部郎中,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沈表姐满脸潮红,呼哧呼哧喘得风箱似的,沈姑妈忙替她顺气,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吃的用的都是外祖母给的,有什么脸拒绝?她不答应就是白眼狼,合该赶出去。” 话虽如此,但老夫人最好面子,别说远房亲戚,她院子里放出去的丫鬟都没有做妾的。沈姑妈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们再物色几个?” “不行。”沈表姐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不知道,大爷新得的那个有多漂亮,我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更好看的。好容易,好容易才有个顾春和……” 她死死揪着沈姑妈的胳膊,“我都快死了,我不信外祖母不答应。娘,求求你帮帮女儿,帮帮你的小孙孙吧,不然女儿死不瞑目!” 沈姑妈抱着女儿,哭得声嘶气噎,“我苦命的儿啊,可疼死我了!你放心,别说一个顾春和,就是难百倍的事,母亲也要让你如愿。” 天阴了,灰色的云被凉风一层一层推上来,低低压在屋檐上,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庭院到处暗沉沉的,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顾春和打了个寒颤。 “冷?”蔡娴芷说,“早上就说要变天,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几位姑娘的衣衫样式差不多,乍一看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她的细花罗裙轻薄飘逸,是盛夏穿的料子,现在穿有点早。 尤其是起风时,她婀娜的身段藏都藏不住。 顾春和也很尴尬,看看最前面的田氏,没有说话。 穿堂突然绕出一个男人来,看见她们不躲不避,反而迎上前来,“见过舅母,见过表妹。”他的目光在几位姑娘身上来回乱转,待看到站在最后的顾春和,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那目光湿乎乎,黏巴巴,充满着男性自以为是的对女性的品读,令人作呕。 顾春和深深低着头,指甲几乎把掌心掐破。 国公府的姑娘们也是面面相觑,特别是窝里横外面怂的蔡雅菲,扁着嘴快哭出来了。 田氏心疼女儿,已然火了,你瞪着俩死鱼眼看什么看,我女儿是你能看的?什么狗屁大学士,脸都不要了! “我竟不知廖家如此没规矩,内宅有女客在,男人就能大摇大摆的进二门,还耕读世家呢,简直好笑!” 廖大爷赔笑道:“一家子骨肉……” “谁和你一家子骨肉?”田氏猛地一摆手,“男女有别知不知道,她们的亲兄弟到了岁数都要挪到外院,更何况你一个表姑爷?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还不快滚!” 廖大爷在朝堂上也是手握实权的人物,在外面人人恭维,事事顺心,被她这一通骂,就有点下不来台。 但看着顾春和,他决定把这口气忍下去,“舅妈教训的是,改日定当登门赔罪,还请舅妈海涵,看在内子的面上,好歹原谅我这回。” 说罢,深深一揖。 田氏重重哼了声,看也不看他一眼,牵起女儿的手就走,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廖大爷。 反正她的目的是把顾春和嫁出去,和廖家的亲戚情分她才不在乎,有个摄政王弟弟做依仗就够了。 转天沈姑妈再来找她的时候,田氏的语气就不太好。 “你们千挑万选,就挑了那么个姑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我带国公府的姑娘是打掩护的,不是让他挑的,什么东西,我都想给他眼珠子抠下来。” 沈姑妈也觉得无奈,“原先他不这样,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这些是他孝敬你的,消消火,别和他一般见识。” 廖家的赔礼颇丰,一匣子南珠,两柄翡翠嵌宝的如意,还有珊瑚串儿、白玉盏、各色宝石若干,林林总总的,写了满满一册子。 田氏笑笑,“廖大爷还挺喜欢她的,也不知道外甥女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唉,说来说去,还是女人最苦。” “可怜我的儿。”沈姑妈抹着眼泪说,“顾娘子太小,我想着把她先送到廖家学规矩,等规矩学好了再办亲事。过会儿见了老夫人,弟妹帮我敲敲边鼓。” 呦呵,原配还没死呢,就把人送进府,不明不白的,哪就猴急成这样!田氏细长的弯眉轻轻一挑,也不点破她的心思,和沈姑妈一起去了鹤寿堂。 出乎她们的意料,老夫人不同意。 “做妾?亏你们想得出来!别管亲疏远近,她既然以表姑娘的名义来的国公府,就是国公府的人,断无给人做妾之理。” “一个孤女……”沈姑妈刚出声就被老夫人打断了,“你住口,廖家这是把国公府的脸面往地上踩!用国公府给他做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还有没有这个娘家?” 无论沈姑妈如何哭,如何求,老夫人就是不松口,态度之坚决,田氏都有点看傻眼。 她实在不明白,顾春和还能比外孙女重要? 老夫人单独把田氏留了下来。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的女儿与顾春和姐妹相称,顾春和做妾,她们脸上就有光?以后还怎么在贵女圈里走动?别人又怎样看国公府?” 煌煌闪烁的烛光下,老夫人脸上挂了层霜似的,语气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力,和往常那个总爱和稀泥的老太太判若两人。 田氏莫名心虚,“外甥女怪可怜的,我就想帮一把。” “别说是外孙女,就是亲闺女亲孙女,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绝对不能因为她损害国公府的体面!” “田氏你给我记着,”老夫人目光灼灼盯着她,“你是蔡家的宗妇,不要只计较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要考虑的是整个国公府。” “是,媳妇记住了。”田氏站起身应道,低眉顺眼。 “别说我不疼外孙女,续弦可以,做妾不可能,让她们自己商量去。”老夫人思索一阵,慢慢道,“这事还要春和父亲同意,咱不能私下把人孩子嫁了,说起来我也犯愁,都一年了,顾家大爷也没个消息。” 田氏笑道:“这个您放心,媳妇早想好了,不会让人说咱家的不是。” 父亲不在,不是还有祖父了么? 到了半夜果然下起了雨,又急又密,砸得屋瓦噼里啪啦的响。 顾春和在看沈表姐给她的表礼。 除了衣料、香袋绢花等物,她比别人多了一席芙蓉簟。不知用哪种竹篾编的,摸上去寒凉光滑,柔软异常。展开来看,芙蓉花栩栩如生地开在席子上,还伴着浓郁的花香。 春燕说这个是好东西,大姑娘也有一个,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有最热的那几天才铺一铺。 东西好是好,可她和沈表姐才第一次见面,此前并无交情,缘何送她床帏之物? 她本能觉得这东西不能要,便让春燕小心包好,明早请安时送给老夫人。借口都想好了,她畏寒,不能用,请老夫人留着赏人吧。 然而第二天连鹤寿堂的门都没进去。 桃枝说:“老夫人头风犯了,怕吵,今天谁也没见。这席子姑娘先拿回去,老夫人本来也要送您一个的,如此倒省事了。” 顾春和嘴角的笑刹那间变得落寞,就像暴风雨中的花朵,七零八落,叫人格外心酸。 她一手抱着芙蓉簟,一手撑伞,摇摇晃晃在风雨中走着,别的姑娘都是丫鬟妈妈一大堆,唯有她,始终是一个人。 桃枝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往回走了几步,忽脚步一顿,又追上了顾春和,小声说:“姑娘该给你父亲去封信了。” 顾春和蓦地一惊,待要细问,桃枝已转身走了。 她也想找爹爹,可是爹爹在哪儿呢?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地上射起无数箭头,雨雾迷蒙,几乎看不清来时的路。 顾春和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凭风雨打在身上,冷得浑身打颤,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临水阁门口了。 怔楞了会儿,她敲响了那道雕花红木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8 22:22:30~2022-03-19 22:4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遁了遁了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门开了,露出安然诧愕的脸。 “舅……舅老爷在吗?” “郎主去政事堂了,还没回来,姑娘有事?” “我……”顾春和突然张不开嘴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3节 老夫人都不会轻易开口,更没听过世子、四姑娘求他办过什么事,她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平时连国公府的丫鬟都支使不动,凭什么以为她一开口,摄政王就会帮她? 人家随手替她遮掩过两次,她居然把人家的好心当成理所应当! 她似乎都听见别人的嘲笑声了。 “没什么事。”顾春和挤出个笑,低头往回走,似乎多待一会儿都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安然远远在后喊着什么,可她没有停下脚步,顺着山路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个不当心踩空了,身子一歪,直直冲着石阶摔下去。 山路既不崎岖,也不陡峭,大概不会跌断腿,可能会破相。 身体下坠的那一刻,顾春和莫名有种轻松感,就这样吧,没了这幅容貌,说不定以后活得更自在。 没撞上坚硬的石头,却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谢景明狼狈的倒在地上,半幅衣服脏了,发髻歪了,散下来的头发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的,眼眸里是顾春和看不懂的情绪。 芙蓉簟散在雨地里,伞也掉在台阶上,蹦跳着,打着旋儿,豁了口子,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她的心上,溅起无数朵小花。 谢景明站起身,一沉一暖,他的氅衣包裹住了她。 “跟我来。” 他的话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把顾春和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驱散了干干净净,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是木然地跟着他。 氅衣很大,她的个子根本撑不起来,下摆长长拖在地上,如一朵雨中盛开的花。 安然把她领进净房,“姑娘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这是澡豆、香胰子,换洗的衣服也放在这里了,都是我没上身的,姑娘别嫌弃。” “姐姐费心了。”顾春和红着脸说。 她现在方知刚才的举动不妥当,就那样哭哭啼啼从竹山下去,花园子的仆妇看见了,指不定又传出什么闲话来。 衣架旁有一面照身镜,顾春和把氅衣轻轻搭在衣架上,不期然间,瞥见镜中的自己。 浑身上下已然湿透了,衣裙紧紧黏在身上,修长有致的身段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瞧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顾春和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浴桶里。 半个多时辰过去,还不见她出来,安然隔着屏风提醒,“姑娘,给您加点热水不?” “我洗好了。”顾春和匆匆套上安然的衣服。 衣服也太合身了,尤其是腰身,不宽不窄整整好,简直就是比着她的身量做的。可安然明明比她高,比她丰满! 顾春和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去了。 雨势渐弱,翠绿的竹林重重叠叠地簇在谢景明身后,合着风雨,发出如歌似乐的声响。 他长身玉立,颀长的身材愈发显得挺拔刚劲了。 顾春和不敢多看,低低道了声多谢,顿了顿又道:“我不是故意的。” 谢景明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耍心机的人。” 眼睛热辣辣的疼,眼圈肯定又红了,顾春和仍旧低着头,鼻音很重,“谢谢您相信我。” “抬起头。”谢景明慢慢走到她面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要总是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自信一点。” 顾春和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波折起伏,后退两步,悄悄避开他的气息,不抱任何希望地说:“您能帮我打听个人吗?河东路丰州军中,有没有叫刘温的游击将军。” “他和你什么关系?” 没有一口拒绝,顾春和霍地来了精神。 “他是父亲的好友,父亲之前说去他那里做幕僚,一年多了,我也没收到父亲的消息,就想找他问问。” 等了好一阵,也听不到谢景明的回答,顾春和心里发急,想问,又怕他烦,衣袖下的手指头绞成了麻花。 良久,就在顾春和几近放弃的时候,谢景明开了口,“也不是不可以……” 顾春和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谢景明从书架抽出一本书递给她,“我母亲忌日快到了,偏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沉不下心来写字,若敷衍了事,便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你认真替我抄份佛经,算还了我的人情。” 顾春和想不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本应该高兴,心里的不安反而越来越大,“我的字称不上好,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心诚即可。”谢景明笑着说,坦然明朗,毫无任何杂念的笑容,让顾春和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人想歪了。 “谁给你的芙蓉簟?一股子甜腻腻的香气,虫蚁闻着味儿就往帐子里钻,送东西的人也太不讲究了。” 顾春和呆了一瞬,答道:“沈表姐送的。” 谢景明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笑道:“席子让我给弄破了,等补好了再还你。”然而等顾春和一走,他的脸就冷了,吩咐安然,“把那破席子拿出去烧了。” 安然私下和兰妈妈说:“多好的芙蓉簟,烧了太可惜了,我一边烧一边肉疼。” 兰妈妈笑她没出息,“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眼皮子就浅成这样?席子有问题,我一闻香味就闻出来了,里面用大量的麝香,啧啧,心够狠的。” 安然不懂,“麝香不是名贵的香料吗?” “再好的东西,也怕‘剂量’二字。”兰妈妈幽幽道,“长期睡在那席子上,会导致月信紊乱,容易小产,睡上个三年五年,女人就别想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太毒了!”安然气得眼睛冒火,“幸好郎主发现了,不然顾娘子……” “谁?”兰妈妈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雀跃和兴奋,“你说郎主和谁?” “我什么也没说。”安然一吐舌头,转眼溜了个没影儿,只剩老人家原地跺脚。 一场雨过去,关于顾春和要给廖大爷做妾的流言,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在国公府的各个角落。 蔡伯玉要疯了。 不过出门一趟,怎么就定给别人了?肯定是沈姐夫见色起意,强迫顾妹妹做妾,他姬妾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好意思往府里抬人。别人也就算了,偏是顾妹妹,这怎么能行! 蔡伯玉咬牙切齿,等他做了英国公,廖家这门亲戚不要也罢。 “世子,”翠苒挑帘进来,喘吁吁道,“都打点好了,您从西院夹道过去,亥正三刻正好是巡夜的空档,石婆子过来给您开门。” 蔡伯玉揽住她的肩膀,欣慰道:“如果没你,可叫我怎么办啊。” 翠苒娇哼一声,“只盼爷有了新人,别忘旧人。我也得提醒您一声,表姑娘要是不愿意,您干脆就撂开手,甭管她了。” “不可能。”蔡伯玉信心满满,他是翩翩如玉贵公子,沈姐夫都快三十了,长得尖嘴猴腮的,除非顾妹妹得了失心疯才给沈姐夫当妾。 他洗过澡,换上香熏过的玉色长袍,还在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用了翠苒的口脂。照照镜子,那是唇红齿白,清秀雅俊,遂满意地点点头,趁着夜色,直奔花园子而去。 穿过夹道,顺着林荫小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是顾春和住的后罩房。 自己从天而降,无异于给绝境中的顾妹妹一线光芒,她肯定会答应自己的,彼时生米做成熟饭,母亲想不让她进门都不行。 就是脸面上不好看,不过没关系,有他疼着,顾妹妹不会受苦,让人说几句就说几句吧,鱼和熊掌岂能兼得? 敲门的时候,蔡伯玉激动得手都抖了。 万籁无声的夜,笃笃的敲门声格外清晰。 很快,门内响起春燕疑惑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啊?” “是我。”蔡伯玉小声说,“快开门。” 静了几息,“世、世子?”声音颤抖得厉害,足见里面的人有多惊讶。 蔡伯玉得意极了,“对,还不开门?” 开门对不起表姑娘,不开门,世子动动嘴皮子就能把自己赶出府,春燕左右为难,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开门。”顾春和在后冷冷道,“让他进来。” 春燕低低惊呼了声,“万一有人看见,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顾春和没说话,几步上前,哗啦,猛地把门打开了。 蔡伯玉没有防备,惊得一哆嗦。 清冷的月光撒在她身上,像披上了一层银霜,她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和那个怯弱柔顺的表姑娘好似两个人。 “世子找我何事?”顾春和声音冷硬,明摆着不欢迎他的到来。 蔡伯玉没由来矮了半截,“我听见很不好的流言,妹妹,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做廖家的妾。” “那世子打算怎样做呢?” “妹妹,你该明白我的心,与其给他做妾,不如跟了我,我会对你一辈子好。” 顾春和大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蔡伯玉心惊肉跳,摆着手让她小声点。 “你若真心喜欢我,绝不会唐突我,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我名声的事!”顾春和含泪笑道,“世子,甭管你自己有多感动,在我看来,你和廖大爷一样,都是贪图我这幅皮囊!” 第16章 这几句话冷冰冰硬邦邦,把蔡伯玉滚烫的心浇了个冰冰凉,一时间羞愤非常,指着顾春和,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你竟拿我和他比?”许久他才叹道,“好妹妹,我来的是有点晚,可我并没有欺你辱你,好好地站在门外和你说话,就凭这一点,你也不应该怀疑我的心。” 这话连春燕都听不下去了,深更半夜摸进人家闺房,不以为耻反而一脸幽怨恨对方不解风情,未免也……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 “呵,”顾春和轻轻一笑,“我父亲还在呢,纵然国公府对我有恩,也不能把我当玩意儿一样送人!” 蔡伯玉恍然大悟,顾妹妹想体体面面的出嫁,并不是讨厌他。 满腔哀怨登时消散,他深情款款地说:“你放心,我就是跪死在母亲门前,也要替你求得世子夫人的位置。好妹妹,莫与我置气了,现今除了嫁给我,你还有第二条路可走么?” 顾春和气极反笑:“我是该感激你,没有强来。” 蔡伯玉脸皮发烫,幸好天黑,没人看出来。他本来打算一度春宵的,来之前都做足了准备,可看到顾春和的那一刹那,突然就萎了。 不远处亮起灯光,有人在说话,听声音越来越近,蔡伯玉慌了,原地转了几圈,就想往后罩房钻。 顾春和噌地掏出把剪子抵在脖子上,“你敢进来,我就死在这里!” 蔡伯玉唬得脸都白了,忙摆手:“快放下,我走还不成吗?” 春燕慌忙关上门,贴着门板听了半晌,扭头说:“听不见动静,应该是走啦。” 啪嚓,剪子从手中脱落,顾春和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身体慢慢滑向地面。 “姑娘!”春燕使劲儿撑住她,“要不您去求老夫人……”声音越来越低,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鹤寿堂不会不知道,一直没动静,谁知道老夫人又是什么打算? 顾春和怔怔盯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发呆,花园子里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她推开春燕,幽灵一般慢慢在院子里踱步,那样子看得春燕浑身起栗,生怕她想不开。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4节 然而表姑娘还没倒下,世子却病了。 这一病非同小可,人也痴了,眼也直了,嘴角流涎,竟是滴水不进,一口药都喂不进去,郎中寸长的银针扎进去,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夫人哭得厉害,心肝儿肉的喊,直嚷着要是乖孙子没了,她也不活了。 又指着田氏骂:“明知道孩子吃不得苦身子又弱,还非让他顶风冒雨地打熬筋骨,现在可好,人不行了,你可满意了?” 明里暗里指责她不该让摄政王插手世子的学业。 田氏憋屈的了不得,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只比老夫人更难受。奈何谢景明这几天一直在宫里,她摸不着人,更谈不上请院使瞧病了! 一片凄凄惨惨的哭声中,李妈妈道:“我瞧哥儿这病忒蹊跷,怕不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白云庵的安师太修行颇深,不如请她来看看,有用没用的,总比干看着哥儿受罪强。” 病急乱投医,老夫人忙命人备下重礼,当天就把人请进国公府。 安师太慈眉善目,僧袍飘飘,一派仙风道骨的清高风范,细细看了蔡伯玉一番,“世子原是观音座前的童子,下凡历练一遭,时候到了,自然要回去的。” 一听这话,老夫人哭得更凶了,田氏素来不信鬼神一说,不由心下起疑,顺着他的话问道:“依师太之见,如何才能留得住他呢?” 安师太掐指一算,神叨叨说:“倒也不难,世子尘缘未了,用喜气冲一冲,应能多留他一段时日。冲喜之人以属兔为佳,出身不宜显赫,贵人煞气重,反而冲撞了世子。这事宜早不宜迟,过了这个月,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这不是顾春和是谁?合着里外串通给老娘上演苦肉计呢! 田氏心里头的火噌地烧到脑门,狠狠剐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儿子,也不发作,仍让人好生把安师太送了出去,自然谢礼也是足足的。 这些人经常出入汴京各个府邸,口舌厉害,后宅屁大点事都能传成龌龊秘闻,轻易得罪不得。 老夫人信佛,心里已是信了大半,对田氏没好气地说:“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玉哥儿,你看着办吧。你也真是的,好好的非带孩子们去什么廖家,平白生出这许多事!” 这下把田氏架起来了,沈表姐那边已给了回复,她愿意退让一步,让顾春和以继室身份进门,但必须在沈姑妈身边服侍半年。 本来事情差不多要定了,儿子又来这么一出! 准是顾春和不想给廖家做妾,故意撺掇儿子瞎闹腾。田氏恨得牙直痒痒,却奇怪,她和沈姑妈商量的时候没有旁人在,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想来想去,问题可能出在鹤寿堂,田氏吩咐桂枝去打听打听——老夫人的心腹丫鬟桃枝是她亲姐姐,总能透露一二。 不多时桂枝回来,一五一十回话:“当时何妈妈送月银来了,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并没有进屋。大姑娘院里的红柳也在,她来送络子,在厢房坐了会儿就走了。还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来来回回的搬东西。” 田氏直觉是二房捣鬼,恨恨道:“吕氏敢把手伸进我儿子房里!她想我儿娶个下贱的,她儿再娶个高门贵女,好夺世子之位是吧。哼,拿着月银放贷,还把祭田赁出去收租,逼急了我,全给她抖搂出来,大家一拍两散,二房趁早给我滚出去!” 李妈妈一直在外面候着,等她火气发泄差不多了,进来道:“世子不吃不喝的,这么下去不成,老夫人的口风已经松动了,依我看,不如给世子个定心丸,哄他把身体养好了再做打算。” “饿两顿死不了人,实在不行掰开嘴给我往里灌。”田氏轻飘飘瞥她一眼,“我要是让一个孩子辖制住,这国公夫人也不必当了!” 李妈妈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讪讪退了出来,再不敢多言。 母子俩互不服软,局面一时僵住了。 天色将晚,翠苒紧闭了门窗,推推蔡伯玉,“起来吃点东西。” 蔡伯玉一骨碌爬起来,接过点心就往嘴里塞,“饿死我了,母亲真是个冷心冷意的人,一点都不在乎我。” “小声点,院子里还有人。”翠苒斜睨他一眼,“那晚多好的机会,偏你三言两句叫人家吓回来了,怨得了谁?活该。” 蔡伯玉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母亲不吃这一套,那晚还不如来硬的,先把顾妹妹弄到身边再说。大不了以后娶妻娶个摆设,有他罩着,顾妹妹在后宅也吃不了亏。 何至于现在,不上不下的,他白受罪! 却听门外丫鬟道:“大姑娘来了。” 屋里一阵忙乱,蔡伯玉赶紧闭眼躺下,只听窸窸窣窣一阵走动声,接着是大姐姐的笑声,“别装了,嘴角还带着点心渣子,你这点手段,也能骗骗祖母。” 蔡伯玉尴尬地睁开眼睛,“好姐姐,别和别人说,我和顾妹妹全指着这回了。” 蔡娴芷轻轻摇着扇子,“难为你想出这个法子来,如果你不管不顾闹着要娶她,反而坏事,那顾妹妹在府里也住不得了。” “可母亲就是不松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蔡伯玉泄气,“再装下去,我就真病了。” 蔡娴芷道:“明儿个我和顾妹妹一起来看你,你就坡下驴,乖乖地起来,去求祖母给你做主,不比和母亲硬扛着强?母亲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急眼了六亲不认,说不定直接把你扔到舅舅军中去。” “她……能来?” “不来也得来,人人都知她是最合适的冲喜人选,她不来,岂不是看着你去死?那她也没脸在国公府住下去了。” 蔡伯玉大喜,坐在床上连连作揖,“大姐姐,可叫我怎么谢你的好!” 蔡娴芷用扇子点点他的头,“你我亲姐弟,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谈什么谢不谢的,帮你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如果母亲有你一半理解我就好了。”蔡伯玉摇头叹道,言语中无限感慨。 前院发生的一切,顾春和都置若罔闻。 窗棂将阳光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照在她身上,白色的纸映着阳光,上面的文字似乎也有了温度。 顾春和一笔一划抄着佛经,晌午摄政王就要回来了,刚好可以抄完给他。 大姑娘邀她去探望世子,她没答应,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不过没关系,也是时候离开国公府了。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我的完结旧文《痞子相公》: 晋王府赏荷宴,赵瑀稀里糊涂从假山上摔下来,幸得王府小厮拼死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不想赵家礼教森严,竟以“名节有失”迫她自我了断, 在她认命般赴死那一刻, 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她手中利刃,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心头, 那小厮笑得痞气十足:“多大点儿事,嫁我!” 他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最真心的话。 赵瑀跟着他,从孺人到一品诰命,再到超品国公夫人, 而当初讥讽嘲笑她的人,如今只有跪在地上给她请安的资格。 诚如他当初所言,一世荣光,尽披卿身。 ps:男主没有显赫身世,痞气霸道,外邪内正 女主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婉端庄 第17章 炎炎的太阳,高悬在竹林上空,翠绿的竹叶变得亮闪闪的。 谢景明拿着边关传回的信,有点意外,这个顾庭云还挺有本事,潜伏北辽一年,成功策反了两个小部落。 和谈在即,手下竟抱团儿投靠敌军,这无异于给北辽使团一记闷棍,让他们都没底气讨价还价。 有胆识,有计谋,不是那些摇头晃脑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可惜投靠王家了。王家是太子妃的娘家,在河东盘踞已久,非常有实力,也是坚定的太子党。 看来顾庭云身上还是有些迂腐气息在的,恨李家,却仍认为太子是正统,估计他从没想过,或者不敢想,要让李家永无出头之日,就必须把太子这座靠山彻底铲平。 谢景明遗憾地把信收好。 小姑娘可以放心了,想必她父亲很快就会来信报平安。 隔着竹帘,安然禀报说顾春和来了。 倒是来得及时,应是一直盯着临水阁的动静。如果是别人,谢景明只会很烦,甚至怀疑那人别有居心,把人处置了也说不定。 可这人是顾春和。 谢景明不紧不慢走进竹林前的敞厅,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眉眼间流露出来的那股快活劲儿,显然告诉别人,他此刻的心情很好。 顾春和也因此稍稍松口气,府里流言蜚语满天飞,她真怕摄政王觉得她不安分,撒手不管她了。 却一怔,从什么时候起,摄政王变成了她的“依靠”? 顾春和不敢继续往下想,马上把这丝怪异感强行压在心底,“佛经抄好了,写之前我仔细净过手,还点了佛香。” 目光忐忑,又隐隐带着期待,雪白的手指绞成了麻花,好像等待揭榜的考生。 谢景明不由笑了下,低头看那字,细瘦娟秀,飘逸拔俗,绝对称得上好字。 他微微一挑眉,“谁说你的字不好?” “能用吗?”顾春和小心翼翼问,见谢景明点头,脸上立即明媚起来。 “先前给老夫人抄佛经,她一张也没用过,后来我悄悄问大姑娘,她说我的字柔软无力,没有筋骨,还要多练练。其实我的字是我娘手把手教的,她那手字我爹都自愧不如,当时我想,可能我只学了个皮毛,画虎类猫了。” 谢景明不以为然。 老夫人不用,不是嫌弃她字不好,而是因为她母亲的身份,毕竟在教坊司走过一遭。老夫人供佛极为虔诚,平时养着顾春和无所谓,就当做善事了,一旦涉及到佛事,她心里难免有所忌讳。 这姑娘肯定想不到这层,没准都不知道她母亲的遭遇。但字好不好,自己心里该有个数,别人一说就怀疑自己的能力,这点可不好。 谢景明没有说破,郑重将佛经收好,“下个月初一,我去庙里给母亲做法事,你也一起去,你亲手抄的佛经,还是由你亲手供奉在佛前好。” 顾春和想了想,“那我也可以给我母亲祈福吗?” “当然可以!”谢景明失笑,这还用请示他?也太小心了些。 “多谢您。”顾春和羞涩地笑了,又满怀希翼地看着他,“我父亲有消息了吗?” 谢景明背着手,却问她:“你和廖家怎么回事?” 顾春和一惊,咬牙道:“他们乱传的,我连话都没和廖大爷说过,怎么可能给他做妾!我的婚事自有我爹做主,便是老夫人也不能把我胡乱配人!” 谢景明“嗯”了声,又问:“玉哥儿得了怪病,一定要让你冲喜才能好,你怎么想的?英国公世子夫人这个位置,你的确够不上,想做玉哥儿的正头夫人,不如抓住眼下这个好机会。” “我不稀罕。”顾春和立刻说,“这话我和老夫人、夫人都说过,我不想嫁入高门,只愿找个小门小户的读书人,和我爹娘一样,过简单平淡的日子。如今事情闹成这样,我也没脸再在府里住下去,赶明儿禀告了老夫人,我就到丰州找我父亲去。” 当着男人面儿说自己亲事,她羞得脸成了大红布,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可还是硬挺着把话说清楚了。 谢景明眼眸低垂,嘴角的笑意浅了,把袖子里的信捏了又捏,温声道:“还没寻到你父亲的下落,恐怕你暂时离不了国公府。” 顾春和的眼睛一下子黯然了,无数水雾弥漫上来,那双眼睛凄凉朦胧,让人有几分不忍心看。 “如果是我,我不会走,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谢景明走近一步,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把寄居府里的表姑娘送人,这事可不光彩,但凡有脑子,就绝对不会闹得人尽皆知。谁散布的流言,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想针对的人到底是谁,这些问题,你都想过吗?” 顾春和呆了片刻,缓缓地摇摇头。 谢景明叹气:“你就甘心吃这个哑巴亏?在国公府,你明面儿上还是表姑娘,他们行事还要顾忌三分。出去了,廖家也好,别人也好,想欺负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还不是易如反掌?” 顾春和的肩膀塌了下去,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可我……应对不来了啊。”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5节 “别哭,”谢景明说,“我有办法。” 顾春和惊讶地抬起头。 正午的阳光肆意地洒进敞厅,起风了,高大的竹林切割着阳光,光的碎屑也在他身上变幻着,他的表情也变得捉摸不定。 周围很静,只有风声,竹叶声,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日头逐渐西坠,顾春和仍未从那种懵懂心跳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她拿着绣了一半的荷包,可眼神怔怔的,手里的针半天也没落下。 春燕从门后探头张望了下,过了会儿才慢腾腾地蹭进来,“姑娘,您真不去看看世子?大姑娘的人都催两回了。” 顾春和回过神,“不去,我又不是药,看见我就能好似的。倒是你,一下午跑哪儿去了,这是安然姑娘给的酥酪,我给你留着呢。” 春燕拿着小勺半天也没下嘴,期期艾艾半天,蹦出来一句,“您不觉得……和舅老爷走得太近了?” “什么意思?”顾春和脸色微变,“又有人说我闲话了?” 春燕忙否认,“就是觉得您胆子大,别的人见了舅老爷腿都哆嗦,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至今也没人去过临水阁。反倒是您……去了好几次了。” 顾春和心猛地往下一沉,“国公府没人去过临水阁?” “没有,舅老爷有事吩咐,都是安然姐姐跑腿传话,要不就去别处的院子,国公爷和夫人都没进过临水阁。舅老爷那人脾气古怪,您还是离他远点的好,没准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也不知道。” 顾春和手慢慢攥紧了,难道摄政王难道对她……,可他从未有过任何无礼的举动,看她的眼神也平和自然,和那些男人一点都不一样。 掌心刺痛传来,疼得她浑身一激灵,不对,春燕一个三等丫鬟,缘何知道国公爷和夫人的行踪?更不可能掌握整个国公府的动向。 “你刚才去哪儿了?”她问,“你最爱吃酥酪,见了吃个没够,今天怎么一口都不吃?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春燕白了脸,“没、没有,我不敢……”她哇的一声哭了,却始终不说去了哪里。 “是我太自大了,我又不是你的主子,哪有资格管束你?”顾春和无奈又惆怅,和春燕相伴的这段时日,无形中把她当成最亲近的人了,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春燕,是大姑娘的丫鬟。 她连月钱都没法给人家发,凭什么要求人家对她一心一意? 春燕一直哭个不停,这晚,她们两个谁也没睡着。 转天,蔡娴芷来了,她是来劝顾春和去探望世子的。 “昨天晚上已经醒了,舅舅请了张院使,说是吃几服药就能彻底好。”她笑吟吟道,“冲喜之说不攻自破,现在你去,总不碍事了吧?” 相同的话解释多遍,顾春和也觉得累,干脆问她:“大姐姐也觉得我跟了世子好?” 蔡娴芷笑容一僵,随即以扇遮面,“哎呦呦,两日不见,胆子大了,脸皮也厚了。你别恼,我跟你说着玩儿呢。” 笑了几声,她正色道:“既然你真心问我,那我就真心答你,二弟是有很多毛病,但比那些纨绔膏粱强出去百倍,你别认为自己出身低,配不上这个配不上那个,便是我那位母亲,出身还不如你了!” 蔡娴芷罕见地流露出对田氏的不满,“她姓田,不姓谢,田家是佃户,不是皇亲国戚。你姓顾,你爹是探花,顾家是官宦之家,她能做国公夫人,你怎么就不能做?” 这番话太惊人了,顾春和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话如果让母亲知道,我就完了。”蔡娴芷凄然一笑,“可我不怕,其实我也存着私心,二弟着实喜欢你,我希望他得偿所愿。二来我和你交好,有你在国公府,以后我的日子还好过些。” 临走时她说,“舅舅做事不会毫无目的,他帮你,必定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可别忘了,母亲是他的姐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串通一气算计你?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顾春和的心被搅得更乱了。 此时田氏的脑子也乱成了一锅浆糊,她直勾勾盯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了一簇娇艳欲滴的桃花。 无缘无故,弟弟给她送把扇子什么意思? 这桃花看着眼熟,好像谁裙子上头也有来着! 第18章 小丫鬟轻声禀报,沈姑妈来了,老夫人唤她去鹤寿堂。 田氏心不在焉嗯了声,猛然间全身僵住,一道极亮的光从脑中划过,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顾春和,是顾春和!她去廖家穿的那条裙子,裙摆绣着一模一样的桃花! 谢景明这是在暗示她,顾春和是他的人,不许动。 太阳明晃晃照着窗棂,一片白亮亮的,晒得田氏头晕眼花,浑身发冷。 丫鬟见她只是发呆,很是奇怪,“夫人?” 田氏这才从惊怔中醒过神来,随即怒火万丈,恨不得撕了顾春和。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看着低眉顺眼的,其实一肚子坏水,没法祸害自己儿子,就勾引自己弟弟恶心自己。 她气得两眼冒火,却是无可奈何,她不能,也不敢和谢景明对着干。 田氏喘着粗气,好容易才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重新换了衣裳,板着脸孔去了鹤寿堂。 沈姑妈脸色也不大好,见了田氏就开始抱怨,“没见过你这么办事的,这事是你起的头,是你拍着胸脯保证能成,明明都说好了把顾春和给廖家,怎么又给你儿子了?合着耍我们玩呢?” 怨不得沈姑妈生气,廖大爷得知国公府反悔,和沈表姐大吵一架,话里话外说她善妒不容人,成天猜忌这个嫉妒那个,弄得自己病恹恹的伺候不了人,还不准他碰别人。 差点没把沈表姐气吐血。 廖家是炙手可热的新贵,沈家早些年还行,现在只是不温不火的二流权贵。沈家又靠姑爷捞了不少好处,拿人手短,腰杆子自然挺不直。 沈姑妈心疼女儿,不好发作姑爷,只把这笔账记在田氏头上。 田氏才不怕她,双手一叉腰,“呦,这是在姑爷家受了气,回娘家发疯来了!牛不喝水强摁头,顾春和自己不乐意,我还能把她绑到你家姑爷床上?” “也别怪人家瞧不上你家姑爷,那副色眯眯馋兮兮的模样,要不是我们几个在场,他当场就能把顾春和办了。下流胚子腌臜种,也就你们母女把他当成宝贝,说出去都不嫌丢人,还蹬鼻子上脸说我的不是?我呸!” 她骂人不似世家贵妇那样话里藏阄,绵里藏针,一向是痛快淋漓一气呵成,先把对方喷晕了再说。 沈姑妈瞠目结舌,她可做不出这等市井泼妇样,扭身扑进老夫人怀里,哭着求她给自己做主。 田氏乘胜追击,阴阳怪气说:“我的姑奶奶,您老都四十多了,又不是几岁的娃娃,打架打输了,哭哭啼啼找爹娘撑腰。哼,有这功夫,还不如买两个瘦马孝敬你姑爷。” “你闭嘴。”老夫人被吵得头疼,冷声喝道,“听听你说的什么话,还有点国公夫人的气度么?说到底这事也是你惹出来的,你说怎么办?” 一顿火力输出,田氏心里边顺畅不少,“反正我绝对不允许顾春和嫁给玉哥儿,除非我死!其他的,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你说真的?”沈姑妈泪眼模糊望向她。 “我骗你干什么?”田氏轻飘飘说,“你也真是够笨的,不去找正主儿,来国公府哭什么哭,人家姑娘的父亲又没死,还有祖父祖母在,轮不着我们外人插手她的婚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姑妈茅塞顿开,立时坐不住了。 老夫人意味深长瞥了眼田氏,深深叹息一声,“你们……” 熏风飒然而过,蔡伯玉坐在柳荫里,悲悲戚戚望着后罩房的方向。 他终究是没拗过母亲,乖乖从床上爬起来了。 但也不能全怪他,舅舅一瞪眼他就浑身不过血,多哼哼一句,上手就要给他活泛筋骨。在那双铁钳似的手面前,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就像小树枝,嘎巴一声就断了。 他哪儿还敢装病! 老夫人恼他胡闹,好几天都没让他进鹤寿堂的门。这也就罢了,他更伤心的是顾妹妹居然都没来看他,他为她生出一身的病,她却连滴眼泪都没流。 翠苒劝他算了,人家不愿意,他又没胆子来硬的,何必巴巴地讨好她,没的掉身价。 他舍不得,睁眼闭眼,全是顾妹妹的一颦一笑,这可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啊! 正兀自嗟叹,不妨身后绕出一人,“二弟,你又跑到后园子来了,当心母亲罚你。” 蔡伯玉吓了一跳,一看是蔡娴芷,忙拱手讨饶,求她再替自己遮掩一回。 蔡娴芷摇着扇子叹道:“替你遮掩不难,不是我说你,转年就十八了,也该在正经事上下功夫。要么去舅舅那里历练,要么让父亲给你求个差事,整天这么浪荡下去,不成啊。” 蔡伯玉很奇怪,“大姐姐今天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倒有点像母亲的语气。” “傻弟弟,好歹睁开眼瞧瞧府里的情形。”蔡娴芷低声道,“你为顾春和闹了个天翻地覆,有人说你是情种,也有人说你纨绔膏粱,不堪大用。” 蔡伯玉不以为意,“爱说说呗,他们也就过过嘴瘾,我还能掉块肉怎的?” 扇柄点上他的额头,蔡娴芷恨铁不成钢地说:“大哥下个月回府,人家都要入仕了,你还……你别忘了,祖父在世的时候,曾想让他继承国公府!” 略带凉意的风飒然而起,卷着细细的浮尘,在脚下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他那双精致的靴子也变得灰扑扑的。 蔡伯玉怔楞片刻,猛地一蹦而起,“我就说呢,一夜之间流言四起,老夫人怎么可能同意让顾妹妹做妾?他们知道我喜欢顾妹妹,必是故意激我,好借此拿住我的把柄!” 蔡娴芷舒口气,“你总算不是糊涂虫,别看你是英国公世子,空挂着个名头,处处受限,想干什么都得看别人脸色。好弟弟,你还不知道上进吗?” 温声好语,把蔡伯玉听的是服服帖帖,对这位异母姐姐更加钦佩,自此再也不吵着闹着娶顾春和了。 一场风波看似就这样过去了,国公府再也没人议论顾春和做妾的事,后罩房也越发冷清起来。 明日就是初一,顾春和给老夫人请安时,推说梦见了母亲,想去庙里上香,给母亲祈福。 或许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一听她提母亲,老夫人脸上讪讪的,没多问就应允了,还吩咐田氏准备马车,多安排几个跟车的婆子。 田氏弯弯嘴角,别有用意打量了顾春和一眼。 顾春和只当看不见,回去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到晚,一张接一张抄佛经,足足抄了满满一匣子。 这些都是她做针线换来的钱买的,没用国公府的纸墨,或许有些矫情,可莫名的,她不想用国公府的钱给母亲做法事。 春燕闷闷地坐在门前台阶上,自从那次她提醒姑娘远离舅老爷,姑娘待她就不如从前那般亲密,淡淡的,客气而疏离,与他人一般无二,这次出去也不打算带她。 她心里很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丫头,哭丧着脸干什么呢?”安然提着两个纸包进门,“内造的点心果子,便宜你了。” 春燕可不敢说原委,推说月钱又迟了,自己手头拮据。 安然奇怪:“你们月钱经常晚发吗?我都听见好几回了。” “从去年就晚,一开始晚个三五天的,大家也不在意,最近几个月越来越厉害,到月底才发上个月的月钱。何妈妈说庄子收成不好,府里周转不过来,可我娘说风调雨顺的,没听说哪个庄子闹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敢问。” 安然凝神听完,“是只短你们的,还是府里的姑娘公子也短?” “谁敢短了他们的花销?”春燕道,“除非管事的不想干了,不过表姑娘的月钱有一阵没给了,她又不肯开口问,我看着都替她难受。” 安然支着下巴想了会儿,一拍手笑道:“我这里有个来钱的活计,我们郎主得了几本古书,想时时翻阅,又怕弄坏了,正愁找不到人抄录。” 春燕眼神一亮,“我们姑娘可以!” “那你和她说一声,明儿从庙里回来我就把书搬过来。”安然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这样说定了。” 春燕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扭身进了屋子,表功似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顾春和。 顾春和听了没说话。 笔尖久久悬在半空中,一滴浓浓的墨落在纸上,四溅开来,扰乱了那一行行平静柔和的字。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6节 弯弯的月牙儿悬在树梢,辉光银纱似地洒向大地,蔼蔼瑞光中,廖家前厅高朋满座,一派觥筹交错。 廖大爷正和太子宠妾的弟弟李仁聊得热火朝天。 “自从瞧见了那位美人,方觉其他颜色索然无味,倘若西子再世,也不过如此了。”他感慨万分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啊。” 李仁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翻个白眼说:“我不信有比我那个更好看的,啧,那脸蛋,那身条……” 他两只手比划了下,只是啧啧咂嘴,却是形容不出来。 廖大爷呵呵笑着,转头与邻座的顾家二爷道:“这事还得求您帮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2 23:49:35~2022-03-24 15:2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429378 3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顾二爷是顾老爷过继的嗣子,读书不成,花钱捐了个户部员外郎的职位,廖大爷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时巴结都来不及呢,一听有事让他做,还没问,就先一口应了。 廖大爷满面红光,揽着顾二爷的肩膀道:“此女不是别人,正是你大哥顾庭云之女,现今寄居在英国公府,顾家二老尚在,国公府也不能插手顾娘子的婚事,所以……” 话不用说透,点到为止。 顾二爷端起酒杯,“那下官就提前恭贺大人喜得佳人了。” 反正是顾庭云的闺女又不是他的,生母无名无分,女儿也是下贱的外室女,又不是正经的顾家姑娘,用她换取自己的前程,一本万利。 而且母亲最恨顾庭云,这事和她说一声,肯定能成。 旁边的李仁听得眼神发愣,顾庭云之女,那不是他看上的人么?怪不得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人,原来躲进了国公府里。 有心细问,但看廖大爷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也不好张口,眼珠子乱转一阵,心里已有了主意。 只要提前下手,管你顾家廖家,都得把人让给小爷! 初一这日天气很好,微风和煦,绿柳含烟,蔡娴芷在花园子逛了会儿,顺路去了后罩房。 顾春和正在收拾礼佛的香烛、贡品等物。 “呦,我来得不巧了。”蔡娴芷浅浅笑着,“你选的日子倒巧,今天也是太妃娘娘的冥寿,母亲想和舅舅一起去祭拜,结果舅舅没答应。” 顾春和拿着佛经的手一顿,慢慢说道:“我们乡下常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我只当是他们说着玩,却原来是真的。” 蔡娴芷叹了声,“妹妹待我愈发疏远了,是因为我劝你答应二弟?我是真心为你打算,家世,相貌,家资,二弟哪点差了?纵然做事不成熟,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我配不上世子。”顾春和笑道,“说得再多,也就是三个字,配不上。” 蔡娴芷凑过来,“祖母是喜欢你的,父亲根本就不看重家世,只有母亲一人反对,若她不说话,此事必能成。” 顾春和心头突地一跳,惊诧地看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蔡娴芷用扇子轻轻拍拍她的肩头,笑着去了。 刚回到海棠苑,就见桌上摆着一盘没见过的卤味,闻着很是诱人。 红柳道:“舅老爷打发人送来的,说这叫口条,就是猪的舌头。” “猪舌头!这东西也能吃?”蔡娴芷哭笑不得,“舅舅怎么给我送这个东西。” “老亲王府新聘了个厨娘,卤味做得一绝,舅老爷把人挖过来了,就请大家尝尝鲜。鹤寿堂送的卤肝,世子那里是猪耳朵,给夫人送的是肺片,二房好像是肥肠什么的,其他几位姑娘我还没打听出来。” 蔡娴芷的笑容渐渐凝固住了,呆呆看着那盘口条,好半天才苦笑道:“这真是……母亲,为什么你就没有一个好弟弟?女儿就没有一个好舅舅?” 红柳惊得头皮一炸,忙关上门窗,回身低声道:“姑娘,可是这东西有问题?” 蔡娴芷疲惫地揉揉眉心,挥手示意她退下。 摄政王真是骂人不带脏字,和自己那位母亲完全不一样,口条,这是警告她,不要多嘴多舌,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又忍不住嗤笑一声,给世子送猪耳朵,那个傻弟弟大概猜不出什么意思,母亲那里……肺片,他想暗示母亲什么? 这个舅舅,不动声色就把国公府表面的宁静搅乱了,不像是给母亲撑腰来的,到底为的什么住进国公府。 后园子,竹山,偏偏选那个地方。 蔡娴芷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如果真是她想的那般,事情就不太妙了。 她从书屉中翻出一封信,犹豫良久,提笔写了回信,“渝中柴氏元娘亲启,妹……”。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轻雾弥漫的山路上,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松竹簇拥,香烟环绕,红色的院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佛寺门前有许多卖香囊花草平安符的,甚至还有叫卖吃食香饮子的,熙熙攘攘,充满人间烟火气,和顾春和印象中肃穆庄严的庙宇大相径庭。 跟车的婆子道:“主持慈悲,念老百姓生活不易,特地划出一块地方租给小商贩,让他们借大佛寺的香火赚几个辛苦钱。” 顾春和不由暗笑,好个精明的主持,即便不给这些人划地方,他们也会在山脚下叫卖,还不如招揽到寺庙门口,不仅落个好名声,还能多收租金。 附近景致也不错,有山有水,分不清来的人是游玩的还是烧香的,摩肩擦踵,人声鼎沸,庙门旁边还摆了个摊子,有僧人专门卖素包子,大声吆喝“十文一只,增福添寿”。 可见这大佛寺的香火极盛,却不是清静的佛门之地。 那两个婆子东张西望,满脸都是按捺不出的兴奋,顾春和知道她们跟自己出来,就是想松泛一日,便给了一把赏钱,让她们自己逛去了。 她没和谢景明一起出门,省得又有人背地里瞎嚼舌头,四下看了一遭,没有摄政王的身影,只好立在庙前大柳树下等着。 有几个卖花姑娘挎着满是鲜花的篮子经过。 顾春和猛地睁大眼睛,急匆匆奔过去,“泽兰,泽兰!是你吗泽兰?” 张泽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想认又不敢认的样子,“你是……春和?” “是我!”顾春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汴京?叔父叔母还好吗?你现在住哪里?” 她们两家以前在析津县是邻居,关系很好,顾春和母亲的丧礼,还是张家帮着办的。 张泽兰也相当激动,把手里的花往篮子里一扔,索性也不卖了,“嗐,说来话长,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说话。” 她们边走边聊,顾春和这才知道,原来她离开析津县不久,那里就被北辽占了,街坊们能走的都走了。 张泽兰一家很惨,父亲被北辽人杀了,逃难途中弟弟被拍花子的拐走,母亲好容易带她寻到汴京叔父家,结果没几天也病死了。 如今她靠着叔父生活,没黑没白地干活,也只能勉强不饿肚子。 记忆中张泽兰是明媚丰满的女孩子,家境比顾家还好些,如今又黄又瘦,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眉目里全是疲倦。 和她一比,顾春和简直是活在蜜罐子里。 顾春和把身上带着的钱全给了她,连手上的镯子都摘了。 “我不跟你客气了。”张泽兰说,“这份情记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 顾春和嗔怪道:“行了,咱俩谁跟谁!话说回来,你知道我父亲的下落吗?” 张泽兰讶然,“你父亲打伤了李仁,析津县都发了海捕文书了,你还不知道?” 顾春和脑子嗡的一响,紧紧攥着她的手,“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 “就是你逃走的第三天,李仁堵着你家门口要人,差点把你母亲的棺椁撬开。你父亲假意服软,结果袖子里藏着匕首,好家伙,一刀就刺中了李仁,可惜失了准头,只扎在他肩膀上,没弄死那个混不吝。” “当时乱极了,李家人忙救他家郎主,我们街坊邻居帮忙打掩护,你父亲趁乱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北辽打进来,县官先跑了个没影儿,估计这事就没传到汴京来。” 张泽兰提醒道:“你可小心点,说不定李仁投奔他姐来了。” 顾春和脑子乱哄哄,下意识否认说:“不会的,李家在燕山府经营多年,怎么舍得抛家舍业来这里?析津县也是燕山府属地,丢了城池,他们应该想办法打回来,将功赎罪。” “你还是这么单纯。”张泽兰摇摇头,“不说这个了,郑行简也在汴京,他现在可不得了,成举人老爷了!还被太学取中,每月都有钱拿,唉,想当初郑家还不如我家呢。” 这人也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早先郑家穷困上不起学,郑行简还跟着父亲学过好几年,父亲很欣赏郑行简,说他刚直坚韧,天资聪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可他人在哪里? 排解不出的哀愁挤在心头,顾春和一心担忧父亲,全然没注意到茶摊前的谢景明。 “初一十五太学放假,他也应该在这附近。”张泽兰抻着脖子到处看,忽直着一处笔墨摊子兴奋大喊,“在那儿!阿简,阿简,你看谁来了!” 一人从书桌前立起身往这边看来,他穿着洗得褪色的蓝布襕衫,修眉凤目,轮廓澄明,是个极为清秀俊俏的年轻男子。 当他看见顾春和,笑纹就像阳光下被吹皱的湖水,一层一层荡漾开去,直达眼底。 “春和,我一直在找你。”郑行简的喜悦简直要溢出来了,“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又遇见你了!” “阿简哥哥!”顾春和笑着,眼中闪着泪光,他乡遇故人,总是让人欣喜的事。 熏风拂过,浓绿欲滴的树荫哗啦啦地响,好像有无数人欢快地拍着巴掌。 谢景明抱着胳膊,面无表情靠在树干上。 小门小户,读书人,平淡的日子。 阿简哥哥,呵。 作者有话说: 可能还会改名_(:3」∠)_感谢在2022-03-24 15:27:25~2022-03-25 13:5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ilvi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昼吖 66瓶;56429378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柳枝儿在微风中摆动,风带着远方山谷不知名的花香,轻轻摩挲着郑行简的脸,那痒便从脸上,一直流到了心里。 “春和,你现在住哪里?”他柔声道,“如果住别人家不方便,可以去我家,我娘开了间豆腐坊,前店后宅,地方宽敞得很。” 张泽兰噗嗤一笑,“人家现在是国公府的姑娘,你看她身上穿的戴的,是咱们用得起的吗?真是读书读傻了。” 郑行简白皙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春和才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她和你不一样。” 张泽兰捏起拳头连连锤他,佯怒道:“你小子每天不呲哒我两句,就过不去是吧?小心我把你笔杆子撅了。” 郑行简边躲边嘟囔着什么,却是不敢还手。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7节 顾春和抿嘴笑起来,真好啊,几个人这样斗斗嘴,打打闹闹,好像又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你笑什么?”张泽兰嘟着嘴,“你不帮我,还笑我!” 顾春和说:“你们两个从小见面就吵,长这么大了,一点没变。” 张泽兰却说:“才不是,别看阿简长得斯斯文文的,嘴巴坏极了,他和谁都吵,就是和你不吵。” 郑行简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嘴唇翕动几下,没否认,看顾春和的眼神亮得惊人。 顾春和微微怔楞了下。 这一年,她被迫在挫折苦难中成长,早从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变成别人一个眼神都要反复掂掇的人了。 纵然郑行简什么也没说,但他那幅样子,相当于什么都说了。 或许相互之间很熟悉,顾春和诧异,尴尬,脸也微微地发烫,可与世子等人不同,她并不觉得棘手厌烦。 甚至隐隐有种乍开闷笼似的轻松。 可能是错觉,风好像变大了,松涛声四起,使人感到一阵的寒意。 顾春和下意识将半臂领口拢紧了点。 郑行简仍固执地邀请顾春和去他家住,“且不说顾先生于我有半师之谊,我有照顾你的责任。国公府好是好,和咱们的门第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门口扫地的都拿鼻孔看人,想来你也住不惯。” 太学里有用功读书,靠真本事考进来的监生,也有走人情后门进的纨绔子,那些人不好好读书,成天声色狗马饮酒六博。郑行简很瞧不上这些人,连带着对世家公侯也没多少好感。 “一块住的还有咱们的老街坊,陈大娘,王镖头,彼此知根知底,都是踏实过日子的人。”他说,“我不敢说他们个个真心待你,起码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更可靠!穷帮穷,富帮富,官面儿帮财主,不是一个层面的人,拢不到一块去!” 这番话说到顾春和心坎里去了,泽兰羡慕她的吃穿用度,然其中酸辛,生恐一步踏错之后万劫不复的忧恐,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 所以她很是认真地思索,这主意不错。街坊邻居都是勤劳本分的踏实人,和他们在一起,不用斗心眼,不怕被人利用胁迫,比在国公府要轻松多了。 但直接走肯定不行。 顾春和说:“我要跟老夫人讨主意,当初国公府好心收留我,要走,也先得好好答谢人家。” 张泽兰愕然,“你还真想离开国公府啊?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出来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 “我有手有脚,会写字,会女工,怎么养活不了自己?”顾春和歪着头,调皮地眨眨眼,“我也可以跟你一样卖花,我插花很有一手的!两个俏丽姑娘往那一站,人比花娇,自然少不了买花的人。” 说完自己都乐了。 张泽兰哈哈直笑,“再加个俊书生,这风景够好看的!春和你有没有攒□□己钱?干脆在郑大娘旁边开个小门脸儿卖花,我采花你插花,这生意肯定能做起来!” “有的,我爹给我的钱,还有我做针线换的钱,杂七杂八加起来……足有五十贯。”顾春和越说越兴奋,“要是不够租门脸儿,咱们先在御前街租个摊位,慢慢攒钱。” “在我家门口卖就行,”郑行简插嘴道,“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他们热烈讨论着,笑声响成一片。 不远处停了一顶青帷轿子,轿帘掀开一角,有人偷偷打量顾春和。 “是她?”顾老夫人眯着眼睛,颧骨很高,窄窄的额头皱纹打成了结。 旁边的仆妇指着顾春和说:“是她,从她出门我就跟着,错不了。” 顾老夫人放下轿帘,抻抻衣襟上的褶儿,“和她娘长得挺像,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必须接回顾家好好管教,省得再走她娘老路。” 仆妇谄笑,“老夫人英明,她姓顾,理应回顾家,英国公府也不能不讲理,拦着不让您一家团圆。” “谁也不能!”顾老夫人重重哼了声,出了轿门,正要前去抓人,却见一个又矮又黑,胖子,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扑向顾春和。 她及时止住脚步,重新坐回轿中。 “小美人儿,可算找到你喽!”李仁眼睛直勾勾的,大张着嘴,怪叫连连,“哎呦我的娘诶,可要了我的亲命,一年不见,又变美啦!” 他盯着顾春和,活像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这小腰,这大长腿,这胸脯子……乖乖,跟爷回去,让爷好好疼你,保管让你快活得不得了。” 李仁! 果然不是看错了,他真的在汴京! 愤怒,恐惧,怨恨,心里的火一下子蹿到脸上,烧得顾春和满脸通红,四肢都在颤,“你、你……”竟气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无耻!”郑行简把顾春和挡在身后,厉声喝道,“这里不是燕山府,你李仁休想一手遮天,敢强抢民女,咱们就衙门里见!” 李仁眨着绿豆眼,“我当谁呢,原来是卖豆腐那家的书呆子,一个臭举子,考上太学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有你屁事,滚!” 郑行简不退不让,高声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岂容你行凶作恶?你敢乱来,我就敲登闻鼓,告上金銮殿,非叫你知道目无王法的下场。” 美色当头,什么太子李家天下事,李仁统统忘了,满脑子只想把顾春和摁倒,“王法?我就是王法!还金銮殿,我姐夫就坐在金銮殿上,识相的,就给我让开。你可别忘了,功名是朝廷给你的,也能给你夺了!”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郑行简提足了精神,挺直胸膛,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郑某出身寒门,一无权势,二无财富,比不上你李家权势滔天,可我不怕!若我谄媚权贵,对不平之事视而不见,那才是辱没了我读书立业的本心!” 周围一片低低的叫好声。 顾春和躲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弱却挺拔的背影,心里头一阵酸热,已是坠下泪来。 或许,他能护住自己! 李仁根本不把郑行简的威胁放在眼里,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恶毒的微笑,“郑大官人,你做官,一定是位清官、好官。看在同乡的份上,送你一句话,官场上,脸面既不重要,又最重要。” 郑行简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仁嘿嘿笑着上前,突然一巴掌扇过去,“去你娘的!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不知死活的贱狗,也配教训老子?” 郑行简被打了个趔趄,眼睛几乎喷火,“李仁,我可是有功名的举子,你荫庇做官,有什么资格打我?待我……” 咚一声,李仁把他狠狠掼到地上,“天下的举子比乌鸦都多,太孙的舅爷就我一个,哼,今天老子就叫你知道,什么叫权势!” 那些疯狗似的奴仆一拥上前,冲着郑行简一顿狠踹,张泽兰和顾春和死死抱在一起,看不过眼的百姓大喊强抢民女,李仁一边臭骂,一边指挥手下抽鞭子赶人…… 大佛寺门前乱成一片。 李仁的脚来回碾着郑行简的脑袋,大圆脸笑得拧歪了,“举人老爷,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啊?” 郑行简满头血污,眼神空洞洞的,面如死灰。 呸,李仁啐他一口,收回脚,扯开满脸横肉,狞笑着走近,“顾娘子,燕山府也好,汴京城也好,没人救得了你。把小爷伺候高兴了,我就把你爹的罪名撤掉,乖乖的,跟我走吧。” 张泽兰揽着顾春和连连后退,“你少胡来,她现在可是英国公府的姑娘!” “少唬我,哪个大家小姐不是前呼后拥一大群丫鬟婆子跟着,国公府要是真重视她,怎会让她自己上香?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会看在太子的面上替我遮掩。”李仁伸手就去抓顾春和。 “快跑!”张泽兰拼命推她。 可又能跑到哪里去? 顾春和茫然四顾,细细的柳枝儿在风中瑟缩着,惨白的日头下,飞翘的檐角闪着刺眼的光,周围的人躲得远远的,李家恶仆越逼越近,李仁狼一般的奸笑着。 谁能,谁能救她? 山门前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人。 顾春和大叫:“王爷!” 那人没往这边看,提脚踏上台阶。 李仁狂笑:“什么王爷,你现在该叫李爷!” 任凭她怎么喊,那人好像就是听不见,顾春和几乎要绝望了。 “舅舅!”她哭着说,“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谢景明回过了身。 待他的影子罩住她的那一刻,顾春和模模糊糊意识到,似乎有张网,从头到脚裹住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5 13:50:28~2022-03-26 12: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容宝 20瓶;5642937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大片大片羽毛似的轻云,缓缓掩住日影,有风徐来,碎花如雨,羞怯地绕过他颀长的身形。 他半蹲着,手中的帕子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笑意浅淡,柔和如风。 “似乎每次见面,你都在哭,又被人欺负了?告诉舅舅,舅舅替你出气。” 眼前雾蒙蒙的,顾春和躲开他的手,发狠似地用手擦去眼泪,没用,新的泪水又汹涌而出,很快就把衣袖湿透了。 仍是倔强地不肯看他。 谢景明似乎有点意外,收回手,笑着摇摇头。 这边李仁已然叫骂开了,“哪里冒出来的土行孙?一巴掌拍死你,给爷滚蛋!” 谢景明起身,扭头看过来,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到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寺庙的钟声。 寒凉凄切,如同丧钟。 李仁心里发瘆,悄悄往家奴身后躲了躲,定定神,“你到底是谁?” 谢景明冷傲的浅笑,“耳朵聋了?我是她舅舅。” 李仁不大的脑仁迅速转动,顾春和的舅舅……难道是她外家陆家的人?可陆家满门抄斩,诶,七岁以下可免,看他的年纪,嗯,差不多。 于是刚萎掉的气势又回来了,“一个小屁民也敢跟老子横,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 “太子小妾的弟弟。”谢景明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条肮脏的虫子,厌恶、鄙夷,似乎多看一眼都要脏了眼睛。 “狗奴,看我掏了你的牛黄狗宝!”这眼神明显激怒了李仁,咬牙瞪眼,握着匕首冲谢景明胸口刺来。 谢景明往旁边一闪,只一晃便捏住了他的拳头,动作迅捷,优雅而沉敛,从容如摘枝头的一片枯叶。 手上用力,李仁的拳头就像一块干涸的泥巴,在他手中裂开了,扭曲怪异,成了一滩湿泥。 杀猪一样的惨叫响彻云霄,惊起飞鸟无数。 庙门前,许清从台阶上站起身,拍拍屁股,“阿远,该咱哥俩上场了,注意你脸上的表情,别再把表姑娘吓着喽。” 许远点点头,用力扯开嘴角笑了下。 许清忍不住一激灵,“你笑的时候别光嘴角动,好歹脸上别的地方也动动行不行?瘆人!”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8节 许远努力,继而露出个更阴森的笑容。 看得许清直翻白眼,“得,你还是别笑了。” 大柳树前,李家家奴手持棍棒将谢景明团团围住,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第一个动手。 李仁牙关紧咬,一双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北地人多有一股子打架不要命的狠劲儿,他人坏得流油,骨子里的蛮狠还是有的。 刚才谢景明那下,给他的冲击力太强了,不单是身手,这人身上散发着的矜贵孤傲气,令他想到了太子,甚至比太子给人的压迫感更重。 汴京城权贵多,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个三品官,他这次可能真踢到了铁板。 谢景明仔仔细细擦过手,随意一丢帕子,“许清。” “在!”许清笑嘻嘻走近,“请郎主吩咐。” “去势,送到东宫。”谢景明云淡风轻地说,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围观百姓一阵倒吸气。 许清看向李仁,俩酒窝盛满了不怀好意,“李公公,以后你可以常伴太子左右了。阿远,伺候着!” 许远慢吞吞走近,他常年与死者打交道,身上总有挥散不去阴郁气味,因久不见阳光,皮肤变得惨白没有血色,尤其是裂开嘴时,就像死人在笑。 饶是李仁再刁悍,此刻也是须发倒立,“我姐夫是太子,我外甥是太孙!” 许清挖挖耳朵,“像你这种地痞恶霸我见多了,仗势欺人,比河里的王八都贱,别以为你姐姐做了太子的小妾,这天下就是你李家的了。” 他笑嘻嘻说:“你就是王法?坐在金銮殿上的人是你姐夫?哈哈,李公公,这话足够诛你九族的,我们郎主已是手下留情了。” 顾春和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谢景明。 太阳从云层后面慢慢走出来,重新把万丈光辉撒向人间,大地暖融融,亮堂堂的,她却觉浑身发冷。 谢景明皱皱眉头,“话多!” 许清一缩脖子,给许远使了个眼色。 一道人影杀向李家人,如秋风扫落叶,镰刀割韭菜,呼呼两下躺倒一大片。 遇上真正的杀手,他们这些横行乡里的狗腿子就根本不够看了。 许清脚踩李仁,两眼噼里啪啦闪着小火花,一脸的暧昧。 啪嚓,啪嚓! 卖煎饼果子的大娘遗憾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鸡蛋,“唉,碎了。” 许远拖死尸一般,把半死不活的李仁拖到道旁深林,须臾,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口袋出来,“哥,给你。” 许清忍着恶寒,一脸嫌弃用两个指头捏着,举得老远,“郎主,我去东宫了哈。” 李家的奴仆抬着李仁惊慌而逃,躲起来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也悄悄散了。大柳树前空荡荡的,一片沉寂,只有柳枝儿在风中簌簌抖动。 顾春和心头茫茫然的,看着谢景明只是默默出神。 李仁纵马踏死母亲,她家却求告无门,父亲被逼成了逃犯,她日日活在噩梦里。这样的恶霸,别说抓起来,反而活得比谁都滋润! 他就像一座撼不动的山,沉沉压下来,将她这等小民如蝼蚁般碾于脚下,喘口气都艰难无比。 母亲的死,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权势的可怕。 然而转眼间崩塌了,快得令她反应不过来。 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只是嘘一口气,李仁那骇人的权势就消散成泡沫,被太阳一照,彻底蒸发不见。 顶级权力面前,李仁所依仗的身份就像个笑话。 谢景明微微弯下腰,手伸到她面前,笑容如冬日里的太阳,“来。” 他的手不似郑行简蔡伯玉等人那般细腻皙白,手指修长,结实,掌中有薄薄的茧子,应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握上去可能会有点硬。 理智告诉她,他是救命恩人,她应该报答他。把手放上去,谢谢舅舅,最好是感激涕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这样,她会一辈子安稳,谁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 顾春和慢慢伸出手。 是啊,她连李仁的掌心都逃不掉,又怎么挣脱摄政王的手?跟着他,不仅能报杀母之仇,父亲也会平安回来,没准还能拿回探花郎的功名。父亲嘴上没说,但她和母亲都知道,父亲是有大抱负的人,他内心是渴望有所建树的。 再求求他,给母亲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如果能给外祖家平反就更好了。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多好啊,可为什么她的手,就是停在半空中不肯落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午做核酸,更晚了~o(╥﹏╥)o 感谢在2022-03-26 12:39:17~2022-03-27 1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瓶;56429378 2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阳光从云端宣泄而下,莹白如玉的手笼上一层黄金样的色彩,可能是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太长,不住轻轻颤抖。 谢景明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顾春和却收回了手,握成拳,深深藏在袖子里。 阳光透过树荫,在他脸上落下参差斑驳的碎金,眼眸落在眉骨下的暗影中,神色莫辨。 谢景明慢慢直起腰,视线落在看傻眼的张泽兰身上。 张泽兰一激灵醒过神,她常在街面上卖花,脑子活泛,极有眼力见,当下把顾春和从地上搀扶起来,“别愣着,他是谁,好歹给我们引荐一下啊。” 顾春和小声说了谢景明的身份。 “我的天啊!”张泽兰眼睛瞪得溜圆,她死也想不到这人竟是摄政王,乐得差点大笑出声。 她冲顾春和挤挤眼,你可攀上高枝儿喽,可别忘了咱姐妹! 顾春和没注意张泽兰的小动作,她的眼睛只望向郑行简,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最初的意气风发都没了,郑行简灰头土脸坐在地上,每个关节都塌了下去,惨白的脸上罩上一层死光,对于顾春和的关心显得有些冷淡,或者说木然。 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对不起……”顾春和心里又酸又涩,愧疚得几乎不敢看他。 她总是给关心她的人带来不幸。 一双云纹皂靴停在郑行简眼前,头顶有人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郑行简昏昏沉沉抬起头,面前的男人负手而立,堪比净空的蔚蓝色长袍漾起细纹,闪着细碎的光芒,低调而奢华,是那些上位者最喜欢的风格。 他脸上是一种平和的微笑,举止优雅,仪态端庄,看上去极可亲近的一个人,却透着亲而难犯的威仪。 似乎无形中就在中间划下了界限,他们永远高高在上,他只配狗一样趴在泥土里。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愤懑、沮丧,甚至带点漫无目的的仇视。 “你们这些人,总是习惯站在高处对人评头论足,好像对别人的轻蔑是理所当然,辱骂都成了你们给予的殊荣!凭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懂,凭什么教训我?” “欸,阿简你乱说话!”张泽兰连连哈腰赔笑,“他迂腐透顶,又臭又硬,王爷别和他一般见识。” 谢景明不在意一笑,“我还不至于因为一两句不得志的抱怨生气。” 然而这句话让郑行简更受不了了,人家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他甚至都没有和他们理论的资格! 他使劲搓搓脸,一把推开张泽兰扶他的手,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踽踽独行而去。 谢景明从鼻子里笑了两声,自嘲自怜,却又睥睨自傲,瞧不起所有的权贵,寒门士子的臭毛病一个不落全有了,纵然才华横溢,也是仕途有限。 “春和我回头找你啊!”张泽兰把笔墨摊子上的东西用桌布一裹一抱,撒腿就追。 顾春和下意识跟着她走。 “站住。”谢景明在后说,“我们要去寺庙祭拜的,你忘了么?” 风旋转起来,从山道冲进门前,从地上卷到树上,树叶发出瑟瑟的响声。 顾春和默然立了半晌,转过身来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静默温柔。半垂着头,跟在谢景明后面,一步步走进庙门。 吱嘎嘎,沉重的红色大门关上了,寺庙内很静,也不见和尚们的身影,唯有佛塔檐角的惊鸟铃丁当作响。 佛祖眼眸低垂,无悲无喜注视着人世间。 顾春和跪在佛前,将佛经一张张放进香炉。母亲是否已经转世了呢,肯定会投生到好人家,平安顺遂长大,为人妻为人母,将来会有其他女孩子唤她母亲,她也会揽着别的女孩子,疼爱地喊她们乖女儿。 泪水一滴滴落在佛经上,模糊了字迹。 佛祖啊,我能不能贪心一点,来世还让我做母亲的女儿好不好? 我一定好好听话,再也不任性,再也不乱要东西,求求您,把母亲还给我。 呜咽声深深藏在喉咙里,顾春和虔诚地俯下身子,重重叩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一只手隔在她的头和地面之间,她没管,仍然磕下去,一抹残血便抹在谢景明的掌心里。 谢景明没强行阻止她,过了许久,待她再也磕不动的时候,双臂一展,把她抱在臂弯。 “别……”顾春和挣扎,“王爷,放手。” “你都磕晕头了,站都站不起来,我身边又没婢女,要不你自己试试能不能走?”谢景明无奈地笑笑,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针扎似的疼痛从脚尖传来,一直延伸到小腿,就像无数蚂蚁啃噬,又疼又麻又痒。跪了大半个时辰,她的腿早就跪麻了! 顾春和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脚下一绊,又跌进他的怀里。 “别动,我给你上药。”谢景明在她耳边说,声音很柔,也很凉,“寺庙清了场,这里没别人,不用担心,不会有人知道。” 顾春和死死咬着嘴唇,用力推他的手。 这次谢景明没纵容她,直接把人放到厢房的塌上,“你居然也信佛?磕头如果管用,佛前的地早被人们的脑袋砸烂了。” 他带着几分轻松的调侃,可顾春和笑不出来。 “你一直都在?”她低低问。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9节 顾春和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发问,但不说出来,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面对这个人。 刚刚动静闹得这样大,她拼命喊,拼命喊,他就是不回头。如果他没听见,那许清又如何知道李仁的狂妄话? 他的举动亲昵自然,嘴上说是舅舅,却处处暗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这让她很不自在。 不过他救了她,在他面前,她先矮了半截,因此更深一层的疑问她说不出口。 他为什么要冷眼旁观,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李仁会出现在这里,李仁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行踪的?来大佛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难道她看错了,他也和那些人一样? 顾春和不由自主往里缩了缩。 谢景明还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时的那点光了,他拿细细的玉杵调着药膏,动作缓慢而匀速。 “你和李仁应不是第一次见面,春和,你在拼命隐瞒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7 13:59:23~2022-03-28 13:2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名 10瓶;56429378 3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轻飘飘一句话飞过来,顾春和的脑子立时一炸,手脚冰凉,好不容易筑起的壁垒瞬间土崩瓦解。 她真是昏头了,摄政王是谁,怎会被她三言两语问住? 玉杵磕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顾春和的心也随这声音一下下收紧了。 终是挺不住,她哑着嗓子慢慢把事情说了一遍,“李仁害死了我娘,还要霸占我,我……我不是有意对国公府隐瞒的,实在是没有办法。” 纵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她回想起当时的惨状,仍是忍不住发抖。 谢景明的手伸出去,在她手上方停滞了会儿,继而若无其事转个圈儿,端起一杯水递给她,“纸里包不住火,你这样做,把国公府给陷进去了。” 顾春和小心避过他的手指,捏住杯子口,“是我的不是,担心国公府不收留我才瞒下和李家的过节。原来打算住个三五月就回去的,可父亲一直没有消息,更没想到会再碰见李仁。” 谢景明坐正,重新将两人的距离拉开,果然,她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李仁是李家独子,我和李家算是结下死仇了。”他叹息道,似乎有点后悔太冲动,“揍一顿让他知道厉害,过后和太子说开也就解决了,现在有点麻烦。” 一句话提醒了顾春和,无论如何是摄政王救了她。 谢景明瞥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下手太狠了?” “不!”顾春和丝毫没犹豫,看见李仁倒下那刻,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感,狂风般吹散满腔的阴郁,冲击得她几近眩晕。 “多谢王爷。”只短短四字,但从语气就能听出来她并没有敷衍了事。 谢景明嘴角绽开一丝笑纹,旋即隐去,正色道:“单一个李家,我还瞧不上眼,可加上太子……我也头疼,更不要说国公府。蔡老夫人把国公府的利益看得最重,绝不会因你和太子翻脸,说不定还会及时撇清关系。” 顾春和沉默了,许久也没说出他想听到的回答。 谢景明手指沾了些许药膏,抵住她的额头,略带粗暴地揉着,“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除了我,没人能护住你。 他力道不轻,刺痛犹如一束乱箭,毫不留情射穿她的肌肤,横冲直撞,疼得她一个劲向后躲。 却是咬牙不肯呼痛。 谢景明显得有点烦躁,“砰”地把药膏盒扔回桌子上,“你先睡会儿,大佛寺的素斋还可入口,吃过饭我们再回去。” 她哪有心情吃东西!然谢景明已经起身离开,不容她出言拒绝。 临走前他说,“我不知道李仁在这里”,旁的一句没解释。 炎炎的阳光照耀着屋子,顾春和躺在塌上,喘气声透着乏力,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大姑娘说摄政王可怕了。 慢声低语,和颜悦色,却句句紧逼,别说还手之力,她连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 摄政王应是对她感兴趣的,可他不说,她也不能问——那只会自取其辱。 温顺地呆在他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扰乱他的生活,抛下所有的自尊做个供人赏玩的雀儿,直到他厌倦的那一天。 就这样么?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折磨着顾春和,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明媚自信的女孩子,对未来充满各种美好的设想。 母亲的死,彻底改变了她的一切,或许她早该随母亲而去,如此免受这许多的苦难,没她这个累赘,父亲也会轻松很多。 她痴痴呆呆盯着房梁,手向上伸了一下,似乎不是很高,站在桌子上应该够得到,她慢慢直起上身。 不好死在这里,平白连累人家寺庙,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清清静静的走。 顾春和慢慢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门外,谢景明的手微颤。 朦朦胧胧中,顾春和看见母亲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一瞬间无边的欣喜涌上来,她欢呼着,雀跃着,向母亲跑去。 当——当—— 苍凉的钟声震荡着瑰色的暮霭,顾春和猝然惊醒。 门口,谢景明负手而立,目光复杂地地看着她。 他身后的云霞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跳动着,翻滚着,西面天空烧得一片通红,波澜壮阔的霞光给他染上一层浓重的绯红。 “起来,吃饭。”他说。 大佛寺的素斋的确不错,豆干做得比肉还好吃,汤头鲜香爽辣,银丝面还是空心的,细如发丝,口感还劲道。 顾春和没有胃口,略尝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谢景明却看不见似的,不停给她夹菜,目光灼然,大有你不吃也得吃的意思。顾春和只得硬着头皮塞,反倒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饭。 出门时,谢景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顶幕离,给她遮挡额头上的伤口用。 析津县没人戴这个,汴京倒是有,但顾春和基本不出门,也没有戴的机会,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戴幕离! 左摆弄右摆弄,倒把头发弄乱了,窘得额角泌出细细的汗,更加手忙脚乱。 谢景明看着好笑,重新拿回幕离,“低头。” 顾春和微微垂下脖颈。 已是初夏,当下最时兴的装扮是内着抹胸,外罩对襟褙子,衣襟或系或敞,但无一例外,领口都开得不高。 谢景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截粉颈,柔嫩雪白,润生生泛着水气,便是那微微凸起的颈骨,都弯曲得恰恰好。 一丝乌发从颈后垂落,轻缓游曳,没入衣领深处。 他喉咙动了动。 “王爷?”顾春和抬起头。 “别动。”谢景明用手拢住她的发髻,左右一旋,幕离轻轻巧巧落在她头上,“好了。” 手上没有多余的举动,指尖也没故意划过她的脸颊。 薄纱模糊了顾春和的视线,她看不清谢景明的表情,索性也不去猜了,盯着脚下尺寸的地方,小心迈过门槛。 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前面的富丽华贵,后面的简朴素净,跟车的婆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许清手脚麻利搬出脚凳,谢景明却不登车,只站在脚凳旁边看着顾春和。 顾春和犹豫了下,还是走向后面的那辆。 谢景明脸上的笑瞬间没了,扭头踩着脚凳登上马车。 咔嚓,凳子在他脚下四分五裂。 “去练兵场。”他冷声吩咐。 许清一个倒吸气,得嘞,今儿个郎主心情不好,又会是哪个倒霉蛋被修理一顿? 太阳没入西天,暮色沉沉压下来,给大地罩上一层薄薄的纱幔,国公府的大门变得影影绰绰,很有几分玄妙的气氛。 顾春和没有迟疑太久就决定坦白她家和李仁的纠葛,今天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开,与其用另一个谎言掩盖,还不如把话说清楚,是骂是罚,她都认了。 不料刚到鹤寿堂门口,就见桃枝慌慌张张出来,抓着她的手就说:“东宫来人了,正到处找你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8 13:25:29~2022-03-29 14:1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滚滚 8瓶;liang 4瓶;陈暮云 2瓶;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鹤寿堂灯火通明,却是满堂沉寂,冷凝的空气压在顾春和肩上,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她全身的气力。 府里几位主子都在,老夫人罕见地阴沉着脸,“过来拜见李夫人。” 李夫人高坐上首,眼睛和鼻子通红,应是狠狠哭过一场,看她的目光又阴又冷,恨不能活剥了她似的。 一个衣着打扮明显异于国公府的宫人上前,把蒲团扔在顾春和脚下。 顾春和怎么可能给仇人磕头! 她紧紧抿着嘴角,倔强站在原地,不请安,不跪拜。 李夫人火了,把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掼,“好个不要脸的小娼妇,给我划烂她的脸!” 立时有两个宫人要扭顾春和的胳膊。 “放手!”顾春和急急往后躲,“我又不是你的奴婢,你跑别人家耍什么威风?”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0节 老夫人咳了一声,瞅瞅田氏。 关键时刻还得看我! 田氏暗暗翻个白眼,高声冷笑,“呦——,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国公府成了别人家后院了?想抓就抓,想打就打,不知道的,还以为圣旨到了呢。” 李夫人面皮一僵,挥手止住手下,“国公夫人,我刚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没听懂?” “懂,懂。”田氏挑挑细细的弯眉,“你李家被顾娘子害得断子绝孙,你要她以命抵命,我都懂。不过呢,你要先去开封府递状子,捕快们拿海捕文书来,才能把人带走。” “这么说,你国公府是准备护着这个贱人,执意与东宫为敌了?”李夫人也是万紫千红中拼出来的,心计比田氏只多不少,一句话直接击中国公府的软肋。 无人开口应对,除了一两声夜风拂动窗棂的声音,偌大的鹤寿堂更无别的声响。 老夫人暗恼,看顾春和的眼神十分不悦,这孩子先是隐瞒她父亲打伤李仁的事,后又挑拨着摄政王打残了李仁,平时看着乖乖巧巧的,居然这么能挑事? 这下可好,李夫人没能力动摄政王,只能把气撒在她身上,结果这孩子连句赔罪的话都不肯说,不擎等着倒霉么! 倒把国公府架在火上,若让李夫人堂而皇之把人带走,那国公府脸面就没了,要是阻止她吧,太子误会国公府站在摄政王一边,也是麻烦,毕竟枕边风不可小觑。 深深吸口气,她开口了,“这话说得太重,国公府承受不起。事情原委还没问清楚,我也不能稀里糊涂让你把人带走,要是她做的,我二话不说把人绑到东宫赔罪。可顾娘子人你也看见了,这么娇弱的小姑娘,怎么伤得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祸水东引,谁打伤你弟弟的,你找谁去,别觉得国公府软柿子好捏。 李夫人不接招,“有件事我忘了说,顾春和是我李家的逃奴,窝藏逃奴是犯法的,本来我不想说的,省得国公府面上过不去。现今也没办法了,老夫人可别怪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顾春和失声叫道:“你胡说!我和李家根本没关系,李仁害死我娘,我怎么可能做李家的奴婢?” 李夫人把卖身契抖得哗哗响,“白纸黑字,还有你爹的手印,岂能作假?” 老夫人拿过来仔细看了,叹息一声,“春和,你把国公府害惨了。” 顾春和抢过卖身契,不相信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永卖此女,直钱五百贯”,的确是父亲的字迹,那鲜红的手印,就像迎头闷棍,击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墙壁上,她放大的影子晃动着,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人我带走了。”李夫人起身,示意手下拿人。 “老夫人,夫人……”顾春和哽咽得几乎哭出声,“这是假的,我不信父亲会卖了我。” 但见四座的人,不是默然不语,就是错开目光装看不见,往日熟悉的面孔此刻竟变得那么陌生。 顾春和的嘴唇咬出了血,竭力抑制满腔的悲愤,不让自己流出泪来。 “慢着!”田氏牙疼似的,五官皱成一团。 她才不关心顾春和是死是活,但前些日子弟弟给她送了一盘卤肺片,她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什么意思,还是偷偷问了兰妈妈才知道。 别没心没肺的不长脑子! 当即把她惊出一身冷汗,她从不拂逆弟弟的意思,只在顾春和的亲事上,背着弟弟做了手脚。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既然是弟弟看上的人,她再不愿意,也得护着,至少等弟弟回来再说。 田氏硬着头皮说:“顾娘子说卖身契是假的,我看事情尚且存疑,等调来析津县户籍查清楚了,你再来要人。” 析津县都成北辽的地盘了,你能把户籍拿来算你能耐。 李夫人气得直笑,“好个国公夫人,你婆婆都不发话,你跳哪门子脚?等你真正掌控了英国公府再来和我说话。” 田氏最恨人家瞧不起她,立刻吩咐丫鬟婆子们拦人。 那些人却跟木头桩子一样,深深埋下头,杵在墙角一动不动。 李夫人得意地笑,田氏的脸铁青。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很大,猛地吹开门窗,雨点砂石如密集的箭矢噼噼啪啪射来,几乎灭了屋里的灯火。 顾春和素色的衣衫在空中展开,好像展翅欲飞的雀儿。 恍惚中,她看见摄政王站在面前,“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她突然觉得很不甘心,受欺负的人就必须死,作恶的人反而任何惩罚都没有?这不公平! 错的真是她吗? “你可以带我走,也可以随便折辱我,甚至杀了我。”她神情淡淡的,似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打残李仁的是摄政王,他为什么宁愿和东宫结仇,也要出手帮我?” 她终究,是迈出了那一步。 作者有话说: 预收《偏执权臣暗恋我》: 成亲当日,温鸾的夫家卷入谋逆案,全家男人下了诏狱, 主审官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权势滔天,手段毒辣,落在他手里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听说他极为好色,婆母跪下求她伺候高晟一晚, “全家都记得你的恩情,待你回来,依旧是尊贵的世子夫人。” 面对几十口羸弱妇孺,温鸾别无选择。 高晟行事缜密,冷静自持,从未因任何人或事乱过分寸, 唯有温鸾。 那日细雨纷飞,她撑伞从桥上走过,柔桡轻曼,细步纤纤,抬眸一笑,世间颜色尽如尘土。 生平第一次,他动了妄念。 是夜,美人雪峰红纱,长发披身,忍着羞怯求他饶恕夫家, 高晟握紧手中案卷,“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自愿?” 温鸾想起狱中的夫君,垂下眼帘,“是。” 从此这只鸾鸟,再难飞出他的掌心。 【偏执权臣vs清冷美人,1v1】 感谢在2022-03-29 14:17:11~2022-03-30 15:4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遁了遁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 10瓶;27456516 5瓶;56429378 4瓶;虫儿飞飞 3瓶;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屋里顿时没了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顾春和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搬出了摄政王。 老夫人诧异地望着顾春和, 印象中,她是一个不善言辞, 不愿和人起争执的孩子,从来都是眉眼温顺半垂着头,受了委屈只也会躲起来自己难过。 羞涩, 稍嫌怯弱,大声说话都会脸红, 更不要说拿话威慑人。 什么时候这孩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李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其实来之前她求过太子,可太子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去干什么?还能质问十七叔不成?就你弟弟说的那些混账话,搁我我也踹死他!” 太子让她自己去国公府,这口气总是要出的,不然谁都来踩东宫一脚,他太子威严何在? 也是借机试探摄政王, 看他是就此作罢, 还是肆无忌惮继续和东宫作对。 她定定神,发恨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十七叔?今儿这么大的事, 你无法善后, 如果他上心, 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回来?” 他应该是不高兴了。 顾春和突然想笑, 若她从谢景明的车上下来, 不知这些人又是如何待她。 李夫人见她沉默不语,自以为捉住她的短处,“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就算十七叔在这里,又能怎么样?贱婢,好好伺候我弟弟去吧!” 门外忽响起几声人语,稍停,桃枝隔帘禀报,“老夫人,兰妈妈来了。” 话音未落,兰妈妈拄着拐杖从门口绕进来,一见顾春和就笑,“果然在这里,真是孝顺孩子,知道回来先给长辈请安。” 老夫人老脸一红,讪讪笑道:“给兰妈妈看座,天儿不好,有事吩咐下人跑腿就行,何苦你老人家再跑一趟。” 兰妈妈没有坐的意思,拉着顾春和准备走,“我有事找表姑娘帮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好我亲自来了。” 呦呵,救星来也!田氏顿时来了精神,“那得快着点,春和,赶紧扶着兰妈妈。”又指派几个丫鬟婆子跟着打伞。 “站住,我让你走了?”李夫人猛地一拍桌子。 兰妈妈慢腾腾转过身,眯着眼睛看座上的人,“这不是东宫喂鸟儿的李二丫吗,我走不走的,你说了算?” 李二丫! 田氏憋笑憋得脸都拧巴了,这名字……竟比她的名字还好笑。 李夫人脸涨得通红,这老婆子仗着奶过摄政王,成天倚老卖老,不过一个奴婢,竟敢和自己叫板,真当她好性么? 不等她发作,兰妈妈紧跟着又来一句,“太子都得尊称我一声‘妈妈’,官家跟前我也能有个座儿,二丫啊,你还想跟我耍威风?” 李夫人忍气,捏着卖身契的手直哆嗦,“我是说顾春和。” 兰妈妈拿过契书,随便瞄两眼,叠吧叠吧塞进袖子,“假的,明儿个送到大理寺查查,看哪个狗贼胆大包天祸害人。” 三言两语,把李夫人噎得差点没喘过气来,眼睁睁看着她二人扬长而去。 毫无办法! 外面的雨更大了,扯天扯地垂落,大雨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兜头覆盖下来,到处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顾春和庆幸这场大雨来得及时,如此,别人就不会发现她此刻在哭了。 “是春燕找到安然,安然又托了我。”兰妈妈突然说,“郎主去城外的练兵场了,这么大的雨,今天不可能回来。他很忙,往后有事,你可以来找我。” 顾春和一怔,听出她言下之意,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妈妈放心,我以后不会随便用王爷的名头行事。” 兰妈妈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她也怜惜这没娘的孩子,眼下时局不明,官家到底什么打算谁也不清楚,太子毕竟是嫡长子,是正统,郎主不宜过早与东宫为敌。 本来她还挺喜欢这孩子的,没成想竟和李家有死仇,提前把郎主拉进浑水,一下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1节 可惜了。 顾春和很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包裹着她,每寸骨头碎了似地痛。 三更鼓已过,她仍愣愣看着昏恹恹的烛光,分明困得头都晕沉沉的了,还是睡不着。 春燕趴在桌子上,鼾声均匀,嘴角还淌着口水。顾春和把下落的薄被重新给她盖好,偌大的国公府,也只有春燕还念着自己的好。 让去睡也不去,定要守着她,是怕她想不开寻短见? 不会的,再不会有这种念头了。 夜风拂过,窗扇咔咔响了两声,顾春和怕吵醒春燕,正要关窗,却见墙头跳下一个人。 “是我!”抢在她惊呼前,谢景明捂住她的嘴。 好软,温温的,润润的,说不出什么触感,只觉酥酥麻麻的痒,从掌心一直流到心里, 雨停了,积水顺着滴水瓦叮叮咚咚敲在石板地上,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急跳。 对面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明显被吓到了! 谢景明挪开手,“看你屋里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瞧瞧。” 顾春和这才看清,他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浑身上下都被雨浇透了,凌乱的发梢滴滴答答淌着水。 应是听见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的,他的手冰凉,也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 涟漪在心中一圈圈荡开,说不清是酸涩,还是酸甜,她低下头,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快回去吧,我没事。” 谢景明眼神暗了下,身子却微微前倾,“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 她还能怎么办?顾春和惨然笑了笑,错开身,让他自己看:屋里还有一个人,不是说话的时候。 谢景明手一撑,竟直接翻窗而入。 顾春和瞠目结舌。 “好冷,”他若无其事靠近,声音低低的,“怕是冻得我睡不着觉了。” 顾春和眼睛盯着趴在桌子上的春燕,生怕她突然睁眼,不妨谢景明的手指突然抚上她的脸颊。 男人的手硬硬的,带着些许的磨砺感,脸颊处是微微的刺痛,却带来难以言传的滋味。似乎在最痒痒的地方挠了一下,全身毛孔一瞬间舒展开,随即收紧,她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 一阵风袭来,昏昏的烛光不胜怯弱地一晃,熄灭了。 黑暗,把感觉无限放大。 他越靠越近,湿衣浸透她的中衣,湿濡的曲线,一如裸程。 屋里还有别人,他怎么敢! 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全身僵硬如石雕,心弦绷得紧紧的,似乎下一瞬就要断掉。 头上的呼吸逐渐加重,手上的力道也在加重,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唇。 风动树摇,水珠噼里啪啦落下,春燕发出一声梦呓。 顾春和脑子轰然一炸,下意识开口,“别……” 猝不及防,指尖滑入口中。 谢景明呼吸一窒。他的夜视能力极好,借着一两点微弱星光,看见她就那样呆呆张着小嘴,好像等待雨露滋润的花儿。 生平第一次,谢景明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低头压下来。 顾春和偏过头,胳膊碰到窗边的花瓶,花瓶摇摇晃晃,发出格朗格朗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姑娘?”是春燕模模糊糊的声音。 谢景明暗骂一声,飞身闪出窗外。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过后,春燕点燃烛火,圆圆的脸满是诧异,“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唔,关窗户。” “你怎么身上都湿了?” “被……被雨打的。” “你的脸怎么了?红得厉害,嘴也有点肿。” 别问了,别问了呀春燕! 顾春和吹灭春燕手中的蜡烛,飞快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连根头发丝都不露。 雨后的夜,空气清新湿润,伴着远处飘来的细微花香,竟有了醉人的味道。 月下,谢景明慵懒地躺在塌上,手指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唇。 这一夜睡不着的不止他们,蔡伯玉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烙了一晚上烧饼,终于做出了他此生最壮烈的决定。 他要带顾妹妹私奔! “我和顾妹妹走了,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蔡伯玉对翠苒说,那是百般柔情,万般不舍,“匣子里都是我留给你的东西,卖身契也还你,置办两百田,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枉你我一场情分。” 差点没把翠苒吓死。 她揪着蔡伯玉的袖子,梨花带雨哭道:“你得了失心疯了,老子娘都不要!顾春和就那么好,整个侯府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母亲不答应我们的亲事,我无名无分没法子庇护她,只能远离京城,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你别哭,等风头过去,我还会回来的。” 翠苒咬牙,你想得倒不错,可带得走她吗? 她劝不动蔡伯玉,自有人能劝,一抹眼泪,火急火燎把大姑娘请来了。 “两日不见,胆魄长了不少,真好,有顶门立户的样子了。”蔡娴芷笑吟吟的,“顾妹妹要是知道你肯为她做到这一步,还不定感动成什么样子呢。” 蔡伯玉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真的吗?那我现在就告诉她去。” 蔡娴芷却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唏嘘,“可惜你比舅舅晚了一步,咱们是没瞧见,听说昨个儿舅舅两三下就把李仁打得半死,甭提多威风了。英雄救美,美人能不动心?” “我也能!我也能为她豁出命去!”蔡伯玉不服气,“要不是昨晚吃了酒睡得早,我一准冲进鹤寿堂,还轮得到一个奶妈妈指手画脚的。” “那可不是普通的奶妈妈,母亲有事都问她的主意。不是我说,既然舅舅已经伸手,你就不要管了。” “这是国公府,又不是摄政王府,舅舅只是个客人,未免手伸得太长了!” “打住!”蔡娴芷脸色煞白,“让母亲知道,还以为我故意挑拨你和舅舅的关系,那我可真活不成啦。好弟弟,你是男子可以远走高飞,另立一番事业,我一个女人家可哪儿也去不了啊!” 蔡伯玉很内疚,长姐分明是最尊贵的嫡长女,却处处赔小心,连最小的四妹妹都敢当众下她面子。 皆因母亲看不得他们姐弟亲厚,明里暗里给长姐没脸,四妹妹也跟着母亲学,骄纵任性,一身的臭毛病。 这就是出身低的坏处,心胸狭窄,眼睛只盯着针鼻儿大的利害,一点没有世家女的气度,连带着把女儿都带歪了。 幸好他打小进学,回来也常去鹤寿堂,没沾染上母亲的市井小民气。 也算给他提了个醒儿,往后顾妹妹跟了他,要时不时敲打着点,千万不能把不好的习气带国公府。 和泼辣的母亲不一样,顾妹妹温柔和顺,他一定会把这块璞玉,雕琢成无暇美玉。 他下意识忽略了,那晚顾春和手持剪子逼退他的事。 蔡伯玉起身站好,向蔡娴芷深深一揖,“大姐姐,劳你和顾妹妹说一声,舅舅心思深沉,实非良配,让她不要多想。” “多想也没用啊,舅舅的亲事,只怕要官家发话才算,顾妹妹的身份……除非她愿意做个侍妾通房。” “不可能的,”蔡伯玉急急道,“她如果愿意做妾,我又何苦等到今日?甥舅争女,说出去也不好听!” 蔡娴芷好笑,“这叫什么话,舅舅是谁,能看上她?不过一时兴起,玩玩而已。”说罢,轻飘飘瞥了翠苒一眼。 翠苒会意,心里已盘算怎么让这话传到顾春和耳朵里。 劝好了蔡伯玉,蔡娴芷摇着扇子往鹤寿堂走去,她得探探祖母的口风,府里还要不要继续庇佑顾春和。 可以的话,她想安排顾春和住到京郊的庄子上去。那是她母亲的嫁妆,里外人手都是母亲留下的老人,最可靠不过。 刚拐进廊庑,就见桃枝守在屋外头,冲她暗暗摆手,“大姑娘先去别处逛逛,大夫人和二夫人吵起来了。” 蔡娴芷叹道:“母亲又因为管家的事给二婶难堪吗?” “那倒不是,大夫人要查是谁泄露了表姑娘的行踪,二夫人觉得这时候应息事宁人,不可再触怒东宫,大夫人就怀疑二夫人是幕后主使,二夫人登时就气炸了。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连老夫人都弹压不住,姑娘快别触这霉头。” 作者有话说: 一更~ 评论红包~ 感谢在2022-03-30 15:46:15~2022-04-01 16:3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仲景的书童 20瓶;我心飞扬xy 5瓶;遁了遁了、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蔡娴芷借口祖母年纪大生不得气, 身边必须有人照应着,不顾阻拦,提脚绕到正厅格栅门后。 鹤寿堂已是弩拔剑张。 田氏嗓门又洪又亮, “顾春和八百年不出一回门,一出门就碰上李仁, 怎么可能那么巧?那李仁我也打听了,来京城五六个月,从没烧过香拜过佛, 为什么偏偏那天在大佛寺?” 她啪啪地用手背打着手心,“你是管家的人, 跟车的婆子是府里安排的,什么时辰走也提前告诉府里了, 到底怎么回事,还用我说吗?” 吕氏噌地站起来,“你说我故意害顾春和?阖府的人都知道,看她不顺眼的人是你不是我!要泄露也是你干的,既除了勾搭你儿子的心头大患,也不脏你的手,可惜被你弟弟搅和了。哼, 恶人先告状, 想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你问心无愧, 为什么不准我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除非你心里有鬼。” “说了多少遍了, 不是不查, 这时候查, 摆明是和东宫对着干,东宫若真怪罪下来……” “有我顶着!”田氏一抬下巴,“你怕东宫,我可不怕,吕家是太子党,你哥哥淮南漕司转运使的差事就是太子安排的,漕运上的粮草银钱,一半进了你吕家,一半进了东宫,我什么不知道!” 吕氏大怒,“放屁,你想夺中馈直接说,不着四六胡搅蛮缠,我敬你是大嫂,别给脸不要脸。” “都给我闭嘴!”老夫人疲惫地揉揉眉心,“吵,吵,使劲吵,等我哪天蹬了腿,你们上我坟头上接着吵。” 俩人不说话了,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 老夫人深深叹口气,最近这几个月,她叹气的次数都抵过以前十年的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2节 她是偏向吕氏的做法,不查,国公府顶多被笑话两句管束不严,一旦查出来和李家有关,要不要发落,怎么发落,都是事儿!还不如装聋作哑,等风头过去再慢慢地查。 田氏不喜顾春和,看她倒霉还来不及呢,可没那好心替她主持公道。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一是想夺中馈,二是谢景明借此警告东宫——今儿一早,田氏就跑去找兰妈妈了,嘀嘀咕咕大半天才出来。 唉,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让谢景明住进来! 后悔也来不及啦,国公府和太子妃还有几分交情,可以请她从中斡旋。要是此刻不依田氏,听听她刚才说的话,漕运啊银钱啊,只怕东宫的报复还没来,她就把天捅出个窟窿。 老夫人有气无力吩咐:“查吧,田氏你亲自查,只查此事,不许借题发挥,不要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田氏从鼻孔发出笑声,走之前睃了吕氏一眼,得意的微笑忍不住地浮上眉梢。 眼见此事已定,格栅门后的蔡娴芷也想偷偷溜走,不妨老夫人叫她:“大丫头,出来吧。” 蔡娴芷讪讪走出来,“祖母,您早知道了?”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老夫人没好气说,“你打小就喜欢偷听大人说话,在家就算了,往后在婆家也这样?” 蔡娴芷蹭着老夫人的肩膀撒娇,“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守着祖母。” “净说孩子话,”老夫人从小屉拿出一封信,“柴家的来信,他们准备提亲了。” 蔡娴芷慢慢坐正身子,目光有点茫然,“他们终于想起我了。” 渝中柴家,祖上和太宗一南一北同时起事,因不忍百姓继续遭受战乱之苦,柴家主动退让,将天下让于谢家。 谢家感动柴家的大义,便立柴氏女为后。从此有了个不成文的约定,大周朝的皇后都要出自柴家。 另一种说法,谁娶了柴氏女,谁就有可能是下任的皇帝。 柴家很是有过一段灿烂辉煌的日子,可到了先帝那里,变了! 元后故去,身后无子,柴家想再送一人进宫,结果路上染病,没了。后来又送一个,到了京城,水土不服,又没了。 接着柴家卷进科场舞弊案,先帝震怒,下旨褫夺柴家的爵位,顺带脚收回了兵权。 柴家醒过味来,老老实实呆在渝中,再不打后位的主意。 但毕竟是盘踞渝中百年的望族,底子在那里摆着,和各大世家盘根错节,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不过一时的蛰伏而已,没人敢小瞧柴家。 因柴氏女都是按皇后的标准培养,倒成了各家争相追捧的求娶对象。 蔡娴芷的母亲,就出自柴家的旁支,临终前怕继室用亲事为难女儿,匆匆把她定给了娘家侄子。 姑舅亲,辈辈亲,本想着再怎样女儿也不会在外祖家受气,结果十八年过去,那边一直没来提亲。 老夫人问过几次,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蔡娴芷的亲事就这样被耽搁了。本打算找个理由退亲,柴家突然旧事重提,准备进京提亲! “好事多磨,你有个好归宿,我到了地下,见着你娘也有话说。” “您起码活一百二十岁!”蔡娴芷轻轻给老夫人捏着肩膀,“我看他们不是特地提亲,是送柴大姑娘进京,顺便相看我。祖母,柴家在京城没有宅子,会住咱家吗?” 老夫人神色慢慢凝重,好好的,柴家怎么想起送嫡长女进京?说来说去也是亲家,如果柴大姑娘来,她还真不好意思把人往外赶。 随即苦笑,英国公府先有个摄政王,再来个柴氏女,这下可热闹喽! 后罩房低矮,太阳晒了半日,院子里还是一洼洼的浅水。 春燕提着裙角,小心绕过水坑,“姑娘,今天的饭要晚点了,大夫人挨个审问下人,大厨房都没心思干活了。” 一晚上没睡好,顾春和看着有点萎靡,“用小炉子煮点粥吧,我也没胃口吃别的。” 春燕拿出红泥小路,边生火边碎碎念,“终于有人为姑娘做主了,非拿一两人作筏子,叫他们知道厉害才行。就算您不是国公府的姑娘,也是国公府的客,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顾春和望着竹山的方向,一片郁郁葱葱,重重叠叠,临水阁掩映在苍翠欲滴的竹海中,隐隐露出飞翘的檐角。 不知那人此刻在竹林中漫步,还是在梨花下舞剑,他是摄政王,公务也会很多的吧,兰妈妈都说了,他很忙…… 不要去打扰他。 顾春和忽觉一痛,还没分清是哪里不舒服,旋而愣住了,她疯了,竟然在想摄政王! 她使劲拍拍脸,一抬头,撞到春燕疑惑的目光。 “有蚊子。”顾春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有吗?她刚用艾草熏过屋子。春燕左看右看,连个小飞虫都没有。 表姑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田氏管家不太灵光,审问却很有一手,当然也少不了兰妈妈的运筹帷幄,于是转天晌午,就把人给揪出来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人和李家、东宫没有任何关系,是沈姑妈的人! 田氏绘声绘色道:“是这么回事,那人是大厨房的,她两姨姐妹是大姑奶奶的陪房,得了人家五百贯,让她时时刻刻盯着顾春和。” “那天她听见春燕要素油做的点心,想着供佛才用素点心,准是顾春和要出门!她和原来管厨房的吴家的交好,一打听,什么都知道了。” 她别有用意斜睨吕氏一眼,“我就查到这里,再往后,唉,算啦,好歹给大家留点面子。” 吴嫂是何妈妈的女儿,何妈妈又是吕氏的心腹,兜兜绕绕,还是把吕氏扯了进去。 吕氏冷笑,“吴家的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往常咱们出门,也不会藏着瞒着的。别说管事妈妈,你去二门、车马处,随便揪一个人来问,主子哪日出门不都是提早吩咐下去的?若他说不出来,那才是失职。” 田氏一顿,转而问老夫人,“牵涉到沈家,媳妇儿得讨您一个示下。” 老夫人也疑惑不解,如果是沈家出幺蛾子,那出现在大佛寺的应该是廖大爷,为什么冒出来个李仁? 但无论如何,已出嫁的姑奶奶竟敢出卖娘家,这事她无法容忍。 沈姑妈硬着头皮回了娘家。 “这里就咱们娘俩,说说,怎么回事?”老夫人语气不咸不淡,半阖着眼,看也不看她一眼。 沈姑妈心头一颤,她知道,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 “母亲,我错了!”沈姑妈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抱着老夫人的腿大哭,“廖家想要顾春和的行踪,我才……您孙女就这一个心愿,我得让她走得安心哪!” 老夫人笑了声,“你怎么不把整个国公府都赔给你闺女?还有谁是你的人,别等我一个个查出来。” “就这一个,再没有了。” “是廖家怂恿李仁抢顾春和的?” “我不知道。”沈姑妈答道,“我就把出门的日子告诉姑爷了,他要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老夫人气得一把推开她,“糊涂虫,好歹也是全尊玉贵养出来的,怎么要才干没才干,要心眼没心眼?被人拿捏得死死的,还觉得自己挺荣幸,都四十多的人了,一点都不长进!” 沈姑妈被骂抬不起头来,心里就跟吃了黄连似的,可一句话不敢分辩。 等老母亲骂够了,气消得大半,她才哭丧着脸说:“我真没想到摄政王也掺进一脚,都是那个狐媚子生事,要是她不来国公府,什么事都没有。” 老夫人阴沉着脸,“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往后没我的话,不准你再回国公府。” “母亲……”沈姑妈身子一歪,整个人都懵了。 老夫人移开目光,“见了摄政王,只管往廖家身上推,他家有权有势,比沈家能抗。” “可您外孙女还在廖家呢。” “别嫌我说话难听,”老夫人幽幽道,“你活得长,还是她活得长?” 沈姑妈神情恍惚,挪着发麻的腿迈出鹤寿堂的院门。 阳光灿烂,日影下走来一个人。 “替我给廖家大爷问个好,”谢景明笑着说。 作者有话说: 二更~,三更要明天中午左右啦。 感谢在2022-04-01 16:36:11~2022-04-01 23:3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遁了遁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廖大爷最近很不顺, 先是季末考评,得了中下,然后户部有笔军资对不上, 帐面上划出去了,实物根本没到, 被兵部郎中狠狠告了一状。 当兵的最恨克扣物资,我在前头拼命,你在后头拿我命换钱, 呀呸,咬不死你丫的! 兵部郎中一顿猛火快攻, 唾沫星子差点没把廖大爷淹死。 廖大爷冤,他是拿了点, 可还剩了不少,不至于让边关物资短缺。历任户部郎中都这样做,已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再说你兵部郎中就不贪?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别说谁! 可他只敢在心里骂两句,太子一直想收拢兵部,好对抗军中势力庞大的摄政王, 好容易有点眉目了, 偏他这里出了岔子。 太子恼他做事不缜密,让他少花些精力在女人身上,多花些心思在差事上头。 搞得他那个难堪, 一想那些官员在他背后指指戳戳, 窃窃私语的模样, 他恨得差点吐血。 回家看到病恹恹的沈氏, 只觉更晦气。 “娶了你这个病秧子, 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他站在沈氏病床前,咬牙切齿,“明知道顾春和和李仁有一腿,还怂恿我要她,李仁废了,太子厌了我,我的前程都被你断送了,你怎么还不死!” 关键他还当着李仁大谈顾春和的动人之处,看那小子色眯眯的样儿,定早早去国公府蹲点守着了。现在倒好,都说是他给李仁送的信,这口锅扣在脑袋上,摘都摘不掉! 沈氏受不住,哇地吐出口血,长一声短一声喘气,“我要是知道,就直接把顾春和送李仁了,我费心替你谋划,你还咒我死?” “你连她底信都摸不清,就想着往我床上送?这回连摄政王都得罪了,他和太子谁也动不了谁,保不齐拿我撒气!” 廖大爷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又惊惕又惶恐,便把所有的情绪全发泄在沈氏身上。 一开始还是就事论事,到后面已变成随心所欲的谩骂,把他能想到的,所有恶毒污秽的词语串联到一起,像开了闸口的阴沟水,劈头盖脸冲向沈氏。 直骂到心里痛快,他才抹抹嘴角,找小妾快活去了。 沈氏躺在床上,眼睛木然,衣襟上星星点点的血渍,那样子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老妈妈抱着她哭,骂廖大爷不是东西。 “他该死,可他死了,我儿子怎么办?该死的是顾春和,就知道勾引爷们儿,和东院那个狐媚子一样。” 原本她和廖大爷也是夫妻和鸣,都是因为那个贱人,廖大爷和她离了心。 恍惚中,顾春和的脸变成了东院那人的脸,依偎在廖大爷怀里,冲她挑衅地笑。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3节 “把账册子拿来,告诉二舅母,要是她不把顾春和弄死,我就让她蹲大牢去!” 老妈妈差点没晕过去,“使不得,不能得罪国公府,沈家帮不上忙,要是再没国公府帮衬,哥儿以后可咋办?” “快去!”沈氏眼底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我死也要拉着顾春和垫背。” 清风吹得树梢哗啦啦地响,后罩房小小的院子堆满了吃的用的,春燕东摸摸,西看看,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有田氏送的,有老夫人给的,甚至吕氏也着人送了两样。来人话里话外都在表达歉意,让表姑娘受委屈了。 顾春和才不信这套说辞,无非间接向摄政王表忠心,不与她为难罢了。 哪天摄政王对她失去兴趣,这些人只会连本带利跟她讨回来。 有时候想想,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单凭她和摄政王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关系,就能让所有人对她笑脸相迎。 “顾妹妹收获颇丰啊,”蔡娴芷迈进门槛,“后罩房都快摆不下了,要不和母亲说说,重新给你收拾个院子?” 顾春和淡淡笑了下,“我住着挺好,搬来搬去的也麻烦。” 蔡娴芷用团扇遮住半边脸,咯咯笑着,“是我糊涂了,后罩房是块风水宝地,自从顾妹妹住进来,好事一件接着一件,人也变得更别致了,可不能随意搬走。” “大姑娘是特地取笑我来的?” “两句顽笑话,怎么说恼就恼了?”蔡娴芷收起脸上的嬉笑,“你是不是喜欢舅舅?” 顾春和头皮一炸,慌得脑子一片空白。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以对别人异样的目光做到熟视无睹,可大姑娘一句话就让她现出了原形! 蔡娴芷静静看着她,心里有了数。按顾春和的脾性,如果被问到喜欢的人,应是羞怯,而不是这种做错事被戳穿之后的慌张。 “我早和你说过,舅舅从不会无缘无故对某个人好。”她轻轻地说,“你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而已。” “大姑娘还要劝我依了世子?” “他就嘴上硬气,别说舅舅,母亲那关他就过不去。我只是不忍看你没个结果……你还不知道吧,柴家嫡长女要上京了,她可是为了和舅舅议亲才来的。” 清风飒然,树荫摇动不止,阳光碎了一地。 顾春和怔怔愣了会儿,忽轻松一笑,“那太好了。” 蔡娴芷愕然,再三打量着顾春和,企图从她表情上看出别的意思。可她失望了,顾春和目光坦然,眼神清澈,这话的的确确是真心话。 没由来一阵冷意,她好像,做了件蠢事。 竹林在山风中轻轻摇曳,给临水阁罩上一片浓郁的青纱。 顾春和寻到兰妈妈,求她帮忙打听父亲的下落,“先前求过王爷,一直没消息,也不好意思再叨扰他。” 兰妈妈很爽快,“河东并州观察使是王府出来的家将,万没有推辞的道理,我这就给他写信。” “谢谢妈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顾春和喜出望外,一瞬间满脸都是笑。 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看着就让人心里头高兴。 兰妈妈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姑娘真的很对她脾胃,要不认她当个干闺女得了,有这层关系,她以后离开国公府,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得太过。 安然在门外探出个小脑瓜,“顾娘子来了呀,那几本孤本就在隔壁书房,您现在有空不?” 人家帮了她大忙,没空也得有空。 大案上放着几本书并一套茶具,几锭徽墨整整齐齐摆在一角,旁边是质色地道的澄心堂纸,细薄坚韧,泛着美玉般的细润光泽。 澄心堂纸名贵至极,被称为天下最好的纸,有市无价,拿着黄金也买不来。 顾春和看着那纸,根本不敢下笔。 安然笑道:“王爷再三吩咐的,古籍就要用好纸抄录,这样才不算辱没了文字。姑娘只管写,抄错也不怕,还有好多呢。” 顾春和深深吸口气,握住笔,一笔一划,拿出全幅精神抄录。 她得让自己的字,配得上这纸! 渐渐的,她完全沉浸其中,除了眼前这一个个美妙的文字,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风儿带着青竹特有的清香,一股一股从窗子里吹进来,竹叶沙沙,纸笔沙沙,柔桡的身姿挺得笔直,有了修竹的风骨。 此刻的她,内心一定是宁静而幸福的。 躲在隔间的兰妈妈感慨几声,正打算悄悄退出来,不妨看见书房门口的郎主。 淡淡柔意挂在眉梢,那眼波就像碧空下荡漾的湖水,不折不扣往人小姑娘身上送去,却又小心翼翼的,似乎眼前是一幅幻景,稍一打扰就会破碎似的。 她从没在郎主脸上见过这种神情,莫非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石头有了心,郎主终于开窍了? 不是玩玩,不是一时兴起,是真的动了心。 兰妈妈被自己这个发现震惊了。 谢景明终于看见了雕花屏风后的兰妈妈,俊脸一红,旋即恢复正常,若无其事翩然而去。 他脸红了! 兰妈妈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再看顾春和时,目光又有不同。 好吧,李家算什么,东宫又如何,反正早晚有一战,无非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为了郎主心里那点小火苗,兰妈妈撸起袖子,拼了! 二房院内不见一个人影儿,死气沉沉的,连鸟儿都不叫一声。 吕氏死死盯着桌上的账本,就像要在上头挖两个窟窿出来。 “她疯了!”何妈妈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竟敢拿放利钱的事威胁您,这事抖搂出去她又有什么好?廖家才是打头的。” 吕氏冷笑,“光脚不怕穿鞋的,沈氏都快死了,当然什么也不怕。再说廖大爷做得一手好账,他家肯定查不出问题来。” 何妈妈更慌,放高利贷是她经手办的,真出事也是她顶罪,“那怎么办?要不给顾春和饭里下点药,或者找染了麻风病的衣服被褥给她。” “闭嘴!”吕氏低低喝道,“那就被她捏住一辈子的把柄,她死了,我还得听她儿子的。” 何妈妈哭丧着脸,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她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吕氏翘起嘴角,眼里全是恨意,“放利钱的不止我一个,既如此,就把事情闹大,我倒要看看,沈氏有没有本事把半个汴京城的官儿都拉下马。” 作者有话说: 三更~ 感谢在2022-04-01 23:32:55~2022-04-02 13:1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滚滚 10瓶;遁了遁了 5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这两天春燕恹恹的, 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不是打翻了瓷瓶,就是把洗过的衣服又扔进水盆。 夏婆子调到别苑当差了, 顾春和以为她思念母亲,后来和她说话, 时而恍惚时而惊惕,便觉她心里有事,而且事情还不小。 顾春和几次追问, 春燕耐不住,哭哭啼啼说:“姨母家还不上青苗钱, 想把表妹卖进府里换几十贯钱,可我家没路子, 这事没办成。要是卖到别处去,指不定再也见不着面了。” “你怎么不和我说呢?”顾春和急忙拿出自己攒的体己,“先拿去救急,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春燕捧着匣子千恩万谢去了。 那匣子东西至少值一百贯,顾春和想着怎么也够了,然而晚上春燕回来,居然还差二十贯钱! “连本带利二百八十贯, 姨母把房子地都卖了, 又问我娘借了点,总算凑上了。”春燕仍是很难受,“什么都没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只怕也得走到卖儿卖女那一步。 顾春和问:“青苗钱利息不高, 你姨母如何欠了这许多?” 春燕也说不上来, “一共才借了二十贯钱, 利滚利的, 不知道怎么算。当初姨母从府里放出去的时候,有房子有地,手里也有积蓄,按说不应该借青苗钱。” 青苗钱,又称青苗法,在青黄不接时,把种子借给没钱买种子的农民,等秋收时再还。后来借种子改成借钱,因是利民举措,朝廷把利息定得很低。 缘何成了利滚利,逼得农户卖儿卖女的还债? 顾春和叹道:“树挪死,人挪活,总会有办法的。城里头商铺很多,先找个地方做帮佣,好歹混碗饭吃。” 春燕点头,“我姨母他们也是这样打算的,就是对不起姑娘,把您辛辛苦苦攒的钱,全用了……我会还您的,一定会还的!” 顾春和安慰她,“不急,我不愁吃不愁喝的,有钱固然好,没钱也不会受罪。” 春燕憨憨笑了几声,“昨儿个大姑娘问你都干什么,我就说每天在屋子里写字,别的什么也没说。” 一仰小胖脸,满脸的骄傲,好像在说:姑娘快夸夸我。 顾春和忍俊不禁,狠狠夸了她几句。 正笑着,有婆子敲门道:“后门有位叫张泽兰的姑娘找您。” “快请进来!”顾春和喜出望外,忙不迭准备待客的茶水吃食。 “春和!”张泽兰挎着花篮子,老远就冲她打招呼,“可算见着你了,国公府真大啊,进来的时候我差点绕晕喽。” 她东张西望的,小嘴叭叭说个不停,“你住后罩房?听说是下人们才住的地方,我瞅着也不错嘛,比咱那大杂院宽敞两倍都不止,我要能住这里,我得烧高香!” 听得旁边的婆子直撇嘴。 顾春和抓了一把钱赏给那婆子,顺便把春燕也打发出去了。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找我?” “甭提了,还不是郑行简那头犟牛!”张泽兰端起桌上的香饮子,咕咚咕咚两口灌下去,长长吁口气,“那天从大佛寺回来,他就不正常了,饭也不吃,太学也不去,就在床上直挺挺躺尸。” 顾春和又倒了一杯递给她,“他性子傲,恐怕一时半会缓不过劲儿来。” 张泽兰这次没有一饮而尽,学着她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就是这个理儿,可谁劝都不听啊!郑大娘眼睛都哭肿了,春和,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顾春和很犹豫,“我怕再给他招祸。” “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以后的吧,阿简到底因为你才遭了罪,你不去看他,不合适。那院子住的都是老街坊,当初没少帮你家是不是?别让大家寒心。” 话说到这份上,顾春和只能答应。 张泽兰笑道:“对嘛,贫贱之交不可忘,这才是我认识的顾春和。” 顾春和想起个事,“我记得你家之前务农,借没借过青苗钱?” “嗐,凡种地的都借过,多则几十贯,少则一两贯,不管你想不想借,摊派到你头上,你不借也得借。利钱还贼高,我家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地卖了,搬到析津县做生意。”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4节 “律法上可不是这么写的,你们没去衙门告他?” 张泽兰像听到天大笑话一样,“告谁?就是县衙摊派的,去告他们?春和,你都被当官的逼得家破人亡了,怎么还这样幼稚。” 顾春和语气一顿,苦笑道:“老百姓总盼着有个好官的。” “在我眼里,不求为百姓谋福,别祸害咱老百姓,他就算好官。唉,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天不早了,我走啦。” “吃过饭再走。” “不啦,我赶紧回去告那犟牛一声,他一高兴,没准就爬起来啦。”张泽兰摆摆手,拎着顾春和包好的点心,乐滋滋地走了。 顾春和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头闷闷的,有点想哭。 自从大佛寺归来那天,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春燕姨母家的遭遇,或许是张泽兰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刺得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忍不住自嘲一声,她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还在为别人担心。 临水阁。 谢景明拿着份呈报,嘴角满是讥诮,“有意思,青苗钱逼死了人,更有意思的是,苦主一家人都死了,谁又把这旧案翻出来?” 许清道:“要查吗?” “不用,这笔钱不是朝廷下拨的款子,是那几个大户私下凑份子,借青苗钱之名放贷,这案子告的是私人放贷,不是青苗钱放贷。” 谢景明沉吟一阵,慢慢吩咐道:“不妨把动静闹得更大,此类案例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多找几家农户,录口供摁手印,告诉文彦博,往青苗钱放贷上引,不要攻讦青苗法。” 许清笑得坏意十足,“这回非把姓廖的皮给扒喽!给顾娘子出口恶气。” 谢景明冲他笑笑,不带感情地说:“你知道得很多啊。” 一阵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许清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你这张嘴啊,咋不长记性! “我去刷马厩。”许清麻利儿滚了。 谢景明慢慢踱出书房,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后罩房。那小小一片屋舍,静静地躺在如霜的月光中,一两点昏黄的灯火忽明忽暗。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莫非有为难的事? 树影映在窗户纸上,窗下三两声虫鸣,院子里很静。 顾春和睡不着,躺在床上和春燕说话。 “老夫人不让我出门,我都答应泽兰了,唉。” “要不托外院的小厮跑腿,捎点东西给郑公子?” “不一样,怎么也比不上我人去……干脆我偷偷溜出去,后门的婆子爱钱,不然多给她点,让她给我留个门。” 春燕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别人好说,您不成,大佛寺的事刚消停,我看她没胆子放您出去。” “后天淮南王妃过寿,老夫人她们最快也要后晌回来。那天府里一个主子都没有,管事们肯定懈怠,查的不严,我只要赶在她们前面回来就行,不会叫人家担不是。” 顾春和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明天我就找她说去!” 春燕拦不住,只好当帮凶,“每天早上送水的从后门进来,到时您扮成小丫鬟混出去,我给您打掩护。” 两人商量一阵,敲定了主意。 灯光熄了,风起了,树影摇曳,枝头两只鸟耳鬓厮磨,细微的鸣叫都透着幸福的味道。 谢景明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子,指尖一弹,咻地击中树枝。 惊起鸟声一片,枝头已是空空如也。 哼! 此时吕氏也没睡。 “府尹夫人说,罚几个钱做做样子,不当真判。”何妈妈满面红光,又活过来了,“有这个先例在,沈氏就是把您放贷的事情捅天上去,也不能把您怎么样。” 吕氏悠闲地逗弄着小猫,“这叫法不责众,还有一条,众怒不可犯,沈氏不可能不懂,不过是让妒忌冲昏头了。还敢拿我当刀子使?等着瞧吧,她敢拿出账本,第一个不饶她的就是廖大爷。” 何妈妈还是不太安心,“淮安王府也放贷,您看要不要和那边打声招呼?” 吕氏打了个哈欠,“那是自然。” 顺便再踩沈氏两脚,反正她病得不能出来应酬,说她什么她也没法反驳,叫她瞎蹦跶,活该! 后天一早下起雨来,又细又密的雨丝迷蒙了天地,薄烟弥漫,倒是个溜出门的好机会。 顾春和穿一身葛布衣裳,打着油伞,悄悄离开了国公府。 半路雨下大了,疾风袭来,打湿了半幅裙子,她急忙躲进道旁屋檐下。 这是一家酒楼,店小二热情唤她进来避雨。 顾春和笑着摇头,鞋子沾了泥,踩人家一地脚印怎过意得去。 店小二红着脸摸摸后脑勺。 忽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护送一架红顶雕花马车停在门前。 店小二赶紧打伞上前迎接,却被护卫狠狠推了一把,狼狈地坐在泥水里。 马车上先下来两个婆子,抱着厚厚的团花红毯,从马车一直铺到酒楼台阶上。 然后跳下一个俏丽的丫鬟,马车夫匆忙跪趴在车前,露出宽厚坚实的后背。 顾春和惊讶地睁大眼睛。 车帘微晃,露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搭住那丫鬟的手臂。一个披着玉色斗篷的明艳美人探出身来,踩着车夫的背,落在红毯上。 她看看泥地里的店小二,目露怜惜,“可怜见的,给他些钱买衣服。” 护卫扔过去一个钱袋子,“姑娘赏你的,还不快谢恩。” 锦缎做的钱袋子浸在泥水里,瞬间变得污浊不堪。 顾春和“呀”了声,忍不住瞥了那护卫一眼。 女子也看见了顾春和,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微微一颔首,很是和善的样子。 顾春和往旁边站了站,把路让开。 “长得真好,单论颜色,咱们柴家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的。”那女子忍不住回身多看了一眼。 丫鬟不以为然,“夫人常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长得好又怎样,畏畏缩缩的,连姑娘一根头发丝也不如。” 柴大姑娘却道:“贫苦人家的孩子,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拿我们这样的人家和她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说话间,已走到二楼临街的雅间。 推开门,但见谢景明支颐坐在窗前,头偏向外面,不知正在看什么。 “王爷。”柴大姑娘款款行过福礼。 “坐。”谢景明转过头,神情淡然,额角是几滴将落未落的透明雨珠,随着他的动作,缓慢滑过那道完美的下颌线。 柴大姑娘微微垂下眼眸,坐到他对面。 眼见这雨一时半会没有停歇的意思,顾春和怕耽误回去的时辰,咬牙冲进迷茫的雨幕。 等找到郑家时,她已跟从水里捞出来的差不多了。 郑大娘开门时的表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郑老爹把她让进门。 郑大娘找了身衣服给她换上,“哪怕提前说一声,好去接你,这么大的雨!” 顾春和羞涩地笑笑,“府里规矩重,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可不行,万一出点事怎么办?”郑大娘满脸的不赞成,“下回不许了,既住在人家里,就要守人家的规矩,别叫他们说你不懂事。” “我、我是担心阿简哥哥,泽兰也特地交代我来一趟,所以才……” “兰丫头咋咋呼呼的,就会添乱,你少听她的。赶紧喝碗姜汤,冻得筛糠似的。” 姜汤热热辣辣的,一下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里屋,郑行简面朝墙躺着,听见顾春和来也没起身。 顾春和挨着炕沿坐下,“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有气冲我发,别怄坏自己身子。” 郑行简肩膀动了动,终于开口说话了,“和你没关系,我是气我自己没用。” 声音沙哑,疲惫得像长途跋涉的旅人。 顾春和鼻尖发酸,“才不是,再没有比你更勇敢的人了!韩信受过□□之辱,一样立一番事业,你有才华,有抱负,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郑行简坐起来,眼瞳幽深,“你不觉得我丢人?” 顾春和笑着摇头,“被欺负不丢人,欺负人才丢人。” “可我不想被欺负,我觉得丢人。” “那你更要振作起来,取功名,当大官,把欺负人的坏人全都抓起来!” 郑行简失笑:“你说得好容易,太天真了。” “是难,阿简哥哥,你我都是平民出身,老百姓的日子有多难,咱们都知道。”顾春和轻轻道,“你求我父亲教你读书,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读书,你说要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 “十年了,这话我一直记得,你忘了吗?” 郑行简呆呆看着她,忽从炕上一跃而起,“饿死我了,娘,快拿吃的来!” 一不小心,他的脚踢翻了炕桌,咣当一下,桌上的砚台砸在顾春和肩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2 13:12:58~2022-04-03 00:0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绿鸽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文的虫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 8瓶;elle_zj1979、虫儿飞飞、angel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砚台又沉又硬, 竟砸得顾春和身子一闪,登时满头冷汗,脸也白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5节 郑行简大惊, 知道这下不轻,慌忙喊郑大娘进来瞧瞧。 “没事。”顾春和捂着肩膀不让看。她肌肤娇嫩, 稍磕碰下都能出个红印子,更何况这么重的砚台,不用看, 肩头肯定乌青一片了。 何必让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郑大娘干惯了粗活,镰刀割破手, 她眉头都不皱一下,根本不觉得砚台掉身上是个事。 只是可惜了那身细布做的衣服, 最不经染,她才穿了两次。看着那坨黑漆漆的墨迹,把她给心疼的! 早知道就给顾春和换件不穿的旧衣服了。 见她坚持,郑行简也不劝了,捧着热面汤边吃边说:“我上回说的你考虑好了没有?看你现在出门都不自由,还是搬出来吧。” 顾春和用手帕一点点擦着衣服,“现在还不行, 我手里的钱都借出去了, 得再攒攒。” “我家还有空屋子,收拾收拾就能住人。”郑行简用筷子一指东厢房,“吃的用的肯定没法和国公府比, 可我也是少年举人, 明年还会中进士, 往后……但凡有我一口, 就有你一口。” 顾春和心头忽悠一颤, 热度慢慢从耳后漫延上来,烧得面皮发烫。 少年炽热的心,总容易叫人感动。 可她还是摇头。 郑行简脸上显出失望的样子,话说得很明白了,她那么聪明,不会听不懂。 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叫摄政王舅舅?” 顾春和没打算隐瞒,“他是国公府的舅爷,我随着府里的姑娘叫。” “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单凭一声‘舅舅’,他就肯帮你?李仁可不是普通的纨绔恶霸,他是太子的小舅子!” 郑行简紧紧盯着她,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摄政王权高位重,多少人想巴结他都找不着门路,送钱不要,送女人不要,有人想和他谈旧情,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人人都说他冷傲不可亲近,为什么偏偏对你和颜悦色?” “春和,我知道你难,可再难,不能拿自己的……” “拿什么?”顾春和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嘴唇咬出了血,“你想说什么?” 郑行简一下卡壳。 顾春和站起身,神色萧然,“人我也看了,话我也劝了,你保重,我走了。” “春和!”郑行简死死拽住她的手,“我没有鄙夷的意思,我是怕你走歪路。富贵迷人眼,权势动人心,春和,你不能变成你最瞧不起的那类人!”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顾春和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你讨厌别人居高临下教训你,我也不喜欢。” 郑行简急急道:“是我说错了,我能保护你,你相信我!” 顾春和笑笑,回身离去。 郑行简愣愣看着晃动不已的门帘,忽地砸了汤碗。 “十文钱哪!”郑大娘哎呦哎呦直跺脚,“刚过几天宽裕日子,你就开始糟蹋东西。我那件衣裳也叫她穿走了,还有这些天你的汤药钱……唉,里里外外亏了两贯钱。” 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烂面汤,“不是我说,顾春和那孩子邪性。她娘死了,她爹下落不明,李仁沾上她变成个废人,你刚碰见她,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咱帮忙归帮忙,以防万一,你给我离她远点。” 郑行简蒙头倒下,把老母亲的唠叨堵在外面。 闪电在乌云间金蛇般划过,狂怒地撕扯着暗沉沉的天际,漂泊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声音奔腾,好像黄河一瞬间崩塌下来。 那抹身影艰难地行走在风雨中,几近飞折。 “开门。”顾春和气喘吁吁拍着门板,“妈妈,开下门!” 无人回应。 走前说好了的,定是风雨太大,看门的妈妈没听见。 门上辅首张牙舞爪地看着她,黄铜门环冰冷。 咚,咚,咚…… 还是无人。 国公府觉得她麻烦,终于不要她了?不对,老夫人她们还没回来,后门的婆子哪有胆子赶她走。? 顾春和深吸口气,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提高声音,更用力地叩门。 终于,门内有了动静,婆子隔着厚厚的门板问是谁,声音模模糊糊的,好像刚睡醒。 顾春和刚要出声,忽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她仓惶转身。 谢景明的目光淡淡的,不带任何情感,嘴角微微下吊,冷静得像毫无感情的石雕,让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她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谢景明的手指勾起她的领口,又肥又大极其不合身,显然不是她的衣服。 染在衣襟上的斑斑墨痕被雨水晕开,她的脸苍白得吓人,眼中是破碎的痛楚,嘴唇竟破了! 谢景明的眸色蓦地阴沉下来,“你去见郑行简了,你们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的眼神让顾春和很别扭,不由自主避开了。 谢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突然低头压住她的唇。 脑子轰地炸响,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有灵魂在颤抖,僵硬的身体慢慢变得松软,软得仿佛没了骨头,整个人全陷入他灼热的怀抱中。 她被迫仰头,忘了所有的事,天地仿佛一瞬间消失了,只有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温度、他的呼吸。 这一刻顾春和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如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在她窒息之前,谢景明终于松开了她的唇。 顾春和大口大口地喘气,全身几近脱力,门后的铜钉冰冷硬实,硌得她又疼又痒,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让她羞耻得不敢抬头。 “别……”她摁住他的手。 谢景明反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向上一抱,手指轻拽,扯开了她的领口。 刷刷的雨声中,咚的一响,似乎是卸门栓的声音,门内的婆子紧跟着问了声:“谁在门外?” 顾春和大惊,拼命摇头,方才她盼着人家开门,现在只想千万别开门! 嘎吱,门从内开了条缝。 几乎是同时,谢景明抱着她一旋,躲在视线死角,那婆子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瞧瞧,没发现人。 水珠顺她小巧的下颌淌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花。 谢景明凑近,轻轻吻着她的脸。 顾春和死死咬着嘴唇,拼尽所有力气不让自己出声。 门关了,里面婆子嘀嘀咕咕的,“听见有人敲门来着,怎么又没声了。” 又听人道:“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儿来的人?管家的说今儿雨大,夫人姑娘们兴许不回来。走,摸两把去!” “你先去,我再等等。”那婆子收了顾春和的钱,不敢撂下不管。 门内声息渐消。 撕扯中,顾春和肩头的伤也露了出来。 谢景明眼神猛地一缩,慢慢收敛住呼吸,放开她的手,“谁打的?” “没人打我,不小心撞的。”顾春和扭过头,用手掩住领口,声音含含糊糊的,酥麻感来回在口中震荡着,仿佛还含着他的舌。 谢景明强迫她看自己,“不许再跟郑行简来往。” 不知哪个点触动了顾春和,她猛地挣脱开谢景明的手,“不要逼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所有人全在指责我的不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放声大哭起来,狠狠捶谢景明,“你和他们都一样,都一样!不就是一副臭皮囊么?给你,我给你!” 刺啦,她撕破衣服,露出从未示人的春色,“拿走你拿走!你爱怎样就怎样,只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求你放过我,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我想娘,我想爹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谢景明不躲不闪,任她发泄。 突然他抱住顾春和,身子一拧,从墙头直接翻了进去。 后门开了,露出看门婆子满是疑惑的脸,明明听见哭喊声了,怎么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不会真是见鬼了吧?那婆子浑身一激灵,速速紧闭大门。 水汽蒸腾,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拥抱着她,整个人要化在水中了。 顾春和躺在偌大的浴桶中,浑身酸软,连小手指都不想抬一下。 因泡的时间太久,安然忍不住又扒头探探,顾娘子可别想不开,淹死在浴池里! 想想郎主抱着她回来的画面,两人衣冠不整,气喘吁吁,揽肩抱腰,一个脸色苍白,一个面色潮红,郎主目光纠缠,顾娘子泪光点点。 妈妈呀,她好像发现不得了的事情啦! 但作为久经历练的丫鬟,安然面不改色心狂跳,佯装冷静地让郎主放下人,顺便请他出去——他竟然真走了! 嘿嘿,指挥郎主的滋味真不错。 赶紧扶着顾娘子洗个热水澡,准备驱寒的汤药吃食,再找两身合适的衣服。 虽然不知道以后顾娘子造化如何,安然内心还是愿意帮她一把的,性子温柔,待人和善,长得还漂亮,最最重要的是,没有坏心眼! 就是性子软了些,做当家主母的话,恐怕弹压不住下人。 安然暗暗叹息,算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当务之急先把顾娘子水里捞出来。 郎主也是,把人放下就跑了,你难道不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往后见面多尴尬。 安然碎碎念半天,提脚绕过屏风。 却见顾娘子赤脚站在地上,身上只着中衣,愣愣看着手里的裙子。 安然捧着细棉巾子请她坐下,“我帮姑娘擦头发。” 顾春和将手里的裙子抖开,裙角绣了一支娇艳欲滴的桃花,“姐姐的针线活真好,水灵灵的,活像刚才树上折下来的,我都闻见花香啦。” 安然就着她的手瞅一眼,笑道:“我于女红上头极差,这是郎主绣的。哎呦,你可别说出去,别人知道要笑话郎主的。” 作者有话说: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6节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大概11点左右~ 感谢在2022-04-03 00:05:34~2022-04-03 15: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情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畝 10瓶;56429378 5瓶;遁了遁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顾春和实在无法想象, 谢景明捏着针绣花的样子。 那样孤傲的男人,提笔握剑,饮血沙场, 光凭一个名字就足可震慑敌军的人,居然……绣花? 绣法看着好眼熟, 她那条细花罗裙裙摆处的桃花,和手上这件一模一样。 春燕说,“舅老爷那里有个针工极其出色的老妈妈”。 啐, 什么老妈妈! 还有那件腰身极其合适的裙子,原来那个时候, 他就开始注意自己了? 顾春和有些怔楞, “姑娘?”安然小声提醒, “小心着凉。” 手里的衣服肯定在他掌心反复停留过,一想起两人方才在门口做的事,顾春和就不太好意思往身上套了。 可再不愿意穿,也得穿,外面雷电交鸣,大雨滂沱的,总不能让春燕冒雨给她送件衣服。 那也太矫情了。 安然眨眨眼, 顾娘子怎么啦?盯着衣服一会笑, 一会叹气的,别别扭扭,要穿不穿, 好奇怪哦。 还有, 她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印子是啥? 安然强硬地把内心某个想法摁下去, “顾娘子, 等雨小点您再走, 如果有人问,就说兰妈妈留您抄录古籍。” 顾春和应了,出来时却不见谢景明,兰妈妈说去了政事堂。 “这都什么时辰了!”安然咋舌,还让不让人下衙,那帮糟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又要骂街喽。 雷声阵阵,扯天扯地的大雨将天地搅得一片迷蒙混沌。 政事堂,谢景明和太子谢元祐左右而坐,当中隔着一个条案,颇有点泾渭分明的意味。 二人年纪相仿,相貌也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谢景明给人感觉像利剑,未出鞘就已感觉到森森冷意。谢元祐则更宽和,无怪乎有朝臣称太子有“仁者”之相。 但现在,仁者也忍不住了。 谢元祐道:“青苗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确保农民能度过灾荒年,即便偶有瑕疵,也是极个别的官吏弄权。按文御史所说,竟成了祸国殃民的举措?” 一名年轻的官员微微一欠身,“太子容禀,下官并没有指责青苗法,这条法令是好的,但缺乏监管,许多官员强制给农民摊派借款,利息高达四成,本金利息加起来利滚利,春天借一百贯贯钱,秋天要还几百贯甚至上千贯。” 文彦博叹道:“不借不行,借少了不行,一旦借了,只能卖房卖地还债。殿下,我奏章后面附了一份清单,因还不起青苗钱,从籍地出逃的农户每年都在递增。” “这些地,这些钱,都归了放贷的人。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止官吏、豪绅参与进来,甚至官员家眷也学会了放利钱,久而久之,成了正常事,不做的人反而成了异类。” 文彦博轻飘飘瞄了廖大爷一眼,“户部负责青苗钱的帐,出了这么大的漏洞,户部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廖大爷硬着头皮道:“户部按规定的利息收账做账,此事我们不知情。” 他可不敢说户部纵容放高利贷。 文彦博嘴皮子利索极了,“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你这户部郎中做的也太轻松了。放贷收钱,你户部的人都跟着的,你敢说你不知道?哦,领个失察的错,推个倒霉蛋出来,然后你好我好,天下太平。”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廖大爷气得眼睛通红,“用不着这样撕扯我,我知道你这种言官,恨不能拉下几位大员下来,成全你们刚正不阿的名声,哼,沽名钓誉之徒!” 文彦博仔细摁平衣服上的褶子,悠然自得,“我说东,你说西,转移话题,无中生有,廖大人真有一手。哼,我就不上你的当!” “行了,这里是政事堂,不是菜市场。”谢元祐沉声道,“此事涉及国法根本,我不能单听你一面之词,奏章先放着,容后再议。” “不行。”谢景明冷冷的视线扫过来,几乎削掉了廖大爷的脑袋,“老百姓被逼得没活路,人饿极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如果发生民变,谁能负责?” 谢元祐笑道:“十七叔夸大了,如今河清海晏,民间富足,哪有什么民变。” 谢景明弯弯嘴角,没说话。 廖大爷以为太子胜出一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还不忘笑嘻嘻拍摄政王的马屁。 “王爷威名远播,手下的安西铁骑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些许卑贱小民,还不够您塞牙缝的。” 谢景明神色一凛,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黑影一晃,摄政王的手已经卡住廖大人的脖子。 谢景明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住,我的兵,我的剑,是朝向敌人的,不是对着我大周老百姓!” 廖大爷脸憋得青紫,嘴大张着,舌头吐着,双脚悬空不停地抽搐。 这场面惊呆了众人,他们惯于打嘴仗互喷唾沫星子,像摄政王这样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还是头一遭见。 “十七叔手下留情!”谢元祐慌忙劝阻,“有话好说,他毕竟是朝廷命官!” 谢景明手一松,砰地一声闷响,廖大爷死猪似地摔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都别动,我略懂医术。”文彦博从椅中一跃而起,拔下头上的一点油金簪子,向着廖大爷人中狠狠一刺。 哇啊!廖大爷鲜血直流,立马疼醒了。 文彦博将簪子插回头上小冠,十分得意,金簪子总算派上了用场! “交由大理寺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彻查此案,胆敢包庇推诿者,罪同案犯。”谢景明说完,象征性地询问,“殿下可否同意?” 谢元祐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十七叔有没有想过,一旦深究,青苗法必会被废除,这是父皇全力推行的措施,要写进功德碑的。” 谢景明淡然道:“皇兄那里我去说,殿下,民是国之根本,弃民不顾,掠过民财,才是动摇国本。” 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突然炸响,仿佛就劈在人们的头顶,惊得所有人浑身打颤,半晌回不过神。 他们都意识到,京城的天,要变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才停,巷子里浑黄的积水泛着白泡儿,飘着树枝烂叶,缓慢地淌向地沟。 随着游荡的积水,一个令高门大户惶恐的消息随之四散开来。 官家得知有人利用青苗法敛财,狂怒不止,下令严查、彻查,势必要除去朝中巨蠹。 借着官家的名义敛钱,让官家背骂名,不弄死你才怪! 国公府,吕氏惶惶不可终日,她怎么也没想到,警告沈氏的小案子,竟被摄政王做成了惊天大案。 何妈妈更慌,“听说廖大爷被喝令居家自省,这就相当于停职啊,下一步就是革职抄家。完了完了,廖大爷做啥都爱记账,他肯定有咱们放贷的证据,这可怎么办?” 吕氏强自镇定,“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顶多抓一两个大官平民怨,再处置几个经手的人,调任、降职什么的,查不到后宅。” “对对,怎么说国公府也和摄政王连着亲,就是看在舅老爷面儿上,他们也不会查国公府。”何妈妈安慰她,更是安慰自己。 吕氏苦笑,“大概沈氏也想不到,她想要顾春和的命,结果倒送了自己的命,也不知道她现在后悔没有。” 悔,沈氏现在后悔极了! 她现在连水也喝不进,喉咙里是拉风箱似的痰声,手在床边摸索,似乎在找东西。 老妈妈淌着眼泪,“老爷脖子肿得老高,瘫在炕上起不来,东院的小贱人见势不妙跑啦,您安心,他俩都没好下场。” 沈氏摇头,干树枝一样的手在空中徒劳的抓挠。 老妈妈凑到她嘴边,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婴儿尖利的哭声突兀响起,随即是碗碟摔碎的声音,丫鬟婆子互相恶骂,没人管哭闹不止的小公子。 “我的儿——”沈氏上身猛然坐起,肚子一挺,不甘心地向后倒下,咽了气。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中午左右更 感谢在2022-04-03 15:32:38~2022-04-03 22: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慕朝晖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沈氏的死就像一片枯叶落在水面, 荡悠两下,随即被水流裹走消失不见。 廖大爷根本不在意。 他着急的是出不了门!整个廖家都被官兵团团围住,消息传不出去, 递不进来,外面什么情况他一无所知。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 让他打心底里恐慌。 廖大爷拄着拐,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气急败坏道:“朝廷还没定我的罪哪, 我现在还是三品大员,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们头儿是谁, 把他给我叫来!” 兵勇看他一眼,抖抖手里的大刀片。 亮闪闪的光刺得廖大爷眼睛一痛, 不由自主退回门内,兀自叫嚣:“等着瞧,我非要在太子面前狠狠告你们一状,想扳倒我,没那么容易。” 廖大爷笃定太子不会见死不救,他可是太子的钱耙子,太子私库充盈, 其中可少不了他的功劳。 况且他还有一本私账, 上面是放贷的清单,何人、何地、利息几钱、来往账目,详细极了! 清单上的那些人, 为了保住自身的荣华富贵, 也会想尽办法救他。 廖大爷长长吁出口气, 似乎没那么害怕了。 咣当, 门被撞开, 吓得廖大爷拐杖落地。 文彦博在禁卫军的簇拥下,款步而来,“廖大人,下官奉旨搜查,得罪了。” 说罢一挥手,“搜!” 于是廖家立刻折腾得稀里哗啦一片山响,官兵们挨院挨屋赶人,翻箱倒柜,敲墙挖地找东西,却对金银细软不屑一顾,只留意书本集册,一张带字的纸都不放过。 廖大爷一脑门子冷汗,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两个士兵从内院飞奔而至,交给文彦博一个灰不溜丢的包袱,“正房院子里挖出来的。”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7节 打开一瞧,是厚厚一本账册。 文彦博翻了翻,仰头哈哈大笑,“廖老鬼,我可算掏了你的牛黄狗宝啦,看你这回还怎么狡辩!” 廖大爷双膝一软,竟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多亏了你的丈母娘,”文彦博闪开身,让他看清外面的人,“所以说,做事不要做绝。” 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死盯着廖大爷,沈姑妈疯了似地扑过来,揪住廖大爷不要命的厮打,“畜生,还我女儿!” 廖大爷边躲边骂:“她自己病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贱人,扫帚星,娶她倒八辈子血霉了我!” 沈姑妈嗷一嗓子,竟一口咬住廖大爷的脸,活生生地撕下一口肉来。 疼得廖大爷捂着脸满地打滚。 文彦博命人架开沈姑妈,“还没过堂呢,不能弄死,赶紧把你小外孙抱走吧,以后好好教,别再养歪了。” 沈姑妈哭哭啼啼,“文大人,沈家愿意拿出所有家财,不敢奢求免罪,只求留条命……” 文彦博道:“我不是主审官,这事我做不了主,不过话我肯定给你带到,至于结果如何,还得看官家的意思。” 那本账册最终呈在御前的龙案。 官家强撑病体,连夜招摄政王、太子,并中书舍人进宫,密谈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本账册。 廖大爷被砍头,户部几名官员被抄家,十几个官吏或降职,或罚俸,而且只波及到汴京和周边府县,明面上到此为止。 但私下例如沈家这般花钱买平安的,就不知道到底有几家了。且那些豪绅乡贤,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牵连。 顾春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消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查了?” “还要怎样?”安然抱着盘子,瓜子咳得飞起,“现今谁也不敢拿青苗钱放贷,又杀了几个大贪官,老百姓气也出了,当官的也被震慑住了,已是最好的结果喽。” “放高利贷的可不止这些,”顾春和叹道,“总觉得心里头闷闷的。” 兰妈妈从旁插嘴,“先不说那些官儿,自古皇权不下县,就说朝廷派遣的官儿只到县级,从县衙门到百姓家门口这段距离,是那些乡绅大户的势力地盘,处置了他们,谁来帮衙门管束老百姓?” 顾春和低头细细琢磨一番,“是不是官家也没预计到这么严重,怕手段太激烈激起百官抱团反抗,控制不住局面,所以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兰妈妈点点头,很是欣慰地看着她,“顾娘子说的是,官家龙体不虞,郎主和太子又……咳咳,总之呢,一切以‘稳’为主。” 顾春和沉默片刻,忽而一笑,“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恐怕绝大部分人都这样想。我觉得不对,可不知道怎样反驳,如果我爹爹在就好了。” 兰妈妈奇怪,“难道和百姓治天下?识字的都没几个,怎样治?” 顾春和答不出。 “看来你爹还挺有意思。”兰妈妈笑道,“正好给你吃个定心丸,并州那头来信,说有人见过你爹,现在正找着呢,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了。” 顾春和高兴坏了,眼中荡漾出一种梦的光辉,太好了,只要再忍耐一阵,就能和爹爹团聚了! 不经意间,眼睛余光瞥见竹林中负手而立的谢景明。 阳光从细密的竹枝中穿过,洒落点点碎金,树影摇曳,他的脸阴晴不定。 顾春和心跳停了一拍,好像被细细的针刺破心尖,全身肌肤瞬间收紧。 自从他雨中强吻了她,他们一直未见过面。 当时她羞耻、愤怒,又无可奈何,只能被动承受他带着惩戒的吻,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丝丝的愉悦感! 她怎么能有那种感觉? 顾春和被自己吓坏了,她觉得自己犯了罪,更强烈的羞愧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折磨得她坐卧不宁。只好努力忘记那天的事,不去想有关他的一切。 今天要不是兰妈妈说有父亲的消息,她也不会来竹山。 还是特地挑他出门的空档! 兰妈妈和安然对个眼色,悄悄走了,顾春和也想走,可腿根本不听使唤。 谢景明慢慢踱进屋里,手向她的肩头伸去。 顾春和下意识往后躲。 谢景明手一顿,旋即扣住她的腰,不让她跑,“坐下。” 顾春和心头突突乱跳,“你别乱来,大白天的,兰妈妈和安然都在外头呢。” 谢景明眼睛弯了弯,食指勾住她胸前的纽绊,慢条斯理拉开,“那你就别出声。” “你……”又羞恼又惶恐,逼得顾春和只想哭,僵硬坐着,徒劳摁着他的手,眼睛也不知道望向哪里。 肩头一凉,顾春和低低惊呼一声,却觉肩头湿润微凉,淡淡的药香从他手上弥散开来,他的力道很轻很柔,似一片羽毛从肌肤上轻轻飘过,莫名让她的心平静了。 每次上药顾春和都发憷,药膏要均匀揉开,细细地搓揉,直到彻底吸收。 可别说揉了,单是碰一下就疼得她冷汗直流,只好草草糊上一层,包好完事。 药效便大打折扣,过去这么多天,那块淤青也没好。 顾春和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所有注意力全在伤口处,没发现她在偷看。 前额泌出细细的汗,呼吸放得很轻,嘴唇紧紧抿着,他在……紧张? 心底某个角落突然波动一下,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跳动不已。 谢景明微微松口气,手离开她肩膀的同时,他紧绷着的肩膀也肉眼可见的松懈了。 他果然在紧张! 顾春和低头拉好衣服,不说谢,也不去看他。 “胆子大了,敢和我赌气?”谢景明笑笑,语气轻松,没有任何责备她的意思。 顾春和低低道:“我怎么敢。” “明天我要去京西大营,大概半个月后回来。”谢景明说得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把日程安排告诉她有什么不对。 “廖家完了,李夫人吃了教训,一时半会不会有大动作,国公府有兰妈妈和安然在,也没人敢难为你。” 一样一样交代清楚,谢景明垂眸看她。 顾春和忽然很想问,你对我到底怎样想的,是真心待我,还是拿我当个玩意儿? 可她终究没问出口。 他闭口不谈,她何必自取其辱? 谢景明走后的第二天,国公府迎来了柴家大姑娘。 国公府大开中门,卸下门槛,早早开始候着柴大姑娘的马车。 一众女眷都站在堂下等着,连老夫人也不例外。 见顾春和一脸惊讶,蔡娴芷低声解释说:“柴大姑娘身份贵重,每年宫里出来的赏赐,她都是头一份,连太子妃都要靠后。”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谢景明吧。 顾春和如是想着,却不似先前那般不在意了,嘴里酸酸涩涩的,就像咬了口青梅。 并没等多久,柴大姑娘的轿子就到了鹤寿堂的门口。 当看到那位明艳动人的姑娘时,顾春和暗暗吃了一惊,这不就是酒楼门前的那位姑娘? 她分明早就来京城了,怎么现在才来国公府? 大姑娘说柴家在京城没有宅子,准备在国公府借住,那这些天,她在哪里住着呢? “柴姐姐!”蔡娴芷第一个迎上前去,“终于把你盼来了。” 柴元娘笑着拍拍她的手,“往后别嫌我烦就是。” “你真会说笑话,怎么会呢。”蔡娴芷抿嘴一笑,“祖母,柴姐姐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夫人温和地扶起柴元娘,“这回多住些日子,她们几个姐妹虽愚笨,倒可一处玩耍。” 柴元娘谦虚几句,目光落在顾春和身上,“这位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一更,明天晚上11点更 感谢在2022-04-03 22:58:49~2022-04-04 14:3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文的虫虫、小情歌、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456516 5瓶;k、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 顾春和笑着摇头,只推说认错人了。 那天她是偷溜出去的,可不敢承认和柴元娘见过面。 柴元娘面上没有任何异色, 还略带歉意地对顾春和笑了下,随着她的口风, 也说自己大概记错了。 私下却与婢女白鹭道:“我绝不会看错,瞧她的反应,肯定也认出我了。” “准是没干好事, 心里发虚不敢承认!当时我就说她上不得台面,您还怪我瞧不起人。”白鹭把准备好的表礼单子呈给她, “听说她出身也不清不楚的,还照原样给她吗?” 柴元娘失笑:“我们还缺这点子东西?怎么说她也是府里的表姑娘, 没必要给人家难堪。” “没见哪家表姑娘住后罩房的,”白鹭很不以为然,“大姑娘把国公府说得天花乱坠,这院子,也不怎么样嘛。” 蔡娴芷一力邀她同住,柴元娘明白,她与自己套近乎, 无非是想借自己的势, 为以后嫁入柴家做准备。 毕竟柴家宗主都分外倚重自己,她说话,在柴家还是算数的。 可她没答应, 请老夫人安排一处清净的院子, 不出意外的, 老夫人勾了几处让她挑, 她便选了离后园子最近的兰香园。 怨不得白鹭抱怨, 说是兰香,也不过寥寥几株兰草而已,因久无人住,砖缝里还长出了蓬草,看着怪凄凉的。 “咱们柴家就是十来年没人住的屋子,也是日日打扫,从不懈怠,国公府说出来也是一流的勋贵,怎的……” “闭嘴。”柴元娘轻轻呵斥,“再管不住你那张嘴,就回渝中去。”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8节 白鹭立刻不敢发牢骚了,归拢好给顾春和的表礼,“我给表姑娘送过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柴元娘有些诧异,两处院子就隔一条夹道,可这回来的也太快了,“她没留你喝杯茶?” 白鹭是她的大丫鬟,走出去就代表着她的脸面,若真如此,那顾春和确实有点目中无人了。 “她没在,就一个小丫鬟看屋子,我放下东西就走了。”白鹭压低声音,“她去了竹山。” 柴元娘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你确定?” 白鹭重重点了点头。 柴元娘定定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翘起嘴角一笑,“这样的姿色,的确不应藏于民间。” 东宫,太子妃王氏立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着大字,宫婢垂手立在殿角,屋里很静,只有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乳母王妈妈匆匆进来,挥手叫旁人退下,待太子妃写完一张,方上前拿起刚写好的字仔细端详一番,“正雅圆融,非常大气,您的字越来越好了。” 太子妃也很满意,放下笔,“什么事?” 王妈妈禀道:“柴大姑娘住进了国公府。” 太子妃“嗯”了声,“蛰伏这么久,柴家终是按捺不住了。嫡长女上京,说是拜祭先皇后,死了多少年的人,偏这会儿才拜祭,打量别人都是瞎子呢。” “摄政王也在国公府借住,这俩会不会……” “那是太子该操心的事,我才不管。”太子妃神色漠然,“也许人家是冲着太子来的,毕竟我生不出孩子,犯了七出之罪。” 王妈妈眼皮跳跳,一着急把旧日的称呼都叫出来了,“囡囡呀,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咱家是太子嫡系,这辈子都脱不开关系。别看太子宠爱李氏,他心底是最敬重您的,有什么事他只会和您商量,什么时候找过李氏?” 太子妃自嘲般讥诮道:“不过借我的口给王家传话罢了。” 王妈妈看着她苦笑,眼神又心疼又难过。 太子妃不由心先软了,“我知道了妈妈,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成的。” 殿门口,谢元祐来回晃悠,脚几次迈进门槛,又都收了回来,左等右等,终是等来了王妈妈。 “怎样?她答应了没有?”谢元祐急急问。 柴元娘一来,他脑子里那根弦就绷紧了。 前朝柴家就是川渝地区的节度使,本朝建国后,他明面上遣散军队,却始终没交出军籍册子,谁也不知道柴家手里到底有多少兵力。 这也是历代皇帝不敢对柴家动手的原因。 先帝倒是动手了,也只在女眷上头耍耍花招,警告柴家不要轻举妄动,也仅此而已,朝廷的手根本伸不进渝中去。 柴家此后倒是低调了,但谁都知道,他在韬光养晦。 如果让柴家和十七叔联手,别说他的太子之位,就是父皇的皇位也岌岌可危。 父皇病得厉害,和十七叔关系又好,九成九能善终,他可未必。 对付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有办法,谢元祐马上就想到了太子妃。 必须把这事给搅和黄喽,最好让十七叔和柴家反目成仇,永无联手的可能。 他热切地看着王妈妈,见她点头,心里吊着的那块大石头终是落地了。 王妈妈忍不住道:“殿下也要多陪陪太子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次数多了,再热乎的心也会凉。” 谢元祐对这位老妈妈还是很尊敬的,“妈妈说的是,以后得空我就来,只是她说话太噎人,每次我都是兴冲冲来,气呼呼去。您也劝劝她,怎么着我也是监国太子,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王妈妈对这两人只有摇头的份儿,见他扭头要走,讶然道:“你不去看看太子妃?” “我得和先生们合计下接下来怎么做,”谢元祐恹恹的,“要赶紧找个能顶替老廖的人,可惜他那手做账的本事,你说他看上谁不好,偏看上十七叔的人。” “还有李仁那个烂肉玩意儿,没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事!啧,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勾得这么多男人争着抢着要她。” 谢元祐背着手,嘀嘀咕咕溜溜达达走了。 王妈妈跺脚,“白替你们操心!” 初夏的阳光在熏风中跳动,竹叶一闪一闪地放着光,空气中充满了花木的香气。 顾春和欢快地走在竹山小路上,兰妈妈告诉她,已经联系上父亲的好友刘温了,他们虽没一起共事,但刘伯伯说父亲安然无恙,上个月俩人还吃酒呢。 或许没几天就能收到父亲的来信! 鸟儿逍遥自在的在枝头婉转啼鸣,清澈明净的碧空越过屋舍,越过高墙,一直向北方无限延伸,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住天空的脚步。 看着那片深邃的蓝,她心里快活极了,真想站在高高的台阶放声大喊,可不行啊,这是国公府,旁人会以为她得了什么病。 这份喜悦,真想和人分享! 顾春和嘴角飞扬,一路小跑回到后罩房。 春燕也正美着呢,“柴大姑娘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还有一匹蜀锦,您快来瞧瞧,这花纹我还是头一回见。” “真是好东西,赶明儿要好好谢谢人家。”顾春和夸了几句,随即紧紧抓住春燕的手,满脸激动,“我父亲有消息啦!” 春燕先是一喜,随后眼神慢慢黯淡了,“您总算可以回家,我也该回大姑娘院子了。” 蔡娴芷几次问她后罩房的动静,她要么隐瞒不报,要么搪塞敷衍,后来蔡娴芷也瞧出来她的心在哪边,碍着顾春和不发作她,可面上淡淡的,想来已是恼了。 等她回海棠苑,必定遭到排挤刁难,日子会很难过。 顾春和脸上的喜悦消失了,显见也想到这一层,犹豫了会儿,她试探道:“你……愿不愿意离开国公府?” 春燕愕然,“离开?” “对,离开!”顾春和道,“我出赎身钱,到官府划了你的奴籍,你就自由了。到时做点小买卖也好,买几亩田也好,不比在府里伺候人自在?” 春燕低头想想,坚决地摇头,“我从生下来就在这里,外头什么样一点也不清楚。在府里好歹饿不着冻不着,在外头……只看我姨母一家,穷得都要上大街讨饭了,我不出去。” 顾春和叹息一声,没有再劝。 时值初夏,少不了游湖戏水的乐趣,这日到鹤寿堂请安时,蔡娴芷便提议去金明池游玩。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元宵节后对外开池,一直到四月中旬,无论士庶皆可游园。景致自不必说,园内还有各种水戏杂耍,诸如百戏、竞渡、水傀儡、水秋千,也有酒食店舍,关扑、质库——没钱游园还可以抵押借钱! 每逢开池期间,不止是汴京本地人,也有不少特地从外地赶来的游客。因太过热闹,以至到现在,中秋过后才关闭金明池。 相较蔡娴芷的兴致勃勃,老夫人却觉不妥,“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没的冲撞了你们姐妹。” “多派婆子护卫跟着,万没有不妥的。而且金明池还有禁卫军巡逻,谁敢闹事?”她又凑到老夫人耳边,“柴姐姐也想四处看看,不为我,也为了她啊。” 柴元娘笑道:“听说大姑娘的婚期快定下了,老夫人且让她松快几日,在婆家可不必在娘家,操持家务,侍奉公婆,哪有时间再出来玩啊。” 蔡娴芷低下头,看似害羞,但眼中没有丝毫的喜悦。 昨天她见到舅家的表兄,穿着考究,相貌也不错,眉清目秀的,看她一眼就脸红,文采也有几分,身上还有举人的功名。 祖母和父亲都觉得此人不错,欣慰她总算终身有靠了。 可他是庶子!亲舅舅居然用庶子定这门亲事,说什么长幼有序,亲事要先定长子。 哪怕庶长子,也是庶子! 蔡娴芷很久没有这种不甘心的感觉了,甚至可以说出离愤怒,她是英国公府嫡长女,竟要嫁给一个庶子吗? 不说别的,田氏不可能容忍四妹妹嫁给一个旁支庶子。 凭什么她就得嫁? 与表兄同来京城的,还有柴元娘的亲哥哥,柴家未来家主柴桂,据说他非常疼爱妹妹,金明池鱼龙混杂,柴元娘去那里他肯定跟着。 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老夫人看着最疼爱的孙女,目光中满是不舍,“好,府里的姑娘们都去,痛快玩一天。在家是娇客,一旦出门子就上了套儿,操心夫君,操心子女,老了还得操心孙子孙女,唉,不到天尽头不能歇。” 事情便这样定了。 顾春和本不打算去,结果安然颠儿颠儿地来了,“姑娘带上我,我也想出去玩。” 她手比划着往下砍,“有本丫鬟在,再有无赖地痞敢打扰姑娘,哼,来一个,我咔嚓,剁一个!来两个,我咔嚓咔嚓,剁一双!” 得,那走吧。 京西大营,烈日炎炎下号角齐鸣,数百名兵勇手持长戈,把黄土夯实的演练场踩得一震一颤,尘土扬起老高。 许清灰头土脸从场边绕过来,就像从土里挖出来的陶俑。 呸呸几声吐出嘴里的土,他从怀中掏出快信,“河东消息。” 谢景明一生戎装,也是满脸的细尘,眼睛却依旧很明亮,待看了信,眸子却暗了下来。 沉吟良久,信都捏皱了,“吩咐……” 许清竖起耳朵,然而耳朵都竖僵了,也没听见郎主下面的话。 “让河东……” 许清点点头,爷,我认真听着呢。 又是没了下文。 许清望天,一向杀伐果敢的郎主怎么了?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大姑娘上轿也没你这样难! 谢景明深深吸了口气,似是下了一个非常难的决定,“策反顾庭云,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他脱离河东王家,投靠并州老曹。在此期间,他所有寄到国公府的信,都先交到我这里。” 这个顾庭云颇有本领,不到一年的功夫,从王家一众幕僚中脱颖而出,颇受王经略史器重,已开始准备接女儿去丰州了。 他和太子必有一战,王家是太子死忠,若铲除王家,顾庭云必定会受牵连,他不想因此与顾春和生嫌隙。 更不能让她从身边溜走! 再等等,等顾庭云想通了,愿意来他这里的时候,他再安排她父女相见。 想了想,谢景明又着重叮嘱一句,“务必保证顾庭云的安全,务必。” “得令!” “收拾东西,回城。” “得……诶,还有两个营地没操练,这就走?” 谢景明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留下是一样的,毕竟安西铁骑出身,这等小场面难不住你,对吧?” 啪啪啪,许清再次在心里把自己的脸扇肿了。 于是等国公府的姑娘们准备游金明池那天,舅老爷神奇地回府了,而且也不待人邀请,非常自然地,跟着一众人去了金明池。 蔡娴芷挽着柴元娘的手,偷偷笑道:“准是听说你来了,才慌里慌张从城郊赶回来,舅舅可是头一回扔下公务不管。”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29节 柴元娘笑而不语,眼角余光瞥见最后的谢景明,嘴角的笑微微一僵。 顾春和缀在她们几个最后面,努力忽略身旁那人的气息,安然那丫头,一见谢景明来了,吐吐舌头,立马跑得没影儿。 真是有眼色的好丫鬟! 风从他那边吹过来,一阵阵清香沁人的气息萦绕鼻尖,分辨不出来是什么香,乍一闻有点点的苦味,很快又是清新的酸,就像刚刚切开的柑橘,又泛着绵长深沉的木香味。 金明池的人很多,各色花香、甜香、脂粉香混杂,他身上的味道却始终没有被侵染。 顾春和的脚步慢了,她太奇怪了,为什么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喜好何种熏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府里有人悄悄传,他要和柴大姑娘定亲。为此安然还痛骂了几个嚼舌头的婆子,直接扭到田氏跟前,把人打了一顿板子,发卖出府。 顾春和只觉得欲盖弥彰。 无所谓了,反正爹爹就要接她来了,从此国公府的是是非非都与她无关。 如是想着,她又笑了起来。 “想去宝津楼看看吗?”不知何时谢景明与她并肩而行了。 宝津楼在南岸,是官家和嫔妃们宴息的地方,守卫森严,寻常人不得入内。 当然,他不是寻常人。 顾春和不想沾这个便宜,“还是跟着大家一起逛的好,这里人太多,走散了就找不到人了。” 谢景明又道:“去西岸,那里人少,还可以钓鱼,你会钓鱼吗?” 顾春和摇摇头。 “无妨,池子里的鱼可傻了,有饵就上钩,一钓一个准。” 顾春和看他的目光有点复杂,竟含着丝丝的羞恼。 谢景明一怔,忙补充,“还有捞鱼的,给一个厚纸做的巴掌大的小网子,十文钱一次,只要网子不破,可以一直捞。那池子很小,鱼只能在里头打转,网子也很结实,我试过……” 顾春和把头扭向一边。 谢景明摸摸鼻子,终于闭上了嘴,暗恨许清不已。 近墨者黑,定是被那话痨传染了! 演练场,许清站在漫天沙尘中声嘶力竭,“冲啊!杀啊啊……阿嚏!” 惊天动地,眼泪都打出来了。 许清吸吸鼻子,眼泪汪汪,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谁骂我?阿嚏! “十七叔!”谢元祐啪地收起折扇,“真是稀奇,你不是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吗?今儿怎么有兴致来金明池了!” 谢景明笑了下:“我不能来吗?” 气不顺?谢元祐诧异,他们两个面和心不和,可十七叔从没当众给他下不来台,这是被谁气着了? “能来,当然能。”他呵呵笑着,目光向他周围的人扫去。 柴桂首先与他见礼,谢元祐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高大威猛,英气勃勃,不愧是将门之后,川渝的平安富庶,柴门一家功不可没。” 柴桂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随意敷衍两句,默然立在谢景明旁边。 谢元祐又看向其他人,“这几位是国公府的姑娘吧,若论十七叔的关系,我也算是你们的表兄了。” 顾春和隐在后面,深深低着头,饶是如此,谢元祐还是一眼瞧见了她。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或者说,他忘了掩饰。 谢景明站到顾春和身边,低声说:“抬起头。” 顾春和一怔。 他垂眸,“我在,你怕什么?” 对啊,她又没做错事,为什么一副认错的样子? 顾春和紧张得手心攥出了汗,可还是抬起了头,大大方方笑了笑。 啪嗒,谢元祐的扇子掉在地上。 谢景明冷冷哼了声,让你抬头,你笑什么笑! 谢元祐索性不要扇子了,从随从挥挥手,鞠球已落入手中,“我们在玩蹴鞠,难得十七叔有空,一起来吧?” 叫上门的战书,岂有不应之理? 便寻了一处空地,谢元祐道:“我们这队人齐了,十七叔那边还差几个,不如就近从禁卫军里挑几个出来。” 虽说时下蹴鞠风行,但陪谢元祐玩的都是专司蹴鞠的高手,禁卫军忙着操练巡逻,蹴鞠就是平时没事放松放松,哪能和太子的人比? 谢景明却同意了,也没怎么挑选,随手指了几个人出来,“不必紧张,玩玩而已,平时怎么踢,现在就怎么踢。”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谢元祐不乐意了,“既然十七叔有兴致,咱们就好好玩一场,来,我添个彩头,谁赢了,我那块田黄就归谁。” 众人不由一阵倒吸气,田黄比黄金都贵,太子手里的肯定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谢景明淡淡道:“既如此,我也来个彩头,西域汗血宝马。” 人们张口结舌,俨然明白,这俩人斗上气啦。 这彩头实在太诱人,太子的队伍忍不住摩拳擦掌,眼放绿光。 反倒是谢景明的队有些士气低落。 谢景明笑道:“还没开始,最后结果谁也不好说,彩头归彩头,能和蹴鞠高手过招,本身就是极其难得的事。你们放开了踢,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禁卫军的一听,没错,对方是大周朝最擅长踢蹴鞠的,输了很正常,说出去也不丢人,可进一球就值得吹牛一辈子! 很快情绪高涨起来。 谢景明笑笑,脱下半臂罩衣递给顾春和,“今天没带长随,帮我拿一下。” 顾春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谢景明直接扔她怀里。 柴元娘眼神微闪,嫣然一笑:“不如我们也来下注,红队是太子,黑队是王爷,各自拿出彩头押注,看谁运气最好。顾妹妹,你押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4 14:30:16~2022-04-05 23: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小情歌、44288459、哈哈哈、小虎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叼叼 10瓶;56429378 5瓶;elle_zj1979、爱意随风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金明池关扑的摊位随处可见, 柴桂从摊贩那里借了个托盘,一左一右分别放了两块红黑绸布,举到顾春和面前, “顾娘子,请吧。” 顾春和吃不准柴元娘的用意, 推辞说:“我没有可以下注的东西。” 柴元娘笑道:“不过是姐妹之间闹着玩罢了,一朵珠花,一个香囊足矣, 难道还和太子他们比吗?莫说你们,就是柴家也拿不出汗血宝马。” “顾妹妹面儿薄, 我先来。”蔡娴芷摇着团扇过来,纤纤玉指拈着一个红底喜鹊登枝的荷包, “我亲手做的,凑趣应个景儿,大家伙别嫌弃。” 却是悬在空中不放,稍稍一歪头,娴静的眉眼中带着几分娇俏,“柴大哥,我不太懂蹴鞠, 你说我押哪个好呢?” 柴桂沉吟少倾, 非常客观地给出自己的建议,“看他们刚才运球踢球的动作,太子胜算很大, 不过王爷是府上的舅老爷……” “我听柴大哥的, 舅舅才不会因这等小事与我为难。”蔡娴芷团扇半掩面, 轻轻将香囊放在盘中。 收回手时速度有点快, 袖口不小心撩到柴桂脸上, 少女特有的幽香蓦地冲抵过来,柴桂一怔,下意识扫她一眼。 蔡娴芷似是也没想到,脸都羞红了,一双美目潋滟如秋水,悄悄回望他一眼,默不作声躲到了姐妹中间。 柴桂稳稳神,又把托盘往前一送,“顾娘子?” 顾春和无法,只得把头上的通草花摘下来,放在黑布那边。 “你押摄政王?”柴元娘眉尖微动,“是不相信我哥的眼光,还是碍着国公府的情面?” 顾春和目光坦然,“都不是,因为我不想押太子。” 柴元娘小小惊愕了下,旋即看见蔡娴芷冲她微微摇头,心知必有不方便说的原因,也不再问了。 四姑娘自然押舅舅,二姑娘不想惹怒田氏,也随着她押舅老爷。 三姑娘却选了太子。 蔡淑蔓大大咧咧笑道:“我不管亲疏远近,只想把你们的彩头都赢走!柴姐姐,你看好谁?” “我坐庄,不下注。”柴元娘接过托盘,“人少了不好玩,哥你也来,叫丫鬟婆子们也凑个热闹。” 柴桂笑道:“我自然是选胜算最大的。”便把一块玉佩放在蔡娴芷的香囊旁。 众人各自寻地方坐下,蔡娴芷从柴桂身旁经过的时候,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袖,也不回头,借口买东西,悄悄去了旁边的林子。 柴桂跟了上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一前一后回来了,也没引起旁人注意。 一声锣响,蹴鞠正式开始。 柴桂所料不错,一开场,红队就是压倒性的优势,谢元祐一马当前,左右两边四名前卫护送,似一支利箭,嗖地飞入对方阵地。 鞠球准确无误传到太子脚下,飞脚射门,进了! 谢景明目露赞许之色,“不错。” “承让承让。”谢元祐谦虚道,“十七叔如果有得力的帮手,或许能与我一战。” 谢景明说:“刚开始,不急。” 然而不到两刻钟,谢元祐又进了一球。 周围叫好声巴掌声震得山响。彼时蹴鞠极为流行,金明池人又多,不知何时起,已聚集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了。 时间过半,谢元祐连得三分,脸上露出一种君子也难免的得意,“十七叔,就到这里吧,比分拉得太大,您脸上也不好看。要不让柴桂上场,我看他人高马大的,应是一员猛将。” 谢景明仍是平和的微笑,不急不躁,“我对他不了解,还是算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0节 谢元祐心头微动,“难道你了解这几个禁卫军,十七叔什么时候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就在刚才,我们一直在并肩作战。”谢景明说,“准备开始吧。” 谢景明调换了阵型,两人分散在最前的两侧,三人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和另外两人守在球门前。 边路主进攻,中路防守并与对方前锋直接对抗,后方三人死盯太子一个。 接下来仍是红队压着黑队打,场上的人集中在黑队球门前混战,黑队几乎越不过中场。 但场上悄然发生了变化,两刻钟过去,红队一球未得,局势陷入胶着状态。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场上这十几个人身上,时而发出激烈的欢呼,时而一阵失望的叹息,人群一片喧嚣沸腾。 尤其蔡雅菲,拼命给舅舅鼓劲儿,嗓子都快喊哑了。 顾春和紧紧盯着场上,屏住呼吸,怀里的衣服都抱出了褶子,全然忘了所有的羞涩。 唯有柴元娘,若有所思注视着两方人马,忽而一笑,她已预料到结果了! 她悄声与哥哥说:“你赌输了。” 柴桂同样以极低的声音答道:“你看人的眼光,为兄是极佩服的,只是这个人太孤傲,而且他的心不在你身上,绝非良配。” 柴元娘轻笑,“良配?若想找个一心一意待我的青年才俊,我何必千里迢迢上京?哥哥,川渝太小了。” “不管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帮你。”柴桂瞥一眼顾春和,眸色微冷,将方才从蔡娴芷口中打听到的传闻,一字不落告诉妹妹。 柴元娘眉头暗挑,摄政王为了她和东宫对上了? 她不信,“夸大其词,谢景明是什么人物,不会为一个女子失去理智,他出手,无非是觉得时机到了。顾娘子正好给他提供一个借口而已。” 柴桂思忖一阵,也觉妹妹说得有理,但谢景明始终不给回信,这不是好兆头。 太子毕竟是正统,没有柴家相助,他自己可夺不走这个天下。如果没有官家就好了,他和太子肯定会打起来,或许柴家能捡个便宜。 忽听妹妹说:“喏,转机来了。” 场上,本应镇守后场的红方三个人,见战场始终在对方门前,顿时按捺不住了,也悄咪咪跑过去打球。 谁不想在太子面前露脸呢 谢景明突然猛向前冲,谢元祐以为他要强行突破,立时带人包抄他,然而谢景明飞起一脚,鞠球越过重围,被黑方边锋接住。 后场没人防守! 那边锋撒丫子就跑,速度极快,上半场憋的火气登时爆发,几乎是顷刻就到了球门前。 谢元祐急了,然而后撤已来不及,眼睁睁看鞠球一发即中。 负责守卫后场的三人吓白了脸。 “没事,我们还领先两个球。”谢元祐强忍着没发火,“各司其职,各就其位,再来!” 似是受到这一球的鼓舞,谢景明一队士气高涨,人人都兴奋起来了。 “我说话算话,”谢景明笑道,“若赢了这场,汗血宝马一定会赏给你们。你们只管按我说的做,蹴鞠从来不是只靠一人就能赢的!” 黑方又进一球。 谢元祐真有点急了,他被盯得死死的,无论其他人怎么给他传球,他怎么突破,鞠球要么被截断,要么就踢空,就是死活不进球。 他不是蠢人,立刻下令,“不要都传给我,有机会你们就直接射门。” 话虽如此,那几人常年陪他蹴鞠,都养成了习惯,有球就传给他,他们去缠住对方人手,好让太子殿下大展身手。 而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改掉的。 一时间踢得别别扭扭,好几次都被截断球路,拼命回防,一个个累得快要虚脱! 而谢景明,总是挡住他们一波又一波的进宫,继而准确无误把鞠球传到最合适人的脚下,很快,红方被反超。 谢元祐没有射门机会,就想把球传给别人,可他突然发现,他根本不了解他们几个的特点! 以往所有的关注点都在他身上,他从来没有好好瞧过别人。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 结果可想而知,谢元祐输了。 相较于鼎沸的人群,谢景明只是笑容更大了点,他拍拍谢元祐的肩膀,“输了不怕,就怕不汲取教训,知道你输在哪里了吗?” “我对他们缺乏了解,也没有及时调整战术。”谢元祐由衷赞道,“十七叔不愧是大周第一名将,不到半个时辰就摸透他们蹴鞠的特点,排兵布阵上也的确有一手。” 谢景明摇头,“你看到的只是表皮。” 谢元祐真的很好奇,“十七叔认为原因是什么?”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给你再好的帮手,依旧成不了事。”谢景明要笑不笑地斜睨他一眼,扬长而去。 气得谢元祐原地直跺脚,“十七叔!” 早晚我要叫你好瞧,哼! “舅舅!”蔡雅菲蹦跳着迎上来,“她们都不看好你,只要我觉得你能赢,我舅舅天下无敌。” 谢景明笑笑,瞅见一托盘的簪花、香囊、帕子之物,挑眉道:“这是彩头?” “对,都是我赢的。”蔡雅菲捧过托盘,抬起下巴睃了众人一圈,显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谁都知道不是这样,但谁也不会没眼色的扫兴。 “既如此,也该有我的份儿,舅舅挑一个,你不会介意吧?” 蔡雅菲小鸡啄米般点头。 谢景明视线流转,拿起一朵通草花,“就是她了。” 那是顾春和头上的花! 饶是柴元娘再冷静,心里也起了阵阵波动,她不信谢景明是无意之举,他什么意思,要暗示给谁看? 柴元娘忍不住打量着他,看得出他有些疲惫,是啊,刚从大营回来,来不及休息就跑到金明池,接着就是一场高强度的赛事,铁打的人也禁不住! 眼神却很明亮,似乎有春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纵然满脸的汗尘,也挡不住他脸上那种说不出的生动。 这片春光,便是站在最后的顾春和。 那人抱着他的衣服,脸蛋儿微红,嘴角使劲儿抿着,眼中的神色更奇妙,说不清是恼,还是羞。 柴元娘收回目光,莫名有些心情不好。 烈烈红日西坠,霞光将金明池染得斑驳陆离,点点波光铺展开来,就像一幅巨大的画。 顾春和依旧走在人群最后,谢景明依旧在旁边不紧不慢跟着她,身上的半臂罩衣皱皱巴巴,头上玉冠旁的通草花灼然生华。 “摘下来。”顾春和小声说,“大家都在看你。” “我何尝在意过别人的目光?”谢景明低头看她,“除非你求求我。” 顾春和咬牙,吞吞吐吐道:“求、求……你快摘了吧,刚才她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谢景明这才把花摘了下来,手指捻着细细的花枝,状若无意问道:“你觉得我刚才踢得如何?” “非常好!头一次看这么激烈的蹴鞠,我刚才紧张得都快不敢看了。” 谢景明嘴角翘起来,她没有任何犹豫,显见是真心话。 “夏天到了,你住的后罩房是西照,潮湿闷热,想不想换个地方住?” “不了,左右住不了几天就要走,没必要来回折腾。” 谢景明手停顿了下,眼神变得晦涩不明,她是没明白自己的暗示,还是根本对自己不在意? “你父亲还没消息,短时间你走不了。”他说,“就算你跟他去了丰州,那地方也不安宁。王家是太子嫡系,自是以太子马首是瞻,如果太子铁了心维护李家,王家也不好与他对着干。” 顾春和脸色变了,这么说,爹爹所做的努力全白费了? 太子妃有王家撑腰,又是嫡妻,想发作李夫人早就发作了,却一直隐忍不发,保不齐就是太子死命护着,太子妃也没办法。 如果一开始努力的方向就是错的,那她和父亲分离的这一年,所受的这些苦,又算什么? 却觉哪个地方隐隐不对。 谢景明凝神注视她的表情,正要再循循善诱,让她放弃离开的念头,不妨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爹想去王家?” 谢景明的心扑通一跳,要糟! “我只跟你说过,父亲投靠丰州旧友刘温,没提过王家,你怎么知道的?” 顾春和那一对火似的目光,竟让他觉得脸皮有点烫。 幸好天光黯淡,遮掩了他脸上的尬然,“这种事,略想想就能明白,你父亲大老远跑到那个鬼地方,不为王家,还能为谁?” “我可是大周朝的摄政王,要是连这点揣摩人心的功夫都没有,早死了千百遍了。” 她不再追问了,谢景明轻轻吁出口气。 西面空阔的天空,和茫茫水面相连处孕着一片昏黄,暮色如细细的尘埃一样沉淀下去,大地颜色深沉,可越向上,颜色越澄净。 遥远的天际还带着一抹蓝,微明似散,令人捉摸不定,就像身边这个人。 “那你……也揣摩过我的心思吗?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顾春和将所有的羞耻和惶恐压在心里,鼓足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更新,最近家里事情多,我争取固定这个点~ 感谢在2022-04-05 23:46:45~2022-04-06 22:4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情歌、2469275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已婚魔法少女 12瓶;滚滚 5瓶;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暮色逐渐浓重, 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乱叫,混着嘈杂的人声,吵得谢景明一阵烦躁。 怎么可能没琢磨过她的心思?他一直都在注视着她!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1节 想回家, 想父亲,想一处安身之所, 想远离京城一切的纷争。 他都知道。 或许是李仁给她的阴影太重了,她本能地抗拒所有有权有势的人,即便是把她从李仁手中救下的自己。 能躲就躲, 能推就推,实在逃不掉, 也只是被迫接受,从没有主动往他这边踏出一步。 他如此明白表示出对她的好感, 这姑娘还是一心想着走,好像他是蛇蝎猛兽,稍微靠近一下就会被吃了似的。 难道是他给的还不够? 谢景明郑重说道:“我没有和柴家联姻的打算,有些流言听听就过,不要当真。” 顾春和睁大眼睛,一声不吭惊奇地望着他。 谢景明看到了希望,表情立刻松快不少, “你不愿意搬就算了, 平时多和兰妈妈请教。她是我母亲宫里的掌事妈妈,很有本事的一个人,多亏了她, 我母亲才能在宫里平平安安的。” 她性情温软和顺, 小门小户过日子固然夫妻和美, 但放在高门大户中, 却嫌怯弱了, 没有当家主母的手段和魄力,别提管家,可能连院子都管不好。 而且他的目标可不是区区的摄政王。 再喜欢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顾春和能做好皇后,差的太多。 谢景明重重透出口气,算了,慢慢教吧,大不了多安排几个人护着。 “你不愿做妾,我也不想看见你站着伺候另一个女人,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西边天际最后一抹余晖照射下来,他轻抚着手中那朵通草花,目光灼然,满含期待地看过来。 顾春和的眼神很奇怪,说不上是诧异还是疑惑,可没有喜悦,甚至都没有一点感动。 谢景明笑容淡了,有时候目光给人带来的压力比语言更沉重,她的目光直接瞪到他的心底,分明说的是诚心实意的话,没有一分掺假,为什么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顾春和终于开了口,“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许我正妻之位,太……意外了,我都忍不住开始惶恐。” “当了摄政王妃,大概再没人敢瞧不起我,欺辱我,哪怕她心里再憋屈,也得忍着,也得对我恭恭敬敬的,这么想,还真的挺痛快的。” 她微微抬头,看着远方无边无际的天,“老实说,在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我想过做你的人,但从没肖想过你身边的位子。” 等危机过去,她就会毫不留恋地离开,从此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谢景明显然也想到了,脸上最后一丝笑消失,眸色暗沉,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冷冰冰地压过来。 顾春和紧张得两手捏得全是冷汗,忍不住想退缩了。 但马上抑制住逃跑的念头,不能退,她没做错事,再模棱两可下去,既害了自己,也耽误了人家。 “我只适合简简单单的生活,单是国公府的后宅都应付不过来,更何况打理王府?你让我多跟兰妈妈学,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吧。”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就顺畅多了。 “你是翱翔天际的鹰,我只是在林间跳跃的小雀儿,永远飞不到你的高度,也不想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顾春和浑身上下都轻松起来,“其实柴大姑娘和你更般配,假如她是我,肯定会畅快淋漓地报仇,绝对不会像我这般狼狈。” “说你我的事,提她干什么!”谢景明语气很冲,“若我执意留你呢?你能反抗得了我?” 顾春和无奈一笑:“反抗不了,你要我,我只能生受着,想死也死不了。王爷,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想要的,你也给不了。” 她转身走入灯火阑珊的人群,只给谢景明留下一个背影。 那背影摇曳生姿,无论如何形容都不过分,让他的目光不停地追赶她,几乎丧失所有的自制力。 放手让她走,派几个人暗暗保护着,默默替她解决各种难题。看着她找个本分上进的男人成亲,看着她夫妻恩爱,子孙绕膝。偶尔想起年轻时与自己的相遇,不过摇摇头,付之一笑。 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这才是真的爱她吧。 她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朦胧的光影中。 谢景明突然大踏步追上去。 去他的苦逼深情自虐! 他是谢景明,不是磨磨唧唧缠绵悱恻顾影自怜的苦情书生,他想要这个人,就一定要得到她! 顾春和胳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他带入怀中,几乎是连抱带拖地进入湖边的深林中。 “你要干什么?”顾春和被抵在树干上,粗糙的树节子透过薄薄的夏衫,硌得她后背生疼。 夜幕沉沉压下来,周围没有人,只有几声虫鸣,静得让人害怕。 “我不会放手。”谢景明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强迫她展开怀抱,“你也别想我腻了会放你走,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茂密的树影把所有的光亮阻隔在外,顾春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禁不住心里更慌了。 “你把我弄疼了,我不走,你先放开我。”她拼命压着狂跳不已的心,轻声哄他,“咱们走散太久,大姑娘他们肯定会寻过来的。” 谢景明的声音很冷,“我不怕,看见正好,省得我说了。” 俯身压下,把她所有的声音全堵在口中,用力品咋她小巧丰满的唇,仿佛要把她全部吸入腹中。 夜晚总能将人内心的恐惧放大,谢景明从没有这样急躁过,迫切地想用什么抓住她,让她彻底放弃从自己身边离开的念头。 嘶,肩头一阵剧痛,谢景明一激灵,终于从混沌不明中找回了理智。 顾春和躺在地上,脸上满是泪,褙子散在草丛中,裙子松松垮垮。 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林间洒下来,他怔怔看着,半晌回不过神。 草丛中的小兔子闪着莹润的微光,茱萸颤巍巍的,小虫子发出急促的鸣叫,连夜鸟都在头上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简直疯了! 一再怕吓到她,却总是吓坏她。 “对、对不起。”他慢慢整理好她的裙子,幸好褙子只沾了灰尘草叶,没被他扯坏。 顾春和抬手,啪,响亮清脆! 谢景明被打得头一偏。 他不敢吭声,摘下手上的戒指,略调了调大小,套在她的手指上说:“戒指内侧有个小小的凸起,一摁下去里面的毒刺就会射出,足可以让一头牛昏睡三天。若还有下次,你用这个对付我。” 顾春和冷眼瞧他,不说话。 “你如果不放心,现在就可以试试。”谢景明有点不敢和她对视,“还能站起来吗?” 顾春和甩开他的手,抿好头发,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向林外走去。 谢景明愣愣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猛地朝旁边的树一踹。 吱嘎嘎,碗口粗的树应声倒下,惊起一群倒霉的鸟。 大家都玩一大圈了,每人都抱着不少东西,蔡雅菲叽叽喳喳炫耀关扑赢来的彩头,二姑娘三姑娘在研究小贩卖的香饮子为什么比家里的好喝,蔡娴芷和柴大姑娘还想泛舟湖上。 似乎没人注意到,她消失了好久这件事。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悲哀,顾春和心里头闷得难受,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夜色渐深,国公府的院子也一个接一个熄了灯。 兰香园还亮着,本该在外院客房的柴桂却出现在妹妹的院子里。 柴桂说:“换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还有好几个没成亲的皇子。” “为什么要换?”柴元娘打着棋谱,漫不经心道,“就因为顾春和?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我要是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还没当上皇后呢,就先得把自己醋死。” “也不全是因为她,我一直认为谢景明是深沉稳重的人,可你看他今天这样!” 柴桂边说边摇头,“先是和太子置气,过早暴露锋芒,官家现在没有废太子的意思,他现在要韬光养晦,尽量避免与太子直接争斗。输一场球就输一场,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要的不是谋反篡位,如果得位不正,那些言官史官的唾沫就能把人喷死。” “然后中间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别人我不知道,我可闻出来了,他和顾春和身上都沾着泥土腥气。” 柴桂苦口婆心劝妹妹,“我怕你嫁过去受气,好妹妹,你在咱家眼珠子似的长大,没的受个妾室的气。” 柴元娘噗嗤一笑,“谁能给我气受?你也忒瞧不起我了,我本来也没指着靠谢景明的宠爱过活,我要的是皇后之位,要的是柴家千秋万代的鼎盛,可不是区区的后宅。” “谢景明没有妾室通房,听说在军中作风也是极为干净,血气方刚的男子,一时控制不住也是有的,更何况顾春和那个大美人,我第一次见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柴元娘态度很坚决,“论实力,论才干,论声望,没有比谢景明更合适的人选,我不喜欢太弱的男人,放眼大周朝,也唯有他才配得上我。” 柴桂盯视妹妹一阵,忽道:“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柴元娘下意识否认,“怎么会?本就是利益交换的联姻,谁喜欢上对方才是自寻死路。” “可你每一句话都在维护他。” 屋里顿时寂静下来,柴元娘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久久不落棋盘。 “抓贼啊!抓贼啊!”空寂的夜空突然被尖叫声撕破,不多时一阵锣响,国公府被迫从黑夜中醒来。 夹道里,蔡伯玉一瘸一拐抱头逃跑,脸色煞白。 不是说今晚上没人上夜,怎么后园子看门的婆子还在!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不说几点了,flag倒了好几次 _(:3」∠)_ 感谢在2022-04-06 22:44:13~2022-04-07 16:5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蔡伯玉可有日子没见着顾妹妹了, 一听说她今儿去金明池,喜得差点从椅中跌下来!立马跑到鹤寿堂,闹着也要去。 “家里姐妹们出门, 我这个做兄弟的没理由不跟着。再说柴大哥也去,他来京之后整天忙, 我还没和他好好说过话,正好趁这个机会多亲近亲近。” 老夫人被他缠不过,只得应了。 他盼啊盼, 总算是盼到了今日!一大早起来沐浴更衣,还特地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粉, 整个人看起来唇红齿白,真乃一个翩翩佳公子是也。 可还没出院门呢, 他娘就来了,说要考较他的功课,不拘什么书,让他念给她听。 他娘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听得懂么?摆明就是不让他见顾春和罢了。 蔡伯玉没胆儿顶撞田氏,只好拿本最晦涩难懂的《易经》念,企图把田氏念睡着喽。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2节 结果田氏越听越精神, 念完《易经》念《诗经》, 念完《诗经》念《论语》,差点没把他嗓子念冒烟! 天黑了才算送走这尊大佛,但他今天的打算也泡汤了。 这还不算完, 翠苒神神秘秘说, 舅老爷也去了金明池, 当众挑走了表姑娘的通草花不说, 还簪在头上! 蔡伯玉一下坐不住了, 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没个走处。 他心心念念一年多的人,阖府谁都知道那是他的心尖子,舅舅就这样把人要走了?那他也太窝囊了。 不行,他得找顾妹妹去,哪怕脸不要了,也得让顾妹妹认清现实,到他院子里来。 舅舅没回府,直接去了京西大营,夹道小门的婆子早被他买通了,正是下手的机会。 结果敲了半天门,愣是没人回应,想来吃酒睡着了。他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跳墙! 扑通一声就摔了个大马趴,不仅惊动了巡夜婆子,还崴了脚。蔡伯玉彻底慌神,三拐两拐,钻进一条更深的夹道。 好歹熟悉地方,从狗洞里钻了出去。当天晚上脚就肿了,疼得他一宿没睡着,也不敢叫郎中,只抹上药膏子强忍着,打发翠苒探探风声。 府里竟进了贼,这事可不小,把鹤寿堂那边都惊动了。 巡夜的婆子笃定自己没看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是个小厮,身形不高,挺瘦的,呲溜一下就没影儿了。” 为着青苗钱放贷的事,吕氏这阵子心力交瘁,管家时也不似先前那样事事亲为。管束一松,下人们也自然松懈,想来是外院的小厮和内院的丫鬟勾搭上了,趁夜行苟且之事。 她便说:“家里有客,这事不方便明查,让沈家的带人悄悄地查,一来保全府中脸面,二来免得客人不自在。” 田氏却不答应,“都进贼了还是小事,赶明儿摸进鹤寿堂才叫大事?” 老夫人嘴角抽抽,你那乌鸦嘴快给我闭上吧! “依我看,把后院从里到外整个翻捡一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防范于未然,外院咱们管不了,至少二门内得看牢。” 田氏斜瞥着吕氏,“就因为有贵客在,才更应该注重府里防卫,你说是吧?” 她在“贵客”二字上重重停顿了下,极具阴阳怪气之风。 吕氏知道她在说柴元娘,柴家人一来,最窝火的就是她了,逮着机会肯定要恶心对方一把。 结果人家下句就说:“保不齐贼人是冲着我弟弟来的呢,今儿早上兰妈妈还问我,要不要给府里添两队侍卫。” 老夫人硬生生把摇头改为点头,行吧,摄政王安危大过天,要是有个万一,国公府可承担不起这责任。 既然是田氏提出来的,她就当仁不让领了盘查的差事,老夫人想想,又添了两个人,一个是世子乳母李妈妈,一个是吕氏的心腹何妈妈。 从鹤寿堂出来,田氏马不停蹄请来兰妈妈坐镇,点齐一院子人马,撸袖子就要开干了。 蔡伯玉叫苦不迭,亲娘诶,你可千万别查我头上来。 翠苒安慰他,“只查内院,外院夫人不管。不是我说,你也歇了那心思吧,再来一回,怕是命都没了。” 蔡伯玉蔫蔫的,吩咐她交代夹道门上的婆子,必须捂严实嘴,绝不能把他给卖了。 可翠苒已经找不到那人了,田氏动作太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查到那婆子,连收的贿赂都翻了出来。 就像早就知道东西藏在哪里一样。 田氏让两位妈妈带人先去别处,她自己单独审问那个婆子,那婆子只求减轻罪行,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田氏面色阴沉似水,提脚就去了儿子的院子,先命人绑了翠苒,“就是你们这起子小人带坏了我儿,下贱玩意儿,给我赶出府去。” 吓得蔡伯玉也顾不上脚腕子疼了,抱着田氏双膝苦苦求饶:“母亲,翠苒打小伺候我,我离了她不行。她一个丫鬟能有成什么事?无非我怎么说,她怎么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饶了她吧。” 听得田氏更气,嚷着叫人牙子来,有多远卖多远。 眼见心爱的丫鬟不保,蔡伯玉心一横,“她怀了我的骨血。” 田氏愣怔了下,“你不是满心满眼都是顾春和么,怎么还跟翠苒拉扯不清?” 一提这个蔡伯玉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是舅舅不对,要不是他斜插一杠子,我也不至于崴了脚,差点没把我疼死。” “放屁,那是你舅舅!” “哪有舅舅夺外甥女人的?他就是霸道不讲理,一回来就搅和得咱家鸡犬不宁,这是国公府又不是王府,想耍威风回自己家耍去!还和太子针锋相对,太子是储君,他是臣子,简直是犯上作乱!” 田氏不认识似地打量自己的儿子,“你说什么?” 蔡伯玉一梗脖子,“我说舅舅居心不良,我非常不耻!” 田氏一扬手“啪”地给儿子一记耳光。 蔡伯玉懵了,从小到大,母亲可是一指头都没动过自己。 “你给我记清楚,”田氏咬牙启齿恨道,“咱们母子俩的一切荣辱,都在你舅舅身上,只有他好,你我才能一辈子荣华富贵。” “我、我是国公府世子,就算没有舅舅,我也是世子。” 田氏又给他来一下,这下更狠,直接把他脸扇肿了。 “二房蔡悦比你强一百倍,他也是嫡子嫡孙,世子?哼,想换人随时都能换,随便寻个错处,安个忤逆大罪,就能让你灰溜溜从侯府滚蛋。” 田氏不住冷笑,“你爹还不到五十呢,这些年要不是我摁着,七八个庶子也有了,他为什么不敢,还不是因为你有个好舅舅!” “你舅舅在,你的世子之位才是稳当的,他如果倒台,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整个国公府没人靠得住,老夫人疼你是吧,可你比不过整个国公府。看着吧,如果太子继位,她肯定把咱母子推出去!” “你只有她一个祖母,可她有好几个孙子孙女,你、我、你妹妹、你舅舅,才是最亲最亲的人。” 蔡伯玉呆呆听着,眼神茫然。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糊涂虫。”田氏狠狠戳他脑门一指头,起身道,“我给你个面子,今晚就把翠苒收房,省得孩子出来也没个正经身份。” 蔡伯玉一喜,还没道谢,又听母亲说:“等你脚伤好了,收拾收拾去岳麓书院念书,这事没的商量,你祖母反对也不行。”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田氏不留余地,“你再给我耍花招,我就把你田家表妹娶进来!下个月田家就到京城,你给我想清楚。” 蔡伯玉一下子垮了,母亲在田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是个土老巴子,那样的人家能养出什么好女儿来?他可不要。 只能认命地答应去千里之外的岳麓书院。 后院非常热闹,沈李两位妈妈拿着花名册逐个点检,除了柴大姑娘的兰香园没敢搜,其他一个不落。 两个妈妈互不对眼,你挑我长房的错,我就挑你二房的不是,各种理由都用上了,账物不符,偷摸私藏,吃酒打牌,打得是有来有回,捆的人是越来越多。 顾春和住的后罩房也没能避免。 面对乌泱泱冲进来的一群人,顾春和很是沉静,打开所有箱柜,随便她们翻捡。 李妈妈随便翻了两下,“行了,没什么问题,春燕,收起来吧。” “慢着!”何妈妈从抽屉里翻出一方帕子,兴奋得两眼放光,“这是什么?” 湛蓝色的手帕,边角上绣着松竹,深沉冷凛,一看就是男人用的。 顾春和一时有点恍惚,那是谢景明的帕子,洗干净了没找到机会还他,后来自己刻意躲着他,更不用提还东西了。 这帕子就一直留在她这里。 何妈妈自以为捉住顾春和的错处了,她女儿丢了差事全因为顾春和,二夫人放贷的钱打了水漂儿,也是受摄政王的连累。 这口恶气快憋死她了! “表姑娘,您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东西?不会是……那天晚上的贼人是来找你的吧?” 顾春和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贼人。” 何妈妈板着脸,“那这帕子哪儿来的?” “表姑娘时不时做些针线拿出去卖,做男人用的帕子有什么稀奇的?”李妈妈把帕子从她手里抢过来,“何妈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堂堂国公府的表姑娘,竟然做针线换钱,你们的月钱都发哪儿去了?” 何妈妈冷哼一声,“睁眼说瞎话,你们都过来看看,这块布料就不是府里的东西。” 满地的管事妈妈,没一个人动。 何妈妈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16:56:13~2022-04-07 23: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天@ 2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死一般的寂静, 何妈妈吃惊地看着众人,忽然意识到不好。 “我看,李妈妈说的有理。”一个婆子犹犹豫豫说, “不过一块帕子,算了吧。” 又有另一人附和, “就是就是,何妈妈也太严苛了,帕子也没什么特别的, 或许是表姑娘父亲的帕子呢?” 何妈妈怒道:“睁着眼说瞎话,分明是她私藏男人的东西!” “她她她, 什么她?”李妈妈呵斥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管事妈妈, 竟敢对姑娘无礼!” 何妈妈语气一滞,私底下谁把顾春和当正经姑娘看?她她的说惯了,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李妈妈翘起嘴角得意一笑,“表姑娘客居在此,没有查东西查到客人头上的道理。一开始我就说不该来的,何妈妈硬要来,既如此, 咱们也去兰香园搜搜如何?” 何妈妈张口结舌, 一句话说不出来。 几个婆子上来,推着何妈妈往外走,“累一整天了, 早办完差早歇着, 走吧走吧。” 根本不用顾春和亲自分辩, 桌上的茶还没凉, 一窝人呼噜呼噜就走了, 帕子的事连个水花都没起来。 春燕捂着嘴偷笑,“该!姑娘和以前可不一样了,还以为谁都能踩一脚呢?叫你少我们月例,哼!” 顾春和也觉得痛快,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一朵通草花,就让府里变了风向,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顾春和忍不住想,如果今天自己答应了谢景明,披着嫁衣踏进他的花轿时,不知这些人又有什么反应。 她不后悔。 谢景明用来锁住她的不是锁链,而是人人渴望的崇高地位和权势,所以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冠冕堂皇,拒绝就变得无法理解。 她相信谢景明是喜欢她的,不过这个人习惯从高处俯视世界,他的喜欢,便少了一份尊重。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3节 嫁给他,做王妃,甚至做皇后,这只是让别人羡慕的生活,不是让她幸福的生活。 卑微如蒲草的她,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无论金笼子多么富丽堂皇,也终究是个笼子。 风把云吹裂了,缝隙中露出月光,和那晚的月色很像。 谢景明盯着手上的兵书,眼神空空的,明显心思不在书上头。 许清很想提醒他一声,郎主,书拿倒了。 想想马厩的几排战马,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憋得脸通红。 不想郎主突然开口,“我很讨厌吗?” 许清头皮一炸,“没有,绝对没有!” 谢景明低低嗯了声,又问:“我是不是不该左右别人的决定?” 许清没有立刻回答,认真想了会儿才说:“您是摄政王,是掌权者,如果不能左右别人的决定才不正常。” 谢景明抬眼看他,“也包括……王妃吗?” 这可把许清问住了,好好的,郎主怎么提起王妃来了?这个王妃又是谁?如果是柴大姑娘,那没说的,必须严密监视,尽最大能力左右她,才能把控柴家。 如果是别人…… 许清斟酌着慢慢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一般来说,做人媳妇的要听丈夫的,柔顺恭谨,也是妇德之一嘛!” 谢景明几不可察地吁口气,然而许清猛地蹦出来下一句,“夫不正,妻可改嫁。如果当丈夫的不是东西,不把人当人看,甚至打媳妇骂媳妇,不分场合任意羞辱媳妇,那趁早和离。” 许清滔滔不绝,“这特么就是脑子有病,是懦弱无能的表现,这种人自私,不自信,想着媳妇害怕了,就乖乖听他的话了,就能控制住对方了。切,其实就是孬种。” 他说得起劲,丝毫没发现郎主手里的书越攥越紧。 许清突然发现气氛诡异的安静下来。 谢景明笑笑:“你说的很对,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许清眨巴眨巴眼,味儿不对啊,怎么听出一股子恼羞成怒的感觉?仔细想想刚才的话,没啥问题涅。 谢景明重新拿起书,“去把马厩刷了。” 苍天啊!我又是哪句话扎您老人家的心啦?许清欲哭无泪,垂头丧气扛着笤帚而去。 谢景明只觉心口堵得慌,他自然舍不得骂她打她,但那晚的行为,怕是比这个还严重。 活了二十四年,他头一次对人有了愧疚感,这种感觉让他无法面对顾春和,于是他连国公府都没回,直接跑了。 竟是,做了逃兵。 谢景明自嘲般笑笑,抬手把书盖在脸上。母妃呀,要是你还在就好了,我也有能说心事的人。 母妃立在小泥炉前,捧着刚出炉的桂花糕,杏眼微睨,“你小子,又闯祸了?” 原来人无论长多大,都会想娘的啊。 一场抄捡下来,已是过了三更,何妈妈气不顺,甩手把几个边角旮旯的院子扔给李嬷嬷,自己回去了。 她知道表姑娘和摄政王勾勾连连的,那又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要是摄政王真有心,早把她收房了,拖到现在也没个说法,不过是见不得光的私通而已,不足为惧。 顾春和犯了错,按照府里的规矩为什么不能罚? 再说她是二夫人的人,二夫人的靠山可不是摄政王,吕家可是保太子的!早晚要撕破脸,她才不怕得罪区区一个顾春和。 明儿个得找二夫人说道说道,再这样下去,国公府就要改成谢景明的后院啦。 回去躺下,正朦胧欲睡,却听门板一阵噼里啪啦狂响,“开门,开门!” 惊得何妈妈心脏差点蹦出来,“谁?” 门开了,李妈妈带人站在外头,不怀好意笑道:“这处还没查检,来呀,进去搜!” 何妈妈怒极,“李家的,猫尿喝多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查我?” 李妈妈不搭理她,眼睛只盯着四处翻捡的丫鬟婆子。 没由来的,何妈妈心底生出大祸临头的预感,“你别想给我栽赃,搜到什么我也不认。院子里的人呢,就让长房的人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不成?” “账本!”李妈妈眼睛一亮,从柜子最下头掏出一本册子,其中还夹着几张放贷的契书。 李妈妈激动得红光满面,举着账本大笑,“何妈妈,这个怎么说?” 青苗钱的放贷账本! 何妈妈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二夫人让她烧了,她不舍得,还有几笔钱没收回来,加起来五千贯呢,烧了,这些钱打了水漂,府里的窟窿堵不上怎么办? 何况里头还有她的私房钱! 她心存侥幸,现在离秋天收债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万一风头过去,上头又悄悄放开了呢? 可李妈妈怎么知道她有账本?她们怎么知道二夫人放贷?难不成这才是大夫人查检的目的? “你……”何妈妈指着李妈妈,眼睛差点瞪出来。 李妈妈拨开她的手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在外头置房子置地,使奴唤婢,过得比财主也不差,光凭月钱怎么可能买得起?你儿媳妇到处吹嘘放利钱的好处,还撺掇别人凑钱给她放贷,自作孽,不可活啊。” 转天一大早,鹤寿堂再次无可奈何地被惊动。 老夫人盯着桌上的账本,真想现在一蹬腿得了,眼不见心不烦。 田氏指着吕氏,激情愤慨,“怨不得下人们的月钱一拖再拖,原来都被你拿去放贷了!恐怕还不值这些,你们两口子,一个在外管着王府的产业,一个在内把持我们的开销,哼,我竟不知谁才是国公爷!” 吕氏只跪在老夫人面前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府里处处都是使钱的地方,偏这几年庄子的收成不好,只出不进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这个生钱的法子,况且大家都这样干,谁知道有朝一日就成了犯法?” “把何家一家扔到庄子上去,不许再入府。”老夫人叹气,“此事到底为止,谁也不许再提。” 田氏哼哼唧唧,满脸的不情不愿。 “你少嘟囔,长房二房在外头都代表着国公府的脸面,国公府放贷,你的脸面能好看?二房获罪,长房能不受牵连?” “吕氏,我看你最近精神头不济,回去养养身子,就让你嫂子先管家,好好和她交接一下。”老夫人疲惫地揉着额角,“你们都省些事,一家子骨肉,别斗得乌眼鸡似的,没的让人看笑话。”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田氏能管家,毕竟她前头管家管出一地鸡毛,还是二夫人和老夫人给她收拾的烂摊子。 所以吕氏没反对,心想你得意去吧,过不了几天你就得哭着来求我。 可她忘了还有兰妈妈。 田氏对兰妈妈言听计从,事事请教,从不私做主张,半个月过去,国公府秩序井然,不但没乱,反比从前看着更有规矩了。 自然也换了一大波田氏的人手。 吕氏那个后悔! 顾春和也明显察觉出国公府的变化,不只是人事的变动,人也变了。 蔡娴芷更加沉默,借口绣嫁妆,待在海棠苑等闲不出门。柴大姑娘倒是经常外出,待在国公府的时间越来越少,下人们都开始悄悄议论,柴大姑娘也许快搬走了。 春燕的卖身契也到了顾春和的手里。 李妈妈笑眯眯说:“夫人冷眼看了这几个月,春燕这孩子伺候姑娘还算上心,也算成全了你俩的缘分。” 不止如此,还给她添了一个丫鬟。 新来的丫鬟叫萱草,身量中等,属于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长相。乍一见,觉得有些面熟,可过后却想不起具体模样,就像大街上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 萱草不是家生子,因家里爹娘弟妹快饿死了,才把她卖了换几袋粮食。 听得春燕眼泪汪汪的,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都拿了出来。 萱草也不客气,拿起一个核桃,两根手指轻轻一搓,核桃皮碎纸一样纷纷落下,看得春燕几乎傻了眼。 “你力气好大哦!”春燕把剩下的核桃都给她,喜滋滋说,“省得我拿小锤子砸了。” “我从小就下地干活,力气的确比一般女子大些。”萱草笑了笑,把盘子递给顾春和,“姑娘也吃。” 顾春和直直盯着她,不说话,也不接。 萱草没缩手,那盘子停在顾春和面前,纹丝不动,霸道又强硬。 和她的主人一样。 带着雨腥味的风从远处袭来,便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春燕端着小桌子上的吃食就跑,“下雨啦,姑娘快进屋。” 顾春和急忙起身,萱草仍是一动不动的,顾春和怀疑,现在就是捅她一刀子,这姑娘也不会躲。 无奈之下,她接过了盘子。 萱草也笑了,“谢谢姑娘收下我,从此我只认您一个主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23:53:02~2022-04-08 17:5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情歌、绿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遁了遁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表忠心的话, 顾春和听听就过,并不十分当真。 两人谈不上情分,她无权无势, 跟着她也没什么前途,而且连月钱都不见得能按时给人家发, 谁会效忠她这样的主人? 只因为谢景明的命令罢了。 看样子功夫不错,保护她,大概也是监视她。 这种被人盯着的滋味着实不大好受, 但和人家姑娘没关系,听命行事, 萱草也没办法。 顾春和便由衷道了声谢,“劳烦你费心, 往后有事我就不客气了。” 萱草心中微微诧异,主人跟下人道谢?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芭蕉叶上,春燕撑着窗子喊:“姑娘,萱草姐姐,快来快来,红泥小炉烧热啦,羊肉也切好啦, 咱们涮锅子吃!” 萱草更诧异, 大夏天守着火炉吃涮锅子,不热吗? 顾春和提裙跑到屋檐下,回身冲她招手, “还愣着干什么, 你吃不吃辣, 兰妈妈送我一小罐胡椒, 刚研磨好, 来尝尝。”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4节 时下胡椒可是稀罕物件,属于禁榷物,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萱草只听说过,没见过,更没吃过。 好奇心的驱使下,萱草站在了小炉子旁。 “坐下,站着怎么吃?”春燕强把她拉到小杌子上,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自己招呼自己,一旦开吃我就顾不上你们啦。” 顾春和把胡椒、蒜泥、醋、香油等各式料碟摆好,“新来的厨娘刀工特别好,切得羊肉薄如蝉翼,一烫就熟,你自己夹着吃。” 萱草从小被当做武婢培养,除了拳脚功夫,上下尊卑的规矩也刻在了骨子里,别说和主人同桌用饭,就是抬头直视主人都是失礼。 她是真把顾春和当成主人,一时间筷子竟有千斤重,都不会吃饭了。 看那小丫鬟小嘴吧嗒吧嗒吃得那个欢,叽叽喳喳说这个好吃姑娘多吃点,又从柜子里拿出瓶黄柑酒,抱着瓶子求姑娘赏酒喝。 可以擅自动主人的东西?要挨骂的吧。 却见顾春和取出三只白瓷压手杯,温声软院说:“这酒后劲儿大,只准喝一杯。” 春燕嘻嘻笑着,偷偷把酒藏在自己脚下。 萱草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带着浓郁的柑橘果香,很好喝。 顾娘子,和她想象中的主人有点不一样呢。 雨渐渐大了,酒也空了,春燕一喝酒就上脸,顶着两团大红布扯着嗓子唱起歌谣来。 “百钱卖儿诶,千钱卖女呦,儿为奴来女为妾,灶前灶后把泪抛。” 顾春和单手支颐,静静听着。麻绳专挑细处断,春燕姨夫生了重病,她的表妹仍是被卖给了人牙子。 她知道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春燕说,上次借姑娘的钱还没还,哪能还张口要钱?姑娘也难,没的再给姑娘添堵。 后来春燕感慨,个人有个人的命,逃得过一次,逃不过两次。 一曲罢了,春燕擦擦眼角的泪花,扯着萱草的胳膊硬要她也来一个。 萱草清清嗓子,很自信地开口。 调儿起,歌声猛地冲上九霄云外,接着又如九天瀑布般倾倒人间,大开大合横冲直撞,大雁一个跟头跌下下云端,鱼儿翻肚皮飘在水面上,鸟儿惊恐乱扑腾,猫儿狗抱着脑袋地上打滚! 顾春和春燕惊呆了。 一曲闭,萱草看过来,平静的脸庞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似是真的很有信心。 短暂的沉默后,屋里猛然迸出一阵笑声。 春燕捂着肚子狂笑,使劲拍桌,笑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我真的……”顾春和摆着手,拼命忍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就真的,忍不住。” 萱草纳闷,真有那么难听?她自我感觉真的很好诶。 春燕看顾春和,“我们都唱了,姑娘也不能少!” “好。”顾春和爽快应下,在析津县的时候,她经常和小姐妹们陌上踏歌,边歌边舞,如今想起来,竟恍如隔世了。 “风儿轻轻吹耶,云儿慢慢走,阿妹想阿哥诶,无人晓。 雨儿悠悠飘耶,柳梢儿款款摇,撑伞从旁过诶,偷偷瞧。” 曲调很简单,只是几个单纯的音节连缀在一起,重复着,回旋着,带着微微的颤音,一层层荡开去,遥远又亲切。 她的声音很甜,一直甜到窗外谢景明的心里。终究耐不住,他还是想见她。 细雨飘摇,屋里渐渐没了动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谢景明犹豫了下,一撑窗子翻进屋子,瞧她一眼他就走,绝不会再有任何冒犯的举动。 脚刚落地,尖细的筷子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王爷?”萱草收回筷子,不带表情说,“这是女儿家的闺房。” 呦呵,昨儿还叫郎主呢,今儿就改口了,不错,该大大的赏! 谢景明的视线落在塌上的顾春和身上,可惜她朝内躺着,看不见她的脸。 “王爷?”萱草脚步一错,挡住他的目光,“您有事?” 谢景明眼神微眯,“退下。” 萱草不退反进,“您是外男,不该随便出入姑娘的闺房,有事请留话,待姑娘醒来,我自会一一禀报。” 圈椅中,春燕抱着酒瓶子呼呼大睡,嘴里嘟囔,“好好……好酒。” 看着萱草充满警惕的眼神,衣袖下蓬勃待发的拳头,谢景明眉棱骨跳跳,什么也没说,转头走了。 他好像给自己添了个大麻烦! 东宫,李夫人扑在塌上,鬓发散乱,哭得气噎喉干。 李仁在床上哀嚎了两个月,还是死了,他是生生疼死的。 因不是宫里专业操刀的人割的,那块连那啥带那啥全被割掉,摄政王手下用草木灰随便一糊,把人扔下就走。 人没死,可那块连皮带肉都黏在一起,清洗一次伤口,李仁就折腾得昏死过去一回,比死还难受。 更甭提拉撒了! 各种珍贵的药泼水似地灌下去,这口气吊得时间越长,李仁受的罪就越多。短短两个月,愣是从两百多斤的大胖子,熬成了干瘪的柴火棍儿。 谁都知道李仁快不行了,李夫人这几天全在李家守着弟弟。 前晌,昏迷了七天的李仁终于苏醒,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从床上蹦了下来,大喊一声“顾春和”,就瞪着眼珠子死了。 “我苦命的弟弟!”李夫人连连捶着床榻,面目狰狞,“姐姐必让你如愿,生前得不到顾春和,死了我也要她下去伺候你!” 她的心腹妈妈听得心惊肉跳,“夫人,顾春和有摄政王撑腰,轻易动不得,您要三思……您别忘了您还有小太孙。” 李夫人恨得五官都扭曲了,“那是我亲弟弟!此仇不报,那些贱人会更张狂,到时都来踩我一脚,我在东宫如何自处?摄政王喜欢她,哼,谁会喜欢一个破了身子的烂货?去,把顾家老太太叫来。” 心腹妈妈劝不住,只得听命。 大雨过后,天空露出格外碧翠的颜色来,绿幽幽的树叶托着片片璀璨的阳光,是个让人心情畅快的好天气。 只是好心情很快被不受欢迎的人破坏了。 “顾家老夫人要见我?” 顾春和沉吟片刻,拒绝了,“好姐姐,老夫人的话原不敢违抗,可你也知道我父亲早被他们赶出家门,如何又来找我,怕是没有好事。烦劳您替我向老夫人告罪,就说我昨个儿淋了雨,身上不大舒服。” 桃枝掂量着劝她:“顾家是挺过分的,怨不得姑娘生气,可顾老夫人来了,说明他们已经有了悔意,且听听她怎么说。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顾老爷子把您父亲认回来,再奏请朝廷归还探花的功名,不也是好事?” 顾春和摇头,“我爹说过,顾家是一窝子狼,不要相信他们说的任何话。” 桃枝苦笑,“老夫人特地交代我请您过去,您就去坐一坐,哪怕露个脸就走,好歹让我交差。” 听她声气低下求自己,顾春和一时有些不落忍,桃枝平日里待她不错,想想的确不应叫人家为难,也只能去了。 顾老夫人正对着老夫人抹眼泪,“老爷本是气话,谁知道当时他气性就那样大?说不认亲爹就不认,身败名裂也要娶陆娘子为妻。唉,我在旁边打圆场,让他收为妾室算了,他竟然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后娘不配管他。” “都在气头了,话赶话的,不能当真。”老夫人敷衍几句,心里也烦,你当时扣着顾庭云亲娘的嫁妆不给,他不跟你翻脸才怪。 就是打算赶走原配的儿子,你好贪了顾家全部家业。 如今听说顾春和入了摄政王的眼,你又巴巴地上来套近乎讲亲情,我老婆子都替你害臊! 老夫人心中暗骂,脸上还是一派同情,毕竟都是两家男人朝□□事,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帘栊微动,桃枝挑开竹帘,“表姑娘来了。” 顾老夫人擦擦眼泪看向顾春和,微微一怔,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半晌才说:“像,真像,我还以为是你母亲站在我面前。” 顾春和不为所动,默不作声屈膝行礼,连个眼风都没扫她一眼。 “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还恨着我们呢。”顾老夫人不胜唏嘘般叹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有几个当儿子这样想?” “爹娘对我好是应该的,爹娘的东西归我乃天经地义,略不如意,就闹得天翻地覆,一句解释的话也听不进去。对亲生爹娘尚且如此,我一个当后娘的,可想背了人家多少骂名,真是有苦说不出。” 顾老夫人哆哆嗦嗦站起来,含泪向顾春和伸出手,“好孩子,当年之事有诸多误会,我能不能洗清这身污名,就全靠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春燕唱的改自清李銮宣《卖子谣》,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经》感谢在2022-04-08 17:54:51~2022-04-09 14:5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喝多也吐、胖兔子 10瓶;5858562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顾春和一个字都不信。 顾家和外祖家是世交, 外祖在抄家之前就有所预感,男丁逃不掉,出嫁的女孩子却可以免责。 于是没定亲的赶紧定亲, 定了亲的提前出嫁,一切繁缛程序全免, 只求赶紧把人接过去。 然而母亲没等来顾家的花轿,只等来一纸退婚书。 母亲曾说,当时她真的想死了算了, 可总觉得不甘心,父亲的山盟海誓还在耳边响着呢, 怎么眨眼间就全不作数了? 父亲在旁气哄哄地说,都是顾家搞的鬼, 背着他退婚,还特地把他打发到外地进学,断了外界的消息,等他知道都是半年之后了! 母亲被没入教坊司,期间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而她本来不用遭受这一切。 更可恨的是父亲好不容易找到赎人的门路,顾家却扣着祖母的嫁妆不给, 说是为顾老爷子活动官职, 花光了! 父亲差点气疯,直接跑到开封府打官司,不惜背上忤逆的罪名, 也要顾家还钱。 还是老国公爷从中说和, 顾家还了一半的嫁妆, 父亲又找同窗借了不少钱, 才把母亲从教坊司救出来。 自家日子清寒, 也跟背了这笔巨债有关系,好不容易还清人家的钱,眼看就能过好日子,母亲却不在了。 顾春和深深吸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的悲愤。 如今只凭顾老夫人三言两句,就想把这些旧账一笔勾销? 顾春和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您的污名不是我安的,和我说不着。我倒想问问,我父亲朝你要了什么,如何闹得天翻地覆,欺我年纪小不晓得当年的事吗?” 顾老夫人脸皮一僵,求助似地望向老夫人,“这孩子和她父亲脾气一样倔,老姐姐您帮忙说两句。”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5节 老夫人嘴角抽抽,似笑非笑说:“老妹子,不是老姐姐说你,既然想把孙女认回去,就该拿出十二分的诚意,你空着手来,这不大合适吧?” 顾老夫人讪笑,“我一听见孙女寄居人下,就恨不得马上接回家共享天伦,一时失礼之处,还请老姐姐海涵。明儿个我定当重礼答谢。” “我不是说表礼,国公府虽不如顾家有钱,养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老夫人大手一挥,呵呵笑道,“我记得你手里还有春和祖母的嫁妆,十好几年了,该还给人家啦。” 顾老夫人被噎了个倒仰,不是说老夫人不待见顾春和么,都要把她嫁给廖大爷那个色鬼了,怎么还护着? 让她出钱,比挖她肉都疼! 她这辈子没生出儿子来,过继的那个嗣子看着也不可靠的样子,只有钱才让她觉得踏实。 顾老夫人舔舔嘴唇,哀声道:“家里的钱都在老太爷手里,我一个继室,做不了顾家的主。” 那你还来干什么?老夫人着实瞧不上她的为人,耐性性子陪坐半天,她也乏了,端起茶杯,准备送客。 想想李夫人许诺的千两黄金,顾老夫人一咬牙,“你不愿认祖归宗我也没办法,可你别忘了,你亲祖母的坟冢还在顾家祖坟里埋着,十几年都是我在照料,你们扫过墓烧过香吗?二十一是她的忌日,来不来随便!” 说罢气哼哼拂袖而去。 她一走,老夫人脸上也显出疲惫,挥挥手说:“下去罢,让我清静清静。” 府里大事小事接二连三发生,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精力不济。 顾春和原想问问祖母的事,见状只好把话咽下去了。 父亲很少提及祖母,她所有的印象全来自母亲的描述。 “很爽利的一个人,里里外外一把手,也有些脾气,连顾老爷子都怕她。她在的时候,顾家里井井有条,可不像现在乌烟瘴气的,通房小妾后院都快装不下了。可惜去的太早了。” 母亲一提祖母,父亲就会悄悄走开,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 原来不是不想提,是不敢想。 来京城一年多,从来没去拜祭过祖母,的确不应该。 但顾春和也有顾虑,那顾老夫人突然来,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若是按她说的去了,保不齐一个陷阱等着她。 春燕满不在乎,“怕什么,想抢您的李仁死了,算计您的廖家倒了,我看您身上有些运道在,下个想欺负人您的肯定也没好下场。再说还有萱草呢!” 萱草正在抛石子玩,闻言双手一搓,粉末从掌心簌簌落下,“我不敢说以一当百,十来个武夫是没问题的。”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让我来伺候姑娘,就是想姑娘能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困在这尺寸之地。” 檐铃轻响,一阵幽幽的香气随风吹来,分不清是花香还是木叶香,飘散在小小的院落中,驱散了心间的苦涩。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很微妙,让她心慌不已,却不觉得难受。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 以防万一,顾春和没和府里说实话,借口探望老乡,提前三天出了门。 她没用府里的马车,单独雇顶小轿,从京城北门出来,顺着官道走二十里地,就是顾家的祖坟。修得颇为齐整,全用白玉石堆砌而成,小山包似的散落在黄绿驳杂的原野中。 旁边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松涛般飒飒悲鸣,似有无数人在哭。 顾春和带着萱草,一个接一个寻过去,终于在最偏僻的地方找到祖母的墓碑。 小小的一座,杂草丛生,石面上布满了斑驳的青苔,也不知多久没打理。一阵凉风拂过,草波簌簌地响,一种凄然惨淡的感觉突然袭上顾春和的心头。 她一点点擦着墓碑,眼泪已经忍不住了。 萱草沉默地帮忙,忽突兀地说:“要不我揍一顿顾家的人给您出出气?” 顾春和失笑,“没必要教训他们,怎么说也是父亲的亲爹,算了。” 毕竟只有老子打儿子,没有儿子打老子的,真打一顿,只会给父亲的名声抹黑。 殷红的火焰燃烧着,飞起的纸灰在墓前不住盘旋,忽明忽暗,久久不肯落下。 顾春和怔怔看着,只觉心头一阵迷惘,祖母在天有灵,若看到今天的一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直到最后一丝灰烬熄灭,她才扶着萱草站起身。 见时间还早,顾春和吩咐轿夫去南城,她收拾出几件衣物和两贯钱,正好给张泽兰送过去。 一路平安,没有任何意外出现,顾春和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了。 张泽兰看见她来很是意外,“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会!” “上次阿简那个笨蛋得罪了你,后来好长时间都没见你人,我就去国公府找你,可看门的婆子不给我传话,我就以为你恼了我。” 顾春和暗暗心惊,后门婆子没换,她应该认得张泽兰的,为什么不给传话? 想了想,她说:“你下次再去,就说是春燕的亲戚,给婆子几个钱辛苦钱,想来就不会为难你了。” 张泽兰一摊手,“你看我穿的这样,像是有闲钱的人吗?” 这次见她,比之前的衣服更破旧,袖子破了几个窟窿没打补丁,胳膊肘都要露出来了。 顾春和把包袱递给她,“我请针线房另做的衣服,你肯定能穿。” “那敢情好!”张泽兰高兴得眼睛放光,立马就换上,“你还缺丫鬟不?干脆把我弄进过国公府,我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她婶婶想把她说给街口的屠户做二房,她不乐意,婶婶就不给她好脸色看了,没少拿话挤兑,说什么养条狗还知道看家,养个大活人倒养出个白眼狼来。 顾春和不想让她做奴婢,“进府要签卖身契,主人要打要骂都得生受着,这样吧,我去求相熟的老妈妈,看她能不能帮你找个差事。” 王府名下肯定有产业,她豁出脸面请兰妈妈帮忙,怎么也能给张泽兰找个吃饭的地方,便是谢景明取笑她也顾不得了。 张泽兰眼神一亮,“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这里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好春和,你是不知道,上回你给我的东西,我还没焐热呢,婶婶就抢走了。” 她留恋地摸着身上的衣服,“等明天这又变成人家的东西喽。” “不用和他们商量一声吗?” 张泽兰迫不及待出门,“不用,反正我的死活他们也不在意,留个口信就行了。” 南城多是贫苦人住的大杂院,巷子极其狭窄,路旁还堆了不少的杂物,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 顾春和就没让轿子跟进来,大晌午的太阳毒辣得很,等她七拐八拐从长长的巷子里走出来时,已经热得汗流浃背,衣服都黏在了身上。 张泽兰笑她:“真是做姑娘做惯了,走几步路就累得这样,那边有个茶铺,咱们歇歇再走。” 顾春和羞赧笑了笑,“走路我不怕的,你知道我素来怕热,一到夏天就不愿意动弹。” 张泽兰递给她一碗黑乎乎的凉茶,“比不得你们府里的香饮子,解渴倒是可以的。” 微苦微甜,应是用井水湃过,凉沁沁的,喝一口下去,顿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清凉劲儿。 “好喝。”顾春和招呼萱草,“你也尝尝。” 萱草接过来喝了一口,脸色大变,忽悠一下蹿到卖茶的老汉面前,哐当一声把他摁在桌子上,“你在茶里下药!” 那老汉吓得脸色煞白,“冤枉,我卖的是凉茶,就是用药草熬的。” 张泽兰大叫:“你干什么?刘伯在这里卖了十来年的凉茶了,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快放手!” 刘老汉哭丧着脸说:“姑奶奶诶,小老儿做生意从不掺假,如果凉茶没有药味,那就是假的啦。” 萱草狐疑地放开手,“真的?” 刘老汉直起腰,揉揉被她拧得发疼的胳膊,忽一转身,跑了! 萱草二话不说,拉着顾春和扭头就跑。 张泽兰目瞪口呆,咋回事,都跑啥跑? 刚才还空荡荡的街面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一群人来,堵住三人的去路,为首的刀疤脸一脸贼笑:“果然是个大美人。” 萱草把顾春和往张泽兰那边一推,“找地方藏起来。” 只听一阵啪啪啪的拳头到肉的闷响,期间夹杂着男人的惨叫,萱草一人对十多个男人,竟丝毫不落下风! 张泽兰哇哇地惊叹不已,顾春和急道:“快走,那茶有问题,萱草坚持不了太久。” 她现在已经浑身乏力,萱草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可张泽兰扶着她根本走不快。 正焦急不知所措时,街角拐出来一个男人,“要不要我帮忙?” 谢元祐!他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14:52:42~2022-04-09 21:4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面对顾春和惊疑不定的目光, 谢元祐咳了两声,“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吧。” 顾春和站着不动。 谢元祐气笑了,“我是何人?说话一言九鼎, 还能诳你不成?” 张泽兰问:“他谁啊?” “太子。”顾春和低低答道。 张泽兰双膝一软,险些给他跪了,娘诶, 我见着太子了,活生生的太子!哎呦, 他长得可真好看。 “殿下带没带侍卫?”顾春和低声道,“帮帮我的丫鬟。” 谢元祐摇头, “只有一个马车夫,你那丫鬟功夫很强,自己脱身没问题,你不走反倒拖累她。” 顾春和回头望望,萱草的身影已经有点打晃。 一咬牙,走! 马车静静地停在拐角处,后面歹人想要追, 无一例外被萱草挡住了。 谢元祐撩开车帘, 示意张泽兰扶顾春和上车。 张泽兰晕晕乎乎的,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她竟上了太子的马车, 赶紧掐一把大腿, 嘶, 是真的。 她真想抱着顾春和大哭一场, 你就是我的大福星!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6节 却听顾春和喘吁吁道:“这不是您该出现的地方, 殿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车厢摇摇晃晃,马蹄敲在夯实的黄土道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踢嗒踢嗒声。 谢元祐沉默了半晌,说:“我不知道,只是碰巧看见你的身影,一路跟了过来。” 他是知道的,太子妃提醒他,李夫人频频召见顾老夫人,让他留意些,别再因为无关紧要的事与十七叔生间隙,把人往柴家那边推。 东宫也有自己的情报网,李氏的那些小动作瞒不过他。 其实他有点想看十七叔痛苦懊恼的表情,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一想那张凄艳无比的脸,他就舍不得了。 仔细想想,把人从十七叔手里夺过来,比毁了顾春和给十七叔的打击更大! 所以他不吝惜表演一次英雄救美。 “不对,”顾春和的声音全是质疑,“我不信,你在哪里看见我的?” 谢元祐不满意了,“没我你就被那些地痞流氓糟蹋了,还敢质疑我……就是太子妃,也不敢这样和我说话。” 旁边的张泽兰听得一头雾水,心里又怕,忙扯扯顾春和的衣角,“咋回事?你怎么敢对太子发脾气?人家可是太子,动动小指头就能摁死我们。” 顾春和只觉浑身气力正在一点点消失,暗暗把手上的戒指对准谢元祐,“请太子送我回国公府。” “你这样子回去不怕引起十七叔误会?”谢元祐玩味地看她,“如果他对你失去兴趣,你就完了。” 说罢吩咐车夫,“去大雁楼。” “大雁楼是什么地方?” “客栈。”张泽兰贴着她的耳朵说,“京城最好的客栈。” 顾春和头皮发麻,那里肯定人来人往,现在她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张泽兰又不是个能反抗太子的人,如果被他当众一抱,自己才是真的完了。 “我不去,”她说,“太子,不管您打什么主意,我都不可能答应。” 谢元祐打开香炉盖子,随手丢进一块香料,慢悠悠说:“上了我的马车,没我发话,你还想下去?” 丝丝袅袅的青烟从香炉中飘出来,车厢里顿时充满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 “这什么破香,甜死了。”谢元祐捂着鼻子,泼了一杯残茶进去,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谁把这香放车里来的?” 马车夫在外战战兢兢答道:“回殿下的话,上次您和李夫人外出,乘坐的是这辆马车,李夫人有话,不叫别人动暗格里的东西。” 谢元祐呆滞片刻,一拍脑门,坏了,这是助兴的香! 这个李氏,净给他找事。 顾春和显然也察觉到不对,惊声道:“停下,我要下车。” 谢元祐慢慢收起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顾春和,我看上你了,跟我回东宫,你想要李氏死也使得。” “不可能!” “因为十七叔?”谢元祐伸开两条长腿,懒洋洋靠在大迎枕上,“你父亲叫顾庭云,是河东路王家的幕僚之一。” 顾春和愣住,“你知道我爹的下落?” “王家可是我的嫡系心腹,先前北辽两个部落归顺我朝,就出自你父亲的手笔,王家送来的谍报上特意提了这个人。” 谢元祐扯开领口,舔舔发干的嘴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你父亲,李仁的事一出,我才了解你家的底信。” “你父亲既然投靠了王家,就算我的人了,十七叔能放心他?而且顾家也是我的人,只要你愿意,我让那一家子跪下来给你们父女赔罪,探花的功名也还给你父亲。” 谢元祐歪着头看她,“这个条件不好吗,跟我不比跟他强?” “多谢你告诉我父亲的下落。”顾春和说,“我不想跟他,也不想跟你。” 谢元祐的脸越来越红,低低骂了一句,干脆伸手去扯顾春和,“等你成了我的人,不跟也得跟。” 顾春和抬手,就要摁戒指内侧的开关时,不料张泽兰猛地向前一扑,用力抱住太子,“春和,快跑!” 顾春和怎肯一个人跑? 张泽兰回头看她,眼中没有一点的害怕,全是热切的期盼,看得顾春和一怔。 “快走啊!”她声嘶力竭地喊。 这一刻,顾春和读懂了她的意思,再不犹豫,掀开车帘就跳了下去。 她重重跌在地上,可能是扭伤了脚腕,疼得她半天才爬起来。 马车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正是晌午最热的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头顶,烤得地面都要冒烟,没有一丝的风,柳条儿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知了尖声怪气地叫着。 顾春和呆呆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张泽兰! 她似乎听见张泽兰兴高采烈地说:“那是太子!做不了妾,也能当个通房什么的,等以后太子做了官家,我就是后宫的嫔妃!” “我再也不要饿肚子了,我再也不要别人欺负我了,我要做太子的人,我要所有瞧不起我的人,统统跪下给我磕头!” “春和,你快走,把机会让给我,求求你了,要是失去这次机会,我一辈子再也接触不到这么高贵的人了,你快走,快走。” 顾春和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她不能说张泽兰做错了,她没有经历过张泽兰的苦难,没有资格指责她。 可是,张泽兰是她唯一的朋友! 下次再见面,或许两人就并不是朋友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通,也没法想,脑子乱哄哄的,有无数知了在耳边拼命叫,眼前的东西渐渐变模糊了,有了重影。 身子直直向下坠去,脚下好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就要将她吞噬。 “挺住!”有人张开胳膊,从谷底接住了她。 顾春和睁开眼睛,面前是谢景明满是汗水尘土的脸,眼睛通红,额上青筋暴得老高,已处在暴怒的边缘。 顾春和定定看着他,一瞬间惊恐与懊悔猛然爆发出来,“你怎么才来?” 她大哭起来,“我最好的朋友没了,我唯一的朋友……” 明明那是张泽兰盼望的,侍奉太子或许更有前途,为什么她会这样难过? 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割裂她和过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无可挽留。 谢景明抱住她,一言不发。 “说好了帮她找差事干,怎么反悔了。”顾春和忍不住怀疑自己,“真是我错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我才是异类?” 谢景明打横抱起她,语气温柔,似是在哄小孩子睡觉,“什么都不用想,好好睡一觉,今天的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太大意了,这次非要叫那些人心惊肉跳梦魂不安,往后谁再敢对顾春和出手,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金乌西坠,暗色的雾霭笼罩住顾家大宅,莫名阴森森暗沉沉的,叫人心中不安。 等了一天的消息,顾老夫人也没等到李夫人的话,在国公府门口盯梢的人回来说,顾春和的轿子过午就回了国公府,挺平静的,没什么异常。 怎么可能? 李夫人布置了很多人手,不止是顾春和,包括她两个老乡那里都有人监视,只要她出府,就有一张大网等着她。 即便这次不行,还有下次,顾春和不可能一辈子不出门。 本来李夫人想在顾家祖坟那里动手的,可对祖宗实在是大不敬,顾老夫人劝住了。 官道人来人往的,也不大方便。 顾春和再谨慎防范,也绝对想不到朋友家附近的摊贩早被他们收买了。 不去那个茶水摊,前面还有包子铺点心铺,顾春和看不上这些东西,她朋友可未必,还是个爱沾小便宜的,肯定要顾春和买给她。 一旦中了蒙汗药,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没辙。 明明计划得好好的,哪儿出了岔子? 摄政王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辣性子,要是查到自己头上……顾老夫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不会的,他们没证据。 她不过是去了趟国公府,劝顾春和重回顾家而已,一切都是李夫人干的,是她派人盯着顾春和,是她找到的地痞流氓,和自己没关系。 顾老夫人呼呼喘着粗气,一晚上没睡着觉。 好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没人找她的麻烦。 她终于松了口气,是呀,凡事都要讲证据,没证据你只能干瞪眼。 可她不知道,摄政王做事,有时候是不讲证据的。 顾老爷子和顾二爷被抓起来了,罪名是谋逆,官兵上门那日,顾老夫人吓得直接昏死过去。 株连九族的大罪,搁谁谁也承受不起。 顾家两位爷,要说迂腐贪财有人信,要说谋逆,还真没几个信,谁都知道他们是太子党,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以后官家的嫡系人马,疯了才谋逆。 可摄政王说,“谋逆大罪,风闻即刻查案,先把人抓起来审审,若当真无罪,再把人放了也行啊。若是不闻不问,他日真出了大事,谁能负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21:40:54~2022-04-09 23: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 太阳还未直射,窗外的树叶摇曳,已是闪耀地生光。 “姑娘!”春燕眼中带着愧疚, “我不该劝您出去的。” 顾春和说:“做决定的人是我,怎么能怨你呢?是我低估了对方的狠毒, 我想着,顾老夫人顶多在众人面前用孝道逼我低头,竟然和下三滥的地痞无赖勾搭上了, 还是诗书传家的名门大户呢。” 父亲可是顾老爷子的亲儿子,他们却做的这样绝! 春燕双手合十, “佛天菩萨保佑,没事就好!您脚腕子还疼不, 舅老爷叫我们先拿冰敷,这法子还真不错,您看,一点都没肿。” “老夫人那边知道吗?” “应是不清楚,舅老爷捂得很紧,我早上溜达一圈,没听见其他院子有什么风声。”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7节 顾春和轻轻吁口气, 不管怎么说, 她可不想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萱草呢?” “天不亮就起来了,正打拳呢。”春燕冲院子里喊,“萱草姐姐, 姑娘找你。” 顾春和看着生龙活虎的萱草, 不由感慨,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同样下了药的凉茶, 她喝一口,昏睡了六七个时辰,现在脑子还有点发懵。 萱草喝一口,照样能拳头碎大石。 看她没有受伤,顾春和总算放心了。 “一共十五个,跑了五个,死了三个,剩下的都被抓起来了。顾家也被抓了,罪名是谋逆。”萱草一五一十回禀。 “谋逆?”顾春和不相信似的反问一句,“是王爷抓的吗?” 萱草点点头,“这事和东宫也应该关系,当时我还担心追不上太子的车驾,王爷来得太及时了。” “他怎么知道咱们在那里?” 萱草掏出一支小巧的火焰筒,手指粗细,大约两寸长,“我们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别看这东西小,一发出去,方圆十里都能看见。” 顾春和抿抿嘴角,“你去竹山看看王爷在不在,如果有空,请他来一趟。” 竹叶婆娑摇晃,屋里的光线也一明一暗的,映得谢景明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吩咐许清,“我们的情报网不如东宫,这样下去会很被动,你把手上其他差事都停了,只专心做这一样事。” 许清应了声是,“咱们大部分人手都是干谍报的,擅长的是对北辽的渗透,京城……还真没怎么经营过。顾娘子这回的遭遇,倒是给咱们提了个醒儿。” “一个妾室就有能力操控这么多人手,太子埋在暗处的人还不知有几何。”谢景明阴沉着脸,“把北面人手撤回来一部分,我们不能做只有蛮力的瞎子聋子。” 安然隔着门帘说:“郎主,顾娘子打发人来问,若您有空请您过去一趟。” 那还用说,没空也得有空。 许清看着匆匆离去的郎主,捅捅安然的胳膊,“这可是顾娘子第一次主动邀请郎主哇,你说他们会不会,嗯?” 安然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们早就……咳咳,和你这榆木脑袋说你也不懂。” 许清莫名其妙,你不说我怎么能懂? 后罩房很静,一个斜靠在塌上,一个负手立于窗前,谁也没看谁,静得让人生出一点的尴尬来。 许久,顾春和才低低说:“对不起。” 谢景明讶然,“为什么要道歉?” “那天,我不该冲你发脾气。”顾春和有些难以启齿,“还打了你两拳,明明是你救了我,我却把火发你头上了。” 宛若喝了蜜,一直从嘴里甜到心里,甜得心里开了朵小小的花。 谢景明嘴角含笑,“敢跟我发脾气,意味着你不是很怕我了,这是好事,我很欢喜。” 顾春和的脸悄悄红了,用帕子半挡着脸,又不说话了。 “现在你想想看,背后的主使人大概是谁?”谢景明撩袍坐在塌边,不经意地,袍角压住了裙角。 “不是顾家么?” “顾老爷子是个迂腐的读书人,除了贪财薄情这点毛病,不至于毁了亲孙女的名声。”谢景明耐心地启发她,“我之前说过,凡事要看谁得利最大,八成谁就是始作俑者。” 顾春和很认真地想了半晌,犹犹豫豫说:“我死了,顾家免不了受怀疑,名声受损,官儿也不好当了。大概齐,这事顾老爷子不知情?” 谢景明微微颔首。 “还有谁呢,柴大姑娘是绝不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害我的,也不会是她。” “你倒是很相信她。” “就是一种感觉,柴大姑娘不屑这些肮脏手段,她如果对付一个人,必定是雷霆手段,正大光明。话说回来,凭人家的本事,也没人能算计得了她。” 谢景明仔细打量她一眼,“不用羡慕她,你比她也不差的。” 顾春和抿嘴直笑,摄政王也会说瞎话哄人开心么? “还有一个人,李仁的姐姐。” 谢景明挑挑眉头,“说下去。” “李仁死了,她必定恨死了你我,可她拿你没办法,只能冲我下手。” 顾春和慢慢思忖,“顾老夫人巴不得我爹永远不归家,如果我死了,顾老爷子和我爹的结就再也解不开了。李夫人就撺掇她出面,俩人联手害我?” “看,这不也能想明白吗?”谢景明笑道,“有能力在半个城埋下眼线的,除了东宫没别人。” 被他称许,顾春和不由眼神亮了下,很快又蔫了,“要是我不出去就好了。”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谢景明看了下她白布缠裹的脚踝,“还疼吗?” 顾春和摇头笑道:“不疼了,多亏你给的药膏,特别管用。” 停顿了一下,她慢慢垂下脖颈,声音几不可闻,“我先前说错了,你跟他们不一样。” 没有趁人之危,没有不顾她的意愿胡来,好好的把她送回府,没有任何不尊重的举动。 谢景明怔楞了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然后,把悄悄摸向她脚踝的手,又悄悄收了回来。 他似乎,隐隐明白她之前拒绝自己的原因了。 让丫鬟们上药也是一样的,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败她坏来之不易的好感。 顾春和求他帮个忙,“我很担心泽兰,李夫人肯定会作践她,太子那人,说不准也会怪她坏了事,能不能帮我打听下她的消息?” 东宫戒备森严,倒是个给暗线练手的好机会。 谢景明一口应下,“那个李氏必须死,顾家那头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顾春和很快就拿定主意,“当然是按罪论处,有罪的治罪,没罪的不能冤枉人家。” 谢景明笑了,“既然你开了口,我就饶他们一死,不过要顾家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这场牢狱之灾全拜顾老婆子所赐。” 如此,哪怕治不了她的死罪,凭着顾老头的凉薄,她以后的日子也好不了。 半个月后,顾家人从大狱里出来了,一个个满面污垢,破衣烂衫,虽没过堂受刑,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着实遭了大罪。 谋逆大罪不成立,但顾老爷子多年前贿赂上司谋官,顾二爷借用青苗钱的名义放贷,顾老夫人打死奴婢的事全被翻了出来。 顾家两位爷,一个连降三级,一个免职永不叙用,并罚没了一半的家产。 顾老夫人挨了三十鞭子,几乎要了她的老命,顾老爷子没休她,回去就把她关了起来,对外只说得了疯病。 从此再也没人见过这位老夫人。偶有顾家奴仆从那座凄凉的院墙外经过,只听里面凄厉哀嚎声声,宛若鬼哭。 东宫。 太子妃看着歪在床上的太子,无奈道:“今儿是李氏的日子,你该去她那里。” 谢元祐不耐烦地把书一扔,“一提她我就烦,见了我只会哭哭啼啼,让我给她做主什么的。她不停地拱火,就想让我和十七叔撕破脸斗。” 太子妃意味深长笑了笑,“以前她也这样,你怎么不烦?我看,是有了新人,就厌了旧人。” 谢元祐坐起身,“你说的什么话,我不就带回来一个丫头吗?我发愁的是柴家人。” “下个月蔡老夫人寿辰,我去趟国公府,顺便帮你解这个难题。”太子妃瞥他一眼,忽问,“顾春和是不是很好看?” 谢元祐摸摸鼻子,“好看。” “心动了?” “明知故问。” 太子妃噗嗤地笑出声,“可惜你不能动,这次已经把十七叔惹恼了,在与北辽和谈之前,北方边境还得靠他维持着。” 谢元祐沉默片刻,“你就从来不嫉妒吗?” 太子妃笑容变淡了,一下一下梳着丝绸般的长发,“殿下,我想要一个孩子。” “不行,”谢元祐态度很坚决,“成亲前就和王家说好了,皇后之位永远是王家的,但皇后永远不能有子嗣。” 太子妃闭上眼睛,长长叹息一声,“殿下今晚去别处吧,避子汤喝多了,太伤身子。” 谢元祐刚迈过门槛,又折回来,“要不……把李氏的孩子给你养着,李氏见识浅,性子又毒,养不出什么好孩子来。” 太子妃冷冷说:“我不要,歹竹能长好笋?没的再养个白眼狼出来,还是她自己养着去吧,也不知道她还能养多久。” 谢元祐被噎得一愣,转身拂袖而去。 六月初十是老夫人的寿辰,国公府一场宴席是少不了的,刚进六月门,国公府内外忙得不可开交。 宾客中也有东宫的人,顾春和不想露面。 兰妈妈知道了过来劝她:“躲着不是事,越躲越来事,早晚你都得和她们打交道,作恶的不心虚,你又怕什么?这是咱们的地盘,我老婆子还能护不住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次的风波还没平息,我怕……” “顾娘子,郎主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得自己立起来。依他的性子,不叫顾家见血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因为你一句话他就改了主意。” 兰妈妈笑着看她,眼中满是殷切的期望,“你能不能,也做一些改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23:58:03~2022-04-10 17:0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艳阳天 20瓶;石器时代72444 10瓶;遁了遁了 2瓶;hahalu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碧澄澄的天空无限扩展开去, 顾春和站在地上注视着天,过了会儿,忽然觉得天空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 “姑娘在看什么?”春燕从院门外进来,仰着脖子使劲瞅。 萱草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见她俩目不转睛看天,便好奇地望向天空,过了会儿疑惑地说:“你们看什么这么出神?” 春燕揉揉发酸的脖子, “天上啥也没有,姑娘你到底在干嘛?” 顾春和一本正经说:“我在想登天的法子。” 春燕瞪大眼睛, “您逗我?”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8节 萱草附和地点点头,“的确逗你这个傻闺女玩呢。” “姑娘也不会耍我玩了!”春燕腮帮子鼓鼓的, 追着萱草和顾春和打打闹闹,“我不依我不依,除非晚上加一顿水盆羊肉。” 顾春和笑弯了腰。 她许久没这样笑过了,兰妈妈说的没错,她不能总依赖别人的照顾,为了给她个安稳的家,爹爹在河东路拿命拼前程, 她不能帮上忙, 可也不能拖后腿。 闹了一阵,春燕气喘吁吁道:“听红柳姐姐说,因着老夫人的寿辰, 韩家田家都要来, 前头住不下, 可能后罩房也得住几个。” “不会的, ”顾春和很笃定, “韩家是老夫人的娘家,应该会住鹤寿堂,大夫人最好面子,又刚管家没多久,怎么可能让她娘家人住逼仄的后罩房?” 红柳是大姑娘的丫鬟,故意说这些话给春燕听,大概是想让自己去海棠苑找大姑娘,打听打听这俩家都来哪些人。 大姑娘知道田氏不喜她四处走动,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吊着自己主动去问。 顾春和暗叹,若是之前,自己肯定想不到这点,立时就着急忙慌找大姑娘去。然后因为这事惴惴不安好几天,等见了人,又处处揣摩人家的喜好,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人。 如此真的好累。 春燕却说:“大夫人眼里的娘家人只有舅老爷一个,头几年田家上门打秋风,大夫人就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顾春和没放心上,“国公府的屋子,人家怎么安排都使得,还能凭我喜不喜欢来吗?” “姑娘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春燕歪着脑袋笑,“之前搬院子,姑娘惶恐了好些日子,那模样看得我都揪心。” 顾春和微怔,“是吗?” “可不是!您嘴上不说,可脸上都写着呢。” 顾春和揉揉脸,好吧,原来自己那么不会掩藏心事啊! 给老夫人准备的寿礼不好和别的姑娘差太多,她打算去三姑娘那里转转。 “我想着你准得找我来,”蔡淑蔓圆圆的小胖脸满是揶揄的笑,“我既不用彰显和祖母与众不同的情谊,也用不着和长姐抢风头,和去年一样,一双鞋袜!” 顾春和想了想,“那我也按去年的来,做条抹额好了。” 蔡淑蔓觉得挺好,“使得的,我也问二姐姐了,她的稍稍费点功夫,是件半臂罩衣。”忽神秘一笑,“你知道柴姐姐的寿礼是什么吗?” 顾春和摇头。 “一副等人高的观世音菩萨绣屏,绣得眉目生动,姿态慈和,放阳光下一瞧,光华四射,闪得人眼睛睁不开。是她从渝中带来的,说是绣了一年多才好。” 老夫人信佛,这寿礼简直是送到老人家的心坎里了,柴大姑娘当真是用心。 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一年多……她一年前就打算来京,难道那时她已和谢景明有过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突然闷闷的,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 顾春和一怔,她这是怎么了? 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和三姑娘说了会闲话,绣了几针荷包,才笑盈盈地从二房出来。 花园子花木茂密葱茏,熏风拂过,碗口大的牡丹开得挤挤挨挨,在阳光下宝石一向流光溢彩。 此时正是午后,除了几只在花间翩翩起舞的蝴蝶,和草虫的嘤嘤歌鸣,再无人声。 顾春和怕热,一直在柳荫儿下头走,不妨看见大柳树下站着一个人影,看着像是大姑娘,还隐隐听到哭泣声。 顾春和停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装成没看见。 蔡娴芷却转过了身,一脸吃惊地望着她,“你、你都听见了?” 顾春和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她这话说的,无论怎么回答,都能被理解成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吧,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也不怕母亲知道。”蔡娴芷凄婉笑道,“我的婚期定了,明年三月,我过了年就走。” “恭喜大姐姐,你也算心想事成了。” 蔡娴芷冷笑,“顾妹妹,我虽然劝你和二弟好,可从来没害过你,就不用拿话挤兑我了吧。” 顾春和有点哭笑不得,“你一直担心大夫人在亲事上头为难你,如今亲事已定,嫁的还是自己表兄,不挺好?” “他是很好,舅舅家待我也和善。”蔡娴芷拉她坐在道旁的大石上,“此去远隔千里,我是再也回不来了,我一想到老祖母……” 她捂着脸,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顾春和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默默陪坐一旁。 蔡娴芷哭了一阵,擦干眼泪道:“好也罢,孬也罢,我总算有了个去处,妹妹你可怎么办?” “我接着等我爹。” 既知道了父亲的下处,她打算给父亲去封信,一想到就要和父亲见面了,顾春和高兴的脸蛋都微微发红。 蔡娴芷幽幽道:“傻妹妹,恐怕你要等着了,舅舅会放你走?柴家是不在乎多一个妾少一个妾的,我只是替你不值。” 顾春和笑笑,认认真真地发问:“大姐姐,你怎么知道舅老爷肯定会和柴家联姻?兰妈妈前些日子还发愁舅老爷的亲事,跟我发了半天的牢骚。” 午后的风卷起细细的浮尘,打着旋儿从二人前面经过,迷住了蔡娴芷的眼睛,堵住了她接下来所有的话。 她用手帕使劲擦了擦,眼底泛起细细密密的血丝,起身道:“你心里有了主意,我也不好多说。” “李夫人会来给祖母贺寿,都知道你和她有仇,喜庆的日子你肯定也不愿闹出什么难堪来,那天还是别出来了。” 顾春和的脸瞬间涨红了,眼中也闪出了泪光。 蔡娴芷转过身,眼神逐渐变得冷漠。 攀上摄政王又如何,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会慌神流泪,两三句话就能戳破装出来的那层鸡蛋壳! 丫鬟的命,偏长个姑娘的心,想做人上人,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我不会再躲着了。”身后的声音微微发颤。 蔡娴芷讶然回身。 顾春和的脸依旧通红,胸脯上下起伏着,或许是紧张,或许是激动,眼神亮得惊人, “我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更没有害人,为何要躲她?老夫人、夫人都没发话,大姑娘凭什么不让我出院子?还是谁示意大姑娘这样做的?李夫人若存心找茬搅了老夫人的寿宴,是她的错,不是我的错。” 蔡娴芷愕然,这根本不像顾春和能说出来的话! 顾春和浑身血脉都要炸裂似的,心脏砰砰急跳,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紧张、激动、害怕,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畅快,她告诉自己,别慌,别慌,即便触怒大姑娘也不要怕,自己没做错事,用不着心虚。 她等着大姑娘的反击,可对面的人好像被她的话震住了,只瞪着眼盯着她,半晌也没发出声音。 原来大姑娘也有慌乱失措的时候啊,和她是一样的! 涌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子,顾春和微微一颔首,脚步轻快地走了。 蔡娴芷茫茫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那身影柔曼轻盈,乍看和以前没有不同,可脊梁挺得笔直,头也抬了起来。 热烈的阳光肆意洒下来,照得地上金灿灿的,她便踩着那片射得人睁不开眼的光芒,逐渐消失在她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 蔡娴芷怔楞片刻,突然冲旁边的柳梢一顿乱抓乱挠,“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顾春和入了摄政王的眼,凭什么自己就得嫁个旁支庶子? 好不甘心啊! 可她三番五次暗示,柴桂就是装糊涂,只有说起顾春和的时候,才会吸引他一二分注意。 蔡娴芷明白了,柴桂不拒绝她的接近,无非是想多探听顾春和的消息,利用她影响顾春和的决定。 一旦知道她的话对顾春和再无影响,那她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柴家舅舅对她也颇有微词,或许是她太心急,频频找机会接触柴桂,舅舅发现端倪了也说不定。 连带着祖母都开始敲打她,让她平时待在院子里绣嫁妆,没事少出门。 就这样认命? 蔡娴芷目光阴沉,不可能的,她死也不离开京城! 偌大的太湖石山后,谢景明静静站着,脸上是一片笑的光辉。 小姑娘又长大了不少。 他就说嘛,他看中的人,怎么会比别人差?如果对他能主动一点,就更好了! 谢景明的心情很好,一直到了兰香园,脸上的笑都没有消失,那笑好像一阵春风,令人心神荡漾。 柴元娘不由恍惚了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0 17:03:54~2022-04-11 11: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429378 10瓶;绿宝? 2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竹帘遮住日光, 窗前是一束百合,屋里光线昏昏明明,暗香悠悠荡荡。 风吹竹帘, 百合的影子变得缥缈四散。 “柴娘子?”谢景明挑眉看她。 “坐。”柴元娘若无其事说,抬手将一杯茶放在他手边,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冲好的。” 谢景明没有碰茶杯,低头去看桌上的棋局。 恰好见他垂眸的侧影, 柴元娘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安定,很陌生的情绪, 也是不该有的情绪。 柴元娘本能地抗拒,强行抚平那丝涟漪, 让内心重归一潭静水。 谢景明拈起一枚黑子,手指摩擦了一会儿,放入棋盘中,“如此便解了这盘困局。” “我已经想到了,偏你手快,扰了我的兴致。”柴元娘叹气,挪开棋盘, “你做出决定了?” “你们柴家狮子大开口, 整个巴蜀、江渝,甚至汉中、巫峡都想要,几乎划走半个大周朝, 我不可能答应。” “上京之前祖父说了, 这些地方还是归大周管辖, 柴家不过想做个世代镇守南大门的异姓王而已, 依旧对官家俯首称臣, 王爷不必忌惮。” “我只给江渝。” “恕元娘不能做主,需请示家主才能回复你。”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39节 “联姻一事也不可。” 柴元娘轻轻笑了一声,“原来摄政王也是一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种啊。” 谢景明不理会她的挖苦,“合作的方式很多,不只有联姻一种。” “可联姻是最稳妥、最不易破裂的一种。”柴元娘目光凌厉,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莫非王爷不放心柴家,不打算和柴家合作,既如此,又何必请柴家人上京?” 谢景明冷声道:“难道柴家提什么条件我都应允,才叫有诚意?呵,如果你们只想找个傀儡,一开始就不应该上京。” 柴元娘丝毫不惧,直直迎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我也说清楚,柴家的首要条件就是联姻,如果王爷认为我不配为妻,柴家嫡枝还有十九位姑娘,你尽可换个人。” 谢景明笑了笑,那笑不带任何感情,刺得柴元娘眼神微眯。 “如果柴家家主也是这样认为的,不会只派一个柴桂护送你进京。柴娘子,你还是先和家中长辈商量商量,再来回复我的好。” 柴元娘脸色一变,“据我所知,王爷的优势在于边防军力,太子优势在于朝臣,本朝重文轻武,废立储君,从来都没有武将能置喙的余地。” 不待谢景明说话,她接着道:“北辽使臣团已经过了边境,双方一旦达成和谈契书,朝廷第一个就要削减边防军。削减军费开支,更是保证京师的安全。” 大周朝军制遵循“强干弱枝”的配置,兵力最强的是禁卫军,拱卫京师,震慑地方军,让有小心思的人敢想不敢动。 其次就是边防军! 他们常年与北辽、西夏这些游牧骑兵作战,装备虽然比禁卫军差了一大截,但战斗力非同小可,尤其是摄政王麾下的安西铁骑,便是与西夏的重骑兵对上都不落下风。 年前奔袭北辽王庭,一举打散了王部主力,逼得北辽不得不与大周和谈的,就是安西铁骑! 拥兵自重者,永远都是上位者的心头大患。 柴元娘相信谢景明一定比她更清楚这点! 官家倚重他,不会对他下手,但太子继位,绝对不会对他手软,不把他的嫡系人马全部铲除,谢元祐的皇位根本坐不稳。 谢景明不会束手就毙,然而太子是正统,先天就占着大义,除非失心疯搞个逼宫出来,否则官家没有理由废太子。 师出无名,谢景明想起兵造反也没那么容易,单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就能让天下人群起而诛之。 只有和柴家联手才能把这盘死局盘活。 一南一北同时起兵,两面夹击,打京师一个措手不及,还没等朝廷的讨伐契书下发到州府手里头,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想不承认谢景明这位官家都不行。 所以柴元娘并不慌,反而笑道:“王爷一向冷静自持,莫不是乍然来到这烟花繁盛的地方,一时把持不住了?” 谢景明看看她,慢悠悠道:“对,把持不住了。” 柴元娘的笑凝在脸上。 “元娘,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门帘一挑,柴桂笑着进来,一脸讶然,“呦,什么风儿把王爷吹来了!” 谢景明一点头算打招呼,继续说:“请柴娘子把我的话转告柴老爷子,成不成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得空我还找他老人家下棋。” “我刚回来你就要走?”柴桂大大咧咧地说,“我妹子这里可有好酒,百年的女儿红!坐下坐下,叫她下厨做几个下酒菜,今晚上咱俩不醉不归。” “这是国公府的内宅,不是外男喝酒的地方,喝醉了更不像话。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省省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谢景明微微一笑,起身走了。 柴桂的脸蓦地阴沉如锅底。 他方才一直躲在暗处偷听,原以为谢景明知道也不会戳破,哪知这么不给面子! “太张狂!”他狠狠一拍桌子,“元娘,这门亲事不要也罢,跟我回渝中,凭他和太子斗个鱼死网破,到时候这天下还是咱们柴家的。” 柴元娘道:“买根簪子还要讲讲价呢,何况天下?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很正常。说实话,柴家提出的条件我也觉得苛刻,怨不得他心里不痛快。”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 “等?” 柴元娘的目光变得深远,“等,等到时局混乱,等到他和太子的矛盾再也掩盖不住,等到朝臣们不得不站队的时候,他必定会求助柴家。” 柴桂明白过来,“朝臣们枝枝蔓蔓互相勾连,大多和太子利益一致,先前青苗钱一案,别看谢景明表面上赢了太子一局,可他把大半朝廷的官员都得罪了。” “他太骄傲,骄傲到不肯放下身段笼络朝臣,官场和沙场不一样,没有朋友,只有利害。”柴元娘长长嘘出口气,语气莫名变得惆怅。 柴桂心疼妹妹,“一看他对你冷冷淡淡的,我就来气!行,听你的,等,等那小子混不下去了哭着喊着求柴家联姻。” 夏季多雨,这日一早便天低云暗,不多时蒙蒙细雨雾一般空中飘摇,清凉沁人,落在脸上身上,好不舒服。 顾春和没有打伞,就这样走在雨中,等到了临水阁,也不过微微打湿了头发。 “瞧这阵脚又均匀又细密,做的可真好!颜色也正和我心意。”兰妈妈笑眯眯试了试抹额,“宽窄正好,大小也差不离,顾娘子这手活儿可真不赖。” “您喜欢就好。”顾春和抿着嘴笑,真心实意的夸奖总能让人开心不已。 兰妈妈将抹额仔细收起来,“等天冷就能戴啦,我还从来没这么盼着冬天快点到呢。” “先前你托我的事有眉目了,你爹在王家当幕僚,据说混得风生水起,也是奇怪,你爹怎么不给你来个信儿?” 和太子说的一样! 顾春和总算是踏实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或许写了还在路上,民信不比官信,走不了驿站只能靠顺道的人捎,肯定要慢一些。还是托您老快,之前和王爷说了两三次,一直没着落,想来是太忙忘了。” 兰妈妈微怔,她这次托的是以前的老姐妹,没走军中的路子,怎么可能比郎主快? 再说了,郎主忘了谁的事也忘不了顾娘子的事。 兰妈妈眼皮跳跳,忽然有一种要糟的预感。 顾春和立时就要走,“我给爹爹写信去!” 兰妈妈叫住她,“就在这里写好了,一应东西都是现成的,写好了我叫许清走军中快信,比驿站还快。也省得你来回来去的跑。” 说话的功夫,谢景明一脚踏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春和,找到你父亲的下处了。” “我已经知道啦,兰妈妈帮我打听的。”顾春和从案前抬头甜甜一笑,“正打算给他写信。” 谢景明显得很意外的样子,踱到她身后,拿过一锭徽墨慢慢磨着。 顾春和歪着头看他,笔尖迟迟不落在纸上,意思很明确:别看我写信! 谢景明失笑,随便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在窗前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过了会儿,他突然开口:“把遇袭的事告诉你父亲,只说太子‘恰好’救了你,旁的一概不提。” 顾春和住了笔,“我不想叫父亲担心我,不过我会提醒他尽快离开王家。” 谢景明暗喜,随手把书一扔,“他现在是王家炙手可热的座上宾,你不说明白,他如何肯听你的?” 顾春和琢磨一阵,还是摇头,“爹爹性子烈,我怕他一时控制不住怨怼太子,犯了王家的忌讳反而不好脱身,等见面再说也不迟。” 信写好了,顾春和满怀期待地交给他,“大概多久能寄到?” “往常十天就能到,不过北辽使臣借道河东路,沿途都戒严了,多久能到我也说不好。” 小姑娘的眼中的光亮一下子变得黯淡。 谢景明错开她的目光,安慰两句,拿着信出了门。 许清也拿着封信等他,“郎主,顾老爷给顾娘子的信,让门子截下来了。” 谢景明收好,又把顾春和信给他,“发河东路,吩咐老曹,煽动北辽使臣报复顾庭云,逼他和王家反目,等事情结束,再把信交给顾庭云。” 再等等,再等几天,等小姑娘改变主意想留在自己身边,再让他们父女见面。 他又着重交代许清一句,“务必、务必保证顾庭云的安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1 11:03:21~2022-04-11 22:3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情歌、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兰妈妈犹豫很久, 还是决定找郎主谈一谈。 她端着一碟桂花芝麻酥糖,笑眯眯放在书案上,“都看了半晚上的军帖了, 歇歇眼睛。” “妈妈你忘了,我不吃糖。”谢景明把碟子推远, 看上去似乎有些牙疼。 兰妈妈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唉,老喽。” “你小时候特别爱吃这口, 那时你正换牙,太妃不许你吃。你就瞒着太妃让御膳房做, 宫人要么怕你,要么讨好你, 根本不敢多嘴,结果你牙足足疼了半个月,自此再也不吃糖了。” 突然提及以前的糗事,谢景明有点不自在,却又奇怪,兰妈妈无缘无故说这个干什么? 兰妈妈笑了几声,感慨似地说:“你啊, 想要什么东西, 必须牢牢抓在手里才放心。后来太妃还笑你,早晚都是你的,多等几天都不行?偏瞒着她胡来, 最后遭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谢景明执笔的手一顿, 沉默了。 夜风拂过窗棂, 咔咔地响, 兰妈妈已经走了, 案上的糖还在。 早晚都是他的吗? “你是翱翔天际的鹰,我只是在林间跳跃的小雀儿,永远飞不到你的高度,也不想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那张瑰丽绝伦的脸出现在眼前,毫不留情地说出这番话,如同朝他泼了一盆冰水,又像拿枪在他身上扎了无数个窟窿。 心底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挫败感,几乎瞬间将他击垮。 这种感觉,他不想要第二次。 谢景明拈了一块酥糖放入口中。 嘶,牙可真疼! 这天鹤寿堂很是热闹,先是二房的蔡悦从书院回来了,人还没坐稳,田家一家三口也到了。 田舅舅田舅妈借着姐姐的光,也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穿着体面,但眉眼间透着小家薄相,纵然遍身绫罗也遮不住身上的土腥子味。 四姑娘蔡雅菲一见面就直翻白眼,别说行礼了,连人都不叫。 田舅妈也不气,呵呵笑着,拼命拍马屁,老寿星一年比一年年轻,两位夫人贵气十足,姑娘们个个水灵鲜亮,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天仙女,国公府简直羡煞旁人啊。 连桌上白瓷茶杯都能夸出个花儿来。 听得田氏浑身起鸡皮疙瘩,寻了个借口把他俩都拽出去了,只留侄女田小满在鹤寿堂陪坐。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0节 田小满容貌虽称不上绝色,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生动的灵气,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说话很爽气,举止也大大方方的,和她爹娘不大一样。 面对四姑娘的白眼,她只笑笑不说话,既不恼,也不羞,看上去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偶尔四姑娘话说的过分些,她也会绵里藏针堵回去,句句在理,旁人谁也挑不出错来。 顾春和不由多瞧了她几眼。 不妨田小满也在瞧她,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不由自主都笑了。 却听老夫人感慨说:“悦哥儿也回来了,就少个玉哥儿了。” 她还是记挂孙子,想让田氏把人接回来,奈何田氏死活不同意。 “刚去书院几天,一来一去路上就快个把月了,接回来也赶不上您的寿辰,等过年再说。您总敲打我慈母多败儿,如今我好容易狠下心,您又不让了……” 老夫人只得作罢。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送走蔡伯玉,免得这傻小子再因顾春和闹出什么笑话来,也是防着田家人。 他家可一直想亲上加亲呢! 上当学乖,家里已经有个田氏了,再添个田氏女,那她见天的啥也不用干了,天天看大戏吧! 还好在此事上,她和田氏的意见是一致的,哪怕她觉得田小满这姑娘还不错。 自家孙子那臭毛病她也清楚,见到漂亮姑娘就腿发软,如果真一时疏忽让田家两口子钻了空子…… 行吧,老夫人忍痛不去想宝贝孙子。 “二哥不在,大哥在是一样的。”蔡雅菲别有用意瞥田小满一眼,“都是国公府的嫡公子,年岁也差不多,都很贵重。你说是吧,田表姐?” 田小满点头:“妹妹说的很对。” 一拳打进棉花里,想用力都没处用力,人家根本不接招,倒显得蔡雅菲小肚鸡肠为人刻薄。 蔡雅菲也觉得面上无光,故意道:“表姐多住一阵子再走,我舅舅新得一个温泉庄子,月底就能修好。按说私人庄子不准外人进的,不过没关系,我跟他说,万没有不准的。” 这下连老夫人都觉得过了,从旁打断,“田丫头的住处安排到哪里了?” 便有管事妈妈回话,“夫人想让两位表姑娘住一起,就是不知后罩房住不住得下。” 亲闺女和侄女不对脾气,田氏当然不肯委屈亲闺女,田小满就不好住长房的院子了。 顾春和岂有不应之理? 虽是住在后罩房,两人相处的时间却不多。 与整日闷在院子里的顾春和不同,田小满很忙,各种花会、夏宴排得满满的,来国公府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去了七八家的宴席,都是京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春燕咋舌,“田家表姑娘果真冲着高嫁来的,国公府不成,扭脸就找下家,瞧这阵势,广撒网多捞鱼啊!” “别多嘴,人家的事少议论。”顾春和知道春燕并无恶意,但她受够流言蜚语的苦,本能地不愿把同样的痛苦加在另一人身上。 春燕吐吐舌头,老老实实闭嘴不言。 后晌,田小满回来了,脸色不大好,回屋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房门紧闭,隐隐还能听见哭声。 同一个屋檐下住着,不好视若不见,待里面的动静停了,顾春和提着一篮子葡萄敲开她的房门。 “刚用井水湃过的,拿给姐姐尝尝。” 随着门开,一阵风扑,满桌的纸簌簌飘落,散了一地,张张都是大写的“烦”。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怔楞。 末了,田小满自失一笑,“我实在是闷得慌,妹妹和我说说话吧。” 顾春和邀她去园子里逛逛,“后罩房西照,现在是最闷热的时候,不如我们去湖边坐坐,那儿凉快。” 两人便寻了处柳荫坐下,风带着水气的凉意迎面吹来,顿时凉爽得滴汗皆无,田小满的表情也轻松许多。 “不怕你笑话,姑妈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我家吃一年的,我爹娘算是吃到高嫁的甜头了,县太爷的公子他们都瞧不上,一定要让我嫁入高门。” 她深深叹息一声,“可他们也不想想,我和姑妈能比吗?怎么劝都不听,天天被拉去相亲,就像个待价而沽的货品,我都成人们的笑柄了!他们还怨我不争气,唉,什么时候咱们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亲事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轻易改变得了? 柳条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让东便东,让西便西,看得两人一阵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顾春和掂掇说:“过阵子没有结果,或许他们就歇了心思。那是你亲爹娘,又只你一个孩子,慢慢和他们说,总能体谅你的。” 田小满完全不抱希望,不过这个话题确实不宜深入下去了,因笑道:“早听说姑妈家有个美若天仙的表姑娘,那天我一见,唉,可恨我不是个男子!” 顾春和却是苦笑,“莫要取笑我了,就因这幅皮囊生出多少事端来,我好不容易才过上两天清净日子。” 田小满欲言又止,忽神情一肃,“那是摄政王?” 柳荫尽头处,谢景明披着斑驳的阳光,和一个年轻男子沿小径往这边走过来。 隐约听见那男子说北辽使臣,河东什么的,顾春和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但碍着田小满在这里不方便问。 田小满小声嘀咕:“他旁边那人是谁,外男怎么能进内院?” 谢景明止住那人,温和地说:“这位是御史文彦博,有公务寻我。” 那么小声都被听见了!田小满闹了个大红脸,忙上前屈膝行礼,好奇道:“御史文大人……莫非您就是替民请愿,痛批青苗钱放贷的文青天文大人?” 文彦博还了一礼,“正是文某,本是分内之事,不敢当青天二字。” 然而脸上露出来的丝丝得意,摆明了这个称呼他非常受用。 田小满忍不住偷偷笑了声。 谢景明轻轻咳了一声,文彦博听音辨意,立刻笑道:“整顿青苗钱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效果如何,姑娘肯不肯赏脸和我说说老百姓的看法?” 柳荫里便又剩下了两个人。 顾春和迫不及待问:“我方才听见你们说河东北辽,那边怎么了?我爹有没有消息?” “北辽使臣从丰州路过时,与当地百姓发生了口角,没什么大事。”谢景明说,“我的人已起身前往河东了,放心,怎么也能平安把你爹爹带回京。” 河东路,丰州。 端午过后,京师已是暑气逼人,蝉噪聒耳,这里一早一晚还透着凉意,尤其夜间微雨,还需多披一件衣裳。 夜风夹着冷雨飘落在寂寥的街道上,一个男子撑着伞,护的却是怀中的茉莉。 那人一身布衣,大约四十上下,清俊的脸显得很憔悴,身上有种浓重的书卷气,许是长期的抑郁得不到排解,他的眼中时不时闪过阴郁愤然。 “顾先生回来啦。”房东婆子站在门口打趣他,“宁肯自己淋成落汤鸡,也不叫花淋雨,听说王家赏你不少银钱,雇顶轿子多省事,就那么抠。” 顾庭院收起伞,没理会那婆子径直上了二楼。 他将茉莉花端端正正放在高几上,仔细整理好每一片叶子,看着浓绿中含苞待放的白色花儿,顾庭院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温柔。 接着从书箱最下面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坐在灯下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小像册子,最上面的纸有些发黄,时光应是比较久远了。 画画的人应是初学不久,勉强能看得出是一个女童,梳着双丫髻,旁边写着一行工整的字:景顺二十年腊月初一。 越往后翻,纸面越新,画画的人功力越深,女童慢慢长大,从少女变作少妇,眉眼俏丽,或嗔或喜,每一幅都生动极了,就像她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顾庭云嘴角含笑,细细抚摸着她的面容,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中。 当翻过庆平二十二年腊月初一那页时,时间戛然而止,纸面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顾庭云久久地愣住了,终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滴泪落在纸上,茫然而绝望地融入这一片空白的虚无中。 急促的敲门声蓦然响起,惊醒了兀自痴坐的顾庭云。 来人是好友刘温,满脸急色,“顾老弟,北辽使臣团还是住进王家了,其中就有迭剌部的萧贤。” 顾庭院面色一变,他先前策反的两个小部落就隶属于迭剌部。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两点更新~感谢在2022-04-11 22:34:41~2022-04-12 23:0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宝? 2瓶;照无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硬生生挖走迭次部两个部落, 相当于照脸狠狠扇了一巴掌,损失几百兵力不说,萧贤是颜面扫地, 在部族中的威信都打了个折扣。 任谁也吞不下这口气。 北辽使臣团提出借道河东路时,顾庭云就开始心生警觉, 几次劝王家不要答应。 一来丰州是军事重镇,如果混进北辽探子,后果将不堪设想。二来这里的老百姓几乎每家都有人死于辽兵之手, 互相仇恨已久,稍有不慎就可能爆发冲突。 有人赞同他的意见, 也有幕僚觉他小题大做,暗讽他只考虑自身安危, 没有大局观念。 顾庭云懂他们的意思,无非是想着从使臣团嘴里套出北辽的底线,知己知彼,太子和谈时就会从容许多。 可北辽人又不是傻子,哪能如此容易让你们探出底线? 顾庭云完全可以想到,这群人到了此地,必定嚣张跋扈, 闹得鸡犬不宁, 最后是好处拿尽,只言不露。 原本王大人已经倾向他的意见,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顾庭云思索片刻, 看看壶漏, “这个时辰东翁还没有歇息, 事不宜迟, 我赶紧去找他。” 刘温拦住他,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同意你从王家搬出来,就是对你起了疑心,你还找他干什么?” 顾庭云一怔,“我有什么可疑的?” “你是不是和王大人说,大侄女在英国公府借住,你想请个长假上京,把大侄女接到丰州来?” “对。” 刘温着急,“你啊!英国公府的舅爷是谁?你风光霁月坦坦荡荡,想的是一方百姓的安宁,人家可不那么想,保不齐觉得你蓄意破坏和谈。” 顾庭云眸色一暗,慢慢坐了下来。 和北辽这匹狼的战争不停,朝廷就离不开摄政王这头猛虎,没人敢动他,也没人动得了他。 和谈成功,太子至少可以争取到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他慢慢砍去摄政王的枝枝蔓蔓,彻底将边防军收入囊中,再无人能威胁到他的皇位。 顾庭云无奈摇头一笑,狡兔死,走狗烹,不止是摄政王,他也是。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1节 “我还是想找王大人谈谈,我比任何人都盼着和谈成功,丰州从此再无战事。”他重重叹气,“大仇得报,和小女平安度日,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刘温讶然,“李仁死了你不知道?” 顾庭云霍地起身,满脸的不可置信,“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个把月了,听我那老乡说,是让摄政王把那玩意给割了,活生生疼死的。” 说着,刘温不由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并拢双腿。 顾庭云愕然,继而仰头大笑,眼泪几乎流了出来,那笑声悲怆凄凉,含着无尽的郁愤和不甘,听得叫人心酸。 刘温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虽没死在你手里,到底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你娘子也能含笑九泉了。” 顾庭云擦掉眼泪,不由苦笑道:“这下更说不清了,王大人疑心我也是难免。” “王大人一心促成和谈,谁知道会不会用你当筹码?我那个老乡是并州观察使曹国斌属下,不如咱们投靠曹将军去,趁夜就走!” “不行,我不能走。”顾庭云猛地抬头,方才的颓然辛酸一扫而光,眼睛炯然生光,好像划破黑暗的闪电。 “萧贤不会放过叛逃的两个部落,那五百人是我带着来丰州的,我既答应他们有安宁日子过,就不能抛下他们自己逃命。” 刘温瞠目,半晌才道:“那大侄女怎么办?她还眼巴巴等着你呢。” 提及女儿,顾庭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却不得不硬起心肠,女儿在国公府尚可平安,这五百人在丰州可是处境勘危。 “等安顿好他们,我立刻启程南下。” 刘温急得连连跺脚,“五百人呢,你怎么安顿?王大人绝不会允许你碰这块肥肉,这可是太子重要的筹码!” “我知道。”顾庭云目光清朗,嘴角微微含笑,没有丝毫畏缩之态,“很难,几乎不可能实现,但这事很值得去做,我不能因为希望渺茫,连努力一下都没有就放弃。” “好风骨,刘某果真交对了朋友!”刘温郑重一揖,“如此我也不走,再拉上我那老乡,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非得博出一线生机来!” 上京,临水阁。 谢景明拿着密信,久久回不过神。 顾庭云不肯去老曹那里? 潜在北辽的斥候早传回消息,北辽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回那两个叛逃的部落,他已在丰州暗暗散出这个消息了,那五百人如同惊弓之鸟,生怕大周再把他们交给北辽。 叛逃的人有什么结果,不用想都知道。 现在的局势是一触即发,只要从中略撩拨几句,那五百人必不会坐以待毙,辽人生性彪悍,他们和使臣团直接干起来都有可能。 王家也会被卷入其中,丰州一乱,边防军就有理由发兵河东,吃掉太子的后花园。 可顾庭云竟然不走! 果真是个重情重义重诺的人,为了五百辽人,宁肯赔进去自己的身家性命。 谢景明不知该钦佩他的一诺无辞,还是该笑话他的不识时务。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性格,他才会抛弃功名利禄,和心爱的女人远走天涯。 谢景明疲惫地吁出口气,这可给他出了道大难题。 他瞥一眼许清,“叫老曹亲自去丰州,不计一切代价保护顾庭云,不可泄露身份,更不可摆架子。” 许清低头应下,老曹那个铁憨憨,要不要提醒他一声,这人是郎主未来的老丈人,让他小心伺候着。 又听郎主问他京城暗线布置的事,忙答道:“人倒是都布置下去了,但这些人大多是军中斥候,效果如何尚不得知。” 谢景明微微一笑,“没关系,很快就有检验的机会,顺便还能拔掉太子不少的暗桩,如果李氏敢来国公府赴宴的话。” 茫茫夜色中,京城早已熟睡,孩子般的香甜安宁,只有遍布大街小巷的望火楼还醒着,灯火在夜风中跳跃,充满生机。 老夫人寿辰那日,国公府大门敞开,门口是车马如流,冠盖如云,马车牛车凉轿驮轿,从门前的照壁排出去快一里地了! 天热,日头毒,为防跟车的车夫长随中暑,国公府还在道旁搭了一溜的凉棚,供应茶点茶水什么的,很是贴心。 因见棚下都是嗑瓜子闲磕牙的奴仆,便有些小商贩挎着篮子推着小车来了,沿途叫卖瓜果零嘴儿香饮子,把国公府前闹得菜市场一般喧吵。 门子就想把那些小商贩赶远点,却被另一人拉住了。 “你一赶,就是断人家的财路,他们嘴里肯定骂骂咧咧不干净,你又打不得。今儿是老夫人的寿辰,凡事求个喜庆热闹,别因这点子小事犯了上头的忌讳。” 门子一听有理,便撂手不管了。 鹤寿堂摆满了人们送来的贺礼,寿面寿桃自不必说,譬如琉璃屏风、金玉如意、香炉香料……真是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看得人眼都花了。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柴元娘送的观音绣屏,阳光下一照,金光灿灿的,晃得顾春和眼都眯了起来,连上面绣的观音都没看清。 田小满也暗暗称奇,“姑妈说柴大姑娘绣了一年多,可之前老夫人过寿,柴家都是送的普通贺礼。平日柴大姑娘也不去鹤寿堂请安,看着和老夫人没多少情分啊,送这么费心力的绣屏,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顾春和也想不明白,便把疑问埋在心底,拉着田小满落座。 女宾的宴席摆在临水的听风楼,男宾在湖边石头画舫上,隔得不远,能听到那边的说笑声,却看不真切。 李夫人也来了,比上次见瘦了许多,两颊有些凹陷,敷了厚厚的粉都遮不住眼下浓重的青紫,衬着红艳艳的朱唇,眼睛淬了毒一般,原本艳丽的容貌倒显得阴瘆瘆的。 顾春和坐在一众姑娘中,努力忽视她的目光,然而那目光蛇一样缠着她,让人心底发寒。 便是田小满也察觉出不对,偷偷问她,“我看那人来者不善,不然你装病遁了,我给你打掩护。” 顾春和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没事,有太子妃在,为着东宫的名望,她也不会容许李夫人搅了寿宴。” 果然,李夫人几次想说话,都被太子妃暗暗压住了。 丝竹弦乐声中,一道道珍馐端了上来,每人一张案几,除了个别忌口不能吃的,菜色基本相同。 “这碗烹羊羹味道真好!”田小满赞不绝口,“比樊楼的手艺也不差,是我吃过的最好的。” 顾春和也起了兴头,挟了一筷正要往嘴里送,却是脸色微变,从碗中捡出一味调料来,“这是什么?” 田小满探头一看,不由失笑:“这是八角啊,你不认识?” “不对,这不是八角。”顾春和抑制住心中的慌乱,“这是莽草,和八角很像,但一个无毒,一个有毒!” 洁白无瑕的甜白瓷盘中,莽草静静地躺着,十三个角瓣尖尖细细的,尖端上翘,弯成了钩子样,不知要钓哪一条鱼。 作者有话说: 还是晚了,flag又倒了呜呜呜,晚上11点左右还有一更感谢在2022-04-12 23:05:42~2022-04-13 15:1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429378 5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一听有毒, 田小满惊得脸色发白,再看面前那碗羊羹,下意识呕了一下。 顾春和端过她那碗, 细细检查一遍,没有任何异常, 别说莽草,连一颗八角都没有。 丝竹声悠扬动听,席间欢声笑语, 老夫人满面红光,田氏吕氏忙着招呼客人, 太子妃高坐首席,面带微笑仪态端庄, 便是一直冷眼瞧她的李夫人,都在笑盈盈地和邻座的人说话。 所有人都看起来很自然,一切都很正常。 顾春和看着盘中那颗莽草,难道是个意外?厨房不小心混进去的? 今天是老夫人的寿辰,如果她嚷嚷出来,不但扫了老夫人的兴头,田氏脸上也无光。别管是谁搞鬼, 国公府都会落个“治家不严”的名声, 在座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事一传开,国公府就丢大人了。 可就这样默默忍受, 她也接受不了。 顾春和心里头像是有一团乱线, 怎么也理不明白。 “我偷偷告诉姑妈可好?”田小满小声道, 她的意思也是先不要声张, 待宴席过后慢慢查。 顾春和轻轻点头, “有劳姐姐。” 田小满瞅了个空子,悄悄找到田氏备细说了此事。 “什么?!”田氏惊得声音飞到了天上,“有人在顾春和菜里下毒?”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惊愕地看向田氏,偌大的听风楼死一样的寂静。 田小满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想不到姑妈比她还沉不住气! “发生什么事了?”老夫人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田氏霍霍冲到顾春和桌前,端起碟子仔细看了一阵,然而她也认不得莽草,便拿到老夫人面前,气冲冲地要个查个一清二楚。 老夫人向后躲躲,尽量远离那碟子,“这不是八角吗?” 田氏满腔怒火直冲脑门子,根本没听懂老夫人的暗示。 这是她管家以来第一次主持的宴会。 大到各家的坐席排位,小到摆什么花用什么帘子,她是事无巨细样样操心,势必要办一场无可挑剔的寿宴,那是憋足了劲儿要盖过吕氏。不料有人故意拆台,竟想在她的地盘上出幺蛾子害人! 这口气她可忍不下。 不等老夫人发话,田氏虎着脸,吩咐管事的带人绑了厨房的人。 老夫人眼皮子乱跳,忙给吕氏使个眼色。 吕氏会意,暗暗拉住田氏,低声道:“今儿是老夫人的好日子,又有这么多客人在场,实在不是发作下人的时候,等明日再审不迟。” “不成!”田氏一扬手甩开她的胳膊,高声道,“弟妹好糊涂,这是下毒,人命关天呐,你等一晚上不要紧,赶明儿真凶跑了,你去抓回来?顾娘子的碗里有毒,没准别人碗里也有,如果吃倒下一个,你能负责?” 吕氏僵硬地笑了笑,撒开手,坐一边不言语了。 谁也没吃东西的心思,太子妃轻蹙眉头,和旁边的妈妈轻声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从众人脸上划过。 少倾,厨房的人都被押了过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做羊羹的厨娘大声喊冤,“夫人明鉴,上百碗羊羹,我怎么知道哪一碗端给表姑娘?我想下毒也没法下。” 田氏问她是不是误放了。 厨娘断然否认,“八角味道霸道,为保持羊羹浓白鲜美,我炖煮的时候从不放八角,绝没有误放一说。” 田氏要审传菜上菜的人,从厨房到听风楼,中间经过三四道人手,连丫鬟婆子带管事,几十口子人,真要一个一个细细盘查,恐怕三五日都审不完。 那老夫人的寿辰算是彻底搅了。 “莽草?”太子妃用帕子垫着手,小心拈起来,“和八角也太像了,幸亏顾娘子警惕,才没酿成大祸。我们都没见过莽草,你怎么认得这东西?” 李夫人恶意地笑着,“是啊,凭什么你说有毒就有毒,除非你立时吃了,让我亲眼看看你死没死。” 便是蔡娴芷也狐疑道:“顾妹妹别不是看错了,今天是祖母的寿辰,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你省点事吧。” “不会,我认得莽草。”顾春和站起来,极力平缓着急跳的心。 “析津县曾有人用莽草掺杂八角卖,差点弄出人命,我娘听了后怕,特意问了药铺伙计如何分辨二者。当时我就在旁边,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2节 她的脸颊红红的,紧张得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手指几乎绞成了麻花,可还是将她的声音清晰地送进听风楼每个角落。 谢景明立在廊庑下,眼中余怒未消,神情却稍有缓和。 他旁边站着英国公蔡攸,脸色很难看,也不知是生气田氏不会办事,还是恼恨下毒的人坏了老母亲的寿宴。 太子妃瞥见廊庑下的人,目光霍地一闪,随着顾春和的话头问道:“析津县出产莽草吗?” 顾春和摇头,“没有的,我也不知道哪里长这个。” 很快,府里常用的郎中到了,仔细辨认一阵,一五一十禀道:“的确是莽草果,误食之后会呕吐、头疼,狂躁不安,严重的会胡言乱语,神志不清,抽搐而死。” 众人齐齐倒吸口冷气。 田小满忍不住道:“这不就是失心疯?下毒的人好歹毒,任谁都想不到是中毒!” 那郎中捋着山羊胡子道:“万幸的是剂量小,只有一粒,还是羊羹炖好之后放的,毒性未完全发散出来。不至于要人命,不过要躺十天半个月才能好转。” 田氏性急,“这东西都哪里有?” “我们只用莽草叶子入药,很少用莽草果。长江北岸很少见这东西,多见于南边山谷,例如巴渝、黔中等地。” “好了,你下去罢。”老夫人忙喝住郎中。 人们的眼神有点古怪。 柴元娘翘起一边嘴角,要笑不笑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谁都知道柴家来自渝中,和摄政王正在议亲,自然看顾春和不顺眼了,她又住在国公府,想动手简直不要太方便! 笑话,以为她也是后院争风吃醋的女人么?她要让一个人死,还用得着偷偷下毒这种小伎俩? 然她的目光掠过廊庑下的谢景明时,莫名坐不稳了。 谢景明拒绝柴家的联姻,九成九是为了顾春和!她明白,谢景明也认为她明白,如果他怀疑是自己的干的…… 不,不会的,很明显是有人借此破坏两家的合作,谢景明肯定会想到这一点,不会怀疑她的。 可为什么,他望过来的目光如此冷? 柴元娘突然觉得很委屈。 “我不信柴大姑娘会害你。”李夫人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下贱的外室女,顶多做个洗脚婢,值得她坏了自己的名声害你?偏巧这碗就到了你桌上,偏巧你就认识这东西,我看就是你自己做的局,贼喊捉贼,陷害柴大姑娘!” 这话有几分道理,众人的视线“唰”地聚集到顾春和身上。 连柴元娘的眼神都充满怀疑和审视。 太子妃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嘴唇翕动两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顾春和深吸口气,走到老夫人面前行了一礼,“老夫人恕罪,事到如今,与其猜忌来猜忌去,坏了亲戚间的情分,不如报官,查个一清二楚,不让坏人逍遥法外,也不让好人蒙冤受屈。” 老夫人一个劲儿叹气,只能点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摁也摁不住,就算田氏不嚷嚷出来,也会有别人闹出来,这个寿辰过得可真糟心。 “我来查,”谢景明大踏步进来,直接下了命令,“许远,把一干人等带走,两个时辰内我要知道结果。” 一张白惨惨的死人脸出现在廊庑下的阴影中,扯开嘴角露出个诡异阴森的笑,“是。” 差点吓晕了胆小的女眷。 “十七叔,”太子妃起身道,“按律不能动用私刑,还是交给开封府查,更名正言顺。” 谢景明语气淡淡的,“我不放心开封府,还是自己查出来的结果比较可信。” 太子妃的目光在顾春和柴元娘脸上来回打转,掩面一笑,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发生这档子事,再坐下去也是无趣。 太子妃第一个告辞,老夫人象征性地挽留两句,亲自送她出门。 然而刚走到廊庑下就被谢景明的人堵回来了,“王爷有令,审问结束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听风楼。” 饶是太子妃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了,“放肆!请十七叔过来,我与他说。” 奈何人家根本不听。 她身边只有随行的宫婢,东宫的侍卫大多在外院,根本接不到消息。 太子妃气得脸色铁青,但毫无办法。 “也罢,咱们回去坐着,看十七叔到底心疼哪位小娇娇。”李夫人怪声怪气笑了两声,扭身坐下准备看大戏了。 许远在审讯上头很有一手,不到一个时辰,就揪出了下毒的人。 是国公府才买不到一个月的小丫鬟,趁着提食盒的空档,偷偷给顾春和下了毒。 她大哭着告饶,“都是李夫人逼我的,我老子娘还有弟弟妹妹的命全在她手里捏着,我不敢不听!” 太子妃惊愕得如同见了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3 15:18:38~2022-04-13 23: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席间一片哗然, 人们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目光,有知晓顾家李家纠葛的,已带着些许的自得, 低声和周围的人卖弄起来。 即便有人不清楚,席间李夫人一直对顾春和极尽冷嘲热讽之能, 也看出几分端倪了。 田小满和顾春和偷偷咬耳朵,“早听姑妈说,李夫人心肠阴狠手段毒辣, 我还以为是姑妈夸大其词,原来是真的。” 顾春和却觉奇怪, 方才李夫人在旁不停煽风点火,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 若真是她下的毒,应该不希望事情闹大才对。 火辣辣的阳光晒得大地一片白花花的,知了躲在树荫里颤动翅膀,吊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尖叫,吵得李夫人耳膜哔哔作响,脑瓜子都快要炸了。 她竖起两只眼睛戳指骂道:“满口胡沁的下三滥东西,敢污蔑我, 你受了谁的指使?说!” 那丫鬟砰砰地使劲磕头, 指天咒地发誓说的都是真的。 谢景明用扇子轻轻叩了两下桌子,不疾不徐说:“案子我的人审的,李氏, 你的意思是我指使她诬陷你?” 李夫人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猛地卡壳儿, 纵然她这样想的, 也不敢直白地说出来, 只好求救似地望向太子妃。 谢景明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笑意凉薄,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王氏,你也认为本王在挑衅东宫吗?” 太子妃霎时读懂了那笑容背后的含义,微微垂下眼帘,“十七叔说笑了,区区妾室,代表不了东宫。” “你……”李夫人使劲掐着手心不让自己当众失态,“姐姐,咱们都是东宫的人,便是平日里有个磕磕绊绊,也是自家关起门来的事,不要让外人看笑话。” 话音甫落,听风楼里的嗡嗡声就倏地止住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瞧着她们俩,谁也没料到矛盾焦点竟转移到东宫内斗了! 太子妃不接她的话,只向谢景明道:“只凭一面之词有失偏颇,无论如何李氏是小太孙的生母,我今天先将她带回去,改日再向顾娘子赔罪。” 谢景明很给面子,微微一点头,似乎不欲与太子妃为难。 没想到李夫人不同意,如果就这样走了,这口黑锅就扣她脑袋上再也拿不下来。 向来只有她害别人,哪有别人害她的份儿。 “你老子娘是谁,谁抓的他们,又是谁把你送进国公府,谁给你的莽草,你是如何放进顾春和碗里,嗯?”李夫人目光刀子似地逼视那丫鬟,“无凭无据就想给我泼脏水,当心我剥了你的皮!” 一听这话,小丫鬟反而抬起了头,“你剥,你剥!整个析津县谁不知道你李家专剥人皮?你弟弟欺男霸女,强占民财,和县太爷串通一气,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小丫鬟目光灼灼,像是两团火在烧,“只因少交一石租子,就被你们活活打死,女儿还被卖进窑子抵债!庙会上你弟弟看中别人家的娘子,竟然拉到庙里就把人强了,你弟弟盖新房子,析津县所有人必须随礼,不给就把人往死里打。” “住口!你给我住口!”暴怒之下,李夫人再也维持不住贵妇的仪态,“来人,拉下去,堵上嘴给我打死!” 可她忘了,这是国公府,旁边还有摄政王,摄政王不发话,谁敢动? “你打死我我也说,你李家比河里的王八都贱!”小丫鬟从地上猛然站起,哀嚎着痛哭着,把李家干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听得众人唏嘘不已,有几个性情耿直的,更是对东宫怒目而视。 太子妃面沉似水,她对李家的事有所耳闻,也提醒过太子管束李家,不过析津县地处偏僻,所谓天高皇帝远,太子申斥一通,李家便收敛几日,过后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北辽人占了析津县,当地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苦主都找不到了,李家的恶行,也似乎随着析津县的城破,变成了过眼云烟。 万想不到在英国公老夫人的宴席上被当众揭开! 一颗小小的莽草果,本想在十七叔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结果反被利用,将更大的矛头引向东宫。 如今已无人关心到底是谁下的毒,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是李家能不能得到惩治,恐怕明天就有言官借此事弹劾东宫。 无论结果如何,太子识人用人的能力,治下能力,甚至品行,都将会受到质疑。 太子妃不禁暗叹,十七叔随随便便一出手,登时把局势引导他想要的方向上,因势利导的功底不容小觑。 怪不得太子如此忌惮他。 可也不能就此认输。太子妃厉声喝止住李夫人,温言对那丫鬟道:“若你说的都是实话,东宫会还你一个公道,你的父母家人现在何处?我叫人把他们放了。” 小丫鬟绝望地笑着,“我得罪了李夫人,还能有活路吗?”说罢,一头碰在廊柱上,血溅了满头满身。 听风楼一片惊恐的尖叫。 谢景明上前探探鼻息,摇摇头,吩咐许远把人好生葬了。 太子妃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不由暗自苦笑,真绝,死无对证,想给李家洗白都不可能。 有时候不必把罪名坐实,给大家留些遐想的空间,让事情在各种声音中不断发酵,人们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会不停地深挖各种证据。 其中不知哪一件就能把东宫拉进泥潭! 这一局,是十七叔赢了个彻彻底底。 “做贼心虚!”李夫人更是恼恨不已,“有本事和我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竟死了……这事不算完,不行,我不认!报官,我要报官,胆敢污蔑朝廷命妇,简直没有王法,我就不信找不到说理的地儿!” 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声。 李夫人涨红的脸憋得发紫,奈何发作不得,只能硬生生的吞下这口恶气。 “十七叔,”太子妃微微欠身,“我还是刚才的话,现有证据不足给李氏定罪,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谢景明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请便。” 一场盛大的宴席就此落幕,不到两刻钟,听风楼只剩下国公府自家人。 老夫人完全没了精神头,田氏犹自在旁喋喋不休,“大好的日子,都让李氏那个挨千刀的搅合了,就该捉她进大狱!我说不请东宫的人,弟妹非要给人家下帖子,你看,没巴结成,反而生出事端来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3节 吕氏张口欲反驳,老夫人及时开口;“老二家的,扶我回去休息。” 蔡雅菲眼睛转转,拽着谢景明的袖子撒娇,“舅舅,祖母好好的寿辰也没过痛快,我讨个巧,请她去您温泉庄子上散散心,如何呀?” 老夫人笑骂道:“我老胳膊老腿的可走不动远路,你想玩只说你想玩,少拿你老祖母当幌子!” 蔡雅菲嘻嘻笑着,忐忑不安地看着谢景明。 谢景明的目光在顾春和脸上打了个转儿,笑着说:“下个月初五庄子就能住人了,你们几个姐妹都去,山里凉快,可以多住些日子。” “舅舅真好!”蔡雅菲欢呼一声,冲众姐妹得意地一抬下巴。 几位姑娘或真心或假意道了谢,拥着老夫人出了听风楼 熏风一股股吹过来,上京分明比渝中凉快许多,可柴元娘只觉热得喘不过气。 谢景明一个字都没问她,或许是从没怀疑过她,但他越不问,柴元娘的心就越不安宁。 不怕他起疑心,就怕他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妄加揣摩,不如和他解释一二,开诚布公地谈谈。既然打算合作,那双方要有起码的信任。 柴元娘轻轻吁口气,快走几步,绕过一面常青藤和蔷薇交织而成的花墙,准备叫住谢景明。 他站在树影里,背着手,微微低头,正笑着和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阳光透过扶疏的树影洒在他的肩上,水银一样流动,映衬得那眉眼愈发温柔起来,他极其专注地听对面的人说话,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柴元娘止住了脚步,方才还跃动不已的心瞬间冷凝了。 她在干什么?竟然巴巴地找他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若他疑心自己,说明这人也不过如此,也不值得柴家合作。 自己追着他解释,倒显得多在意他似的,没的让人笑话。 堂堂柴氏嫡女,不干这种掉价的事! 柴元娘转身就走。 “好像有人?”顾春和四处张望了下,“我听见脚步声了。” 谢景明面不改色,“没人,你听错了。别走神,说说,为什么你怀疑太子妃?” 顾春和拧眉道:“我没证据,就是觉得她举动有点怪怪的,大夫人把莽草端过去的时候,老夫人有一个很明显的躲避动作,这才是看见毒物的正常反应。” “太子妃反而拿起了莽草,虽说垫着手帕,胆子也太大了,就好像事先知道这样不会中毒,可她明明说不认识莽草。” “很好。”谢景明背在身后的手握了又握,尽力忍住抚摸她的冲动。 他声音忽而变得低沉,“幸亏你认得莽草,否则……我千防万防,还是让太子妃钻了空子。” 从厨房到听风楼,一路上没有任何闪失,唯有在岔路口,提食盒的丫鬟和一个小宦官撞了个满怀,小丫鬟吓坏了,打开食盒检查没问题才让那小宦官走。 只会是这时出了篓子。 顾春和还是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那碗羊羹是给我的?” “给各桌上菜的次序是固定的,多观察几遍就能记住。”谢景明也是窝火,明知是太子妃搞鬼,却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放她走人。 庆幸,懊恼,后怕,自责,令他脸上呈现出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十分揪心。 顾春和忍不住说:“她也没打算要我的命,郎中不是说了吗,顶多难受几天就过去了,我就是吃几口也不碍事。” “怎会不……”谢景明突然怔楞住了,似乎在回味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顾春和急忙否认,“哪有!你是算无遗策的摄政王,我有什么能耐安慰你。” “算无遗策?”谢景明摇摇头,缓缓凑到她的鬓边,“我算不透你的心。” 脸蛋顿时火辣辣的,烧得顾春和脑子晕乎乎的,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她觉得自己应该转身就跑,可像是有根线抻着她似的,一步也迈不动,不敢看他,又想看他。 “我、我……”顾春和手忙脚乱的摸摸脸,动动头发,借着这些小动作想稳稳神,慌慌张张的,不当心手又蹭过他的嘴唇。 谢景明呼吸一窒,整个人如半截木头桩子似的呆住了。 指尖痒,心猛跳,脸上在发烧,含羞又惶恐,窘得顾春和眼眶蓄满了泪珠,将落未落,小脸宛如刚刚承露的桃花。 谢景明艰难地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后退一步——再离她那么近,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那个,”顾春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嘴,“那个小丫鬟也是苦命人,你有没有问出她家人的下落?” 谢景明眼神闪闪,神秘一笑,“她啊,估计正在生龙活虎地满大街闹腾。” 某处的望火楼,旗手用力地挥动令旗,这是特属于边防军的旗语,很快,指令便从一个望火楼传到另一个,迅速在京城各处传开。 李夫人的车驾刚驶离国公府大门不远,就遇上了麻烦。 门口车马众多,人员嘈杂,一个卖桃子的小孩不慎撞在跟车的护卫身上,被扇了两个大嘴巴子,立时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小孩同行的人大喊打死人啦,李夫人的随扈叫骂他们装死讹钱,看热闹的人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将宽阔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混乱中,有人大喊:“她就是李仁的姐姐,李家背了多少人命,害死我们析津县的老百姓啦!”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庄户人,手持锄头铁锹,喊着杀人偿命血债血还,一窝蜂地朝李夫人的车驾杀过来。 保护李夫人的侍卫身手虽好,奈何寡不敌众,挤挤挨挨的都是人,也施展不开,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李夫人吓得脸色焦黄,什么也顾不得了,从匣子里拿出保命的响箭朝天射出去。 长长的哨音过后,空中爆开一朵金色的烟花。 须臾,若干处街巷动了起来,几乎是同时,望火楼的旗手也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3 23:53:16~2022-04-14 23:5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 5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星星点点的焰火在空中化成白烟, 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越散越淡,逐渐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中。 太子妃瞪大了眼睛凝望着天空, “她疯了,怎么敢启动殿下的暗线?那些人是保护小太孙的, 不到生死攸关不能用!” 她立刻要下令阻止。 “来不及了,”老妈妈劝她不要插手,“暗线暗线, 一暴露就成了弃子,再派人过去也于事无补。” “李氏仗着生了小太孙, 愈发不把您放在眼里,给她个教训也好。此人惯会做低伏小哄骗太子, 不如借机让太子看清她的嘴脸,把小太孙交给您教养。” 不等太子妃拒绝,老妈妈肃然道:“您瞧瞧外头这些闹事的,都是和李家有深仇大恨的人,李家的名声臭了,李氏也再无翻身的可能。太孙是殿下唯一的儿子,不能让别的侍妾捡便宜母凭子贵, 太子妃, 这不单是为了稳固您的地位,也是为了王家的将来。” 太子妃犹豫片刻,默默放下了车帘, 老妈妈还吩咐车夫把车赶得再远点, 省得误伤。 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百十来号人团团围住李夫人的车驾, 叫骂着, 诅咒着,红着眼睛咬着牙,将那辆奢华贵气的马车砸了个稀巴烂。 李夫人倒在地上,骇然大叫救命,可随行的侍卫早被人群冲散了,丫鬟婆子不知道逃到哪里,只有她自己在这里。 烟花早已消散,迟迟不见暗线的到来。 太子妃也觉察到不对劲了,这场乱子来得蹊跷,缘何凭空冒出这许多析津县的人?就像故意等在这里似的。 难道又是十七叔布的局? 高高的望火楼上,旗兵接连不断打出指示方向的旗语,僻静的暗巷,喧嚣的街头,谁家的后院,路边的铺面……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些暗桩一个接一个地拔起来。 东宫做出了反应,其余的暗线很快沉寂了。 望火楼的旗兵打了个“收”的信号,震荡的水面平静下来,京城各处依旧平静如斯,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除了国公府门前的大街。 “官兵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暴怒的人群立时潮水般散去,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等官兵到场时,街面空空荡荡的,只余一地的瓦块棍棒。 还有李夫人血淋淋的尸首。 官兵们挨家挨户搜查,愣是没找出一个可疑的人,太子大怒,要把京城所有析津县户籍的都抓起来审问, 那天乱糟糟的,现场的人都吓破了胆,谁打头闹事都不知道。和乱民交过手的侍卫非死即伤,活下来的人回忆半天,只记得是黑不拉几的壮汉,具体长啥样愣是说不明白。 开封府尹愁眉苦脸,京城记录在籍的析津县人足有一二千人,大牢都装不下!且无凭无据的,如何抓人?没准人还没抓完呢,他就先被言官弹劾喽。 可太子也是轻易得罪不得的呀。 没办法,只能走夫人策略,请夫人去趟东宫,求太子妃指点一二。 太子妃没有推辞,太子发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心疼损失的暗桩,他们都知道是十七叔在捣鬼,也恨不能反咬一口,把十七叔的人手吃掉。 可现在不是时候。 “听听外面的风声,”她劝太子,“李家犯了众怒,人们都在说李氏罪有应得,他们不知原委,只会骂东宫昏聩无良,好色残暴。你为她出头,不是把把柄往十七叔手里送?” 谢元祐颓然坐倒,“老师替我费尽心血布置十几年,半天不到就叫那蠢妇霍霍了三分之一,心疼死我了。” 太子妃幽幽道,“十七叔回京不到半年,我们已接连吃了两个闷亏,他的手段实在了得,并不是有勇无谋的武夫。殿下,该请老相国出山了。” “老师身体不好,心悸的毛病刚有好转……”谢元祐很犹豫,“算了,再等等,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太子妃便不再提此事,“李氏按什么规制下葬?”按她的意思,最好是请奏夺了封号,既能挽回名声,还能堵住那帮言官的嘴。 “毕竟是太孙的生母,看着孩子的面,仍旧按郡夫人规制下葬。” 谢元祐还是有点舍不得李氏的,太子妃总端着架子,实在无趣,其他侍妾大多是她选出来的,和她差不多,骨子里就刻着端庄规矩,木头人似的,他也提不起多大兴致。 唯有个李氏,艳丽娇媚,性子泼辣,不高兴了还敢和他耍脾气,反而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尤其床帏之事甚是和谐,有什么新花样也乐于尝试,效果十分令他满意。 所以他不吝啬多给她一点宠爱。 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元祐恨得牙根痒痒,“等北辽和谈成功,我第一个就要撤十七叔的兵权!” 开封府尹得了消息,抓了几个地痞流氓充数,责令巡检史加强巡逻,此事就此翻篇儿。 李氏一死,李家失去唯一靠山,也是他们作恶多端,结下的仇家太多,明里暗里被整得要死不活的,没多久就败了。 曾经显要一时的燕山李家,就像烈日下的一滴水,在顾春和还未察觉的时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暑气渐热,摄政王的新庄子也终于修建好了。 庄子依山而建,十几个院落散在山腰水畔,飞檐立柱,亭台相间,四周参天古木相抱,走在山径中,清风习习,凉爽无比,让人说不出的惬意。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4节 蔡雅菲叽叽喳喳的兴奋极了,拽着二姑娘三姑娘走在最前面,一会儿就跑没了影儿。 “真是的,没了大人的管束,一个个都成了脱缰的野马。”蔡娴芷半开玩笑地对柴元娘道,“可不许笑话我们啊。” 柴元娘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顾春和与田小满坐在路旁石凳上歇息,看得出她心情很好,脸上笑盈盈的,就像初晴的天空。 谢景明不远不近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和大公子蔡悦说话,眼睛却时不时落在顾春和身上。 已经懒得掩饰了吗? 柴元娘心里头涩涩的,家主传了消息给她,还是要跟谢景明合作,最好还是能联姻,若实在不成,也要换成相应的好处。 放弃联姻,似乎是眼下明智的选择,可她总觉得不甘心。 蔡娴芷轻声笑道:“其实你和舅舅是一类人,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等真正拿到手,又会新鲜几天呢?” 柴元娘蹙眉,“你什么意思?” “你太清高了,有时候女人要舍得放下身段。”蔡娴芷慢慢摇着团扇,“我帮你试试舅舅如何,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柴元娘狐疑地看她,“你帮我?你能帮我什么?” “抱好头。” “嗯?” “得罪了。” 话音未落,柴元娘被她从背后推了一把,脚下一空,跌跌撞撞地摔下石阶。 来不及反应,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等柴元娘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谢景明拦腰接住了。 “当心。”谢景明慢慢收回手臂。 柴元娘惊魂未定,双腿不停地抖,勉强道了声谢。 “没事吧?”蔡娴芷冲下来扶住她,“幸好有舅舅在,这么陡峭的石阶,要真摔下去准得破相。” 顾春和田小满也匆匆忙忙赶来了。 蔡娴芷高声笑道:“舅舅动作好快,柴姐姐刚踩空,您就朝这边跑,我那惊叫声还没落呢,您就抱住了她。” “扶她回去休息,小满阿悦,你们俩也去。”谢景明的语气有些冷。 顾春和也跟过去看看,却被谢景明拽住,闷不做声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顾春和心里直敲鼓。 “我不是特意救她。” 就为说这句?顾春和愕然,愕然之后又想笑,想笑便笑了,清泉般的轻笑声流过山路,笑得谢景明悄悄红了耳根。 “你……不介意?” 顾春和反问:“你拉她一把,柴大姑娘免遭一难,挺好的事,我为什么要介意?” 谢景明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没说违心话,是真的为柴元娘感到庆幸,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本应松口气的,他却觉浑身更不舒坦了。 山里的夜更浓重,熄了灯屋里就是漆黑一团,睁眼闭眼看见的都一样。 走了半日山路,顾春和浑身疲乏,都快要睡着了,忽听旁边的田小满说话,“都说柴家要和摄政王联姻,春和,你打算怎么办?” 顾春和一下子醒了,“他们联姻他们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田小满默然半晌,“连我都看出来王爷对你不一般,你还在自欺欺人。” “我知道,”顾春和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小满,咱们两家差不多,你家比我还强些,不说做摄政王妃,就说让你做世子夫人,你要不要?” “不要!”田小满说,“门不当户不对,高嫁未必能幸福,于我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随时能抽身而出的小事而已。姑妈能坐稳国公夫人,是因为有王爷在,若是王爷不……姑妈的下场可能比休弃更惨。” “所以你明白我了?” “可是春和,就算你离了王爷,往后又有谁敢娶你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4 23:55:29~2022-04-15 23:1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sabella 11瓶;四盒金纪 10瓶;石器时代72444 2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宁静的夜, 田小满的声音格外清晰。 “谁敢娶我?”顾春和慢慢重复一遍这四个字,“他们认为我侍奉过王爷,不干净了?” “倒也不是, 大户人家注重出身,小门小户的不看重这个, 只要品貌好,便是财主家放出来的妾室,一样不愁嫁。” 顾春和讶然, 忽想到一点,“我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 田小满沉默片刻, 哀叹一声:“世人总是对女子太苛刻。” 暑气溽热,长日难挨, 饭后纳凉无所事事,总有些人喜欢搬弄是非嚼舌头,似乎贬低了他人,就能显得自己多么的高贵。 不知几何起,顾春和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子因她远赴千里之外读书,廖大爷因她家破人亡,李仁因她死了, 凡和她沾边的男人都没好下场, 现在又和摄政王混在一起,保不齐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摄政王。 他们不会提及这些人的过错,只会说狐媚子迷惑了一个又一个, 祸害了一家又一家, 简直是妲己再世, 褒姒重现。 顾春和在深宅大院听不见这些话, 便是有人知道也不会告诉她。 田小满自也不会, 只是隐晦地提醒她:“王爷总为你出头,难免有人多想。” 顾春和一阵气闷,“我没有勾引任何人,我也不是王爷养的外室。” “我和你一起住了这些日子,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田小满轻轻握住她的手,“你和王爷一直很守礼。” 守礼?顾春和暗暗笑了声,不知摄政王大人听见这话如何想,若不是那次自己狠狠咬了他一口,怕早被他吃干抹净了。 后来倒是规规矩矩的,再无越礼的举动,待她多了几分小心,甚至有时小心过了头。 顾春和叹气,“反正我爹很快就能来接我,在京城也待不了几天,随便他们说吧。” 田小满失笑,“你倒洒脱,甩手就走,当真对王爷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句话问住了顾春和。 树影斑驳,他垂眸看她,站得那么近,她的唇掠过他的手,慌得不敢抬眼看他。那天他有没有说话,又说了什么,自己已然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颤悸不已的心跳。 异常静谧的黑暗里,顾春和的声音显得虚无缥缈,“有的啊,面对那样的人,不心动才是不可能的。” 田小满讶然,“你的处境和我不一样,就算出去也不见得有更好的去处,既然都心动了,何不争取一下?” “也仅仅是心动而已,顶多是仰慕,再没别的了。” 谢景明是做大事的人,她对他的大业毫无帮助,现在他在兴头上,可以包容她任何缺点,甚至瑕疵也是一种可爱,以后呢? 且不说他当了官家,后宫会有多少美人进来,如果他登不上那个位子,说不定会后悔为她推了柴家的亲事,此前被包容的种种不足,也许都会成为日后厌弃她的理由。 她害怕,所以她不敢踏出那一步。 “也不会坏到哪里去。”顾春和说,“世间肯定有像我父亲一样的男子,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又不求出人头地荣华富贵的,没准儿前头有更好的姻缘等着我呢。” 田小满长长叹了口气,说她天真吧,想得比谁都透彻,说她认得清现实吧,偏偏又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总归你要小心,你无意挡别人的路,但是别人会把你当成绊脚石。”田小满最后提醒她一句,“万事早做打算的好。” 浅浅一声倒吸气,长久的安静过后,顾春和轻轻应了声“嗯”。 月亮从云后挣脱出来,慢慢升上中天,清辉笼着窗前的柴元娘,蒙上一层银雾一般,她一动不动的,好像寺庙里的菩萨雕像。 蔡娴芷临走前笑得意味深长,“我帮姐姐试出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试出谢景明在意她?柴元娘不知道。 如果她是谢景明,同样会毫不犹豫救人,不顾缘由如何,先让对方欠下个人情。 为人所救,气势上就先矮了一截,再谈条件就不好谈了。 以往柴家与人交涉,从来都不允许和对方有恩怨的人上桌,就怕受情绪左右,从而损害柴家的利益。 但她仍有一丝丝的窃喜,被他扶住的那刻,竟有些熏熏然了,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 族中姐妹众多,其中不乏佼佼者,祖父最终定了她为联姻人选,看中的是她的冷静理智,和枯井般毫无波澜的心。 可她也只有十八岁啊! 明知不应该,仍然忍不住。 几点寒星,带着清冷的光,微睨着人间,有风袭来,停在院子里的夜宛如暗色的湖面,泛起深蓝色的柔波,久久得不到平息。 转天后晌,蔡雅菲闹腾着要吃烤肉,“祖母和我娘都不爱吃烤羊肉,家里的厨子就很少做,我都想死这一口了!” 蔡淑蔓也是个喜好吃的,闻言立刻附和,“要的要的,再配些新鲜的菜蔬一起烤,芦笋、口蘑、韭菜,还有茄子,茄子必须要有!” 谢景明自然答应,“这个容易,炭火和烤网都是现成的,羊肉要提前腌制,你们几个收拾家伙什,我来切肉。” 也不用丫鬟们动手,蔡雅菲几人兴致颇高,嘻嘻哈哈地支炉子铺网子,跟过家家似的闹腾。 蔡悦分到烧炭的差事,火捻子点了好几回,满手满脸的炭黑,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就是点不着那一堆黑漆漆的木炭。 田小满看见,差点笑岔气,“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没人伺候,你连顿热乎饭都吃不到,给我!” 她接过火捻子,轻轻吹了吹,待火星子燃起来,便放在一块木炭旁边,见了火光就用扇子使劲扇了几下,轻轻松松就烧起来了。 蔡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让妹妹见笑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没用,君子六艺我都不错,我还能射中兔子呢!” “射中老虎也有可能,就是不会点火,看着生肉干着急没办法。”田小满把扇子塞给他,“剩下的交给你啦,炭块别堆太挤。” 那边蔡雅菲端着洗好的蔬菜,大声喊着:“舅舅,我们都准备好啦,就差你的肉啦!” 立时引发笑声一片,谢景明无奈斜睨她一眼,“好好说话。” 蔡娴芷用团扇半掩着脸也在笑,扇子后面是酸溜溜的妒意,四妹妹娇蛮任性,任谁都说差自己远矣,却偏偏过得如此滋润,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肥瘦相间的羊肉滋滋冒着热气,孜然的香气和肉香完美融合在一起,光是闻到味道,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5节 “看不出舅舅很会烤肉!”蔡雅菲啧啧称奇。 谢景明道:“在军中摔打几年,什么都会了。” 顾春和心头微动,莫非他会绣花也是在军中磨炼出来的?想着想着,眼神不由自主就飘到他脸上了。 谢景明嘴角勾了勾,将烤好的第一块肉放在她碟中,“小心烫。” 顾春和未作他想,嘟起小嘴轻轻吹了吹,小小咬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好吃。”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谢景明的笑意直达眼底。 柴元娘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让厨娘操持就好,舅舅快坐下吃,堂堂摄政王站着伺候我们,这叫我们可怎么吃得下啊。”蔡娴芷笑着,接着取酒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坐在顾春和旁边。 如此一来,空着的位置只有柴元娘旁边的座位了。 谢景明瞥了一眼蔡悦。 蔡悦拿着酒杯起身,大大咧咧挤在妹妹身旁,“你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给我倒酒。” 大懒治小懒,小懒干瞪眼,蔡淑蔓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到底心疼哥哥在外求学吃苦受罪,还是乖乖给他倒了杯酒。 谢景明便坐在蔡悦的位置,对面是柴元娘,左边是田小满,右边是蔡雅菲。 蔡娴芷提议:“光吃酒也没意思,我们不如掷骰子玩关扑。” 蔡雅菲皱着眉头说:“怎么个玩法,比大小,谁点数最小谁罚酒吗?我酒量不行,要是罚酒我可不来。” “那就成了外头男人划拳吃酒了,忒粗鲁。”蔡娴芷摇摇头,“我知道一种新奇的玩法,用三个骰子掷点数,我们轮流坐庄,和庄家点数一样便算扑中了。赢家可以问庄家一个问题,庄家可选择答或不答,答话不得作假,若是不想答,庄家罚酒也可,用身上的东西作赔也可,你们说可好?” 蔡悦一脸为难,“这不大好吧,若是问到让人尴尬的问题……” “就玩这个!”蔡淑蔓目光灼灼盯着哥哥,“你觉得不便回答,可以不回答,吃酒就好了。” 蔡悦道:“可我明天就要启程去书馆,喝多了耽误事。” 蔡雅菲是生恐天下不乱的脾气,在旁笑道:“大哥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哦,我说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着我们来庄子,是不是怕二婶母的盘问?” 蔡悦脸皮一僵,正是被说中心事的样子。 “酒后助兴的顽笑而已,不必当真。”柴元娘忽道,“我们几个姑娘都不怕,你怕什么?” 说的是蔡悦,看向的却是谢景明。 谢景明抬抬眼皮,“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5 23:13:16~2022-04-17 00:0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烤网上的肉块, 被火炙得发出微响,一滴油落在发白的炭火上,滋的一声, 须臾干涸了。 “我先来!”蔡悦率先打破沉默,命人拿来骰盅, 用力晃了几下,打开一瞧,两个四点, 一个一点。 依次轮了下去,众人都没掷出相同的点数, 直到最后一位蔡淑蔓。 蔡淑蔓调皮地眨眨眼,“哥, 小心了。” 蔡悦起身,神情肃穆,向四方团团作揖,口中念念不停,“佛天菩萨,三清道尊,孔老夫子保佑, 一定、一定不要一样!” 伴着蔡淑蔓一声“开”, 两个四,一个一,竟是丝毫不差。 蔡悦脸都绿了! 席间一片放声大笑, 田小满抱着顾春和笑成一团, 连谢景明都忍俊不禁, 用扇子指着蔡悦笑道:“你呀, 这就叫说嘴打嘴。” 蔡雅菲斟了杯酒递到蔡悦面前, “真不愧是嫡亲兄妹,心有灵犀啊。大哥哥,你是吃酒,还是答话?” 蔡淑蔓叫道:“不许吃酒,吃酒就说明你心虚!哥,你老实交代,在外有没有喝过花酒?” 蔡悦连声叫冤,“我天天在书院里读书,哪有功夫喝花酒?母亲派了四五个小厮,见天跟着我,不信你问他们去!” 蔡淑蔓狐疑地说:“四月里舅舅生辰那天,你害了风寒没去,可有人在画舫上看见了你,你干什么去了?舅舅特地给母亲来信说了此事,害得母亲担惊受怕了好久。” 谢景明握酒杯的手停顿了下。 蔡悦嘿嘿一笑,“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等下次你扑中了再问。” 到了谢景明坐庄时,席间突然安静下来,蔡雅菲仗着自己和他关系最近,大着胆子说:“舅舅,要是扑中了,我们问你……你可不许生气。” “当然,规则还是要遵守的。”谢景明笑笑,随便摇了两下,掷出三个一点。 “豹子!”蔡娴芷轻呼一声,旋即笑着说,“看谁运气好能扑中舅舅,小满,该你了。” 田小满很会玩骰子,掷个豹子也不是难事,但她哪敢问摄政王?只糊弄一把了事。 下一个是顾春和,她不擅长此道,自然也没有扑中。 很快轮到柴大姑娘,她手指摩挲着那三枚骰子,垂眸敛笑,“王爷,我不会手下留情。” 轻轻松松,便是一个豹子。 突然间没人说话了,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蔡雅菲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纳闷,刚张嘴想说什么,就被二姑娘偷偷拽了拽衣角。 连带着顾春和也紧张起来。 谢景明反而比谁都淡然,微微颔首,“请。” 柴元娘深吸口气,“元娘还在渝中的时候,就满耳的摄政王,据说单是您一面将旗,就能吓退北辽三十里。” 蔡雅菲心中得意,忍不住插嘴道:“那有什么稀奇的,我舅舅差点灭了北辽的王庭,若不是有我舅舅,咱们能不能在这里吃酒玩乐还两说呢。” “四姑娘所言非虚,”柴元娘接着道,“据说王爷刚和北辽交手时,并没有讨得多大的便宜,只因后来一场‘屠城’,足足杀了上万人,才彻底将北辽人吓破了胆。上万人,尸骨堆起来一座山高了啊。” 风突然大了,微凉的山风吹得人们头发都乱了,还未将凌乱的头发整理好,便听柴元娘问道:“请问王爷,屠城一事是不是真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提出如此让人尴尬的问题。 蔡雅菲按捺不住,狠狠冲柴元娘翻了个白眼,“都是污蔑我舅舅的谣言!人家好心请你来玩,你却当众给主人家难堪,亏你还是人人夸赞的闺秀典范,简直徒有虚名!” 柴元娘一声不吭,略垂下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分了,然眼睛的余光却在看顾春和。 果不其然,顾春和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握着杯子的指尖已然发白,鬓角挂着几滴汗珠,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定是害怕了,这样娇弱羞怯的女孩子,平时踩死只蚂蚁都会忏悔半天,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种虐杀暴行? 柴元娘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放在谢景明身上,略一挑眉,“王爷?” 谢景明的脸,半隐在斑驳的树影中,近在咫尺,却昏晕难辨。 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浅笑,他说:“是真的。” “舅舅!”蔡雅菲一脸惊愕,喃喃道,“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那样暴戾残忍?她再莽撞,也不敢说出来,不过身体的反应更为直接,不自觉间,蔡雅菲身子往旁边躲了躲。 一时间席间沉闷起来,几人草草扔了两把,无人扑中,骰盅又回到谢景明手里。 谢景明仍掷了个豹子。 田小满意料之中地没有扑中,把骰盅轻轻推给顾春和。 顾春和看了一眼谢景明,两眼发直,脖颈发硬,表情复杂,看得谢景明心头一紧,一直松懈的脊梁也不由挺直了。 她双手捧着骰盅,一上一下地晃,眼神专注又虔诚,充满火热的期待,像是把整个生命都压在赌注上 谢景明不禁一怔,小姑娘想赢他?她也想问他话!她脸皮那样薄,他倒真有点好奇会听到什么问题了。 咚一声,骰盅落回案上。 顾春和手摁在盅底,手脚都在抖,迟迟不敢打开,急得蔡雅菲在旁大喊,“快开快开!” 蔡娴芷轻笑:“顾妹妹好大的阵势,快点吧,下家还等着呢。” “我帮你。”谢景明起身绕到顾春和身后,伸出手扶住盅底,垂眸看着顾春和笑,“我猜你必中。” 说罢,掀开骰盅。 “豹子!”田小满惊呼,使劲鼓掌,“春和,你好厉害!” 顾春和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睛流光溢彩,是揉碎的光和影。她仰头看着谢景明,这次,谢景明清晰地从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想知道什么?”谢景明笑意温柔。 顾春和紧紧握着那三颗骰子,几乎攥出了汗,她轻声道:“您为何要屠城?” 柴元娘惊讶极了,她怎么又问这个,就不怕谢景明着恼? 略带西斜的太阳停在树梢,那刺得人眼都睁不开的金色光芒已变成了绯红色,柔柔地洒在他二人身上,染红了他们身上的衣裳。 顾春和面色平和,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失。 柴元娘猛地醒过神,顾春和拼命想赢,是想给他一个当众解释的机会!难道说她刚才不是在害怕? “为何?”谢景明也有些意外,沉吟了会儿才慢慢道,“我想我的兵能多活几个。” 田小满早已悄悄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 谢景明顺势坐下,“北辽人和咱们不同,平时是民,战时就是兵,他们潜伏在大街小巷,暗杀、下毒,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杀死我们。” “便是小孩子也一样,问我们讨吃的,上一刻还是可怜兮兮,下一刻就用匕首捅伤我的兵,他们所有的兵器都涂了马粪马尿,甚至淬毒。我的兵只要受伤,就很少能活下来。” 暮风中,他的声音沉重又苍凉,“我看着我的兵肠子流了一地,我看着他们的伤口长满了蛆虫,看着他们哀嚎着死去。有一个才十五岁,好小,身板还没有我的大刀高。他躺在我怀里,一直哭着喊,好疼啊,好疼啊……” “所以,我要让北辽人打心底恐惧我,恐惧我的兵!”谢景明蓦然抬头,血红的夕阳在他的眼中燃烧,“彻底击垮他们的勇气,让他们再也不敢难下一步。” “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冷冷斜着柴元娘,“背上暴戾残虐的名声又如何?总好过让我大周千千万万的将士枉死敌人之手。” “说得好!”蔡悦猛地一拍桌子,举着酒杯道,“北辽在边境烧杀抢掠,屠城的事可没少干,王爷为我大周子民报仇雪恨,大快人心。王爷,我敬您一杯!” 谢景明笑笑,饮了杯酒。 待他看向顾春和,又是另外一种眼神,“你还怕我么?” 顾春和却道:“等你扑中我手里的骰子,我再告诉你。”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6节 呦,小姑娘也敢给他软钉子碰了!眉头挑起笑意,谢景明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酒。 稍后便是蔡娴芷坐庄,她掷出三个六点,本以为无人能扑中,不想谢景明竟中了。 “舅舅好手气,”她笑吟吟地说,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发虚,“您做长辈的,可不许为难外甥女。” 谢景明说:“不必紧张,问题很简单——昨天是你把柴大姑娘推下台阶的?” 蔡娴芷脑子嗡地一响,下意识否认,“不,我没有。” 谢景明脸上泛起淡淡的笑纹,“不想回答,可以饮酒赔罪,若是说谎,会遭报应的。” 蔡娴芷努力忽视众人狐疑的目光,“我没有,不信您问柴姐姐。” “是我自己不小心踩空,和她没关系。”柴元娘替蔡娴芷解围,“王爷总不会比我这个当事人更清楚。” 谢景明不再说话了。 然而不等蔡娴芷松口气,一轮刚过,谢景明又扑中了她掷出的骰子。 “我的手气果然好。”谢景明把玩手里的骰子,“那么大外甥女,我们同游金明池那日,你和柴桂躲到小树林,差不多两刻钟才出来,你们干什么了?” 他轻飘飘一句话,惊得蔡娴芷好似雷劈,魂魄都要震碎了。 蔡雅菲大叫:“大姐姐,你和柴家表哥有婚约!你、你……怎么还敢和柴大公子牵扯不清?好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7 00:07:16~2022-04-18 00:0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蔡娴芷脸上是一种死人般僵硬的神色, 搭眼一看,四周的脸孔既熟悉又陌生,都是朝夕相处的姐妹, 可此时竟无一人出言相帮。 树叶在风中沙沙的响,像是许许多多的人在嘲笑她。 “舅舅, 我虽不是您的亲外甥女,可您也不能如此羞辱我。”蔡娴芷的眼泪潸然而下,话音里含着无穷无尽的委屈。 谢景明不咸不淡地说:“不过将你做过的事说了出来, 这也算是羞辱?你敢说你没和柴桂私下见过面?” 否认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看到摄政王嘴角那丝讥诮的微笑, 蔡娴芷硬生生止住了。 他必定还有后招,若她不承认, 下一刻就会凭空冒出几个证人,把这事砸得死死的,或许还会牵扯出别的什么事。 可也不能就此认下。 蔡娴芷抽抽噎噎哭道:“柴家是我外家,和亲戚多说几句话犯法么?我的亲事是我娘定的,旁人想插手也插不进去……我知道我碍了人家的眼,有人不痛快了。罢了,回去就和祖母说, 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你给我说清楚, 碍谁的眼?谁不痛快了?”蔡雅菲的暴脾气先忍不住了,“你自己不守规矩和柴家男人纠缠不清,还想把过错推给我母亲!” 蔡雅菲双手叉腰, 柳眉倒立, 小嘴叭叭叭, 好像放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做就是做了, 没做就是没做, 你死活不回答舅舅的问话,我看你就是心虚不敢答。整天装好人,实则一肚子坏水,我哥与我母亲不合,就是你挑拨的。” “你真做姑子我倒佩服你,只怕你舍不得!拿祖母说事,以为我怕啊?咱们一起去鹤寿堂,把柴家两位表哥也请来,当面掰扯清楚,看看谁丢人,做了丑事还装纯洁无辜,我呸!” 在骂人这一点上,她完全继承了田氏的天赋,不讲半点情面,把蔡娴芷骂了个狗血淋头,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蔡娴芷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又犯了个错误,低估了蔡雅菲的泼辣蛮横,高估了她对国公府的感情! 以前有冲突,蔡雅菲不过阴阳怪气两句,最多找祖母哭闹一场,哪敢指着鼻子骂她?现今有摄政王撑腰,竟忘了长幼有序的道理! 祖母常告诫她们姐妹,万事以国公府体面为先。同为蔡家姐妹,一个名声有损,其他人也颜面无光,看其他妹妹一直缄默不言就知道了。 蔡雅菲却全忘了,不惜家丑外扬也要闹大,就是因为她有个位高权重的好舅舅,根本不愁嫁。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没搭上柴桂,和表哥的亲事也黄了,她真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一辈子看田氏脸色过活了。 蔡娴芷惶惶然的,假哭变成了真哭,掩面仓惶而逃。 蔡雅菲得意洋洋一扬下巴:哼! 暮色从远山外层层渲染开来,淡淡的赭色薄雾模糊了山野。 顾春和坐在紫藤花缠绕的秋千架上,足尖一下一下点地,秋千慢悠悠荡着,平缓而柔和。 谢景明的袍角掖进了腰带,蹲在地上边摆弄一盆兰草,边慢条斯理地说:“当时你脸色都青了,真不是吓得?” “怕还是怕的,也有点生气,想不通柴大姑娘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当众给人难堪,这可不像她的作风。” 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谢景明当时就猜到了,却也不愿多说,抬头望向顾春和,“多谢你。” 秋千停了。 “我有什么好谢的。” “好久都没人替我出头,这种感觉真的挺好,我竟有几分飘飘然了。” 顾春和脸颊微微泛红,“快别提,你是威名远播的摄政王,我又算什么?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谢景明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低头去看她的眼睛,“你心里还是关心我的。” 顾春和忙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没有。” 结果那人又追过来看,逼得她眉梢眼角都是羞意,耐不住斜睨他一眼,“再看我就恼了。” 恰好月洞门外响起田小满的声音,“春和,收拾好了吗?咱们去泡温泉喽。” “就来!”顾春和如蒙大赦,丢下谢景明就跑开了。 一瞬间谢景明满脸都是笑了,他慢慢坐在她刚才的位置上,轻轻一蹬,秋千吱扭扭荡起来。 闭上眼,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余香。 原来她的一点关心,便能让他如此的愉悦,他不由暗暗庆幸,庆幸先前忍住了,没有强行逼她留下。 “郎主?”许清轻声唤他,“药准备好了。” 谢景明睁开眼,只觉浑身又开始疼了,轻叹一声,“走吧。” 温泉藏在庄子后面的林中,曲曲折折的小路上,丫鬟们簇拥着五位姑娘,笑笑闹闹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蔡娴芷躲在院子里哭,柴元娘也不见身影。 “要不打发人请柴姐姐过来?”蔡淑蔓说,“一起来的,单独撇下她也不好。” 蔡雅菲撅起嘴,“前晌就告诉她了,爱来不来,不来拉倒,要请你去请,我可不惯她那脾气。” 田小满忙打圆场,“许是身子不舒服,反正还要再住上几日,温泉在这里又跑不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一说身子不舒服,顾春和脸色微变,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田小满问她。 顾春和期期艾艾的,很不好意思地说:“肚子坠坠的,可能那个来了。” “不会吧,你才完事不到半个月。” “我一向不太准,你们先走,我回去看看。” 田小满嘱咐说:“不管来不来温泉,都派人知会我一声,好叫我放心。” 顾春和应了,和春燕二人折返回来,却是虚惊一场。 “还好还好,没有败兴而归。”顾春和轻拍胸口,“这里的泉水是有名的美人汤,听说泡完后肌肤滑润,都不用抹香膏子。” “我沾姑娘的光,也能泡泡温泉池子,回去也好和我娘他们说说。”春燕也是满脸期待。 眼见天色已晚,她们手里提着换洗衣服,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 半路上碰到许清,抱着一箱子草药,看样子也是去温泉的方向,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走了。 “那许多药,干什么用的?”春燕嘀咕一句。 总不会是谢景明吧?顾春和的心微沉,胸口忽然有点闷闷的,喘不上气的感觉。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许清一路低头狂奔,没看清水榭的门是关着的,那是一头撞在门上,连人带药包摔了一地。这还不算完,因冲劲过大,连门上的木匾都震掉半拉。 许清晕头转向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冲门狠狠踹了一脚,“哪个混球儿把门关上的?疼死爷爷我了。” 这一脚下去,门开了,门上的木匾也差点砸中他脑袋。 看门的婆子战战兢兢,“因今日有女眷,怕人走错了,故郎主刚刚吩咐关了此门。” 许清哼哼唧唧地揉揉脑门子,捡起一地药包,没好气吩咐那婆子,“愣着干嘛,还不快把匾挂上去!” 婆子唯唯诺诺,虚掩着门,赶紧回院子找人找梯子挂匾去。 却说顾春和二人顺小路走到尽头,听见汩汩的水声传来,却不见温泉,只有眼前密林长藤掩映着一座水榭,点点灯火照耀其中,看样子应是这里了。 春燕寻了个丫鬟问路。 那丫鬟说:“就是这里,几位姑娘已经进去了,您顺着这条路直走,到头右拐,只一个门开着,不用担心走错。” 二人按她说的,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一扇开着的门。 顾春和有点迟疑,“是这里吗?怎么静悄悄的,听不见小满她们的声音。” 春燕笑道:“按那姐姐说的就是这里,想来是露天温泉,姑娘们不好意思大声玩闹。咱们先进去瞧瞧,大不了走错再出来。” 沿着鹅卵石小路走了没多远,水声越来越大,待拐进一条栈道,已可见烟笼雾绕的水面了。 春燕兴奋得不得了,“姑娘,您去前面屋子里坐坐,我找个人问问在哪里换衣裳。” 她一走,这里就剩顾春和一人,瞅着四周朦朦胧胧的山林,不知什么鸟儿的一两声鸣叫,心里越发忐忑。 忽听前面敞厅有人说话,她忙走近了,“有人在吗?” 没人回应。 顾春和慢慢绕到敞厅后面,一阵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偌大的温泉池子淙淙作响,乳白色的泉水中,不时有一个个白色的气泡升上水面,就像一颗颗珍珠落在玉盘中。 脚下岩石湿滑,她提起裙角,小心翼翼走着,“田姐姐,三妹妹,你们在里面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声猝然响起。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7节 顾春和大惊,转身欲逃,不妨脚下打滑,扑通一声跌入水里。 其实池子并不很深,可她不会游水,霎时就慌了神,越想站起来,脚越是够不着地儿,手脚胡乱扑腾,等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已是连呛了好几口水,浑身酸软无力,只剩趴在那人怀里喘气儿的力气。 待看清救她的人,顾春和的脸登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你怎么在这里?”谢景明比她也强不到哪里去,他在泡温泉,此种情况下,几乎算是坦诚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8 00:06:47~2022-04-19 00: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焰、isabella、gdxxxyao 10瓶;喝多也吐 5瓶;石器时代72444、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抱住她时, 谢景明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只消稍稍用力,轻易就能变成任何他希望的样子。 瞬间烧着了他。 他湿濡的肌肤就好像一块烧红的炭火, 烫得顾春和手一缩,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干脆闭上眼,慌里慌张地往后躲,“我走错了。” 越慌越出错, 那池底又滑又腻,她不住打晃, 险些又仰倒在水里。 没奈何,她只能扶着谢景明的胳膊, 方堪堪站稳。 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散下来,长长的睫毛被水雾润湿了,微微颤动中,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胸前, 潜入深处。 谢景明喉结滚动了下, 接连几个深呼吸,所有的冷静理智全被他用在这一刻了。 他引她往另一边走,“那边有石阶, 你去最里面的屋子等着, 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顾春和蚊子哼哼般说。 谢景明不再问, 手上用力, 伴着一阵水声, 顾春和大半个身子浮出水面。 濡湿的夏衫紧紧贴在身上,一如裸程。 覆在身上的大手猝然间着了火,顾春和羞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郎主。”许清的声音不合时宜响起,栈道旁的竹帘映出一道人影。 被人看见,没事也成有事了。 顾春和急得想哭。 “躲我后面。”谢景明转过身。 他身后,石阶和岸边岩石构成一个小小的“凹”字形空间,恰是个天然的避身所,顾春和来不及多想,努力缩小身形,将自己隐在他的影子里。 许清已掀开竹帘进来,“药配齐了,还得煮一刻钟才能好。这个许远,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竟搞丢了一味药,害得我这一顿折腾。” “出……” “啊?”许清等他的吩咐。 谢景明却沉默了。 许清等不到他说话,便自顾自地絮叨:“官家还是对您挺好的,太子一直想要这处温泉,官家就是不松口。都猜官家准备在这里建行宫留着自己用,没成想赏赐给郎主了。” 他一拍大腿,“嘿,没把太子那帮人给气死!东宫大总管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他们也不想想,您这一身的伤病是怎么来的。” 顾春和心头微动,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此时谢景明立在水中,将她牢牢藏在身后的同时,也露出了整个脊梁。 顾春和瞪大眼睛,强忍着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一条狰狞的暗红色伤疤,从后心到腰际,如张牙舞爪的蜈蚣一样斜斜趴在他的背上。 顾春和伸出手,手指悬在伤疤上,犹豫了下,手指慢慢蜷缩着,仍是收了回来。 许清说的什么,谢景明一个字都没有听,全幅注意都在身后。 她的鼻息似有似无掠过他裸露的背,柳絮般轻轻飘扬着,微荡又熨帖,皮肤旋即产生一种又痒又麻的感觉,想抓挠,又无处抓挠。 他不由放轻了呼吸,试图抓住这种奇特的滋味。 但很快,轻微的水声过后,那丝气息消失了。 谢景明闭了闭眼睛,冷声吩咐:“出去。” 许清愣住,看看手里的药膏子,“啊?还没给您抹药呐,院判说了,泡完两刻钟温泉就得抹药。” 谢景明给他一记眼刀,“滚!” 冷冰冰,恶狠狠,十足的怒意,许清脖子一缩,连滚带爬遁了。 谢景明没有回身,背对着顾春和说:“还不快走。” 哗啦哗啦的水声过后,偌大的池中只剩他一人了,谢景明缓缓靠在大石上。 一弯新月升上树梢,散发着白色的芳华,好像一朵梨花,悄然绽放在暗蓝色夜空里。 谢景明探出手,轻轻一抓,将那朵梨花握在了手中。 栈道尽头的房间里放着两件绢布单衣,男子样式,应是谢景明换洗用的。但顾春和已管不了那许多了,从头到脚把自己裹了个密不透风。 咔嚓,门扇轻响,一丝风随着门缝潜进来。 顾春和全身寒毛立刻随着这风竖了起来,看到来人是萱草,这口气才算吐出来。 来不及细问,赶紧换好衣服,跟着萱草从水榭后门悄悄绕出来。 一回院子,她就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春燕也回来了,扒着门框看了看,蹑手蹑脚退出来,轻声问萱草,“姑娘好些了没?” “用了点红糖水,回来就睡了。”萱草扯开话题,“姑娘特意让我告诉你,松快一晚,不用管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春燕道:“惦记着姑娘,玩也玩不痛快。对了,方才经过大姑娘的院子,她们正在整理东西,说是明天下山回府,我看咱们也提前收拾下。” 大家伙一起来的,没有让她一人回去的道理。 萱草不以为然,“四姑娘离了府里的管束,玩得正在兴头上,她可不愿意走,明天准是一通闹,走不走得了还不一定。” 没想到转天一早下起雨来,蔡雅菲都不用开口,老天爷就帮她说话了。 这雨一连下了两天仍没有停的迹象,别人尚可,书馆假期已满,蔡悦不能再耽搁下去,打算从庄子直接启程去书馆。 吕氏显然也是这个意思,派人将儿子的东西送到庄子,还给几位姑娘捎了些厚衣服。 山里本来就比城里凉,大雨过后更是气温骤凉,虽不至于冷着她们,却只能窝在屋子里打牌下棋,甚是无聊。 “诶,新衣服?”蔡淑蔓讶然道,“这料子好鲜亮,瞧着不是这边的样式。” “姑娘好眼力,这是吕家舅爷送来的,淮南最时兴的花样。”管事妈妈笑道,“刚做得,正好现在穿。” 其中也有顾春和的,除了颜色素淡些,和其他几位姑娘样式一样。 凑近一闻,还有股淡淡的香气,很奇特,花香不似花香,木香不似木香,带着点青草茬的味,像是雨后大地的味道。 “这是什么熏香?”顾春和随口问那妈妈。 妈妈答道:“并未熏香,因怕虫蛀,来时和香料放在一起,可能沾染上了。” 别的衣服上或多或少也有些香味,顾春和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日初晴,天空明净得像一块蓝宝石,金色的阳光洒进山林,树叶都绿得可爱。 还有一汪清泉从林间盘旋而过,坐在八角亭中,听那风声松涛声,泉水叮咚声,鸟儿啼鸣声,看天上白云缥缈婀娜,丛林翠绿欲滴,真令人心旷神怡,好似成了画中无忧无虑的小童。 蔡娴芷依旧称病不来,柴元娘倒是来了,单独坐在一角,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仍有些凉,她们都换上了吕氏送的衣服。 蔡雅菲拿着鱼竿在泉水里瞎搅和,笑嘻嘻地说:“明年我们还来,舅舅可不许嫌弃我们。” 谢景明看着四散奔逃的鱼直叹气,“你再来几次,这里的鱼就被你祸祸完了。” 蔡雅菲把鱼竿一扔,拍拍手道:“本来想钓条鱼孝敬舅舅,奈何鱼儿死活不上钩。田姐姐你会不会钓鱼?” 田小满点头,豪气万丈道:“我还会徒手抓鱼呢,看我给你们露一手。春和,帮我提鱼篓。” “好。”顾春和上身前倾,刚要起身,突然脸色大变,眼神发直,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景明马上过来,“怎么了?” 冷汗无声顺着脸颊淌下来,顾春和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恐惧,颤着嘴唇,轻轻吐出一个字,“蛇……” 谢景明脑子轰地一响,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 她脚边飞快闪过一截竹青色的蛇尾。 “它在爬,腿那里。” 单是听她的声音都要窒息了。 蔡雅菲在泉边大喊,“舅舅,你干嘛跪在顾姐姐旁边啊……” 谢景明猛地回头,眼底血红,牙关紧咬,冷森森一团杀气,愣是把蔡雅菲的“啊”字吓得吞回去半截。 “不许发声,静悄悄地出去!” 虽不明所以,但无人敢违抗,很快,亭子里只剩下谢景明和顾春和二人。 “别哭,”谢景明扯出一个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别哭,我在呢。” 顾春和把哽咽压在嗓子里,扁着嘴点点头。 谢景明又说:“是一条小菜蛇,无毒的,别怕。我慢慢把你衣服解开,你千万别动。” 他伸手,捏住褙子的束带,轻轻一拽,褙子向两旁散开。 丝—— 那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唔!”顾春和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向外汹涌,嘴唇咬出了血,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8节 一滴汗,两滴汗……汗珠顺着谢景明的下颌落在顾春和的膝头,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开,辨不出。 谢景明小心翼翼托着褙子的前襟,缓慢而平稳地从顾春和身上脱下,生怕一个幅度太大,惊动那条蛇。 淡青色的襦裙下,隐约可见拇指粗细的一条蛇在她腿上蠕动着,不动了,只有大腿上凸显出一截蛇身,不知道头躲在哪里。 打蛇打七寸,不能贸然出手。 谢景明死死盯着那截蛇身,轻轻托起她的裙子。 轻飘飘的裙子,却重若千钧,每向上一分,他的心都就绷紧一分。 裙角过了膝盖,谢景明忽抬头看了看她,眼睛闪闪的,似乎含着泪光。 顾春和一怔。 却见他突然出手,顾春和还没反应过来,一条通体翠绿的蛇已被他死死掐住七寸扯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9 00:32:38~2022-04-20 01:1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亚洲吃货小天后 10瓶;石器时代72444 2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竹叶青!”许清惊呼一声, 从亭外一跃而起,小心翼翼用竹竿挑起死蛇,“这玩意儿可了不得, 咬上一口,不死也得残。” 竟是毒蛇!顾春和刚刚松弛下来的肌肉猝然收紧, 如果刚才她乱动一下,声音稍大点,此刻她已变成一具尸体了! 所以谢景明才安慰她是一条普通的小菜花蛇。 若他不慎被咬伤…… 顾春和根本不敢往下想, 一时间五味杂陈,她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普天之下,除了父亲, 甘愿冒着死亡的危险救她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他了。 许清躬身请示道:“郎主,属下请张院判过来看看?” 谢景明仍跪在顾春和脚边,胳膊还是半环着她的腰,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声。 一向挺直的脊梁已是全部垮塌了。 许清愣住,难得聪明了一回, 默不作声带着护卫退出亭子。 顾春和轻轻推了推伏在膝头的人, “我没事。” 谢景明挣扎了下,似是想站起来,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不由苦笑道:“再等一会儿, 让我缓缓。” 几绺碎发从额角耷拉下来, 发梢不住轻颤, 他脸上汗涔涔的, 前胸后背也都湿透了,双手凉得像刚浸过冰水。 原来他比她更害怕! 那个不知恐惧为何物,一向镇定自若,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摄政王,竟失态到这个地步,站都站不起来。 仅仅因为她的安危。 原来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感觉是这样的啊,那她可不可以……多期待一下下? 素白的手抬起,终是徐徐落在了他的肩头。 谢景明讶然抬头。 顾春和虚虚环住他的肩膀,苍白的脸浮上一层春日的光辉,慢慢地欠身,慢慢地挨近他。 他纤缓的气息轻柔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心脏咚咚的跳。 柔软的唇,贴上他干涸几近起皮的薄唇,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谢景明怔住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心神荡漾的感觉袭上心头,冲得他脑袋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梦寐以求的幸福突然来临,他有点不敢相信。 “春和?”他眼神带着几分梦样的迷茫。 她脸上的桃花开得更艳,大眼睛含着羞涩的笑,不肯说话。 见此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手抚过她的脸,她的颈,谢景明近乎狂热、发疯似的吻着她的唇,紧紧拥着她,好像一撒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春和,我好欢喜。 等你父亲回来,我就跟他提亲,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春和,就这样呆在我身边,莫要离开我。 阳光隔着树林照过来,泉水清澈,柴元娘浅浅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曳着,笑也不笑,神色哀伤。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小丫鬟带着哭腔说,“都干站半个时辰了,山风凉,咱们回去好不好?” 柴元娘幽幽叹出口气,“你看清楚了,真的是竹叶青?” “瞧得很真切,许大总管用竹竿挑着,一路招摇,还故意吓唬我们玩。想想还挺后怕的,万一那蛇爬到您身上可怎么办。” 若真是爬到我身上倒好了。 柴元娘自嘲般笑笑,因站得久了,腿脚都有些僵硬,扶着那小丫鬟,慢慢向林外走去。 “姑娘,走错了,那边是王爷的院子。” “没错,你在门口等着我。” 蛇怕人,有点动静就会迅速逃跑,也很少主动靠近人多的地方,这条蛇突然出现,本身就很蹊跷。 还是上京罕见,而渝中多见的竹叶青。 柴元娘觉得,有必要和他解释一二。 谢景明不在,她被请进书房等着,靠墙壁都是书架,满满当当都是书。屋子当中是一个大沙盘,插着数个黑黄两色的旗子。西墙上挂着弓缴,箭镞泛出冷铁的寒光,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孤傲,一如房间的主人。 柴元娘有一丝的恍惚,这样性冷刚硬的男子,竟会跪在女人的脚下? 她无法想象,却不得不信。 顾春和,究竟比自己强在哪里了? 门扇轻响,谢景明一脚踏进来,还是老样子,脸上挂着浅淡疏离的笑,看不出任何情绪。 柴元娘单刀直入,“不是我干的,你应该很清楚,这次和上次莽草一样,有人蓄意挑拨两家的关系。” 谢景明反问:“那你认为是谁?” “山庄住人之前,肯定里里外外清理过,绝不会有毒蛇这种东西,只可能是外头带进来的,而最近只有国公府二房的人来过这里。” “我记得顾春和曾说衣服上有味道,那天所有人都穿着二房送的衣服,在场那么多人,蛇为什么偏往顾春和身上爬?依我看,是二房在捣鬼。” 柴元娘一口气说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唯恐漏掉一点表情变化。 谢景明眼神微眯,似乎不相信的样子,“吕氏没有理由害她。” 柴元娘禁不住嗤笑一声,“你是被情爱迷住了眼睛?因一个顾春和,国公府生出多少事端来!你断了吕氏的财路,夺了她的管家大权,这还不够她恨你们的?竹叶青少见,也不至于一条找不到,杀不了你,她还杀不了一个顾春和?” 谢景明仍是摇头,“嫁祸的法子用第二次就不灵了。东西和人都是吕氏的,一旦出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她,太明显了,她没那么笨。” “你还在怀疑我?”柴元娘气恼道,“我若害她,根本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你会如何?”谢景明轻飘飘问。 “我……”柴元娘猛地止住话头,面色涨红,继而变得铁青。 他在试探她,试探她是否对顾春和有敌意!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柴元娘突然想笑,她这是怎么了,吃了一回亏还不够,竟还上赶着自取其辱? 她是柴氏嫡长女,不是凭借男人宠爱过活的后宅女人。 就因为这个男人跪在别的女人脚下,她就不服气了,就不安了,就跑来低声下气和他解释! 她柴元娘何时沦落到这个地步? “话已尽此,信不信由你。”柴元娘深吸口气,“你需要柴家的力量,柴家需要一隅以安身,联姻不过是一种保障双方利益的手段,我不会插手你后院的事,此点你尽可放心。” 谢景明笑笑:“我是不是要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关于联姻我说得很多了,不想再重复一遍。” 柴元娘起身告辞,“柴家的意思也没变,必须联姻,不日你就可以收到柴家的来信。另外,我准备从国公府搬出去了。” 谢景明不置可否。 日影西斜,竹帘在暮风中轻轻摇晃,谢景明独自站在沙盘前,将一面黑色的旗子插在一片沙丘中。 一百多年了,柴家居然一直没有放弃“皇后必出自柴氏”的执念。 谢景明看着满盘的旗子,眉头逐渐拧成一团。渝中不过弹丸之地,柴家数十万兵力,到底藏在何处? 许远悄无声息出现在竹帘后,备细禀报查出的蛛丝马迹。 顾春和的衣服果然被人做了手脚,加了诱蛇粉,至于那条蛇的来源一时还没查到。送东西的都是国公府的世仆,箱子进庄子时也搜捡过,没有异常。 谢景明问:“蔡悦的东西搜捡过没有?” “没有,因他当日就走,装着他行李的马车没进来,侍卫也就没有搜查。” 看来问题就在那辆马车。 那就更不可能是吕氏了,她把这个儿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唯恐出一点差错,绝不会把毒蛇藏在儿子的马车上。 “蔡娴芷有没有和外面接触过?” 许远答道:“没有,她这两天神思恍惚,哭个不停,一步没出屋子。” 谢景明轻轻咬着牙,“吕家?” 衣服料子是吕氏娘家哥哥吕喆送的,吕喆是淮南漕司转运使,老相国的弟子,做过东宫长史。 淮南也多有竹叶青,养蛇捕蛇者众多,诱蛇药驱蛇药十分常见。 可吕家的动机是什么?这回不比上次莽草,一出手就是要人命,春和死了,对吕家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东宫的授意? 能指使得动吕家的人只有太子,他为何想要春和死,按太子的脾性,哪怕恨她恨得要死,在未得到她之前也不会下手杀人。 如果春和真的遭遇不测……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49节 谢景明阴沉的眸子蓦地又灰又暗,他大概会大开杀戒,吕氏也好,吕家也好,但凡和此事有一星半点关联的人,都落不到便宜。 而他和东宫的矛盾也会完全浮出水面,彻底撕破脸,情急之下,他直接拉开阵势起兵造反都有可能。 师出无名,太子占着“大义”,他则顶着“谋逆”的名头,必定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纵然边防军勇猛,也会受到影响,军心不稳。 他会很被动,迫切需要别人的援助。 这时候谁会得利? 咔嚓嚓,谢景明手中的小旗已是粉身碎骨。 “柴桂在哪里?” “送柴大姑娘上山后就启程回渝中了,探子看到他的车驾出了上京,就没有继续跟踪。” “也就是说,至少有三四天的时间他不在我们的监视中?” 许远低低道了声“是”。 谢景明眼中杀机顿现,“做了他。” 翌日天气晴好,柴元娘给管事的打过招呼,连辞一辞谢景明都没有,径自下山去了。 行至山脚的时候,却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故——有个卖甜瓜的老妇一头撞在马车的车辕上,当即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道旁冲出七八个人来,拦住马车大叫:“撞着人啦!赔钱,快赔钱!” 车夫气得要死,“分明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你们讹人也得讹对地方,再吵吵把你们送衙门去。” 有人劝和:“花钱买平安,看你们也是有钱人家,给她几十贯得了,你们也不缺这点钱。” 以往也就算了,柴元娘扔几个钱就当打发叫花子,可今天她心里憋着一团火,一个两个的,都当柴家好欺负么? 便吩咐车夫:“走,别管这帮刁民!” 车夫马鞭一甩,驱动马车直往前冲,跟车的几个护卫也开始推推搡搡地赶人。 一时场面更乱,不时有人大叫,打死人啦,救命之类的话。 便有不少行人驻足指指点点,其间一个年轻书生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了,冲上前大喊:“住手,哪家豪奴如此张狂跋扈,撞了人还打人?” 车夫简直气笑了,勒住马,“你又是哪儿冒出的土行孙?长眼睛了吗就瞎说,滚滚滚!” 那书生板着一张俊脸,不住冷笑,“鄙人郑行简,太学学子,虽不才,也有举人的功名,既领了朝廷的俸禄,面对不平之事,就不能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0 01:16:01~2022-04-20 23:4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ueice2、isabella 10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宰相门前七品官, 柴家是大周首屈一指的豪门,那车夫看人没到鼻孔朝天的地步,也不似普通百姓那般对举子毕恭毕敬。 “好个是非不分的举人老爷!”车夫冷笑道, “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老妇撞哪儿了?车辕!我怎么赶车才能用车辕撞到她?” 郑行简被他说得一愣, 仔细想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见他气势减弱,车夫的下巴抬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这起子读书人,读书读得脑壳都坏了, 成天想着做什么强项令,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瞎评点一通, 哼,德性!” 郑行简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自己,顿时脸涨得通红,怒斥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不过区区奴仆走狗,竟敢□□斯文!天子脚下,岂容你放肆胡为?官家圣明, 一再强调要礼遇文人, 我倒要问问,车上是哪位了不起的人物,连官家的话都敢不听。” 方才那几个闲汉马上起哄, 吵着闹着让车上的人下来, “撞死了人还坐在车里不动弹, 大伙儿把车给他扬喽, 看他还坐不坐得住!” 车夫大惊, 忙喝道:“冲撞了我家主人,一百个你们也得死!” 郑行简嗤笑道:“这就叫民意不可违,有本事就把我们全杀了。” 侍卫们团团护住马车,以他们的身手对付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但姑娘没发话,他们不敢动手伤人,只用刀鞘挡着不让人靠近。 这场骚动虽不算很大,却也招惹得路人纷纷驻足,伸长脖子不停张望。 柴元娘眉头微蹙,再这样闹下去,就算最后真相大白,柴家的名声也会受到损害。 她收拾好心情,示意婢女掀开车帘。 蓝底折枝妆花缎的车帘徐徐向两旁展开,郑行简霎时提足了精神,本以为车内人定是个飞扬跋扈的纨绔子,不想从车里缓缓走下一位金尊玉贵的姑娘,不禁有些意外。 见她黛含春山,目若秋水,淑静而典雅,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无可挑剔,令人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感觉。 “这哪家的姑娘,身上穿的戴的我都没见过。” “世家女吧,瞧那通身的气派,啧啧,就人家走的那几步路,真好看。” “呸,你又见过世家女了?” 人们嗡嗡的议论声中,方才那几个闹事的人却安静了。 柴元娘微微屈膝,向郑行简福了福身子,“郑公子有礼,我家车夫言辞不敬,我代他向您赔不是。” 郑行简更没料到她会对自己行礼,手忙脚乱还了一礼。 柴元娘笑道:“我很钦佩郑公子的侠肝义胆,说真的,如今敢为老百姓说话的人不多了。” 这话正说在郑行简的心坎上,他的火气登时下去不少,拱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姑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那老妇甚为可怜,给她些汤药钱乃是理所应当。” 柴元娘却道:“这话不对,若是我的过错,多少钱我也愿意赔,若不是我的过错,给钱反倒助长了他们讹人的底气。” 她命侍卫报官,“今儿个讹我,明儿个讹他,有钱的自不在乎多花几个钱,若被讹的生活拮据呢?好容易挣点辛苦钱,却要白白送给这些人,让自己老子娘挨饿不成?拿我的帖子去县衙,将这些混子流放边关!” 有人惊叫:“就算故意讹你,打两板子而已,怎么还要流放?又不是惊扰圣驾,你谁啊你!” 柴元娘淡淡道:“渝中柴家。”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哗然,“柴家?就是和太宗皇帝并肩打天下的柴家,听说他家有免死金牌,哪怕谋反也是赐家主自尽,不会株连九族!” 闹事的闲汉眼见不妙,脚底抹油就开溜,地上的老妇也一咕噜爬起来,抱着脑袋迅捷无比钻入人群。 那车夫指着他们大喊:“想跑?没门!跟我去见官,非把你的皮扒了不可。” 却是吓唬几句,没有上前拿人的意思。 郑行简心知自己闹的笑话,深深一揖,“原是我先存了偏见,误会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柴元娘莞尔一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郑行简面皮顿时涨紫了。 “公子应是出身寒门,才会对贫民格外的宽容,但不是所有有钱有势都是不仁的,也不是所有穷苦人都值得同情。” 柴元娘道:“公子日后肯定会在官场上大有作为,性情太过耿直会吃亏的,和其光,同其尘,公子饱读圣贤书,定然懂得。” 郑行简心头猛地一震,再看她时,眼神已大有不同。 柴元娘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卷起细细的黄尘,在暖烘烘的阳光下,尘埃飞起老高,在空中不停地跳跃,渐渐与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 郑行简定定看着那些尘土,已是痴了。 “老郑!” 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下,郑行简一激灵,“文师兄。” 文彦博好奇道:“你傻愣愣看啥呢?叫你好几声也没反应,所有人都到齐了,擎等着你一个。” 二人在燕山会馆偶然相识,同为燕山府人,也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同乡加同门,他们很快热络起来。 这次也是文彦博邀了四五好友相聚,顺便把郑行简介绍给他们,帮他拓展人脉,好为日后入仕铺路。 结果正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只好出来找人。 “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郑行简连忙道歉,犹豫了下,问道,“先前我听到些传言,摄政王和渝中柴氏女正准备联姻,是真是假?” 文彦博摇头,“这谁知道?不过柴大姑娘住在英国公府,或许有意吧,嗐,真的假的也不关咱的事。” 郑行简沉默了,是不关他的事,但关顾春和的事。 不见不知道,一见方知世家女的高贵出众,春和妹妹颜色虽好,见识、风度、底蕴,没有一样比得上人家。 怪不得世人都以娶得柴氏女为荣。 郑行简暗暗叹气,要是有办法见春和一面就好了,只盼她不要被富贵迷花了眼,早日看清和人家的差距,踏踏实实回来过属于她的日子。 离温泉庄子不远有一座皇家寺庙,蔡雅菲好玩,趁着这次出府的机会,恨不能把所有游玩的地方都玩遍了,自然不肯放过这座寺庙。 谢景明由着她去。 璀璨的夕阳中,檐角飞翘,红墙生辉,几缕香烟自鼎中升起,飘飘袅袅,很细,却缭绕不断。 檐铃响着,晚课的钟磬声也响着,谢景明负手站在中庭,天边的晚霞给他淡淡涂上一层绯色的轻纱,混着轻烟,使他变得若隐若现,很有几分玄妙的气氛。 顾春和从佛殿中一出来,就看到了这幅画面,心头没由来突地一跳,慢慢停下了脚步。 谢景明已是听到动静转过身,温和笑道:“怎的这样看我?” “你不去拜一拜?”顾春和掩饰地笑笑。 “我不信佛。” 杀戮太重的人,自是不信鬼神之说。 顾春和脸颊微微发烫,暗悔说错了话。 她没话找话,“小满姐姐她们呢?” 谢景明看出她的窘迫,因笑道:“去前殿抽签了,说是这里的观音灵签非常灵验,一个个备好了香火钱,就等着抽个上上签。你也去试试?” 顾春和果然很感兴趣,随他来到前殿。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个老和尚坐在签筒旁,想来小满几个抽完签,去别处逛了。 “施主求什么?” “求家人平安。” 老和尚把签筒往她面前一推,“请。” 顾春和放下一百文,双手紧握签筒,虔诚地摇了又摇,最后闭着眼睛抽出一根,递给老和尚解签。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0节 老和尚眯起眼睛仔细看了,“枯木逢春尽发新,此乃上签,此前有所坎坷,然出门遇贵人,必会否极泰来。” 顾春和一下子雀跃起来,“那我父亲肯定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老和尚双手合十,笑眯眯道:“阿弥陀佛,施主尽可放心,过程稍有不顺,但结果是好的。” 一番话说得顾春和心花怒放,又添了不少香油钱。 田小满几个过来找她,“春和,寺庙后面有一大片玉兰树,我们正要过去赏花,一起来呀。” “就来!”顾春和提着裙角欢快地跑了。 谢景明无奈地摇摇头,却没跟着她走,暗搓搓瞥了一眼老和尚。 老和尚微怔:啥意思? 谢景明放下几颗金瓜子,目光落在签筒上。 老和尚瞬间瞪圆了眼:佛天老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就是哄善男信女高兴的把戏,一向对此嗤之以鼻的摄政王,居然要求签! “求……请问王爷求什么?”他结结巴巴问。 谢景明没说话,自顾自拿过签筒,摇晃一阵,啪嗒,一根签自己掉了出来。 老和尚忙双手捧起,“抱薪救火大皆燃,烧遍……” 下下签! 老和尚不敢解。 不用他解谢景明也猜出什么意思了,抱薪救火,火势只会越烧越旺,方法用错了,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 他冷着脸,扔下一把金瓜子,重新抽。 “孤舟遇大风……”又是个下下签,老和尚快哭了。 谢景明的脸阴沉如水,不死心,直接拿了一根出来。 老和尚满头冷汗,“梦中得宝醒来无。” 得嘞,又是个下下签,这位爷手气可真差,签筒就那么几根下下签充数,全让他给抽中了。 “妖言惑众,不足信的东西!”谢景明抓起签筒,连签子带竹筒全扔进铜鼎里烧了。 老和尚缩着脖子装哑巴,连大气也不敢出,却是望着摄政王独自离去的背影发呆,心中好奇得紧。 这位爷,究竟求的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0 23:42:23~2022-04-22 00: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y 5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十来天不回府, 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接连派了三拨人来,总算是把玩疯了的蔡雅菲“请”回来了。 一到鹤寿堂, 蔡雅菲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眉飞色舞说着山中景色有多美, 温泉有多舒服,喝的还是山泉水,甘甜清冽, 比自家的井水好喝万倍。 “祖母,您真该和我们一起去, 多泡泡温泉,对您的风湿病有好处, 刮风下雨的时候也不会疼得睡都睡不安稳啦。” 老夫人乐呵呵听着,显见被她哄得很开心。 吕氏不由打趣说:“四丫头出去一趟,人也水灵了,嘴巴也甜了,看来那庄子的水,真真儿养人。大嫂,赶明儿我得了空想去庄子上逛逛, 你可得帮忙啊!” 几句奉承话入耳, 田氏心里十分熨帖,看吕氏也顺眼不少,“都是一家人, 想去就去, 提前和我弟弟打声招呼, 万没有不行的道理。” 她们妯娌难得和睦, 老夫人最爱的便是家和万事兴, 一时间更高兴了。 鹤寿堂其乐融融,只有蔡娴芷笑不出来。 她就坐在老夫人身边,本想和祖母说说在庄子里受的委屈,再洒些眼泪哭哭死去的亲娘,祖母肯定会心疼她这个没娘的孩子,天大的错误也能帮她掩饰一二。 四妹妹却叽叽嘎嘎说个没完没了,过会儿祖母乏了,她还得另找空子。夜长梦多,她要趁着闲话还没传到柴家舅舅那里,求祖母赶紧把这事捂住。 一面又埋怨柴元娘,走也不叫她一声。 许大总管说,庄子出现毒蛇纯属意外,山林经常有虫蛇出没,又下了两天的大雨,把他们撒的驱虫药都冲没了,这才没防住。 这话本是谢景明放出的烟雾弹,却把蔡娴芷吓唬住了,想提前下山也不敢了,生怕路上一个不当心被蛇咬一口。 等了又等,蔡雅菲始终喋喋不休,蔡娴芷耐不住,出言打断,“祖母,我给您做了身衣裳,您先试试,哪儿不合适我再改。” 老夫人笑容微微滞了下,但很快恢复正常,仿佛感慨似地说:“好好,如今我也到享受儿孙福气的年纪了。” 蔡雅菲正说得兴起,硬生生被掐断,很是不高兴,当即想讥讽两句,不妨母亲暗暗拉了她一把。 田氏笑道:“咱们叨扰了这半日,也该让老夫人清静清静了,我手里也忙着,柴大姑娘说走就要走,给人家的表礼我还没准备好呢。” 蔡娴芷大惊,“柴姐姐要走?为什么?” 田氏轻飘飘扫她一眼,“亲事不成,还能一直赖着不走?人家的脸皮可不像某些人,堪比城墙厚。” 鹤寿堂的气氛为之一默,莫说蔡娴芷,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吕氏左右瞧瞧,拉着女儿起身告退,“悦哥儿南下前,给韩家侄子留了一箱子书,我赶紧给他送过去。” 偌大的鹤寿堂转眼间只剩祖孙二人,空荡荡的,显得寂寥又压抑。 老夫人叹气,“说吧。” “祖母救我!”蔡娴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老夫人双膝大哭,待泪水染湿了老夫人的衣襟,方抽抽噎噎将那日的遭遇说了一遍。 当然,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品行有失,只说舅老爷受了田氏母女的蒙蔽,误会了她。 她说完了,却没有得到祖母的任何回应。 老夫人沉默着,屋里除了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再无其他声音。 蔡娴芷心底发虚,拿眼偷偷觑着祖母的脸色,渐渐哭不出来了。 “柴家的婚事退了吧。”老夫人深深叹息一声,“就说渝中路途遥远,我舍不得你远嫁,咱们主动退婚,于你脸上还好看些。” “祖母?您不会信了他们的话吧?”蔡娴芷不可置信扬起满是泪痕的脸,她要的是保住亲事,不是退婚。 老夫人看着她,又痛惜又生气,“柴大姑娘决意搬走,就是想和国公府撇清关系,你难道看不出来?” 蔡娴芷摇摇晃晃,“那我该怎么办?祖母,我不想做老姑娘,不想看继母的脸色过活啊!” 老夫人对这个孙女也是头疼,“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叫田氏为难你,亲事慢慢寻着,总有合适的人。大不了咱们降低门槛,寒门士子也不是不行。” 寒门?那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沾惹柴桂! 但蔡娴芷什么也没说,只给老夫人重重磕了个头,起身离开了鹤寿堂。 夏阳热辣,热浪一股接一股涌过来,烤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见姐妹们坐在柳荫下说话,旁边站着两个男子,年纪大点的是祖母娘家侄子韩斌,她们称呼表叔的,旁边那个年轻的看着很眼生。 表叔是韩家家主,现任中书舍人,手里掌握的是实打实的权力,未来封侯拜相也有可能。可惜膝下无子,听祖母说,他正在族中物色年轻子弟以做嗣子。 难道旁边那个就是他选中的人? 蔡娴芷心头一动,悄悄躲在树后偷听。 果不其然,那人叫韩栋,族谱已改成韩斌之子,今天给老夫人请安来的。 韩栋是个标准的美少年,模样清俊飘逸,眉宇间是浓浓的书卷气,听他谈吐,是个非常有教养、有见识的人。 蔡娴芷整整衣衫,准备出去一见。 刚露出半边脸,却看见韩栋正在向顾春和浅笑。 柳荫婆娑,树影斑驳,点点光晕落在她罗红金色暗纹的烟罗纱褙子上,愈发映得那张脸娇艳不可方物。 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如今自信大方了,倒比原先更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蔡娴芷暗暗嗤笑一声,收回迈出的脚。 不单顾春和,二妹妹四妹妹也是美人坯子,她刚大哭一场,还未来得及梳洗补妆,就这样子见人,定会被她们比下去。 有了目标,蔡娴芷倒也不急在一时,转身蹑手蹑脚离去了。 “你从河东路来!”顾春和睁大眼睛,显得有些急切,“你去过丰州吗?” 韩栋笑道:“去过,停留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那、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顾庭云?” “当然!顾先生可是丰州地面上的名人,孤身深入北辽,策反两个部落投诚我朝,提起他来丰州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我还有幸见过他两面。” “真的?”顾春和又惊又喜,激动得脸颊泛红,“他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韩栋讶然。 田小满噗嗤一笑,“那位是春和的父亲,都一年半没有消息了,你快说吧,看把她急得。” “原来你就是先生的女儿。”韩栋很意外,“先生很好,知道我是国公府的亲戚,还托我给你捎信。” 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颇为不好意思地说:“路上怕丢,一直贴身放着,姑娘放心,我用白蜡厚厚封了一遍,别看信封不好看,里面的信绝对完好无损。” 看着封面那熟悉的字,顾春和珠泪盈眶,拿信的手都发抖了,突然冲韩栋深深福了福。 “谢谢……谢谢你。”她强忍着泪意,把信紧紧贴在心口,“我盼了好久好久,终于盼到父亲的信了,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韩栋忙不迭躬身还礼,“这话就太见外了,我受先生指点颇多,送信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姑娘一个谢字。”抬头看到她如花笑靥,不由脸红了一下。 静悄悄的柳荫深处,谢景明轻轻哼了声,扭头就走。 许清纳闷,“郎主,不见韩家爷俩儿啦?” “外书房太热,叫蔡攸和韩家父子到竹山来。” 摆了四大盆冰呢,一进去凉飕飕,怎么会热? 不过郎主说啥就是啥,许清很有忠仆的属性,听命行事,莫问缘由。 待将那三人请到临水阁的小书房,许清看着换了身衣裳的郎主,使劲揉了揉眼睛。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1节 绛红浅金暗纹道袍? 绛红! 郎主最讨厌穿红色,奈何御赐的没办法,只在家宴的时候穿了一次就压箱底了,今天怎么想起来穿这件? 许清眨巴眨巴眼,忽然觉得这颜色这花纹有点眼熟。 啪,他猛地一拍脑门,顾娘子! 清脆的声响,引得屋里四人纷纷侧目。 “许清?”自家郎主似笑非笑看着他,那眼神嗖嗖的,无数把小刀扎在他身上。 “有蚊子。”许清蔫蔫地说,证明似的,又给自己来了一下。 这回不用郎主吩咐,他从书房出来就扛着笤帚扫马厩去了。 许清无语望天,和人家穿一样的衣服,顾娘子又不在,郎主这点小心思给谁看呐! 真是越来越搞不懂郎主喽。 晌午过后,天气逐渐变得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柳梢直直指向地面,一动不动,各处飞着蜻蜓,眼见一场大雨是免不了了。 顾春和没与田小满几人去湖边纳凉,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细细读着父亲的信。 这封信写于一个半月前,父亲已和王家说好,下个月启程来京城接她,最多两个月,他一准儿到。 就快见到父亲啦! 顾春和高兴得又哭又笑,心里偷偷地想,等父亲来,她要给他介绍一个人,不知到时父亲会是什么反应。 可也有些小小的疑惑,父亲说,之前托人给她捎过两封信,捎信的人说送到了,却一封也不见她回,问她有没有收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2 00:20:08~2022-04-22 23:1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xandra、sabercc 10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起风了, 凉爽的风从西窗袭进来,吹得帐幔簌簌作响。 顾春和赶紧关上窗子,想了又想, 还是去门上问问比较放心。 然而二门、后门,乃至专管府里公务的回事处都打听了, 都说没有接到河东来的书信。 回事处的管事说:“我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扣留府里主人的信件,许是那人根本就没来京城,白赚脚程钱, 骗你父亲送到了。” 她只好回来。 走到半路,一阵燥热的大风携着尘砂刮过, 给天空罩上一层浅黄的沙雾,便听急促的雨声由远及近, 转眼豆大的雨点就泼了下来。 顾春和没有带伞,快跑几步躲进穿堂避雨,却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有人路过。 轰隆隆的雷声中,雨点急急地砸在屋瓦上,冰雹似的咚咚响,一瞬间就把庭院淹没了,看样子雨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她怕是有的等。 多站会儿她倒也不怕, 就担心春燕萱草回院子看不见她人,再满世界找她去,这么大的雨呢! 正兀自倚着门框发愁, 忽然看见从夹道出来七八个人, 簇拥着谢景明向另一边走去。 “王爷!”顾春和喊他。 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震天响的雷雨声中, 莫说隔着一射之地的谢景明, 就是她自己也听不大清自己的声音。 谢景明却停住了脚步。 “王爷?”国公爷蔡攸疑惑地看着他。 “好像有人叫我。”谢景明回身望去。 蔡攸笑道:“这么大的雨, 一路走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王爷听错了吧。” 此时天低云暗,暴雨哗哗地下着,天地间雾蒙蒙一片,除了雨声、雷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谢景明从许清手里接过伞,大踏步折返回去。 “王爷等等我诶!”许清夺过另一个小厮的伞,忙不迭跟着。 “穿堂好像有人,”韩栋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半天,讶然道,“是顾娘子?” 韩斌轻轻咳了声,警告似地盯了儿子一眼。 韩栋唰地涨红了脸,尴尬地看着脚下的雨地。 他仅仅和顾娘子见了一面,统共说了不到十句话,竟能老远认出她来,不得不引人多想。 蔡攸的视线飘过去,又若无其事飘回来,满面笑容,“酒菜已备好,表兄,贤侄,走走,尝尝我珍藏十年的梨花白。” 风过去了,只剩扯天扯地直直泻下的水网。 谢景明撑着油伞,穿过水气氤氲的雨雾,徐徐走近,伞面微斜,将顾春和笼在伞下。 顾春和轻轻笑起来,“你竟然听见了啊。” 谢景明也在笑:“一众人里面,你只看见了我,我又岂能听不到你的声音?” 雨落在青石板铺的路上,像滴进碧玉盘中,溅起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你肩膀都湿了。”顾春和把伞柄往他那边推推。 伞又挪了过来,“离我近些,这样谁也淋不着。” 顾春和看看两人中间不足三寸的距离,还要怎样近? 谢景明不动声色向她靠了一步,袍角挨着裙角,衣袖挨着衣袖,手指偷偷勾住她的手指。 白玉般晶莹的脸颊,倏然升起玫瑰色的红晕,将小巧的耳垂都染红了,她目光低垂,却没有甩开他的手。 谢景明的眼睛弯了。 “郎主!”许清噼里啪啦踩着水追上来,邀功似地举着把伞。 俩人打一把伞多挤,一人打一个多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又宽敞又便利。 谢景明笑容不改,眼神带刀,“嗯?” 许清一激灵,突然间福至心灵,“雨势太大,属下想着马厩地势低,积水倒灌就麻烦了,想去后头马厩看看。” 谢景明淡淡道:“让别人去就可以,你盯紧河东那边的消息,过去这么久,顾先生也该有消息了。” “啊……是。”许清干巴巴应了声,啪嚓啪嚓踩着满地的水又走了。 行叭,赶紧给河东老曹飞鸽传书,绑也要把顾先生绑到京城来! 雨很大,路上没有旁人。 谢景明突然弯腰,伞降落半截,光线随之黯淡下来,小小的伞,似乎将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揽住她的腰,轻轻贴在自己身上,飞快又温柔地亲了她一下。 雨点打在伞面上,咚咚地响。 心脏紧张地跳着,咚咚地响。 分明比这个更出格的事都有过,却还是羞得不敢看他。 顾春和低着头,用食指轻轻戳他的胸口,“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让人看见可怎么办。” 谢景明笑道:“我的王府下个月就能建好,你也不用再住后罩房了。” 顾春和斜睨他一眼,这话说的,她还能没命名分住进摄政王府不成? 游廊那头传来春燕的呼喊声。 “找你的人来了。”谢景明扶着她走上台阶。 “王爷,”顾春和回身看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等我爹来了,我要给他介绍个人认识。” 谢景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意从唇角荡漾开来,一瞬间眉梢眼角都是令人陶醉的春意了。 那笑容让春燕看直了眼。 回到屋子,春燕悄悄和萱草说:“我看见王爷笑了欸!” 萱草抱着一本拳谱看得正入迷,头也不抬,“大惊小怪,王爷经常笑。” “不一样,王爷对别人笑和对姑娘笑不一样,我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一样。”春燕支着脑袋,“柴大姑娘搬走了,府里也没人再说联姻的事,你说……咱们姑娘会不会当王妃啊?” 萱草想到某个场景,笑而不语。 雨声沙沙,下了一夜方停。 转天后晌,后门的婆子传话,说是有位叫张泽兰的妇人找她。 顾春和很意外,自从那次遇袭,她们一直没见过面。 谢景明帮她打听到,张泽兰做了东宫的宫婢,虽没有名分,却是衣食无忧。 后来李夫人死了,也没人再难为她,听说她过得极为滋润,顾春和便渐渐打消了和她见面的念头。 好端端的,张泽兰怎么想起来找她说话? 思忖再三,顾春和还是请她进来了。 “你真是脾气大了,让我在门口好等,是不是不想见我?” 张泽兰面色红润,遍身罗绮穿金戴银,果然和谢景明说的一样,她在东宫的日子很不错。 顾春和笑道:“我和东宫有间隙,你来找我,不怕惹麻烦?” “这话好没意思。”张泽兰一挥手,“你是怕太子借我的名义再摆你一道,才犹豫半天见不见,对吧?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坑谁也不会坑你。” 被她戳破心思,顾春和讪讪笑了两声,“你急哄哄找我为着何事?” 张泽兰面色一肃,“你和顾伯父联系上没有?” 听她提及父亲,顾春和不由心头一紧,“暂时还没有,怎么了?” “我前儿个服侍太子茶水,他和幕僚正在议事,我就偷听了一耳朵。”张泽兰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顾春和的耳朵说,“他们和北辽使臣私下谈好和谈条件了,要用你父亲的人头换北辽五百匹战马!”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2节 顾春和惊得嘴唇发白,失声叫道:“他们怎么能下得了手?我父亲策反北辽部落的功劳,可是记在太子头上的!” 张泽兰眼中满是同情,“正因如此,北辽人才恨他恨得要死,一个人和五百匹马,太子当然选马啊。” 因大周和北辽交战不断,互市早停了几十年了,大周不缺普通的马,缺的是能上战场的马。 毕竟饲养、训练战马需要广阔的草场,大周境内多为耕地和山地,不具备这个条件,即便勉强训练出来,在战场上也不能和北辽的战马抗衡。 所以一直以来,大周的战马几乎都靠从西北邻国高价购买。 五百匹精良战马,委实诱人。 顾春和深深吸口气,强压下满腔的悲愤,起身道:“泽兰,谢谢你给我送信,事出紧急,我就不多留你了。” 张泽兰很是理解,“快想法子把顾伯父从河东捞出来吧,我是借着看望叔叔婶婶的由头才能出府,也得赶紧回去。” 她一走,顾春和马上就去了竹山。 火伞般的太阳冲地面张开大口,整个大地就像个大闷笼,略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 顾春和心下着急,也未打伞,等喘吁吁地走到临水阁,脸已被烤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 谁知谢景明不在! 顾春和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求兰妈妈派人赶紧请他回来。 兰妈妈听了,二话不说,招手叫过一个小厮,“拿郎主的帖子去太医院,就说我心悸的老毛病犯了,疼得昏死过去,须得请张院判来瞧病。” 顾春和微怔。 兰妈妈拉着她坐下,缓缓道:“太医院肯定会知会郎主一声,我没有心悸的毛病,郎主一听就知道家里出了急事,肯定会回来的,请张院判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顾春和怔楞片刻,慢慢醒过神来,“您是说,此事有诈?” 兰妈妈却不敢肯定,“河东情形如何我也不清楚,只是我想,那张娘子一身一体全系在太子身上,纵然和你情分再深,能比得过她自己的身家性命?你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2 23:16:09~2022-04-23 23:2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虾吃大鱼 10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熏风掠过, 竹叶沙沙的响,顾春和盯着摇曳不止的竹林,不由身上一阵起栗。 仔细一想, 张泽兰的话的确有漏洞,她不过是伺候茶水的宫婢, 缘何能进入东宫的议事堂,还恰恰好听到和谈机密大事。 不是她和太子联手做局,就是太子利用她诓骗自己。 顾春和发热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 她一个小女子,太子犯不着因她大动干戈, 她几乎可以肯定,东宫的目标是她背后的摄政王! 惊慌失措下, 她肯定会求谢景明帮忙,说不定此时太子已在丰州布好了一张大网,单等着谢景明的人过去。 别管张泽兰说的是真是假,太子既然放出风声,说明已对父亲起了杀意。 她不能明知是陷阱,还硬逼着谢景明往里跳。 却也无法对父亲的安危视若罔闻。 顾春和一下子茫然了,茫然过后, 是深深的无力感。 好没用, 她真的好没用啊。 顾春和疲惫地坐在椅中,翻来覆去地绞着手帕子,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兰妈妈也觉得棘手, 长叹一声, “早点和你父亲联系上就好了, 如今这局面, 去也不是, 不去也不是,太被动了。” 顾春和使劲揉揉眼睛,将涌上来的泪意强行压了下去,拍拍胸口,尽力露出个轻松的笑,“准是东宫又出幺蛾子了,我差点就上了他们的当!” “按我爹信上说的,他现在应该在进京的路上,早就离开丰州了。”她起身准备走,“我又在杞人忧天了,我爹肯定没事。妈妈,千万别把我的话说出去,真蠢,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是打算放弃向郎主求助?兰妈妈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劝道:“别慌着走,郎主在河东也埋了眼线,等等那边的消息再做打算。” 顾春和摇头浅笑:“那不是正中东宫下怀了么?没事兰妈妈,反过来想,假如太子真想用我父亲牵制王爷,肯定不会杀了他的,反而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 毕竟人活着才有用,死了,就变成一步死棋,再也派不上用场。 如此安慰着自己,她慢慢走下竹山。 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太阳烤得大地一片蜡白,热气蒸腾,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扭曲了。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可脑子昏昏的,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机械地迈着脚步,重复一步又一步的动作。 “顾春和!”谢景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看着我,我是谁?” 顾春和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景明叹了口气,弯下腰,直视她的眼睛,“我是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没有什么能难住我。你该多信任我一点。” 顾春和心头猛地一颤,随之心里翻上一股热浪,又甜又酸又涩,冲抵得她眼睛热辣辣的,“我……我没有不相信你。” 谢景明轻轻抹去她腮边的泪水,“谢元祐算计你父亲,是因为他想扳倒我,说到底还是因我之故,是我对不住你们。” 顾春和拼命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别哭,我肯定会平平安安把你父亲带到你面前。” “可那是陷阱,太子他没安好心,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招等着你。” “笑话,他设了陷阱,我就一定会跳进去?”谢景明笑声朗朗的,“你也忒小瞧我了!再说那是我的泰山老大人,谢元祐竟敢拿他老人家威胁我,我可咽不下这口恶气。不把河东路搅个天翻地覆,我也不用要这个摄政王的名头了。” 看他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顾春和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亮,“真的?” 谢景明抬手,将一绺碎发别到她耳朵,“我与谢元祐几次交手,吃亏的都是谁?” 都是太子! 顾春和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不觉间,胸口不似方才那般憋闷了。 “所以你尽管安心,平时做什么还做什么,有个十天半月,就能和你父亲见面了。”谢景明轻声笑道,“我心里很快活,你开始为我着想,为我担心啦,春和,你很喜欢我对不对?” 顾春和没言语,抿嘴一笑,转身走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间,谢景明的笑容慢慢变淡,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腮边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两下。 他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成竹在胸,或者说,根本没几分把握。 王家历经三代,把河东路经营得铁桶一般,他费尽心力才安插进去一个曹国斌,此前几次动用老曹打探消息,已经惊动了王家,若再来一次…… 谢景明深深吸口气,冷声吩咐:“许清,给老曹传信,暗杀北辽使臣团,把河东路局势搅乱,不惜一切代价把顾庭云带回京。” 你东宫不是想和北辽私下谈判吗?叫你谈,先把你谈判桌掀了!管你阳谋阴谋,釜底抽薪总不会错。 “是!”顿了顿,许清忍不住说,“郎主,昨儿个顾娘子去门上问丢没丢信,肯定知道顾先生给她写信了,那两封信要不要给她送去?” 谢景明沉吟片刻,“这个时候给她,无异于不打自招。算了,不给也罢,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见面。” 消息很快传到了并州观察使曹国斌这里。 曹国斌三十多岁,高高壮壮,满脸的络腮胡,乍看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武夫,但那双小眼睛又黑又亮,精光四射,隐隐露出几分算计的神情来。 “刺杀使臣团?”他看着密信,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要搭进去多少人手,太不划算了!郎主这个命令太奇怪。” 曹夫人在旁道:“郎主肯定有他的打算,你照做就是。” “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救顾庭云。”曹国斌很不赞同地摇摇头,把密信放火烛上烧了。 “顾庭云死了比活着对咱们更有利,别管谁杀的,都能牵扯到东宫,咱正好借机宣扬太子的不仁不义,看谁还会拥立他。顺便挑拨河东地面上的的两拨北辽人打起来,再把王家拉下水。” 他拍拍手,“这时候和谈也谈不成了,郎主也有理由发兵河东了,坐收渔翁之利多好。偏偏为了个顾庭云……许清怎么回事,孰轻孰重他不可能不清楚,也不知道劝着点郎主,” 曹夫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正色道:“你不要自作主张,郎主的性子你清楚,坏他的事,活剥了你都是轻的。” 曹国斌赔笑:“我就嘴上发发牢骚,岂敢不听郎主的命令?不过此次风险大,你和阿柔干脆去京城避避,就说回娘家生产,我没有牵挂,也好放手大干一场。” 曹夫人抚摸着微凸的小腹,面带迟疑,“阿柔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真到了京城,我可拘不住她。” “拘不住就拘不住,”曹国斌不以为然,“大不了碰几回钉子,她也就歇了心思。话说回来,阿柔就是性子野了点,万一……郎主好这口呢?” 曹夫人耐不住翻个白眼,“快拉倒吧,郎主要是对她有兴趣,早就收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曹国斌呵呵笑了几声,找幕僚商量暗杀的法子去了。 汴河附近,黑黢黢丛林中,十几条人影拼命奔跑。 “甩掉了吗?”柴桂再也跑不动了,跪倒在地,张着大嘴呼哧呼哧不停喘粗气。 护卫仓惶地架起他,“不能停,他们马上就能追上来。” “谢景明,我……”柴桂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人手损失大半,这样下去,还没到淮南他就得死在谢景明手里。 一咬牙,他吩咐调转方向,“去河东。” 护卫不解,“柴家在河东没有人手,去那里干什么?马上就到淮南,到了咱们就安全了。” “你懂个屁!”柴桂暗骂一句,一甩胳膊挣开他,抬腿就往北走。 这帮手下以为谢景明想抓他做质子,其实根本不是! 他心里门儿清,因为他设计谋害顾春和。 只要姓顾的女人一死,谢景明必定方寸大乱,不但妹妹能如愿嫁给他,顺利的话还能激得谢景明和东宫硬碰硬干一仗。 可惜不顺利,被谢景明识破了。而他擅自行动,破坏了柴家的计划,纵然平安回到渝中,祖父也不见得能容他。 那个女人怎么就没死! 柴桂眼中放着阴狠的光,既如此,就去河东,和北辽使臣团谈条件。大不了划江而治,柴家占半壁江山,一旦成功,他就是开朝的皇帝。 月亮偷偷躲进云后,夜变得更黑了。 已是子夜时分,吕氏院子的灯还亮着,她捏着哥哥的来信,盯着煌煌跳动的烛影发呆。 蔡淑蔓提起顾春和险遭蛇咬的事,女儿当成意外,她可不能,到底掌家十几年,一下就想到了其中关键。 赶紧给娘家哥哥去信,倒把哥哥问了个一头雾水。 总算搞清楚和自家没关系,但哥哥也说了,叫她想个由头,尽快分家。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3节 吕家是太子派系,二爷任事不管,二房一向是她说了算,不消说,肯定和娘家保持一个立场。 而国公爷更偏向妻弟摄政王。 吕氏敏感地察觉到,东宫和摄政王表面上的平静就要维持不住了。 果不其然,到了七月中旬,还没等吕氏琢磨出借口和老夫人商量分家,河东路就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北辽使臣萧贤,被人当街砍死了,凶手正是被逐出顾家的不肖子,前探花顾庭云! 这还不算完,使臣团抄起家伙要找顾庭云算账,结果和归顺大周的五百号辽人干起来了。 那五百人名义上是大周人,王家不好帮着使臣团打他们,更不愿意帮着他们打使臣团,索性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使臣团带了千人的兵力,谁都以为他们能胜,结果那五百人战斗力极为强悍,几乎是追着使臣团打,硬生生把使臣团从丰州撵到了并州。 这走向,连谢景明也始料未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3 23:22:20~2022-04-25 01:0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宝?、等待我的倾城时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顾春和并不很相信这些消息, “我爹连刀都不会耍,怎么可能当街砍杀辽国使臣?” 谢景明解释道:“当时刘温和几个边防军在他身边,还有不少归顺的辽人, 混乱之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顾春和眉头紧蹙, 显得忧心忡忡的,“砍杀使臣的罪名太大了,北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事关两国和谈,莫说太子, 就是官家也不会放过我爹爹。” 谢景明安慰她,“他在并州, 并州观察使曹国斌是我的人,我不发话,谁也抓不走他。” 这句话总算让顾春和松了口气,“那就好!王爷,我想搬出去住。” 谢景明一愣,“为什么要搬走?” “这次不比之前,爹爹的罪名太大了, 我不好继续住在国公府, 老夫人不说,我却不能不知道眉眼高低。” “找到新住处了?” “还没有,打算住几天客栈, 依眼下的情况, 爹爹应该来不了京城了, 我想去并州找他。” “不行, ”谢景明马上道, “河东很快就会乱起来,你还是在京城最安全,放心,我肯定会把他接到京城的。也不用另找房子,你就住在摄政王府又有谁敢说闲话?官家也不会因你父亲的事迁怒我。” 顾春和犹豫半晌,实在没有更好的主意,“那我和老夫人说一声,提前收拾收拾东西。” 谢景明一直把她送出临水阁。 天上的云压得很低,濛濛细雨雾一般洒下来,竹叶上的水珠好像美人眼中的泪,顺着叶尖一颗颗滴下来。 没由来一阵烦闷。 他并未把全部实情告诉她,按计划,应是他的人杀掉萧贤,再嫁祸给归顺的辽人——萧贤一直想把叛逃的五百人全杀了,在他暗线刻意的宣扬下,这在丰州不算什么秘密,双方一度剑拔弩张,萧贤被他们暗杀也合情合理。 辽人暴戾凶悍,双方必定拼个你死我活,丰州一乱,他的人手带着顾庭云混在难民中间,很容易就能脱离王家的监视。 可杀萧贤的竟是顾庭云!曹国斌的人在干什么? “郎主,”许清小心翼翼呈上一封密信,“河东暗线传来的消息。” 谢景明沉默着看完,脸色更加阴沉,“好个曹国斌,他的人分明就在现场,居然一直袖手旁观。” 许清道:“老曹最是扣门,咱们培养几个人不容易,大概齐,他想让那两拨辽人两败俱伤了再出手,嘿嘿,能省一个兄弟是一个兄弟。” 他们常年和北辽作战,对辽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使臣团的人死,还是归顺的辽人死,对他们来说区别不大。 谢景明不置可否,把信递给他看。 许清一目十行看完,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当时乱哄哄的,到底谁杀的萧贤没几个人看清,本来能推给辽人内斗的,结果这个老曹不但不出手相帮,反而令人暗中散布传言,愣是把这个罪名扣在顾庭云身上。 疯了吧他! “或许……或许,”到底多年袍泽之谊,许清结结巴巴替他找借口,“顾先生脾气倔强,老曹或许担心带不走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成了朝廷钦犯,他不走也得走。” 谢景明轻轻嗤笑一声,“是,不但逼走了顾庭云,连带着战火也烧到了并州,王家简直太高兴了,这个烫手山芋终于扔出去喽!” 许清不敢说话了。 官家,还有大部分的官员,都倾向于和谈,一个是友邦,一个是“子民”,如何调停两拨辽人的纷争就成了个大难题,要命的是战场还在大周境内! 谢景明忍不住怀疑,王家是故意引这群人去的并州。 “请韩大人和文彦博来。”谢景明吩咐,“先参一本王家罔顾皇命,与使臣团暗通款曲再说。” 文彦博也是这个意思,“弹劾的奏章我来写,就算不能坐实王家通敌的罪名,也得弄他了渎职不作为。他想站干岸看热闹,没门儿!” 韩斌捋着颌下美髯,慢慢道:“治标不治本,官家现下最关心的是和谈能否顺利进行,王家的事倒在其次。并州现在不能乱,使臣团如果死在并州,东宫必定会以破坏和谈为由弹劾王爷。” 和谈不成对谢景明极为有利,但不能让人揪住把柄。 文彦博讶然,“难道我们要帮着使臣团打顾先生?” 提起顾庭云,韩斌也觉得是个奇人,居然能让桀骜不驯的五百辽人玩了命的保护他,简直成了那些人的头领。 韩斌思忖片刻,“还有个法子,请王爷动用安西铁骑,强行让双方停战。” 听到这里,许清实在忍不住插嘴了,“那是王爷最后的底牌,时机未到,不能动!” 谢景明来回捻着扇坠上的络子,沉吟良久方吩咐许清:“传信曹国斌,直接掳走顾庭云,把那两拨辽人赶到北辽境内,让他们自己斗去!” 并州和北辽接壤,倒也不算太难办。 许清写完密信,思量了会儿,又在另一张纸上写到,老曹,顾先生是郎主未来的岳丈,你小心着,切勿再自作主张! 濛濛细雨中,顾春和走出鹤寿堂,轻轻吁出口气。 老夫人没有多做挽留就答应她搬家的请求了,说上来什么感觉,明明和她预想的一样,心底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遗憾。 没有撑伞,凉沁沁的雨丝落在热乎乎的脸上,她的心渐次平静了。 王爷很厉害,对她的承诺从未失言过,要相信他,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和父亲见面,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安然也在后罩房,和萱草春燕三人头碰头正研究一张界画,见她回来,忙笑道:“王府所有景致全在上头了,郎主特地吩咐我送来,请姑娘选喜欢的院子。” 春燕兴奋得了不得,“比国公府足足大三倍有余,我数了半天也没数清到底多少间屋子。” 顾春和看了看,指着一处西北角的小院,“就这里好了。” 安然笑笑说:“那是客院,已经安排别人住了,姑娘换一处可好?” 这个院子在内院,顾春和顺口问道:“哪家的女眷,是王爷的亲戚吗?” “曹大人的夫人和妹妹,从并州来,算着这几日就要到了。原本要住曹夫人娘家的,不巧曹夫人的哥哥刚调到琼州去了,她的怀相又不大好,兰妈妈就让她们住到府里,也好有个照应。” 原来是心腹手下的家眷。 顾春和嗯了声,重新选了处挨着花园子的小院。 听说她要走,田小满第一个舍不得,“你一走,我在府里更没说话的人了,亲事没着落,我想回家也回不去。” 顾春和顽笑道:“再忍忍,还有五个月就是年节,田家舅妈总不会让你在别人家过年。” 田小满愁得脸都拧巴了,“过完年,我娘肯定找借口又把我塞进国公府!唉,姑妈现在也没空管我,你知道不,国公府可能要分家啦。” “不会,老夫人还在呢。” “骗你不成?我亲耳听姑妈说的,她都开始盘账了,连大姑娘都准备清点她亲娘的嫁妆,也就是你,不操心府里的动静。” 顾春和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下个月就要搬走,此后国公府的是是非非,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八月初,曹夫人和曹柔到了京城,因谢景明还没住进新王府,她们就在客栈暂时落脚。 来了当然要先拜见郎主。 谢景明没在,只有兰妈妈出面待客。 曹柔一阵失望,见不到想见的人,干坐着听了一堆育儿经,没多久她就坐不住了,掐掐手晃悠晃悠腿,不住向外张望。 曹夫人暗暗瞪了她一眼。 曹柔娇笑道:“嫂子,我坐得浑身屁股疼,让我出去逛逛行不行?不走远,就在花园子里。” 兰妈妈让安然陪她一起去。 “不用!”曹柔从椅中一跃而起,“我认路的本事比斥候还强,丢不了。” 说完就往外跑。 “诶,你收敛着点,别给我惹祸!”曹夫人喊了她一句。 “知道啦!”话音未落,曹柔已跑了个没影儿。 去门口等着郎主,给他一个惊喜! 经过二门时,却见穿堂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手里拿着本书,笑得可真甜。 那男人似乎有点眼熟。 身体反应远比脑子快,她下意识就喊出来了,“韩栋!” 那两人吓了一跳。 “不认识我了?”曹柔狠狠拍了下韩栋的肩膀。 韩栋差点被她拍地上,揉着发酸的肩头,慢慢作揖道:“曹娘子。” “你们在这里干嘛?她谁啊?”曹柔好奇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蔡娴芷也在打量她,“我是府里的大姑娘,跟表哥请教诗词呢。你姓曹?莫非是来拜见舅舅的,并州曹大人的妹妹?” 曹柔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蔡娴芷笑道:“府里来了女客,没有拜见祖母就先去了竹山,我当然知道。” 曹柔听出她话中揶揄之意,撇撇嘴,只和韩栋说话,“你有空没有,好容易来汴京一趟,你带我到处玩玩。” 韩栋本想拒绝,但想想这位姑娘死缠烂打的脾气,暗叹一声,应下了,“后天有半日的空闲,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曹柔打断他的话,“你住哪儿,到时我来找你。”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4节 两人商量好见面的地方,曹柔才放他离开。 “你们很熟?”蔡娴芷轻轻摇着团扇,眼神闪烁不已。 曹柔东张西望,漫不经心说:“还行吧,他去并州游历的时候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哥哥和他交情很好,我开口,他怎么也得给我几分面子。” 蔡娴芷暗暗观察她的神色,似是对韩栋没有特别的心思。 忽然曹柔眼神一亮,整张脸笑开了花,小鸟似地往前飞去,“郎主,我终于等到你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5 01:03:45~2022-04-26 00:3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夏暖、石器时代724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曹柔还没跑到谢景明跟前, 便觉他的目光横扫过来,冰凉如水,硬生生止住了她雀跃的脚步。 谢景明看了一眼许清, 谁? 许清会意,赔笑道:“她是老曹的妹妹。”说着冲曹柔招手, “阿柔妹子,别咋咋呼呼的,快过来跟郎主请安。” 曹柔红着脸, 偷偷觑着谢景明的脸,福了福身子, “给您带了些土特产,一百斤黄小米, 一百斤晋祠大米,几篓壶瓶枣,还有我亲手晒的柿饼子。都是些不值钱的,好歹是我们的心意,请郎主笑纳。” 谢景明略一颔首,“有心了。许清,拿两根老山参给曹夫人送去, 看看还缺什么, 一并办齐了。” 说完提脚走人。 曹柔咬着手帕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吃吃傻笑个不停。 “妹妹还笑呢,”蔡娴芷摇着扇子慢悠悠道, “你大概不知道, 除了后罩房那位, 你家郎主眼里根本看不见别人。” 曹柔斜着眼睛看她, “你想说什么?” “劝你早点歇了心思, 省得日后落泪,我舅舅相中了顾娘子,为了她连柴家的亲事都推了。” “你倒会顺杆上爬,欺负我刚来不知道?你娘姓柴,你舅舅在渝中呢!还你舅舅,真不害臊,我们郎主也是你能攀扯的?” 曹柔眼中是明晃晃的嘲讽,刺得蔡娴芷脸皮火辣辣的疼,又羞又恼,“好个粗莽的乡下丫头,半点礼数不懂,亏我好心提醒你!” “好心个屁。”曹柔翻个白眼,“我跟你又没交情,统共说了不到三句话,就是陌生人而已。你准是看顾娘子不顺眼,在这儿挑拨离间拿我当枪使,当我傻?” 蔡娴芷被她噎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涨红着脸气恼道:“你尽管打听去,但凡我说的有一句假话,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曹柔冷哼一声,“真的又怎样,郎主喜欢谁还轮得别人指指点点?他喜欢他的,我喜欢我的,各自欢喜。” 蔡娴芷目瞪口呆。 “我最瞧不上你这种人,看着和蔼可亲的,其实一肚子坏水。说我没礼数,你一个大家闺秀和男人躲在这里拉拉扯扯,就有礼数了?还用诗词做幌子,当别人眼瞎啊,韩栋可不是轻易会上当的人,你这种把戏,骗得他一次,骗不了第二次。” 曹柔狠狠冲地上啐了口,不等对方回话,高高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被她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蔡娴芷脸登时紫涨紫涨的,青筋暴起,蚯蚓一样爬满额头,那双大眼睛也成了死鱼眼。 却是辩无可辩,又怕闹大了再传到田氏耳朵里——那更没她好果子吃,纵然气得差点吐血,也只好强咽了这口气。 这场小纷争没传到顾春和这里,翌日去鹤寿堂请安,却听大姑娘提起韩栋来,“难得表哥有空,不如我们邀他去汴河游玩一趟,一来尽地主之谊,二来……” 她看向府里的几位姐妹,感慨万千,“以后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谁知道下次聚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 蔡雅菲撇撇嘴,你自己想去就说你自己,干嘛扯别人?每次都要弄个冠冕堂皇的由头,累不累啊! 老夫人早猜到了孙女儿的心思,韩家没有和国公府再结亲的打算,她的心愿怕是要落空。 但看到蔡娴芷眼中满是期待,老夫人的心软了,叹息一声,“好,我去和他说。唉,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我盼着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 蔡娴芷装听不懂,抱着老夫人的胳膊洒了几滴眼泪,便急急忙忙准备出行的衣服了。 顾春和本不想出门,奈何田小满求她。 “姑妈非逼着我去,其实就是让我和韩栋套近乎,我才不愿意和大姑娘抢男人呢!二姐姐身上来了,懒得动弹,四妹妹根本不想给大姑娘抬轿子,也不去。我和三妹妹又不熟,你再不去,我可要尴尬死了。” 被她的水磨工夫缠不过,顾春和只得答应。 到了约定的那天,曹柔没想到国公府的姑娘也来了,一时有些怔楞,但她生□□热闹,又是个自来熟,人多人少并不在意。 她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顾春和,无他,生得太好看了,想不注意都难。 “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曹柔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羡慕,“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郎主三令五申要哥哥保证她父亲的安全,想来是极为重视眼前这个人了。 顾春和被她瞧得脸皮微微发烫,悄声谢道:“多亏曹将军照顾我父亲,真不知怎样感谢你们才好。” 曹柔低低回了一句,“用不着道谢,如果不是郎主的命令,我们才不管他的死活。” 真……直率。 顾春和不由暗暗苦笑,她既没有与自己结交的意思,也不必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打过招呼就算了。 田小满也看到了熟面孔,“文大人,您也在?” 文彦博冲她挤挤眼,嘀嘀咕咕,“韩栋那小子猴精猴精的,生怕应付不了曹家妹子,硬是把我拽过来了,啧,替他当挡箭牌。” 田小满和顾春和相视一笑,有他插诨打科,这一路肯定少不了乐子。 “老郑!”文彦博东张西望一阵,冲站在树影里的人招手,“躲那么远干嘛?这是顾先生的女儿,过来认识一下。” 郑行简从暗影中慢慢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痛惜,似悲愤,又有种说不出的眷顾。 把田小满和文彦博都看愣了。 顾春和也很意外,但很快醒过神,摇头笑道:“汴京可真小,没想到还能遇见你。郑大娘他们好不好?” 她神色如常,说话也落落大方的,不像从前总带着点羞羞怯怯的样子,待自己和文彦博也没什么不同。 郑行简突然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酸溜溜,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一丝火气,声音也变得有些涩滞,“自然比不得你在国公府的日子好,勉强过得去而已。” 田小满和文彦博双双瞪圆了眼,咋回事,好端端的说话怎么还带刺儿? “那就好。”顾春和脸上的笑意淡了,略一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郑行简跨前一步拦住她,“我有话和你说。” 顾春和后退一步,“我与你无话可讲,请让开。” 郑行简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打量顾春和,“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在公侯之家住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若是顾伯伯知道,他该多伤心!” 这话听得忒刺耳,顾春和脸皮发白,声音越发冷淡,“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和我爹的事,还轮不着你说三道四。” “小满姐姐,实在对不住,我今儿个不太舒服先回去了。”顾春和勉强笑了笑,从郑行简旁边绕了过去。 她这一走,大概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郑行简大急,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我知道你想攀高枝,可摄政王不是你能肖想的,你根本比不上世家……啊呀,韩栋你放手!” 韩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郑兄,不要辜负了汴河美景,文师兄,烦劳你带大家去船上。” 他在外游历多年,不是只会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身上有些拳脚功夫,只一握,郑行简便觉半边身子酸软无力,挣也挣不开,走也走不到,眼睁睁看着顾春和逐渐走远。 郑行简对他怒目而视,“你坏了我的大事,如果她以后受苦受罪,就是你害的。” 韩栋松开手,清俊的脸上波澜不惊,“她以后如何,和你有什么关系?郑兄,你手伸得太长了。” “诶诶,还没喝酒呢,怎么一个个就醉了?”文彦博嘻嘻哈哈,拽着郑行简往码头那边走,“大家伙都登船了,就等着咱几个,快快,晚了船可不等人。” 韩栋没和他们同行,转身去寻顾春和。 荡悠悠的游船上,蔡娴芷望着韩栋离去的方向,手帕子快绞断了。 夕阳如火,给河面涂上一层瑰丽的绯红,一朵朵五彩斑斓的晚霞自西边延伸开来,与河的尽头融在一起,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顾春和立在桥上,遥遥望着西北的方向,脸颊红红的,眼角也是红红的。 “找到你了!”韩栋满头大汗跑过来,抬手向她作揖,“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带郑兄来,让你受委屈了。” 顾春和侧开身,没受他的礼,“你和他很熟?” “不算很熟,他和文师兄走得很近,说是顾先生的弟子,他要来,我就没拦着。” “谈不上弟子,以前的邻居罢了。” 见她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韩栋想了想说,“既出来玩,就痛痛快快地玩,不要因不相干的人影响心情。前面有一处灯山,天黑之后点燃,那真是万灯璀璨,犹如星河,咱们单独坐船过去,省得郑兄再来捣乱。” 顾春和一想,也对,凭什么因为郑行简一句话,自己就扫兴而归? 于是莞尔一笑,“好呀!” 袅娜少女,岁月无忧,这一笑,霞光也荡漾起来。 韩栋呼吸微窒,此时方知道“笑靥如花”这四字是何等的醉人心扉。 小舟停靠在岸边,韩栋站在甲板上,小心翼翼扶顾春和登船。 一圈圈涟漪荡开,小舟迎着落日,悠悠飘在水面。 不知何时,后面跟上了一艘大船。 谢景明凭窗而坐,手里的酒杯“咔嚓”一声,碎了。 一旁的许清根本不敢抬头看郎主的脸色。 他屁颠屁颠告诉郎主顾娘子出府游玩的消息,本打算在郎主这里讨个好彩头,谁成想,竟然看到这么一幕! 许清默默在心里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天啊,多嘴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回去又要刷马厩啦。 不过实话实说,刚才韩公子拦姓郑的那一下,嗯,还挺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6 00:36:52~2022-04-27 01:3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egogo 5瓶;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5节 第59章 最后一抹斜阳留恋地从水面退去, 一两点灯火出现了,接着又是几点。渐渐的,水面映出一串串红的黄的光晕, 远远近近的灯光连成了片,延绵数里, 结成一条璀璨的星河。 舟行河上,仿若置身于天边的银河。 来汴京这么久,顾春和还是第一次看到汴河的夜景, 一时间眼睛都有些不够看,方才那点子不快早抛到了脑后。 韩栋看着她笑, “你很少出来玩?” “到国公府一年半了,出门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顾春和坦然道, “我家的事你大概也清楚,又是李家又是顾家的,见面肯定起纷争,所以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韩栋的确知情,“恶人已伏诛,都过去了。顾先生的才情极高,非池中之物, 眼下的困局难不住他, 你们早晚能过上想要的日子。” “承您吉言。”顾春和明显把这话当成不痛不痒的宽慰。 韩栋也看出来了,笑笑继续道:“我虽只和他短短相处了几日,却是受益匪浅。都说为君者应与士大夫治天下, 顾先生却以为, 应当以民为先, 为君者不能忽视老百姓的声音。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 读书人都知道这句话,却没几个真正放在心上。” 顾春和默然片刻,“我外祖就是因为主张削弱士大夫对朝廷的控制,得罪了老相国他们,才获罪抄家。” 想触动当权者的利益,就要先做好身死的准备。 她希望父亲能实现心中的抱负,可她更希望父亲能平安终老,经历过一次生死离别,若父亲再有个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事在人为,当今不认可,也许未来的官家会认可呢?”韩栋低低说道,“那五百辽人一心追随他,正说明人们更乐于认同他的政治见解。” 顾春和大吃一惊,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当今还在,这话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韩栋的仕途也到头了。 韩栋忙闭口不言,眼中却装满了喜悦。 小舟靠岸,穿过一条街,便见一座巨大的灯山矗立在街心的空地上,约有三四层楼高,数不清的琉璃灯缀在层层木塔上,堆砌成山林状。 塔体用锡板包裹,金碧辉煌,聚成璀璨无比的大光环,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天上的群星都被这光芒掩盖过去。 顾春和低低发出一声惊叹,这般盛况,也只有汴京才能看得到。 “戌时三刻还会放焰火。”韩栋护着她挤出人群,寻了一处离灯山最近的地方。 “据说里头藏着大水法,触动机关,就有无数水流从天而降,瀑布一般,不知道有多好看。” 顾春和试着想象,但很快放弃了,从天而降的水,她只能想到下雨,完全无法想象大水法是什么样子。 他遗憾地叹了声,“可惜大水法的机关发动起来很麻烦,需要上百人的劳力,只在元宵节才有。” “你对汴京很熟悉呀,”顾春和忽而一笑,“你不是第一次来汴京么,难道提前做了功课?” 韩栋羞赧地挠挠头,他的确做足了功课,只因为听说她也会来。 还好派上用场了。 砰砰,忽听一声接一声闷雷般的声响,河面上空爆出数朵焰火,流光溢彩,五彩缤纷,拖着长长的彩尾,向四周撒下点点瑰丽的星火。 人群兴奋起来,呼噜噜地往河岸方向走。 猝不及防,他二人被冲开了,韩栋大惊,但身体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根本由不得他做主。 乌泱泱的人群冲过来时,顾春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牢牢护在怀中,也不知他怎样动作的,几下就带着她躲到一处角落。 顾春和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背着我偷腥。”谢景明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还笑得那么开心。” “呸,胡说八道什么!”顾春和红着脸,轻轻啐他一口,“还不到时辰,是你叫人提前放焰火?” 谢景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派人和韩公子说一声可好?别让人家着急。” “早安排好了,你少操心别人,多操心操心我行不行?” 顾春和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很惊讶的样子,须臾,忍不住抿着嘴儿悄悄地笑起来。 原来摄政王大人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啊! 谢景明干咳一声,不太自然地转了话题,“想不想看大水法?” “可以吗?”顾春和的心反常地跳动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只要你想看,随时都可以。”谢景明点燃一枚小小的烟火筒,一声长啸过后,空中爆开流星般的光亮,像是无数个气泡瞬间炸裂。 灯山顶端,许清从最高处的灯柱颤颤悠悠爬下来,沿通道进入灯山内部,“管事的,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啦,就等着您老发话嘞!”管事笑眯眯地说,钱给到位了,人自然也能到位。 许清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大喝一声,“伙计们,开工喽!” 随着一声声整齐的号子,灯山内的齿轮嘎吱吱动起来,水闸门开,藏在地下的渠道瞬间涌满了河水,百十号壮汉光着膀子,奋力转动一个个绞盘,将水流送上塔顶。 水流触动暗弦,灯山大大小小的檐铃无风自动,悠扬深远的铃声顿时响彻汴京上空。 万千水柱随之从塔顶各处喷口齐齐流下,绕着灯山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幕,琼盏玉台,飞珠溅玉,水光、灯光、焰火交映成辉,璀璨的光影水纹一样摇荡着,幻化出梦幻般的色彩。 顾春和立在水圈中央,惊奇地看着,拍手笑着,雀跃不已,开心得像个孩子。 谢景明从后拥着她,“这座灯山是我做的,我母妃喜欢看灯,喜欢热闹,可她是守寡之人,热闹事与她无缘。我就想着做个灯山哄她开心,做好了,她却看不到了。” 顾春和轻轻覆上他的手,“看得到,我爹说,故去的人会化成天上的星星守护我们,想娘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那颗最亮的星就是娘亲。” “都是骗小孩的。”谢景明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笑得很大声,却含着轻微的鼻音。 水流渐弱,已可见外面聚集的人影子了,顾春和推推他,“再不放手咱们就成了一景儿啦!” 谢景明轻哼一声,拉着她走进灯山,在复杂的灯柱中左拐右拐,穿过几道暗门和悬梯,最后竟从一处小门脸里走出来。 “这里面还藏着暗道!”顾春和小小惊呼一声,“怎么走出来的?我都快绕晕了。” 谢景明笑道:“这里也是我的一处暗桩,回头带你多走几次就记住了。” “我认路很差的,还是算了,反正也用不着。”顾春和忽然停住脚步。 迎面走过来许清和韩栋等人,郑行简也跟在最后。 顾春和手往回缩,想挣开谢景明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谢景明斜斜瞄她一眼,意思很明确:别动! 所有人都看见他二人紧握的双手,除了许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波动。 “好巧啊王爷!”文彦博最灵醒,笑眯眯行礼,“今儿晚上韩栋割肉请客,樊楼吃他的去,王爷和我们一起?” 谢景明还未说话,曹柔蹦蹦跳跳跑过来,“郎主,去嘛去嘛,和您一起吃顿饭,我能和我哥他们吹一辈子!” “不了,还有事,许清作陪就好,记在王府账上,敞开了吃,不必替我省钱。”谢景明温和地笑笑,看得出他心情十分的好。 夜风掠过水面吹来,凉爽宜人。 谢景明随手脱下半臂罩衣,轻轻披在顾春和的肩上,“衣服都湿了,当心着凉。” 顾春和看着溅到裙角的几滴水渍…… 好吧。 曹柔看看她,又看看郎主,不妨正和郎主的目光对上,虽只有短短的一瞬,那目光所蕴含的意味也足以让她明白了。 曹柔吐吐舌头,嘻嘻笑着躲在许清身后,眼圈却暗暗红了。虽然早就猜到了,当亲眼看到时,又是另一番滋味。 谢景明冲他们微微颔首,拉着顾春和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郑行简一眼。 郑行简脸色涨得通红,慢慢又变得铁青,可除了忍耐,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众人都散了,他还在要酒喝。 文彦博陪着他,苦口婆心劝道:“别喝啦,人家顾娘子和王爷情投意合,你酸什么酸?要是真心喜欢她,就该默默祝福她才是。” “你不懂,不懂,”郑行简趴在桌子上,又笑又哭,“她以前不这样,她讨厌权贵……她也是,泽兰妹子也是,都给富贵窝迷花了眼,宁为富人妾,不做穷□□,呵,呵呵,都是势利眼,早晚,她们会后悔的。” 文彦博不以为然,“那不叫势利,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人家跟着王爷风光体面,凭啥跟你吃糠咽菜?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趁早清醒,离明年春闱只剩半年了,老师对你期望极高,不要让他失望。” 郑行简猛地将酒杯往地上一摔,发狠道:“对,我不能颓废,明年我定要中头甲!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封王拜相……” 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统统跪倒在我脚下! “对对对,亥时都过了,赶紧回家,明天还得学里去呢。”文彦博连扶带扛,总算是把他从酒楼拖出来了。 微凉的夜风一吹,郑行简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不少,暗想文彦博虽与自己交好,其实立场更偏向摄政王。自己刚说的那些愤懑之言,尽管说的是顾春和,若是传到摄政王耳朵里,搞不好误会自己对他不满。 此前李仁对他的打击颇大,他也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腔热血就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了。 “文师兄,我喝多了,酒后胡话,你千万不要当真。”郑行简连连作揖,满脸羞愧地说,“实不相瞒,我原先心里是有点喜欢顾娘子的,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她是两路人,走不到一起的。” 文彦博一拍他肩膀,“废话,我吃饱了撑的和王爷议论他的心上人?除非我活得不耐烦了。” 郑行简微微松口气,转念一想,还有个韩栋! 这次来本意是和韩栋交好,没想到竟因顾春和闹了不愉快,韩栋的养父身居高位,自己不过是个没有背景的举子,若是韩栋怀恨在心,想断了自己的仕途简直轻而易举。 那些权贵世家子弟,和李仁一样,过惯了人上人的日子,稍不顺心就打击报复,没几个好的。 这口气瞬间又吊了起来。 马蹄声声,从街角拐出一辆马车来,道路狭窄,文彦博忙扶着他站到道旁,让马车先过去。 郑行简看那马车夫有几分眼熟,他记性极好,很快想起来了,那是柴家大姑娘的马车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01:32:08~2022-04-28 00:4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夏暖、绿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郑行简站在原地, 若有所思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老郑,”文彦博纳闷,“怎么不走了?” 郑行简一激灵回过神, “我有东西落在酒楼,你先走, 不用等我。” “能行吗?看你走路都打晃。”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6节 “你也小瞧我?”郑行简一甩胳膊挣开文彦博,故作气恼,“这点酒算什么?我没醉, 再喝两坛子也没问题。” 说罢,大步流星往回折返, 一转眼就消失在街道拐角。 文彦博赶忙追几步,但当他拐进巷子时, 已瞧不见郑行简的人了。 “走得还挺快。”文彦博摇摇头,心知他今天心情不畅,硬追着他反而不美,便随他去了。 待他一走,郑行简马上从树后的暗影中出来了,没有任何的犹豫,提脚就追柴家的马车。 他不敢跟得太紧, 更不敢贸然上去打招呼,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远远看见马车驶入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知道地方就能办很多事。 翌日早上,他借口宿醉头痛请了天假, 沐浴更衣, 换上自己最好的一身玉色杭绸长袍, 上下查看一番, 还觉得少点什么。 忽想到那些贵公子腰间总是系着玉佩, 自家是没有玉的,香囊却有几个。 钻进母亲屋里挑挑拣拣一通,选了个墨绿底白梅花的香囊,闻闻味道,是淡淡的檀香,也算说得过去。 他系上香囊,对镜仔细打量半天,自觉没有纰漏了,方满意地出了家门。 郑大娘用围裙擦着手,瞅着儿子的背影偷乐。 郑老爹从灶台前抬起头来,“阿简他娘,别笑啦,馍蒸好了,快捡出来。” “我儿准是心里有人。”郑大娘喜得见牙不见眼,“都用上香囊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打扮自己。” 郑老爹擦擦满头的汗珠子,“他不是喜欢顾先生的闺女么?” 郑大娘边捡馍馍边说:“顾先生都成朝廷要犯了,咱可不能再沾惹他家,我儿是要做大官的人,未来的媳妇也得是个大家闺秀。” “咱家……”郑老爹想说咱家门第太低,但孩他娘最讨厌听这话,一准儿得跟他吵起来,想想还是吞了回去。只闷不做声听着郑大娘絮絮叨叨,无限憧憬地畅想未来高贵的儿媳妇。 郑行简自不知爹娘这一番感慨,径自寻到昨晚那条巷子,叫过街边玩耍的小童,给他二十文,耳语几句。 那小童光着脚丫子,啪啪地跑到大门前使劲拍门,“张大娘,你欠我家的钱咋还不还?” 门开了,门子一脸不耐烦,“去去去,什么张大娘李大娘,找错人了!” 小童大声叫道:“我打听了的,这里就是张家,别装缩头龟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嘿!小猴崽子,撒野也不看地方,我家主人姓柴,不姓张。”门子撸起袖子吓唬他,“再不滚,我揍你。” 小童呲溜一下跑没了影儿。 “再来打不死你。”门子狠狠关上门。 郑行简躲在旁边听得清楚,如此再无疑虑,深深吸口气,整整衣衫,慢慢踱过去叩门。 “猴崽子!”门子猛地拉开门,却见是个清秀书生,“啊……你是何人?” 郑行简把自己的名帖递上去,“太学学子郑行简,有要事求见柴大姑娘。” 门子没接,狐疑地打量他两眼,“这名字好耳生,谁人引荐你来的?” “我和姑娘有一面之缘,你一说我的名字,她就知道我是谁了。”郑行简塞给他一个荷包,“还请代为通禀。” 门子掂掂那荷包,总算接了他的名帖,“等着。” 郑行简掸掸衣服上的浮尘,耐心等着。 门很快又开了,那门子气急败坏地把名帖扔出来,“好个厚脸皮的穷酸,我家姑娘根本不认识你!害得我挨了好一通臭骂,滚!” “不可能!”郑行简用力抵住门,急急忙忙道,“城郊山下,她被一群泼皮无赖困住讹钱,我误会了她,她不但不记恨我,还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怎么可能不记得我?” “又是个癞□□想吃天鹅肉的!”门子迎面啐他一口,“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也配被我们姑娘记住?” 咣当,门在郑行简面前狠狠地关上。 郑行简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白亮亮的日头照着大地,热气蒸腾,他却冷得浑身发抖。 不,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疯了似地扣响门环,“开门,开门,她必定会见我的!” 门猛地从内拉开,然而还不待门子骂人,郑行简一把别住门缝,清秀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告诉柴大姑娘,我是析津县人,横插在她和摄政王中间的顾娘子,是我青梅竹马……” 他顿了顿,心一横说道:“是我的未婚妻,听闻柴家要和王爷联姻,我想她应该会有兴趣见我。” 门子重新审视他两眼,收回推搡他的手,“等着。” 两刻钟后,门子请他进去。 郑行简在小花厅又等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见到姗姗来迟的柴元娘。 仍是那般的高贵优雅,仪态万方,连头上步摇的摆幅都恰到好处,和他至今为止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久等,”柴元娘微微颔首,表情客气而疏离,似乎两人是第一次见面,“郑公子找我何事?” 莫名的,郑行简嘴巴涩涩的。 “我被摄政王夺走了未婚妻,”他决定先试探一下,“想请你帮忙,让他把顾春和还给我。” 柴元娘失笑,“既是你未婚妻,拿着婚书把人娶回来就好了。” 在她面前,郑行简总有点气短,支支吾吾道:“双方父母口头定的,没有写婚书。” 柴元娘暗挑长眉,“我不喜欢耍心机说假话的男人,我很忙,如果没事,还请自便。” “不是,”郑行简着慌,心中的念头立时脱口而出,“我想和你联手扳倒摄政王!” 柴元娘惊讶极了,一时不知该不该笑他过于异想天开,“我为什么要和你联手,又为什么要扳倒他?” 一旦说破,郑行简反倒平静下来,将昨晚在汴河遇见他二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他们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显然不怕你知道。还有,顾春和准备搬到王府里去——这消息是蔡大姑娘透露的,绝对可靠。” “据我对顾春和的了解,她是绝对、绝对不会与人做妾,现在你还认为,王爷会跟柴家联姻吗?他把柴家的脸往地上踩,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不想看他追悔莫及的样子?” 他紧紧盯着柴元娘,果然,她眼中掠过一丝难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有波动就好,就怕她对谢景明毫无感情。 松口气的同时,嘴里的涩味更浓了,权势可真是好东西,连天人般的柴大姑娘都忍不住动心。 郑行简喝了口茶,强行把苦涩压了下去。 “不是谁都能与柴家联手的,”柴元娘淡淡说,“请你拿出相匹配的能力。” 郑行简霍地提足了精神,眼睛晶然生光,“我会让你看到,我不输任何人。” 柴元娘不由笑了声,“好,我等着。” “这么说,我们算是谈成了?” “你太想当然了,先要有拿得出手的条件,才能和我谈。你现在有什么?” 郑行简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旋而站起来抱拳道,“我会拿出让你心动的条件,韩斌韩栋父子俩,够不够?” 柴元娘很是吃了一惊,中枢官员大多是老相国的门生故旧,即太子一派,只这个韩斌例外。 若没有韩斌,谢景明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就会大打折扣,此前与太子势均力敌,甚至隐隐胜出一筹的态势随即不复存在。 到那时,谢景明再不愿意,也只有寻求柴家帮忙这一条路可走。 可他一个小小的举子,何来的底气让韩斌下台? 看着柴元娘脸上不可遏制的诧异,郑行简畅快极了,露出许久未有的风发意气,“我郑行简说到做到,柴大姑娘,这次,请务必记住我的名字。” 烈日炎炎,烤得地面跟煎饼锅一样,春燕顺着游廊走到屋里,才几步的路,已热出了一身的汗。 “我再也不出门了。”春燕抱着冰鉴不撒手,眼泪汪汪地说,“姑娘,王爷给您派了四个二等丫鬟,七八个小丫鬟,另有一大堆粗使婆子,我能不能过一把大丫鬟的瘾?” 顾春和让她赶紧松开手,“女孩子不能受凉,那里头都是冰,小心来月事疼。” 春燕笑嘻嘻放开冰鉴,见桌上放着一碟冰葡萄,知道是给自己留的,捧起来就吃,“哎呀,还是王府好,可比国公府自在多了。” 王府一建成,谢景明便带着顾春和搬了进来,不过这处院子不是她之前选的,这里离谢景明的住所很近,也是王府景色最别致的院子。 顾春和笑道:“当然能啊,眼下正有桩大事,劳烦春燕姑娘操办。” 春燕忙不迭点头。 “我打算下帖子请小满她们来聚聚,国公府的人头你熟,跑腿送信的差事,你盯着人去办。” “那敢情好。”春燕拍手笑了一阵,忽然愁眉苦脸地说,“置办酒席要花不少钱,姑娘的体己不剩几个,去哪儿弄钱?” 顾春和拿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满满都是金叶子,闪得春燕眼睛差点睁不开,“王、王爷给的?” “嗯。”顾春和点点头,有点无奈,也有点小窃喜。不止这些,谢景明连他私库的钥匙、内宅的账本一并交给了她。 “你先跟兰妈妈学理家,尽快把府里的事务都熟悉起来。”他笑着说,那笑容就像揉和了阳光和花香的春晨,令人陶醉。 “曹国斌给你父亲换了新身份,沿河道秘密送往关西,那是我的地盘,最最安全的地方。过完中秋,按惯例我去关西大营巡查,到时你们父女就可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8 00:48:47~2022-04-29 00: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dxxxyao 5瓶;呦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顾春和的请帖很快到了国公府诸位姑娘的手里, 蔡娴芷看着手中的帖子,琢磨半晌,找借口去了韩家。 还好, 韩栋在家。 “过几日请寿王妃来,她最爱兰草, 偏巧家里的兰草染了病,长得稀稀拉拉的,根本没法子摆出来。” 蔡娴芷笑吟吟道, “表哥是养兰的高手,我讨个巧, 借两盆给我可好?” 韩栋自是应允,立刻吩咐小厮领她去花房。 见他没有和自己同去的意思, 蔡娴芷便坐着不动,只让随行的丫鬟跟着小厮搬花。 “小满妹妹下个月回家过中秋,顾妹妹也搬到舅舅家,唉,府里能说话的姐妹是越来越少。” 韩栋眼睛看着书,没抬头,“哦。”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7节 哦?他是没听懂什么意思? 蔡娴芷幽幽叹气, 把话说得更明白, “顾妹妹不懂事,祖母也糊涂了,怎么能答应让她搬到王府?这得惹来多少闲话。” 韩栋不以为意, “顾先生被定了罪, 王爷只有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亲自护着才能放心。” 蔡娴芷愣住, 他竟然没有一点的拈酸醋劲? “她父亲的罪名又连累不到她身上。”她觑着韩栋的脸色, 掂量着道,“原先她就和舅舅不清不楚的,没想到王府刚建成,她就迫不及待搬进去了,连个名分都没有。亏我还当她是个有骨气的,结果……” 她摇摇头,非常痛惜的样子。 韩栋不爱听这话,放下手中的书,“北辽使臣团可是一直想要顾先生的命,保不准有人想利用顾娘子生事。你总说和她关系很好,为何要贬低她?” 蔡娴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差点噎着。 “我、我是为你着想,你的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她泪光点点,委屈得不得了,“咱们两家是至亲,我盼着你好好的,不想看见你在她身上栽跟头。” 韩栋重新拿起书,不再看她,“我的亲事自有父母为我做主,不劳表妹费心。表妹也不要再提我和顾娘子如何如何,里外搬弄是非乃乱家之兆,还请慎言。” 乱家? 蔡娴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可真敢说,这顶帽子扣下来,这辈子她都别想嫁人了! “表哥用功读书吧,我不打扰了。”她眼中全是怨怼,忍不住讥笑道,“提前恭贺表哥明年高中,好好为舅舅效力,说不定舅舅看在你努力卖命的份上,把人赏了你呢。” 韩栋盯视她一眼,“你这话不但羞辱了我,也羞辱了王爷和顾娘子,韩家更不会因你一两句话就和王爷离心。蔡大姑娘,韩家不欢迎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蔡娴芷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这个结果,脸皮顿时涨得紫茄子似的,恨恨瞪了他一眼,“有本事,你们韩家也永远别登国公府的门!” 韩栋笑了笑,“你没资格代表国公府。” 蔡娴芷又羞又恼,大哭着跑了出去。 日影西斜,窗外的树影落在案头的书上,熏风穿窗而过,书页哗哗地响,似有一双灵巧的手,不停地翻动着书。 一张小像从书中翩然而落。 少女坐在船头,半身的背影,纤腰楚楚,袅娜柔曼,纵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也能知道定是位绝代佳人。 韩栋捡起那张小像,兀自怔楞半晌,重新夹在书里,压在书箱最底下。 “韩老弟!”文彦博不请自来,后面还跟着郑行简。 “老郑那天得罪了你,想跟你赔罪,又怕进不来你家的门,坐立不安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这不求到我头上了。” 文彦博把郑行简往前一推,“扭扭捏捏的,比大姑娘上轿还难。” 郑行简一揖到底,“韩兄,那天是我狂妄失态,言语中多有冒犯,您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韩栋忙还了一礼,“误会而已,说开了就好。” “顾先生于我有半师之谊,我看顾家妹子和亲妹妹一般,不由自主拿出了兄长的架势。”郑行简满脸愧色,“还好当时你拦住了我,不然我都没脸见顾先生了。” “你是顾先生的弟子?”韩栋诧异,顾春和说过不是。 郑行简眼神闪闪,“顾先生给我启的蒙,我就把他当老师了。不止如此,我还在他家读过陆老先生的书,哦,就是陆蒙,顾先生的岳丈……” 忽然他咬住话头,眼神惶惶,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文彦博坏笑,“陆蒙的书可是被官家定为‘妄言绮语’,哈哈,老郑,这回我可揪到你的把柄喽。” 郑行简顶着一脑门子汗,冲他们连连作揖,“师兄饶命,小弟再也不敢胡说了。” 韩栋笑道:“无妨,二十年前的案子,现在早没人在意了。实不相瞒,我也看过,陆老先生的策论十分精妙,我还打算整理成册,好好钻研一番。” 郑行简大喜,“我也正有此意,家里还珍藏着两本顾先生的手抄稿,改日我给你拿来。”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走。”文彦博嚷嚷吵吵,“再置办一桌酒席,咱们喝个痛快。” 三人相视大笑,携手而去。 摄政王府,西北角的一处小院,曹柔正在耍枪。 曹夫人叫住她,“今天顾娘子摆宴,你怎么没去,她没请你吗?” “请了,我懒得去。”曹柔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我不会绣花弹琴,也不会作诗吟对,和那些闺阁小姐没话说。” 听得曹夫人直摇头,“人家头一回请客,你不去捧场不合适,听嫂子的,洗洗你身上的臭汗,换衣服赶紧给我走人。” 曹柔哼哼唧唧不动弹,“她又不是王府的女主人,我犯不着给她做脸。” “你糊涂!”曹夫人戳她脑门,“兰妈妈把内宅的账目都交给她了,你不懂什么意思?纵然她不是王妃,至少也是郡夫人。” 曹柔仍不服气,“我们是郎主的人,仰仗的是郎主,又不指望他的妻妾过活,哪怕是王妃,我不高兴见就不见。” 曹夫人被她气得头疼,“你这犟种,郎主是跟人家老婆孩子亲,还是跟咱们亲?人家才是一家人!得得,你不乐意去我去,省得你说话得罪人。” “别别,”曹柔吓了一跳,摁着嫂子让她别动,“郎中让你静养保胎,先前都流了两个了,好容易怀上……我去还不行吗?” 宴席摆在映水榭,外面就是碧澄澄的湖面,足有几百亩大,带着丝丝水气的凉风穿楼而过,比摆几十盆冰鉴还要凉爽。 除了蔡娴芷,国公府的几位姑娘都来了,席间其乐融融,一片祥和,连最刁钻的蔡雅菲都十分给面,一句刻薄的话都没讲。 其实蔡雅菲心里是不得劲的,这是她亲舅舅家,按说过府游玩,也该她这个嫡亲的外甥女操持才对,不想却被顾春和抢去了风头。 奈何她刚刚露出点尖酸的苗头,就被母亲拎着耳朵狠狠教训了一顿。 “你舅舅喜欢的人,你也得喜欢,你舅舅抬举她,你必须捧场,不管顾春和以前如何,现在你得当舅妈一样敬着她!” 好吧。蔡雅菲揉揉耳朵,低眉顺眼地来了。 却听顾春和问起大姐姐,蔡雅菲按捺已久的碎嘴终于忍不住了,“身子不适就是个借口,她被我母亲禁足了,过几天还要送庄子上去,请示过祖母的哦,别说我母亲为难她。” 顾春和暗暗吃惊,禁足小惩大诫足以,送庄子事情就大了。 看其他几人,也是面面相觑,目含惊诧,显见之前并不知情。 蔡雅菲看众人一脸懵的反应,心里更加得意,“也是她活该,没事跑到韩家瞎折腾,不知做了什么混账事,把韩表哥惹恼了不说,表叔还特意寻父亲说了回话。父亲从书房出来时,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要不是祖母拦着,一根绳把大姐姐勒死也说不定。” 她说话固然夸张几分,但八/九不离十,蔡攸一听大女儿竟然挑拨韩家和摄政王的关系,差点气吐血,当天晚上就让田氏把海棠苑的院门锁了。 如果让谢景明知道,只怕大女儿的命就没喽!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蔡攸对外只说女儿身患恶疾,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没成想,小女儿嘴皮子一秃噜,全抖搂出来了。 因见席间气氛冷了下来,田小满忙扭转话题,“这鲜肉月饼我还是头一回吃,索性厚着脸皮多要几个,拿回家给我娘他们尝尝鲜。” 顾春和压下心中诧异,“新来的厨娘是苏州人,点心做得好极了,可惜我和王爷都不太爱吃点心,可把那位厨娘郁闷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那你得感谢我,没让王府白给她发月钱。”田小满大声笑起来,有她插诨打科,方才席间的沉闷总算是一扫而光。 说笑间,曹柔来了。 顾春和忙请她入座。 曹柔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勉强装了会儿淑女,就开始左动右动,好像椅子上长了刺一般。 听她们总说些女红啊插花啊,曹柔觉得无聊至极,忍不住插嘴,“总做这些不嫌烦吗?” “曹妹妹在家通常做些什么?”田小满客套地问了问。 “我不喜欢在家憋着,骑马,耍枪,打拳,有时还跟我哥他们一起演练。我的功夫可好啦,一般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蔡雅菲很好奇,“看你长得高高瘦瘦的,还能耍枪?” 曹柔起身比划了下,“别看我瘦,身上都是肌肉,你不信,我现在耍给你看。” “要的要的!”蔡雅菲也是个好热闹的,拍着巴掌笑道,“话本子上常说女侠行走江湖,那个飒爽英姿,倜傥风流,我好不羡慕啊!” 一句话说得曹柔愈加兴起,立时吩咐把她的白蜡杆拿来,脱去长褙子,只着一身青色紧身衣,纵身一跳,跃到水榭前的空地上,刷地亮开架势耍起枪来。 □□在手,她的气势马上和刚才不一样了,眼神凌厉,身似蛟龙。那枪好似灵蛇吐信,绕着她不停飞旋,闪展腾挪间,周身一片寒光,连几十步之外的顾春和,都感觉到森森的冷意。 “不愧是将门之后。”顾春和看得心旷神怡,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和钦佩,“原来女孩子也可以这般英武,有这身本领在,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自由啊。” 田小满也是惊叹不已,“看得我都想学了,往后吵不过文彦博,我就挑他一枪:汰,你服是不服?” “你和他?”顾春和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戳戳她的胳膊,“好哇,怪不得你母亲叫你回家,原来……” “呸,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田小满红着脸挠她痒痒。 两人笑成一团。 “诶,舅舅来了!”蔡雅菲冲着前方不住挥手。 柳林前,谢景明和许清从假山后的小路绕出来。 曹柔正在兴头上,瞥见他的身影,也不知道怎的,特别想在众人前和他过过手,于是提枪便刺,“郎主,接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9 00:56:56~2022-04-30 00:2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子味的猫 5瓶;wen、真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曹柔的枪直直刺向谢景明。 “快住手!”许清大呼, 抢上前去准备格开她的□□。 却见曹柔腰肢一拧,愣是在半空中转了方向,轻轻巧巧避开许清, 照着谢景明的面门就冲过来。 谢景明脚步微错,折扇一挡一别, 就势飞起右脚踢向曹柔的手腕。 许清大惊,“郎主手下留情!” 这一下异常凌厉,要是踢中, 非废了曹柔一条膀子不可。 谢景明顿了顿。 就是这一瞬的停顿,曹柔急急后撤, 不顾许清喝止,抖了个枪花待要再来。不想谢景明手中多了柄软剑, 寒光闪电般划过,啪嚓,已将□□一剑劈断。 “我的枪!”曹柔心疼得快哭了,这杆枪是哥哥送她的生辰礼,用最好的白蜡杆做的,洁白如玉,柔韧度极强, 她平时都舍不得用。 谢景明脸色很难看, “谁允许你带兵器进府的?” 曹柔眼角挂着泪,直愣愣望着他说:“我又没有伤人害人,为什么凶我?”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8节 许清见势不妙, 忙摁着曹柔的脑袋认错, “这丫头野惯了, 不懂王府的规矩, 郎主别生气, 绝不会有下次了。” 顾春和拎着裙角,从水榭中一路小跑过来,“是我们听说曹姑娘枪法好,硬要她耍给我们看,不怪人家。” 说着偷偷拽了下他的袖子,“我们正瞧得高兴呢,你耷拉着脸算怎么回事?看把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谢景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然而大家也没了说笑的兴致,略坐片刻,纷纷起身告辞。 不多时,水榭里已经没有人了,炎炎的阳光照耀着水面,柳条直直垂向水面,一丝风都没有,所有的景物都躺在一种寂静中,连树上的知了都闭口不言。 曹柔捡起断成两截的白蜡杆,留恋地来回抚摸,终是没舍得扔掉,淌着眼泪跑回了院子。 “你这个不省心的。”曹夫人气得直喘气,“疯了你了,竟然敢对郎主亮兵器,他没一剑杀了你,就算你走大运!” 曹柔抽抽搭搭说:“我出招前提醒过他呀,又不是刺杀,比武过招而已,至于凶巴巴地骂我?我哥从前直接拎着大刀进府,他不也没说什么。”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曹夫人额上青筋霍霍地跳,小腹也一阵阵抽抽地疼,赶紧扶着肚子慢慢躺在塌上。 “阿柔,和嫂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存了显摆的心思?” “我没有。” “在顾娘子面前显示咱家和郎主关系亲厚,即便你突然出手,他也会接下,说不定还会夸你身手好。可你想没想过,郎主凭什么惯你这毛病?” 曹柔被戳中心思,腾地红了脸,还在嘴硬否认,“我就想和他切磋切磋。” “你哥和郎主是一起长大的不假,可感情再深厚,也得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曹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拥兵自重,从来都为上头人忌讳。我的傻妹子,好歹收敛些,等回了并州,随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 曹柔默然了,她很想告诉嫂子,郎主在并州军营巡查的时候,她也如同今天这样,一杆□□拦下了他。 那天他不但没生气,还饶有兴致地和自己过了几招。 她以为今天也会如此。 没想到郎主跟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因为顾娘子在? 哥哥也喜欢看漂亮姑娘,和嫂子一起上街时,却目不斜视,从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郎主应当也是如此吧。 但她看着嫂子疲惫的脸庞,终是不敢说出来,良久方喃喃说:“我知道了。” 夜风拂动,偌大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的星,水波微漾,满湖的星斗便如碎玉银花般跳动着,伸手一掬,天上的星星就落入掌心。 谢景明甩掉手上的水珠,盯着水面上的星光发呆。 咚,一粒小石子落入水中,水花落在脚边,回头一看,顾春和正冲着他笑。 “感觉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似乎心情不太好。”顾春和走到他身边坐下,“朝堂的事不顺利?” 谢景明敷衍道:“让老曹的妹子气到了。” 顾春和不信,“你这人相当护短,别管是亲友还是属下,对自己的人你有种超乎寻常的容忍度。就说四姑娘,在温泉山庄拿你开顽笑,你一笑了之,根本不计较,为何今天一点面子不给曹姑娘?” “我不懂功夫,可许清懂,曹姑娘根本没使真功夫,就是想和你玩两手。按你平时的作风,教训几句也就罢了,不会砍断她的枪,还差点踢伤人家。” 顾春和轻轻道,“她是被你迁怒了。” 谢景明长长叹出口气,“许清他们跟了我那么久,都不如你了解我……兰妈妈得了消渴症,症状不容乐观,我心里难受。一见她那不安分的劲头,就不由动了气。” 顾春和暗暗吃惊,“兰妈妈隔三差五还让小厨房做点心,说晚上容易饿,我还当她身体好,竟是生病了?” 谢景明的声音闷闷的,“半年前她小手指就有麻痹的症状,她不在意,我也没留心,一拖再拖,如今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了。张院判说,没有特别对症的法子,只能慢慢将养着。” 经过至亲的离去,顾春和很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她没有出言安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岂能是轻飘飘几句话能缓解的? 只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将掌心的热度一点一滴传给他。 谢景明紧紧揽住她的腰,让两人之间再无一点的空隙。 顾春和有点透不过气,实在耐不住,用力挣了两下,“诶,快被你勒死了,我又不会跑。” “你跑也跑不掉。”谢景明低头吻她,“就算你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夜风带着雨腥味从天边袭来,淡淡的薄云覆盖了星空,只余一两点寒星,于云缝破处斜睨着人间。 后半夜狂风大作,雷鸣轰轰,突然下起了大雨,如同瀑布从天而降,将汴京城搅了个天昏地暗,一片混沌。 王府地势高,院子里都有了积水,更不用提地势低洼的地方了。 春燕坐在廊下看雨,“不只是京城,好多地方都下大雨,听萱草说,河东路那边也是大雨不断,河道的水都快溢出来。” 一听河东路,顾春和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叫过萱草问她打哪儿听到的消息。 萱草答道:“许远说的,我有几个安西铁骑的姐妹,后来转到并州曹将军麾下,托他打听下落,他就顺嘴说了一句。” 那消息应不会错。 顾春和有些发慌,父亲走的水路,可千万不要出事! 越琢磨,心里越没底,一时也顾不得大雨,披上蓑衣,直奔谢景明的书房。 他人不在! 顾春和诧异道:“今天不是休沐么?” 安然脸上笑嘻嘻的,眼神却有点躲闪,“一大早就去了枢密院,姑娘有要紧事吗?要不要派人把郎主请回来?” 瓢泼大雨响得不分个儿,一射之外都雾蒙蒙的看不清楚,怎好意思叫人受这个罪? 顾春和摇头笑道:“没什么事,等他回来也一样。” 安然几不可察地吁口气,看着风雨中那抹飘摇的身影,眼中的同情愈加浓烈了。 书房中,死一样的寂静。 谢景明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书案上的密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船翻,不明。 许清偷偷觑着他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老曹硬把顾庭云送上了船,带着一百护卫化装成商队,沿河道悄悄行进,本来快到关西了,结果突然失去了联系。 接应的人也是摸不清头脑,有说遇上了水匪,但更多人认为连日大雨,导致河道暴涨,他们应是失控翻船了。 这下可毁了,不但没法和顾娘子交代,连老曹都搭进去了,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从王家嘴里夺下并州这块肉啊! 尽管知道不合时宜,许清还是委婉地提议,“老曹一走,并州没了主事的,容易生乱不说,王家极可能把他的人推上观察使的位子。当务之急,得想法子把老曹这事遮掩过去,等咱们有了接替的人,再公开他的死讯。” 谢景明重重透出口气,“他离开并州是奉了我‘巡防’的手令,倒可支撑一阵子,先让并州杨副将暂理军务。召集河东所有人手,沿河道再给我细细地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们就这样死了!” 许清忙应下了,“曹夫人那里要不要说一声?” “她挺着个肚子,说什么说!”谢景明没好气道,“等她生完了孩子再说。” “那顾娘子那头……”许清声音越来越低。 谢景明嘴角抿得紧紧的,好半天才说:“瞒着,瞒到瞒不住为止。” 轰隆隆,一声令人心惊的炸雷在头顶爆裂,震得房梁簌簌作响,惊得许清浑身一激灵,莫名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随着这场大雨,夏季的溽热一扫而光,随着知了愈加凄苦的悲鸣,秋天悄无声息地走入汴京的大街小巷。 许清被曹柔拦在院门口,死活不让他过去,不由苦笑道:“妹子,我着急办差,别使性子啊,回头哥哥给你买糖吃。” 曹柔冷哼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糖,老实交代,我哥去哪里了?” 许清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结结巴巴道:“他能去哪儿?不是在并州,就是在关西大营。” “胡说!”曹柔眼圈红了,“我嫂子都一个月没收到我哥的信啦,走前他们约定好了的,七天一封报平安。我嫂子担心得都睡不着觉,你老实交代,我哥怎么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30 00:29:40~2022-05-01 01:4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egogo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许清自不敢把实话告诉她, 嘿嘿笑着搪塞说:“离着上千里地呢,信件延误也是有的,要不怎说‘家书抵万金’?等会儿我帮你问问, 回吧回吧。” 曹柔才不信他的鬼话,“我哥的信都是走军中驿站, 怎么可能延误?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怎么可能。”许清眼神发飘。 “别骗我了,我哥把我和嫂子送到京城, 就是怕出事殃及我们,他这次的差事一定很危险。”曹柔大叫, “郎主命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证顾先生的安全……他一定是为了保护那人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路过的仆妇不住张望。 许清手忙脚乱, 又是作揖又是告饶,“我的姑奶奶诶,你可别瞎猜了,老曹在办要紧差事,我不能多透露他的去向。” 曹柔一抹眼泪,发狠道:“什么要紧差事一个月也该办完了。你不说,我就回并州问去, 我会骑马会功夫, 一人走千里也不是难事。” 这一回去准得露馅!许清头皮发麻,怪不得韩栋说她非常难缠,再问下去, 自己可就招架不住了。 “阿柔, 不要难为许总管。”曹夫人挺着肚子气喘吁吁走近, 已经很显怀了, 脸上却没几两肉, 面色蜡黄,眼睛也有些凹陷。 曹柔急忙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来啦?郎中让你卧床静养,要是有个万一,我们曹家可就……” 她嘴一瘪,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曹夫人警告似地看她一眼,“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她小孩子没经过事,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乱了分寸,许总管别搭理她。” 许清挠挠头,尴尬地笑了两声,“嫂子安心养胎,老曹有了消息,我肯定通知你们。” 曹夫人赔笑道,“这些年来,老曹鞍前马后替郎主办差,功劳不敢谈,苦劳总是有几分的,郎主肯定不会罔顾他的安危……你说是吧?” 许清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哼哼哈哈地乱点头。 曹夫人一看他这反应,心里也猜出来七八分,苦涩地笑笑,强拉着曹柔走了。 “你干什么拦着我?”一进屋子,曹柔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流,“他们分明在瞒着咱们,哥哥一定出事了。” 曹夫人疲惫地闭上眼睛,“我知道,咱府里的人给我传信,你哥他没回并州,至今音信全无。而且郎主……郎主已下令杨副将暂理并州军政。” 曹柔大吃一惊,马上要找谢景明问个清楚。 “你给我回来!”曹夫人硬撑着坐起身,“郎主不说,咱们只能装不知道,若是坏了郎主的谋划,曹家才算是真的完了。” 曹柔叫道:“什么谋划?无非是怕顾娘子知道伤心!我哥立下无数战功,如今却因一个半老头子丢了命,就因为他是顾春和的爹?我不服,不服!”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59节 “不服也得忍着,”曹夫人死死攥着她的手,满脸泪水,“为了你,为了我肚里的孩子,不能和郎主拧着干,得让他对咱们愧疚,得给曹家谋条出路。嫂子求了你,行不行?” 曹柔无法,大哭着点点头。 “别哭,不能让人听见。”曹夫人紧紧抱着曹柔,将所有的哭声堵在喉咙里。 天边阴了上来,花园子的草叶已然泛黄,在风中瑟缩地颤抖着,凭空添了一抹萧瑟的秋意。 一片黄叶从枝头落下,翩然从肩膀上划过,惊醒了兀自痴坐的顾春和。 快到中秋,父亲仍没有消息,她每次问,谢景明不是顾左而言他,就是说河东路乱哄哄的,消息递不进去,也传不出来。 一次两次她还信,时间长了,不由起了疑心。 她问过韩栋,河东路上两股辽人的争斗早平息了,归顺的五百辽人与使臣团在边境上一场乱战后,便没了踪迹。 使臣团被打得零零散散,躲进丰州王家休养生息,按说也折腾不起浪花来。 为何谢景明说河东路还在乱? 顾春和犹豫很久,决定找曹夫人打听打听,曹将军和父亲同行,或许她能知道点什么。 她准备好几样补品,独自来到西北角的小院。 曹夫人松散发髻,半躺在床上,见她来,一边说着“失礼”,一边就要从床上下来。 顾春和摁住她,“快别动,你身子不便利,躺着说话就好。前儿个听说你不大舒坦,正好我这里有阿胶、红枣几样东西,拿来给你补补身子。” 曹夫人谢了又谢,“郎中也让我多吃这两样,我还发愁没处弄去,你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旁边的曹柔撇撇嘴,故意推了一把桌上的补品,差点推地上。 顾春和讶然,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 “她这是冲我,这孩子,刚和我吵了一架。”曹夫人忙替她遮掩,“阿柔,去小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曹柔不情不愿地出去了,却没走远,立在窗户边上偷听她们说话。 “姑娘来,不只是给我送东西的吧?”曹夫人笑道,“可是需要我帮忙?” 顾春和赧然一笑,“瞒不过你的眼睛,我爹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他是和曹将军一起去的关西,不知您这里有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 曹夫人深深吸了口气,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嗨,我当什么事呢!从并州到关西路途遥远,你爹又是朝廷钦犯,他们肯定不敢走官道,肯定要多花些时日才能到。” 看她毫不担心的样子,顾春和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是我多虑了,有曹将军在,肯定没事。” “你尽管放宽心,我家那口子,别的不说,运道是顶顶的好。”曹夫人笑起来,眼角隐约有泪花在闪,“一准儿把顾先生平平安安送到关西大营,没事的啊,别多想。” 窗外,曹柔的嘴唇咬得发白。 她无法想象,嫂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安慰顾春和。 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哭,第二天起来还要装没事人一样,明明自己痛苦得要死,却强颜欢笑哄顾春和开心。 她真想冲进去,告诉顾春和,你爹死了,还把我哥也害死了! 可她不能,那会把嫂子气晕过去的。 曹柔忍了又忍,攥着拳头悄悄走出了院门。 因见曹夫人精神头不算很好,顾春和略坐一会儿就告辞了,不想刚出了院门,迎面碰上了曹柔。 她板着脸,眼睛鼻子红红的,似是刚哭过一场,眼神冰冷,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顾春和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寒,又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不着痕迹往旁边让了一步,“曹姑娘有事?” 曹柔冷哼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如何有那样的厚脸皮,拿着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顾春和脸色微变,“别人?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别装糊涂了,要不是郎主抬举你,你哪来的阿胶红枣?我嫂子不计较,我可不稀罕,我们效忠的是郎主,不是你顾家!” 顾春和的耳边“嗡”一响,气得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哪个叫你效忠我家了?不过两样东西竟引出你这番话……不对,你话里有话,到底想说什么?” 曹柔冷笑,眼泪却不由落下,“我想说什么?我又敢说什么?只怪我曹家运道不好,赶上你爹那个迂腐的倔老头,他只把太子当成正统,明明和李家有仇,还投奔同为太子嫡系的王家。” “枉费我哥好容易让他看清王家的真面目,走就好了呀,竟然舍不得那五百辽人,简直荒唐!落得今天这地步,纯是你爹自己作的。” 顾春和越听越心惊,“我爹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大概喂鱼了。”曹柔怨恨地瞥她一眼,“我哥生死未卜,全赖你爹所赐。照我说,当时我哥就不该听郎主的命令,就让你爹在王家呆着,哼,离间计反间计,白白搭了我们好几个人手。” 顾春和像是被人重重撞击了下,身子一歪,顺着院墙软软地往下坠。 她浑身都在颤抖,心脏一阵阵抽搐,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某个角落好像裂开了,疼得她想喊,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下意识地捶着胸口,似乎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一丝清明。 她脑子乱糟糟的,一瞬间千头万绪涌上来,待要细想,却找不到半点线索。 爹爹到底怎么样了,离间计反间计又是指什么? 曹柔已经走了,顾春和没有回头找她——再问也不会问出来什么来。 她慢慢站起来,机械地挪动着步子,向谢景明的院子走去。 天阴得重了,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安然正指挥一干丫鬟婆子收拾廊下的花草,见她悠悠荡荡游魂似地走来,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安然忙扶着她进屋。 “王爷呢?”顾春和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直愣愣瞧着她,“我要见他,现在,马上!” 这样子明显不对劲,安然不敢耽误,立即派人请郎主归家。 很快,谢景明回来了,一进屋,他就直觉不太妙。 顾春和张张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问:“我爹是不是出了意外?” “你又在胡思乱想,”谢景明温和地笑笑,挥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轻轻抚着她的肩头,“过几天我让许清去趟河东,亲自探探消息。” “我要听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顾春和霍地甩开他的手,惨然一笑,“谢景明,你起个誓吧,若你有一句虚言,我顾春和……就不得好死。” 第64章 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住了, 死一样的寂静。 谢景明慢慢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一字一句道:“收回你的话。” 他不敢。 顾春和苦笑着,眼里莹莹闪着泪光, “果然在骗我。” 谢景明铁青着脸,“你在拿刀子扎我的心。” “我只想听实话。有很多事我觉得不对劲, 朦朦胧胧的,眼前总有个雾团似的看不清楚,今天方得了一阵风。明明托你寻我爹在先, 为什么兰妈妈的回信都有了,你还没有消息?” 没有得到他任何回应, 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那就是有意瞒着她。 顾春和闭闭眼,又问, “我爹先前托人捎信,捎信的人说交给门房了,为什么我一封也没见到?那信……是不是你截下了?” 谢景明错开她的目光,一言不发。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顾春和眼前升起一团白雾,泪水蒙住了眼睛,也哽住了喉咙, 一时竟开不了腔。 她相信这个男人是喜欢她的, 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就害怕了,可喜欢,就可以擅自截停她的信? 在那些难捱的日子, 面对众人的刁难和白眼, 明里暗里的各种流言, 她全凭着对爹爹的思念才能熬过来!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爹爹?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封家书,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是她于黑暗中的一束光! “为什么?”顾春和颤着声问,“为什么!” 谢景明终于开口,“你一心想着和你父亲团聚,好离开国公府,离开京城,我怎能让你走?” 竟是这个理由! 终归是云端之上的摄政王啊,习惯居高临下俯瞰世界,他的喜欢,或许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傲慢。 她很想叫他多尊重自己一些,然而看看身上,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是王府给的,有一样是从顾家带来的吗? 没有! 曹柔说的对,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春和深吸口气,将所有的悲声藏在喉中:现在不是为自己哀鸣的时候。 她的思路出奇地清晰起来,“我爹信上说,王家家主对他极为器重,还让府里的小公子拜他为师,为何他们会突然翻脸?” 谢景明呼吸停滞了一下,罕见地有些着慌:“早和你说过了,因为北辽使臣团从中作梗。” “出卖功臣,王家会背上不仁不义的恶名,我特意问过韩公子,王家格外注重名声,在河东路风评很好——不然我爹也不会想去投奔他家。” 顾春和走近一步,“是什么让王家宁肯毁了声誉,也要借辽人之手杀我爹?如果是为了和谈,那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王家不会做赔本买卖。而且北辽是战败者,何来的底气在大周地盘上为非作歹?你,有没有做过手脚?” 谢景明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这个曾经怯弱得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的小姑娘,如今也敢质问他了。 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可有些事始终无法回避,一旦做了,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她已经起了疑心,花些时间,会慢慢打听出来的 再遮掩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分明不信鬼神,不信报应,但一想到她方才让自己起的誓言,他就心惊肉跳,不得安宁。 谢景明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哑着声音道:“顾先生和王家关系甚笃,我不能让他站在我的对立面,他日与我为敌。我的人暗中向王家‘告密’,英国公早在一年前就投靠我了。王家再听说你在国公府,自然会怀疑你父亲的动机。” “北辽人生性好勇斗狠,喝酒时挑拨几句,就激得他们要和大周叫板。偏巧那时,我接连做掉了李家、廖家,拔了谢元祐近三分之一的暗桩,他也着实恼火,憋着一口气要和谈成功。所有的事都赶在一起,就……” 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谢景明不由止住了话头。 “你怎么敢?怎么敢!河东是王家的地盘,你挑拨王家和我爹反目,考虑过我爹的境遇吗?” “我没想到他为了五百辽人不肯走,当时我的人都到他家门口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0节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顾春和挣开他的手,“我……我爹现在怎样,还活着吗?” 谢景明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一个月前,行船遇险,你父亲和曹国斌几人落水,一直没有找到。” 顾春和身子晃了晃,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了下去。 该恨他吗? 顾春和不知道,或许更该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她任性,非要母亲去买银簪子,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如果不是她生成这幅样子,惹得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惦记她,娘会好好的,爹也好好的。 自责和悲愤煎熬着顾春和,胸口疼得厉害,几乎要炸开了,她不得不用力捶了两下,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哭喊。 爹——! 嘶哑的,带着血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濒临溺死的人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轰隆隆,外面暴雨如注,跳跃的闪电愤怒地撕扯乌云,将暗黢黢的苍穹照得一片血红。 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有人抱住了她。 “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顾春和哭喊着,“我要找爹爹,我不信他死了,他一定还活着,我爹不会扔下我不管!” 谢景明死死抱着她,不敢松手,“我知道,我知道!沿岸的渔民断断续续救起不少落水的人,你父亲或许正在哪户人家养伤,我的人已经沿岸细细搜去了,肯定能找到他。” 惊雷一声接着一声,将她痛苦到极致的脸照得雪白。 谢景明心里已开始后悔。 每一步都走错了,每一句话都讲错了,如果当初待她诚心些,再诚心些,多几分尊重,少几分自作主张,耐心听听她的声音,今天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又一遍许下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诺言。 窗纱微明,雨点沙沙地打在窗棂上,不知早晨,还是傍晚。 顾春和疲惫不堪,只觉得头碎掉了,昏昏地睡在哪个角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等她有些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宽大的床榻上。 屋里只她一个人,春燕和萱草在外间守着,估摸是怕她想不开,剪子、绳子之类的都收起来了。 “姑娘?”春燕听见动静,端了温茶过来,“喝口水吧,您的嘴唇都起皮了,想不想吃东西?灶上温着红豆粥。” 顾春和呆呆望着头上的承尘,没有言语。 “姑娘,兰妈妈看您来了。”萱草扶着兰妈妈进门。 顾春和仍痴痴呆呆的没有反应。 兰妈妈颤巍巍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看着毫无生气的顾春和,不由叹息一声,“你都躺两天了,水米未进,这样下去你自己就先垮了,还怎么找你父亲?” 顾春和眼珠动了动,说话的语气跟死了差不多,“死了也好,就能和爹娘团聚了。” “胡说!”兰妈妈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听妈妈的,你的日子才哪儿到哪儿,以后路还长着呢,这人啊,最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骨。” 以后? 顾春和心里头茫茫然的,此后将怎样生活下去,她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想。 “妈妈不说漂亮话唬你,都一个月了,你爹的确凶多吉少,可也没他确切的死讯。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在了,你就不活了?” 兰妈妈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流淌着,仿佛从严冬流向阳春的溪流。 “为人父母,没几个不盼儿女好的,你想想,你爹娘是看见你平安喜乐,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高兴,还是看见你孤苦寂寥死去高兴?” “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顾春和脸上没有泪,可她绝望的表情比哭更叫人揪心。 兰妈妈一阵难过,“有,怎么没有?你活着,爹娘就在你心里活着,以后还会在你的孩子心里。你死了,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死了。” 顾春和怔住,黯淡的眸子终于燃起了一点星光。 为了爹娘,活下去? 看到她脸上终于起了变化,兰妈妈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有念想,人就能活得下去。 “妈妈,妈妈,我真的好想娘啊,好想爹爹,想得心都疼了,怎么就……再也见不着了呢?”顾春和将被子拉过头顶,再也忍不住,藏在里面痛哭起来。 只听她一声声喊爹娘,喊得兰妈妈心都碎了,眼泪扑簌簌落在猩红的锦被上。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把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哭出来,过了这道坎,你就能立起个儿来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谢景明身上,她的哭声,就像这雨,冰冰凉的,浇在他的心上。 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了。 西北角的小院,曹柔鬼鬼祟祟推开院门,见院里没人,一闪身进来,低头猛冲向自己房间。 “阿柔,去哪儿了?” 曹柔吓得浑身一颤,抬头见是曹夫人,讪笑着说:“我刚去后园子逛了逛。” “下雨天逛园子,你可真有兴致。”曹夫人冷冷道,“你是去看顾娘子院里的情况吧?” 曹柔哼哼唧唧说:“我怕她死了,谁知道她胆子那么大,敢当面质问郎主。” “你还知道害怕?好端端的说些不着四六的,现在可好,他俩闹僵了,倒霉的是你我!” “郎主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寒了下属的心,再说我哥都因为她爹死了,凭什么再找咱们的麻烦?” 曹夫人一阵胸闷,“是,郎主看在老曹的面上,不会对咱们怎样。可你知道吗,曹家的仕途也就此断了。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浪费郎主对曹家的愧疚,你可好,以后你的小侄子,只能当普通的军户了!” 曹柔惊呆了,“我想给你和哥哥鸣不平,你却……嫂子,你怎能这样待我?” 她大哭着跑回屋子,曹夫人无力地依靠在门框上,抚摸着小腹暗自流泪。 老曹,你这个没心肝的冤家,我快支撑不住了啊! 关西与河东路交接的某处山坳,曹国斌仰面躺在草堆上,双腿缠着厚厚的裹布,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脸了,脸上跟锅底一般的黑。 他一只手不耐烦地敲着破口的瓷碗,粗声粗气叫人,“老刘,饭做好了没有,饿死我了!” 刘温灰头土脸提个瓦罐进来。“中气十足啊曹将军,一点不像断腿的人。” “又是清水野菜汤,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曹国斌呼噜呼噜喝汤,嘴巴里还不停抱怨,“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我媳妇儿,唉,都快生了。” 刘温哼哼一句,“谁不想?咱们几个困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这只旱鸭子!” 第65章 “旱鸭子”入耳, 曹国斌眉棱骨跳跳,被水支配的恐惧登时淹没了他。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说:“我现在吓得连脸都不敢洗, 你就别刺激我了好不好?” 那副模样看得刘温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说曹大将军,我又不是你媳妇, 你冲我撒娇也没用哇,还是想想怎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曹国斌抹抹嘴角的菜汤子,愁眉苦脸道:“泥石都把路堵死了, 光凭咱仨,猴年马月才能挖出去?呸, 也不知当地官府干啥吃的。” 因连降大雨,山石滑坡, 把路堵得严严实实,他们几个困在这里已有月余。 “俩!就我和老顾。”刘温竖起两根手指,“这回你可把我坑苦喽,本来我在丰州呆得好好的,听你的,拉着老顾投靠摄政王,结果官还没当上呢, 命差点没了。” “谁知道上游突然开闸泄洪?你好歹毫发无损, 我两条腿还动不了呢!好家伙,比城墙还高的潮头铺天盖地压过来,要不是你俩拼死救我, 我现在早喂了鱼。放心, 咱俩是同乡, 我还能坑你?等见了郎主, 给你活动个大官当当。” “呵。”刘温嗤笑一声, “我无所谓,你别亏了老顾,我和他多少年的交情了,这个人实诚,给个棒槌就认真。” “亏不了他……但凡他能改改那个倔脾气。”曹国斌吧嗒吧嗒嘴,抻着脖子往窝棚外看看,“老顾呢?” “他在后山发现羊粪蛋子,大概有人在附近放羊,这不满山沟寻去了。” 曹国斌不抱多大希望,鬼影子都没瞧见一个,哪来的人家?就算有,也不能找他们帮忙——顾庭云可是朝廷钦犯,万一被认出来呢? 还是等着外头的人清理砂石通路比较合理。 日落时分,顾庭云回来了。 他比以前更加瘦削,两腮凹了下去,也黑了不少,唯有一双眼睛,仍是炯炯生光,显得十分有生气。 “我找到放羊的牧人,他说后山有一条小路,前几天刚修好,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山下有个几十户的村子!” 顾庭云笑道:“老曹可以去那里养伤,咱们也能好好歇歇。” 曹国斌不同意,“不行,地保手里肯定有你的缉拿通告,我手里没人,腿也动弹不了,可护不住你。” “要不再等等?”刘温说,“等前面大道一通,摄政王的人也就找来了。” 顾庭云解开曹国斌腿上的裹布看了看,“再耽误下去,你以后也骑不得马了。曹将军,若非为护送顾某,你也不会横遭此难,就算背,我也要把你背到山下去。” 刘温见他态度坚决,便转了风向,“老曹,他的脾气你知道,谁也拗不过他,我看就依了他吧。” 一个人拗不过俩人,曹国斌嘟嘟囔囔了一夜,转天一早,还是被他俩轮流背着踏上了下山的路。 那条小路又窄又陡,弯弯曲曲地在山林中隐现着,道路泥泞湿滑,他们一人前头背,一人后头扶,一人嘴巴碎碎念一路,晌午过后,终是走到了山下。 除了曹国斌,其余两人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几乎被泥糊了一层。 村民很热情朴实,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还拿出压箱底的新衣服给他们换上。 不过村子太小,没有郎中,想瞧病得去二十里外的镇上。 问清楚方向,刘温连夜离开了村子。 入夜,炕上的曹国斌已是呼噜震天响,顾庭云睡不着,因见月色照进房间里,便披衣起身走到庭院里。 马上就是中秋,银盘似的月亮低低悬在树梢上,月光清澈澄明,映得简陋的土墙小院都显得分外温婉。 一年零七个月,女儿在国公府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一定日日夜夜想着他,盼着他,如今消息中断,她还不定害怕成什么样子。 女儿突然失去母亲,不过十五岁的小孩子,肯定悲伤惶然不知所措。他却只想着替妻子报仇,把她一人扔在国公府,这孩子,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顾庭云深深叹息一声,他还有一层疑虑,女儿怎会和摄政王牵扯上,竟劳动一方大员亲自护送自己? 不远处飘起一缕黄烟,像是在烧什么东西。 顾庭云推门而出,看见打谷场上,几个汉子立在一口大锅旁不停搅拌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稠密的黄泡,刺鼻的气味熏得顾庭云脑袋疼。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1节 一人说:“先生站远点,你没闻惯这味,一会儿就受不了啦。” 顾庭云十分好奇,“这是……熬胶?” “粘东西的胶,有人收这个。”那人爽快答道,“光凭地里刨食填不饱肚子,赚个仨瓜俩枣的贴补家用。” 旁边的人说:“可惜咱们熬出来的成色一般,卖不上价钱,听收胶的人说,景城郡那边做的最好。先生,景城郡在哪儿啊?咱们也去取取经。” 顾庭云笑道:“河北东路,靠海的地方,离这里可远。” “那可去不成了。”那人哈哈笑着,从水桶里取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放在铁板上,用力地砸。 见顾庭云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给他装了一小瓶,慷慨地说:“拿去用吧,粘个桌子椅子的,特别结实。” 顾庭云谢过,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刺鼻的味道,掩鼻折返回来。 翌日前晌,刘温带着郎中回来了。 曹国斌自己会接骨,但是山坳里没有药,骨头没有愈合,还得静养一个月。 “城门口里贴着老顾的海捕文书,”刘温与他们商量,“老曹一时半会儿动不了窝,不如我和老顾先走,往西南一百里就是关西军的大营,到那里就安全了。” 曹国斌也觉得不错,痛快拿出自己的腰牌,“拿这个,他们一见就知道是自己人。” 事不宜迟,用过午饭,顾庭云和刘温就启程出发了。 中秋了,摄政王府却没多少的喜庆劲。 谢景明领完宫宴回来,已是月上中天了,他懒懒地倚在塌上,听许清回禀柴家近来动向。 “柴桂没去淮南,咱们的人在河东发现他的踪迹,看他走的方向,竟是北辽!” “柴家老爷子也算有骨气的人,竟养出个勾结外敌的孙子。”谢景明吩咐道,“命令不变,有机会就杀了他。” 许清低头应是,“韩栋近来和郑行简走得很近,打算一同整理陆蒙的著作,要不要提醒他一声?” “郑行简?”谢景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人,“这人最讨厌结交世家子弟,怎会和韩栋走到一起?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你告诉韩栋,不要修书,不要多与郑行简来往。” “是。”许清静候片刻,见他没别的吩咐了,便准备退下。 “她如何了?”谢景明突然问道。 这个“她”,许清自然知道指的是谁。 “这阵子兰妈妈经常陪着顾娘子,人瞧着有点活泛气了,就是不爱笑了。”许清搜肠刮肚地想,“总闷在屋子里坐针线,要不就是看书,摆弄插花什么的……哦,她还开始干灶台上的活了,这两天没叫大厨房送饭,都是自己做。别说,味道还挺好。” 许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旋即反应过来,郎主还没吃上顾娘子做的菜,他倒先吃上了。 天啦,地啊,又得马厩见啦! 然而郎主似乎没想到这层,默然一会儿,挥挥手叫他下去。 出了门,许清长吁口气,冲着月亮拜了拜,一溜烟逃了。 烛火昏昏欲灭,红色的烛泪堆得老高,带着寒意的夜风袭来,忽悠一下,烛火熄灭,他眼前顿时暗了下来。 于是屋子里只剩他和窗边白白的月光了。 怔坐片刻,谢景明站起来,腿不听使唤地走向她的院子,轻轻松松翻过墙。 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在自己家里还要翻墙,可脚刚落地,脸上的自嘲就凝固住了。 廊庑前的空地,顾春和跪在香案前,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谢景明也呆了呆,这么晚了,她还没歇息? 月光洒进庭院,分明是一汪清澈澄净的湖水,树影微摇,便如湖底的水草。 蔼蔼的瑞光银纱般拢在她身上,一切朦胧得像空气中的虚影,她的影子也融化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了。 谢景明没由来一阵不安。 “你来了。”顾春和慢慢站起来。 谢景明不知所云地说:“啊,过来看看你……你在拜月?” “嗯。” “许什么愿了?” “家人平安。” 一时两人又没了话说,庭院里很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月色顺着檐角流淌的声音。 顾春和转身要走。 谢景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若是你父亲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顾春和没有任何的犹豫,“当然和爹爹在一起,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竟然还是这个回答。”谢景明苦笑一声,“那我算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你是摄政王。” 她的声音仍是温柔似水,却轻而易举地让他的心一阵阵发热后又骤冷。 “够了,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顾春和你听着,我喜欢你,懂吗?我喜欢你!我对你的好,你真的看不到?” 第66章 夜风无声地拂动衣摆, 将谢景明身上清新的味道送过来,让顾春和一阵心慌意乱。 她看不到? 他披着璀璨荡漾的霞光,从银盘中拿起她的绢花, 轻轻别在玉冠上,笑得肆意又得意, 不过一朵不值钱的绢花,他却像得了多么了不起的宝贝。 他拒绝了柴家的联姻,天下无人不知柴家的名头, 纵然是不了解朝堂争斗的她也明白,有了柴家的助力, 他对太子的胜算会多很多。 忘不了,他跪在自己脚下, 几次挣扎都站不起身,近乎虚脱的样子。 当时他抱着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他的好,她怎么会看不到?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顾春和轻轻抽泣着,“我也喜欢你呀。” 谢景明一愣。 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说出“喜欢”二字。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下,酒醉似的眩晕慢慢升腾上来, 身子飘忽忽的像飞在了云端。 谢景明猛地将她揉进怀里, “那你还要离开我?” 顾春和吓了一跳,忙去推他,“放手, 院里还有人!” 一窗之隔, 春燕手脚并用, 八爪鱼般缠住萱草, 压低嗓门:“好没眼色, 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萱草扒着窗框,“姑娘有抗拒的意思,我们不应该出去帮她吗?” “这你就不懂了。”春燕使劲拉她重新蹲到窗户根下头,“我娘经常把我爹骂得狗血淋头,我以前看不透,就帮着我娘说我爹的不是,结果他俩联合起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萱草果然想不通,“干嘛骂你?你在帮她呀!” 春燕看着她,摇头三叹,“因为我娘和我爹,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娘骂我爹也不是真的骂,他俩吵也不是真的吵,总而言之,少掺和别人的感□□!” 萱草透过窗缝看了一眼,仍有些犹豫。 春燕暗笑:“不管为奴为婢,还是当官做宰,有真才实学固然重要,最最紧要的就是有眼色,眼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萱草还待张口,却被春燕拉了一把,“嘘,他们两个平静下来啦,你看,我就说没事。” 月光更加明亮,层层叠叠的花木,院门前的照壁,还有院子中间的两个人,都涂上了一层浅蓝的颜色,在月色下愈发显得动人了。 “这句话我盼了好久好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谢景明垂眸看她,眼中流出困惑,“不喜欢我倒也罢了,明明动了心,为什么你还要走?” 顾春和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抬起头,眼神和月光一样澄澈,“以后你说的话,我会不由自主在心里嘀咕,你说的是真是假,有没有瞒着我干别的,我会忍不住多想。或许些微小事,你无意中的举动,在我眼里都会放大无数倍。”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她嘴角在笑,下一刻,眼中却噙着泪花,“可我害怕自己变成疑神疑鬼的怨妇,害怕这份喜欢,变质成无休无止的猜忌和争吵。” 谢景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的喜悦随风散了个干净,浓重的苦涩搅得心口一阵阵抽疼。 因为她喜欢他,才不能容忍他的欺骗,在她看来,这应算另一种的“戏弄”。 “我以后不会了,”谢景明咽下满口的酸涩,轻轻说,“相信我,我再也不会瞒你骗你。” 顾春和吸吸鼻子,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爹爹一直没有下落,我心里没着没落,脑子乱得很,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们的关系。王爷,夜深了,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挣开他的手,微垂着脖颈,消失在房门内。 门关上了,顾春和仿佛被抽去所有气力,身子顺着门板无力滑下,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门外,谢景明孤独地站在庭院中。 他不想她从身边逃掉,便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把她圈住,等她终于喜欢上自己了,这些谎言反倒成了攻向自己的利剑。 该继续强迫她留下吗? 他不敢了,再逼她,这姑娘可能会彻底崩溃,一剑抹了脖子也说不定。 若是顾庭云死了,他二人之间就彻底打了死结,再无可能在一起,如果顾庭云活着…… 谢景明疲惫地揉揉眉心,她肯定会跟着她父亲走,到时候一样留不住她的人。 到底怎么办才好? 他望着那轮明月长长叹息一声,踽踽独行而去。 檐铃在夜风中荡悠悠的,发出一两声清脆的丁当声,月亮高高缀在云端,带着悲悯看向世间的痴男怨女。 中秋一过,秋意渐渐浓了起来,昨天还是满树绿意,今早起来,已是片片泛黄了。 韩栋只着一身短打,刚刚打了两套拳,便听下人回禀郑公子求见。 “请去小书房。”他急忙擦擦头上的汗,套上长袍就要走,然刚走几步,又迟疑了,叫住小厮,“请他去外院书房略坐。” 他也不急着出去,先回房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方慢慢踱到外书房。 茶已换过三遍,郑行简早等得不耐烦,见他进来便说:“真是贵人迟来,让我好等!” 虽笑着,却带点责备的语气。 韩栋拱手笑道:“你来得不巧,我刚打完拳,身上都是臭汗,怎好意思熏到郑兄?沐浴更衣,就晚来了些,还请郑兄莫要怪罪。”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2节 郑行简语气微顿,旋即十分熟络地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你我兄弟,还在意这个?一整个暑天都袒胸露背整理书稿,现在反而见外了。” 他拍肩的动作和文彦博有七八分相似,爽朗的笑声也很像文彦博。 然而多了点刻意和做作,没有文彦博的豪放洒脱。 韩栋笑笑,假装肩膀疼,轻轻拂了拂肩头。 郑行简低头吃茶,眼睛暗中撇过一丝阴狠,再抬头,仍是满脸的笑,“陆老先生的书稿马上就可以装订成册,愿意刻板印刷的书铺也有了,现在就缺一篇序文。” 他身子前倾,眼中都是热切的期盼,“韩大人是前科状元,文采如何有目共睹,不如请他写一篇序文,更能吸引人们拜读陆老先生的文章,你看如何?” “我父亲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闲。”韩栋婉拒,“而且我整理书稿,本意是自己翻阅,没想公之于众,出书一事,还是算了。先前放在你那里的书稿,我马上派人去取。” 说罢,端起茶碗。 “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郑行简有点气急败坏,“我们要完成顾先生的遗愿,为此我大半个月都没去太学读书,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全耗费在整理书稿上面了。现在你说一句算了,就算了?” 韩栋失笑:“郑兄急什么,顾先生只是失踪,又没过世,何谈遗愿?父亲大人命我全心准备明年的春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怎么也要拿出点成绩,我这个嗣子才能在韩家嫡枝站稳脚跟。” 郑行简不死心,“也不用你出力,剩下的事我自己也能干,只请韩大人写一个序文——还是有不少读书人认同陆老先生的,这也算一件善事。” 韩栋干脆起身,“到明年春闱之前,我会一直闭门谢客,用功读书,不再理会旁的杂事闲事。郑兄,你父母起早贪黑地操劳,攒几个钱不容易,何必把钱花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上?你也要专心准备考试才好。” 劝说无果,反被教训一通,郑行简心里更恼火了。 “无关紧要?或许是事关紧要才对。”他鼻子哼了声,摔门而去,“我这等寒门士子入不了韩家贵公子的眼,就此别过。愿你明年高中榜首,韩家飞黄腾达!” 几句怨言,韩栋并不在意。 虽不知王爷为何叫他远离郑行简,但从今天郑行简的反应来看,的确不是个心胸宽阔的人,得空也得提醒文彦博两句。 有道是想谁谁就来,刚用过早饭,文彦博一头闯进来,拖起他就往外走,“活着,活着!” 韩栋如坠五里雾,“什么活着?” “顾先生!”文彦博低低道,“还有曹将军几人都找着了,关西大营那边来的密信,王爷火速找咱们几个过去商量大事。” 他一脸郑重,搞得韩栋的心也咚咚猛跳,“把话说清楚。” 文彦博喘口气,“顾先生想要进京,他身上带着归顺的辽人头领的亲笔信,要呈给官家!” “信上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许清没说,只让咱们快去。”文彦博兴奋得眼睛闪闪亮,“我有预感,这次太子要吃个大亏,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韩栋也不由浑身热血沸腾,“太子纵容辽人在大周地盘上作乱,这就不是明君所为,我真担心,如果他继承大宝,大周会变成什么样!” 文彦博笑道:“谁叫人家会投胎,投生在先皇后肚子里呢?嫡长子,又是老相国的弟子,官家就是想废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人小声议论着,登上了轿子。 摄政王府,顾春和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她抱着春燕和萱草,跳啊笑啊,满屋子人都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中。 春燕乐得合不拢嘴,“姑娘,顾老爷平安无事,干脆请王爷替他求到赦免令,再活动个官职,你也不用走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4 01:48:57~2022-05-05 15:2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 2瓶;一沙一世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萱草毫不留情泼了盆冷水, “不见得,一旦被定为御笔朱批的钦犯,除非大赦天下, 否则没那么容易脱罪。” 顾春和的笑脸顿时垮了。 春燕与之斗嘴,“别人办不到, 不代表王爷办不到,还没开始干就打退堂鼓怎么行?姑娘,只要您开口, 王爷万不会推辞,一准儿能帮顾老爷洗清罪名。” 顾春和暗暗苦笑, 昨晚上还说要和王爷保持距离,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结果扭脸就去求人家帮忙,这脸打得也够快的。 看她已然心动了,春燕不由在心底为自己叫了声好:兰妈妈,幸不辱命,嘿嘿! 萱草沉思片刻,忽恍然大悟,“顾老爷的罪名一日不消除, 姑娘一日就是钦犯之女, 王爷想娶你官家也不会准,所以王爷无论如何也会让顾老爷得到赦免!” “是喽!”春燕一拍巴掌,“姑娘再和王爷好好念叨念叨, 在他怀里哭一哭, 撒个娇, 万没有办不成的。” 顾春和想象了下那个场面, “撒娇?除了我娘, 我还真没对别人撒过娇,肯定做不来,再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春燕惊讶地睁大眼睛,“姑娘在府里都住下了,所有人都知道您是王爷的人,不嫁王爷还能嫁给谁?” 萱草却不赞同她的说法,“住就住了,想走也自然能走,慢说他俩并没有……咳,那啥,就算有,名声值几个钱,怎比得过一身自由潇洒快活?” 顾春和心头微动,若有所思看她一眼。 萱草是个忠心的婢女,可她心里大约是向往自由的,不如寻个机会问问她的意思,若她愿意,还是还她自由身的好。 这边的春燕听了连连摇头,“女儿家名声当然重要,有个好名声才能嫁个好人家,好夫君,但凡好点的人家,聘亲之前都要打听女方,要是……” 她突然止住话头,后知后觉醒过味来,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呀,这不就是暗指姑娘名声坏了? “姑娘,”春燕欲哭无泪,“我又胡说八道了。” 顾春和不由失笑:“你没说错,世风本就如此。你们是不是都希望我留在王府?” 春燕用力点头,“留下来就是摄政王妃,难道姑娘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吗?” 顾春和看向萱草。 萱草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我不知道好不好,王爷位高权重,相貌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对姑娘也很好。如果姑娘喜欢,自然是好的,如果不喜欢,王爷再好,也是别人眼里的好。” 她顿了顿,直言不讳道:“说句僭越的话,姑娘是个怕得罪人的隐忍性子,虽比我刚来时看着强些了,可到底少了点当家主母的手段和气势。有兰妈妈和安然帮衬着,不会出乱子,但肯定无法服众,兰妈妈年事已高,安然也会出嫁,若她二人离开姑娘,府里,肯定会乱。” “情在浓时自然一切都好,以后呢?等王爷一次又一次替你收拾烂摊子,忙完公务还要忙府里的家务,谁能保证他对姑娘的情意能一直不变?” “姑娘没有强有力的娘家支撑,没有姊妹,甚至好友也没有几个,唯一的指望只有王爷对你的‘好’,但凡这个‘好’稍有偏差,姑娘立刻就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萱草的声音极为冷静,“姑娘肯定也意识到这点了吧? 顾春和轻轻吐出口气,看她的目光又有所不同,“你看的倒是明白。” 春燕已是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老天,你这一套一套的,看不出你还挺能说道!” 萱草微微挺胸,“我以前做过暗哨,观察人的反应,揣摩人的心里,是必备的本领。话说姑娘,若想管好一府,您最好抽时间跟王爷学学,看他是怎么驾驭属下的。” 顾春和低头细细思量半天,越想心里头越乱,叹了声,“不提这个了,等见了爹爹,再说以后的打算吧。” 澄净而高远的天际中,一行大雁缓慢地向南飞去,片片红的黄的叶子随风轻轻飘落,书房院外已是丹枫似火。 谢景明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笑,只拿起信时,嘴角勾起微微一笑,显示出许久未有的轻松和宽慰。 书房内几人的心情很好。 老曹平安,顾先生平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顾先生信上说,北辽内部对是否和谈分歧众多。”谢景明道,“有如五百辽人想归顺大周的,也有的想假意称臣,借和谈之名狠敲一笔,好为日后南下做准备。真正相与大周睦邻友好的北辽人,少之又少。” 文彦博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赶紧把他们弄到京城来,和谈不成,太子算盘打得再响也白搭。” “不妥。”韩斌抚了两下颌下飘逸的美髯,慢慢说,“想要和谈成功的不只有太子,还有官家,这封奏折往上一递,很容易让人钻空子。弹劾王爷勾连北辽叛贼,指使顾庭云刺杀北辽使臣,意欲破坏和谈。” 北辽狼子野心,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相信他们真心想和谈,但抵不过官家想——官家身子越发不好了,他想平稳进行皇权的接替,不想内忧外患一起爆发。 谢景明一下子被动起来。 官家对他多有倚重,多次透露出对太子的不满,言语中不乏废黜太子之意。 甚至有次酒后,躺在龙塌上看着他感慨,同为龙子,太子怎么就及不上你的一半? 同为龙子! 饶是一贯冷静自持的他,当时听了也是心生惶惑,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杯。 要比,也是太子和其他皇子比,为什么和他这个皇叔比? 他不愿往深处想,但他很清楚,就凭这句话,和太子的大位之争在所难免,即便他退让,太子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不能给太子留任何把柄,即便他真的想破坏和谈。 “这的确是老成持国之言,可所有人都知道,顾娘子在王爷府里,这层关系想摆脱也摆脱不了。”文彦博道,“况且顾先生说要面圣,那他定有机密要事。” “可以先派人去关西大营和他接触看看,确定他手里的东西能对太子党造成重击,再把人接来不迟。” “一来一去又是个把月的时间,北辽使臣团已离开河东路了,等咱们这边确定如何操作,没准和谈契约都盖上御玺了!” 韩斌还是坚持稳妥为先,文彦博仍觉得要以快制胜,场面一时有点僵持不下。 谢景明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窗外一碧如洗的秋空,沉吟道:“还是把人接来,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路上隐蔽些也就是了。” 韩斌一脸的不赞同。 “我和顾先生有私交,韩家也有自己的人手,不如半路汇合,由我把他接进京?”韩栋提议道,“太子就是想找王爷的差错也抓不到。” 韩斌掂掇一阵,觉得可行,“我给你几个好手,但你要记着,此事是你一人私自所为,和韩家,和王爷,都没有干系。” 韩栋笑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多加几个暗卫,”谢景明吩咐许清,“挑身手最好的,他们路上若有闪失,你这个大总管就刷一辈子马厩。” 嘿呦,我这是和马厩干上了? 许清想想那十几排马房,那铲不完的马粪,倒不完的草料,接连不断的马嘶,浑身寒毛瞬时根根倒立,哪敢耽误,麻利地挑人去喽。 事不宜迟,转天韩栋收拾好行李就出发了。 临走前,他告诉父亲,“郑行简想求父亲给陆老先生的书写序文,我没答应,书稿是我和他一起整理的,如今想来总觉心中不安,父亲小心些,别着了他的道。” 韩斌笑道:“陆蒙狂放不羁,是有几句出格的言论,但文采没的说,连官家都说好,整理书稿也远远到不了获罪的地步。再说郑行简不过一个小举子,还没有入朝为官,他能奈我何?” 韩栋这才放心上路。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曹夫人的肚子已经很大,眼看着就要生了。 “我瞅着像是个儿子。”兰妈妈笑眯眯地说,“肚皮尖尖,从后头看根本看不出是有身子的人,算算日子,就是这个月底吧?” 曹夫人脸色圆润不少,一手撑住后腰,一手温柔地抚着肚子,“我也想生个儿子,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曹家是武将,儿子多了好。” “嫂子,看我给你买什么好东西来了?”曹柔“咣当”推开门,提着一尾鱼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眉飞色舞,“新鲜的鲈鱼,我这就叫灶上给你做,你想吃清蒸还是红烧啊?” 门没关,秋风从门缝飘进来,兰妈妈打了个寒颤,干咳一阵,把夹袄裹了又裹。 曹夫人忙命人关好门,“雪花梨马上就下来了,用冰糖炖了,每日吃两块,对咳喘有好处。”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3节 兰妈妈笑着摇头,“老喽,除了吃药,吃啥都不管用。等看着郎主成了亲,我也能放心去伺候老太妃喽。” “看您说的!”曹夫人仔细端详兰妈妈一阵,十分笃定,“我会看面相,您呀,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日子呢。” “哎呦,那不成老妖精了?”兰妈妈一阵大笑。 曹柔没等到回复,提着鱼往前凑凑,“嫂子?” “清蒸,叫灶上再弄两个小菜,指派个小丫鬟去就成,你过来坐。”曹夫人拉过曹柔,“妹子,听嫂子的话,你哥既然平安,再不能和顾娘子起冲突了啊。” 曹柔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兰妈妈,心不甘情不愿“嗯”了声。 兰妈妈笑着递过来一个匣子,“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老了,放着也是放着,给你拿着玩吧。” “哎呦,劳您破费,阿柔,快谢过妈妈。”曹夫人胳膊肘捅了下曹柔。 曹柔道了谢,拿着匣子回了房间。 打开匣子一瞧,有南珠手钏,有金凤步摇,还有耳珰碧玉镯,满满当当的一匣子,样式精巧,华光四射,绝对的价值不菲。 曹柔漫不经心翻了翻,盖上匣子随手扔在一边,“谁稀罕这个,我哥给我的比这好一百倍,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户女子?”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是她的白蜡杆枪,用青绸布裹着,夜夜陪着她入眠。 慢慢打开青绸布,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柄断枪,委屈的眼泪又洒了下来。 哥哥是大功臣,若是哥哥开口,郎主能不能补她一杆枪?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应当会的吧,就算往后离开王府,有那杆枪陪伴,她也满足了。 深秋多雨,重阳节过后几乎没有一日晴好,伴着连绵不绝的阴雨,顾庭云几人终是秘密到了京城。 第68章 今天一早起来, 顾春和就坐不宁站不稳的,时不时朝窗户外面看两眼。院门略一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每隔个一两刻钟,就打发丫鬟去门上问。 要不是春燕拦着, 她自己就要跑到门口等着了。 “兰妈妈说最快也要后晌,今儿个又下了雨,可能会更晚。”萱草站在廊下收起伞, 抖抖伞面上的水珠,蹭蹭脚底, 方迈进屋子。 厨房送饭过来,顾春和倚窗而坐, 由春燕几个摆饭布筷,望着如烟如雾般笼罩屋顶的秋雨,一点胃口都没有。 春燕打趣道:“姑娘早饭就没吃,午饭再不吃,回头见到顾老爷一激动,再晕过去怎么办?” 顾春和噗嗤一笑,终是坐到桌前, 却是略用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春燕待要再劝, 不妨门外响起丫鬟的通禀声,王爷来了。 “马车已到城外驿站,分作两路进城, 到府怎么也要酉时了。”不待顾春和说话, 谢景明已经自然而然坐在她对面。 春燕经过兰妈妈这个高人点拨, 比之前伶俐不少, 忙道:“王爷用过饭没有?” 谢景明摇摇头, 显得有点疲惫,“刚从宫里出来,怕你家姑娘担心,得了消息就赶过来报信。” 春燕偷偷觑了顾春和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拉着萱草躲了出去。 屋里很静,只偶有瓷器的磕碰声。 谢景明吃饭的速度很快,却丝毫不显粗鲁,举筷落筷如行云流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菜已下去不少。 顾春和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说,带着点少年气的羞赧,“我刚去军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和一群大头兵在一个锅里吃饭,稍微慢点,锅里就只剩汤了。” “一开始我磨不开面子,吃了很久的窝窝头蘸菜汤——窝窝头还不管饱,饿极了,就学着他们抢饭吃,为着几块肉,还和那群莽汉子打过架。” 想起过往的种种趣事,谢景明不由低低笑了几声,“后来我不当大头兵了,这习惯也改不了了,在外人面前尚能维持派头,在家里就懒得装了。” 和大头兵抢饭吃的龙子凤孙,恐怕大周朝只有他一个。 他的笑容很有温度,看得出,他对那些兵勇有很深的感情,不是高高在上,不通军务瞎指挥,只知道争抢功劳所谓的督军,他真真正正把将士们放在心里。 怪不得能练出威名赫赫的关西铁骑。 这场事故,一船人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他嘴上没说,心里一定很难过。 顾春和脸皮有些热辣辣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定是脸红了,悄悄垂下脖颈,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愧色和眼中的痛惜。 只把菜碟往他面前推推,蚊子哼哼般的说:“多吃点。” 谢景明一怔,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连窗外暗沉沉的天际都染上了一丝明媚。 过了申牌,淅淅沥沥的秋雨渐渐停歇。 快到酉时了,顾春和怎么也坐不下去,直接来到二门处等着。 曹柔也等在这里,把脸扭过一旁,全当没看见她。 顾春和知道,她怨恨自家拖累了她哥哥,心里有气,当然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曹柔摆明了不想和自己说话,凭她的脾气,若是自己上前搭讪,肯定会换来她夹枪带棒一顿抢白。 今天大家伙都很高兴,顾春和不想煞风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 过了一刻钟,谢景明也来了,立在顾春和身旁。 “郎主。”曹柔向这边走近一步。 “嗯。”谢景明略一颔首,目光仍停在顾春和身上。 曹柔止住脚步,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谢景明负手而立,看上去安然自若,但不知为何,顾春和总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僵硬。 秋风凉丝丝的,半晴半阴,空气中充满雨后特有的草木香气,灰白色的云浅浅覆盖着头上的天空,只在云缝破处露出几缕浅金色的阳光。 又等了两刻钟,但见许清飞奔而至,满头大汗道:“到了,到了!老曹和顾先生的马车进府了,正在门口换轿。” 顾春和大喜,提起裙角,顺着青石板路就往外跑。 “慢些,路上滑。”谢景明喊了一声,然而下台阶时,他自己反倒趔趄了下。 许清眼睛瞪得像铜铃,天诶,郎主的动作怎么看上去有点僵硬?难道…… 他在紧张! 许清被自己这个发现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郎主走远,竟忘记随侍左右。 曹柔从旁经过,白他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跟着郎主,当了大总管,就忘了本分了?” 差点把许清气笑,“曹家妹子,看你说的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王府的女主人。” 曹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自知失言,一时又羞又恼,气呼呼说:“怎的,你自己做的不到位,还不让人说了?我也不稀罕当什么王妃,我只盼着郎主好好的!” 说罢小脚一跺,飞快地跑开了。 顾春和刚从穿堂出来,便见两顶轿子依次从照壁后绕进来,最前面是一个粗壮矮实的中年汉子,正是父亲的好友刘温。 “刘伯伯!”她使劲挥手。 刘温愣了下,看着眼前这个遍身绫罗的美人,有点没认出来,“你是……大侄女?” 他身后的轿子落地,轿帘一掀,顾庭云从内走出来,却是一眼看到了女儿,“囡囡。” “爹爹!”顾春和扑到父亲身上,大哭起来。 顾庭云左手紧紧搂着女儿,右手颤抖着,胡乱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脊背,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眼泪,无声地落在女儿的头发上。 谢景明站在后面,摆手止住众人问安,静静候了片刻,待她父女二人哭声稍停,方上前道:“顾先生一路辛苦。” 顾庭云打量他一眼,见这年轻男子气质华贵,笑容温和,虽不乏亲近之意,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 他当即猜到此人是谁,俯首抱拳,谦而不卑,“草民顾庭云见过王爷。” 谢景明马上还了一礼,“一路舟船劳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顾先生随我来。” 他的名头顾庭云早有耳闻,无不是说他孤傲乖僻,令人敬畏,今日见他如此礼待自己,心下更是诧异了。 许清指挥小厮将曹国斌抬上步辇,吩咐直接送到曹夫人处。 曹国斌摸着后脑勺,笑得憨憨的,“郎主,好歹把人送到了地方,就别治我办差不力的罪了,行不?” 谢景明扫一眼他的伤腿,“你这个老曹!许清,请张院判给他好好医治,用什么药材只管从库里拿。” “得令!”许清冲曹国斌挤挤眼,自取拿帖子请人不提。 曹柔守在哥哥身边,看着郎主一行人逐渐走远,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郎主怎么能冲一个钦犯行礼?他可是堂堂摄政王啊! 哥哥也好,许清也好,为什么都装看不见,他们不觉得这辱没了郎主的身份? 她揣着一肚子心事回了院子,有心和哥哥念叨两句,然而哥哥嫂子抱在一处就不撒手了,俩人又哭又笑,她愣是没插进话去。 无法,她只得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抱膝独坐在昏昏的烛光中,只觉孤单极了。 谢景明本想让顾家父女先说说私房话,休息一晚,明天再谈正事。 顾庭云却道:“多谢王爷美意,还是先公后私,事关与北辽的和谈,我也不敢耽搁。” 于是谢景明连夜把文彦博和韩斌找来,几人看过那封密信,一时间都有种飞来横财的感觉。 信是归顺的辽人头领李修哥写的,先是骂了一通大周不守信誉,出尔反尔,将他们将牛羊一般送给北辽,简直可恶至极,把大周朝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然后附了一份口供,是他们俘获的使臣团文书写的,内容是使臣团和王家的私下协定。 王家交顾庭云和叛逃五百人头,二十年内,每年供奉北辽盐铁若干,绢布十万匹,黄金万两。 文彦博大叫道:“这不就是岁贡?只有打了败仗才给人家钱啊,咱们一直压着北辽打,到头来还要当冤大头?真亏太子他们想得出来!” 韩斌用手指点着信上一处,“与之相对的,北辽驻兵后撤二十里,但只有两年。哼,这才是太子真正的目的,借边关无战事,削减边防军的战力罢了。” “这上面有北辽使臣的手印,之前都是传闻,这下总算有了实证。”谢景明吊起嘴角微微一笑,“纵然官家如何想要和谈成功,也不能容许此等卖国行为。” 他收好信,“顾先生,有这份口供足矣,密信没有必要呈给官家。你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可贸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知道,但我非去不可。”顾庭云瘦削的脸显得很平静,“这封信言辞激烈,官家看了定然心生不快,可李修哥再三说,一定要替他们问一问官家,给他们一个交代……我担心,若是得不到官家的回复,他们会造反。” 一旦造反,他们就同时是北辽和大周的敌人,必死无疑。 顾庭云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悲剧。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4节 谢景明沉吟良久,缓缓道:“让我想想,怎样不留痕迹把你送到官家面前,此时要从长计议,急不得。天不早了,还有人望眼欲穿等着你。许清,送顾先生回院子。” 顾庭云明白,接下来就是人家几位心腹商量的时间了,自己不便多留,忙起身告辞。 他也快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了,女儿和谢景明,到底怎么回事? 第69章 屋内烛光摇曳, 昏黄的烛光下,父女二人相互依偎着,十分温馨。 “长高不少, 看着像个大姑娘了。”看着女儿与亡妻愈加相似的面容,顾庭云又是伤感, 又是欣慰,不由坠下泪来。 顾春和逗趣哄父亲开心,“像?分明就是, 我都十六了呀。倒是爹爹,黑了, 也瘦了,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得好好补补才行。我这里有好多好东西,等我每天变着花样给您炖汤。” 顾庭云笑着摇摇头,问她:“你在国公府过得好不好?怎么搬出来了?” “挺好的。”顾春和说,“老夫人待我不错。” 笑容却淡了。 那就是不太好,顾庭云重重叹口气,目光中满是愧疚,“都怪爹爹考虑不周全, 让囡囡受委屈了。” 顾春和低头悄悄拭泪, 尽量用平静缓和的语气,和父亲说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世子的痴恋纠缠, 廖家的恶毒强娶, 京城顾家卖女求荣, 还有李仁、李夫人、太子…… 却是隐去了谢景明拦截父亲来信, 暗中挑拨王家和父亲反目的事。 她没有过多详述细节, 只简短说了个大概,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是听得顾庭云连连倒吸气。 “岂有此理!”他猛地一拍桌角,脖子上青筋暴起,衬着他略显扭曲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我替王家卖命,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居然还算计我唯一的女儿,枉我把他视作正统,可恨,可恶!” 顾庭云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面圣是一定的,就算废不了他,我也要撅断他一条胳膊!” 顾春和生怕父亲一时冲动,真对太子动刀动枪,忙劝道:“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蔡家……唉,我把他们想得太好了,到底不是老公爷在的时候,老夫人竟由着沈廖两家作践你。”顾庭云说着,长长吐出口浊气,看得出内心极不平静。 “过去了,都过去了。”顾春和扶着父亲坐下,“现在廖家李家早没了,沈家落魄了,顾家也倒了,全仰赖王爷,我才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顾庭云带着几分小心问女儿,“王爷多次出手相救,又把你放在身边护着,你跟他……” 顾春和低着头,手指来回捻着帕子,“他没把我当玩意儿,许我正妃之位,可我还没想好答应不答应。” 玩意儿! 顾庭云脑子轰的一声,冲得耳鼓哔哔作响,女儿不会不知道这话含着多少恶意,就那样随口说了出来,可见平日里旁人没少奚落她,已是近乎麻木了。 身为丈夫,护不住爱妻,身为父亲,给不了女儿安宁,如今还落了个戴罪之身,连累女儿都抬不起头来。 他太无能,太失败了。 顾庭云咽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强压下胸口搅心似的疼痛,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头发,“孩子,你喜欢他?” 其实不问,他也能猜出来,提起谢景明,女儿眼神闪闪发亮,又是满脸的患得患失,这幅模样,定是把人放在心上了。 果然,女儿轻轻点点头。 顾庭云思忖半晌,忽戏虐般笑道:“我投靠王家,是刘温引荐的,来摄政王府,还是刘温竭力说服的我,这个墙头草……也不知什么时候转向摄政王这边的。” “爹爹,我想求求王爷,想法子赦免您的罪名。” “能脱罪固然好,可是囡囡,咱们欠王爷的越来越多,拿什么还?” 顾春和一怔,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不用担心爹爹,”顾庭云宽慰她,“爹爹既然敢杀北辽使臣,就留有后手……爹爹只和你一人说,李修哥——就是归顺大周的辽人头领,已带着剩余的人前往辽东五京道,那里远离北辽政治中枢,又靠海,倒是一处避难的地方。” “爹爹打算去那里?” “暂时不想,我还有事没做完。不过这是咱父女保命的最后一招,记住了,就是谢景明,你也不能告诉他。” 顾春和自是牢牢记下,又听爹爹说起草原风光。 “广阔到能投射白云影子,有时候我就躺在矮山坡上,阳光肆意地泼洒在身上,我看着远处的白云从山头上宣泄而下,在头顶上奔腾而过。周围很静很静,只有天,只有地,中间夹着渺小的自己,置身其中,真是心境都不一样了。” 他慈爱地看着女儿,“女孩子也该去外面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触一些人和物。不能总困在后宅,抬头四四方方的天,低头四四方方的地,就把人困死了。” 顾春和心下微动,“我……可以出去吗?” “当然,”顾庭云失笑,“你才十六,不着急嫁人,再等几年出嫁也不晚。” 如果摄政王真心爱你,不至于三四年都等不了。 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女儿,顾庭云暗暗攥了下拳头。 摄政王心机深手段高,大概以后还是一国之君,女儿无论心机还是城府,都太欠缺了,如何能面对云谲波诡的后宫。 他谢景明的宠爱,能维持一辈子吗?以后女儿颜色不在,他能保证不对其他女人动心? 天底下的岳父,谁都能指着鼻子教训女婿,除了官家的老丈人! 老父亲着实不放心就这样把女儿交到他手里。 再等等,再看看,女儿的终身大事,万不可草率,他要好好考察这位的品性。 过了几日,谢景明过来和他商量面圣的事。 “秋闱张榜了,我在官家面前提起历届的三甲,官家还记得你是他御笔钦点的探花,一个劲儿说可惜。” “恰好你的老师,欧阳太师也在,当场就跪下替你求情,用性命担保你刺杀北辽使臣必定另有内情。官家却不过他的面子,命我暗中寻找你。” 谢景明笑道:“过个七八日,先生就可以面圣了。” 哪有那么恰好的事,肯定是他事前和恩师说好的,在官家面前演一场戏罢了。 恩师年过古稀,一心修道养性,早就不过问世事了,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才请动恩师出马! 顾庭云的目光十分复杂,良久才感慨一声:“王爷为我们父女做到这一步,用心良苦,顾某在此谢过了。” 他那双老道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谢景明莫名有点心底发虚,“这也是为了扳倒太子,不光是为了你们。” “我能派上用场就好。”顾庭云呵呵笑着,话锋一转,“小女对王爷也是颇多回护,我略说一句,她就不高兴了,还抢白我一顿。” 谢景明怔楞了下,什么意思,老泰山对我不满意? 顾庭云慢慢踱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满树的红叶,长吁短叹道:“我和李家的纠葛,一早就和王大人说明白了,小女的去向也早早和他打过招呼。他亲口答应我,派人把小女从国公府接到丰州妥善安置,连宅院都替我买了。” 谢景明眉棱骨跳跳,突然觉得不太妙。 “却是没几天就变了脸,我想不通为什么,便偷偷问了王家的幕僚,原来是有人暗中散布我是摄政王细作的流言。” 顾庭云猛然转身,“再想想接来下发生的事,王爷,恐怕你摆脱不了其中的干系吧?” 谢景明哑口无言,耳根渐渐红了。 又觉一阵气馁,真是奇怪,在他面前怎么就拿不出摄政王的气势? “小女不知内情,我刚露出疑问,她就和我闹了一场。”顾庭云连连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可是她亲爹,哼!” 不甘心地瞪他一眼,一甩袖子,摆着方步径自走了。 秋风穿窗而过,红叶飒飒地响,好像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谢景明独自坐在窗前,笑纹从嘴角荡漾开去,一瞬间满脸满眼都是笑意,甜甜的,一直甜到心里。 小姑娘知道在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到底还是惦记他的。 忽然间浑身充满干劲,快点把老泰山搞定,就可以正式提亲了。 九月底某个晚上,顾庭云秘密入宫,见到了早已不上朝的庆平帝。 庆平帝五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两腮凹下去成了两个深潭,眼睛灰暗无光,因病痛折磨,显得比同年龄的人衰老很多, 顾庭云瞧着,想起当年初见官家的模样,一股酸涩苦辣冲抵上来,竟呜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砰砰以头叩地。 “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你就是把地磕出个坑,朕也不会赦免你。”庆平帝笑了笑,声音很低,闷闷的模糊不清,像是喉头堵着一团棉花。 顾庭云抹一把眼泪,“人犯顾某,非是告罪求饶,乃是想起二十年前殿前应试,那时是何等的风景,现在……一时情难自禁。” 庆平帝也恍惚了下,二十年前,他刚登基不久,正是万丈雄心,踌躇满志,希翼整肃朝纲,查奸除佞,将大周朝推上鼎盛的高峰。 不想二十年过去,奸佞除去几个不知道,大周倒是丢了好几个郡县,地方门阀的势力越来越强,居然隐隐有皇令不出京城的趋势。 比如之前的青苗钱放贷,硬生生被堵在京城,只查抄了几个出头鸟,其他地方,毫发无损。 国库见了底儿,边关将士的冬衣还没有着落,那些害民巨贼却一个个吃的肠肥脑满。 他想管,可面对空前团结的官宦集团,一身病体的他只觉力不从心。 再看看地上跪着的人,想当年也是志得意满的探花郎,在殿前针砭时弊,侃侃而谈,端得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如今头发都见白了,满脸都是生活的沧桑。 或许是同样的落差,庆平帝对他多了几分唏嘘,吩咐他站起来回话。 侍立一旁的谢景明暗挑眉头,这是个好兆头,官家已经心软了! 庆平帝咳了几声,“说说吧,为何杀了萧贤,破坏和谈?” 顾庭云双手捧出密信,复又跪下,“官家,北辽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要想他们老老实实和我们谈判,不仅要把他们打服气了,还要换掉既定的谈判官员,让北辽真正害怕的人上场谈条件!” 第70章 庆平帝只扫了一眼密信, 立时白了脸,待看过后面的口供,已是浑身发颤, 气得头晕目眩,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个王家!好, 好……” 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景明急忙上前一步,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胸口, “官家保重龙体。” 庆平帝把信拍到他手里,喘吁吁说:“朕早料到王家肯定会与北辽使臣私下勾连, 却没想到王家竟卑贱到向北辽称臣的地步!” 谢景明装作第一次看见密信,眼睛里全是惊讶错愕, “盐铁茶,还有布匹,这些都是严禁卖给北辽的战备物资,王家哪儿来的胆子,敢藐视朝廷的法令?简直与卖国通敌无异!” 顾庭云又加了一笔,“与其他边境不同,河东路与北辽接壤边关走私成风, 不止平民商贾, 连流寇都参与进来,每年流入北辽境内的盐铁茶无法估量。” 谢景明把信轻轻放在龙案上,“口说无凭, 你可有证据?” 顾庭云摇摇头, 重重叹出口气, “还需要什么证据, 去边关看看就知道了, 当地的父母官怕犯众怒,不敢管。我和王大人提过几次,他倒是让人去查,可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5节 “不是不敢管,是不想管,恐怕那些人也暗中掺和一脚。”庆平帝连连冷笑,“走私,一本万利的买卖,财帛动人心啊。” 这些钱最终到了谁的手里,谢景明没有继续发问,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还得让官家自己品出来。 庆平帝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阅历很深,经过最初的震怒,此时已渐渐平静下来。 “谈判的朝臣早就定了,都是熟悉北辽的人,阵前换将乃兵家大忌,不能换人。”庆平帝眼皮一闪逼视地上跪着的顾庭云,“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替自己脱罪罢了。” 顾庭云道:“人犯不敢推脱,然萧贤该死!使臣团在丰州飞扬跋扈,无视大周律法,看中谁家的娘子就公然讨要,听说谁家有珍玩,就逼着人家敬献给他们。” “从丰州到并州,使臣团借‘剿匪’之名,一路搜刮民财,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王大人不知出于何种顾虑,竟对此不管不问。” 顾庭云叩头,“任由他们绞杀归顺的辽人,我大周已成了不讲信义的小人,更会失去民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对朝廷失望,会做出什么举动?官家,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啊!” 庆平帝恍惚了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朕进学的第一天,陆先生就讲的这课。” 口中的陆先生,就是顾庭云的岳父陆蒙,曾为帝师,因与老相国政见不和,因言获罪,先被贬谪出京,后被问罪抄家。 随着陆家的坍塌,再也无人能撼动老相国在朝中的地位。 而老相国,是太子最大的靠山,其亲密程度已超过与官家的父子情。 谢景明俯身,重重握了下庆平帝的手,“跟北辽谈还是要谈的,顾先生说的有理,谈也不是这个谈法。我既然能打散北辽王庭一次,就能打散两次——谈判桌上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前线的胜利。” 庆平帝回握他一下,微微颔首。 谢景明心头稍松,试探道:“顾先生杀了萧贤,一是为自保不得不为之,二也是扬我大周国威,替朝廷平息民愤,法理不外乎人情,官家可否酌情减免一二?” 庆平帝闭上眼睛,半晌才道:“此事容后再议,先将人押入大牢。” “官家容禀,人犯还有话要讲!”顾庭云重重叩头,“所有人都知道大周富庶至极,尤其在京城这个富贵窝,上至高官,下到平民,奢靡成风,喜好攀比,多少人被享乐磨平了志向。” “他们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更不知道,大周的脖子上早悬了一把刀!” 顾庭云说得兴起,膝行上前,直接从龙案上拿过纸笔,连比带画,“这是我大周的疆域,如今,北面有辽人,西面有党项国,东北女真人正在悄然崛起,还有这里。” 他在纸上某一处点点,“这块草原,诸多部落一直在互相争斗,所以没有攻击过我们,但是近两年来,小部落逐渐并入了大部落,一旦这里形成稳定的政权,势必是不输于北辽的力量。” 那图画得非常潦草,庆平帝尚且在思量,常年在军中的谢景明已反应过来了。 他拿过一张白纸,照着顾庭云的草图很快画了一遍,大周的疆域涂满朱砂,浓淡不一的墨汁的是其他国家。 几倍于大周国土,黑压压一大片蹲据在大周之上,如巨熊,如猛虎,狰狞着张开大口,就要把大周撕碎吞入腹中。 视觉的冲击往往比语言来得更猛烈,庆平帝额上冒出冷汗,已是陡然变色。 “除了东南沿海一带,大周边境全被敌人包围了。”谢景明的声音冷得吓人,“在他们眼里,大周懦弱可欺,就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所以,和谈绝对不能退让一步! 听见谢景明的声音,庆平帝方松弛一点,问道:“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是。”顾庭云答道,“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我走了很多地方,深入草原腹部,那里的部落,早已不是大周印象中的蛮夷番邦,他们正在拧成一股可怕的力量……大周,不能再麻痹自己了,要有危机意识。” 庆平帝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良久才惋惜地叹了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庭云,你选个地方流放吧。” 还要判罪?谢景明眉头微蹙,暗暗冲顾庭云使个眼色,意思很明确,去关西! 在他的地盘上,是流放的犯人,还是体面的贵客,不过摄政王一句话的事。 顾庭云却说:“承蒙天恩,人犯不胜惶恐,自请去河北路大名县,求官家恩准。” 上头两人都愣住了。 滦州靠近北辽,多有战火,他就不怕北辽人报复? 似是看出二人的疑惑,顾庭云苦笑道:“人犯的亡妻,葬在析津县,如今那里已成了北辽的郡县,我……只想离她近些。” 庆平帝怔了下,“你的亡妻,是陆先生的女儿?” 顾庭云点点头。 庆平帝默然片刻,想起那位爽直潇洒的儒者,应允了。 顾庭云哽咽着叩头谢恩,擦擦眼角,悄然随着内侍下去。 偌大的寝殿又恢复了寂静。 不过半个时辰,庆平帝的精神头儿已撑不住了,声音变得虚弱无力,“流刑改成一年,回头你找机会,把他召回京城。探花的功名也一并还给他,这个人心志坚定,比二十年前更精益了,是栋梁之才,你要用好他。” “是。”谢景明扶他缓缓靠在大迎枕上,“臣弟想以这份口供为由,命关西铁骑出征,打北辽一个措手不及。” “准,但不能把北辽逼到党项国那边,让他们互相斗,对大周更有利。” “臣弟明白。”谢景明顿了下,低声道,“王大人一向谨慎,这次不太像他做事风格,要不要进一步查查?” 其中必然有太子的授意。 庆平帝却没有言语。 看来还不到时候,官家还没彻底舍弃太子。 谢景明马上岔开话题,“十月初十是老相国七十八寿辰,臣弟不想去,官家指个差事把臣弟派出去吧。” 庆平帝斜睨他一眼,“不想去就不去,你是摄政王,还用找借口?” 谢景明笑笑,躬身准备退下。 “等等,”庆平帝又叫住他,沉吟道,“顾庭云说的也有道理,你来主持和谈事宜,叫北辽蛮子一上谈判桌,就腿打哆嗦!” 转天,和谈官员人事变更的旨意就发了下来。 “东宫都炸锅了,太子那脸色,哈哈,和死人也差不多。”许清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说得眉飞色舞,“太子的老丈人也被官家召回京,看着吧,往后俩月可热闹喽。” 安然嚓嚓磕着瓜子,“既然要拿王家开刀,为啥官家不赦免顾老爷啊?” “那我可不知道。”许清忽瞥见顾春和拐进来,忙站起来笑道,“郎主在里头看书呢,顾娘子只管去。” 顾春和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脸颊微微泛红,支吾两句,推门进去了。 “还不好意思呢。”许清笑道,“破天荒头一回送东西,郎主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她做啥好吃的。” 安然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那还不简单,等我奉茶时瞅一眼。” 少倾,她从书房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惊奇,不敢相信,又憋不住笑。 把许清急得抓耳挠腮,“到底怎么啦?” “糖!”安然噗嗤地笑出声来,“顾娘子亲手做的糖制四样!” 许清愕然,“郎主最讨厌吃糖,坏喽,这下顾娘子白做了。” 书房里,顾春和眉眼弯弯,“是麦芽糖做的,里面加了桂花、松子、瓜子仁,还有盐津的玫瑰丝,不是纯甜的糖,你尝尝。” 微黄透明的糖,小小一块,躺在甜白瓷碟子里,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谢景明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你做的?” “嗯,做了一上午呢,好不容易才做成这一碟子。” “我占着手,你拿给我吃。” 顾春和未作他想,拈起一块糖递到他嘴边。 谢景明低头,薄唇微张,含住那块糖。 还有她微凉的指尖。 像是被火烫了下,顾春和手一缩,然指尖已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温暖。 灿若晨星的明眸看着她笑,如含着另一块糖。 顾春和转过身,眉眼低垂,嘴角细抿,不让他看到自己绯红的脸颊。 “我没能替你父亲洗脱罪名,不怪我?” “明知故问,怪你还请你吃糖?你帮爹爹面圣,光凭这一点,我就该好好谢谢你。” 谢景明眼中笑意更胜,飘飘然间,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先生顶多流放一年,一年之后,肯定能回京,我也会想办法恢复他的功名……你就不用走了吧?” 第71章 顾春和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外面的秋空。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一丝云彩,触目所及, 是一片纯粹到极致的蓝。 令她想起与他初见时,他身上的那抹蓝色。 这个人很喜欢着蓝, 是不是因为那是天空的颜色? 顾春和慢慢向天空伸出手,阳光模糊了手的边缘,泛红, 微微透明。 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湛蓝的袖子垂下, 随风轻轻掠过她的手腕。 她似乎触摸到天空了呢。 “你知道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吧?”顾春和问。 “嗯。”谢景明从后揽住她,下巴在她的鬓角留恋地摩挲着, 眼中流出伤感——他大概猜到接下来的话了。 “普普通通的一条鱼,只有逆流而上,一次又一次迎风击浪,才有可能化身为龙。”顾春和轻声道,“我是柳梢头的一只燕雀,你是翱翔高空的雄鹰,燕雀想要和雄鹰一起遨游天际, 怎能永远躲在雄鹰的羽翼下?” 谢景明想说话, 却一声也发不出,只觉一股如气似血的东西充斥心间,他辨不出是酸是甜, 是苦还是涩, 亦或都有。 可是这只小雀儿, 会不会一飞走, 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是真的不想放手。 但他心里也明白, 现在的春和,没有自信能与他并肩而立,她敏感又脆弱,那些不好的经历迫使她在周围筑起一层壳子。 她没有安全感,总习惯小心翼翼躲在那层透明的壳子里,看着与谁都亲近,其实对谁都多多少少存了戒心和疏离。 就像她之前说的,分辨不出自己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需要时间,需要适当的距离,好好想一想。 强留她,只怕会适得其反,反而将她逼得更远。 谢景明认命地叹息一声,恍惚明白了一个道理,谁先动心,谁就先输了一仗。 如今他可是输得丢盔弃甲,毫无办法呀。 半个月后,王家家主,太子岳丈,河东经略安抚史王冬明押解进京,由皇城司统领,内侍李勇主审。 这个消息再次让东宫炸了锅。 自来对皇权威胁最大的,是内宦、外戚和权臣,前朝内宦把持朝政,祸乱宫闱,甚至可以废立皇帝!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6节 可以说,前朝的覆灭,与内宦横行不无关系。 大周吸取教训,从建立之初,就设定了各种条条框框节制内宦。比如说,内宦只能管武官,不能对文官指指点点,他们可以去军中做监军,也能领兵打仗,但必须听从文官的调配。 经略安抚史掌一地军事民政,且□□只是兼任,他本职是光禄大夫,要审,也轮不到内宦来审。 况且这个李勇,还曾在边防军任职,谁知道他会不会与摄政王勾连? 东宫不想放弃王家,拼了命地阻止这事。 于是旨意下发那天,便有十数名朝臣联名上折子,请官家换主审官。 结果这十来个朝臣或贬或免,官家这顿劈雷闪火的发作,彻底震惊了朝野。 谢元祐是又惊又疑,恨摄政王害他,心疼丢了河东,又惶恐父皇会废了他,直急得寝食难安,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这案子他一点都插不进手,王冬明都到京城三天了,还不知道关在哪里! 他按捺不住了,想要找老相国商议。 不妨太子妃在宫门口堵住了他。 “殿下去哪里?”太子妃十分憔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语气却咄咄逼人,“一连躲我十来天,殿下是怕被王家牵连么?” 谢元祐跳脚,“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胡闹!我这不正想辙了么?不见你是怕见你,唉,也不是……你爹助我颇多,我怎么可能不管你爹!” 太子妃的脸色这才好点,嘴上仍是不饶人,“哼,你也是活该,顾庭云前头替你卖命,你在后头算计人家闺女,怪不得人家反水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谢元祐恼羞成怒,“要是你爹听我的,早早把他杀了,哪来这些破事!非要考虑王家的声誉面子,说活该,也是他活该。” 一听这话,太子妃登时全身冰冷僵硬,冷笑着说:“既如此,我倒有个解困的法子。” 谢元祐眼神一亮,“快说!” “休了我,趁早和王家撇清关系。那柴大小姐仍待字闺中,你不如求娶她为太子妃,柴家,可比王家根基深多了,定能助你顺利登基。” “胡说八道!”谢元祐更没好气了,“我疯了才娶柴氏女,保不准哪天就不明不白死了,他们柴家随便扶植一个小皇子,柴元娘来个垂帘听政,这大周就改姓柴了。” 太子妃双手交叠藏在袖中,攥了又攥。 她手心攥着一道兵符。 早在顾庭云逃出河东路的时候,父亲就有了预感,将手中的嫡系兵力一分为二,一半留给王家子侄,一半留给她保命。 原本打算交给太子的,可现在,她不敢了。 重重吐出口气,太子妃道:“父皇应是在警告我们,不准背着他行事,发落王家在所难免,但通敌卖国的罪名不能认——谁都知道你和王家的关系。” 说着,闪身让开路。 “我知道。”谢元祐心不在焉答道,“正要找老相国商量呢,要不是你拦着,这会儿功夫早到了。” 太子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一灰,坠下泪来。 相府正院的暖阁,老相国宋伋盘腿坐在软塌上,穿着家常葛布道袍,花白的头发被一根古朴的碧玉簪别住,面孔修长,皱纹很深,长长的白眉下是一双光芒闪烁的眼睛,只嘴角下吊着,笑也不笑。 一望可知,这是个刚愎古板的老人。 “来啦,算着你也该来找我了。”宋伋慢吞吞地起身,马上被谢元祐摁了回去。 “相国切勿多礼,倒叫弟子过意不去。”谢元祐对他非常尊敬,坐在椅中微微欠身,把王家的案子备细讲了一遍,“父皇是不是想废了我?” 宋伋不疾不徐道:“官家一向不满意你,有此心也不足为怪,不过太子乃国之根本,从来不是官家一人说了算的。你有诸多士大夫朝臣的拥护,废不了。” 谢元祐松口气,又问:“王冬明在河东路经营已久,这些年没少给东宫办事,我想——” “不要想。”宋伋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那张口供一出,□□就成了死棋,没用了。” “那张口供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真假不重要,官家说是真的,就是真的。随便你和摄政王怎么争斗也好,只要在官家掌控中,他就由着你们斗。” “可这次,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害怕了。”宋伋逼视他一眼,“你的胆子也够大的,让王家走私盐铁替你敛钱,这些钱干什么用了,官家能想不到?” 谢元祐喃喃分辩道:“我不是怕打不过十七叔么?手里有钱有兵,即便真兵戎相见,我也不怕他。” 宋伋摇摇头,“只要你占着大义,他起兵就是谋反。事情已然这样,不能再触怒官家,只能舍弃王冬明,老夫尽力,保他一条命吧。” 审讯的前一天,顾春和终于见到了父亲。 顾庭云关在大理寺,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处小院,不见半点阴森潮气,日常用具一应俱全,顿顿酒菜丰盛,这十几天的牢狱生活,反倒把他养得红光满面,精神了很多。 不消说,定是谢景明暗中照拂的原因。 “先生要再关一段时间,等王冬明通敌的案子结了,再出发北上。”谢景明解释道,“雨雪天不好赶路,我和主审的李勇打过招呼,尽量在冬月前结案。彼时河水还没上冻,走水路没那么辛苦。” 顾庭云笑道:“我是重要的人证,当然要配合查案。只是放心不下这个毛丫头。” “爹,我要和你一起走。”顾春和语气很坚决。 谢景明无奈地苦笑。 顾庭云的视线在这俩人中间来回转了两圈,沉吟道:“也不是不行,你等开春再走。我算着,北辽和谈肯定年前能谈好,北方边境安稳了,我才放心你过去。” “对对,先生说的是。”谢景明附声应和,“春和,听话,不要叫我和先生担心。” 却不过他二人,顾春和只好答应。 “快回去吧,按律,结案前我是不可以见外人的。”顾庭云开始赶他们走,“叫言官们知道了又要参你一本。” 顾春和放下给父亲做的衣裳鞋袜,偷偷抹着眼泪走了。 出了衙门,却见有位华服妇人在门口和衙役拉扯,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奈何人家根本不放她进去。 “他是重要的证人,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再说你是顾庭云什么人啊?” 正要上马车的顾春和停住了,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谢景明。 谢景明示意她稍安勿躁,拉着她悄悄走近几步。 只听那妇人赔笑道:“奴家不是顾先生的什么人,只是和他娘子认识,他娘子在世时对我颇多照顾。如今他下了大狱,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怎么也要来瞧瞧,才对得起那份姐妹情。” 衙役上下打量她两眼,“你是青楼女子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9 22:49:08~2022-05-10 23:2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那妇人笑了声, 笑声又柔又媚,带着丝丝撩人的痒,“大爷好眼力。求大爷开恩, 好歹让我进去见一面罢。” 衙役喉头滚了滚,说:“放你进去, 我的饭碗就砸了。” 无法,那妇人只好把手里的小包袱并一个钱袋交给他,“里面是御寒的衣物, 还有一些吃食,求大爷转交给他。这些钱请大爷吃酒。” 衙役掂掂钱袋子, 分量颇重,一点头算是应了, 还提醒一句算作回礼,“他判了流放滦州,等王家案子一结就走,你实在想见他,就时不时过来打听着。” 然而一抬头,不经意间瞥见照壁旁的摄政王,瞬时白了脸。 看门的收点好处钱已是蔚然成风, 不算什么, 但顾庭云的判罚还未正式披露,提前泄露案犯消息就不应当了。 那妇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第一眼瞧见的却是顾春和, 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顾春和也看清了她的模样。 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 长得很美, 弯弯的细眉, 饱满而红润的嘴唇, 就像红艳艳的玫瑰花。 她穿着大红凤穿牡丹的窄袖对襟褙子,衣带松松系着,有风袭来,隐隐可见里面的葱绿抹胸,含而不露,风情万种。 却见那妇人急匆匆走近,“恕我冒昧,敢问这位姑娘可认识陆秋娘?” 顾春和大吃一惊,陆秋娘正是她母亲的名讳! “你是谁?” “我姓杜,名唤倩奴。”谭丽娘看她反应,心里已猜到大概,因笑道,“曾服侍过陆娘子一年,那时我只十岁,一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前,算起来应是母亲沦落到教坊司的那段日子。 顾春和下意识看了眼谢景明。 可能是有外人在场的原因,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风月场上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根本不用谢景明做出任何明示,杜倩奴立时敏感地发觉,这个男人气息太过强大,和以往见过的任何达官贵人都不一样,不是轻易能搭讪的主儿。 她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以示恭顺。 谢景明给许清使了个眼色,转身扶着顾春和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杜倩奴还站在路口怔怔眺望着,根本没发现自己已被人盯上了。 “那是哪位贵人?”她问方才的衙役。 衙役低声说:“当朝摄政王,你竟敢直愣愣过去,简直不要命了。” “旁边那姑娘是摄政王什么人?” “我不知道!”衙役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赶苍蝇般挥手赶她,“快走快走,别拖累老子。” 杜倩奴笑笑,脸上丝毫不见恼,又福了一福,方慢慢离去。 车铃摇摇晃晃脆响,街面上很热闹,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车厢里却很静,一个人隔着纱帘假装看街景,一个人在看她,谁都没有说话。 “我娘曾在教坊司呆过一年。”顾春和突然开口,依然看着窗外。 谢景明“嗯”了声,听上去很无所谓。 “教坊司,我是说教坊司!”顾春和扭过头,“你肯定知道那个地方。” 谢景明点头,“是的,我知道。” 顾春和深吸口气,“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很爱她,很爱很爱……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景明单手支颐,仔细看着眼前的姑娘。 脊背挺得直直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贱紧紧抿着,眼中隐隐有波光闪现,俏丽的鼻头也浅浅泛红了。 倔强,忐忑,警惕,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大有你敢看不起我母亲,咱们就一拍两散的意思。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7节 谢景明翘翘嘴角,敲敲车壁,“停车。” 一掀车帘,他竟然下车了! 顾春和愕然,愕然过后便是无力,大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还是介意的吧。 有意无意的,他们好像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其实早该和他挑明的,今天要不是遇到那位青楼女子,或许她还开不了口。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顾春和轻轻吸两下鼻子,酸酸的,好难受。 车帘晃动一下,露出谢景明似笑非笑的脸,那目光看得顾春和不由一怔。 竟然故意逗她,好讨厌! 谢景明登上马车,凑近了看着她,“哭了?” “才没有,你不是走了吗,干什么又回来?” 呦呵,还会使小性子了! 谢景明暗挑眉头,带着几分坏坏的笑意,“刚才有没有伤心?” 顾春和微微侧过身,不看他。 “稍微想想也能明白,我能不知道你家的背景?看你那副忐忑又强装镇定坚强的样子,再不出去我就要笑死了,真是个傻丫头。” 他吃吃笑着,带着不加掩饰的调侃,惹得顾春和脸颊一阵热辣辣的发烫,不由瞪了他一眼。 微微上挑的眼角晕染了桃花般的绯红,泪意未褪,更添羞意,那双眼睛便亮得像阳光下澄澈透明的春水,勾魂摄魄,引得对面的人一阵心跳。 谢景明轻轻咳了一声,端过刚才买的桂花糖酥酪,用银勺舀了一块,“我给你赔罪,别气了。” 顾春和以为他要喂自己吃,红着脸张开嘴,结果他手腕一转,直直送入他自己口中。 又耍人玩! 顾春和深恨,起身想下车,然被他一拽,整个人都跌入他的怀中。 身体紧紧锢住,所有的惊呼都变成呜咽堵在口中,她被迫仰头,如同花儿承接雨露,承接着他悠远而深远的吻, 舌尖齿间,嘴里每一处角落,都充斥着酥酪的清甜。 窒息般微妙的快乐,她觉得整个身体都融化在这片甜里了,软软的,没有气力,只能躺在他怀中虚弱地喘气。 喧闹的大街上,车轮吱吱扭扭,车铃丁丁当当。 时隔三个月,郑行简再次敲开了柴家的大门。 “王家要完,”他说,“摄政王又卸了太子的一条臂膀,照此下去,太子坚持不了多久,就算最后继位,也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皇帝。” 柴元娘端端正正坐在软塌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小香炉里面的灰,淡淡道:“不用卖关子,你之前不是要解决韩家?说吧。” 屋里用了熏炉,热烘烘的,柴元娘粉黛略施,峨眉淡扫,脸蛋红艳艳的恰似美玉生晕,眼波流转间,竟使满室灿烂生辉。 郑行简一阵面红耳赤心头急跳,禁不住暗暗吞咽一口口水,端起茶吃了口,稳稳心神,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这是陆蒙的手稿,旁边是韩栋的批注——我偷偷从他笔记中拆下来的,其中不乏对陆蒙推崇之意。陆蒙生前藐视天颜,多次抨击朝政律法,乃是‘不反犹反’之人。由此可见,韩栋韩斌父子俩也心存反意。” 柴元娘草草扫了两眼,嗤笑道:“不过几句杂谈而已,凭这个就能断定韩家谋反?你也太想当然了。” 郑行简急急辩白,“这种案子从来都是疑罪从有,当初能给陆蒙定罪,如今就能给韩家定罪,端看怎么运作。” 柴元娘盯了他一眼,“顾庭云教你读书识字,现在他身陷牢狱之灾,你不说搭救他,反而利用人家岳丈算计人家女婿的手下,呵!” 郑行简登时烧得脸红脖子粗,犹自振振有词,“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必有所舍,才能有所得。难道你愿意看到太子被废,谢景明成为储君?” 柴元娘默然。 她太了解谢景明了,这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威胁大周朝稳定的势力存在,若无人能遏制谢景明,待他夺嫡成功,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柴家。 只有谢景明和太子两败俱伤,柴家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打算如何运作?” “把我引荐给老相国!”郑行简毫不犹豫道,“陆蒙是他搞垮的,他肯定不愿意有人给陆蒙翻案,哪怕有一丁点的火苗在,他都会踩灭!” 柴元娘思索片刻,点头道:“好,我来安排。” 一进冬月,天气越发冷了,道旁枯草瑟瑟发抖,落光了叶子的枝桠在寒风中摆动着,有气无力地发出刺耳的哀嚎,京城已是一片肃杀。 王冬明的案子也判下来了。 官家本意斩了他,“叫里通外敌的贪官国贼们看看,见见血,知道什么叫怕,别以为圣祖不杀士大夫不杀文人,朕也不敢杀他们!” 好歹叫老相国劝住了,“他该死,但不能这时候死,其中还牵扯北辽人,死了,就是死无对证,北辽大可不承认先前做的勾当,我们白白损失一个谈判的价码。等和谈成功,再赐他自尽不迟。” 宋伋的面子还是有几分的,官家便改成流放岭南,到底不解气,凡王家子侄有入朝为官的,统统连降三级,王冬明的几个儿子也被一撸到底,发配关西。 关西是摄政王的地盘,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宋伋知道官家这回是彻底恼了,试探道:“太子妃是否一同治罪?” “祸不及出嫁女,她是朕的儿媳妇,不是王家人。” 宋伋心里便有了数。 他颤巍巍出了宫,刚回府,还没下轿,便见小儿子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钻进角门。 那身上的脂粉香气,隔得老远都闻得到。 宋伋一下怒了,这不长进的混小子,准是又去了青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0 23:23:31~2022-05-11 23:5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宋伋是典型的严父, 对几个儿子素来挑剔得紧,见面就没有笑的时候,稍有点差错就非打即骂, 唯独对这个五十五上头才得的小儿子异常宽容。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老相国也没能逃出这句话。 宠着宠着,却突然发现小儿子越长越歪。 不喜欢读书,没关系, 反正他的哥哥们个个出色,宋伋也不指望靠小儿子发扬门楣, 到时候给他一份两辈子都花不完的家业,做个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喜好美色, 也行,食色性也,宠姬多几个就多几个,大不了娶个贤惠有手段的媳妇,替他管好内宅。 至于偷着写杂剧本子,整日混迹勾栏瓦舍,和下九流称兄道弟之类的, 宋伋都懒得管了。 可小儿子今年都二十三了, 不仅一点娶亲的意思没有,反倒把院里几个通房都配了人。 宋伋暗中留了心,这才发现, 小儿子在外养了个青楼女子, 这些日子一心扑在那人身上, 为了捧她当花魁, 银钱泼水似的往外扔, 几乎把暗中给他的体己挥霍一空。 钱是小事,宋伋不在乎,在乎的是儿子被一个妓子牵着鼻子走。 宋伋为了把儿子扳回正轨,一改之前的慈和宽容,用教导其他子侄的法子加倍严格管束,这阵子表面看着规矩不少了,结果他一出门,这孩子就原形毕露了! 在家门口不好让人看笑话,宋伋悄悄吐出口粗气,阴沉着脸迈进院子。 太子在等他。 “官家暂且无意废你。”宋伋把今日面圣简短说了一遍,“不要冒进,这段时间你要低调,最好闭门不出。记住,无过便是有功,切勿让摄政王再抓住你的把柄。” 谢元祐却说:“吃了这么大的亏,我着实忍不了!您看这是什么。” 宋伋接过那页手稿,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哪儿来的?” “一个姓郑的举子,多亏了我随手收的小妾,她举荐的人。”谢元祐带着几分得意,备细说明了张泽兰郑行简的来历,以及与顾春和谢景明的爱恨纠葛。 宋伋不置可否,“内宅妇人如何接触得到外男?你那小妾又如何知道前朝政事,还敢指手画脚给你出主意?殿下,东宫该好好清查了。” 谢元祐被噎得一愣,半晌讪讪道:“因王家之事,王氏越发和我离心,连带着宫务也不大管,还吵着闹着要和离。唉,我也难啊。” 一出问题就是别人的错,这点宋伋不大瞧得上。 但他只隐晦地提醒他一句,“过河拆桥的事不能干——跟着殿下的人一旦寒心,后果将不堪设想。” 谢元祐忙应了,仍大力推荐郑行简,看得出,折损王家对他打击颇大,这是憋着一口气反咬摄政王一口。 强拦着,恐怕会招致他的不满,且事关陆蒙案,毕竟是自己亲手定的罪名,也正好利用此事试探下官家对自己的态度。 宋伋便听从太子之意,见了郑行简一面。 宋伋给郑行简两条路,一是留下手稿原件,拿钱走人,从此安心读书,祸福与他不相干。二是由他出头,印发所有整理好的陆蒙书稿,大肆宣扬韩家对陆蒙的推崇赏识,但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明目张胆和韩家作对了,是福是祸谁也不知道。 郑行简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费尽心机拿到这些“证据”,可不是为了几个臭钱,他要以此为踏板,取得老相国和太子的器重,进入大周朝的权力中心。 宋伋很轻松就看穿了他的野心,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投名状。 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且让他看看,这个年轻人能走到哪一步。 郑行简从宋府出来,不知不觉眼底已多了几分倨傲之色,他回身望着相府气宇轩宏的五楹倒厦正门,使劲攥了攥手心,昂头挺胸地去了。 总有一日,他也要成为这等豪宅的主人。 在此之前,还得交好相府的幕僚管事,朝中有人好做官嘛! 郑行简琢磨着去樊楼定桌酒席,却在门口被店小二拦下来了,“客官对不起,今儿被人包场了,明儿再来吧。” 因见门口停着一辆囚车,囚车周围还立着数名佩刀侍卫,这景象颇为稀奇,郑行简好奇问道:“来的哪位大人物?” “摄政王!”店小二也是啧啧称奇,“你知道杀北辽使臣的顾庭云不?今儿是他流放的日子,王爷不但包场子给他送行,还派人护送他。瞧见没有,那些侍卫都要跟着去滦州。” 郑行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登时不是个滋味,哼声道:“他是犯人,犯人就得有个犯人样!搞这样大的阵势,竟没言官弹劾?真是世风日下,若我为官……” “你当官咋样?”冷不丁身后响起一声,惊得郑行简浑身一激灵,这才惊觉自己得意忘形了。 许清笑嘻嘻看着他,撸起袖子,晃晃两只蒲扇大的巴掌。 郑行简顿觉不好,转身就跑,可晚了,许清一脚踹在他背上。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8节 标准的狗吃屎姿势。 郑行简羞愤欲死。 这还不算完,许清揪住他领口一把拎起来,抬手“啪”的就是一下。 郑行简捂脸大怒:“你知道我是谁?狗——” “狗东西,打的就是你!”许清左右开弓扇他大嘴巴子,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一阵山响。 打得郑行简脸上如同开了颜料铺,连他娘都不见得认识。 边打边骂,“北辽人是你爹是你娘?你倒会替他们打抱不平,北辽杀我百姓,烧我城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伤心难过?你若做官,就是个投降派,大周朝还不被你卖了?” 街上行人一听,嘿,好个卖国贼!纷纷怒目而视,要不是见旁边有侍卫站着,早上去吐口水了。 “给你脸了,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许清嫌弃地把他扔到一边,拍拍手,“没眼力见的东西,当着王府的人说我们的坏话,找打!” 围观的侍卫一阵哄笑。 笑声飘到二楼,谢景明隔窗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关上了窗子。 “外面在吵什么?”顾春和随口问了句。 “一条疯狗,许清已经赶走了。”谢景明提起酒壶给顾庭云斟酒,“此去滦州路途遥远,这几个侍卫您务必带上,好叫我们放心。” 顾庭云知道有人恨不得自己死在半路,因朗声笑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暂时不想死,王爷的美意我就笑纳啦。” 忽脸色一肃,“临别前,我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和王爷说。” 谢景明以为他要叮嘱自己照顾好女儿,忙端正坐好,“先生请讲。” “我大周的百姓,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可爱!” 谢景明:啊? 顾庭云叹道:“王爷,不管你是出于自保,还是想追究至高无上的权力,一旦坐上那个位子,你那些小情小爱就要往后放,你心里,要装着百姓,为君者,没什么比百姓更重要!” 他起身走到窗前,用力一推,满街的喧闹声顷刻流入屋内。 冬阳灿烂,细细的北风微啸着刮过,天气很冷,街面很热闹。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光秃秃的树上挂满了红绸彩花,伙计们卖力地吆喝着,各家门前人头攒动,人们大包小包拎着扛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洋溢着希望的笑容,仿佛空气中都倾泻着快乐的味道。 让楼上的人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们笑起来。 尽管从这条街面上走过无数次,然而谢景明还是第一次这样观察他们,恍惚有一种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感觉。 “我们的百姓最是温顺不过,他们任劳任怨,起早贪黑苦干,挣十分,交五分,只要有的吃,有的穿,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就满足了。” “偏偏有人把他们视作洪水猛兽,愚民、弱民、疲民,说什么民强则主弱,简直放屁!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不把他们当回事,无论谁上去皇位都坐不稳!” 顾庭云猛然转身,目光灼灼盯着谢景明,“为君者,要守护万里河山,要让人们安居乐业,要把百姓真正放在心里,民权高于君权,如此,我大周朝才能世世代代永远昌盛。”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谢景明心头砰砰直跳,模模糊糊冒出个念头,似乎长久以来官家秉持的“君权高于一切”并非全然正确。 良久,他方抱拳一揖,“先生的话我记下了。” 记下,并不是认可。 顾庭云知道,只凭几句话很难改变一个人的固有思想,他没有当场发作自己,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会成为真正的贤明之君吧。 陆家学说也许会有大发异彩的那天。 顾庭云深吸口气,看看一旁的女儿,忍不住添了一句,“如果他要纳小,趁早离他远远的,嫁不嫁的,就算嫁了还能和离呢,大不了爹养你一辈子!” 顾春和心头一暖,柔柔笑道:“好,开春我就去找爹爹。” 谢景明的眉头皱了又皱,怎么回事?这俩人三言两句,自己就成了负心汉? 他连正眼都没瞧过别的女人! 时辰不早,该出发了。 一直送到城外码头,顾春和还舍不得松开爹爹的袖子,小脸泪水涟涟的,那模样看得顾庭云鼻子发酸。 “再过两个月又能见面,乖囡囡,爹爹在滦州等你。”顾庭云狠狠心,拉开了女儿的手。 待要上船,远远有个女声喊他:“顾先生请留步!” 来人正是杜倩奴。 许清想拦,却见谢景明冲他摇摇头,忙退后一步,顺利地让杜倩奴来到栈桥前。 “你是……”顾庭云讶然打量着她。 杜倩奴双手捧着一对小小的金镯,眼中含泪,“先生,我是倩奴,您还记得我吗?喏,这镯子还是您给我的,如今早戴不进去了,一直也没舍得融了再打。” “倩奴?”顾庭云仔细认了片刻,也显得有几分激动,“当年你才十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如今……” 他突然不说话了。 杜倩奴笑笑,“到底没能离了那火坑。” “对不住,”顾庭云眼中满是歉意,长长一揖,“说好了带你一起走,是我们对不起你。” 杜倩奴想扶,手伸到中途又急急缩回来,忙不迭还礼,“瞧您说的,老鸨不放人,您和姐姐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我现在也挺好的,都成花魁了,吃穿用度,堪比大家小姐,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顾庭云叫过女儿,“这是我和你姐姐的孩子,春和,叫姨母。” 顾春和乖乖巧巧唤了她一声。 “好,好。”杜倩奴的眼泪刷地淌下来了,胡乱抹一把,递过去一个小包袱,“当初要不是姐姐救我,我早被老鸨打死了,这是我偷偷攒的钱……是干净的,您别嫌弃。” 顾庭云只取了一吊钱,“有此足矣,小妹,多保重。” 船离了岸,渐渐地远去了,船头站立的人也渐渐变小。 顾春和觉得视线有点模糊,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已经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 河风寒凉,谢景明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咱们回吧。” 顾春和嗯了声,眼睛看着杜倩奴,犹豫着,脚没动地。 “你是不是想着帮我一把?”杜倩奴笑吟吟道。 顾春和讶然,自己的心思那么容易被看穿? “你的眼神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心肠软的人,当年也是,她自己的生活狼狈不堪,还总想着照顾别人。” 杜倩奴笑着拭泪,“孩子,我过得还好,谢谢你。” 她没有借机亲近顾春和,这一点倒是出乎谢景明的意料。 毕竟,一力砸钱捧她的恩客,就是老相国的小儿子宋孝纯。 难道是他草木皆兵,多心了? 第74章 青楼从来都是花钱没数的销金窟, 而汴河边上的万花楼则是京城最贵的风月场所。 杜倩奴是这里的花魁,演一曲三两金,侍奉一宴就要五两金, 若想与共度春宵,光有钱不行, 还得看她瞧不瞧得上你。 今天显然来了贵客,老鸨满脸急色,“你可算回来了, 宋大官人都等老半天啦,再不回来, 干脆叫别人伺候他得了。” 杜倩奴冷哼道:“那好呀,我累了, 正不想见客。” “哎呀,顽笑一句你怎么还当真了?”老妈忙不迭挤出一脸笑,连连说好话,才算把她请到楼上。 没办法,谁让宋大官人就认准了她呢? “让我好等,你去哪儿了?”宋孝纯面带不虞,明显等得不耐烦了, 不过语气还好。 杜倩奴斜睨他一眼, “前儿个就和你说了,要送一位故人,让你晚些来, 你自己忘了, 反倒怪我的不是?” 宋孝纯揽佳人入怀, 赔笑道:“祖宗, 我爱你还不来及, 哪敢怪你?这人谁啊,比我还重要?” “是我旧日姐姐的夫君。”杜倩奴慢慢说了顾陆二人的故事,目中满是憧憬,“我真羡慕姐姐啊,无论她是大家小姐,还是风尘女子,顾先生不离不弃,待她始终如一,她应当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宋孝纯听着顾庭云的名字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哪里听到过,索性抛到脑后——一个陌生人怎比眼前佳人重要? 他坚定地说:“你会比她更幸福!” “唬我呢。” “我何时骗过你?我要替你赎身,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今天回去我就筹钱。” “真的?!” “当然!” 杜倩奴呆呆盯着他,眼泪一颗颗流下来,“宋郎,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说什么傻话,咱们还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呢!”宋孝纯已开始畅想未来的生活,“汴京熟人太多,你不自在,我爹也管得太严。咱们去南边,也学西施范蠡,泛舟五湖,逍遥七十二峰间……” “宋郎,你可要快些赎我,这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杜倩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可……说话要算数。” 层层帷幔飘落,所有的情话都被遮掩在这锦绣堆之下,富丽堂皇,不知真假。 入了冬,西北风一天紧似一天这天早起下起来雪来,银白色的雪粒子撒盐般沙沙落下,不多时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晌午未到,天地间已是浑然一色了。 鎏金火盆炭火熊熊,烘得暖阁温暖如春,顾春和不过略坐片刻,已热得手脚发燥。 啪,栗子在火盆爆了一声。 谢景明用火钳翻了翻,夹出几个烤好的栗子放在盘子里,抬头说:“热?把大衣裳脱了吧。” 顾春和实在热得难受,解下外裳放到一旁,只穿着窄袖短袄湖绸长裙,一下子清爽不少。 她忍不住说:“炭火烧得太旺了。” “是你穿的太多了,我又不是外人,怎的还穿得这样正式?” 顾春和脸面一红,进门就脱大衣裳,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谢景明笑笑,仔细剥好烤栗子,“一年四季,我最喜欢冬天,雅一点可以围炉听雪,赏梅品茗,还可以去林子里打猎,烤肉配美酒,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顾春和没有顺他的话说,反而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一年四季,最讨厌冬天。” “为什么?”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69节 “太冷了呀!” 顾春和摇摇头,颇为感慨,“如果没钱买炭,那就是要命的冬天。京城还好些,析津县更冷,小时候一入秋,我就和张泽兰几个到处捡柴火,就连这么点的干树枝都不放过。” 她用手比划了下,浅浅笑着,不见苦涩,只有对过往的留恋和感怀。 “后来我爹做了私塾先生,家里的情况才慢慢好转,有钱买炭了,我娘也不用拼命做针线活贴补家用了。” 顾春和伸出手晃了下,笑嘻嘻说:“看不出来吧,我小时候手上还长过冻疮呢,把我娘给心疼的。” 谢景明眸色稍暗,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像是要找出旧日的伤痕。 粗糙的指腹带来一阵麻麻的战栗感,顾春和缩手,“早长好了,看不见的。” 却没挣开。 谢景明轻轻吻着她的手,“以后不会了。” 她的脸绯红,好像一朵徐徐盛开的玫瑰花,等着人来折。 谢景明一阵口干,那手便顺着她的胳膊一路攀爬到脖颈,手指勾住了她领间的盘扣。 顾春和慌慌张张地向旁边躲闪。 她旁边是一张炕桌,桌上摆着茶盏和几只碟子,满满当当,她一动,桌上的杯碟也跟着晃动。 声响惊动了外面伺候的丫鬟,小丫鬟不敢进来,隔着厚锻帘子怯怯地问了声。 谢景明置若罔闻,微微用力,她的衣扣便弹开了,露出一小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顾春和一惊,却是一动不敢动,生怕打翻碗碟,只用眼睛瞪他。 红着眼角,眼中莹莹微光闪烁,毫无威胁,反而更像娇嗔。 叫人更想欺负她。 谢景明的手滑到她精致的锁骨,指尖细细描绘着,嗓音喑哑,“就这么放你走,好不甘心。” 顾春和半边身子都麻了,心脏急跳,呼吸短促,却不得不使劲压抑着,唯恐外头的人听见喘息声起疑。 “郎主?姑娘?”小丫鬟提高嗓门。 谢景明握住,轻轻揉了一下。 “唔……”顾春和用力捂住嘴,又疼又痒又麻又酥,说不出来的感觉,怪异,然而舒服得紧,一瞬间,她的心智都有些迷乱了。 “想让她退下?”谢景明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自己说就好了啊。” 忽轻忽重,一下一下画着圆。 她哪敢张嘴? 只怕一张口,就是羞死人的娇吟。 真是讨厌,她越窘迫,他怎么看起来越得意,越……兴奋? “不过浅尝一下就受不了?若是那般这般,你到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谢景明的额头也泌出细细的汗,一手扯开自己的领口,慢慢贴近。 顾春和本能向后躲,后腰撞上炕桌,哗啦啦,杯盏齐齐蹦跳。 厚锻帘子重重抖了抖,小丫鬟不是贴在门帘上,就是准备进来了 “没事!”顾春和急忙出声。 谢景明低低笑了声,带着十足十的坏意,“我看你能忍到几时。” 大手肆无忌惮。 脱了大衣裳,倒是给他行了方便! 顾春和又羞又恼,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放到嘴里,本来打算狠狠咬他一大口,最好咬出血,然而最后心一软,比嗑瓜子的劲儿还小。 嫣红的唇,略显粗粝的手指。 谢景明的眼眸蓦地变暗,蕴含着另一场风雪。 顾春和坐在他怀里,清楚地感受到男人的变化。她害怕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报复性的动作,反而将她送入更危险的境地。 她不安地动了动,想从谢景明的怀里逃脱。 “别动。”谢景明紧紧搂住她,不留一点空隙,“我不介意提前大婚。” 可她介意! 顾春和无处可躲,只能往他怀抱深处拼命藏,似乎看不见他,他也就瞧不见自己的窘然。 院子里,雪花片无声落下。 曹国斌慢慢悠悠走着,后面跟着雀跃不已的曹柔。 “郎主会给我的,会吧会吧?” “你要肯定不给。” 曹柔的笑僵在脸上。 曹国斌嘿嘿一乐,“傻妹子,这不是有哥哥在?见了郎主你别说话,看哥哥的。” 曹柔娇俏笑着,“还是哥哥对我好,嫂子就只会让我忍啊忍啊,我都快忍成王八啦!” 曹国斌没忍住一阵爆笑,随即意识到这是郎主的院子,急忙敛声静气,一瘸一拐来到廊下,不想被小丫鬟拦下了。 “请将军先去厢房坐坐。” 曹国斌一怔,“有客在?” “那倒不是。”小丫鬟讪讪笑了笑,仍是挡在门口不闪开,也不进去通禀。 曹柔不高兴了,“你这丫头好没道理,看清楚这是谁,莫说暖阁,就是议事的小书房,也没有拦着我哥不让进的道理。” “闭嘴!”曹国斌低声喝道,他心细,已然觉察到院子里静谧得不同寻常,伺候的人都不见几个。 “是我们来得不巧,改日再来。”他嘿嘿憨笑着,转身就要走。 却听谢景明在屋里问谁来了。 也不用小丫鬟禀告,曹国斌大大咧咧高声回禀:“郎主,老曹给您请安来了。” “进来。” “哼。”曹柔没好气白她一眼,跟在哥哥身后挑帘进屋 屋里面很热,谢景明坐在上首的官帽椅中,穿着交领家常道袍,袍子起了褶子,中衣领口也敞开着,脸色泛起一层微微的红。 不知为何,曹柔觉得屋里的空气有点变了味。 屋里没有别人吗? 她偷偷看向里间的门帘。 厚重的缎子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坐吧,什么事?”谢景明的声音懒洋洋的,有一种微醺后慵懒的沙哑,让曹柔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只有他的声音。 曹国斌微一欠身,“我的腿伤差不多痊愈了,想早点回并州去,特来讨郎主示下。” “也好,王家一退,河东势力虚空,我们是要多拿几处。”谢景明道,“你儿子还没满月,天寒地冻的,大人孩子都不宜赶路,先在京城住一阵子,等孩子身子骨结实了再走。” 曹国斌尚未说话,曹柔已经乐得直点头。 嫂子身边不能离人,那她也能留下来啦! 然而谢景明下一句就说:“你身体刚好,也不能没人照顾,就让你妹子跟着你一起北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2 23:45:55~2022-05-13 23:5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08508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nxxq_ 8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一句话让曹柔傻了眼, 忙冲哥哥又使眼色又摆手,盼他找由头把自己留在京城。 曹国斌好像没看见妹妹求助的眼神,喜滋滋道:“郎主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这妮子整天说京城没意思,巴不得早点回并州!” 我没有, 我不想! 曹柔刚要开口分辩,就见哥哥站起身,毫不留情隔在她和郎主中间。 “我厚着脸皮再跟郎主讨个人情。”曹国斌摸着后脑勺憨笑, “我的长刀掉河里头了,郎主再赏我一件可好?等回了并州, 也不至于在兄弟们面前丢份。” 因先前失踪,谢景明安排副将暂领并州军务, 转眼都快四个月了,大概是怕回去位置不稳当,想向他讨个安心。 谢景明道:“库里有把棹刀,你用正合适,过会儿和许清去拿吧。” 曹柔暗暗着急,棹刀为长柄双刃刀,对她来讲过于沉重了, 根本使不顺手! 她偷偷踢了哥哥一脚。 曹国斌挠挠头, 腆着脸笑,“能不能……” 谢景明将他兄妹二人的小动作收入眼里,眸光微冷, “能不能什么?” 登时把曹国斌下半句话吓了回去, “没, 没什么, 我去找许清拿刀。” 拉起不情不愿的曹柔就走。 出了院门, 曹国斌破天荒板起面孔教训妹妹,“郎主眼睛就看不见你,还是你嫂子说得对,趁早死了那条心,别因此坏了咱家和郎主的情分!” 曹柔眼圈红了,闷不做声地点点头。 哥哥自去找许清取刀,让她自己回院子,她没走,悄悄躲在大柳树后头。 光秃秃的柳条挂满冰霜,雪花片落了满头满脖子,脚也冻麻了,好冷。 她在期待着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院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看见郎主的身影了,披着一件琉璃蓝的斗篷,真好看啊,原来琉璃蓝也能这么好看,她以前怎么没发现?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0节 她也要做件琉璃蓝的衣服! 曹柔望着那道身姿挺拔的人影,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却见郎主侧过身,向门里伸出手,便有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上面,接着,是顾春和的身影。 原来躲在里屋的人是顾春和! 郎主小心扶着她走下台阶,他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暧昧在荡漾,连空气都变了味道。 曹柔从没见过郎主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 她很想哭。 在关西,很多人家都变着法儿地想把女儿塞进郎主后院,其中不乏姿容出众者。她一点都不着急,因为郎主心里只装着江山,对女色不屑一顾。 即便听说郎主要和柴家定亲,她也没放心上,政治联姻而已,郎主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郎主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别的女人,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得多。 直到顾春和的出现。 那人的确生得好,别说男人,她这个女人看了都赞叹不已,郎主喜欢顾春和的颜色不足为怪。 她有点伤心,有点嫉妒,但仍没放弃希望。 可现在,她明白了,郎主有心爱的人了,她没机会了。嫂子一定是早就看出来,才一再让她趁早死心。 虽然说着他喜欢他的,我喜欢我的,互不相干。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这心,好疼啊。 要如何做,才能让郎主看得见她,再也忘不了她呢? 成团成块的雪花落下,盖住地上的脚印,仿佛未曾有人来过。 这场雪过后,顾春和打算去趟万花楼。 还是想再见杜倩奴一面。 她想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多微小的事情都可以。 谢景明说:“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你扮做我的书童,我陪你去!” 有他在,自然安心。 顾春和头发全部拢起来,一身褐色短打,外面罩件灰色氅衣,配上皂靴,对着镜子看看,“如何?像个小子吧。” “一看就知道是女子扮的。”谢景明失笑,“男人哪有你这样细的腰?算了,反正也是为了和那些女人区分开。” 刚进万花楼的门,便是奇香扑鼻,熏得顾春和一阵头晕。 一个老鸨模样的胖女人穿过嘈杂的人群迎过来,满脸堆笑,“有日子没见您啦,到底是我们的姑娘更好,您里面请,今儿晚上想叫哪个呀?” 顾春和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谢景明是常客?! 许清忙低声解释:“她们见新客老客都是这套说辞,显得熟络,亲近。” 顾春和点头:哦。 谢景明给许清一个嘉许的眼神。 许清暗喜,随手抛给那老鸨一袋金豆,“叫你们头牌杜倩奴出来,陪我们爷打个茶围。” 老鸨面露难色,“她被人包了,不接外客。” “唬我土包子不懂?”许清噗嗤一笑,“打茶围又不过夜,没听说不接的。” 又扔过去一袋金子。 老鸨掂掂分量,登时笑得满脸菊花开,“您几位楼上请!” 穿过嘈杂热闹的前厅,顺楼梯上三楼,迎面便是镂空雕花的格栅门,出来是一条悬空长廊,窗子都用粉红蝉翼纱糊了,远远望着,就像天边的云霞。 杜倩奴的屋子在最里面,也是最大,最奢华的房间,推开窗子就是汴河,灯光水光星光连成一片,河岸风光尽收眼底。 “你派人捎个信,咱们另约个地方。”杜倩奴叹道,“何苦给他们送钱!” 顾春和笑道:“我打听过了,你轻易出不了这门,还是我来看你方便。杜姨,你有没有想过赎身?我和王爷提过,他愿意帮忙。” “谢谢你,不过已有人答应赎我。”杜倩奴快活地笑起来,“现在我真真切切体会到当年你母亲的心情了,很快,我也会有自己的家啦。” 笑声传到另一间屋子,谢景明不由嘴角微翘,她们还挺合得来。 “郎主,给她赎身可了不得,千金都不止!”许清一个劲倒吸气,“宋孝纯能拿出这么多钱?” “老相国家底颇丰,但绝不会同意花这个钱,他自诩儒林正统,不可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宋家的门。” “也是,恐怕杜倩奴要空欢喜一场喽,也不是谁都能做到顾先生那程度的。” 许清正欲发表一番感慨,不妨谢景明抬手晃了晃——宋孝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隔窗看去,和那些找乐子的嫖客不一样,他满眼满脸都是笑意,脚步轻快,活脱脱去见心上人的模样。 宋孝纯是真的喜欢杜倩奴! 这个发现让谢景明很是吃惊,思索片刻,吩咐许清道:“安排人接近宋孝纯,一定要给杜倩奴赎身。” 许清疑惑,“可他没钱呀。” 谢景明冷笑道:“那就让他想法子弄钱!河东路边境走私成风,王家是地头蛇,定有抽成,这些钱最后肯定流向东宫。官家盯东宫盯得紧,每年都会查帐,这钱是怎么从黑变白的,就让宋孝纯替我们探探路。” 可以搞事啦,许清兴奋得直搓手。 离开万花楼时,天色还不算晚,街面上灯火通明,非常热闹。谢景明索性弃车而行,与顾春和沿汴河边走边玩。 经过一处书肆时,恰逢新书上市,伙计站在高凳举着两本书大声吆喝,“当朝状元郎韩斌之子亲笔批注,帖书墨义,诗赋策论,未来的进士老爷们快来看,快来买呀!” 韩栋的名头着实响亮,店门口很快聚集起一群读书人,有心急的买了书,借着书肆的灯光当场就读。 许清嘎嘎直乐,“韩斌之子?那不就是韩栋!这小子竟然偷摸出书,自己还没考中进士就教别人,也不怕韩老夫子揍他。” 谢景明也觉好笑,命他买两本,“倒要看看他的丹青妙笔。” 许清挤进人群,稍后,举着书费力地挤出来,满头大汗,“好多人买,这小子可赚海了,回头得宰他一顿。” 谢景明拿过书翻翻,渐渐的,脸色变了。 顾春和好奇地看了看,一眼就认出是外祖的论述,也倍觉不妥,“私下看看倒罢了,他怎么敢公开刊行?” “不是韩栋。”谢景明微微眯起眼神,冷笑道,“肯定是郑行简干的好事!” “他?” “他曾和韩栋一起整理你外祖的书稿,暗中抄录下来也说不定。” 顾春和气得脸色通红,“他真是魔怔了,韩家碍着他什么了!王爷,我外祖的书是‘禁书’,官家会不会降罪韩家?” “顶多申斥两句,不会太严重。陆老先生做过帝师,官家多少对他有感情,好几次都后悔当初判得太重。” 谢景明沉吟道,“趁事情还未闹大,尽快收缴市面所有的书,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这样我见了官家也求情。再查查郑行简最近的行踪,光凭他一人,可没胆子和我作对” 事不宜迟,许清赶紧忙活。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转天一早,宋伋弹劾韩斌韩栋父子俩的奏章就递到了御前。 官家留中不发。 但很快,一封又一封的弹劾雪花片似的飞往中书省,痛骂韩家父子罔顾君父,离经叛道,不忠不义,就差点把“谋反”大罪贴他们脑门上了! 毕竟,陆蒙主张的是“君主与百姓共治天下”,而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点,深深触动了士族官宦的利益。 他们要像当年碾死陆蒙一样,碾死韩家父子,以此震慑所有人,把陆蒙学说的小火苗彻底踩灭。 只不过,这回有点费劲。 谢景明将奏章一本本整齐摞好,“共计四十七本,官家,大半朝臣都主张严惩韩家。” 庆平帝有点意外,“竟没有一个人给韩斌求情?” 谢景明摇头。 庆平帝脸色很不好看,他继位时,宋伋在士林中的影响力已不容小觑,二十年过去,不想这个糟老头子竟然更厉害了。 可恨身子骨比他都硬朗! “不能处置韩家。”谢景明的声音冷得吓人,“任由宋家发展下去,不出两年,圣旨都出不了皇宫。” 庆平帝恍惚了下,“不至于吧?” 第76章 官家还想留着宋家? 谢景明微微诧异, 太子可以说对宋伋言听计从,如今大半朝臣也纷纷以其马首是瞻,已隐隐有把持朝政的架势, 难道还不足以引起官家的警惕? 视线落在摊开的书上,正是坊间炒得沸沸扬扬的陆蒙手稿, “民权高于君权”六字旁边,朱砂笔狠狠画了一道。 血淋淋的,刺目得紧。 一道极亮的光从脑中划过, 谢景明猛地明白过来,对比宋伋, 官家显然认为陆蒙学说对皇权的威胁更大! 权臣总能铲除,宋伋都七十八了, 还能活多久?大不了等他寿终正寝,再铲除宋家及其党羽也不迟。 但若要湮灭人们脑中的信念,可不是简简单单杀几个人的事了。 官家钦佩陆蒙的学识与为人,却对他秉持的学说深恶痛绝,所以用宋伋打压陆蒙,借此警告天下臣民,君权至高无上不可亵渎, 任何人都不能挑战皇帝的威严。 想通这一点, 谢景明立时改变策略,不再揪着宋伋不放。 他翻了翻那本书,“韩栋也是今年才过继给韩斌为嗣子, 并非由韩斌教导长大。韩斌为官多年, 是个闷头干实事的人, 在朝中独来独往, 从未听说有过激言论。只听一面之词有失偏颇, 官家不如把他找来问问?” 他在提醒官家,韩斌是纯臣,非宋伋一党,打压韩斌,只会让更多的朝臣倒向宋伋。 庆平帝深以为然,“朕也不信奏章上的话,韩斌是个驽钝的老实人,如果他谋反,那满朝也没几个人可信了。” “说起来还有桩趣事,刊行这本书的人是个寒门举子,穷到上街卖字贴补家用,却有钱印六千册书。” 谢景明嗤笑一声,把书放了回去,“雕版、纸墨、工费,一本的成本至少四百文,合计两千四百贯,大约是京城中等人户的资产,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庆平帝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朕知道了。” 谢景明暗叹一声,躬身告退。 许清和文彦博已在宫门口等着了,见他出来,文彦博迫不及待问道:“王爷,官家怎么说?”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1节 谢景明重重吐出口浊气,目光阴沉,“我看官家的意思,不会重责韩斌,他还要留着韩斌对付宋伋。韩栋就不好说了。” 文彦博气得火冒三丈,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郑行简那个王八蛋,老子揍不死他!” 许清冲停在一旁的马车招招手,“郎主,咱们是去枢密院,还是回王府?” 谢景明登上马车,“枢密院。” 北辽使臣团已到城郊都亭驿,枢密院掌管大周对外往来的一切事务,他得和北面房的几个主管商量下如何接待他们。 刚走不远,便有府里的小厮前来报信:“郎主,顾娘子去找郑行简了。” “什么?”谢景明十分意外,“她去干什么?” “兰妈妈打发我报信,顾娘子请教她这事的严重性,她就帮忙分析了下,结果顾娘子听完,脸色煞白煞白的,跳上马车就杀郑家去啦。” 谢景明立刻吩咐调转马头,“去郑家。” 小厮忙道:“萱草姐姐跟着顾娘子,兰妈妈不放心,让许远并几个侍卫也赶过去了。” 啪,鞭梢在空中响了下,马蹄顿时踩得如鼓点般急促。 许清笑道:“有许远在,没人能靠近顾娘子一丈之内,若论嘴皮子,还有文彦博呢,唾沫星子也能喷死姓郑的。” 谢景明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郑家门前,小小的巷子里已挤满了人。 文彦博双手叉腰,声嘶力竭骂道:“郑行简你个缩头乌龟,给老子滚出来!你娘的,表面交好背后捅刀,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势利小人,贱不死你!” 咣当,门开了。 郑行简铁青着脸出来,背着手立在台阶上,下巴抬得高高的,“文师兄,做错事的人是韩栋不是我,难道批注不是他写的?难道他没有推崇陆蒙的邪说歪道?你有气甭冲我发——他是自作自受。” 文彦博连连冷笑,“修书你也有份,人家韩栋不修了,你却私印卖书,临了一推二六五,全赖在韩栋头上!你小子一开始接近我们就没安好心,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被众人形色各异的目光盯着,郑行简着实有点下不来台,一时恼羞成怒。 “至少我不像你,卑躬屈膝,颠倒黑白只顾讨好摄政王!” “何为黑?何为白?”文彦博步步紧逼,目光咄咄逼人,“顾先生于你有半师之谊,你用他的名义接近韩家,扭脸就说人家岳丈是反贼!我不遗余力帮你走动关系,你却陷害我最好的朋友!” “出卖老师朋友换取前程,奉迎奸佞权臣,不仅恬不知耻毫不在意,还洋洋得意自诩正义?你上愧君父,下愧亲友,真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谄媚小人也!” “好!”不知是谁大声喝彩,人群中随之附和,还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郑行简脸憋得通红,恶狠狠盯着文彦博,“说够了吗?有本事你告我去,把我下大狱。” 文彦博当然治不了他的罪,也就是骂一顿出出气。 “别以为你能扳倒韩家,咱们走着瞧。”他气哼哼扔下一句,准备走人。 一转身,却见顾春和缓缓走下马车。 “诶,你怎么来了?”文彦博怔了怔。 郑行简也愣住了。 眼前的人和上次又有所不同,看她穿的戴着,并不是多么昂贵的衣料,怎么整个人看着愈发雍容典雅起来呢? 眉眼间也更生动了,减去几分青涩稚气,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柔情绰态,让人的眼睛忍不住跟着她转。 恍惚间,顾春和已走到他面前。 “我父亲没有将外祖的手稿给过外人。”她表情淡淡的,看他就像个陌生人,“不告而取谓之窃,请你把书还给我。” “嚯,原来他是个小偷!”文彦博大叫,周围随之一片哗然。 郑行简的脸涨得紫茄子似的,几乎从齿缝里迸出一个个字,“春和,那是你爹给我的,不是我偷的,你想好了再说话。” “别扯谎了,我爹绝不会把外祖的手稿给你。且不说他为保护那几本书吃了多少苦头,那些是我娘的念想,想外祖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就凭这个,他怎么可能送给你?你又不是我家多亲近的人。” 文彦博又喊:“窃而不还谓之无耻。”他一边喊,一边拍巴掌,“郑行简,不要脸,郑行简,不要脸!” 声调颇为押韵,便有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也跟着拍巴掌起哄。 郑行简快要吐血,“春和,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你如此作践我,心里就不难受吗?你、你为了讨那人欢心,竟是一点廉耻都不要了!” 此时再听这话,顾春和只觉好笑,“那人?你是说谢景明吧,你都不敢说出来。也对,你这种人,原本就不配称呼他。” 郑行简愣住,“你?” 顾春和十分认真地说:“我就是想讨他欢心,如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艳羡他,又恨自己不是他,不择手段想要成为他,所以你丢掉以前坚持的文人气节,转头向太子摇尾乞怜,你忘了李仁是如何羞辱你的了?” 不,我没忘,就是因为忘不了被人踩在脚下的耻辱,我才要做人上人! 郑行简狰狞着脸走下台阶,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话刺激曾经心悦的女子,“顾春和,你爹到底没能逃过罪罚,你卖身白卖……啊呀!” 一粒小石子横空飞出,正中他门牙,登时满口鲜血,哇一声,吐出两颗牙来。 萱草和许远随后双双跃到最前,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同时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后窝。 扑通,郑行简双膝狠狠砸在地上,半拉身子都麻了。 再抬头时,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阳光从他背后照下来,看不太清他的脸,高高的个子,穿着紫色官袍,腰间系着方团玉带。 能系玉带的,只有官家和太子,还有……摄政王。 太阳躲进云里了,郑行简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谢景明眼中的神色。 没有戒备,没有憎恨,没有鄙夷,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带丝毫感情,看他就像看团空气。 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对手。 郑行简一直梗着的脖颈突然垮了。 “把书稿拿回来。”谢景明吩咐,许清马上带人进院翻,但听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许清小心捧着几卷书出来,“只找到这些。” 顾春和看看,的确是外祖的笔迹,不无遗憾道:“当时我家闹得兵荒马乱的,我爹都来不及收拾东西……可惜了。” “别伤心,等我把燕山府夺回来,咱们回析津县瞧瞧去,或许能再找到点什么。” “真的?” 谢景明温柔一笑,“我说过,不会再骗你了。” 顾春和大喜,忽灵机一动,朗声说道:“乡亲们,王爷说了,他要把析津县从辽人手里夺回来,到时我们可以回家啦!” 郑家所在的巷子,大多是从析津县逃难过来的人,故土难离,没人不思念家乡,一听见这话,人们马上兴奋不已。 “王爷说话可算数?”也有人不敢相信。 “那是当然!”许清自豪挺胸,“咱们边防军可不是那些吃喝玩乐,只会玩弄权术的官老爷,丢了燕山府,这鸟气咱可咽不下,非叫辽人跪下来喊爷爷。我说乡亲们,安心过年,等开春你们就能回家啦!” 人群立时沸腾了,笑着闹着奔走相告。 顾春和见此,反倒有点担心了,“我是不是帮倒忙了,如果开春夺不回来……” 谢景明挠挠她的手心,扶着她上马车,“我的关西铁骑都打到析津县边儿上了,年前就能收复燕山府全境——没把握的事,我从来不做。” 车帘落下,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其实,讨我欢心很容易,只要你……” “去你的。”顾春和推他一把,羞得眼角都红了,顿了顿,也对他道了声谢,“多谢你替我出气,他的牙好像断了?” 谢景明笑笑没说话。 郑家门前,郑行简手里捧着两颗门牙,痴痴呆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纵然参加春闱,也没办法参加殿试,谁会取一个说话漏风,张口缺牙的士子? 现在他才明白宋伋那句“是福是祸谁也不知道”的意思,他做好了与摄政王为敌的准备,可没想到,仅仅一个照面,摄政王就轻而易举断了他科举的道路。 不行,他要找老相国去,科举不成,还可以举荐做官。 郑行简一扬脖子,把碎牙吞入腹中。 三天后,官家终于批了弹劾韩家的奏章,韩斌教子不严,罚俸三年,官降一级,而韩栋比较惨,不仅没了功名,还被流放到景城郡。 老相国显然对这个判决不满意,但他已然顾不上韩家的案子了,北辽使臣团入京和谈,竟提出与大周和亲的条件! 大周没有适龄的公主郡主,宗室里找不出来,只能从勋贵大臣里找。 缺了大德的韩斌,居然请奏官家,封宋家的小孙女为公主,和亲北辽。 宋伋知道他是打击报复呢,当然不可能答应,暗中使人联络北辽使臣,偷偷给他们送了一副顾春和的画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4 23:45:07~2022-05-15 23:5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 7瓶;石器时代7244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顾春和也听到了和亲的风声, 并没放心上,“王爷不见得会同意,肯定会劝官家拒绝。” “我看也是, 郎主瞧不上拿女子换太平的手段,韩大人上折子, 纯属为了恶心老相国,出出心里那口恶气。”兰妈妈捂着嘴咳了两声。 一入冬,她的咳喘越发严重, 吹不得风,受不得凉, 成日窝在屋子里,实在没多大趣味。 还好有顾春和每天过来陪她说说话。 “妈妈,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杜姨么?她从那地方出来了,我想瞧瞧她去。” “这是好事,该去。”兰妈妈笑眯眯说,“给花魁赎身可不容易,光有钱不行,还得有个能压住人的名头,想必那人既富且贵, 老鸨不敢得罪他, 才放走这棵摇钱树。” 杜倩奴没和顾春和提过那人的来历,人家不想说,她也就没问。 正说着话, 田氏来了。 她遇到个棘手的事, 想讨兰妈妈的主意。 “给二姑娘看好了人家, 门第不算高, 五品官的嫡幼子, 虽不能继承家业,贵在人踏实,国公爷和老夫人都觉得好,二姑娘自己也愿意。” 顾春和不禁纳闷,这不是挺好,国公夫人犯什么难啊?忽想到一人,“是不是因为大姑娘?” “可不是嘛!”田氏一拍大腿,长吁短叹道,“老夫人说,没有长姐待字闺中,妹妹先出嫁的道理,让我给大姑娘找婆家,还要比照二姑娘找。”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2节 这的确有点难为人,蔡娴芷早过了适婚年龄,京城和她年纪相当的,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就是家世不般配。 兰妈妈却问:“她早被送到庄子上了,好好的,老夫人怎么想起她来了?” “冬月初一是她十九岁的生辰,不知谁在老夫人面前提了一嘴,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心一软,就派人把她接回来了。回来她就抱着她娘的牌位哭,弄得国公爷也不好说什么,只让我用心操办她的亲事。” 田氏愤愤不已,“我操办个屁!就她那个德行,我找谁啊,谁要她啊?早知道就不把她关庄子,趁早找个人家胡乱嫁了,省得今天又给我添乱。” 兰妈妈沉吟一阵,忽问顾春和,“你觉得怎样办才好?” “我?”顾春和一怔,事涉国公府,她不太想发表自己的看法。 兰妈妈鼓励似地对她笑笑,“都不是外人,说说看,说对说错的又有什么打紧。” 田氏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顾春和犹豫一阵,说道:“夫人是继母,素来和大姑娘关系不睦,她嫁好了不会领你的情,嫁得不好,第一个就怨你。费力不讨好的事,还不如别管。” 这番话简直说到田氏心里了,她上上下下瞅着顾春和,不由一阵感慨,当初低眉顺眼,见了自己头都不敢抬的小可怜,如今也与她平起平坐,还能替她拿主意了。 真是莫欺少年穷,要不是自己见机快,早早转了风向,恐怕都登不了王府的门喽。 不期然,想起算计顾春和嫁给廖家的事,田氏顿时心里发虚,看顾春和的眼神不由带了点讨好,“还是你看的明白,我回去就装病,她的亲事爱谁管谁管。” 兰妈妈笑出声来,“用不着装病,你就大大方方和老夫人说,你不认得高门大户的主母,怕耽误大姑娘的前程,还是请老夫人亲自挑选孙女婿。” 田氏闻言连连点头,“我听妈妈的,这就回去和老夫人说。” 拿定主意,她便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顾春和望着晃动不已的门帘,徒然生出一种怪异感,却说不上哪里不对。 兰妈妈了然,“为这点子小事她特地跑一趟,你是不是很奇怪?” 顾春和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有点奇怪,大夫人做事一向随心所欲,从前不掌家的时候,对老夫人也只是面上敬着,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如今成了真正的当家夫人,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不太像她的作风。” “有长进了。”兰妈妈哈哈一乐,“咱们这位大姑姐,狐假虎威可有一套了,今天来这一趟,回去就能说是王府的意思,老夫人再生气,也怨不到她头上。” 顾春和恍然大悟,“总觉得有点替人背黑锅的意思。”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兰妈妈拍拍她的手,“无妨的,就是要叫他们知道,一旦得罪王府,就休想有好日子过。你也要拿出相应的气魄来,这做人呐,还是要有点脾气,你前几天教训那姓郑的,就做得很不错,郎主也夸你来着。” 顾春和赧然一笑,心里甜滋滋的。 冬月二十这天,顾春和准备好几样表礼,按杜倩奴给的地址寻到一处宅院。 大门挂着红灯笼红绸布,一派喜庆。 门房一听说来者姓顾,忙开门往里让,“顾娘子里面请,我们夫人一早就等着您了。” 这是一座三进宅院,绿栏红柱,粉墙青瓦,一切都是簇新的,庭院中间还种着几棵老梅,枝干苍老虬劲,别有一番韵味。 杜倩奴笑吟吟站在廊下,老远就伸出手迎她,“冷不冷?劳你大冷天跑一趟,快进屋暖和暖和。” 屋里火盆熊熊,却是没有半点呛人的炭火气,顾春和扫了一眼,应是最好的银霜炭。 杜倩奴的穿戴自不必多说,看房间内的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巧,也不知价值几何。 “看我这屋子还过得去?” 顾春和忙道:“何止过得去,我看比王府都好,看来那人对你的确上心。” “真难为他筹到那么一大笔钱,千金之数,不到半个月就妥当了。”杜倩奴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红晕,“还正儿八经地办了喜事,里里外外都唤我‘夫人’,吃穿用度比我从前还要好。” “他没有负我,春和,他和你父亲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情有义,重诺轻利,我能遇上他,简直三生有幸。”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母亲,做梦都想有一个人能带我走,如今可算等来了。明年我再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诶,我终于也有家了。” 杜倩奴流露出的那种幸福而满足的表情,深深感染了顾春和,直到离开那座宅院很远了,顾春和脸上还是笑着的。 咔嚓,车厢突然剧烈晃动了下,停住了。 便听外头一阵粗鲁的叫骂,说话的人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口齿不清,结结巴巴的,强调含混生硬。 萱草护着顾春和,高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跑马,撞上啦。”车夫回答,“还是几个蛮子……诶诶,你怎么打人?” “老子想打就打,你,赔马!”那人粗声粗气说,“我们是尊贵的大周客人。” 萱草隔窗往外看了一眼,回身说:“看打扮是北辽人,好家伙,十来个!姑娘,让我下去揍他们一顿。” 京城里的北辽人,肯定是北辽使臣没跑了。 两方正在和谈,顾春和不想给谢景明惹不必要的麻烦,“看看咱们的人有没有受伤,没有受伤就让他们先过去。如果他们成心找不自在,就报官好了,没的在京城还要受北辽气的道理。” 萱草应声而去,然而争吵声越来越大,还有哗哗抖刀片的声音。 今天出来,只带了四个侍卫,有过上次的教训,顾春和生恐萱草吃亏,忙掀开车帘,吩咐车夫道:“别和他们纠缠,赶紧报官,叫官兵!” 她一露脸,登时吸引了那些辽人的目光。 “好美!”一个满脸络腮胡,黑塔般的辽人连连惊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比王庭所有女人都要美,狡猾的大周人,这次没有骗我。” 顾春和眉头紧蹙,刷地放下了车帘。 车夫用马鞭指着那人怒骂:“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不过一群丧家之犬,还敢肖想我家主人!” 黑塔大汉不怒反笑,“我决定了,就让你家主人和亲,你们是哪家的?” 萱草看傻子似地看他,“我们是摄政王府的。” “摄政王府……”黑塔大汉的脸慢慢变得更黑了,竟肉眼可见地抖了两抖,“谢、谢景明?” 萱草点头,指指马车上悬着的车铃,“看见上面的徽章没有?一看你就不上战场,真是,没打过仗,还没见过摄政王的帅旗吗?” 黑塔大汉吞口唾沫,立刻换上笑脸,深深一鞠,让开道路,“误会,请尊贵的王府夫人先走。” 车夫轻蔑地冷哼一声,待要扬鞭,却听顾春和说道:“等等,我有话问他。” 她踩着脚凳徐徐下了马车,扫了那人一眼,“你认得我,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了,对不对?” 黑塔大汉这回不敢看她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矢口否认。 顾春和笑了下,“狡猾的大周人,这次没有骗你……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只好请王爷来,他总有法子让你开口。” 那人哇哇大叫,“不能这样,我是来和谈的北辽王子,我是大周皇帝的客人,谁破坏和谈,谁就是罪人。” 顾春和吓唬他,“和谈?那是个什么东西?成不成的和我也没关系,反正我让王爷发兵打北辽,他肯定会听我的。” “你……”黑塔王子瞠目,半晌垂头丧气地掏出一张画像,“有人给我的,可恨,他没说你是谢景明的女人,只说你是京城最美的花魁。你出来的那个宅院,就是花魁住的地方,到底哪儿不对?” 顾春和接过画像,上面的人正是自己,画得惟妙惟肖,鲜活得仿佛要从画上走下来。 “谁给你的?” 黑塔王子哼哼唧唧,“我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就一次逛花楼吃酒,旁边的人给我的。” 第78章 “三言两句就喝退了辽人?”宋伋愕然, “你没看错?这怎么可能!” 幕僚道:“顾娘子亮出摄政王的名头后,宗元王子吓得不轻,万幸的是, 我们的人很小心,没有泄露身份, 他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伋花白的胡子狠狠抖了下,半晌才叹息一声,“没想到啊, 没想到,摄政王对北辽竟有这般的威慑力, 我们小瞧他了。” 宗元王子最是喜好美人,凡他看上的人, 必会弄到手。为抢弟媳妇,竟灭了弟弟整个部族,是北辽出了命的色中狂徒。 凭着对宗元的了解,宋伋以为他定会当场把顾春和抢走,等谢景明知道,生米已煮成熟饭。 谢景明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杀了宗元都有可能。 不, 不是可能, 宗元必须死在谢景明手里!就算谢景明克制忍耐,他也会暗中煽风点火,激谢景明出手。 宗元一死, 局面混乱一团, 和谈自然无法进行, 官家又不愿意两国交战, 朝中有能力挽狂澜, 重启和谈的,唯有他。 官家别无选择,只能请他出来主持大局。 为了安抚北辽,官家再有心回护谢景明,也不得不惩罚一二做做样子。 那时候,朝中上下都是自己的人,别说借机夺了谢景明的兵权,就是矫旨杀了他也未尝不可。 只要除去谢景明,太子便可顺利登基,他宋伋便是擎天保驾的第一功臣,不仅宋家之盛更上一层,他也可以配享太庙,青史留名。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水中的泡影。 北辽人在河东路横行无忌,俨然不把大周放在眼里,谁知道碰上谢景明,竟然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宋伋颓然倒在椅中,摇头叹道:“此次和谈,摄政王必定大获全胜,唉,太子又失去一个好机会。” 幕僚不敢多言,他们没去过前方战场,有关摄政王杀敌的种种传言,都觉得夸大其词,不过是冒支国币加官进爵的借口。 今天看北辽人的反应,方知道都是真的! 到底轻敌了。 闷坐半晌,宋伋倍觉无趣,起身踱到廊下,但见月光清冷,照得满地的雪蓝幽幽的,看上去寒颤颤阴森森,更觉得不吉利。 忽想起小儿子来,唤过管事问:“怎么不见他来请安?” 管事吞吞吐吐地说:“五爷没回来。” 宋伋不悦,“他还在妓子那里鬼混?” 管事讪笑着,不敢回话。 宋伋只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怒斥道:“你去告诉他,再不离了那妓子,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他从铺子里提的一千两金子,也甭想我替他平账!” 管事擦擦额头冷汗,点头哈腰下去传话了。 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夜风带着冰雪的清冽味道,从窗子缝隙中钻入暖阁。 屋内炭火熊熊,烘得暖阁温暖如春,那丝丝缕缕的夜风拂过脸庞,非但不觉得刺骨,反而令人舒爽。 谢景明松松散散穿着家常道袍,领口半敞,露出一截线条修长分明的锁骨。 他看着那副画像,眼睛又灰又暗,嘴角抿得笔直,显见是强忍着怒气。 “我是不是长进了?”顾春和笑吟吟的,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子,“没有哭没有喊,也没有惊慌失措,把北辽那个什么王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还问出点东西来了!怎么样,还不错吧?” 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等着他的赞许。 谢景明的火气一下子散去不少,反手握住她的小手,拇指轻轻在滑腻的手背上摩挲着,“你做的很好,我就是生气……生我自己的气,我还是不够强大,竟然还有人敢打你的主意。”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3节 “兰妈妈和我说过,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有人暗中生事,防是防不住的。” 顾春和声音柔柔的,莫名有一种安静的力量,“水来土掩,我接着便是了,没什么好生气的。” “这事不算完,总有蛛丝马迹可寻,等我把幕后的人找出来……”谢景明冷冷哼了声,满眼的杀意。 一想宗元对着顾春和的画像发痴,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再看那张画像时,别扭劲儿就上来了,拿起来就要烧。 “别呀!”顾春和急忙从他手里抢下来,仔细抚平被他攥出来的褶子,“画得真好看,我可舍不得扔掉。” 谢景明快气笑了,“扔了扔了,我看见就烦,回头给你找个宫廷画师,绝对比这张画的好。” 顾春和斜他一眼,“我虽不会吟诗作对,赏画的眼力还有点的,这画像笔力老道,七分真,三分意境,老实讲,比我本人好看。再说了,重要的物证,烧了就不知道谁画的了。” 是这个道理,但谢景明不愿意拿着她的画像到处找人打听。他恨不得把顾春和藏在院子里,日日只和他作伴,只让他一个人瞧。 “用不着!”谢景明闷声闷气地说,“宗元和谁喝花酒,挨个查,总能查出点眉目来。” “那我就拿走啦。”顾春和把画小心卷起来,“现在都流行在室内自己的写真图,我也附庸风雅一回,裱好了挂起来,还省了请人作画的钱。” 谢景明眼睁睁看着她抱着画走了。 到底有点不是滋味。 铺好一张纸,他提笔凝神,慢慢在纸上勾勒出她的模样。 “郎主。”许清敲敲门。 谢景明忙收好纸笔,轻轻咳了声,“进来。” 许清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打听清楚了,杜倩奴的赎身钱是一千金,买院子置办家当,足足花了两万贯,宋孝纯前前后后不过七日就筹够了钱。” “宋伋不可能给他钱,他打哪儿弄来这么多?” “这些天他频繁出入一家古董铺子,咱们的人装作卖家进去逛了逛,里面的东西有真有假,是古董铺一贯的套路,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古董铺子?”谢景明低头思索一阵,忽而一笑,“玩古董的都是什么人,没钱的不会玩古董,一幅画,一件前朝瓷器,都能卖出天价来。我断定这个地方有问题。” 许清道:“我查了查,那铺子挂在起居郎杨盛娘家侄子名下,已开了近二十年,店面很不起眼,要不是跟踪宋孝纯,我都发现不了那里还有家铺子。” 杨盛也是个低调到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谢景明仔细想了半晌,愣是没想起这人长什么样。 “查他三代!”谢景明吩咐道,“宋孝纯喜好奢侈炫耀,出入都是京城最高档的场所,没事绝不会跑到小铺子里买东西。你安排好人,给我抄他老底。” “好嘞!”许清登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眼看要进腊月门了,顾春和准备好几样年礼,又一次来到杜倩奴家门口。 其实她隐隐起了疑心,上次从杜家门出去,没走多远就遇到宗元王子,还张口闭口花魁的,显见他早知道院子里住的何人。 顾春和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可心里拧着疙瘩解不开,也觉得憋气,思量再三,还是来这里探探杜倩奴的口风。 然而一下马车,顾春和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门前空地上满是厚厚的积雪,竟没有人打扫!门上红绸布耷拉半边,红灯笼破了个洞,在风中晃晃悠悠,将落未落,已是萧条得令人心中发紧。 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人回应。 却是杜倩奴亲自开的门。 待看清她的模样,顾春和更是惊疑非常。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杜倩奴整个人憔悴不少。她只穿着普通的灰蓝夹袄,发髻上一件首饰没有,手腕上也光秃秃的,全然没了上次见的风采。 “这是怎么了?”顾春和握住她的手,冰冰凉的,指甲盖冻得发紫。 杜倩奴往里让她,“进来进来,唉,近来我夫君遇到点麻烦,一时手头紧,让你见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伺候的下人,院子里的雪融了,又冻上,凝成一层厚厚的冰,廊庑下的扶手全是土,也不知多少天没有打扫了。 屋里没有炭火,和外面一样冷,甚至还不如院子里暖和——外头好歹还有太阳晒着呢。 先前精巧的摆设都没有了,桌上摆着几只粗糙的茶碗,有一个还缺了口。 杜倩奴倒了杯热水给她,“喝杯水暖暖身子,这茶都是最劣等的粗茶,我就不招呼你喝茶了。” “别忙活了,赶紧坐下。”顾春和把自己的小手炉塞给她,“怎么突然破败成这个样子?” 杜倩奴苦笑着摇摇头,“老太爷断了我夫君的供给,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我才知道,他用老太爷的名头从柜上支钱赎我,唉,现今柜上追着他要债,没办法,只好把能卖的都卖了。” 顾春和追问,“欠了多少钱?我这里还有点体己,你先拿去用。” 杜倩奴不肯要,“太多了,莫说你,或许摄政王一时半会都拿不出那些现钱。” 王府都拿不出,那得是多少! 顾春和默然一会儿,“赎你的肯定是个有钱有权的人,是哪家的公子啊?”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老相国的小儿子。” “宋家?”顾春和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杜姨,你和他提起过我吗?” 杜倩奴一怔,“提过,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23:56:10~2022-05-17 23: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鸽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膜给你笑掉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顾春和暗暗辨认对方的神色, 杜倩奴看起来的确不知情的样子。 于是她慢慢将那日遇到北辽王子的经过说了,末了道:“他出来京城,哪里知道这院子住的是谁, 若说没人指点,我是不信的。” 杜倩奴的脸慢慢涨红了, 仍是相信自己的夫君,“他和你无冤无仇,更是连你的面都没见过, 这事肯定和他没关系。” “说出来你别恼,他父亲宋相国恨着王爷呢, 说句欲除之而后快也不为过,必然想尽办法坑害王爷。”顾春和忍不住反问一句, “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从没听他念叨过宋家的事?” 杜倩奴是真不清楚! 与宋孝纯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不是抚琴品茗,听戏唱曲,就是游园逛庙会,吃酒耍乐,两人你情我浓, 谈的都是风花雪月的乐事, 很少触及宋家的话题。 即便现在手里没钱,两人只能闷在家里说说话,宋孝纯还是不愿多说家里的情况。 亦或许是他在无意识地躲避现实。 自己连宋家有几口人都不知道, 更不要提朝堂上的纷争了!杜倩奴叹了声, 没由来一阵气闷。 此时她才发现, 自己对宋孝纯掏心掏肺, 毫无保留, 他却什么都不和自己说。 “他就是个富贵公子哥,从不操心正经事。”杜倩奴勉强笑笑,“可能他无意中漏了口风,让人利用了。” 顾春和见她一心维护宋孝纯,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自己只是怀疑,并没有实证。 她不免生出几分怅惘,杜姨是父母旧时的朋友,她是一心想与其交好,没想到杜姨的相公竟是宋家公子。 杜姨肯定不会害她的,可谁知道宋家会不会利用杜姨?若是因此让谢景明陷入困境,她会内疚死的! 立场不同,她和杜姨注定会渐离渐远。 一时都有些无话,顾春和便起身告辞了。 杜倩奴心里郁郁的,枯坐半晌,忽听院门响动,原来是宋孝纯回来了。她忙起身去迎,不料长时间未动,半边身子都冻麻了,刚一起身,就觉脚如针扎,扑通一声,又跌坐回椅中。 宋孝纯双手揣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进门,见水也是冷的,炕也是冷的,一口热乎东西都没有,顿时就老大不乐意。 再看杜倩奴,只呆呆愣愣坐着,见了自己也不起身,也不言语,心里的火更大了。 “你没做饭?”他一屁股坐在炕上,拿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出去跑了一天,我都冻透了,回家连口热水都没有。” 杜倩奴忍痛站起来,一边生火烧炉子,一边问他:“你有没有和家里提过顾娘子?” “老爷子都不让我进家门,我提谁提?”宋孝纯没好气说,转念一想,好不样儿的怎么说起这茬?瞥眼看到炕头上几样表礼,“今天谁来了?” “顾娘子。”杜倩奴如实答道,犹豫了下,又问,“前些日子她来看我,回去路上遭到北辽王子调戏……你知不知道这事?” 宋孝纯听这话很别扭,皱着眉头道:“你想说什么?” 杜倩奴索性坐到他身边,抱着他的胳膊轻声说:“宋郎,咱们离开这里吧,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往后宋家和摄政王再怎么斗,也牵连不到咱们身上。” “走?怎么走?”宋孝纯猛地推开她,“你有钱吗?我带着你能去哪儿?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让我一路讨饭?” “我说你今天不对劲,原来怀疑我串通我爹设局害你的小友!我为了你都和家里闹翻了,父亲不认我,古董店也追着我要钱平账,我愁得焦头烂额的,你不说心疼心疼我,反过来还怀疑我!” 宋孝纯越说越气,他打生下来就是锦绣堆里的贵公子,丫鬟婆子小厮长随,少说四五十个人整天围着他伺候,过得比太子都滋润。 看看现在,穿的是葛布短袄,住的是冷炕寒屋,连窝窝头都快吃不起了。 最心寒的是,以往可心可意的解语花,竟帮着外人数落自己的不是。 他为她牺牲了泼天富贵,沦落到宋家最低贱的马奴都不如的地步,她一点都看不到吗? “我没有,我就是问问。”杜倩奴急急解释,“你是我一生的指靠,我只有盼着你好的份儿,就怕咱们卷进你父亲和摄政王的争斗,平白惹祸!” 宋孝纯一句也听不进去,冷着脸说:“这院子我已经抵出去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搬到帽子胡同的大杂院住。” “你和我一起住对吧?”杜倩奴追问,然而宋孝纯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正是滴水成冰的节气,街上小北风一吹,宋孝纯差点冻成棍儿! 刚才的话有点重,倩奴也不容易,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吵架也不值当的。 他琢磨着要不回去算了。 “宋兄?”背后传来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是个锦衣华服的黄脸男人,生得满脸麻子,下巴上还有个大黑痦子,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那男人和他很熟络的样子,“果真是你!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王梦成,咱们还在万花楼一起喝酒来着,真是贵人多忘事。” “哦哦,”宋孝纯敷衍着点点头,以前他常和一群纨绔喝花酒,那些纨绔又会叫来他们的朋友。他是相府公子,从来都是众人奉承的对象,一场酒席下来,他不记得别人,别人认得他,很正常。 王梦成十分惊讶,“最近总也看不到你,听说你给杜倩奴赎了身,我们几个寻思着你肯定在哪里快活呢,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宋孝纯一个劲儿叹气,“别提了。诶,你身上带钱了没有?借我点。” 说话间,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羞得宋孝纯差点抬不起头来。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4节 “带了带了,难得宋兄赏脸,今儿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王梦成一副巴结他的谄笑,拉着他去了酒楼。 三巡酒过,宋孝纯身上暖和过来,听王梦成说的都是往日自己和朋友喝酒的场面,显见是跟着他们混的小跟班,便去了戒心。 话匣子随即打开,他说了一通自己的不幸遭遇,长吁短叹道:“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不到我宋某人也有为钱发愁的一天。” 王梦成笑道:“你这人就是心眼忒实在,老爷子要的就是你一个态度,胳膊拗不过大腿,你说你和他硬刚什么?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不想忤逆老父亲,也不想辜负倩奴,唉,愁死我了。” “……依我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就是要委屈美人一阵子。” 宋孝纯眼神一亮,“快说!” “你假意与她分开,回府跟老爷子认个错,服个软,老爷子一见你俩分开了,自然消气,你也不用遭这活罪。” “可倩奴怎么办?” “你是也死脑筋,给她备下足足的银钱过活,等明年她生个孩子,你再抱到老爷子跟前。”王梦成轻轻一拍桌子,“看见大胖孙子,老爷子一高兴,没准就把她认下了。彼时你娇妻爱子,锦衣玉食,何不快哉?” 宋孝纯实在受不了贫寒的日子,没仔细想就点了头,“可我现在一文钱都没有,我走了,倩奴怎么办?” “嗐!”王梦成一拍胸脯,“这不是有我?喏,这是一千贯的宝钞,拿去用。” 宋孝纯大喜,忙不迭收入怀中,不一会儿又犯了难,“给她赎身花了一千金,我爹死活不给我平账,我总不能把倩奴再卖了堵窟窿。” “一千金?这个有点多,我一时半会可拿不出来。”王梦成摩挲着酒杯,半晌不说话,直到宋孝纯急得额头冒汗,才慢悠悠道,“我手上倒是有几件老物件,就是来的路子……嘿嘿,小弟找不到脱手的地方,不然还能帮宋兄一把。” 宋孝纯笑了,“这有何难,我知道一个铺子,专做此等生意,那老板和我极熟,让他去做,绝对万分妥帖。” 王梦成,也就是化了妆的许清,眼神闪烁两下,笑嘻嘻和他碰了杯。 嘿嘿,这不就打入敌人内部了? 消息送入摄政王府,谢景明心情大好,只要找到宋伋的把柄,他的相位必然不稳,朝中的威胁可去大半。再加上和谈也有了眉目,就想着劝顾春和留下来。 进门就看见炕上铺满了料子,顾春和背对着他,和春燕几个商量哪个好看。 他摆手止住丫鬟通禀,蹑手蹑脚上前,但见那些料子都是蓝色调为主,只深浅不一,竟和他平日穿衣风格有点类似。 谢景明的心微微一颤,莫非是给他做的? 顾春和见几个丫鬟都抿着嘴忍笑,心下奇怪,回头一看是他,也笑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主来了,我就不操心了。你看看喜欢哪个?” 谢景明的笑意飞到眼角,装模作样看了一阵,贴着她说:“我看都好,你每样都做一件。” 顾春和推了他一下,“只有不到二十天的功夫,你想累死我?” 屋里的丫鬟已悄悄退下去了。 谢景明笑笑,俯身仔细看了半天,指着一件雪青色暗纹杭绸料子道:“就这个吧,男女都能穿的颜色,你一件,我一件,年下咱们逛庙会,一看就知道是一起的。” 顾春和脸皮微微发烫,“快算了,我还得做爹爹的衣服,可没时间做我自己的。” “你的我来做。”谢景明平展双臂,好让她量尺寸,“我的手艺你还不放心?” 想起之前懵懵懂懂穿上他亲手做的裙子,顾春和只觉脸上更热了,忙低头找尺子,却是翻了半天也没找到。 “笨。”谢景明轻轻笑了声,“用手量不就可以?” 第80章 顾春和东翻西找一阵, 实在找不见尺子,只得作罢。 她没注意,谢景明脚尖一挑, 脚踏旁的尺子轻轻飞起,无声地落在帷幔之下。 地衣有寸许厚, 长长的帷幔坠地,如何能找到? 没有尺子,人们就用手代替, 手完全张开,大拇指和中指的距离就是一拃。 母亲就经常这样给父亲量衣服尺寸。 顾春和循着记忆, 站在谢景明背后,从他手腕处量起, 一拃接一拃,原本看母亲做起来很自然的动作,不知怎的,她的心却有些慌乱。 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为方便量衣,他脱了氅衣,中衣外只罩了件玉色的单衫,腰间用月白腰带一束, 越发显得宽肩窄腰, 腿长臀翘。 他看起来瘦,身上却不是干巴巴的骨头,隔着两层衣服, 都能感觉到肌肉蕴含的蓬勃愈发的力量。 不是没有近距离接触过, 甚至跌入过他半裸着的胸膛。 那时候光顾着着慌了, 又羞又怕, 眼睛都不敢睁开, 回想起来,只记得心跳如雷的感觉。 却不像现在,一寸寸抚过他,心中便荡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好像毛茸茸的小猫爪,轻轻在心底最痒的地方挠了一下。 谢景明仍站得稳稳的,乖乖地展开双臂,似乎没发现她的异常。 顾春和突然有种做贼的感觉,心头惴惴的,忙收回手,匆匆记下他的肩宽臂长。又寻了一截红绳,转到他的前面,扎煞着手给他量腰围。 距离这样近,越是尽量避免碰到他,越是不可避免碰触他。 谢景明噗嗤一笑,低着头说:“脸红了。” 脸上热烘烘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定是红了脸。 顾春和微微偏开头,避开他的气息,“屋里太热了,都怪春燕,明明烧了地龙,偏又摆上熏笼,热得人身上发燥。” 别别扭扭的,总也量不好,倒把她弄得满头大汗。 “离得太远了,胳膊都不绕过来,怎么量?”谢景明忽一拽她。软软的身子撞上硬硬的胸膛,顾春和不禁“哎呦”了声。 隐约听见外间有人走动,几声轻微人语后,脚步声逐渐远去,似是被人拉走了。 看着他脸上得意的笑,被戏弄的感觉油然而生,顾春和斜睨他一眼,报复似的猛然勒紧红绳。 这一下力气不小,差点把摄政王拉个趔趄。 谢景明大笑,“不用拽,你只消动动小手指,我自己就投怀送抱来了。” “越说越没个正形!” 他总捣乱,量是量不好了,顾春和把红绳往炕上一扔,还是算了,回头问安然拿一件旧衣,比照着做得了。 笑闹一阵,许清过来寻人,“郎主,宫里来人,官家急着找您。” 谢景明忙披上大氅,挑帘出来,“可说了何事?” 许清答道:“北辽同意归还燕山府,但要求岁贡,还要咱们一位公主和亲,不过岁贡的钱少了一半。李公公说,官家似有答应的倾向。” “燕山府我都快打下来了,用得着他们归还?”谢景明冷笑道,“岁贡也不可能,我没朝他们要赔款就不错了!备马,决不能让官家答应。” 又回头叮嘱顾春和,“晚上我不回来吃了,或许会在宫里过夜,有事你让许远传话。” 说罢急匆匆而去。 他一走,方才还热得熏人的屋子顿时有些冷。 顾春和倚着窗子发了会儿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轻轻叹出口气,回身收拾满炕的衣料。 “姑娘!”春燕跑进来,眼睛瞪得溜圆,“真稀奇,大姑娘想见您,在门房上等着呢。她居然还有脸登王府的门?” 顾春和也是一怔,国公夫人怎么可能放她出门? “同来的还有谁?” “其他三位姑娘都没来,老夫人院里的桃枝姐姐陪她来的。” 顾春和沉吟片刻,吩咐道:“请她去花厅,我稍后就到。” 春燕有些犹豫,“我看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要不您别见她了,随便找个借口打发她走好了。” “既然是桃枝陪着,那她来肯定是经过老夫人同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说我也受人家庇护一年多,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 顾春和笑着让她放心,“再说了,这是王府,里里外外都是王爷的人,还怕她出幺蛾子?” 蔡娴芷已是走投无路了。 来的路上,她把想好的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自觉没有错漏了,方深吸口气,提脚踏进花厅。 寒冬腊月,开着的花唯有腊梅和水仙,祖母那般喜爱插花的人,屋里也只摆着这两样而已。 可这个花厅,竟摆着各色芍药,林林总总的,数十盆之多,刚进来便闻到沁人的花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便见花团锦簇当中坐着一人,愣是压住了满屋子艳丽的芍药。 顾春和又变美了几分! 真是同人不同命,昔日寄人篱下,处处围着她转的小跟屁虫,居然高坐首位,见她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起身迎接。 蔡娴芷强咽下满口的酸涩,脊梁挺得直直的,努力不让自己的气势落了下风。 顾春和蓦地生出一股微妙感,她这幅样子,自己恍惚见过。是了,先前寄居国公府,两人一同给国公夫人请安时,她便是这般神态。 此时再看她,已瞧出几分外强中干了。 顾春和不欲和她多谈,直接开门见山问话,“你找我什么事?” 蔡娴芷笑了笑,“你大可不必如此戒备,我是来帮你解决难题的。” 顾春和暗暗挑眉,只笑不说话。 她不接茬,蔡娴芷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听说舅舅近来因和谈一事焦头烂额,苦于找不到和亲的人选,一直拖着不给北辽答复。现在不止北辽使臣,连官家和老相国他们都对舅舅不满意了,想要换个和谈的人呢。” “空穴来风,不值得相信。” 蔡娴芷一怔,“事关舅舅,你就一点也不上心?” “换个人或许我会听两句,你……”顾春和笑着摇摇头,看了看墙角的壶漏,“我很忙,若你没别的话,就请自便吧。” 说着就要走。 准备的话统统没派上用场,蔡娴芷急了,“别走,我还没说完。” 顾春和重新坐了回来。 蔡娴芷嘴唇咬得发白,几次张口都没说出来,因见顾春和等得有些不耐,生恐她不管不顾走了,一横心,道:“请你转告舅舅,我、我自请和亲。” 顾春和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蔡娴芷高高抬着下巴,“和亲,去北辽,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她说得很笃定,眼圈却慢慢红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5节 “老夫人知道吗?” 蔡娴芷不答。 “那便是不知道了。”顾春和叹口气,“大姑娘,北辽苦寒,你去了不会习惯那里的生活。习俗更与大周炯然不同。我听爹爹说,他们把女人看做可继承的资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咱们遵守的伦理道德,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蔡娴芷却道:“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我是做好了十足的功课,才来找你的。” “我不能应承,除非是老夫人亲自和我说。”顾春和起身,“你还是回去和老夫人商量商量——再说了,和亲是朝堂大事,就算我转告王爷,他也不见得会答应。” “顾妹妹!”蔡娴芷再也顾不得面子,苦苦哀求不已。 “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动动嘴皮子的事,舅舅不答应也无妨。先前我是想利用你牵制住二弟,可我千错万错,也有对你好的时候。” 蔡娴芷哑着嗓子,“想想去年,咱们一起吃,一起住,明里暗里替你解围……好妹妹,你帮帮我,我不想做一辈子老姑娘,我不想永远看着继母的脸色过活。” “你知道我在庄子上过的什么日子?吃的和庄户人一样,成天除了白菜就是萝卜,一点荤腥没有!别说绫罗绸缎,能穿暖和就不错了……我可是,我可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蔡娴芷嚎啕大哭,“我是嫡长女,最最尊贵的大姑娘,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我过得连丫鬟都不如?凭什么人人都看不起我!” 顾春和好像明白了她的想法,等她哭声稍停,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哄骗老夫人答应你过来的,我还是刚才那话,要么请国公爷自己请奏朝廷,要么请老夫人带话给我。想让王爷背上‘强人所难’‘卖女求荣’的名声,我可不同意。” 蔡娴芷摇摇晃晃站起来,“你真和以前不一样了,心肠好硬。” “只是不愿意再任由你们拿捏,被你们利用。” “若没有舅舅,你可不敢和我这样说话。” “错了,没他也一样,你背地里坑害我多次,还指望我对你面善心慈?”顾春和柔柔一笑,“大姑娘,以前你也劝过我,人善被人欺,不能一味软弱退让,那样别人只会变本加厉欺侮我。如今,我总算是做到了。” 蔡娴芷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再也无话可讲,转身踽踽去了。 顾春和以为这事过去了,不想两日后,老夫人竟亲自寻上她,请她在谢景明面前说情,好歹给蔡娴芷一个封号,让她体体面面嫁到北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8 23:57:26~2022-05-19 23:5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老夫人面色显得有些浮肿, 精神头很不好,和先前相比,多了几分年老之人的沉沉暮气。 “我让国公爷上表自请和亲, 不会牵扯王爷。”老夫人重重叹气,“大丫头不是皇室宗亲, 能不能封为公主还两说。王爷跟前你面子最大,帮着说几句好话吧。” 她既开口,顾春和不好拒绝, 隐晦提醒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真定了大姑娘, 此一去,一辈子也见不着面了, 您舍得?” 还不如嫁个小门小户的,老夫人肯定少不了暗中补贴她,以后还有国公爷这个亲爹在。只要蔡娴芷不作妖,关起门来安安心心过她的小日子,就算比不上其他姐妹嫁得风光体面,至少也是安康富裕,受不了什么委屈。 日子毕竟是过给自己的, 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老夫人苦笑, “她一心想效仿王昭君,另谋一条出路,我劝不住, 只能随她去。唉, 老喽, 管不了那么多啦。” 顾春和掂量一阵, 应下了, “关系到两国和谈,我不敢打包票,只帮着说说看罢。” “劳烦你了。”老夫人微微一欠身。 “您千万别客气。”顾春和忙道,“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您上了年纪,不好来回走动,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等有信儿了我过去给您请安。” 老夫人不胜唏嘘地叹出口气,“没想到啊,我亲手教导的孩子,竟成了几个孙女里最不成器的那个,唉,终究是败在了一个不甘心上头。” 顾春和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想评价蔡娴芷的为人,只挂着客气的笑,抿嘴不言语。 隔天后晌,谢景明从衙门回来了,瞧着他心情不错,顾春和便把老夫人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了一遍。 谢景明有点意外,“别家姑娘避之唯恐不及的和亲,到她这里反而成了香饽饽。” 顾春和沉吟道:“我琢磨着,大姑娘不甘心是一层,她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盘。有你在,北辽就对大周构不成威胁,和谈,并非是大周讨好北辽,而是北辽撑不住了主动求饶。她嫁过去的话,北辽不会折辱她,做个北辽王妃,没准还能当王后,肯定比在大周嫁个小户人家强。” 谢景明目露赞许之色,“能看穿别人的心思,果真长进了。昨儿个已和北辽谈好了,双方休战,燕山府重归大周,北辽向大周称臣,每年纳贡。” 顾春和又惊又喜,“北辽向大周称臣?还反过来给大周钱?” 这简直是从未有之事,如此一来,谢景明可谓大周第一功臣,再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他们给多少,官家肯定会加倍赏赐回去,钱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称臣!”谢景明的眼睛亮亮的,“自大周开朝立国,对北辽一直处于劣势,官家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北辽向大周低头——哪怕是名义上的君臣关系,也足够史书上重重写一笔了。” 顾春和笑道:“这都是王爷的功劳,不是你把北辽打得心惊胆战,他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让。” 她的恭维话,谢景明十分受用,“官家总算相信,只有大周的拳头硬了,那些蛮子才不敢挑衅我们!他已答应追加军费开支,大力推广武举制度,这回终于能扭转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 和谈成功,一样能打破太子党的算盘,他们肯定想不到,摄政王的军事力量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加强了! 顾春和很是欢喜,又想到老夫人的请求,“既然北辽已服软了,那和亲还有必要进行吗?” “我是反对的,没有必要。可北辽态度恳切,官家也有几分意动,显示两国交好盛事什么的。”谢景明无奈笑笑,“罢了,既然蔡娴芷自己撞上来,就遂她的意好了。” 他没有刻意为难蔡娴芷,英国公的奏本来到龙案时,他顺便敲了敲边鼓。 此时他圣眷正浓,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虚名封号,官家很痛快地准奏。 北辽王庭还不甚安稳,宗元王子生怕回去晚了,底下几个不老实的弟弟再憋坏招,于是和谈一定,便准备离京。 他希望带和亲公主一同北上,也算王子本人亲迎了。 圣旨降到国公府,莫说老夫人,蔡娴芷也没想到这样急,说出嫁就出嫁,十天后就启程,一点备嫁的时间都不给她。 这不是个好兆头。 宣旨的天使是大总管李勇,他笑眯眯道:“因是代表大周和亲的公主,一应事务均由宫里操办,不用贵府出嫁妆,到时候人直接上马车就好。” 田氏一听高兴坏了,那她可以名正言顺的躲懒,还能给公中省一笔陪嫁! 蔡娴芷接圣旨的手都在抖。 她突然有点害怕了,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可现在,后悔也没有退路。 腊月二十三那日,国公府披红挂彩,鼓乐齐鸣,阖府上下齐齐送大姑娘出门子。 顾春和与国公府的姑娘一道与她添妆,椅子还没坐热乎,又随众人出了她的闺房。无它,气氛着实令人尴尬。 蔡娴芷张口闭口“本公主”,那股子颐指气使高人一等的模样,任凭谁看了也不舒服。 在司仪的唱和下,新娘子拜别父母和观礼的亲朋,准备踏上北上的路程了。 然而蔡娴芷向外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直直望着司仪官,“大人,我现在是官家御笔亲书封的和亲公主,对不对?” 司仪笑道:“正是,宗元王子已在城外驿站等着,吉时已到,还请公主移步。” 蔡娴芷却坐下来了,“公主是几品命妇?” 司仪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脸上仍保持着谦恭的笑,“回公主,是一品内命妇。” 蔡娴芷又问:“国公是几品?” 端坐上首的国公爷蔡攸不由一怔,这孩子不会不知道自家的爵位,平白无故问这个做什么? 司仪皱起眉头,“时候不早,不要耽误吉时,还请公主尽快移步。” 蔡娴芷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从一品。”一直默然立在角落里的谢景明走上前,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比他们高一阶。” 蔡娴芷轻轻笑起来,“既如此,请在场诸位跪下,拜别本公主。” 国公府诸人都愣住了,老夫人挂着满脸泪珠,不认识地看着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孙女,“你……你让我们都跪下?” 蔡娴芷不看她,只盯着司仪官说话,“大人,我是公主,代表的是皇室的体面尊贵,品阶也高于他们,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按品阶来讲自是不过分,可这些都是你的至亲,和他们耍威风,犯得着吗? 司仪官很是不理解。 但是蔡娴芷稳稳当当坐着,大有他们不跪我不出门的架势,司仪官一时犯了难,和国公爷蔡攸小声说:“国事为重,要不……您几位委屈下?” 蔡攸嘴角抽抽,目中暗闪着恼火,狠狠剐了女儿一眼,艰难地撩袍跪倒,语气生硬,“跪送公主!” 他一跪,田氏再不情愿也得跪下,长房的二姑娘四姑娘也木着一张脸跪了,随即二房也跟着拜倒在地。 老夫人颤巍巍起身,深深望了蔡娴芷一眼,跪下了。 在场还站着的,只剩几个宦官司仪,还有摄政王与顾春和。 蔡娴芷抬抬眼皮,目光逼视过去,顾春和这个案犯之女,无品无阶,凭什么不跪? 接触到她带着敌意的目光,顾春和不由暗暗笑了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还顺带踩一脚,大姑娘可真有你的。 眼前一暗,谢景明高大的身影隔绝了对方的视线,将她完完全全罩在自己身影下。 顾春和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初李仁骚扰自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护在自己前面,那时她又慌张又害怕,庆幸的同时,还有点小小的抵触。 可现在,她嘴里甜滋滋的,好像吃了一块糖。 谢景明负手而立,冷冷地回望过去,目光阴翳,令人不寒而栗。 蔡娴芷不由哆嗦了下,再不敢多瞧一眼,缓缓站起来,扶着婢女的胳膊慢慢向外走。 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像被风压倒的草丛一样五体投地,暗中笑话她的姐妹们也好,父亲也好,祖母也好,全跪在她脚下。 连那个不可一世的田氏都恭恭敬敬叫她公主,连抬头仰望她的资格也没有! 望一眼偌大的正院,彩旗蔽日,车马如龙,一队禁卫军威风凛凛护送自己出嫁,这场面,这风光,国公府的姑娘谁享受过? 值了,哪怕一辈子都不回来也值了。 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看着满地跪着的人,蔡娴芷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 到最后,竟有了呜咽之声。 顾春和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暗暗叹息一声,从此之后,英国公府大概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这位大姑娘。 和谈事了,年关将近,京城各处炮竹声声,案板当当,大街小巷充满喜庆热闹的气氛。 许清已把古董店查了个底儿掉。 “洗黑钱的地方,河东路走私盐铁的钱,还有淮南漕司刮地皮的钱,各路的孝敬,大多都流入了那个地方!”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6节 第82章 当朝相国洗黑钱, 好大一个罪名! 许清已经合不拢嘴了,“这下可掏了他的牛黄狗宝喽,饶是官家再想‘制衡’, 也不得不拿他开刀警示一二。” 大概屋里太热,谢景明也着实有些兴奋, 他推开窗子,寒冽的风携着几片散雪袭进来,顿时让他发胀的脑子冷静了。 “宋伋是谢元祐最大的靠山, 谁都知道我和谢元祐隔阂已深,咱们不能贸然上折子。好容易才揪住他的把柄, 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一定要一击即中。” 谢景明暗暗盘算片刻, 低声吩咐许清:“你把李勇请出来,如此这样……让他先试探下官家的意思。” 许清眼睛一亮,“晓得啦,我这就办去!” 年节已到,各家各户少不了迎来送往,朋友相聚小酌几杯的也不在少数。 许清给宋孝纯下了请帖,到了日子化好妆, 摇身一变, 又成了满脸麻子的黄脸王梦成。 宋孝纯冠袍整齐,已坐在包间等着他了。 许清搭眼一瞧,呦呵, 几日不见, 这小子锦衣华服满面红光, 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怎么样, 我给你出的主意不错吧?”许清得意笑道, “老爷子气一消,你什么都有啦!宋兄,你看欠我的钱是不是该还了?” 宋孝纯讪讪笑道:“我爹盯我盯得紧,家里的账房不给我支钱用,王兄,且再容我几日。” 许清摇头,“实话对你讲,我不缺钱,可王家的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铺子年底对账,空了这一大笔,实在交代不过去啊。” 宋孝纯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做个假账糊弄过去,等我筹够钱,再把账面平了。” “你可真敢想!”许清眼睛瞪得溜圆,“说得简单,你给我找个做账高手来?” “这有何难?咱们去的那间古董铺子,管账房的就是个中高手,他做的帐谁也看不出破绽!话说回来,若没这点本事,也不值一年五千贯的工钱。” 许清瞥一眼宋孝纯身后的雕花格栅门,意味不明笑了下,“把黑的变成白的,他一年少说也给你家洗个百十万贯,那是杀头的差事,一年就给人家那么点钱?别是徒有虚名吧。” 宋孝纯忙道:“或许年底还有分红,他是我家的家生子,要不是我爹开恩给他家放了籍,他们何来今日的富贵!所以你放宽心,决计不叫你担不是。” 许清嘿嘿笑了两声,故作担忧问道:“你家老爷子胆子够大的,就不怕上头怪罪?” “不怕,铺子又没在我爹名下,中间还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呢!”宋孝纯不以为然,“也不是我爹一人这么干,就说这些个京官,随便抓一把,十个至少有六个贪。官家难道把这些人都一网打尽?” 法不责众,如果勾藤扯蔓闹起来,少说也要空大半个朝廷,到时谁来填补空缺,谁替朝廷管理百姓? 这么大的案子,一旦传来,朝廷颜面尽毁,民众怎么相信官老爷口中的“公正廉明”?如果民众对朝廷产生质疑,往后可就不好管理他们喽。 就像之前的青苗钱放贷案,才半年的功夫,不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悄无声息,再没人提及。 许清明白,宋孝纯也明白,所以毫不担心。 咔嚓,格栅门后轻轻响了声。 宋孝纯扭头看了一眼,没在意,回身继续道:“我爹以为我把倩奴卖了还的债,等过了年,我爹盯我不那么紧了,我从别处倒腾点东西出来堵窟窿。王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相府就在那里,你还怕宋家赖账?” 许清似是被说动了,撇开催债不谈,和他推杯换盏,很是畅饮了一番。 宋孝纯丝毫不知,格栅门那头坐着宦官总管李勇,一笔一笔,将他说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因着官家身子骨愈发不好,不能久坐,除夕的宫宴只匆匆露了一面,连话都没说两句。 宫中不大办,朝臣自不能僭越,上头的人不敢热闹,下头的人有样学样,炮竹声稀稀拉拉,庙会莫名其妙停了两场,连带着街面上的人都少了一半。 因此这个年,京城显得分外冷清,映衬着萧瑟的冬景,竟隐约有股肃杀的气氛。 摄政王府,谢景明换上了那件雪青色暗纹的长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帖,罕见地对着照身大镜瞧了半天。 “如何?”他问许清。 “哪哪儿都合适,瞧这领口绣的竹叶暗纹,简直就像把刚摘下来的竹叶贴上去似的,顾娘子的手艺绝了,一看就知道下了大工夫。”许清绞尽脑汁想词儿,第十二遍说好。 谢景明浅浅一笑,提脚出了门。 许清抹一把汗,老天爷,总算放过他了,再问下去,他可真不知道咋夸喽。 一件衣服就让郎主高兴成这样,看来用不了多久,王府就可以办喜事了! 顾春和穿着杏红出毛边对襟长褙子,又喜庆又鲜亮,映得小脸粉扑扑的,显得神采奕奕。 谢景明却不大满意,“我给你的那件呢?” 顾春和脸皮微微一红,穿上他做的那件,和他穿着一模一样走在外头,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大过年的,不好穿太素。”她给自己找理由。 谢景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欺身上前,“换了去,不然我替你换也行。” 顾春和急急躲他的手,“丫鬟们都在外间候着,你安分些吧,咱们坐着好好说会话,不成吗?” 正闹着,却听春燕隔着门帘禀报,“姑娘,门上来了一位姓杜的妇人,说有急事求见您。” “请她去暖阁。”顾春和一听就知道是杜倩奴,匆匆整了整衣服,如蒙大赦般从房间逃了出去。 谢景明慵懒地躺在暖炕上,一下一下抚着旁边的锦被。 李勇是官家的耳目,肯定把宋孝纯的话原封不动转给官家了,宋家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几乎有点挟百官威胁皇权的意思,官家这回应不会忍他。 官家把皇权看得比什么都重,决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 如果太子继承大统,朝政大权必定旁落,宋伋就会成为隐形的“太上皇”,这显然是官家最不愿看到的。 端看官家怎么处置了。 杜倩奴来,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谢景明起身下炕,悄悄绕到隔间的屏风后头。 “不到走投无路,我真不想开这个口。”杜倩奴是来借钱的,“他说过些日子再来接我,转眼快一个月了,连面也没露过,他留给我的钱也用光了,我真是,唉!” 顾春和忙让春燕取钱去,因想着杜倩奴奢侈惯了,还暗中叮嘱春燕多拿些银钱来。 “要我说,和他断了也好。”顾春和安慰她,“你安心过年,等出了正月,我帮你找个差事,咱有手有脚的,还能养活不了自己?” 杜倩奴苦笑道:“我是真没想到……想当初也曾山盟海誓,他指天咒地绝不负我,说今生今世只我一人就足够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名誉地位,他都不在乎。那些话还在耳边呢,人怎么就变了?”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万花楼里当我的花魁,起码不会沦落到连银霜炭都用不起的地步。” 杜倩奴越说越伤心,“离开那里时,妈妈说,十个男人九个半是负心汉,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重新来求我的。我当时狠狠骂了她一顿,结果她说的全都应验了。” 顾春和吓了一跳,“人可以回头看,但不能走回头路,好容易跳出火坑,可不能再回去!” “对,死也不能重新当妓子。”杜倩奴惨然笑了下,“春和,我到底没有你母亲那样的好福气,想想也是,你父母是青梅竹马,有打小的情意在。我和他没有,只有无法跨越的门第之差。” “门不当户不对,再深的爱恋,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她梦游似地喃喃道,“好聚好散,至少他不要骗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顾春和看她神色恍惚,莫名心头重重一颤,小心劝她留下,“就在我院子里住着,王爷是很好很好的人,不会说什么的。” 杜倩奴只是笑着摇头。 她辞去了,顾春和的心却悬在半空,一想到她走前那副样子,总觉有事要发生。 便暗中让萱草留意杜倩奴的行踪。 过了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完了,店铺开张,衙门开印,京城各处逐渐变得繁忙。 街上巡逻的官兵也多了起来,说是缉拿盗匪,然而盗匪抓了几个不知道,街面上倒有数家店铺以“窝藏匪寇”之名被查抄了。 其中就有那家古董店。 顾春和不知道这些,她听萱草讲,杜倩奴几次去宋家找人,都被门房赶了出来,虽没动手打人,但奚落话没少说。 今天一早,她又守着宋家大门坐着去了。 这可不是事! 顾春和打算把她劝回来,萱草不放心,那毕竟是宋家,个个不安好心,就算要去,也要和王爷一起去。 谢景明这阵子忙得很,一连几天都在衙门里忙活,顾春和实在不愿打扰他。 可萱草说的有理,她自己也不愿节外生枝,再给谢景明惹麻烦,就派人给他送了个信儿。 出乎意料,谢景明一听说去宋家,竟然马上来了,眼中藏着促狭的笑,“此等背信弃义之事,我当然要帮忙宣扬一把,搞好了,没准真能让杜倩奴如愿嫁给宋孝纯!” 第83章 宋伋已是焦头烂额! 古董铺突然被抄, 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漏,等他知道时,铺子的掌柜账房伙计, 共计三十七人全被抓进天牢。 相较于其他人的慌张,刚开始, 宋伋十分沉得住气,派人悄悄给起居郎杨盛送信——铺子名义上的主人是他夫人娘家侄子,只要杨盛咬死了不知道, 事情便到此为止了。 结果杨家一大家子带报信的,统统被李勇包了圆! 这下宋伋坐不住了。 李勇是官家的心腹, 他一出面,这事可小不了啦。更令宋伋惊惧的是, 他都不知道杨盛关在哪里,想在案件审理前通通气都不行。 还不等他想出应对之法,宫里来人了。 那宦官是代官家问话,腔调拿得足足的,“宋伋,朕只问你一句话,洗净的黑钱流向哪里了?” 宋伋一阵心惊肉跳, 难道杨盛把他供出来了?不对, 中间隔着四五道人呢,杨盛也不知道他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即便官家真怀疑是他,没有证据, 也不能随意处置他这个三朝元老。 于是打定主意不承认。 认了, 他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宋家也完了, 而太子根本没有能力救宋家。 他颤巍巍跪下叩头, “启禀官家,老臣不知此话何意,恕老臣无法回答。” 宦官面色不改,潇洒地一挥拂尘,微微躬身,“老大人请起,杂家是代官家问话,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却没有扶他的意思。 宋伋扶着长随的手缓慢站起来,“辛苦公公跑一趟,请去前厅喝茶。” 官宦婉拒了,临走时笑呵呵说:“虎父无犬子,老大人的儿子,个顶个的优秀啊,尤其是最小的一个。” 宋伋的心猛地一沉。 立时把宋孝纯叫进来,压着满腹疑问说:“你最近去没去过古董铺?”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7节 “去过。”宋孝纯不敢撒谎,老老实实说了带王梦成去铺子销赃的经过,当然,他没说那钱是江湖救急给他平账用的,只说王梦成等钱急用,他帮朋友一个小忙。 宋伋大惊失色,“你怎敢带外人去?” “好多人都去的啊!”宋孝纯憨憨地说,“古董铺也接外头的生意,大多是股东、熟人的朋友,就是抽成高点。” 宋伋眼前一黑,只觉全身的血都涌上脑袋顶。 他一直以为,古董铺只为宋家、东宫洗钱,没成想这群人捞钱没够,竟然背着他接私活! “蠢货!”宋伋忍不住骂道,“喝两杯猫尿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那王梦成肯定是故意给你下套。” 宋孝纯懵了,“不会吧,他人很好。” 他还替我背了一千两金子的债呢,这要是下套,成本也太大了。 “不会?古董铺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你介绍了个新客户之后出事?”宋伋冷笑道,“那阉货还特地提到你,哼,这是看我笑话呢。” 宋孝纯顿时火冒三丈,转身就走,“奶奶的,我找他去!” “人早跑了,你去哪儿找去?”宋伋叫他回来,“那人背后定有主使之人,不是官家,就是摄政王,你找着王梦成也没用。” 宋孝纯不听,已跑远了。 到底不放心这个小儿子,宋伋忙命人追他去。 却说宋孝纯刚出大门,一头就撞见了门口的杜倩奴。 两人立时都愣住了。 还是杜倩奴先开了口,抚膝福了福,“宋郎,近来可好?” “是……是你啊。”宋孝纯不知所云地说,“好好,我挺好。你怎么来了?” 杜倩奴抬眼一瞧,但见他头戴玉冠,琉璃色四合如意天华锦袍外罩了件石青杭绸氅衣,腰间系着镶金嵌宝的锈红腰带,足蹬青缎白底皂靴。 显得神采奕奕的,分明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又回来了。 “我来找你。”语音甫落,泪水已流了下来,杜倩奴极力挤出个笑,“宋郎一去不复返,莫不是忘了倩奴?” 宋孝纯下意识否认,“没,没有!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杜倩奴大喜,又觉委屈,既然还记着她,为什么撇下她不管了呢? 伴着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管家奴仆们簇拥着宋伋朝大门口走来,宋孝纯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过后我再找你。” 然而宋伋已看见了杜倩奴,心里的火气一下气蹿到脸上,“哪来的娼妓,还不打将出去,小心脏了我宋家的地儿!” 门房推推搡搡,粗声粗气赶杜倩奴走。 宋孝纯担心伤到心上人,不由自主的,腿脚就朝那边走。 “站住!”宋伋怒喝道,“你想要她,就和宋家彻底断绝关系。” 宋孝纯想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杜倩奴微微低头,温柔地抚着小腹,“宋郎,我已有了你的骨肉,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了吗?若不是想给孩子正经的出身,我也不会不顾廉耻——” “千人骑万人压的下贱东西,你也配说廉耻?”宋伋打断她的话,讥诮道,“揣个孩子就想威胁宋家?娼妓生的孩子宋家可不稀罕,能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凭什么非你不可?” 此话一出,莫说杜倩奴,便是宋孝纯脸色也变了——他的打算一开始就走不通! 杜倩奴深深吸口气,“宋郎,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心里可曾有我?” 宋孝纯鼻头一酸,竟缓缓淌下泪来,那副缠绵悱恻深情模样,差点没把宋伋气死,“你不是说已把她卖了平账吗?到底怎么回事?” 宋孝纯嘴唇嚅动几下,答不上来。 “你哪儿弄的一千金?”宋伋一把推开服侍的人,目带杀气,步步紧逼,逼得宋孝纯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王梦成……” “蠢货!”宋伋劈手给他一巴掌,“你上了人家的当啦!从头到尾都被他们设计了,仙人跳这是,人家谋害的不是钱,是我宋家!” 宋孝纯脑子轰然炸响,再看杜倩奴时,眼中已满是怀疑和审视。 杜倩奴苦涩至极,分辩说:“我不认识叫王梦成的,宋郎,我对你是真心的,若是我骗你,早就逃了,何苦还来寻你?” 宋孝纯一听,又动摇了,犹豫半晌,问道:“你和顾娘子交好,顾娘子又是摄政王的人,你真的没有和他们串通一气?” 虽是发问,但语气已是七八成的相信了。 杜倩奴拼命摇头。 宋伋这才知道杜倩奴与摄政王还有这层关系,更加笃定古董铺被抄与其脱不开关系。 “糊涂虫!”他狠狠瞪一眼儿子,吩咐下人把杜倩奴赶走,又暗暗给管家使个眼色:寻机会除了这个祸害。 无数谩骂潮水般奔袭过来,拳头和棍子在眼前挥舞着,杜倩奴看着低头唯唯诺诺,一下都不敢反抗的宋孝纯,心渐渐凉了。 “住手。”马车还未停稳,顾春和已从上面跳了下来,唬得谢景明忙跟着跳。 摄政王府的侍卫们紧随其后,相府奴仆一见他们手持枪戈,气势就先弱了几分,一个个住了手,退回到大门口处。 顾春和急急从地上扶起杜倩奴,看她发髻也乱了,衣服也歪歪斜斜的脏了,登时气红了眼,“宋公子,你背信弃义在先,抛弃她不算,如今还要打杀她不成?” 宋孝纯却是紧紧盯着杜倩奴,他平生最恨别人骗他,已是恼怒得口不择言,“你果真和他们是一伙的,好,好,真有你的,□□无情,如今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顾春和听这话不像,却不知如何替杜倩奴分辩。 “她不是我的人。”谢景明冷冷道,“若是古董铺子的案子,她不知情的,从头到尾也和她无关。说到底,还是贵府的公子不争气,做不到的事,就不要答应别人,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要做到。” 被人当众奚落,宋孝纯臊得面红耳赤,可他不敢对摄政王发火,只对杜倩奴怒目而视。 那目光里,满是愤怒,怨恨,后悔……往日的柔情蜜意,竟是一丁点都瞧不见了。 杜倩奴轻轻推开顾春和的手,浅浅笑着上前,“宋郎,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宋孝纯背过身,故意不看她,“我死也不会信你的。你现在是自由身,我答应过赎你,已然做到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恩断义绝!” 杜倩奴轻声笑起来,整整鬓边散落的头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慢慢说:“我怎舍得你死呢?宋郎,还记得我们当时立下的誓言吗?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为比翼鸟,可惜终不能实现。” “如今我要先走一步了,宋郎,我祝你福寿安康,子孙满堂。” 杜倩奴看着他冷漠的背影,闭了闭眼,低头向相府门旁的大石狮子猛冲过去。 “杜姨!”顾春和惊呼一声,已有侍卫冲上前去,但为时已晚。 砰一声,杜倩奴满头是血,软软地倒在大石狮子旁。 宋孝纯茫然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而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人,已是面如金纸,脸上却还在温和地笑着。 第84章 殷红的血, 顺着汉白玉石狮子蜿蜒流下,愈发显得石狮子狰狞可怖,张开大口, 就要将人吞噬掉。 谢景明急忙命人找郎中来,可杜倩奴已是出气多, 进气少,眼见不行了。 顾春和抱着杜倩奴,泣不成声, “不值当,不值当啊, 你这是何苦啊!” 一连串的泪珠,混着杜倩奴脸上的血水淌下, 无力地坠落在雪地里,如开在冰雪世界的一朵朵红梅。 值吗? 把一切美好的希翼都放在这个男人身上,用一辈子赌一次海誓山盟。 杜倩奴遥遥望着宋孝纯的方向,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好多人护着,离她好远好远。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别学我……”她把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 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女人的痴情……是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逐渐的,没有声音的, 细长的脖颈也软软垂下去, 伴着一声解脱般的喟叹, 闭上了眼睛。 “倩奴——” 宋孝纯哭喊一声, 只觉心如绞痛, 嗓子眼一阵腥甜,待要上前,下一刻就被奴仆们死死拦住,生拉硬拽扯了回去。 “晦气!”宋伋说的是杜倩奴,眼睛却瞧着谢景明,“以为这样就能抹黑宋家,不自量力。” 谢景明的目光比冰雪更冷,“相国,春闱马上就到了。” 什么意思?宋伋怔了下。 谢景明却没有过多解释,命人抬起杜倩奴的尸首,带着顾春和离开了这里。 相府的下人们七手八脚清扫门前的血迹,一阵忙碌过后,石狮子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雪地上的血迹也看不见了。 阴沉沉的天空飘起雪来,风刮得很紧,雪花像扯碎了的棉花絮一样漫天飞舞,相府门前重新被厚厚的雪覆盖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春和一直缓不过劲来,一闭眼,就是大片大片的血,铺天盖地袭过来,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有时梦中惊醒,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躺在血泊中的,是杜倩奴,还是母亲,亦或是她自己。 不想叫人替她担心,白天她极力装没事人似的,可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很少笑了,时常盯着一处发呆。 春燕劝她,“姑娘对杜娘子已是仁至义尽,她自己想不开,谁也没办法。最可气的是姓宋的,听说宋家都开始张罗着给他娶妻了,要不怎么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万年长呢!” 顾春和半晌才闷闷地说:“如果杜姨是官宦女子,哪怕是小官之女,宋家也不会不认她的吧?” “那肯定的。”春燕随口说,“她出身太低了,比我还不如呢。但凡是个良家子,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至少也是位贵妾。姓宋的又舍不得泼天富贵,如果和顾老爷一样……” 她突然住了口,姑娘的娘亲也是那地方出来的,她还是不要再往下说了好。 顾春和心里郁郁的,只觉堵得难受,“一个人过又有什么不好?学个傍身的手艺,总能过得下去。” 春燕说:“谈何容易?她们那些人,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取悦男人的把戏,别的活计,既学不会,也不想学,早和咱们不一样了。她又没有识人的眼力,说白了,自打她把全部指望放在宋孝纯身上,她就没指望了。” 顾春和诧异地看她一眼,“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呀,被姑娘看出来了。”春燕吐吐舌头,赧然道,“郎主担心你,又怕你见他窝火,就让我多和你说说话。” “我见他窝什么火?”顾春和更是诧异,忽而心头一软,他背着自己查宋家,大概是怕自己迁怒他吧。 真是的!顾春和扶额叹息一声,决定安安他的心,“王爷回来了吗?” 春燕点头,“回了,应该在书房和韩大人商量事情。” 已过酉时了,看看窗外的天,风紧雪大,估摸着一时半会停不了,韩大人可能要在王府留宿。 顾春和下厨,做了道红白鸭子杂烩火锅,命丫鬟给前院送过去,又炖了道补品,用食盒小心装了,一路来到兰妈妈的院子。 兰妈妈的咳疾越发厉害,消渴症也不太见好,如今只是虚胖,精神头比先前差了好多。 “雪梨银耳汤,我最喜欢喝这个。”兰妈妈笑眯眯地说,“正想着这口呢,难为姑娘就送来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8节 顾春和看着屋子当中摆着几口箱子,里面装着泥人、风车、鲁班锁之类的小玩具,好奇地翻了翻,“看着不是新的,这是谁的东西?” 兰妈妈答道:“收拾院子捣腾出来的,都是郎主小时候的玩意儿,先太妃舍不得扔,一样一样都收好了,说要留给孙子接着玩。” 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她倒是节俭,也不想想,到时肯定有新的好玩意,谁还看得上这些几十年的旧东西?” 顾春和拿起一个胖乎乎的泥人,穿着红衣,梳着小辫,是个女娃娃。再看另一个,绿衣裳,桃子头,是个男娃娃。 原来是一对! 泥人上面的颜料都有点褪色,有几处明显发白,显见被人常常摩挲把玩。 一想到谢景明小小的个子,梳着小揪揪,趴在炕上玩泥人的场景,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谢景明的声音,吓得顾春和手一颤,男娃娃的泥人应声而落,咚地砸在箱子角,骨碌碌地在地衣上滚出去老远。 “哎呀!”顾春和急急忙忙捡起来,男娃娃胖胖的身子已是破了个大豁口。 她心疼得了不得,“这可怎么办?都怪我没拿稳。” 谢景明漫不经心接过来一看,“碎了就碎了,又不是打紧的东西。是我突然吓你,要怪也是怪我,你用不着内疚。” “可这些都是你母妃心爱之物,却在我手里弄坏了,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谢景明一怔,“是吗?” 兰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谢景明左看看右看看,记得是小时候的玩具,因笑道:“从宫里到边关,又从边关道京城,这些年来来回回搬了几次家,好些东西都丢了,也不差这一件——反正我早就不玩了,放着也是占地方。” 他越是这么说,顾春和越不好意思,忽一拍巴掌,“对了,我爹走前落下一瓶黏胶,粘东西特别好用,我把男娃娃修补好!” 说着,就弯腰在地上找泥人碎片。 看她趴在地上四处寻找的样子,谢景明又是好笑,又是暖心,这等小事随便吩咐下人干便好,何须她自己动手? “找到了!”顾春和兴奋站起身,手里捧着几片碎片,在男娃娃身上比了比,一脸的庆幸,“还好没少。春燕,春燕,打发人回院子拿黏胶,就是红木匣子里装着的那个小瓷盒。” 不多时,黏胶就拿过来了。 顾春和打开盖子,里面的胶液已经干燥成冻状,她倒了一碗热水,把瓷盒放进热水里,慢慢的,里面的胶开始融化了。 她用一截藤尖,刚要蘸取胶液,谢景明一伸手,先把瓷盒拿在手里。 “小心,粘到手上特别不好洗。”顾春和提醒他。 谢景明的眼神有点奇怪,翻来覆去看着这盒胶,“顾先生从哪儿得来的?” “救了他和曹将军的那个小村子,爹爹说那里的村民都会熬胶,这是他们给的。”顾春和察觉出异常,“这胶不对劲?” “这是鱼胶鳔。”谢景明轻轻咬了咬牙,“制造□□用的,属于朝廷禁榷品,不允许私人制作。” 顾春和倒吸口气,“那里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去村子里收胶,难道有人私制□□?” “这事不要外传,和谁也不能说。”来不及多说,谢景明嘱咐几句,拿着小瓷盒匆匆走了。 快出正月了,京城读书人的身影越来越多,都是为二月的春闱而来的。 往年都是礼部主持考试,主考官多为大学士或宰相担任,题目也是主考官根据经史子集出题。 宋伋是相国,几位大学士都是他的人,因古董铺的案子还未审理清楚,他想着这回不会任用他当主考官,大概从大学士或侍郎中选三人出来。 然而东宫悄悄给他递了消息,“官家会亲自主持考试录取,题目也是官家出,不知道会出什么。” 乍然得知,如一闷棍砸下来,宋伋脑子嗡嗡作响,脸涨得通红,转瞬又变得雪白。 这次登科之人,就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科考中心照不宣的规矩,生员一旦取中,无论来自何处,出身高低,都会奉主考官为座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来读书人非常注重师恩,二来么,有座师提拔照看,仕途总要比没靠山的人顺畅点。 而这些同榜者又称同年,互相称兄道弟,关系十分深厚。 这些人自然而然抱成了团,官场上同进同退,俨然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如此一来,朝堂上便有了“朋党”。 他宋伋势力之大,也与此脱不开干系。 如今官家亲手提拔栽培年轻官吏,为的是破坏朝中的“朋党”,哪怕官位出缺过多,官家手里也有人填补上。 此时宋伋方明白谢景明为何突然提起春闱。 官家,是真的要来个大动作了。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出应对之法,谢景明连同李勇,已带禁卫军团团围住了相府。 第85章 书房大门敞开着, 西北风卷着残雪扑进来,吹得满屋字画哗哗作响。 宋伋坐在一大盆炭火前,膝盖搭着一条厚毯子, 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望向徐徐来的谢景明。 “有旨意?”他问。 谢景明略一点头, 拿出一本奏章,“这是御史台文彦博参你弄权误国贪赃枉法的奏章,官家批了, 叫我拿给你瞧瞧。” 只是瞧瞧,不是让他上自辩折子, 官家的态度十分明了。 一直悬着的刀终于落下时,宋伋反而平静了。 他撑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起来, 接过奏章,上面的朱笔御批:“宋伋深受皇恩,身居高位,然上不能体圣忧,下无法解民困,贪婪无度,政以贿成, 刑放于宠。更擅权妄为, 一味立党倾轧,其何堪翰林清望之名?实乃蠹政害民之辈,奸佞误国之流!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审理此案!” 满篇朱砂笔迹酣畅淋漓, 隐隐带着肃杀冷意, 但看这字, 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已是扑面而来。 宋伋伴驾多年, 经手奏章无数, 一眼看出这不是官家的笔迹,心猛地一沉,“这是……王爷写的?” 谢景明微微颔首,“官家口述,我执笔。” 宋伋身子踉跄了下,脸色变得又灰又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此,我要提前恭喜王爷了,朱批奏章,代行皇权,可谓大周朝未曾有之事。” 谢景明并不理会他的暗讽,“北辽王子如何能有顾娘子的画像,恐怕是你暗中搞鬼吧?老相国,你不该对她伸手。” 宋伋摇摇头,暗叹一声,“王爷,我这一倒,少了朝臣们的支持,太子就无力与你对抗,朝堂上你一支独大——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朝堂各方势力均衡,彼此牵制,对上位者而言,是最理想的状态。 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官家必会感受到威胁,应会打压摄政王扶植太子,亦或再培养另一股势力。 谢景明忍不住挑了下眉头,这老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给人埋刺呢! “相国不如活久点,看看你担忧的情况会不会出现。”谢景明笑笑,转而问道,“那副画是何人所作?” 宋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一个普通的画匠而已,没的污了王爷的耳朵,不说也罢。” 谢景明没有逼问,慢悠悠收好奏章,吩咐随从,“请老相国上轿,把所有家眷赶到门前的空地上,男女分开,不准夹带私物。” 一众抄家的官兵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即涌进各房各院,踹门开柜到处翻腾,但听男人惊呼女人尖叫,伴着小孩子惊惧不已的哭声,整个相府已是乱了套。 宋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大宦官李勇忙着清点宋家资产,根本不在意宋家人的死活,而谢景明背着手立在大门口,对一切哀求声充耳不闻。 “谢景明,你站住!”宋孝纯不顾官兵的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喊道,“倩奴埋在哪儿了?” 谢景明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孝纯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杜倩奴。 “知道又有什么用?”谢景明望着那尊汉白玉大石狮子,“只怕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若不是你用计暗算我,我和她也不会阴阳相隔!” 谢景明淡淡瞥他一眼,“赶你出相府的人不是我,耐不住贫穷的人不是我,躲在人群后头,眼睁睁看着她被你家奴仆拳打脚踢,却只言不发的人也不是我。” 宋孝纯嘴唇开始哆嗦,“若没有王梦成那一千金,古董铺就不会暴露,父亲就不会被官家问罪,我还有机会把她弄进府里。” 谢景明失笑,“若没有那一千金,你拿什么还债?你爹可是不愿给你添这个窟窿。” 李勇在旁冷声冷气地说:“怎么还?必然是卖了那个名妓还债!” “胡说!你个宦……你如何懂男女之情?” 李勇讥笑道:“你既然想到用卖她还债这个借口搪塞你爹,难道真没动过这个心思?” “没有,我没有。”宋孝纯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脸色愈发苍白,似乎某个深藏心底的,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念头,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李勇深恨这群人没把官家放在眼里,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稀奇!搜刮民脂民膏的脏钱,走私盐铁的黑钱,你花起来竟如此理直气壮?你宋家弄权贪墨,你不仅不知悔改,反倒怨恨查案的差人。由此可见宋家家风真是污龊不堪,烂到根儿了。宋公子今天这话,我必要原封不动禀告官家。” 完了,他又给老父亲惹麻烦了!宋孝纯脑子轰的一响,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地上可真凉啊,刺得膝盖有如针扎,那天倩奴躺在雪地里,又是什么感觉呢? 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他面前,头顶传来谢景明毫无起伏的声音,“义冢。” 是了,她没有亲人,只能葬在义冢。 可惜宋家被抄,他不被砍头,也会被流放千里,恐怕没机会去拜祭她。 宋孝纯痴痴呆呆地想着,忽听一阵轰轰的车轮声,太子的车驾已是急急而至。 太子肯定求得官家的恩旨了!宋孝纯眼神一亮,忙从地上爬起来,若能逃过此劫,他一定好好听父亲的话,再不给宋家惹祸。 谢景明和李勇互相对视一眼,不疾不徐踱到马车前,恰好谢元祐从车上跳下来。 “我来送送老相国,他毕竟做过我的老师。”谢元祐身穿绛纱袍太子衮服,头戴十八梁远游冠,太子的气派拿了个十足十。 李勇看着谢景明。 谢景明略一点头,让开道路。 因是太子殿下亲临,看守宋伋的官兵也不敢使劲拦着。 “相国!”谢元祐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宋伋轿前,小声道,“可有法子救你?” 宋伋摇头,“无解,太子不可替我求情,以后在官家面前务必谨小慎微,收起所有的小心思,你是嫡长子,只要不犯谋反大罪,官家没有理由废黜你。” 在他面前,谢元祐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惶恐,他的人接二连三折在十七叔手里,眼瞅着老相国也倒台了,现在他真是不知所措了。 宋伋贴近他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先帝薨逝前,曾想让李妃殉葬。” 谢元祐一愣,“我知道啊,后来她突然查出有身孕,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遗腹子就是十七叔,唉,瞧人家这运气!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79节 “当时先帝病得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临幸她?”宋伋的眼睛阴沉沉的,“起居注被改动过!殿下,东南百里的寺院,我给你留了一个人。事关宫闱,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不能妄动此人,切记,切记!” 听着这话,谢元祐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热流搅动着往上涌,忍不住痛呼一声,“相国——” 宋伋长长叹出一口气,放下了轿帘。 出于种种微妙的原因,官家没有砍宋伋的脑袋,只没收宋家所有家产,将他削职为民,令送盘缠五千贯,遣返原籍。 但宋家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宋伋的长子、次子、三子、嫡长孙,均被判了斩监候,其余男丁,包括宋孝纯刺配边关,所有女眷罚没教司坊。 曾经显赫三朝的相府,就此落下了帷幕。 伴着宋家的倒台,曾经依附宋伋的官员们也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为求脱罪,暗中揭发其他宋党的罪行,因此牵连出一连串的大案、要案,把三司忙得食不暇饱,案卷几乎堆了三大柜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出了正月,就是龙抬头的节日,天气转暖,又是一年春天到来了。 谢景明不是案件主审官,倒落得了一身轻松,韩斌文彦博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时,他正琢磨着给顾春和过生日。 他听春燕提过一嘴,应是二月初九的生日。 春燕说,“国公府的姑娘都做生日,只有姑娘不做,院里的姐姐们私底下还说,大约表姑娘手头拮据,没赏钱打发下人,所以才不过生日。” 兰妈妈却道:“去年她还戴着孝,定是不方便摆酒席庆生。有那起子不知高低的碎嘴子,见占不得便宜,就信口胡诌,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春燕想想也对,笑嘻嘻说:“妈妈说的有理,那今年咱们给姑娘好好办一场?” 兰妈妈道:“把国公府的几位姑娘,还有田家姑娘也请来,再搭个戏台子,好好乐上一日。郎主,你意下如何?” 谢景明自是说好,“妈妈受不得累,也不能让她自己办自己的生辰,正巧我最近得空,就交给我吧!” 兰妈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着指点几句,撒手让他忙活去了。 春燕打心眼里替姑娘高兴,嘴一秃噜就告诉了姑娘。 然而姑娘却没她想象的那般高兴,双眉微颦,沉默良久才说:“恐怕要叫他失望了,我不想过生日。” “为什么?”春燕眼睛瞪得溜溜圆,“王爷可是憋足了劲儿想给你大办一场。” 顾春和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垂下眼帘,掩盖了眼中的泪意。 为什么,因为她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啊。 第86章 早春二月, 已经有点春意了,京城各处开始脱去枯黄的外衣,一点朦胧的绿意悄悄荡漾在杨柳枝头。 摄政王府的杏花开了, 一团团一簇簇,如雪如玉, 春风拂过,便如雪浪般铺展开来,映着春光, 飘逸着醉人的香气。 顾春和从林间穿行而过,但见八角凉亭前的空地上, 谢景明正和许清几个商量如何搭戏台子。 “林子边上就是湖,听完戏还可以泛舟水上, 就选在这里好了。”谢景明吩咐道,“客人都是姑娘家,座位不必拘在一处,把那边水榭也布置起来。” 他说一句,许清应一声,末了问:“席面是咱府里的厨娘做,还是叫樊楼的师傅进府?” “两千贯挖过来的厨娘, 为的就是这天派上用场。”谢景明笑道, “樊楼吃过多少次了,也要换换口味才好。对,还有酒水, 去年官家赏的两坛子瑞露酒, 我一直没舍得打开, 索性便宜了那几个小姑娘。” “再寻几个玩水傀儡的高手来, 那些小姑娘肯定喜欢……”他一抬头, 忽看见立在树下的顾春和,立时笑起来,“来了也不言语,等很久了?” 顾春和莞尔一笑,“刚来。” 许清早已长进许多,见状冲另外几个管事挤挤眼,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阵风吹过,空中飞舞着碎雪般的花瓣,在明媚的春光中闪闪的,好像点点星光洒落人间。 谢景明低头看着她,“你万事不用操心,只管痛痛快快玩一天。哦,暂时定的女客是国公府的姑娘,还有田家姑娘,我还想请几个和你年龄相仿的郡主县主过来,你看怎么样?” 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嘴角含笑,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顾春和突然有些张不开嘴了。 她垂下脖颈,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对不起……” 谢景明没听清,“什么?” “我不想过生日。”顾春和声音里满是歉意和忐忑,“对不起,白让你精心准备这么多。” 谢景明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这姑娘脸皮薄,难道不好意思在王府做生日,怕别人说三道四? 不对,刚搬来的时候还请国公府的姑娘过来玩呢,都住几个月了,她可不是那般矫情的人。 谢景明看出她的不自在,带着几分小心问:“是有什么忌讳?还是不方便?” “我……我,”顾春和深吸口气,脸色比枝头的杏花还要白上几分,“因为,因为那天,我娘走了。” 谢景明心猛地一缩,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别人欢欢喜喜盼望的日子,充满祝福和欢笑的日子,于她,是冷清和悲恸,是绵绵不绝的哀思。 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也经历过至亲的离世,在极致的哀伤下,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碎花如雨,悠悠荡荡从他们中间飘落。 谢景明伸手摘去她头上一片落花,“你以后都不准备过生日了么?” 顾春和“嗯”了声。 谢景明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想了想说:“那这次就先不办了,去寺庙给你母亲做场法事。” “好。”顾春和轻轻拉拉他的袖子,“对不住,白让你们忙活一场,也替我和许清他们说声对不住吧。” “原就是我大意疏忽,为何你要道歉?不过,若你真心过意不去的话……” 谢景明微微俯身,把嘴唇凑到她唇边,几乎是贴着她的嘴唇说:“亲我一下。” 一层淡淡的红晕,覆盖了脸上的苍白,顾春和偷偷左右瞧瞧,林子里只有他二人。 她嘟起嘴,蜻蜓点水般掠过那略带凉意的薄唇,不待谢景明有所反应,转身就跑。 第一次主动呀! 可惜这个吻,歉意比爱恋多。 谢景明轻轻摩挲着嘴唇,看着那道轻盈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林子那端。罢了,暗藏心底的伤痕纵然不能消失,也会被越来越多的喜乐冲淡的。 二月初九,仍是温泉山庄旁的那所皇家寺庙。 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了,寺庙前却不似上次来时那般热闹,行人也寥寥无几,衬着悠远苍凉的钟声,倒真有点世外清净之地的意境了。 “今儿个是大日子,我让寺庙提前清了场。”谢景明解释说,“清清静静的,做法事也显得恭敬些。” 他在佛前上了柱香,双手合十,闭目站了片刻,便把偌大的佛堂让给了顾春和一人。 顾春和不禁抿嘴偷笑了下,这人从不信鬼神的,上次来就没有进香,这回不但烧了香,还许了愿。 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佛祖端坐莲花宝座,眼眸低垂,目光带着悲悯,自云端撒向跪在佛前的柔曼身影。 母亲,你在那边还好吗? 爹爹说,你化作了一颗光芒闪烁的星星,只要我抬头,就能看见你。 我对着星星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你有没有想我?我想你想得抓心挠肝的,可为什么,你出现在梦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母亲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呀,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望着我时,我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 真想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是,就这样是不行呀…… 悠扬的钟声扩散在玫瑰色的薄雾中,伴着阵阵诵经声,肃穆而庄严。 顾春和站在殿前的大铜香炉旁,抬头望向高远的天际,广袤无垠的苍穹下,一排鸿雁缓缓往北飞着。 堪堪高过屋檐的枝头上,两只雀儿扑棱着翅膀,吱吱喳喳。 顾春和笑了笑,慢慢向院门外走去,门口只有许清一人。 “王爷呢?”她问。 许清挠头,“……不知道。” 不知道?顾春和一怔。 “郎主没让人跟着,不过留了话,姑娘做完法事,直接去厢房歇息即可,他稍后就来。” 或许他也去祭奠他的母亲了,思念亲人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顾春和很是理解。 前殿,佛桌旁,老和尚捧着签筒战战兢兢,旁边的摄政王大人一脸凝重。 老和尚:所有的下下签都去了,这回王爷总不至于再那么倒霉……吧? 谢景明伸出手。 老和尚忙奉上签筒。 谢景明却缩回手,“水。” 立时就有知客僧捧过香茶,谢景明皱皱眉头,不接。 老和尚脑筋转得快,忙放下签筒,亲自端来一盆水,并香胰子细棉布等物。 谢景明慢条斯理洗过手,再次伸向签筒。 老和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佛天祖宗保佑,上上签,上上签,一定要上上签,老衲这颗脆弱的心脏,可经不起王爷第二次摔签筒啦! 谢景明已拿出一根,看了看,却收起来了。 老和尚纳闷,“王爷?”不需要老衲解签? 谢景明笑笑,放下一袋金叶子,转身施施然去了。 把老和尚好奇得!待摄政王的身影一消失,哗啦一声,他立刻把签筒所有的签儿倒出来,挨个儿看少了哪支。 点了一遍,老和尚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又从头点一遍,皱紧了眉头,第三次一一对照签文。 再三确认无误,老和尚啧啧称奇,盯着满桌子签文发愣。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0节 “师父,”知客僧忍不住插嘴,“王爷到底求的什么签?” “王爷这运气!”老和尚哭笑不得,“唯一的末签,又让他给抽着了!” 痴人说事转昏迷,不如守旧待时来。 知客僧大吃一惊,“这是劝人迷途知返,放弃妄想的意思,王爷他竟然没发火?” 老和尚摇摇头,“也不尽然,你说的是表面一层,端看怎么解了。签文是勿要妄动,静待时机,虽是末签,却暗含转机,一件事情的结束,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情的开始,并非是不吉利的签文。” 知客僧恍然大悟,“王爷定是参透了这层,才收起签文走了——真是好智慧!” 老和尚也是暗暗感慨,两三个月不见,摄政王越发的沉稳,看来离上次所求的心愿,又接近了不少哇! 窗棂将阳光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照在顾春和身上,暖融融的,莫名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冲里斜靠在塌上,听见门响也没有转身。 除了谢景明也不会有别人了。 淡淡的寒竹清香飘来,眼前是他虚虚握着的手,慢慢展开,便有件镶着南珠的金手链垂下来,上面缀着数个小金铃。 手链微晃,金铃细响。 “不过生日,礼物也不能少。”谢景明站在她身后,托起她的左手,将手链一圈又一圈缠在她的手腕上,“春和,生辰吉祥安乐。” 一阵暖流涌上来,冲抵得顾春和鼻子发酸,忙低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我很喜欢,多谢你呀。” 谢景明顺势坐在她身旁,“你的出生,对我来讲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庆事。一定要记住我这话,以后再到这个日子,不准躲起来背着我哭。” “今天我就没哭,你看我是不是又长进了?” “这种长进不要也罢,想哭不要忍着,我在呢!” 可有时候,不能当着你哭的。 顾春和顿了顿,“还有件事要和你说,我收到父亲的信。” 谢景明嘴角的笑刹那间变得寂寞,“我知道,河水已经开冻,可以行船北上,与你父亲团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4 23:52:59~2022-05-25 23:5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飞扬xy 5瓶;老火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顾春和离京的那天,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岸边满树满枝,灿烂迎空的桃花,红得像火, 绚烂似霞,把离别的伤感冲淡了不少。 “一定要走吗?”春燕哭得稀里哗啦, “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一家子都在京城,姑娘不忍她骨肉分离,便把她留了下来, 只带萱草一个人走。 顾春和把自己的手帕子递过去,“说不好, 析津县也重新夺回来了,若他日父亲蒙恩大赦, 或许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不回京城? 春燕圆睁双眼,嘴巴大张,脸上挂着闪晶晶的泪珠,方才的悲切还未消散,又与惊讶重叠,那副模样看得顾春和忍俊不禁。 顾春和叮嘱道:“西窗桌子抽屉里有个红木盒子,里面有你的卖身契, 往后想留在王府也好, 想回家和父母团聚也好,我和王爷商量过了,都随你。” 春燕往栈桥方向望了一眼, 摄政王一个人站在那里, 背着身, 她说不出什么感觉, 就觉得王爷看起来十分寂寥。 她还是不大理解姑娘为何一定要走。 顾春和沿着栈桥来到舢板前, 对着那道颀长的身影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今天阳光很盛,他背光而立,顾春和抬着头,眯起眼睛努力看他,仍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记着给我写信!” “你硬是把许远塞给我,就算我不写信,你就不知道我那边的状况了?” 或许阳光太过强烈,刺得眼睛疼,她低下头揉揉眼,也不用人扶,提起裙摆摇摇晃晃走上舢板。 谢景明伸出去的手便落了空。 船开始动了,顾春和立在船头,看着那片桃林慢慢退远,看着谢景明离她越来越远。 他突然翻身上马,沿着河岸追赶过来。 风动,树摇,马蹄劲急,蓝色人影过处,浅草伏波,花瓣如雨,整片桃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他冲出火焰,追赶着她。 顾春和眼前逐渐模糊了,狠狠抹掉,但没用,眼泪流个没完没了,喉咙也被泪意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比自己想的更难过。 她举起手臂,拼命向他挥手,手腕上的金铃迎风丁当轻响,发出闪耀的光芒。 河湾拦住去路,谢景明不得不停下。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那抹蓝几乎要融化在大片大片的红中了。顾春和仍站在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既盼着船慢些走,好让她再看看他,又希望船快些走,好让这种折磨人的情感快点过去。 泪水再次迷蒙了视线,她低头擦了下眼睛,再抬头时,已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雁声鸣啭,一排鸿雁掠过,向着蔚蓝无垠的天际展翅飞去。 随着顾春和的离开,京城的春天仿佛也消失了,初夏匆匆而至,立夏一过,京城已是燥热难耐,唯有一早一晚还凉爽些。 清冷的月光染得堂前如水银泻地,谢景明斜倚窗前,遥遥对月举了下酒杯。 “郎主,”许清敲敲门,探头进来,“郑行简又去了柴家,这小子准憋坏水儿呢,要不要把他做了?” “太学都把他除名了,还是不长记性。”谢景明冷笑道,“陷害韩栋的帐我还没跟他算呢,宋伋不是资助他刊行温老先生的书么?以此为由,打成宋党,夺了他举人的功名,罚没家产,发回原籍,永世不得录用。” “好嘞!”许清眼睛放光,“管他有什么盘算,直接赶走拉倒,那柴大姑娘如何处置?” 谢景明起身换到八仙桌前坐着,“她还不打算离开京城?” “没,自从宋家败了,柴大姑娘一直闭门不出,真是奇怪,现在咱们对东宫稳占上风,柴家对咱们来说可有可无,她还留在京城干嘛?总不会是想扶东宫一把吧。” “渝中那边有何动向?” “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许清请示道,“官家一直想办了柴家,要不要把柴桂投靠北辽的消息放出去?” 谢景明沉吟一会儿,“柴元娘不走,大概一是继续观望京中态势,二是寻她哥哥。如今时局未定,不宜四处立敌,等局面稳妥了再说。柴家也是两百多年的老世家了,只要他们交出藏匿的兵力,不造反,不称王,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许清应了声“是”,转而提起河东曹国斌,“老曹派人到那个小山坳蹲点去了,说是已经盯上了收胶的人,他们人很多,也不止在一处收胶,沿海各地更多。老曹人手不够,想问您要点京中的探子。” 兹事体大,谢景明也不放心全交给曹国斌一人,“你去河东跑一趟,多带点人过去,注意隐蔽行踪。” 许清一怔,满脸不情愿,“我一走,您这里就没人了啊,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离过郎主身边呢!” 这话说得谢景明又好笑又好气,“韩斌和文彦博不是人?听听你说的话,活生生一个怨妇。” 许清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后勺,嘿嘿笑着下去了。 不消一刻钟,他又回来了,手里举着一封信,“郎主,滦州来信。” 谢景明眼睛一亮,接过来一看,果真是顾春和的信。 算算时间,她应该上个月就在滦州安顿下来了,这信还是慢了些。如是想着,他刚要拆开,却又停住,斜眼瞥了许清一眼。 许清苦着脸,他也不想在这里碍眼啊,奈何兰妈妈再三叮嘱,一定要他看着郎主写完回信再走。 “这感情啊,都是越相处越深,两地分隔,比不上在一处见面多,现在他俩各自有各自的圈子,如果再不时常联络写写信,那感情就淡啦。” 兰妈妈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顾娘子走了俩月,他连个字条都不给写,白瞎了许远那个耳报神!” 被老妈妈揪着耳朵一通念叨,许清只好扛着压力硬杵在这里。 谢景明轻启薄唇,冷冷吐出个字:“滚!” “诶。”在郎主吃人的目光下,许清好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土崩瓦解,一低头,麻利儿地滚了。 这大夏天的,他可不想刷臭烘烘的马厩! 夜色渐深,窗外只有草虫低低的鸣叫。 信上说,滦州气候和析津县差不多,她在那边过得很适应,押牢节级对爹爹很照顾,让他担了文书——这里她很是感谢了一番。 谢景明翘起一边嘴角,接着看下一页。 滦州也有河,闲暇时她也会和左邻右舍的姑娘泛舟水上,沿河叫卖吃的喝的,赚几个零花钱。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在义塾里帮工。 义塾? 谢景明真是惊奇了,在他印象中,顾春和似乎更喜欢窝在内宅不出门,看看书绣绣花,是个安静沉默的姑娘。尤其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是不爱说话。 居然去义塾当女先生!她那个腼腆性子,如何面对一众性格各异的学生呢? 谢景明放下信,莫名酸溜溜的,小姑娘通篇都在说滦州如何好,她的生活如何有趣,似乎没他也过得不错。 越琢磨嘴里越酸,耐不住拈了块松子糖扔进嘴里,好歹压住了苦味。 信是一定要回的,可写些什么? 书案上满是写废的纸,他伏在案前,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头一次知道,写信比写奏章还难。 写废了无数张纸,他终于想好了开头,“今年的夏天来得很早,卖蜜沙冰的早早就开始吆喝了,把窖藏的冰敲得碎碎的,上面撒上红豆沙和蜂蜜,很是解暑。今天我也用了一碗,上面浇的是酥酪和香果,味道还不错,等你回来……” 他写不下去了,左看看,右瞧瞧,觉得和他刚启蒙时写的文章差不多。 这样的信,交到她手里,怕是要被她笑话的吧。 一时气闷得紧,谢景明随手扔了笔,刚要起身去院子里走走,却见手边的茶盏嚓嚓颤动起来,椅子也跟着吱吱嘎嘎地响,似乎有人在背后推椅子。 他大吃一惊,忙从椅中一跃而起,然而一切动静都消失了,只有廊下的红灯笼轻轻跳跃着。 “许清!安然!”他走到院子里高声叫道。 “在!在!”许清从厢房里急急忙忙跑出来,垂着双手等他吩咐。 谢景明问:“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晃动?”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1节 许清纳闷,“没有啊,郎主觉得哪里不对?” 谢景明看向安然。 安然也摇头。 或许是他多心了,谢景明揉揉眉心,转身进了屋子。 夜晚如此静谧,总觉得,太安静了些。 同样的月光,静静洒在滦州大地上,顾春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安宁。 索性披上衣服到院子里走走,累了就能睡着。 到处静悄悄的,没有虫鸣,没有犬吠,没有夜鸟,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顾春和绕着院子走了几圈,夜色更浓了,抬头一看,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黑咕隆咚的,她有点害怕,刚要回去,但听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响动,远处一阵通天红光,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房屋、树木,一切的一切,都疯狂地乱跳起来。 地动! 顾春和大惊,与此同时,萱草和许远也双双从房间里跳出来,许远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萱草,三跳两跳就跑到了空阔的大谷场上。 宁静的管营村顿时哗然大乱,人们仓惶地冲出来,因是夏天,大多只穿着贴身小衣,有几个干脆裹着床单往外跑。呼爹喊娘声,孩子的哭喊声,找媳妇找汉子的,慌乱得一锅粥似的。 约莫半刻钟后,大地才渐渐平静下来。 好在只有刚开始那几下厉害,大家跑得快,只有两三个腿脚不方便的砸伤了,大多数人没事。 顾春和要去两院大牢,地保忙拦她,“等天亮再去,咱们这里房子没塌几处,他们那边建得更结实,不会有事。” “我爹在那里,我得去!”顾春和态度很坚决。 管营村住的大多是两院大牢官吏的家眷,闻言也纷纷要去——不瞅一眼,谁的心也安定不下来。 于是几十号人结伴,浩浩荡荡来到两院大牢。 地保说得没错,这里受到的波及不大,只院墙倒了一半,也没伤着人。饶是如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然的,看着都没了主意。 顾春和松了口气,一路问着人,寻到了爹爹。 他正在和司狱使交涉,“地动非同小可,赶紧派人去州县看看,如果灾情严重,我们就进去救人呐!” 司狱使知道他与摄政王关系匪浅,纵然不愿多管闲事,还是派人去各处查看情况,当然,他也暗示差人——意思意思就得了,毕竟我们主要责任是看押犯人。 然而差人是哭着回来的,“太惨了,太惨了,县城灾情比这里严重一百倍,大人……快去救人吧。” 司狱使还是不想管,“赈灾向来是当地官府的事,我贸然插手说不过去,再者,我的兵都去救人,万一犯人们逃了,这责任谁来承担?” 第88章 顾庭云还想再争取一下, 不妨女儿冲他摆了摆手,因见司狱使面上带了不耐烦,料想再说下去也没什么进展, 暗叹一声,拱手告辞了。 “人家的顾虑也有道理, ”顾春和低声说,“与其在这里跟他磨牙浪费功夫,还不如咱们自己去呢!” 顾庭云叹道:“到底不如官府组织更得力, 偏巧又赶上个三不管的司狱使……许远,劳你跑一趟, 尽快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许远是王府的侍卫,走边防军快信, 比驿站更快。 他又问女儿,“外头这些人是你带来的?” 他说的是管营村的村民。 “也不是,大家伙惦记亲人,自发来的。” “那差人说县里头情况很糟糕,去的话肯定有风险,也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顾庭云又叹了口气,把身上带的钱全都掏出来, “你还有钱没有?” 顾春和出来得急, 地动前都要睡了,钗环什么的早已卸去,除了一副耳珰, 和素不离身的手链外, 通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样值钱的东西。 “我去借钱。”顾庭云转身进了衙门, 再出来时, 手里已多了一大包银钱, 叮嘱女儿几句,“你和萱草赶紧买点粮食药材,尤其是粮食,怎么也要五百石。” 茫茫夜色淹没了父亲瘦削的身影,顾春和揉揉发酸的眼睛,来不及感伤,她带着萱草许远寻到附近的商铺。 已过卯时,夏天日头出的早,往常这时候天色已然大亮,可今日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沉重地压在头顶,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都知道大灾面前,粮食药草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小商家捂着不卖,大商家拼命加价,平时百文一斗的米,短短几个时辰竟翻了五倍! 饶是这样,米铺前也排得人山人海的。 萱草的意思是直接抄家伙打进去,“发国难财的奸商都该死!” 顾春和听了直摇头,“有人带头,剩下的肯定一窝蜂跟着抢米,太容易生乱子了,还是让官府出面稳妥。也就这一天半天的,等衙门缓过神来,肯定出手平抑物价。” 如此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五六石粮,不用问爹爹也知道,根本不够! 顾春和一时犯了难。 “干脆找他们东家买。”萱草指着店铺上的“石”字招牌说。 一下子提醒了顾春和。 石家是附近最大的富户,几乎所有米铺都是他家的买卖,宅邸也建得相当恢弘,在这次地动中没受到多大影响。 她立刻登门造访。 石员外一听是管营村的人,根本不想见——那个村子不是外来户就是小官吏家眷,他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管家却劝他见一面,“看那二人不似普通人,婢女进退有度,看着像是大家子出来的。尤其是那个年纪小的女子,生得极美,穿着一般,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风流,说不定有些来历。” 石员外一听貌美,心思先活动了几分,待人进来一瞧,果真是个极为标志的美人,他后院所有的侍妾加起来也抵不过小娘子的一根头发丝儿! 然而旁边两道阴森森的目光射过来,配着那种白惨惨的死人脸,登时吓得他什么想法也没了。 顾春和简短说明来意,恳切道:“石员外是咱们这里有名的大善人,谊敦宗族,周济乡邻,谁提起您不翘起拇指说声好?现今乡亲们突遭大难,还请您伸伸手,拉他们一把。” 石员外看看那包银钱,眼睛又在她耳边转转,慢吞吞道:“外头看着我家风光,可上下百十口人,我也是勒紧裤腰带吃饭呐。” 顾春和把一双耳珰摘下来,轻轻放在桌上,“来得匆忙,未曾准备表礼,这对耳珰送给府上的女娃娃玩吧。” 那金耳珰镶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红宝,红宝石不大,金子分量也不重,制作手艺非常精巧,说不上多贵重,但绝不是便宜货。 石员外笑笑,“顾娘子一个外地人都如此为滦州灾民着想,我是大为钦佩啊,勉为其难,一斗八百文,就转让几石给你好了。” “八百文?!”萱草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外面米铺才五百文!” 石员外道:“现在已经一千文了,不信你出去问问。我这还是看顾娘子年纪轻轻就抛头露面的难处上,换个人来,多少钱我也不卖。” 饶是顾春和脾气再温软,此刻也有点恼火了,“翻十倍?员外,这是哄抬市价了,您不怕事后官府追查吗?” 石员外轻蔑一笑,“官府?县衙门早塌了,从昨晚到现在,街上可见一个官吏出来主事?若不是我们几个乡绅尽力维持着,只怕那些灾民早闹起来喽。” 这话说得顾春和心猛地一沉,她突然想起先前兰妈妈对她说的一段话: “自古皇权不下县,就说朝廷派遣的官儿只到县级,从县衙门到百姓家门口这段距离,是那些乡绅大户的势力地盘,处置了他们,谁来帮衙门管束老百姓?” 顾春和暗暗叹息一声,“好,就按你说的价钱,我现在就要。” 石员外示意账房算账。 顾春和带来的钱,满打满算,也只能买三百石,距离父亲的期望还少二百石。 “能不能,先赊我二百石?”鬓边碎发落了下来,她抬手抿了抿,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的手链。 石员外摇头,“本店概不赊账,顾娘子,请跟账房去粮库提货。” “等等!”屏风后头转出一个貌美姑娘来,正是石员外的女儿。 她听说来了个十分标致的女子,自恃姿色出众,有心要和来人比比,便悄悄躲在暗处偷看。 模样是比她好些,可穿的戴的比她差远了——除了那串手链。 她一眼就瞧上了! “爹爹也真是的,乡里乡亲的,赊人家二百石救急又怎么了!”石娘子笑吟吟说,“一时手头紧也没关系,拿别的东西抵押也成啦。” 那姑娘眼睛直盯着手链看,顾春和岂能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别的尚且好说,唯独这个,她舍不得,“这手链是重要的人给我的,我家里还有几件首饰,回头当了,必定能凑齐这笔钱。” “不行,我就要这链子,否则不卖!反正我家粮食不愁卖。”石娘子瞬间翻脸,“实话告诉你,你在石家铺子里买不到,去别的地方也买不到。” 各个行业都有商会,米铺也不例外,只要石家放出话去,她真有可能一粒米买不到。 顾春和真想扭头就走。 然她不能,多少人等着这点子粮食药草救命,她不能任性一走了之。 重重透了口气,顾春和解下手链,“先说好,是抵押,不是给你,好好保存着,过两天我一定会赎回来,不能有一丁点的磕碰!” “好,大不了立个字据给你。”石娘子刷刷几笔写好,扔给顾春和,“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萱草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如果我说……这是摄政王送给我家姑娘的,你还敢拿吗?” 石家父女同时一怔,猛地迸发出一阵狂笑,石娘子又拍桌子又拍巴掌,笑得前仰后合,“哎呦我的天,这人是做梦昏了头,还是地动吓傻了,摄政王?你咋不说是官家送的呢!” 顾春和拉住萱草,低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必和他们争一时的长短。” 她们赶到滦州县城时,已是午后了,此时仍不见一丝阳光,散乱的阴云布满天空,雨点落下来,人们一片寂然。 从差吏嘴里听说是一个感受,当县城的惨状迎面冲过来时,顾春和都有些站立不住了。 这里地处北部山麓脚下,昔日山青水绕的县城被泥石盖住了一半,另一半房屋树木庄稼已是荡然无存,触目所及,全是废墟,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空气中缭绕着一层烟尘,所有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人们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双手鲜血淋漓,不知疼痛似地在瓦砾堆里挖着,哭声那样的凄惨,叫人心里发酸。 管营村的村民,两院大牢自愿前来的差吏衙役,还有附近幸存的百姓,认识的,不认识的,抹一把眼泪,用铁锹,用木棍,甚至是用手搬开石砖碎木,哑着嗓子不停呼唤:“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临死搭建的窝棚里,一个个伤者被抬了进来,顾春和与几个妇人前前后后忙活着,生火烧水,煮饭熬药,帮着郎中照顾伤者。 一天下来,顾春和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了,更不要提在废墟中救人的人,一个个几近虚脱。 雨越下越大,人们也越来越沉默。 顾庭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不停地喘气,显见是累狠了。 顾春和忙端过去碗粥,却被父亲推开了,“我不饿,还有多少米?” 一天都没吃东西,怎会不饿?无非是想着省一口是一口罢了。顾春和低头悄悄拭泪,“还有很多,您吃吧。” “来之前我再三请司狱使筹钱筹粮,也不知进展如何了。”顾庭云沉吟片刻,“不能干等着,我得去附近几个州县借粮。” 顾春和急急道:“您现在是戴罪之身,他们怎会买您的帐?没有朝廷的令,他们哪个敢动藩库的银粮?衙门没主事的,那些大户也不肯做出头鸟先捐粮,去也白去,何苦再受一顿奚落!”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2节 “你倒是深有体会的样子。”顾庭云乐了,“没事,我有个同年是滦南人,厚着脸皮去他家借点粮食,总归还是可以的。” 爹爹脾气倔,一旦决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更改,顾春和只能随他去。 哪知爹爹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余震发生了。 本已摇摇欲坠的滦州城楼再也坚持不住,呼啦啦如山一般崩塌,彻底堵死了出城的路。紧接着石块断木混着泥水倾泻而下,将穿城而过的滦河拦腰截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滦州城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另一端。 暗夜无边,大雨磅礴,没有减弱的趋势。 京城,也是个黑黢黢的雨夜,河北路边防军八百里急报,滦州地动,县城受灾严重。 谢景明立刻准备进宫,刚到大门口,许远的第二份信又到了:滦州县成为孤岛,顾娘子筹粮赈灾,身陷其中。 仿若不识字似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看了几遍,眼中还带着迷茫,“她去县城了?她竟然去最危险的地方了?” 兰妈妈倒是很能理解顾春和的选择,“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余力,会做选择进去救人的。” 谢景明一拳砸在门柱上,脸上满是阴翳,沉默着翻身上马,泼风般的消失在雨夜中。 安然给兰妈妈撑着伞,忧心忡忡,“顾娘子生死不明,郎主肯定要去滦州一趟。” “你要这么想,就看轻你家郎主啦。”兰妈妈望着谢景明消失的方向,目光幽远,“这孩子心里装的不只有儿女情长,无论顾娘子在不在滦州,他都要去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6 23:58:37~2022-05-28 23:5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喝多也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寝宫没有摆冰盆, 当中燃着一尊铜香炉,炉盖镂空,几缕轻烟不断从镂空处袅袅盘旋而上, 龙涎香的味道慢慢掩盖住了殿内的药味。 以及庆平帝身上的,那种老年人特有的衰败气息。 “你要去滦州?”庆平帝显见不赞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滦州到底怎么个情况谁也不清楚,哪怕你到的时候地龙平息了, 可大灾后必有大疫,瘟疫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不行, 绝对不行!” 谢景明道:“官家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越是大灾, 朝廷越应当派重臣前往灾区赈济,纵观现今的朝堂,合适的人选只有我。” 庆平帝默然了。 自从宋伋倒台,依附他的人问罪的问罪,贬谪的贬谪,短短一个月发落了二十多个官员。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很多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思: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 而赈灾就是非常容易惹一身骚的差事。 首当其冲就是经手官员贪墨, 赈济款层层扒皮、挪作他用,用发霉的粮食代替赈济粮,转手将赈济粮高价倒卖, 一桩桩一件件, 早已屡见不鲜。 即便钦差没掺和, 也难免落得个“失察”罪名。 这些还算能应付来的, 更要命的是——民变!灾民已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一个安置不妥当,或许一开始不过是几句口角,到最后就可能演变成一场□□。 钦差便难逃其咎。 纯粹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所以一般赈灾的钦差,都是天子近臣,圣眷隆重,既能压得住一方大员,又能充当天子耳目巡视地方。因忠心,即便赈灾出了差错,也不至于罪责太过。 扒拉扒拉京城的这些官,也就剩谢景明能用。 庆平帝叹息道:“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内有李勇,外有韩斌,不会出事。”谢景明安慰他,“不然再调关西铁骑进京,有他们在,必定万无一失。” 庆平帝沉吟很久也没有应准。 只听门扇轻响,李勇蹑手蹑脚进来,“官家,该进早膳了。” 二人这才惊觉窗纱大亮,看窗边壶漏,不知不觉中,已是卯时三刻。 “你陪朕用膳。”庆平帝让谢景明坐过来,亲手给他挟了筷五彩牛柳,“吃牛肉,长得高。” 谢景明不禁笑了,笑过之后又有点伤感。 小时候他比同龄人矮,母妃总说这话哄他吃饭,他生怕自己长矮了,可是没少吃牛肉。 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吃牛肉的原因,十三四一过,他个子蹭蹭地涨,倒比寻常男子高出一截。 可惜母妃走得早,看不见他现在的模样了。 没想到从官家口中听到相同的话。 一抬头,不妨官家正在看他,微微笑着,眼神慈和,带着家有儿郎初长成的自豪感,看得他不禁一怔。 心中那个猜想再次不可遏制地浮上来,谢景明忙低头用饭,遮挡住脸上的那点异样。 恰好太子求见,为的也是滦州赈灾的事情,适时引开了官家的注意。 其实谢元祐根本就不想来! 今天凌晨,他迷迷糊糊就被太子妃从被窝里扯出来了,不由分说就给他穿戴,“滦州地动,你赶紧进宫请旨,去滦州赈灾。” 他一下就吓醒了。 太子妃的意思很明确,这是个展现才干,争取民望的好机会,一来重获圣眷,二来以正视听,让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看看,到底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谢元祐一百个不乐意,且不说赈灾的差事不好干,单说滦州,天高皇帝远,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又与北辽接壤,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 北辽早和大周签了和谈协议,边境安稳得很,而且他出入护卫如云,太子妃不理解会有什么意外。 “我担心十七叔暗杀我,”他恹恹地说,“滦州乱哄哄的,推给乱民也好,推给北辽也好,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反正我一死,他继承大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肯定没人细究。父皇身体本就不好,万一承受不住薨了,更是趁了他的心。” 听得太子妃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难道置身事外什么也不做?你是东宫太子,莫说父皇在看着你,天下臣民也都在看着你啊!” 谢元祐想举荐自己的人去滦州,掰着指头数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没办法,他的人基本都是老相国推荐的,基本不剩几个了。 思虑再三,他决定把物资调度的差事要过来,甭管谁去赈灾,只要钱粮攥在他手里,他就相当于卡住了那人的脖子,不得不听他的。 结果一进殿门,就看见父皇和十七叔其乐融融地用早膳! 谢元祐顿时有点吃味,哂笑道:“十七叔有心了,一大早就来陪父皇用膳。唉,儿臣为滦州地动忙得焦头烂额的,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进宫了,父皇赏儿臣一顿饭吃可好?” 庆平帝笑骂道:“何时少过你小子的饭?李勇,让御膳房做道莲蓬豆腐孝敬太子爷。” 谢元祐忙起身谢恩,看父皇吃的差不多了,便试探着问赈灾的人选。 却是听到了十七叔的名号! 谢元祐一阵气恼,这下可好,凭十七叔对他的戒备程度,调度的差事父皇也肯定不会给他了。 真是来了个寂寞。 谢景明淡淡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忧国忧民,定是知道国库紧张,一时拿不出太多赈灾银子,特来替官家解燃眉之急的。太子准备捐多少?” 啊?谢元祐差点把嘴里的豆腐喷他脸上,呀呸,好个阴险的十七叔,上来就讹我钱! 但父皇在这里,也不能不表示表示。 谢元祐咬牙,“儿臣愿意捐五万贯,再缩减东宫一半费用,好为天下臣民做表。” 庆平帝笑着摇摇头,“也罢,五万就五万,还好前阵子宋伋家里抄出来上百万贯,先挪给滦州救急。” 谁不知道他和宋伋来往过密,这明显话里有话啊。谢元祐眉棱骨跳跳,但到底没再往上加,只看着谢景明道:“十七叔呢?” 不待谢景明开口,庆平帝就替他挡了,“他在西北吃了十年的沙子,哪来的钱?如今王府还空着大半个院子没修。朕替他做主,此次不要他捐钱捐粮。” 谢元佑撇撇嘴,偏心!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谢景明着急与各部商议赈灾商议,还要征调边防军,便要起身告退。 “赈灾还要出动军队?以往赈灾只需当地的衙役官兵就足够了,大不了你再带一队亲兵。”谢元祐一听,不由连连冷笑,“恕我所知,滦州民风朴实,根本没有民乱的苗头,用不着军队镇压。再说边防军不是你的私兵,十七叔还是替朝廷省些军费吧。” 谢景明嘴角弯弯,含着不加掩饰的讥诮,“太子想多了,边防军是去救人。” 他转过身,大踏步出了殿门。 雨后的阳光更显热烈灿烂,金光万缕的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好像罩上一层黄袍,刺得谢元祐眼睛一痛,耐不住攥紧了拳头。 十七叔,不能再留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乃至于他根本没发现,庆平帝投向他的目光是多么的失望。 滦州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仍没有停的迹象。 “还好有姑娘买的五百石米。”萱草吁口气,“再加上大家伙从家里翻捡出来的东西,大概还能坚持个四五天。” 顾春和苦笑一声,“昨天抵押手链的时候,我真是舍不得,现在想想,恐怕是今生我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萱草望向茫茫雨幕,眼中头一次出现迷茫,“可是之后怎么办?这样下去就是等死。” “牛大哥已经组织人手挖路了,外头的人肯定也在拼命想办法,没事,我们一定会挺过去。”顾春和站起身,“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干活儿。到饭点儿了,我去看看孩子们。” 在条件相对最好的窝棚里,住着十来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的亲人大多不在了。 顾春和费力地提着粥桶走近,扬起笑脸招呼他们吃饭。 有几个大点的孩子帮着拿碗拿筷子分粥,但很多小孩子都坐着没动,脸上木木呆呆的,看着让人心疼得了不得。 顾春和把粥碗放在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前面,柔声说:“阿月,姐姐在粥里加了糖,可甜啦,快趁热吃。” 阿月那双小鹿一样纯净的眼睛望过来,懵懵懂懂问:“姐姐,是不是阿月不听话,做错了事,爹爹和娘亲才死了?” 顾春和脑子轰的一响,眼泪唰地流下来,忙扭过头擦掉,强忍着泪意笑着说:“不是的,阿月是个乖孩子,爹爹和娘亲很爱很爱你,他们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没办法的事。” 旁边十来岁的男孩子低声说:“爹娘死了,爷爷奶奶也死了,哥哥姐姐也死了,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们。” 顾春和不知所谓地安慰他几句,再也忍不住了,悄悄跑到窝棚后面,蹲在角落里哭了起来。 该怎样抚慰这些孩子?好难啊,真的好难,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生还者越来越少,粮食和干净的水也越来越少,更不要提救命的药草了,出不去,进不来,这里绝望压抑的气氛越来越重,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谢景明,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习惯性地去抚摸左手腕的手链,却是摸了个空。 朦胧的泪光中,她似乎看见那个男人站在面前,背着手,微微弯腰,含笑看她,“每次见你都在哭,莫哭了,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多笑一笑。” 对啊,不能哭,她一哭,孩子肯定会跟着哭。 顾春和使劲揉揉脸,竖起食指放在嘴角,向上轻轻一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3节 她起身,在雨中尽力舒展了下身子,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了孩子中间。 风雨总会过去,阳光总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0章 韩斌领了调度赈济物资的差事, 谢景明再无后顾之忧,救灾迫在眉睫,当天晚上就出发前往滦州。 尽管出城时已是夜色苍茫, 仍有不少官员前来送行。摄政王可是顶着“代天子赈济”的名头,官家甚至把自己的私印都给了他, 凡是长脑子的,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 谢景明此时,颇有点振臂一呼, 应者云集的阵势了。 谢元祐也来了,却是藏在人群后头不肯上前, 看着龙旗金戈簇拥着的谢景明,心里腻歪极了, 真恨不得上前给他一记窝心脚,大骂一声:“呸,阴险东西!” 可他不能,也不敢。 然而满耳朵都是给谢景明歌功颂德的,着实听得他想吐,忍不出酸溜溜说:“因着屋里人在滦州,十七叔急的什么似的, 不惜把边防军都调到那里去了,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话刚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了——太沉不住气了,这话忒狭隘忒寒酸, 哪有半点储君的涵养风度?就像丧家败犬之言, 简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周围的人看他的目光含着怜悯, 又像是讥诮, 瞧得他脸一阵红, 一阵白,却是无一人搭话给他个台阶下。 谢元祐突然生出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他不愿用自己的冷清衬托别人的风光,悄悄离开了。 行至半路,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男人突然斜里冲过来,一头撞在他身上,几步把他撞了个倒仰。 谢元祐大怒,那人却不慌不忙的,低声道:“几日不见,殿下就不认得我了?” 柴桂!谢元祐大吃一惊,“你不是回渝中了?” 柴桂笑了笑,“我来给殿下破当前的死局。”说罢略一点头,转身就走,不待谢元祐回过神来,已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谢元祐手里多了个字条,凑近灯笼一看,上面草草写着一个地址,应是寻他密谈的意思。 他踌躇了很久,还是决定去一趟,不过派人给太子妃去了信儿,半个时辰后他不回来,就直接抓柴元娘。 那是一处非常偏僻的小院,荒草丛生,屋漏门倒,头顶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嘎嘎啼叫,谢元祐刚走进去,就觉浑身毛骨悚然。 柴桂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指指对面,“请坐。” 谢元祐撩袍坐下,“我倒要听听,我哪里来的死局。” 柴桂嗤笑一声,“殿下莫要硬挺着了,官家虽没废你,但现今的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景明继位已是大势所趋。夺嫡失败有什么下场,想来殿下比我更清楚。” 谢元祐面皮一僵,紧接着板着面孔反驳,“危言耸听,有我这个嫡长子在,官家怎么把皇位传给十七叔?” 却是底气不足,声音发虚。 柴桂也不戳破他,“不如趁河北路边防军回调赈灾,边防空虚的机会,悄悄打开边防,引北辽军进关,把谢景明给……” 他手向下一挥,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边防军忙于救灾,正是人困马乏极度疲劳的时候,战斗力会大幅度下降,说白了,和普通老百姓也差不多。而谢景明绝想不到北辽军会从天而降,定然全无防备。只要他一死,殿下还有担忧的?” “引贼入关?”谢元祐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北辽大举南下,岂不是引火自焚?” 说着狐疑盯视柴桂一眼,“这是柴家的意思?你们竟然和北辽暗通款曲!” “是我自己的主意,和柴家没有关系,如今我已不算柴家的人了。”柴桂重重叹出口气,摸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北辽大王的亲笔信,上面盖有王印,你看看再说吧。” 谢元祐一目十行看完,北辽承诺一旦斩杀谢景明成功,他们立刻回退,绝不侵占大周城池,只要每年给北辽岁贡就足够了。 这个条件不得不说,很是诱人。 可事情一旦败露,他就会被御史们的唾沫骂死! 柴桂看出他的犹豫,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眼睛幽幽发着微光,“成王败寇,只要你当了官家,谁敢指责你的不是?想想看,是死在谢景明手里,还是当九五之尊,掌生杀大权来得痛快。” 谢元祐狠狠意动了,一咬牙,“你们要如何做?” 柴桂耳语一阵,伸出手掌,谢元祐与他击掌三下,算是达成了协议。 回到东宫时,已是月上树梢,太子妃见他平安回来,长长吁出口气,“你再晚来一刻,我就要派人请柴元娘喝茶了。” 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谢元祐浑身轻松,脸上也带了笑模样,揽着太子妃的肩膀道:“辛苦你为我担心,熬过这一阵,你就是皇后喽!” 太子妃皱皱眉头,推开肩膀上的手,“柴桂找你干什么?” 谢元祐把信拿给她,往凉塌上松松垮垮一躺,翘着二郎腿笑道:“不费我一兵一卒,这买卖太划算了。” 太子妃脸色大变,急急道:“不可,求助北辽就是与虎谋皮,大周必将根基不稳!殿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大义不可忘啊!” 一句话把谢元祐满腔的躁动浇了个透心凉,没好气道:“那你是盼着我死在十七叔手里喽?” “父皇心慈,纵然你不能继位,也必会保住你的富贵平安。”太子妃的声音缓和平静,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悲哀。 “我父亲和北辽打了一辈子,互有输赢,但他最骄傲的就是没让北辽从他手里夺走一寸土地,结果一个北辽使臣团,就把他毕生的骄傲打了个粉粉碎。” 谢元祐再次被戳中痛脚,登时又羞又恼,“是是是,是我对不起你们王家,行了吧!” 太子妃闭上眼睛,“我只是想说,我父亲不是人们口中的无耻的卖国贼。殿下,难道以后你也想被人叫做儿皇帝?” 谢元祐呼吸一滞,竟有些无言以对。 “殿下再好好琢磨琢磨,纵然你不在乎身后名,也要想想十七叔是何等人物,他岂能想不到边防空虚的漏洞?北辽经常出尔反尔,不值得相信。柴家一直想夺回大周江山,更不值得相信。” 太子妃临走前说,“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我和你一处就是了。” “你……”谢元祐嘴唇嚅动几下,到底没叫住太子妃,只烦躁地搓搓脸,颓然向后躺倒。 夜色浓郁,滦州连下两天的雨终于有了停的迹象,小雨点叮叮咚咚地敲在窝棚上,听得顾春和昏昏欲睡。 然而外面一阵喧哗,立时驱散了她朦胧的睡意。 人们围着郝郎中,又哭又闹,还有几个老人跪在地上,旁边是两具盖着草席的尸首。 “不能烧,不能烧,我不能让他连个全尸都落不着啊!”老妇哭得几乎快晕过去,“要烧他,先把我烧了吧。” 郝郎中急得直跳脚,“天热,又连着下雨,到处都是苍蝇蚊子,这些尸首再不处理,容易滋生瘟疫!不止他们,连那些死掉的牲畜家禽,都要烧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埋了不行么?” “现在救人的都不够,那么多尸体,怎么来得及?还是烧了更稳妥。” “唉,咱都讲究个入土为安,这下可好,灰飞烟灭,谁能受得了。” 原来是为安置遗体的事闹了起来。 照顾遗属的情绪很重要,但郝郎中的担忧不无道理,若瘟疫流行,从地动中好容易活下来的灾民,又会再次遭殃。 顾春和沉吟半晌,没有贸然上前,她悄悄回了孩子们住的窝棚。孩子们也被吵醒了,睁着懵懂的眼睛,不明白大人们在吵什么。 顾春和抱起最小的阿月,她在发着烧,小小的身子滚烫滚烫的。 “郝郎中,阿月还没退烧。”顾春和站在人群外围喊道,“早上吃了药也不见效,这可怎么办好啊!” 郝郎中急忙分开众人跑过来,细细把了把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没药了,只能靠孩子硬抗,你挖点马生菜,先熬水给她喝着,唉,端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还有两三个孩子也开始咳嗽流鼻水,肯定是染了风寒,可现在药都没有,万一病重了……” 顾春和有些说不下去,紧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刚才还吵闹的人们渐渐安静了。 郝郎中向那几位老人连连作揖,“大爷,大娘,非是郝某不通人情,实在是事态紧急,现在咱们没有一丁点药,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万一爆发瘟疫,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顾春和轻声道:“不堆在一起混着烧,等这场灾难过去,咱们再给他们修墓,你们看可以吗?” 那几个人终是点了头。 一场风波稍停,又一场风波起来了,粮食不剩多少,又有人为粮食分配的问题吵了起来。 有人说先给救人的,他们出力最多,吃得多是应该的。也有人说先给伤者,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很虚弱了,没有药,再不给吃的,只怕熬不了几天。 还有人说给老人孩子的,总之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 甚至有人因此大打出手。 直到这天顾春和发现,仅剩的一石粮食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23:58:24~2022-05-30 23: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 5瓶;石器时代724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萱草气坏了, 撸起袖子就要查偷粮食的人。 顾春和拦住她,“找不到的,也不能找, 灾民们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一个个查过去, 准会发生冲突。这个时候最怕动荡,还是忍着点。” “那就这样算了?”萱草十分恼火,“这下可好, 饿肚子的是咱们了。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姑娘, 他们早饿死了。” “发牢骚没有用。”顾春和塞给她一个破篮子,“孩子们还饿着肚子, 走,咱们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萱草冷哼一声,差点没把篮子提手捏碎。 “姐姐,”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心翼翼过来,“我们也想帮忙。” 顾春和大声笑道:“好呀!”有事做,总好过坐在那里胡思乱想。 出来时,有妇人和她打招呼, 很多都是试着问她还有多少粮食。 也有人偷偷背过身, 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萱草马上察觉出来那些人不对劲,便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顾春和:姑娘,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审审? 顾春和摇摇头, 但她也察觉到人们的惶恐忐忑, 便和他们说道:“现今粮食短缺, 我知道大家心里头害怕, 可越是这样, 越不能乱了阵脚。” 顿了顿,她又道:“外头的人肯定拼命想法子救我们,大家再咬牙坚持两天,我们肯定会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4节 “能吗?净说漂亮话唬我们,老子不管,老子还不想死!”一个莽汉叫道,“你还藏着多少粮食?你进城的时候老子看见了,八辆马车,上面都装的粮食!别想吃独食,快交出来,否则……” “否则怎样?”顾春和问他,“你要怎样,杀了我?升米恩斗米仇,万想不到我也会遇到这种人。” 萱草早憋了一肚子火,闻言上去揪住那人就是一顿胖揍,边打边骂:“是不是你偷的粮食?黑心烂肺的狗东西,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那人登时怂了,边躲边分辩:“我没有,不是我,我想偷的时候都没了,哎呦,疼死我啦!” 看得顾春和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她心里也明白,必须要安抚大家伙,不然还没等救援的人来,这些灾民就先自己打起来了。 人饿极了,为了口吃的可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她微微一笑,下意识去摸左手手腕,虽然那里已是空空如也,“我就是相信,再过个几天,一定会有人救我们的。” 他一定会的! 或许是她镇定自若的神态给了众人更多的信心,弥漫在人们中间的紧张情绪似乎消散了不少,肉眼可见的轻松起来。 顾春和暗暗吁口气,带着孩子们去了附近的野地。 地动过去五天,能吃的能用的,基本被人们翻捡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路走来,什么也没找到,只挖了一篮子野菜。 孩子们都有点垂头丧气。 顾春和翻翻篮子,笑吟吟说:“有马生菜,有荠菜,还有苜蓿草,我那里还剩一点面,晚上咱们做荠菜疙瘩汤,凉拌马生菜,好吃得很呢!” 萱草说:“我再给大家添点荤腥。”说着,掏出一个小弹弓,咻一声,正打中树上的一只麻雀。 孩子们轻轻欢呼一声,一窝蜂似地跑过去捡麻雀。 顾春和大喜,“你什么时候做的弹弓?” “昨天,粮食一被偷,我怕有宵小对姑娘不利,就连夜做了这个小玩意。”萱草耍了两下,“一只麻雀不够吃,姑娘先回去,我再打几只来。” 然而僧多粥少,任凭她俩再绞尽脑汁到处搜罗吃的,七天天过后,仍是再也找不出一棵野菜,一粒米了,连鸟儿都不见几只。 已经有人开始剥树皮。 正一筹莫展之际,负责清理城楼的老牛兴冲冲找她,“顾娘子,我听着那头好像有声音!” 堵在出城的路上,原来小山似的废墟泥石,已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隐约能听到外头铁器敲打的声音,还有杂乱的人声。 救援的人来啦! 顾春和激动得几乎坠下泪来,想喊,可嗓子哽咽住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萱草沿着泥堆向上爬,运足气力大喊道:“那头的,有喘气的吗?” 稍停片刻,泥堆后头传来一个男声:“萱草?” 许远! 既能听见声音能通话,就说明外面泥石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顾春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一股热气冲抵得头昏脑胀,手指尖都在抖。 萱草深吸口气,“是我,姑娘也平安。” “等着,两天!”许远喊。 顾春和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牛大哥,快去告诉大家伙,再坚持两天,我们就得救了。” 老牛咧开大嘴傻呵呵笑着,不知从哪翻出来一面锣,边敲边喊:“乡亲们,有人来救我们啦,乡亲们,有人救我们啦——” 稀稀拉拉的人从窝棚、从废墟里走出来,神情从麻木变得不可置信,再到狂喜,最后是号啕大哭。 随着锣声远去,更多的人走上大街,喜悦从这一边传到那一边,逐渐漫延到整个滦州。人们发疯似的跳跃着,欢呼着,互相抱着,死气沉沉如荒墓一般的滦州城沸腾了。 顾春和扶着膝盖慢慢蹲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疲惫,浑身酸疼无比,所有的关节似乎生了锈,每动一下,身体都在喊疼。 “姑娘。”萱草心疼地望过来,从未流过泪的她,眼眶竟然开始发烫,伸手一摸,脸上已全是泪水,“我们熬过来了。” “是啊,等出去了,我先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换身衣服,我身上都快馊啦!”顾春和眼睛笑得弯弯的,“然后大吃一顿,葱爆羊肉、水晶冬瓜饺、小炒牛柳,还有糟鱼糟鸭舌,芙蓉鸡片……嗯,吃饱了就睡他个三天三夜,谁也别叫我起来!” 萱草被逗乐了,仔细端详她半晌,忽然感慨道:“姑娘开朗好多,之前一遇事就哭,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看着都着急,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主心骨。” 顾春和失笑,“不敢当不敢当,无非是没有依靠,苦苦支撑而已。” “可是没有姑娘,那些孩子根本活不下来,换个人带五百石粮食进来,或许这里已经因为抢粮生乱子了。” 因为我不能总呆在原地,等着他拉我走。 顾春和抬头仰望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好,一圈圈光晕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不由把手遮在额前。 左手腕空荡荡的,如果知道她把手链抵给了别人,那个人肯定会生气的。 他生起气可真够吓人的,得想个法子哄哄。 太阳往下拉了两分,漫山遍野便抹上一层晚霞的颜色,谢景明玄色的衣服也染上了红色。 从京城到滦州,一千六百里的路程,换马不换人,仅用四天就到了。 许远见到他时,很是大吃一惊。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不止是衣服,脸上也是灰扑扑的,下巴冒出胡子茬,发髻也松了,碎发从额前耷拉下来,竟带着一种沧桑感。 就是急行军,也没见郎主这般疲乏狼狈过。 谢景明翻身下马,脊梁依旧笔直,“滦州城情况如何?” “还没好,再有两天即可通行。”许远答道,“顾娘子、萱草平安,顾先生,平安。” 谢景明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身形不由一晃,差点摔倒。 然不等别人扶住,他自己就站好了,吩咐许远,“这里不用你伺候,滦州盯着去。” 许远应是,一向话少的他临走前反常多了句嘴,“郎主还是好好休息,收拾干净,顾娘子看了也高兴。” “用你提醒?”谢景明笑骂,“滚!” 但他也知道,接下来还有无数事情要做,而自己的身体已疲惫到极致,必须休整一晚。 摄政王降临,当地州府不敢马虎,本想请他住到周边的县城,结果人家偏要离滦州城近点,选来选去,离滦州城比较近,又比较气派能住人的,只有富商石家。 因派人提前通知石员外,并再三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尊大佛。 石员外一听摄政王要住家里头,美得鼻子冒泡,全家上下百十来口总动员,把府宅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大暑天的,怕热着王爷,愣是高价购得一批冰,用雕花冰鉴装了,摆满了正院的屋子。 至于铺的盖的,吃的喝的,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贵,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帐幔钩子,都是金子做的。 等谢景明进石家一看,满脑子就俩字:有钱! 沐浴更衣过后,石员外已准备一桌盛宴。 谢景明看着桌上的菜,微微挑眉,“鱼唇?” “正是。”石员外略带得意道,“不知道王爷喜欢吃什么,小民就擅自做主了,若是不合口味,只要王爷说一声,小民立刻让他们重新做一桌上来。” 谢景明笑笑,“不用,劳你费心,已经很好了。” 得摄政王一声赞赏,喜得石员外抓耳挠腮,正琢磨着说两句笑话应应景,不妨帘栊微动,自家宝贝闺女从后面绕出来。 石娘子妆容精致,衣衫华丽,白玉似的手端着托盘,含羞带怯地走近,“王爷一路车马劳顿,这是我亲手做的合欢汤,最是清肺去燥。” 说着,把汤碗放在谢景明面前,收回手时,袖子还有意无意地从他鼻尖掠过。 谢景明脸色一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道:“这手链哪儿来的?” 常年拉弓握剑的手,手劲非同小可,石娘子又惊又疼,小脸都扭曲了,“放手,放手,爹,爹!” 石员外吓出一身冷汗,“王爷,手下留情!” 谢景明反而收紧几分,“说。” 石娘子疼得脑子直抽抽,“一个姑娘送我的,当时她快死了,我帮了她一把,她就把这手链送我了。” 反正那女的再没回来,定是死在滦州城了,死无对证,也许还能凭此和王爷搭上关系。 谢景明愣住,忽而一笑,“你说的是真的?” 第92章 谢景明长相很能唬人, 颇有种风光霁月竹林君子的风范,嘴角总带着一丝平和的浅笑,看上去就像永远不会生气似的。 莫名就给了石娘子自信, 躲在窗后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敢自作主张跑到前面招惹他。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 谢景明虽还在笑, 可那笑是明晃晃的鄙夷和厌恶,他的目光冰凉凉的,好像一把看不见的刀, 削掉了石娘子的头皮。 此时她才惊觉,面前的人是杀过人、屠过城的摄政王, 谈笑间就清洗了半个京城的摄政王! 她被他外面的温和迷惑了。 谢景明取下手链,随手把她搡到地上, 冷冷道:“撒谎也要看看对象是谁,来呀,把她左手砍掉。” 立时有护卫上前拿人,尖利的叫声回荡在厅内,石娘子恐惧得面孔都扭曲了。 原来顾娘子说的是真的,这手链真的是摄政王给她的! 石员外忙叩头告罪,隐去哄抬米价逼迫顾春和等事, 只说她抵押手链借米, “小女不该说顽笑话哄骗王爷,还请王爷看在我家为赈灾出力的份上,高抬贵手, 饶小女一命!” 谢景明冷冷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 那位姑娘还活着。” 石员外脑子轰的一声, 只觉心慌气短耳鼓哔哔作响, 再看女儿脸色惨白, 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陪坐的各级官员皆是敛声屏气,要么不看他,要么看好戏,连个说情的都没有。 保命要紧,石员外再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干净,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小鸡啄米似的磕头求饶。 谢景明看向知州,“一斗米哄抬到千文,你还说他是个乐善好施、素有善名的乡绅?你的眼睛和耳朵,该治治了。” 知州尴尬地笑笑,斜眼瞪了通判一眼。 通判干咳两声,厉声斥责石员外,“官府三令五申不得哄抬市价,尔等竟敢顶风作案,该当何罪?” 石员外一听,有转机!一咬牙,叩头道:“我愿意捐钱捐粮赈灾,但求大老爷开恩饶命啊!” “把你家账本交出来,你们几个合计合计,石家捐多少合适。”谢景明把球踢给在座的官员,却绝口不提他的意见。 那些官凑在一起琢磨来琢磨去,谁也猜不透摄政王的心思,为了头上乌纱帽着想,干脆掏了石员外七成的家当! 石员外心疼得吐了血,一想不能光我自己倒霉,愣是把其他豪强富商拉了个清单,暗搓搓交给通判大人。 有石家这把尺子在,再加上摄政王冷眼盯着,其他人也不敢太落后,捐出的钱粮大大超出了官府的预期。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5节 他们捐的钱粮,包括朝廷调拨的赈济款,谢景明交给内宦李勋管账,他是李勇的干儿,账目交给他,也就相当于交给了官家。 这些都是后话,转天,刚晴朗没多久的滦州又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整天。 “通了!通了!”许远浑身湿漉漉冲到一处庄户院——那场晚宴当夜,谢景明就离开石家,找了户普通人家借住。 “好!”谢景明霍地起身,长时间压制的思念如洪水一般冲上来,心像骤急的马蹄一样不住跳动。 走路都有些飘,上马,疾驰,停下,看着从倒塌的城楼中挖出的道路,他竟有些恍惚,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来的了。 “王爷,您来得正好,我们刚发现,那上面有个堰塞湖,水位已经很高了,必须马上分流排险,一旦崩溃,不止是是滦州城,下流区域也要被淹!” 几个满腿是泥的官吏冲出人群,指着半山腰叫道,“十万火急,再晚就来不及啦!” 谢景明登时清醒过来。 他深吸口气,脸上又恢复成冷静温和的样子,吩咐随行差吏,“抓紧疏散灾民,按照既定方案统一安置,帐篷、粮食、药草、衣服即刻到位,所有官员各司其职。若有推脱渎职者,用不着请示官家,我直接把他就地罢免。” 如今这些官儿都知道了摄政王说一不二的脾气,谁也不敢阳奉阴违,纵然有人不服气,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两句。 得,辛苦个十天半月的,送走这尊瘟神再过舒服日子。 雨势不大,却很密,地上很快有了积水。 路上都是出城的灾民,显得有些拥挤,顾春和打着伞走在孩子们中间,不停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路。 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人们逐渐向道两旁散开。 一阵嚓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路上,一队士兵疾步前进,没人说话,没人咳嗽,只有嚓嚓的脚步声。 这些人肩批红巾,穿着统一的灰色兵服,衣服上污泥点点,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早被汗水和灰尘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但他们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铁柱,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彪悍凶狠的气息。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步子轻巧无比,行进的速度很快,顺着崎岖的道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飞行的龙。 顾春和看着这支队伍,心头莫名颤抖了一下。 “他们是谁?”孩子好奇地问。 “是边防军,是摄政王麾下的边防军!”萱草大声答道,声音里满是自豪和激动。 人们都知道,是边防军第一时间赶到滦州,是边防军夜以继日挖开了堵在城门的路,没有边防军,他们即便不死在地动中,也会死在饥荒中。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人们拱手连连作揖,大声道谢,使劲拍巴掌,那情景看得每个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萱草突然拉了顾春和一下,“王爷!” 顾春和也看见了,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近,个子高高的,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他向她这里望过来,身上的那抹蓝宛如雨后的净空,而脸上的笑容,就像初晴的阳光,温柔又灿烂。 雨点打在伞面上,咚咚的响。 宛如初见。 十来天没有换洗,顾春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么狼狈,可她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顾春和站在原地,甜甜地笑了,没有向他奔跑而去,没有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甚至连手都没有挥动一下。 只是用最真切的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 不用担心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景明显见明白她的意思,眼眶一时微微泛红,波光莹莹的,竟然破天荒有了泪意。 他从她旁边经过,脚步没有停留。 隔着人群那遥遥一望,两人心意已然互通,用不着再说别的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水雾中,顾春和才慢慢收回目光。 孩子们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个小脸上写满了好奇。 吸吸鼻子,顾春和露出个轻松的笑,“都看我干什么,快走啊,我可听说了,今晚上有好吃的。” 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他是姐夫?” 顿时把顾春和弄了个大红脸,“什么姐夫,别瞎说。” 另一个孩子大声道:“我们才没瞎说,你俩互相看着笑,我姐和我姐夫就这样!” 孩子们开始起哄,兴高采烈围着顾春和叫着跳着,笑着闹着,嘴里不停唱着歌,“新娘子,穿红衣,坐轿子,呜哩哇啦进门子!” 顾春和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说他们两句,反而闹得更凶,没辙,赶紧低头往外走吧。 刚出来,便见父亲立在道旁等她。 “爹!”顾春和绷不住了,三步两步扑到父亲怀里,泪水小河似的淌个不停。 顾庭云身上带着潮湿的寒意,他用力抱住女儿,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女儿,可嘴唇抖动着,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是顾春和先开口,“爹,我身上是不是都有味道了?” “你这孩子!”顾庭云失笑,旋即又落下泪来,“总让你遭罪,我这个父亲……唉,要是你母亲还在,肯定要大骂我一通。走,咱们家去。” 顾春和却看向那群孩子,“先安置好他们我才能放心。” 城外的空地上立起一排排帐篷,早已支起十几口大锅,隔老远就闻见了米粥的香气。 去文书那里登记,领牌,然后跟着差吏去各自的帐篷,人们偶有口角争执,立刻就有差吏上前解决。 这里有太医局派遣的数十名医学生和医官,药草也很充足。 除此之外,还有维持秩序的官兵,尤其是妇人孩子住的地方,一队队持戈来回巡逻,谨防有偷鸡摸狗的宵小闹事。 灾民人数众多,但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的迹象。 便是顾庭云也私下和女儿感慨,“为父活了四十几年,也看见过不少赈灾的场面,都是乱哄哄的没法提。王爷虽是个领兵打仗的武将,可这赈灾的差事,办得比那些文人大臣不知高出多少倍!” 顾春和抿着嘴笑,“我也觉得他是最好的。” 顾庭云看她一眼,莫名其妙的语气开始发酸,“比为父还好?这么快就跟着他跑啦!” “您真是……”顾春和一跺脚,扭头不理老父亲了。 雨后的月光,透过窗棂撒向顾春和,她的脸庞朦朦胧胧的,如罩上一层银色的纱幔。 咔,窗棂响了下。 多少天才能睡个安稳觉,顾春和又累又困,虽听见了,以为只是风声,眼睛都懒得睁。 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凉凉的,带着些许的粗粝感觉,又痒又麻。 顾春和迷迷糊糊地往脸上抓了一把,翻了个身,继续睡。 似乎有人轻轻笑了声,接着,她身上一沉,一种雨后竹林的气味瞬间包裹住了她。 顾春和登时醒了,“谁?” “我。” 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旁,黑暗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别喊。” 第93章 夏夜炎热, 有没有冰用,顾春和贪凉没有盖被,仅穿着月白纱衣纱裙, 连衣襟都松松垮垮耷拉着,露出大红的抹胸。 月色幽幽暗暗, 他身上的味道浮浮荡荡,她的意识昏昏沉沉。 “傻了?”他声音低低的,伸手把腻在她脖颈的一绺头发拈开, 嘴唇离她的唇更近了些,将贴未贴。 明明没有碰到, 却引得顾春和嘴唇一阵发痒。 从初春到仲夏,很久没见过他了, 然而日子也过太快,仿佛分别不过是昨天的事。 没有久别重逢那种淡淡的疏离感,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两人就像从未分开过。 顾春和微微扬起头,喘息相闻,“我好想你,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都想你想得受不了。” 两滴泪缓缓滑过她雪白的脸颊, 月光下,宛若一株含露沾雨的梨花。 谢景明的手指轻轻描画,梨花禁不住慌张。 这个院子可不只是她一个人住!堂屋那边就是爹爹, 东厢住着萱草, 月夜如此寂静, 稍有点动静就能惊动他们。 顾春和推他, 示意没乱来。 不成想, 反被他拿住,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她的手腕,逐渐向上延伸,“我给你的东西呢?” 到底心虚,顾春和悄悄垂眸,不敢看他的眼睛,“押给别人了,等我攒够钱马上赎回来。” “你是真不拿我当回事啊!” “不、不是,我……诶?” 手链从他手里垂落,微微荡漾着,在温柔的月光中闪着细碎的微光。 “你替我赎回来了?”顾春和又惊又喜,伸手就去够手链,结果谢景明手向上一抬,她便摸了个空。 谢景明大手一抄,将她的手紧紧攥住,把长长的手链一圈接一圈,紧紧缠住她两只手腕。 “弄坏了,我可是真会生气的。” 顾春和一听,立时不敢动了。金子软,不小心就会扯断手链,别说他会不高兴,就是她自己也舍不得。 “你该好好睡一觉。”她说,“从京城到滦州,你都没怎么合眼吧,赈济事务繁多,你……” 剩下的话全被温柔地堵在嘴里。 魂儿都被他吸了去。 他的唇,顺着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一直来到她的肩颈,隔着薄得像没有的纱衣,一点点向下。 顾春和拼命忍着嘤咛的冲动,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甚至身子都一动不敢动。 任他四处游走。 月亮从莲花云后露出脸,如银的月光照进窗子,将一切照得清清亮亮。 敞开的纱衣如花般绽放在大炕上,红艳艳的抹胸歪歪斜斜丢在炕边,袒露的肌肤蒙上一层朦胧晶莹的幽光,尽情地展示在他的眼底。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6节 顾春和从不知道,光是他的舌,他的手指,已足以令她无法自持。 她的腰向上挺,再向上,不由自主并紧双腿。 绷紧,放松,再绷紧…… 在这寂静而闷热的夏夜,她不希翼自己有任何的理智了。 连他什么时候捂住自己的嘴都不知道。 她起了贪念,她想更自私一点。 不想他离开她,不想他再有其他女人,她不愿做妾,也不愿意他纳妾。 光是想想他和另一个女人依偎在一起,她就要嫉妒得发狂。 他一定会当官家的,后宫怎会少得了女人? 心口突然一阵泛酸,眼睛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 带着凉意的泪水滑过谢景明的手,慢慢唤醒他有些迷乱的神志,“弄疼你了?” 定然是的,这姑娘一向讨厌被强迫,脸皮又薄,他昏头了,竟然如此待她! 她想哭又极力忍着的样子,瞧得谢景明的心一阵阵紧缩。 “别哭,别哭。”他手忙脚乱解开手链,“要不你咬我一口出出气?” 说着,把脖子凑到她嘴边。 顾春和才不肯说为什么落泪,只紧紧抱着他,舍不得撒手。 月亮躲进云后,光线重新暗了下来,花木、房屋、高几、立柜……逐渐隐在暗影中,变得影影绰绰,似梦似幻。 只有怀中的人是真实的。 不知不觉,顾春和睡着了,精神连日高度紧张,一直处在半饥饿状态的身体本已疲惫非常,这一觉,就到了第二日晌午。 她是被沙沙的雨声吵醒的。 天光晦暗,分不清是晌午,还是黄昏,顾春和躺在炕上怔楞了好一会,才慢慢忆起昨晚的事情。 抹胸回来了,纱衣的带子也整整齐齐系好了,还在胸前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身旁的人却不见了。 空落落的,没由来生出一阵惆怅,伸手去摸,席子上似乎还留存着他的温度,轻轻翻个身,便躺在他的位置上。 想象着被他拥着的样子,脸颊开始发烫。 她推开窗子,挟着雨丝的清风扑面而来,脸上的热度逐渐消散了。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应是都出去了。 昨晚,应是没被发现吧? 大门响了声,萱草披着蓑衣回来了。 “干什么去了?” “许远说堰塞湖的情况不好,恐怕这些天都不能回来,我收拾几件衣服给他送去。” “等等我。”顾春和急忙下地,草草梳洗一番,提好昨晚准备好的旧衣服和吃食,“我顺道去看看孩子们。” 萱草一扬手里的小包袱,“走啦!” “我爹呢?” “一大早就去滦州帮忙了,见你睡得熟,就没吵醒你。诶,你的嘴唇怎么肿了?” 顾春和虚虚掩住了嘴,赧然笑道:“上火了。” 上火还能肿嘴唇?萱草狐疑地打量她两眼。 顾春和把衣领往上拉拉,赶紧岔开话题,“你说的堰塞湖是怎么回事?” “地动的时候山体崩塌,把滦河从中截断了,好巧不巧,就在滦州城头顶。”提起这个,萱草也是忧心忡忡。 顾春和明白过来,“上游的水源源不断过来,越积越多,就形成了湖?” 萱草点点头,“可不是,咱们困在滦州这十来天,幸亏它没决口。” “想想咱们也真够命大的!”顾春和心有余悸感慨道,“天公偏不作美,刚晴好两日,又开始下雨,赶紧停吧,让老百姓也喘口气。” 可老天爷好像没听到她的心愿,反而噼里啪啦下得更猛。 等她们到滦州城外的粥棚,已是磅礴大雨,天地间雾蒙蒙一片,街道上流水哗哗,闪电刚过,轰隆隆的雷声便紧随其后,雨水瀑布似的泼下来,顾春和半边身子都被浇透了。 灾民们住的帐篷搭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饶是这样,里面仍有不少积水。 孩子们看见她来很高兴,几个相熟的缠着她叽叽喳喳的,另几个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瞅着她腼腆地笑。 “听郝郎中说,我们可能又要搬,去更远的地方。”一个男孩子边吃边说,“姐姐,我们是不是不能回来了?” 顾春和奇道:“为什么这样说?” “要发大水,这片都会淹。”说话的小女孩非常伤感,“大家都在说这事,谁也不想走,隔壁的大娘说,一走,我们就成流民乞丐了。” 琢磨了会儿,她安慰孩子们说:“无论是走是留,肯定都会安置好你们的,所以不要担心,你们既不会成为流民,也不会成为小乞儿!” “真的?” “当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她虽不是主事的官员,可有谢景明在,就绝对不会大批流民出现。 但她觉得,还是和谢景明说一声的好,一天的功夫,堰塞湖的险情就传得沸沸扬扬,看来官府并未隐瞒堰塞湖的情况,不过闹得人心惶惶的,也不是好兆头。 滦州城的积水更严重,她和萱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好容易才找到谢景明的军帐。 却是不在。 水流加上暴雨,堰塞湖的水位迅速上涨,边防军、差役,还有当地征调的河工,都去山上挖分洪渠了。 工部治水的官吏说,堵塞河流的都是山体崩塌的碎石泥土,远远不如人工筑建的堤坝坚固,随时有崩溃的可能,需要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测水位。 可想而知,这些监测水位的人,也随时有死亡的危险。 最后是边防军承担了这项任务。 “一共一百二十人,王爷选的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都立了生死状。王爷在前头和他们说话,为什么一定是我们的人去?”那文书说不下去了。 一百二十名士兵如钢浇铁铸般站在雨中,雨点迷蒙了天地,他们手里的鸣镝在雨幕中泛着光。 谢景明站在他们面前,没有撑伞,没有穿蓑衣。 “打仗是为了我们身后这片土地,监测水位也是为了我们身后这片土地,如果有人觉得不值,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等上了山想再下来,就是逃兵。” 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退缩。 “一百二十个,你们的面孔我都记下了,我亲自送你们上去,也希望亲自迎你们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出发!” 他伸手抹了把脸,第一个走向堰塞湖。 身后的队伍在沉寂中迈开步伐,军靴踩在雨地中,溅起的雨水开出一朵朵小花。 顾春和躲在树后,没有上前,更不敢喊他,她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哭出声来。 她看见谢景明在哭。 第94章 “王爷很爱他的兵。”一直沉默的萱草突然说道, “他不是不把士兵不当人看的将军,更不是白填人命换取功劳的人!” “我知道。”顾春和的声音在发抖,“人们对他有太多的误解, 他既不暴戾,也不嗜血, 他很好,很好很好……” 这个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亲手送他的兵踏上这条险之又险的路? 雨点不停歇地飘洒着,打在脸上, 淌下来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很好地掩饰了人的悲痛。 顾春和深深吸了口气, 和萱草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大帐。她原想找个认识的王府主事,却在这里看到了父亲。 顾庭云也是刚到,同样很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点事找王爷。”顾春和把孩子们的话转述一遍,“灾民们很惶恐,如果要撤离, 我觉得还是要和他们说清楚, 尽量稳定他们的情绪。” 顾庭云深以为然,“你考虑得很是,与其不明不白让老百姓们瞎猜, 民心浮动, 流言四起, 不如好好和他们解释清楚。” “我来也为问问王爷的意思, 回去好安安那些灾民的心。看现在的情况, 多半要撤离,就是不知道官差们有没有制定应对之法。” 雨越下越大,天黑得锅底似的,顾庭云看看天,劝女儿赶紧回去,“这里太危险,没事你少来,王爷身边好多人了,你来了也帮不上忙,王爷还得分出人照顾你,添乱。往后见面机会有的是。” “爹!”顾春和脸皮微烫,“我才不是因为想见他才来,我有正经事!” “行行,你的正经事,老父亲代为转达,赶紧走,天黑了路上更难走。”顾庭云连哄带赶,好歹把女儿送出城。 他预料的没错,谢景明的确准备下撤离的命令,但堰塞湖威胁的不止是灾民,还有下游和低洼之处的乡镇,波及的范围太大。故土难离,莫说这些人愿不愿意走,就是走,也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地方容纳他们。 更没有多余的赈济粮啊! 处置不好,就会凭空再多出数万流民,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便有人劝谢景明再等等看——已在周边州县大量招募青壮年劳力,只要分流渠早日挖成,一切困难迎刃而解。 考虑再三,谢景明圈了几处最危险的地方,让这部分人先往高处撤离。 “粥棚从一日两顿改为一日一顿,”他吩咐下头的官员,“不要让他们吃饱,也不要让他们饿着,明白了?” “是。” “顾先生有条建议挺好,让灾民自己选若干个德高望重的族长乡绅,有问题让他们从中斡旋,不要直接和灾民们起冲突。我知道你们有些人,素来吆五喝六的把灾民们当乞丐,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大周的子民,不是大周的累赘,明白了?” 官员们唯唯是诺,有几人头低得更深。 “下去罢。”谢景明疲惫地揉揉眉心,接连几日连轴转,饶是铁打的身体也有点熬不住了。 帐内清静下来,少倾,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许远挑帘走进来,犹豫了下,转身蹑手蹑手地往回走。 “什么事?”身后突然传来郎主的声音。 许远答道:“我哥那边传信,沿海也有收鱼鳔胶的,人员很杂,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出后面的头头。那些胶最后全出了海,推测应是流入海盗手中。”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7节 谢景明半躺在凉椅上,仍没有睁眼,“近十年可有成气候的海盗?” 若是许清在,定会马上明白郎主的意思,但许远擅长的是刑讯,对局势的把控和情报的收集不如他哥,一时答不出来。 谢景明睁开眼睛,“秘密收购鱼鳔胶至少有十年了,得有多少海盗才能用得了这么多的胶?近年来,大周与北辽冲突不断,但海路还是比较安全的,偶有几小股海盗,也不足为患。” 许远恍然大悟,又为难,“但是我们的优势在于骑兵,在于陆地,还没延伸出海。” 怎样查呢? 谢景明失笑,“对手也不一定是海上的人物。传信你哥,安排人混进去,不需太多,三四个就可以,最好是沿海的渔民……唉,咱们的人大多是骑兵步兵出身的斥候,一时半会不太好找。让他不要着急,慢慢放长线。” 好容易天晴了,滦州城登时步入了另一个极端,炎炎的烈日直射大地,道上的积水不到一日就晒干了,所有的水好像一骨脑塞进空气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天气,略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 顾春和怕冷又怕热,身上难受极了,可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雨少一分,堰塞湖崩溃的危险就少一分。 谢景明可是一直在滦州城里呆着呢! 摄政王在最危险的地方,下头的官儿怎敢躲安逸?一个个战战兢兢,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生怕这尊大佛出个万一。 如此一来,修渠的工程倒进展飞快,十来天过去,一条快要修通,另一条修了一半,过不了多久,就可缓解堰塞湖的险情。 不过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允许灾民回滦州城了。 这几天镇上的人明显多了不少,大多是从附近州县招募的青壮年劳力,随着人口的流入,小商小贩也逐渐多了起来,看着倒比之前还要繁荣。 没想到其中还有熟人! 顾春和看着蹲在自家门口的张泽兰,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一身葛布粗衣,通身上下钗环皆无,脚上布鞋满是泥泞,脸上也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我被太子赶出来了。”她苦笑道,“原本想和咱析津县的乡亲们一起老家的,路上听说这里的官府招工,寻思着过来讨口饭吃,没成想人家只要男人,不要女人。” “刚来就听说,多亏好心的顾娘子筹了五百石粮食,才让大伙捱过了饥荒。我一猜就是你,一路打听着寻过来,还真的是你!” 张泽兰一摊手,“春和,我都快饿死了,赏口饭吃好不啦?” 顾春和摇头,“我不信你。” 一句话把张泽兰堵得直翻白眼,“不能说摄政王和太子是对头,你就看东宫的人都是坏人吧?再说了,要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太子也不会迁怒我。你仔细想想,我害过你没有?” 顾春和思索一番,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张泽兰重重叹了口气,“当初太子马车上那事,是,我是有私心,我是想傍上太子大富大贵,但那也是因你而起的啊!” “郑行简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拧了疙瘩,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起过害你的心思。春和,在东宫待的这段时间,我算是彻底看清楚了,我张泽兰,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仰起头,把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有时候想想,在析津县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爹娘在,姐姐和弟弟也在,过得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几个闲钱买零嘴……我想回家,春和,我真想回家。” 析津县收回来了,可是,家却永远不在了。 顾春和强硬地别过头,好一会儿才转回来,“你和谁一起来的?” “张大娘,还有刘叔他们。”张泽兰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他们都在南街口桥下等活儿,不信你去瞧。” 那个地方都是散工揽活的地方,和雇主直接谈,好节省中人的费用。 顾春和看了萱草一眼,萱草会意,马上去查证。 “那边有个茶摊,喝点水歇歇脚。”顾春和仍没有请她进门的意思。 张泽兰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唠叨个不停,“这才多久没见,你的戒心也忒高了!好吧好吧,你说啥就是啥,以后飞黄腾达了,好歹顾念咱们往日的情分,手指头缝里漏点,就够我吃一辈子的喽。” 顾春和给她点了碗香饮子并几样茶点,不知道是不是吃惯了东宫的精细点心,张泽兰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不多时,萱草回来了,与顾春和耳语道:“查了,的确是析津县的户籍,姓氏也对得上。” 张泽兰已大声嚷嚷,“是吧,是吧,我说的没错吧?看你疑神疑鬼的,真是!还不快带我吃点好吃的,饿死我了快,还要你们这里最好的馆子。” 顾春和沉吟片刻,忽一笑,“好,算我给你赔礼,你想吃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张泽兰乐得合不拢嘴,一指远处青山,“这个破小镇能有什么好吃,听说山上靖远寺的素斋整个河北路都有名,咱们吃那个。” “好。”顾春和很痛快答应了,一转身,却暗暗给萱草使个眼色。 萱草略一点头,随便指了个由头走了。 因靖远寺有点脚程,顾春和雇了辆马车,摇摇晃晃踏上了山路。 张泽兰似乎非常心急,一个劲儿催车夫快点。然而拉车的马是匹老马,根本跑不快,任凭张泽兰如何催,还是慢悠悠地走不快。 张泽兰逐渐变得忐忑不宁,一劲儿向外张望,就好像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后追赶她。 行至一处僻静的地方,顾春和命车夫停下,望向张泽兰的眼神异常平静,无波无澜,“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回你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3 03:23:45~2022-06-04 23:5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nxxq_ 36瓶;真酒 6瓶;石器时代7244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相对于顾春和的平静, 张泽兰显得有点激动和急切,“什么你们我们?我怎么了我?是,我是落魄了, 我是上门打秋风来了,你不乐意帮我就算, 何必羞辱人!” 顾春和静静听着,待她发泄完,慢条斯理说:“你穿着简朴, 鞋子上也满是泥,乍一看, 的确像是遭了不少罪,可茶点就在你手边, 为什么不吃?” 张泽兰眼珠微转,“那几块点心值什么?当然是留着肚子吃更好的。” “当时我并不信你,你怎么知道我会请你?”顾春和微微一笑,“你吃了两口就再也未动,可是饿了很久的人,见了吃的不应该狼吞虎咽么?靖远斋离得不近,马车至少要走半个时辰, 就是普通人也会垫垫肚子再走。” “你在东宫日子过得太好, 早就忘记了饥饿的滋味。”顾春和长长叹出口气,“大老远从京城跑来演这出戏,不是为了吃饭叙旧吧?” 张泽兰手指头绞着发白, 眼神躲躲闪闪的, 朝左看看, 朝车帘瞅瞅, 又偷偷瞄了瞄顾春和。 车厢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风摇树梢的沙沙声,一声惨厉的鸦啼骤然响起,吓得她浑身一激灵。 “你真有点当家主母的气度了。”张泽兰忽而苦涩一笑,“我竟然从你身上瞧见了太子妃的影子,假如当初进东宫的人是你,也不知道王氏的太子妃还能不能保住。” 顾春和皱皱眉头,语气变得有些生硬,“王爷有个极为擅长刑讯的手下,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说,那就和王爷说去。萱草!” 车帘唰地从外掀开,萱草应声而至,此时张泽兰才发现,车夫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儿,而外面无声无息多了十数个侍卫。 萱草伸手就去抓她,硬生生把她拖出车外。 张泽兰很慌张,却没有过多的惶恐,拍拍身上的土,“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太子派来的,叫我把你骗到两院大牢,他在那里安排了人手,只等你一到,掳了你就走。” 好不要脸! 顾春和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暗暗冲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两名侍卫悄悄退了下去。 张泽兰全神贯注盯着顾春和,没注意旁人的动向,“凭你的脾气,肯定不愿意服侍他,我担心你来个玉石俱焚,就想把你骗走,先逃过一劫再说。” 千里迢迢只为贪恋她的美色,抓她进东宫?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 顾春和逼问道:“不对,太子是想用我威胁王爷吧,他到底要干什么?” 张泽兰一摊手,“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殿下会告诉我那么机密的事?太子逼我,我不敢不从。可你帮过我很多,我就是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跑来给你报信儿。” 顾春和失笑,“你倒仗义,就不怕事后太子责罚你?” 张泽兰骄傲地一挺小腹,“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有了!” 原来是母凭子贵,她现在有了依仗。 如此想来似乎合理了。 谢景明忙于赈灾,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太子趁机把自己掳走,一是可以威胁谢景明。二来么,听她话里的意思,太子还心心念念想着把自己弄进后宅。 张泽兰或许对自己还有几分情谊在,但绝不会放在荣华富贵之上,她应是害怕自己去东宫会分去太子的宠爱,威胁她的地位,才把自己引到别处。 她有了孩子,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混个“夫人”的封号是妥妥的。太子看重子嗣,之前李夫人天天作死,都没舍得发落,这事应给了张泽兰信心,让她有勇气违背太子的命令。 仅此而已?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今滦州城遍布边防军,俨然是谢景明的地盘,太子在京城都没敢动手,在滦州就敢? 张泽兰明目张胆找她,不用查都知道是东宫在捣鬼,如此巨大的漏洞,太子就不怕谢景明疯狂的报复? 不对,不对! 除非…… 除非太子笃定,谢景明没有能力报复他。 仿佛一道极亮的光闪过,顾春和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往上冲:谢景明有危险!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厉声喝道:“萱草,快向王爷预警!” 刺耳的鸣镝声唿哨而起,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翼,直直冲向蔚蓝的天际。 顾春和强压着乱跳不已的心,吩咐萱草,“把她绑起来,交给许远审问!” 张泽兰大惊,“你真行,一点情面不讲啊,我可是救了你。” 咔嚓,萱草一拳打断手臂粗细的木桩子,“再废话,我先撅了你的胳膊。” 张泽兰明显向后缩了下,可怜巴巴地望着顾春和,“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顾春和脸上挂了层霜似的,眼神冰冷,“还不动手?” 萱草拖着人就往山下走。 张泽兰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边挣扎边叫:“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下山!顾春和我真没害你,不能下山啊!” 顾春和敏锐捕捉到她话语的关键之处,“为什么不能下山?”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就告诉我,一定要在酉时前抵达两院大牢。” 张泽兰兀自挣扎着,“别把我交给王爷,我都没把你交给太子,我真不知道他的打算,你就是打死我也没用哇!放了我,你快放了我,顾春和你心真狠,郑行简都快被你整死了,现在又要害我!” 下一刻就被萱草堵了嘴,绑的粽子似的扔进马车里。 离山脚越近,张泽兰的眼神越惊恐,她浑身乱扭,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8节 顾春和耐心地等着,直到她几近崩溃,才让她开口说话。 “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会害死我,害死所有人的!”张泽兰嘶哑着嗓音喊道,“酉时前一定要离开这里,若是到不了两院大牢,就找个高岗等着。这是太子原话,我对我爹娘的在天之灵发誓,我没有任何隐瞒,没有骗你!” 顾春和极力从她的话里理出线索。 高岗,为什么要找高岗?靖远寺所在的山,是滦州城最高的地方,就是堰塞湖溃堤了也淹不到那里。 堰塞湖? 顾春和呆住了,一刹那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炸堤! 不可能的吧,太子再丧心病狂,也不会拿十数万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不当回事吧? 可如果是真的,以堰塞湖的水量,一旦决堤,瞬间倾泻而下的湖水足以淹没滦州县城。 谢景明必死无疑。 “萱草……”她颤着声音说,“太子可能要炸堤,酉时,酉时,快去告诉王爷!” 已有侍卫闪电般向滦州县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萱草命马车停下,“姑娘,无论消息真假,咱们都不能继续往前走了,应该立刻掉头,去高处。” 张泽兰死命点头,“对对对,下山就是自寻死路。” 顾春和不同意,“还是要通知镇子上的人,早点逃命,多活一个是一个。” “姑娘确定太子要炸堤?如果猜错了呢?如果是这女的故意误导你呢?”萱草低低道,“事关太子,国本之争,一言不慎,后面就有无数污水往王爷身上泼,还是谨慎些好。现在距离酉时还有半个时辰,王爷还有时间查证。” 你该相信王爷。 顾春和痛苦地闭上眼睛,挣扎了好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萱草轻轻吁口气,其实她也倾向姑娘的猜测是真的,所以才不能让姑娘去冒险——他日王爷没事,姑娘却遭了难,那才叫个惨! 滦河的水日夜不停奔流着,源源不断汇入那片堰塞湖。 从谢景明的角度俯视过去,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水静静横在下面,水色碧绿,夏阳照在上面,波光粼粼的,如一匹巨大的锦缎铺在山间。 盈盈的湖水荡漾在岸边,又缓缓地后退回去,接着又扑上来,一遍一遍重复着。 远远望着,宛若一位母亲轻轻拍打着怀抱里的婴儿,温柔而宁静。 可只有站在岸边,才能感觉到湖水的汹涌澎湃,浪花狠狠撞击堤岸,卷起千层万浪,就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嘶吼着飞奔而来。 当这些野马奔驰到下面的平原时,绝对是不输于地动的另一场大灾难。 谢景明深深叹息一声,泄洪渠马上就能修好,再坚持两天就可以。 远处的群山,突然划过一道红色的焰火,在蔚蓝的天空下特别显眼。 这是边防军特有的示警信号:危险,快撤! 看方向是春和那边。 谢景明的神经瞬间绷紧,吩咐许远:“先回营,你去看看什么情况。” 刚走到山腰,就收到顾春和传的消息。 “炸堤?!”谢景明脑子嗡的一响,心里是又惊又疑,但摄政王毕竟是摄政王,很快冷静下来。 滦州城早封了城门,堰塞湖周围除了巡防的边防军,就只有开渠的河工,太子的人想混进边防军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他们只有假扮成河工! “让所有河工下山,集中搜身,未查明之前不可放走一人。彻查堰塞湖周边,一旦发现可疑人等,直接卸了他们的膀子。再紧急调沙袋麻袋上山,做好随时堵决口的准备。” 谢景明微微眯起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谢元祐,赌一把,看这次是你命大,还是我命大。” 谁赌对了,谁就赢了天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4 23:50:55~2022-06-07 00:3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squ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偏西的太阳红得像一团火, 把炽热的光华撒向大地,知了躲在树下尖声尖气地怪叫着,清净的靖远寺也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守在两院大牢那边的人是走镖的, 不是东宫的侍卫。” 萱草悄声回禀,“据他们交代, 主家的姑娘被拐子卖到这村里,好容易才找到。主家怕村民们不放人,就想把人先骗出来, 再由他们偷偷‘护送’到临县。咱们的人已经去临县抓人了。” 顾春和摇摇头,“东宫肯定在两院大牢附近布了眼线, 估计会扑个空。” “没事儿,不还有个张泽兰?”萱草不很担心, “凭许远的刑讯手段,一定能揪出东宫的把柄。” 如果她真的不知内情呢?顾春和重重叹出口气,望着沉沉西坠的太阳,“什么时辰了?” “还有两刻钟。” “王爷已经得着信儿了吧。” “姑娘就放心好了,炸堤肯定要用火药,堰塞湖周围早戒严了,而且需要的量很大, 不是那么容易带上山的。” 说话间, 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外。 萱草取下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姑娘,王爷来信。” 顾春和展开纸条, 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他不肯撤, 我爹也不肯走, 这俩人, 都是一样的轴!” 嘴上是抱怨的语气,可她心里明白,这就跟打仗一样,大敌当前,谢景明就是定海神针,只要他在,军心就不会散,下头的官员就不会乱。 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几个僧人急急忙忙往外走,不多时,主持也被知客僧请了去。 顾春和心觉有异,带着萱草悄悄来到庙门前。 外面已聚集了几十个乡民,肩上扁担挑挑子,手里大包小包,抱孩子背老娘的,鸡啊鸭啊赶着牛的,闹闹哄哄,就像逃难。 别说知客僧,就连主持也懵了。 “大法师,求您行行好,要发大水啦,快让我们进去避避吧。” “就是就是,我们平时可没少捐香火钱,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公鸡打鸣儿声、鸭子的嘎嘎声……把清净的佛门净地搅得菜市场似的。 吵得主持的脑壳嗡嗡乱响,好容易才逮住个空隙道:“老衲听说堰塞湖的险情已然控制住了,哪里又来的大水?” “嗐,甭提了。”一个老者唉声叹气说,“根本没控制住,摄政王要炸堤泄洪!这不咱们一听说,就赶紧往高处跑,唉,老百姓的命太贱啦。” 竟成了王爷要炸堤? 顾春和一惊,旋即反应过来,定是太子暗中散布谣言,让谢景明替他背黑锅,反正死无对证,想分辩都不能。 太子不但要杀了谢景明,还要抹掉他所有的功劳和荣誉,把“奸佞”的罪名烙在他身上。 简直可恶至极! 顾春和再不能平静了,心里有把火在烧,烧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她快步上前,盯着第一个出声的老者问道:“谁告诉你摄政王要炸堤的?” 结果老者比她还惊讶,“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大家是谁,你从谁嘴里听见的?官府有告示吗?” 一连串的发问,逼得那老者一时答不上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看见人跑就问了一句,哎呀,街上都乱了,不信你自己下去看。” 顾春和立刻提醒他们:“如此说来,根本就没有衙门的通告,定是有人以讹传讹,故意制造恐慌。” “如果是真的呢?人命关天,我们可冒不起这风险。”有个妇人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萱草拉了顾春和一下,悄悄说:“姑娘别问了,谣言根本无法查证,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春和强压着怒气和委屈,倔强地对那些人说:“王爷不会炸堤,他一直想尽办法排除险情,泄洪渠马上就要修好了,他怎么可能炸堤,让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 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这些人已成惊弓之鸟,此刻只想着赶紧找个容身之处,根本没心情听她说话。 还有人阴阳怪气道:“姑娘说得好听,还不是一样躲进来了?呵,比我们还快一步呢。” 顾春和一怔,“不,不是你说的那样……” “甭和她废话!”有个汉子推着自家婆娘往里冲,“进去占个屋子,等后头人追上来,还不知道能不能装下。” 顾春和被人流冲得跌跌撞撞。 萱草急忙把她拉到一旁,“和他们解释不清,姑娘,还是赶紧禀报王爷,尽快辟谣,不然谣言越传越邪乎,引起民众骚乱就麻烦了。” 顾春和思量一阵,很快做了决定,“留下两个侍卫看守张泽兰,一人去滦州城,剩下的人跟我下山。” “下山?” “对!王爷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揪出炸堤的人,肯定无暇顾及这头,我要下山,替他安抚老百姓的情绪,决不能让太子的奸计得逞。” 萱草讶然了,“看他们这样子,官吏地保都拦不住,你能有什么办法?” “总要试试看才知道。”顾春和缓缓吸了口气,“想个法子让他们安静一些,我有话说。” “好办。”萱草随手抄起道旁的大石头,咚一声砸在石阶上,地面颤抖,碎石四散,当即吓得那些人个个噤若寒蝉。 顾春和上前几步,“王爷炸堤,这种谣言也能信?实话告诉你们,王爷方才还让我去滦州城帮忙,若他要炸堤,怎么会让我去呢?” 便有人狐疑地打量她,“你又是谁?” 顾春和脸色不由一红,冲萱草微微抬了抬下巴。 萱草立刻会意,大声说道:“她是摄政王没过门的王妃!你们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王爷把未婚妻看得眼珠子似的,王爷舍得谁死,也舍不得顾娘子少一根头发丝。” 说罢,把王府的令牌一亮,“看清楚喽,莫说我没有提醒你们,恶意散布谣言,是要问罪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堵人庙门口生事。” 人们小声议论着,但没有人愿意挪动脚步。 顾春和缓缓走下石阶,人们不由自主向两旁分开,他们望过来的眼神,充满戒备、怀疑、审视,还有一点点的艳羡。 纷纷杂杂的目光落在身上,任凭谁也不会好受。 看着一张张形色各异的面孔,顾春和心中的酸涩越来越重,声音也有了浓重的鼻音。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89节 “诸位乡亲,自打王爷来到这里,赈济的粮食可曾少发一粒?可曾强迫你们劳役?他带着边防军,日夜不停开渠泄洪,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为的就是保住你们所有人的命!这样的王爷,怎么会暗地里炸堤泄洪?” 顾春和深深叹息一声,“大家不愿意回家,我也不能勉强你们。现在我就下山,去滦州县城,请大家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王爷到底会不会炸堤。” 说罢,她带着萱草和王府的侍卫,头也不回踏上下山的路。 见她如此坚决,便有人动摇了,“要不……咱们也回去?走得太急了,家里好多东西都没收拾,门锁好没锁好的,要是让人顺走两件,可亏大发了。” 旁边的人点头附和,“跟着她,既然是王妃,那她呆的地方肯定最安全。” 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乎,等顾春和回到镇子时,身后已经遥遥跟着一群人了。 时间已过酉时,滦州城方向没有任何异常。 顾春和轻轻吁口气,提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她直接找到镇上主事的通判,还不错,这人没挪窝。 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顾春和请他出去安抚下百姓,“街面上人心惶惶的,到处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人,太容易出乱子了。” 通判不认得她,但一眼认出了她戴着的手链——因这条手链,石员外几乎掏空了家底儿,才算平息了摄政王的怒火。 再看萱草手中的王府令牌,还有旁边站着的护卫,一个个充满剽悍之气,和摄政王的亲兵明显是一个路子! 将来这位就算不是六宫之主,也是圣眷优渥的宠妃! 通判是个人精,立马带着手下的官吏,毕恭毕敬跟着顾春和来到衙门口。 顾春和对跟过来的老百姓说:“大伙瞧瞧,办差的一个都没有跑,你们还不信?我看啊,你们就是瞎折腾,不要听风就是雨的,快回家去吧。” 那些人看了,先前的担心疑虑已是去了大半,是啊,当官的都不跑,说明肯定没问题啊! 通判腆着脸微笑,心道炸堤流言传得满天飞,我们也想跑啊,可王爷不动,哪个敢动? 却见顾春和命人送上纸笔,言语温和说道:“你们几个不为谣言所动,实乃尽忠职守的好官,等我见了王爷,一定会把你们的事迹告诉他。 枕边风的厉害谁不知道? 他们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互相交换下热烈的目光,争先恐后地报出自家名号,有心急的,不等书吏动笔,自己就先拿笔写上了。 顾春和仔细收好名单,因笑道:“镇上有些很不好的流言……” “姑娘放心,下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通判满脸愤然,“王爷一心为公,两袖清风,竟有脏心烂肺的给王爷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劳大人了。”顾春和低头福了福身子。 通判忙不迭还礼,正琢磨着如何让自家夫人和她搭上关系,却听她说要去滦州城,当即惊得下巴快掉地上了。 王爷炸堤绝对是子虚乌有之事,然而堰塞湖溃堤的风险一直都在,不然王爷也不会疏散周边的民众了。 这个时候她竟要去滦州,为了辟谣么?通判目光复杂地看了顾春和一眼,少了几分谄媚,多了几分钦佩。 顾春和一行逆着人群的方向不疾不徐走着,街面上依旧有人呼朋唤友慌着往外跑,但驻足观望的人越来越多。 慌乱的情绪容易传染给他人,同样的,冷静也是。 “顾娘子!”有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他们是滦州地动的幸存者。 “干什么去啊?”顾春和笑着问。 那几人一提手里的大包小包,乐得合不拢嘴,“今儿可让我捡着便宜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抽哪门子风,大铺子小铺子统统大甩卖,就跟不要钱似的,还没几个人买,哈哈,瞧这么多东西,还不到一贯钱呢!” 说着,硬是把一包果子塞到她手里。 笑声扩散开来,于是停下脚步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中,人们似乎没那么恐慌了,街面上“炸堤”的声音也逐渐听不到了。 因拿着王府令牌,顾春和等人很顺利进了滦州城,此时西天变得灰暗,黄昏携着凉风飒然而至,还未看见堰塞湖的影子,远远就听到了轰隆隆的水声。 就像从天而降的瀑布,声音大得不正常。 作者有话说: 【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最近有个很重要的考试,更新不稳定(隔日更或者三天更),21号左右恢复日更】 感谢在2022-06-07 00:33:23~2022-06-09 22:2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 3瓶;真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天暗沉沉的, 繁星似的火把在河堤上闪烁,夜风卷着水腥味袭来,几乎将明暗不定的火光吹灭。 无数扛着沙袋的兵勇, 还有身着短衣的百姓,拼命向那轰鸣的水声奔去。 “让开让开!”一个校尉打扮的人粗声粗气驱赶着顾春和等人, “哪儿来的?谁让你们上来的?” 萱草一亮手里的令牌,“我们是摄政王府的人,有事找王爷。这里乱哄哄的, 怎么回事?王爷在什么地方?” 一见是自己人,校尉的脸色好了许多, “别提了,北面河堤突然溃堤, 我们忙着堵决口呢,王爷也在那里。” “溃堤?”顾春和头皮一炸,当即有些站不住了,“泄洪渠已经修好,堰塞湖情况也稳定了,这几天也没有下暴雨,为何突然溃堤?” 校尉不知内情,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叮嘱他们几句注意安全,便弯腰扛起两包沙袋,火急火燎赶去河堤堵决口了。 “不然我们回去吧?”萱草再次劝道, “王爷在堤上肯定忙得要死, 就是去了也没机会说话, 再说也太危险, 若是王爷看见姑娘, 还得分出人手保护你。” 顾春和没有停下脚步,“我不过去,就远远看一眼,不然我这心总踏实不下来。”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河堤上灯火通明,一道两丈来宽的决口横在众人面前,沉重的隆隆声中,江水横冲直撞冲挤着决口,直扑北面山坡。 北面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再过个十天半月,麦子就要成熟了。 谢景明站在决口边上,脚下的浊浪一个接一个撞向河堤,疯狂地嘶吼着,恨不能把他卷进水中。 火把熊熊燃烧着,他的眼睛灼然生光。 大小无数石块垒成一人多高的墙,兵勇们站在墙边,所有人都望向了谢景明。 顾春和看见他举起了手。 兵勇们同时斜着竹竿,狠狠戳进石墙的缝隙,竹竿的另一头,架在他们的肩膀上。 谢景明的手向下猛地一挥。 兵勇们的喉咙里同时发出嘶吼,用力向上一推,石块纷纷如雨,顷刻落进决口,紧接着,是一袋袋沙包。 不知是不是顾春和的错觉,水流似乎停顿了下。 河堤上的兵勇们急速地跑动起来,沙包在人们手中传递着,眼看决口越来越小。 “堵上啦!”她不由欢呼一声。 然而话音甫落,一道凶猛的浪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力,忽地冲抵过来,那么多的沙包转瞬间被吞噬掉,无影无踪。 决口再一次狰狞地张开大嘴。 顾春和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谢景明抹了把脸,大声说了句什么,那些兵勇们的脸色霎时变得肃然,随即手臂挽着手臂,腰间系着绳索,结成人墙站在决口边上。 “他们要干什么?”顾春和惊叫道,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测。 萱草的声音在发抖,“在等待王爷的命令……” 谢景明望向他的兵,他的目光中透着悲壮,拱起手,冲这些兵深深一揖。 那一排兵勇大吼一声,纵身跳入决口。 顾春和的心口像是被大锤重重击了一下,随即一股宛如暗夜般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哀痛,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湍急的水流就吞噬了那些兵。 又一排兵勇手挽着手站在决口旁。 顾春和不敢看了,紧紧闭上眼睛,河堤上的官吏、河工们也转过头,不忍再看。 “别跳啦!别跳啦!”有人在喊,渐渐的,呼声越来越高。 然而谢景明的手还是无情地挥了下去,强劲的浪头打过来,顷刻就看不见那些人的影子了。 河堤上死一般的寂静。 “出来了!”萱草突然大叫一声。 急流中,兵勇们奋力从水中冒出头,仍是手挽着手,竭尽全力站直身子与洪水对抗着。 第三排兵跳了下去,接着,是第四排…… “拉紧绳子!”谢景明大吼,“下沙包,快!快!” 一瞬间河堤上又活了过来,所有人都快速奔跑,大声喊着号子,无数沙包纷纷如落雨般抛进兵勇身后的决口。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全是泪水,顾春和转过身,默默走下河堤。 她低声吩咐萱草,“多找几个说书的,唱莲花落的人来,把今天的事编成书,茶肆酒楼里,让他们多传唱传唱。” “找他们干嘛?下九流说的话又传不到官家耳朵里。”萱草不太明白,“王爷回京,肯定会把所有事情禀告官家,再说河堤上还有好些官差在,别人不知道,他们还看不见吗?” “不是为了向官家请功,你想,用边防军堵决口,这事以前有过吗?” 萱草摇摇头。 “我就怕有人拿此事弹劾王爷,更怕有人借机生事,说王爷用将士们的命买好名声。所有人都知道王爷最大的依仗就是边防军,如果边防军因此不信任王爷,或者对王爷的威仪产生怀疑……” 顾春和深深叹息一声,“所以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今天的形势是多么危急,王爷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萱草恍若大悟,“这个好说,我去办!” “再找几个懂行的工部官差问问,为什么用人堵决口。”顾春和追了一句,“王爷把那些兵看得眼珠子似的宝贵,绝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下山的时候,她们迎面碰上了许远。 萱草抓着他问决堤的原因。 许远答道:“河工里头排查出来七个,摁住六个,剩下一个,炸药绑在身上,一看逃不掉,就直接炸堤了。”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似乎刚才经历的不过一场小打小闹而已。 可他身上好几处挂了彩,血水渗透青布短打,大片大片的红,衬着他惨白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0节 连他也受了伤,可想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急惨烈。 一个就有这么大的威力,若是七个,任凭多少边防军填下去,也堵不上这个决口了。 “万幸的是两条泄洪渠都提前挖好了,水位下降不少,而且北面地广人稀,不像南面密密匝匝全是城镇村子。” 许远长长吁出口气,语气很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闹心。 顾春和小声问他,“有那六个人的口供,能不能给太子定罪?” 许远犹豫了下,模棱两可说:“还好。” 顾春和一怔,还好?这什么意思? 再问,许远却不肯说了。顾春和只好忧心忡忡下了山,此时已是夜半,出城自是不可能的了,便住进了谢景明的大帐。 “滦州在堰塞湖南面,这回倒不用担心被淹。姑娘早些歇息,这阵子就没见你睡过踏实觉,好容易养起来的肉,又瘦没了。”萱草帮着收拾好床铺,自去外帐守着了。 顾春和晕沉沉地躺在席子上,身体极度的疲劳,可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一声夜鸟的啼叫,一个石子的滚动,她都会心颤肉跳,立刻惊醒。 因此谢景明一踏进帐子,她立刻就察觉到了。 天光蒙蒙发亮,黎明的曙光揭开夜幕的黑纱,他的轮廓朦朦胧胧显现在青白的光线中,那双如暗湖般幽深的眼睛,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泽。 就像暗夜中的星。 顾春和用手指一点点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唇。一股又甜又酸的滋味不住翻腾着,有无数话想和他说,可一个字也没有,只用力抱紧他,使劲贴住他的身体,感受着他的存在。 谢景明同样抱紧了她,那充满男性力量的,又硬又坚实的臂弯,抱得顾春和从身体疼到心里。 虽然痛,可这种痛楚带着满足的欢乐,他好好的,没有受伤,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顾春和轻声说:“吃过饭没有?想吃什么?这里备了点心,你先垫一口,我去给你下碗面。” “这些事有别人干,你过来。”谢景明翻身躺下,手还拉着她不放,“为什么不听话,明知道危险还往这里跑?这是堵上了,万一——” “我要跟你在一起!”顾春和打断他的话,“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谢景明的笑渐渐融在脸上,他看着那双眼睛,眷恋、喜悦、羞涩……,如果说人世间是美好的,那一定是因为有这些情感在。 “决定了?永远跟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 “嗯。” “你要想明白,一旦把手放进我的掌心,我就绝不会放开,生也好,死也罢,你都别想再挣脱。” 顾春和用力点头,紧握着他的手。 他心跳得厉害,微微震动着她的胸膛。 一束束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喷射出灿烂而耀眼的火花,映得帐篷里金灿灿的。 帐外传来兵戈撞击马刺的声音,有人在走动,伴着阵阵换防的呼喝声,军营开始热闹起来。 “你还回堤坝上吗?”顾春和问。 “不了。”谢景明说,“决口合拢,目前堰塞湖情况稳定,滦州城能清理的也都清理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重建,这些交给当地官员办就好。我琢磨着,过几天就该回京复命了。” “太子这回逃不掉了吧?” “不好说,那七个人都是死士,牙齿里藏了毒药,剩下的六个,四个死了,两个昏迷不醒,看样子也没多少醒来的可能,口供怕是拿不到。” 这下可有点麻烦,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没办法治太子的罪。 顾春和的小脸皱了起来,“难道要吃个哑巴亏?” “怎么可能!”谢景明笑了笑,那笑容多少带着森森的冷意,“折了我十几个的兵,他还想全身而退?我可是要千百倍的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22:21:36~2022-06-14 22:1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 4瓶;面膜给你笑掉 2瓶;石器时代724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金风乍起,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呱噪的蝉声也逐渐听不到了。 边防军已从滦州城撤了出来,余下事宜, 诸如民房重建、道路整修、修渠筑堤等,谢景明都交给了当地官府去办。 河北东路的这些官跟着摄政王忙活两个多月下来, 早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那是丝毫不敢懈怠。没有饿死人,没有生乱子, 没有瘟疫流行,没有灾民的怨声载道, 更是赢得了民众的好口碑,简直是大周朝赈济的典范。 摄政王说了, 只要经办过滦州赈济的差事,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大家伙请功! 此话一出,整个滦州官场都沸腾起来了——摄政王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说请功,那朝廷一定会有封赏! 而且这些官儿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随着老相国的倒台,太子的势力大不如前, 甚至不知何时起, 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在官场悄悄传开:太子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为由,卸了监国的差事,只窝在东宫闭门不出。 是自愿, 还是被迫, 谁也说不好。 再看摄政王, 一手掌兵权, 一手握政绩, 官场民间的声望是与日俱增。 饶是脑瓜子不灵光的人也能琢磨出点意思来! 能得未来的官家一句嘉奖,今后的仕途便可想而知了。 因此那些人一商量,连感谢带表忠心,准备了十来桌酒席给摄政王饯行——当然不敢再用山珍海味,食材皆是市面上常见的菜蔬,只在烹饪做法上花了无数心思。 然而等知州大人登门拜访时,摄政王却病了,他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知州有点懵。 恰好顾春和在门口下了轿,见他左顾右望,徘徊不前的,暗暗问过门房来由,因与知州解释:“这阵子又是赈济,又是泄洪的,要紧事一件接着一件,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他性子又要强,再苦再累都咬牙硬挺着。” “终是安定下来,一直绷着的那根弦蓦地松了,积攒的疲惫伤痛也一下子爆发了。”顾春和不住叹气,提了提手中的药包,“偏生不爱吃药,愣说自己没病,身边的人稍劝一句,就惹来他一顿大骂,逼得我不得不亲自给他拿药、煎药。” 如此说来,倒不是摄政王有意为难他。 知州松了口气,不由就带了点谦恭的笑,“依姑娘之见,这席面是不是等王爷好了……” “还是省了吧。王爷早就说过,没有百姓们吃糠咽菜,当官的饫甘餍肥的道理。好容易才稳定好灾民的情绪,千万不能刺激他们。” “是是是。”知州应道,顿了顿,又说,“知道王爷崖岸高俊,我们只准备了几样时令鲜蔬,鲤鱼河虾而已,都是我们滦州的土特产,不值什么钱。” 顾春和立时明白他言下之意,笑着说:“大人放心,此番心意我定会转达给王爷。” “有劳姑娘。”知州微微躬身,顾春和见状,忙福福身子还了一礼,不想那知州拱手作揖,口中喃喃:“不敢,不敢……” 他如此谦恭,倒让顾春和有些无措。 稍停平复了下,她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关于堰塞湖决堤的案子,案犯物证被王爷拿了个正着,想来用不了多久,幕后之人就会捉拿归案。这案子势必会呈报御前,少不了滦州当地的证词,到时候请大人务必拨冗写一本奏章。” 知州一听,嚯,这可是绝佳的拥立机会啊!顿时提足了精神,“此乃我等分内之事,我马上联系诸位同僚,联名上折子。哼,炸堤毁城的事都干得出来,简直丧心病狂!管他哪个大人物,这回非叫他以死谢罪不可!” 顾春和微微颔首一笑,提裙迈进门槛。 两个总角小厮坐在廊下煎药,满院子弥漫着药香,再加上愁眉苦脸不断唉声叹气的长随,倒颇有几分主人家病重的意思了。 屋里,谢景明斜斜靠坐在窗前的大塌上,手里拿着本书,发髻半散,一身果灰色的交领直缀,没有系腰带,领口松松散散的耷拉下来,大半锁骨都露了出来。 有风徐来,散落的头发飘起,又落下,不显凌乱,反而凭添几分自然随性。 看他这幅样子,顾春和耐不住笑了下。 “你笑什么?”谢景明把书扔到一旁。 “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给人感觉就像冰天雪地里暗蓝色的湖,高贵,沉静,冷冽,高不可攀,不可靠近。”顾春和慢慢坐在他身边。 谢景明凑过来,他的唇,几乎贴着顾春和的唇说话,“现在呢?还冷不冷,有没有靠近多一点?” 顾春和失笑,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轻轻向后推,“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以这幅慵懒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谢景明吻了吻她的手指,“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应该是我,总是低着头走在人群最后头,那个爱哭爱道歉的怯弱的小丫头,也能独当一面了。” “我才没有整天哭来哭去的,就那么几次,不巧全被你看了去。” “好好,是我说错了话,这杯茶算作我的赔礼,好不好?” 顾春和从他手里接过茶杯,浅浅啜了口,把在门口遇见知州的事细细讲了,末了道:“按你之前的谋划,咱们已是放出了风,端看太子上不上钩了。” 炸堤的人不愧是死士,一共七个,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现今他们是既没有人证,也没有口供,只有寥寥无几的火/药,根本无法给太子定罪。 因此谢景明放了烟雾弹出去,声称犯人落网,证据确凿,迷惑太子自乱阵脚。 “会的。”谢景明漫不经心地说,“能做出炸堤这个决定,说明他已经狗急跳墙了。谢元祐那人,忒自负,又莽撞,顺风顺水的时候,尚能摁着性子,维持住几分太子的体面尊贵。一旦陷入困境,立马原形毕露,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天举动来。” 正说着话,许远隔着窗子请示,“郎主,东西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谢景明“嗯”了声,手背轻柔地滑过顾春和的脸颊,声音低柔,“我先走了,过几天你坐我的亲王车辇出城,这些侍卫都留给你,蓟州悄悄换车,许清在那边。” 又要分开了,顾春和只觉心口一阵发酸,忙低头掩饰过去泪意,再抬头,仍是笑盈盈的。 “人家记下啦,你都说了八百遍,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她嘟着嘴说,“到了京城,不要回府,先住到城郊的温泉山庄,等宫里的事情落定了再说,对不对?” 谢景明重重握了下她的手,翻身下地,随许远悄然离去了。 十天过后,摄政王的车驾正式启程。 摄政王谢绝一切饯行宴席,也没有和滦州的官员们打照面,从院门出来,就直接上了车驾。 许是大病初愈的原因,摄政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且王府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护着他,莫说一睹王爷的姿容,就是身形都看不大清。 着实让送别的老百姓失望。 也有想瞧王府美人绝世容颜的。经过这些天各种添油加醋的渲染,贫寒女子与高贵王爷的爱情故事,成了九曲十八弯的话本子,街头巷尾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能引得当朝摄政王折腰的女人,自然引起无数人的好奇。 可惜佳人一直陪在王爷身边,他们只能远远瞧个影子。然而与大斗篷裹身的摄政王不同,美人纤腰楚楚,柔桡轻曼,单一个背影,就引人无数遐想。 灯下看秀玉,月下看美人,不外乎这个道理。 此时顾春和还不知道,她人还没回京呢,艳绝天下的名头就先一步传回了京城,经过好事者的口口相传,未来官家还没确定是谁呢,“宠妃”的帽子就先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同时,滦州数万百姓泪别摄政王,在长亭边久久不肯离去的事情,也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 弄得谢元祐又惊又疑,既担心十七叔得了百官的拥戴,又害怕父皇发作自己,整日坐卧不宁心神不定的,往往迷迷糊糊刚睡着,就猛然惊醒,大叫救命。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1节 “又梦见十七叔了?”太子妃王氏面上淡淡的,嘴角却啜着一丝讥诮,“我早说这事不成,你偏不听,现在可好,等十七叔回京,看你怎么跟父皇解释。” 谢元祐把擦脸巾子往旁边一扔,厉声道:“那几个都是最忠心的,绝不可能出卖我,十七叔没有证据,不能把我怎么样。” 却是显得色厉内荏。 王氏冷哼一声,背对着他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谢元祐推推她,“你说……父皇会不会废了我?” 王氏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想说话缓解焦虑,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因此并不回答。 “我现在还是太子,是储君,无论十七叔多么有权势,终于只是一个亲王。”谢元祐怔怔盯着跳跃的烛火,“如果,我是说如果,父皇不在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位!” “你疯了?”王氏腾地翻身坐起,不认识似地盯着他,“这是谋反,谋反!” “小点声。”谢元祐吓得急忙捂住她的嘴,“谋反是死罪,可若是十七叔继承大统,我一样是个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王氏使劲摇头,“不行,不行,你还记得老相国临走前说的话吗?切不可有任何谋逆的举动!官家虽偏爱十七叔,对你也着实不薄,就算最后真的废了你,改立十七叔,也一定会给你留一条保命的后路!” 谢元祐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父皇?哼,他若是真疼爱我,就不该生下十七叔。” 王氏惊得脸都白了,“你说什么?” 谢元祐冷笑着,眼睛幽幽放着绿光,活像一只盯住猎物的夜枭,“十七叔,是父皇和李太妃偷情所生的私生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4 22:16:45~2022-06-21 21:3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面膜给你笑掉 2瓶;elle_zj1979、差几分十二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王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掉这个消息。 她能理解太子的不甘和愤然, 但仍不赞成太子的主意,古来谋反有几个成事的?况且弑君杀父,向来为世人所不齿, 纵然成功夺取帝位,史书上也会留下千古的骂名。 “成王败寇, 等我当了官家,亲自修史,看谁敢乱写!”谢元祐根本听不进去, “就这样干耗下去,等十七叔把我炸堤的事抖落出去, 父皇肯定会废了我。” 王氏嘴角勾勾,“怕什么, 你不是说那几个死士绝不会出卖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十七叔阴狠狡诈,弄点假证据也不是难事,再说还有那个张泽兰,如果她被买通反咬我一口就麻烦了。” 王氏冷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谢元祐顾不上理会她的讥讽, “十七叔刚病了一场, 路上肯定要慢慢休养,沿路各地官员也会奉迎款待,最快也要中秋前回京。” 王氏忍不住提醒他, “你没有兵权, 纵然养了些私兵, 也绝不是禁卫军的对手。” “禁卫军也是听令行事, 父皇绝想不到我会突然逼宫, 不给他施号发令的机会就成。十七叔回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又能如何?” “无令不可调边防军进京,没有父皇庇佑,十七叔就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待我荣登大宝,一道圣旨就能要了他的命!不,先秘不发丧,等他一回京还没缓过神来,我就先杀了他。树倒猢狲散,没有十七叔,边防军想乱也乱不起来。” 谢元祐在屋里来回转圈,越琢磨越觉得可行,一时间兴奋得满脸通红,喋喋不休说着未来的宏图大计,不经意间抬眼一瞧,王氏的目中是浓浓的悲伤,似乎在哀悼着什么。 谢元祐不觉有些晦气,“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我也真是纳闷,十七叔和父皇联手害了王家,你难道一点不恨他们?” 王氏淡淡笑了下,透着认命般的消沉和无奈,“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打算?你觉得好,你就放开手脚干。” 谢元祐气闷,干脆扭头走人,出来就吩咐心腹管家,“盯紧太子妃,从她院子里出来的每一个人都要查清楚干什么去,尤其是书信、字条,一个也不能带出去!” 仔仔细细叮嘱完,他就悄悄去了京郊的庄子,那里,藏着老相国给他留的人。 秋风拂过官道旁的树林,飘飘飒飒的,红的黄的树叶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在蓝湛湛的晴空下,好像一副五彩斑斓的锦屏。 此时的天气不冷也不热,正是北方一年当中最舒服的季节。顾春和倚着车窗,秋风穿窗而过,立时令人神清气爽。 王爷是一个暗卫假扮的,那人身形和王爷差不多,没人看出来有蹊跷。 除了父亲。 得知她要跟着谢景明上京,父亲是一万个不乐意,一个劲儿说要找王爷说道说道。她拦也拦不住,没奈何,只好说了实情。 父亲一听就明白,王爷这是要和太子做最后的了断。 “太子必会做困兽之斗,京城不安稳,还不如等局势稳定了再走。”父亲劝她,“咱们虽是小门小户,可也不能太掉价,上赶着不是买卖,等他八抬大轿迎你上京,你再走。” 就差没明说,宁为穷□□,不做富家妾了。 顾春和知道父亲的担忧,但并不打算改变主意,她早就想好了,这一去,无论谢景明事成事败,是生是死,总归跟着他就是了。 她是相信谢景明的,若真当了官家,九成九会立自己为后,唯一的变数,便是朝臣是否认可自己。 立后,从来都不是官家一人说了算的。 担心吗?定然是有的,现在的她,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洒脱,能毫不留恋地离开谢景明了。 “没人能左右王爷。”萱草突然出声,惊得顾春和一激灵,拍着胸口微微喘气,“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睡着了。” 萱草无语望天,我眼睛可是一直睁着呢,明明是你自己想心事想得入了神。 “算算日子,王爷应该进京了吧?” “差不多。”萱草答道,“估计等您到了,京城的事也差不多消停了。” 顾春和把视线重新投向远方,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熟得发黄的谷子浪涛般震荡开来,哗哗地响着,就像无数人在欢笑呐喊。 定会顺利的,谢景明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此去必定成功。 再见面时,该称呼他什么? 几日晴好之后,京城开始下起雨来,一层层灰白的云罩在皇宫上空,就像没有生气的死鱼肚皮。 雨不大,很细,很密,飘飘摇摇的,宛若细筛子筛过一般,却是不一会儿就弄潮了衣裳。 湿乎乎黏巴巴的,弄得谢元祐很不舒服。 “父皇还未起身?”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壶漏,巳时一刻,都快晌午啦,可见父皇的身子骨是真不行了。 内宦总管李勇微微躬身,“太子有本,可递交中书省。” “放肆!”谢元祐猛地一拍桌子,“你还知道我是太子?区区宦官,也敢拦我?父皇多日未露面,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我看就是你们这帮阉人从中作梗,企图挟持天子好把持朝政!” 李勇不急不恼,心平气和道:“昨天官家还召见了韩大人,中书省、门下省等几位侍郎,不知太子说的,官家多日未露面的消息从何而来?” 谢元祐被噎得一怔,随即没好气地说:“他们能见,为何我不能见?我可是太子!” 李勇笑了下,眼神玩味,“殿下若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可以先通禀一声。” 谢元祐心里揣着事,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只觉心里猫抓似的难受,是一分也不想等了。 他站起身,“的确有天大的事,再也等不得了,我和你一起去伺候父皇起身。” 说着,自顾自抓住李勇的胳膊,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寝殿走。 李勇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便也由着谢元祐去了,不过走前吩咐手下的小黄门,“官家养的那只绣眼昨个儿飞了,你们去御花园找找,捉回来,还放在先前的笼子里。” 谢元祐笑骂道:“我说你们怎么当差的,也太不上心了,那只绣眼父皇爱的什么似的,你们不精心伺候着,竟还让它飞了?” 李勇答道:“非是我们不尽心,只怪那扁毛畜生太刁钻,根本养不熟,一个看不住就瞎折腾。这回捉住了,定要好好给他个教训!” 谢元祐听这话,莫名生出一点别扭来,却没法说什么。只在心里恨恨想着,叫你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等他日我登基称帝,第一个就先杀了你这个大总管! 他的私兵已悄悄埋伏在皇宫周围,他还带了一队东宫身手最好的侍卫,扮成长随车夫候在宫门前,还有他安插在禁卫军的暗桩,今天也在宫中当值。 没问题的,只待时辰一到,这些人就会里应外合,一举将皇宫拿下。 或许都用不着动兵,父皇病着,不喜欢太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寝宫里就三五个宫人而已,只要他出其不意控制住父皇,逼他退位,那就可以兵不血刃地继位。 到时候,看十七叔还敢不敢耍威风! 一想到十七叔跪在自己脚下,捣蒜似地磕头喊饶命的场景,谢元祐差点笑出声来。 “殿下?”李勇疑惑地看着他,“您笑什么?” 谢元祐连忙把嘴角往下拉拉,轻咳两声,目不斜视绕过屏风,朗声道:“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李勇皱皱眉头,却没阻止他。 窗子没开,帷幔低垂,也没有点灯,殿内的白天像黑夜一样昏暗。 谢元祐睁大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庆平帝躺在龙塌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闭着眼睛,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 “父皇?父皇”谢元祐走近,轻轻推了庆平帝几下,只见他昏昏沉沉的,呼吸很不平稳,时而短促,时而细微,似乎下一刻就断了。 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殿内闷不透气,除了药味,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诡异的香气,夹杂着淡淡的腐朽,就像灵堂里的味。 这是死亡的味道。 父皇死啦!谢元祐浑身一阵燥热,真恨不得庆他这个太子马上登基称帝。 但他很快失望了。 庆平帝艰难地睁开眼睛,混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是你啊。” 不是我是谁,你又想见到谁?谢元祐心里骂两句,使劲擦擦眼角,红着眼睛说:“儿臣请父皇安。” “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十七叔可是有空就往宫里跑,从不见你说什么。 谢元祐更是窝火,努力屏声静气说:“父皇,您这病始终没有起色,儿臣想着,您得好好静养,不能再操劳朝政,否则这般劳心劳力的,何时才能病愈?” 庆平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儿子片刻,“等你十七叔回来,我就能好好歇歇了。” 谢元祐大惊,“您要把皇位传给十七叔?那我呢,我才是太子!” 庆平帝扶着李勇,慢慢坐起身,“朕问你,何为太子?” 这还用问?太子是官家的子侄,是继位者,是储君,是国之根本! 谢元祐瞪着眼睛不说话。 庆平帝见他这样子,叹了口气,说:“你不服气,在和朕赌气。那朕再问你,什么样的太子,才能做出炸堤害民的决定?” “我没有!”谢元祐头皮一炸,下意识否认,“父皇,我可是你亲儿子,你不能听十七叔瞎说八道,他一直心存不轨之心,妄图谋权篡位,你若信他,就中了他的奸计啦!” 庆平帝默然看着他,眼中尽是悲凉。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2节 谢元祐猛然反应过来,父皇什么都没说,他自己反倒着急往身上揽。 “你给我下套儿?”他大叫一声,言语里委屈极了,“我还是不是你儿子?胳膊肘尽往外拐,若是一早看好十七叔,何必册封我为太子?” “殿下!”李勇低声喝道,“御前大呼小叫,不成体统,请太子慎行慎言。” 庆平帝一摆手止住李勇,语气虚弱,却很温和,“元祐,立你为太子时,朕是真的盼着你成为一位好皇帝。可是……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走私盐铁,豢养私兵,青苗钱放贷……哪一点有储君的样子?” “用不着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谢元祐已是对庆平帝失望透顶,最后的一点犹豫也没了,“你就是拿我当挡箭牌,太子不可掌兵,你先立我,是为了让谢景明去边防军,掌军权!现在他功成名就了,你就一脚把我踢开,好给你的宝贝儿子让路!” 此话一出,好似晴天响了个霹雳,惊得庆平帝几乎昏过去,“放肆!你……咳咳,胡说……咳咳。” 他捂着胸口,应是被痰卡住了,憋得满面潮红。 李勇就要唤太医,不妨谢元祐抢先一步,从内锁死了房门,“父皇,别激动,您也不想我当众说出您和李太妃的丑事吧?” 谢元祐慢慢踱到桌边坐下,“您知道我不是胡说,我有人证,那是先帝身边的老宫人,亲眼瞧见您从李太妃的屋子里出来。结果没多久,她就怀上谢景明了,那时候先帝的身子骨和您现在差不多,呵,就是吃十盒八盒大补丸,也不能够哇。” “当时也有人怀疑,但是您一句‘可喜可贺’,就没人敢再提了——毕竟您和我不一样,早早就把先帝架空了。” 庆平帝死死盯着这个儿子,“你想威胁朕?” “不是威胁,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本就没有资格当皇帝,我是拨乱反正。”谢元祐从怀中掏出退位诏书,“父皇,我的人马上就能进宫,大家都体面点,别闹那么难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1 21:39:15~2022-06-22 23: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石器时代724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庆平帝瞥了一眼那张退位诏书, 腮边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抖了抖,再看儿子时,眼中的愧疚已消失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痛惜, 还有丝丝的怜悯,就是没有谢元祐以为的恐惧。这让他很意外, 尤其是父皇眼中的怜悯,令他出离的恼火。 “你竟然可怜我?”谢元祐腾地从椅中一跃而起,眼睛直勾勾盯着庆平帝,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可怜我?” 见他气得脸都拧歪了, 李勇怕他伤着官家,急忙跨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 “太子殿下,你不会以为,单凭你一个人,就能逼宫成功吧?” 话音未落,三四个宦官就围了上来。 谢元祐手一抬,两道寒光接连从宽大的袖袍中射/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已有两个宦官应声倒下了。 饶是庆平帝也不由脸色一变。 谢元祐斜瞥李勇一眼, 洋洋得意露出暗藏的袖箭,“我都能把这东西带进宫了,你说我可不可以?” 庆平帝颌下胡子微微颤抖着, “想不到啊, 你真的敢动手……”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谢元祐把退位诏书往前推推, “父皇, 我的人马上就攻进来了, 别逼我做到最后一步。” 闷沉沉的喊杀声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隐隐传来,殿内的气氛愈加沉寂了。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庆平帝的声音沙哑滞涩,语速很慢,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似乎支撑他的力量在逐渐逝去,“烧了这张纸,朕就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谢元祐自以为胜券在握,只当父皇在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把这话当回事。 “御玺在哪儿?”袖箭转向了庆平帝的方向。 李勇张开双臂,牢牢将庆平帝挡在身后,“太子,你以为弑君之后就能当皇帝?别忘了还有摄政王!” 谢元祐冷笑道:“谁说我弑君?分明是你,李勇,串通谢景明弑君谋反!我是救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刺杀父皇,没奈何,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只得灵前登基。” 呼一声,一股劲风拍在窗子上,吹得窗棂吱嘎吱嘎作响,紧接着,宫门似是被撞开了,喊杀声、枪戈声、马刺的嚓嚓声,如海水般涌进众人的耳朵。 庆平帝闭上眼睛,粗重地喘了口气,“朕听着外面吵得很,李勇你出去看看,叫他们安静一些。” 谢元祐眼中迸发狂喜的光芒,大笑道:“父皇,我的人攻进来了!我成功了,你偏心谢景明又如何,最后坐上宝座的还是我!” 他边说边往殿门走,“我可是给了你机会的,你自己不要,就休怪儿臣无情了。” “来呀,殿内所有人格杀勿论!”他抑制着激动,努力让脸上呈现出一种镇定冷静的王者之范,哗啦,猛地拉开了殿门。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午时的太阳挂在高空,肆无忌惮向地面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乍然从昏暗的地方出来,谢元祐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用手挡在额前,眯起眼睛看向殿前。 偌大的殿前广场上,黑压压的全是手持枪戈的侍卫,钉子似地站着,刀锋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带着肃杀气氛的风卷得旌旗啪啪作响,袭得谢元祐一噤。 这些兵,似乎不大像他的私兵…… “你们是禁卫军?谁让你们进来的?我的兵在哪里?”他大声喝道,“你们头头儿呢,叫他来见我!” 侍卫们向两旁分开,谢景明从人群后面慢慢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谢元祐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方才做出来的冷峻威严一瞬间全垮了,“你不是病了么,这时候你该在保定!” 谢景明脸上仍是他标志性的浅笑,看似和蔼,实则疏离,此时更是弥漫着淡淡的杀气,“装的。” “怎么可能?我都打探清楚了,你递上来的奏章分明盖着保定驿站的印鉴,父皇批示的奏折也是发往保定!” 谢景明微微颔首,“没错。” “那你……”谢元祐语气一顿,突然反应过来,“你和父皇联手做局,故意给我下套?” 谢景明道:“本是以防万一,你没有贼心,自然不会中计。好歹你动动脑子,若不是守卫放水,你能带兵器进宫?” “人呢,我的人呢?”谢元祐向后退了几步,近乎绝望地大吼,“来人啊,来人!” 凄厉的呼声在禁宫上空回荡着,没有任何回应。 待他再也喊不动了,谢景明才慢悠悠说:“宫外两千一百人,禁卫军七十八人,悉数伏法。” “算计我,你们合伙算计我,父皇,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儿子看?谢景明,是你一步步误导我,是你引诱我逼宫,是你害我!” 谢元祐满面泪水,指着谢景明哈哈大笑,他是彻底豁出去了。 “你们都听着,他是官家和李太妃的私生子,他是官家和小嫂子生的孽障!你妈是贱种,你是野种!就算当了皇帝,也是上不得台面的狗杂种!” 谢景明先是一怔,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净,额上青筋隆起霍霍地蹦,手中的弓已是拉到极致,只消手指一松,利箭就能将谢元祐刺个对穿。 好一阵过去,却慢慢放下了。 “将东宫所有人关进天牢,等候官家发落。”他转身大踏步离去,没有进殿。 躲在殿门后的李勇蹑手蹑脚退回来,轻声禀报:“王爷没有射杀太子。” 庆平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朕知道他不会,别看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其实他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 李勇叹道:“是啊,换做别人听见那些混账话,早把太子千刀万剐了。” 庆平帝浑身猛地抽搐两下,只觉一阵阵搅心似的疼,艰难道:“在场的……都是谁?” 李勇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胸口,“是关西铁骑,官家不必担忧,那些人都是摄政王一个个挑出来的,绝对不敢乱说话。” 庆平帝重重吐出口气,“还有元祐提到的那个老宫人。” “已派人过去。” “传旨……太子恣行乖戾,鸠聚党羽,纳邪说而犯上作乱,目无君父,败坏礼法,祸乱万民,不仁不孝,实不堪一国储君,今褫夺皇太子之位,废为庶人,着……” 李勇执笔等着。 庆平帝思量再三,慢慢道:“着谢元祐看守皇陵,终身不得返京。” 李勇很是吃了一惊,谋逆大罪,竟然就这样不轻不重饶过谢元祐了? 官家舐犊情深,如今网开一面,他日摄政王登基,肯定不能违背先帝的意愿,明面上也不好处置谢元祐。 反倒给摄政王留下个烫手的山芋。 但他不敢多言,伺候庆平帝歇下后,捧着草拟的旨意寻摄政王去了。 谢景明看过之后不置可否,只说:“官家的意思,自然要照办。也不用审问了,放谢庶人回东宫,让韩斌去东宫宣旨。” 因谢元祐陷害,韩斌的养子韩栋现在还在景城郡吃海风呢,他可谓是恨透了谢元祐。 李勇以为,摄政王是找由头让韩斌出出气,可他没想到,韩斌这一去,愣是在东宫放了一把火。 夜幕沉沉覆盖在上空,东宫的宫人或遣散,或被抓,往日热闹的东宫,已是死寂得如同荒墓一般。 王氏提着一盏白灯笼,幽灵般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推开了谢元祐的房门。 短短两日的功夫,谢元祐已经瘦脱了形,披头散发,外裳也没穿,呆呆坐在窗前出神。 “侥幸捡了条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王氏坐到他身后,手拿木梳,温柔地替他梳着头发。 谢元祐眼珠动动,见她穿着太子妃的服饰,登时又惊又怕,“你穿这个干什么?现在你不是太子妃。” “韩斌没有收缴,我再穿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你的太子衮服也在吧,索性也穿上。” 谢元祐不自觉哆嗦了下,“不穿,让谢景明知道就糟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氏暗叹一声,“我想好了,不去守陵,要死,也要死在东宫。” 谢元祐惊讶地睁大眼睛。 王氏深吸口气,“有一点你说的对,十七叔睚眦必报,你当众戳穿他的身世,他能不恼,能不恨你,能不想方设法折辱你?巩义皇陵是不远,可官家还会庇佑你吗?你可是差点要了官家的命!” “今儿韩斌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虫子。我知道那些人,为了奉迎上头什么都做得出来,肯定变着法儿地作践我。”谢元祐嘴唇发白,“以后的日子,恐怕比死了还难。” 王氏嘴角翘起,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苦笑,“那些押送我们的差吏,他们看我的眼神……简直叫人恶心!” “我是不会走的,你,随便吧。”王氏从灯笼里拿出蜡烛,依次点燃了幔子、帐子、帘子,昂然坐在火焰中,火光熊熊,映得她的脸通红。 难道自己还不如一个女人? 谢元祐陡然生出一股豪气,立时翻出太子冠服穿上,挨着王氏坐下,“我偏不要谢景明掌握我的生死,我是堂堂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怎能凭那一把子杂种们作践!” 王氏依偎在他怀中,眼中含泪,嘴角却笑得很甜,“你总算男人了一回。” 谢元祐亲亲王氏的鬓角,“可惜连累了你。” “生同衾,死同穴。”王氏喃喃道,“殿下,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谢元祐怔楞了下,随即更紧地抱住她,低下头,眼泪落在她的头发上。 对不起,我该对你更好一点。 火光跳着,爬着,借着风势飞快舔舐到屋檐,轰轰烈烈,哔哔剥剥,红绸子似的飘动着,黑夜也染成了红色。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3节 正殿终于不堪重负,轰的一声垮塌了。 整个过程,无人出现,无人呼救,看守东宫的侍卫,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2 23:59:34~2022-06-24 02:1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文的虫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nxxq_ 20瓶;elle_zj1979、阿昼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谢元祐自焚的消息传到宫中, 庆平帝当即吐了血。 等谢景明等人听到消息赶来时,庆平帝正昏迷着,蜡黄的脸半点生气全无, 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 就和死人差不多了。 李勇贴在他耳边唤了几声,庆平帝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嗯, 是十七呀,韩斌来了吗?” 韩斌忙上前跪倒在地, “回官家,微臣在。” 庆平帝盯视他一眼, “太子为何突然自尽?”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暗暗吃了一惊,谢元祐已然被废,官家还称呼他为太子,难道后悔了? 谁都知道韩斌是摄政王的心腹,去东宫传旨的也是他,官家这样问, 难道是怀疑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 众人不由偷偷瞥向摄政王。 谢景明并不担心。官家天性仁和, 待人宽厚和善,或许是大限将至的缘故,他的心肠愈发柔软, 即便谢元祐谋逆, 他也多了几分帝王不常见的容忍。 谢元祐毕竟是嫡长子, 也是庆平帝唯一一个抱在膝头教认字读书的儿子, 官家不见得是疑心自己, 应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死而已。 于是给韩斌使了个眼色。 韩斌会意,立时梗起脖子,佯装直愣愣答道:“官家,自古谋逆造反,事败后畏罪自裁的不在少数。事后微臣查看现场,发现谢庶人身上有残缺的太子朝服布料,还有破损的远游冠。由此可见,谢庶人贼心不改,不肯认罪,简直是死不足惜。” “你、你……”庆平帝已经没有力气和韩斌生气了,断断续续说,“东宫,伺候的人……该死。”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东宫并不是没有侍卫宫人,却眼睁睁看着谢元祐被烧死,不得不让人多想。 谢景明没有出声,不推脱,不辩解,也不承认。 李勇忙一下下地给庆平帝抚着胸口,轻声道:“官家已对谢庶人仁至义尽,奈何他自己愚钝,无法体会到官家的良苦用心,这是他的命,怨不得别人。” 庆平帝目中闪过一丝讶然,看看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谢景明,陡然生出一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流下,“他那个人最惜命,自小就怕疼,怎么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尽?” 李勇暗暗觑着官家的脸色,略停了停,转而说道:“官家,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今儿一早就来请安了,他们忧心龙体不安,想来御前侍疾。因官家没有旨意,小的打发他们先回去了,若是明日再来,小的该怎么回话?” 除了谢元祐,官家还有三个儿子,虽说他们资质平庸,被谢元祐打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一直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 但如果官家没留下遗诏,皇位之争还有的掰扯。 李勇是在提醒他,早日定下继承人,稳定朝局,免得再引发新的一轮立储之争。 庆平帝喉咙发出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声,脸色苍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竟从龙塌上坐了起来。 他向李勇递了个眼色,“念。” 李勇肃然而立,“是。摄政王谢景明,听旨——” 谢景明撩袍跪倒,“臣弟恭听圣谕。” 李勇手捧圣旨,清清嗓子,朗声道:“古昔帝王创业垂统,必立储嗣,以延绵万世之统,慰藉臣民之望也。朕弟谢景明,贤明仁德,文武兼资,伦序当立。兹上顺天意,下应民情,嗣皇帝位,告于天地宗庙。” “臣弟……谢恩领旨!”谢景明重重叩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如今心愿达成,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心头突然一片茫然,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 庆平帝慢慢向他伸出手,眼睛透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谢景明趋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 庆平帝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在积聚最后的气力,“朕把这江山交给你了。辽人在北方虎视眈眈,西夏明面与我朝交好,却一直与北辽暗通款曲,滦州大震刚过,万千灾民还居无定所,大周内忧外患,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谢景明自然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臣弟明白,眼下大周朝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朝局稳定为上。” 许是方才一口气说的太多,庆平帝的脸色更差了,就像一盏即将熬干的油灯。 “以太子之礼下葬元祐,你看如何?” 他一瞬不瞬看着谢景明,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泪光,似是在请求,看得一众臣子暗自饮泣。 谢景明眼眸低垂,没有丝毫感情地应道:“谨遵圣旨。” 庆平帝欣慰地握了下他的手,慢慢向后仰倒,“都……都下去,十七留下。” 李勇点了点头,带头退出殿外。 很快,偌大的寝宫,只剩下谢景明和庆平帝二人了。 庆平帝伸手到枕头旁边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荷包来,塞到谢景明的手里,“你是朕的儿子。” 尽管早已猜到了,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谢景明的心还是重重地颤了下。 庆平帝温柔地抚摸着那个荷包,眼中突然迸出神采,“朕不能看着你母妃殉葬,不能!是朕强迫她的,你不要怪她。” 谢景明嘴角扯动了下,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喟叹,“她是我娘亲,我岂会恨她?” “你恨朕吗?” “没有您,我活不到今日。” “你能不能……叫我声父皇?” 谢景明根本张不开嘴。 庆平帝无奈苦笑了下,声音愈发虚弱,“这个东西,是你母妃走前给我的,你能不能拆开?” 谢景明细看那荷包,荷包边缘已有些毛边,显见是被人时常摩挲。 却是把开口缝死了,针法很特别,细若发丝的线全埋在荷包的花纹里,若是用剪子强拆,势必会损坏上面的花纹。 这是母妃独创的藏针技法,谢景明只懂皮毛,缝是不会缝的,拆倒可以。 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他用一根细针从极其隐蔽的地方挑出线头,一点点循着走向,总算是把荷包拆开了。 里面装着一小束头发。 庆平帝紧紧把头发攥在手心里,无力地看了谢景明一眼,似是要交代什么话,然而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景明犹豫了下,试探问道:“是不是……把荷包放入梓宫?” 庆平帝笑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谢景明等不到回话,又问了一遍。 仍是没有回应。 谢景明探了下庆平帝的脉搏,怔楞半晌,慢慢松开了手。 他立在龙塌前,看着庆平帝那张病脱了形的脸,无声地喊了声:父皇。 庆平二十五年九月十三,庆平帝龙御归天,临终留下遗诏,由先帝十七子,摄政王谢景明继承大宝。 城郊温泉山庄,已是深秋,暮风带着习习凉意拂过庭院,晚霞从西天消退后,天地间逐渐变得模糊一片。 廊下,顾春和倚柱而坐,整个人像被罩上一层轻纱,在暮色中变得若隐若现,捉摸不定。 春燕哼着小曲儿迈进院门,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国公府派人送东西来啦,嘿,还塞给我一个红封,我打开一瞧,您猜是什么?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 顾春和笑道:“现下国公府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勋贵,大夫人还不知道如何得意呢,还想得起给我送东西,我猜,定是兰嬷嬷指点的她。” “不见得,谁不知道您是未来的皇后?大夫人再尊贵,也尊贵不过您。”春燕双手捧过礼单,美滋滋说,“国公府的小姐妹都羡慕死我了,都说我当初跟对了人,选对了路。” 顾春和莞尔一笑,就着她的手随意扫两眼,“先收到库里,等进京了找个由头还礼就好。” 春燕看着皇宫的方向,不由撅起嘴巴道:“什么时候才能进京,王爷登基都一个多月了,还不来接您。” “少说两句。”顾春和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先帝刚刚发丧,哪有现在就接我入宫的道理?况且先帝久卧病榻,挤压了多少桩大事等着他决断呢,儿女私情自然要放在后面。” 春燕揉揉额头,憨憨笑了两声,转而道:“您要不要泡温泉?” 左右无事,自然要去。 今儿晚上十分晴朗,浓重的夜幕就像黑丝绒一样压下来,繁星在头顶闪耀,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顾春和闭着眼睛,整个身体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惬意而舒坦,心中那点子不安仿佛也随着水流逐渐飘远了。 这么久没收到他任何的只言片语,说不担心是假的。 自己的身份多多少少有点尴尬,能期许后位么?新帝继位,根基还尚未稳固,想要说服朝臣立自己为后,怕是多有波折。 更不要说拥立他的臣子,边防军的诸位将士,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他后宫的位置呢! 顾春和悠悠叹息了声,和一群女人争宠,她怕是做不来的。 有人过来了,她以为是萱草或者春燕,连眼睛也没睁开,“我还没泡好,衣服暂且放一边吧。” 却觉胳膊一紧,哗啦一声,被人略带野蛮地拖出水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4 02:14:28~2022-06-25 23:0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nxxq_ 20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温泉地暖, 尚带绿意的花草从裸裎上划过,使顾春和心里荡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心尖在颤, 雪白的玉足也不由自主绷直了。 星空下,是谢景明含笑的脸。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4节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 顾春和脸蛋比灯笼还要红,双腿并拢着歪向一旁,一手掩住前胸, 一手悄悄下挪,只瞧了他一眼就羞得不敢看他。 “这于礼不和。”她小声说, “你先出去,容我换好衣服咱们再说话。” 谢景明扯了下领口, 声音发干,“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早过了,何来的于礼不和?” “可我们还没有……”顾春和的声音越来越低。 谁都知道她必定会入宫,他二人也不是第一次这般相拥了,可婚约未定, 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他, 不免生出小小的扭捏。 “在担心什么?”谢景明轻笑着,一点点吻着那张桃花似的小脸,“朕的皇后。” 他的眼睛着实厉害, 只一眼, 就看破了她的心事。 顾春和掩在胸口的手轻轻抖了下, 旋即被他拉开了。 春光令人沉醉, 长夜无限放大内心的欲望, 不纵情狂欢一场,实在对不住眼前这片旖旎的景色。 夜风微凉,小小的嫣红的茱萸在风中轻颤。 轻咬茱萸,细捻花心,缨枪旋转,那花蔓便也随之曼妙地摇着了。 手链上的金铃发出细碎清脆的轻响,星空变得模糊,漫天的星星们在眼前不停地晃动,逐渐变幻成跳跃着的银色光波,然后破碎了,拖着耀眼的长尾,从暗蓝色的夜幕中纷乱坠下,直落入怀中。 顾春和这次醒来时,他还在身边。 窗纱柔和了明亮的日光,屋里很静,静得能听清廊下檐铃的丁当声,还有他轻微的呼吸声。 腿间的异物感还未消退,略挪动一下,都让她忍不住回想昨晚的滋味。 她一动,谢景明就醒了,也不起身,在她温润的脊背上轻轻摩挲着,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沙哑,“这阵子宫里人手交替,等我把事情人手都捋顺了,咱们就大婚可好?” 顾春和见他的手又往下面摸,不觉飞红了脸,急忙披衣坐起,“都日上三竿了,早朝是耽误了,还不赶紧回宫处理政事?快起来,省得我人还没进宫呢,先落得个‘狐媚子’的名号。” 谢景明冷笑道:“谁敢说三道四,朕抄了他们的家!” “快省些事,我不过随便一说,犯不着生气。”顾春和安抚他两句,便穿着中衣走到外间,唤春燕送水。 梳洗过后,二人面对面坐着用饭。 “朕打算下旨免去你父亲的罪责,他在滦州赈灾时做的很好,也正好有理由恢复他的功名。” 谢景明问她,“他一直都想将你外祖的学说发扬光大,朕把他安排在翰林院,做个翰林学士,正三品,你看如何?” 顾春和笑着说:“我觉得好可不成,要父亲觉得好才可以,他那人脾气倔,又不肯轻易受别人的恩惠,去翰林院做个侍讲可以,做三品的学士,他不见得会欢喜。”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圣旨一到,他不答应也得答应。”谢景明话音虽温良,然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和他之前待父亲的态度大不相同。 顾春和不由怔楞了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想给我抬身价?” 谢景明捏了捏她的脸蛋,“等你父亲到了,多劝着点,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别应梗着脖子让朕下不来台。” 顾春和拍开他的手,“我爹知道轻重。” 谢景明笑了下,看看日色已近未时,再不回宫,只怕李勇会派人找过来了。 赦免的旨意转天就下达了,一时间京城各个高门大户都纷纷猜测新帝的用意,并不约而同一致认为——这是给顾春和立后铺路! 且不说别家如何,国公府率先行动起来,因着二姑娘出嫁,田氏想请顾春和前去观礼。 顾春和在国公府借住过一年,虽说有过不愉快,和二姑娘关系也平平,但田氏是谢景明的姐姐,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 十月二十三这日,顾春和的马车来到国公府门前,门房一看帖子,二话不说就卸掉门槛,马车从正门驶入,顺前院夹道走了一刻钟,随即下车换轿,直接到了二门前的照壁。 田氏已领着一众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大丫鬟候在这里。 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桃枝赶忙上前,扶着顾春和下轿,因笑道:“老夫人知道姑娘要来,喜得什么似的,早早就打发人等着了。” 分明是我张罗的这事!田氏不满地皱皱眉头,却也不好说什么。 顾春和屈膝,要给田氏行礼。 “这可使不得。”田氏慌忙扶住顾春和,顺势亲亲热热挽住她的胳膊,“我早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你看,现今不就应验了?” “托您的福。”顾春和笑笑,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说不上多亲热,言辞间也并不疏离,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反倒让田氏更不敢大意。 一行人来到鹤寿堂,刚进院门,顾春和就见老夫人由二夫人吕氏扶着,裹着披风颤颤巍巍站在廊下。 顾春和快走几步,“天这样冷,您还出来迎我,真是折煞我了。” “无妨,无妨。”老夫人呵呵笑着,仍是一派慈和的模样,只是眼神中多了点复杂的情绪。 艳羡中夹杂着悔意,悔意中夹杂着敬畏,敬畏中又带着一丝丝的不甘,虽是转瞬即逝,还是让顾春和捕捉到了。 大概老夫人从未料想到,她不仅能入谢景明的眼,还能走进他的心吧。 今日明明是国公府嫁女的日子,可鹤寿堂的摆设没多大的变化,只有院里迎风飘动的红绸,方显示出几分喜气。 再入鹤寿堂,免去了跪拜行礼,连福礼都被众人拦下了。 “二姑娘一出门子,府里又要冷清不少。”老夫人叹息一声,脸上有点落寞。 田氏马上接过话头,扭头对顾春和笑道:“马上就要入冬,山里一日冷似一日,也到底不如城里住着方便,依我看,你不如回来住的好。” 是想让她从府里出嫁?恐怕这才是国公府给她下帖子的真正原因吧。 顾春和不明白,国公府本就有田氏这层关系,国公爷是谢景明的亲姐夫,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从她这边和谢景明套近乎? 既想不明白,当然不能随便答应。 “多谢老夫人大夫人的美意,可官家不让我乱跑,我想来也不能啊。”索性推到谢景明身上,量她们胆子再大,也不敢找官家确认这话。 田氏和老夫人对视一眼,果然不再提了。 略坐一阵,顾春和借口给二姑娘添妆,随三姑娘四姑娘出了鹤寿堂。 二姑娘的夫家是去年订下的,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家,并非显赫的高门大户,三姑娘蔡淑蔓和她交好,不免替她唏嘘,“若是今年再说亲就好了,凭借国公府如今的地位,提亲的人准保踏破门槛。” “我倒觉得小门小户也不错,没有深宅大院的是是非非,乐得轻松自在。”二姑娘很想得开,冲顾春和揶揄一笑,“没想到性子最是平和,最是不爱得罪人的你,却要掌管六宫了!” 一提这事顾春和就头疼,“快别拿我说笑,你们都知道我的,不耐烦操心麻烦事。” 蔡淑蔓噗嗤一笑,“多少人眼巴巴盼着那个位子,你竟说不耐烦?果真是恃宠而骄,难道以后官家处理完前朝的事,还要替你打理后宫不成?” 顾春和听她话里有话,然而现在不方便问,只好耐心地等在一旁,寻机会再说话。 吉时已到,二姑娘拜别父母,以扇遮面,准备出门子了。 背她上轿的人是蔡伯玉。 他黑了不少,也瘦了很多,这个人太久没有出现,猛地见面,顾春和几乎认不出是谁。 蔡伯玉站在院门口,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深深低下头,再不敢看她。 “母亲给二哥说了亲事,关西转运使的独女,等舅舅改元后就下定,明年九月成亲。”四姑娘蔡雅菲在旁轻轻说。 像是特地解释给她听,二哥懂事了,早放弃从前的念头,绝不会再纠缠你。 顾春和却觉这门亲事来得蹊跷,关西诸部是谢景明的嫡系,轻易不容他人染指,且没听说国公府和关西有联系,他们之间结亲,是私下定的,还是经过谢景明同意? 思索半晌也没个头绪,顾春和不禁悠悠叹了一声,一个宫里,一个宫外,隔着重重宫门,说句话都不方便。 忍不住想早点入宫呢。 好容易得了个空档,蔡淑蔓拉着顾春和躲进厢房,“你可上点心吧,官家后宫没一个嫔妃,多少人都摩拳擦掌的,想着把女儿送进宫,连柴元娘都掺和进来了,那可是个难缠的主儿!” “她?不可能的。”顾春和连连摇头,“柴家和官家早生了嫌隙,谁进宫,官家也不可能让柴元娘进宫。” 蔡淑蔓闷闷道:“宫里的事谁也说不好,或许官家想先麻痹柴家,然后一举捣了柴家老窝呢?反正你当心。” 顾春和越听越奇怪,“你怎么懂得这些?是不是二夫人叫你跟我说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5 23:06:53~2022-06-27 00:0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蔡淑蔓哭丧着脸, “我就说我不干,我娘偏要我过来,说家里四个姐妹, 就我和你亲近。官家诸多偏爱你,我在你这里卖个好, 说不定还能帮舅舅一把。” 二夫人吕氏的娘家哥哥,是老相国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是坚定的太子党, 老相国倒台之后,吕家受到牵连, 她哥哥从淮南转运使贬谪到琼州当县令,登时一落千丈。 后来太子被废, 新帝登基,吕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谢景明秋后算账。 二房因有国公府这层关系在,暂时还没被牵连到,可谁知道以后呢? 所以二夫人想从她这里讨个人情,也不足为奇了。 “多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顾春和笑着道了谢。 蔡淑蔓明显松了口气。 顾春和的心却不安生了, 柴家送柴元娘进京, 就是瞄准了皇后的位子,后来虽没成,但柴家不见得死心。 无风不起浪, 或许柴家真有什么动作。 偌大的后宫会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么?帝王无私事, 为防着“专宠”, 朝臣们大概也不会答应。 顾春和在心底暗暗叹了声, 不由轻轻蹙起了眉头。 辞别国公府, 她没有回城郊的庄子,转而去了隔壁的摄政王府,不过此时应称为潜邸了。 兰妈妈年事已高,身子骨也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便留在潜邸颐养天年,还住在从前的院子里。 今日的天气很好,碧空澄净,浮云流逝,满院子都是金灿灿的阳光,一切景色显得疏朗而清爽。 兰妈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膝头搭着一条小毯子,头一点一点的,似乎睡着了。 安然冲顾春和摆摆手,又指指暖阁,示意她随自己去暖阁。 顾春和刚移动脚步,兰妈妈就醒了,迷迷瞪瞪环视一圈,“谁,谁来了?呦,春和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顾春和挨着她坐在小杌子上,“看您正歇着,就没叫您。” “我没睡着,没有,打你一进院门我就知道。”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5节 “是,是,原是我看岔了。” 兰妈妈这才志满意得地笑起来,活像个小孩子,“前儿个刚来,今儿又来了,丫头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 顾春和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烦心事了,兰妈妈年事已高,谢景明把她留在宫外,就是想让她颐养天年,过万事不操心的清净日子。 “瞧您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她笑吟吟说,“今儿是国公府二姑娘出门子的日子,顺带脚过来看看您。” 兰妈妈仔细打量她两眼,摇摇头,“和妈妈还见外?说说看,妈妈虽老了,帮着你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顾春和赧然笑了下,把听来的传闻慢慢与她说了。 兰妈妈不以为然,“柴家再蹦跶,官家不同意他们也没招!再说你一个后位是稳稳的,纵然有其他女子进宫,也只有向你磕头请安的份儿。” “凭你的才貌,未来二十年都不用担心失宠,即便年纪大了,那时候你的儿子也是太子、亲王,更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有什么可烦恼的?” 兰妈妈说的有道理,但不是她想听的。 难道自己期盼的真是奢望? 顾春和笑着,头却低了下来。 兰妈妈岂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却没有说宽心话安慰她,郎主从没像对顾春和那般,对别的女人上心过,依她看,自家郎主八成不会纳妃,至少近几年不会。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只看这丫头的造化啦。 “呦,大家伙都在!”许清咧着大嘴迈进院门,“兰妈妈,您老人家是越来越硬朗喽,我瞧头发又黑了几根,今年八十,明年十八,赶明儿我得叫您姐姐。” 兰妈妈作势要打,“你不在禁卫军当差,倒拿我这糟老婆子开涮。” “别别别。”许清顺势躲在安然身后,露出半张愁眉苦脸的脸,“刚挨了官家一顿熊,您老饶了小的吧。” 顾春和奇道:“你追查鱼鳔胶立了大功,官家刚封赏了你,你又做什么惹着他了?” 许清一拍大腿,“嗨,甭提了!就是鱼鳔胶的事,我顺着那条线查,一直查到胶州湾的孤岛上。韩栋那小子机灵,装成渔民混了进去,发现管事的说话竟然是渝中口音!” 顾春和倒吸口气,“和柴家有关?” “可不是!”许清夸张地喊了声,“我们顺藤摸瓜,找出了柴家藏兵的岛屿,好家伙,三个大岛,若从海路攻过来,直接就能顺黄河杀到京城!这还不得赶紧剿灭他们?可官家不让,把我好一通数落。” 兰妈妈笑道:“这就是你性急的地方,登基后的第一仗,只能赢,不能输,可大周厉害的是步兵骑兵,海防一直很弱,即便打赢了,也惨胜,现在还不是和他们干仗的时候。” 许清很气恼,“这道理我懂,一开始我也没说话。不知道哪个不长脑子的上奏章请立皇后,把大江南北的名门闺秀拉了个单子,柴元娘的名字就在头一个,把我给气得!拉着韩栋文彦博就奏请官家出兵,唉,结果全被官家轰出来了。” 怪不得柴元娘进宫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的,原来有人故意生事。 顾春和想了想,说:“还是要看柴家的动向,保不齐有人挑拨官家和柴家互斗,他们好渔翁得利。比如北辽,只怕第一个盼着大周乱起来呢!” “就是这个理儿。”兰妈妈赞许地点点头,“顾丫头越发长进了,外头那些个流言不必理会,你若因此和官家闹别扭,才是给了别人反对立你为后的理由。” 顾春和脸皮微微一烫,只抿嘴笑着不说话。 春燕性急,一秃噜嘴就把田氏的打算说了出来,“国公夫人还劝姑娘搬到国公府住,是官家的意思吗?” 许清怔了怔,“没听说。”顿了顿,忽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蔡伯玉文不成武不就,脑瓜子也糊里糊涂的,官家很瞧不上眼,想把他世子的爵位给撸了,或者降等袭爵。国公夫人肯定慌啊,许是想让你帮着说说情。” 顾春和不由失笑,看来谢景明比她更记仇。不过说情是不可能说情的,就装着不知道好了,田氏也不敢闹到她跟前来。 说说笑笑一阵,因见兰妈妈精神有些不济,顾春和便起身告辞了。 安然送她,路上笑嗔道:“许清真是火上头了,朝政大事,就这样口无遮拦地往外说,也不怕官家责怪他。” 顾春和心头微微一动。 许清是谢景明身边的第一心腹,爱说话,却不会乱说话,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把谢景明的谋划和顾虑全盘托出,肯定经过了同意。 若不是安然这一嘴,她一时还想不到这里。 心底最后的那点子不安也没了,顾春和浅浅笑着,对安然更多了几分亲近,因悄声问她:“你往后有何打算?” 照规矩,安然这样掌管潜邸府务的大丫鬟,是要入宫做掌事女史,或者伴驾的嫔妃,但顾春和看她,并没有入宫的意愿。 安然耸耸肩,“先伺候好兰妈妈再说吧,我是想在宫外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过还要听官家的意思。” 许清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嬉皮笑脸道:“我给你求一个‘夫人’的诰命可好?你在宫外头,想怎么乐呵都成。” “呸,去你的!”安然啐了他口,小脚顿地,一拧身跑了。 看此情景,顾春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莞尔一笑,心里已有了主意。 太阳沉沉坠入西天,暮色苍茫,归鸦翩翩,千家万户的炊烟随风四散,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虚无缥缈的气氛中。 一队秋鸿向南缓缓飞着,柴元娘立在院子正中央,盯着天空怔怔发呆。 院子里摆着十数口大大小小的箱子。 嘎吱一声,柴桂鬼鬼祟祟推开门进来,见状大吃一惊,“妹妹,你要走?” 柴元娘缓缓收回目光,“不走等着自取其辱?” 柴桂急着直搓手,“就这样灰溜溜滚回渝中,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别说脸面,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你听说没有,他其实是庆平帝和先李太妃的私生子,单凭这一条,就是得位不正!” 柴元娘奇怪地看他一眼,“事到如今,你还想拉他下马?不可能的,那几个皇子王爷都不成器,根本敌不过谢景明。” “为什么要拥立别人,柴家坐不得?”柴桂阴森森一笑,“大周的江山本就是我柴家和他谢家一起打下来的,说好了两姓友好,世代联姻,是他谢家背信弃义在先,就休怪我们不守为臣之道了。” 柴元娘沉默片刻,问他打算怎么办。 “和北辽联手,给他来个里应外合,我就不信搞不垮姓谢的!” “引贼入关,这是叛国,莫说日后千夫所指,万民唾骂,祖父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柴桂冷冷笑道:“看看谢庶人的下场,你们还没清醒?他拒绝与北辽合作,是每当卖国贼,可他现在的名声就好么?还不是一样被人耻笑谩骂!只要夺得大位,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敢有二话,杀之便可。” 柴元娘沉吟半晌,忽道:“近日京城种种流言,是不是你散布出去的,好激谢景明对付柴家,逼祖父不得不与北辽联手?” 柴桂没有否认,硬拉着妹妹坐在书案前,铺好信笺,“你写,我亲自送到渝中去,成不成,端看祖父如何决断。” “可你投靠北辽,早已违背家规……” “无妨,便是打死我也认了,死在渝中故土,总好过被谢景明杀了强。” 柴元娘闭了闭眼睛,不知为何,眼前出现的是谢景明的脸,嘴角微翘,笑意冰冷,看向自己的目光永远都不含温度。 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她想让这个男人,跪在自己面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00:06:56~2022-06-28 21:5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柴元娘没有依哥哥所言, 直接劝祖父与北辽联手,只如实写了京城现今的形势。 大周皇室早对柴家有诸多猜忌,谢景明是个强悍的君主, 虽然和柴家多少有点交情,但并不代表他会容忍柴家割据一方。 斟酌再三, 她如下写道: “不破不立,柴家若要摆脱困境,其一, 可与北辽联手,此法胜算甚高, 但无异于与虎谋皮,待事成, 恐怕黄河以北诸地,都尽归于北辽版图。” “其二,挑动北辽大举南侵,柴家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北辽畏惧新帝,若无十分理由,恐不会与大周为敌。此法不易谋划,须从边关守将入手。然一旦成功, 新帝恐无暇顾及巴渝江南等地, 柴家纵不能取而代之,也可与大周划江而治,另立新朝。” 柴桂看了, 皱皱眉头, 却没说什么, 只将密信收好, 打算亲自回一趟渝中。 “北辽一旦有动作, 你马上离开京城,悄悄的,别让谢景明发现。”他叮嘱妹妹,“哥哥是不打算再回京了,你好好保重。” 柴元娘很是担忧,“不如换个人送信,因为你擅自给顾春和下毒,彻底断了两家合作的可能,祖父大动肝火,肯定不会饶你。” 柴桂满不在乎一笑,挥挥手走了。 夜幕沉沉压下来,他的身影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柴元娘远远望着,不知不觉坠下泪来。 柴家,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树叶还未掉光的时候,顾庭云奉旨,抵达京城。 因是奉旨,未见官家之前,不应和其他人见面,尽管顾春和早早候在驿站边上,父亲只向她颔首微笑,却是没说一句话。 待面圣归来,已是转天晌午了。 果不其然,父亲对于所授的三品翰林学士,抗拒不小,按许清的话说,“在御书房就要抗旨不遵,还请官家收回成命,也就是顾老爷子,换别人谁敢啊!” 顾春和安慰父亲,“您是不是怕别人骂您靠女儿谋官?管他们怎么说,您的才华有目共睹,若不是被顾家诬告夺取功名,早就是三品官了。” “傻丫头,我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呢,我是怕那些碎嘴子背地里嚼舌头,平白坏了你的名声。” “不过几句酸言酸语,也传不到我耳朵里,我才懒得理他们,反正他们又废不了的我后位。若是因为这个您推官不做,那可是大大的亏了。” “你不在乎就好。”顾庭云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无限感慨般道,“一转眼都要嫁人了,还觉得你是个小娃娃,唉,要是你母亲能看到,该有多好。” 提及母亲,二人都不由一阵伤感。 顾春和说:“母亲也盼着您施展抱负,爹爹,您不是总说,要将外祖的学说发扬光大么,如今多好的机会,可不要错过了。” 顾庭云低头拭泪,又笑,“好,爹爹听你的。说起来还有件事,官家有意给你外祖正名,已着韩大人重新审理你外祖的案子。” “那太好了!”顾春和这下惊喜非常,如果能替外家翻案,足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了! 顾庭云自然也是欢喜,却不似女儿这般乐观。 岳父的案子是先帝亲手定的,新帝登基还不到两个月,就推翻前朝旧案,有悖继位诏书中“承先帝遗志”,很容易招致群臣反对。 这对帝位尚且稳固的谢景明不是好事。 他的顾虑并未杞人忧天,韩斌刚开始复审此案,就有御史上了奏章,反对给“目无君主,蛊惑人心”的狂生陆蒙翻案。 谢景明一句“遵守先训,广开言路,不得因言之罪”,硬扛着压力让韩斌继续查。 文彦博韩斌更是大胆,呼朋唤友在韩家办了个什么学社,请了顾庭云来,专门讲陆蒙学说。 渐渐的,有人敢在书院、私塾谈论陆蒙了,甚至部分书铺也悄悄摆上了陆蒙的书。 陆蒙极力主张“世界大同,天下为公”,虽说也是儒家提出的说法,不仅为豪强门阀厌恶,也为先帝不喜,却在众多寒门士子和平头老百姓中引起不小的共鸣。 再加上新帝曾抗击北辽,惩治贪官,赈济滦州,文德武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一时间,谢景明的民望无人可及,别说先帝了,几乎直逼开国的太宗皇帝。 朝臣们此时也明白过来了,他们反对也没用,这位主儿秉性坚毅,绝不是臣子能左右的帝王。 先前嚷嚷着从世家大族选立皇后的,也悄悄偃旗息鼓了。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6节 此时已是谢景明登基的第三个月。 北地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早,刚进腊月门,河东路便飘起了雪花,天空蒙着一层厚重的云,风细细的,带着尖锐的寒意扑到脸上。 曹柔练枪回来,脸红通通的,张口就是一阵哈气,“哥哥在不在?” 曹国斌如今任河东安抚使,全盘管理河东军政,忙得是不可开交,往往数日无法归家,曹柔差不多半个月没见到他人了。 小丫鬟回道:“郎主去巡视大营了,要晚上才回来。” 曹柔一阵气闷,冲雪窝飞起一脚,顺手抄起鞭子,发狠地抽打廊下的冬青“今天是我生辰,早说了给我热热闹闹办一场。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过什么生辰,干脆我死了得了!” 小丫鬟见她恼了,也不敢答话,是束手站在一旁赔笑。 “哎呦,姑娘仔细手。”一个妇人急忙冲上前,“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可不兴发脾气。” 曹柔见她面生,便问她是谁。 那妇人笑道:“我姓石,原是作乳母招进来的,谁成想小公子不爱吃我的奶水,妇人见我怪可怜的,就让我帮着做点洒扫的活。” 曹柔“哦”了声,把鞭子一扔,闷闷不乐进了屋子。 结果石氏跟着她进来了! 曹柔正烦着,语气很冲,“你有事?现在什么阿猫阿狗也能进我的屋子了,赶明儿告诉嫂子,先把你打发出去。” 石氏非但不退,反而凑到跟前,“听说官家要立后了,姑娘,您说官家大婚之日,会不会大赦天下,万民封赏啊?” “立后与你我有什么相干?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扫你的院子去。” “这不是盼着官家高兴,少收我们一点田赋嘛!姑娘生哪门子气?话说回来,皇后又了,接下来就该封妃了吧?姑娘是曹将军的妹子,曹将军又是官家麾下第一员猛将,依我看,一个贵妃是跑不了的。” 曹柔心头一热,马上又泄气,“不可能的,官家眼里根本看不到别人。” 石氏笑道:“那姑娘让官家看见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并州,怎么可能看得见! “阿柔,阿柔!”窗外传来曹夫人的声音,曹柔赌气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是不言语。 石氏见状嘴角下撇偷笑了下,随即低眉顺眼地下去了。 “大白天睡什么觉?”曹夫人推门而入,笑着推推曹柔,“快起来,嫂子做了你最爱的火锅子,还有一坛子好酒,今天儿子也不要了,豁出去陪你大醉一场!” 曹柔翻身坐起,“哥哥为什么不回来?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妹妹,我都十七了,还在家里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 原来是想嫁人了,曹夫人温声哄她,“你哥哥正给你相看人家,我们就你一个妹子,定会给你挑个如意郎君。” “我不嫁人,我要进宫,做官家的女人!” “你疯了?”曹夫人惊得嘴唇都白了,“官家对顾娘子如何,对你又如何,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 曹柔扭头不看她,“我乐意,就是一辈子得不到官家的宠爱,老死在宫里我也愿意!” 见她一意孤行,曹夫人彻底阴了脸,“你甭想,你哥不会同意的。” “我进宫是给曹家争光,他凭什么不答应?”曹柔抽抽搭搭哭起来,“你们真为我好,就该如我的心愿。哥哥是官家的心腹大将,为官家出生入死无数次,只要哥哥肯替我出头,官家绝不会不给哥哥的面子。” 曹夫人默然片刻,深觉再阻拦下去,只怕自己要和小姑子生嫌隙了,暗叹一声,“晚上你自己和他说,如果你哥哥同意,我再无二话。” 曹柔登时来了精神,哥哥最疼自己,大不了多求求他,自己肯定能如意! 耐不住,她早早去大门口等着去了。 一等就到了傍晚,没等来哥哥,却等来了辽人抢掠村落的消息。 “不知道哪里来的辽人,突然就出现了,连抢了三个村子,甭提多惨了。”传信的兵吏恨得直跺脚,“等我们的人追过去,那伙人已经跑到北辽境内,真是干瞪眼没办法。” 曹柔气得脸通红,“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杀过去?” 兵吏道:“没有上峰的命令,我们不敢越境,而且我们校尉也觉得奇怪,两国早签订了边境协议,缘何辽人突然来袭,还选在最不合适打仗的冬天?” “等你们搞清楚,黄花菜都凉了。”曹柔扭身进院,再出来时已是全副披挂,手里握着谢景明送给她哥的那柄棹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8 21:52:44~2022-06-29 23: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器时代7244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曹柔带兵杀去北辽边境了! 曹夫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哆嗦着嘴唇质问传信的兵吏,“你们校尉昏头了?她手里有兵符吗就听她号令!” 兵吏也是愁眉苦脸,“我们校尉本要请示曹大人, 可曹姑娘不依,若我们不去, 她就单枪匹马杀去北辽。她手里又拿着御赐的棹刀,我们拦都不敢拦,逼得校尉不得不跟她走。” 谁都知道曹将军多宝贝这妹子, 若是让她一人走,万一出点差错, 曹将军岂能不恨他们?这辈子的仕途也完了。 曹夫人自然能想通这层道理,暗暗骂了声, 立刻指挥府里的侍卫,“快把她给我追回来,所有人都去!” 众人急急翻身上马,可他们心里都清楚,即便他们能追上,能不能劝回这位暴脾气的姑娘还两说。 稍晚些,曹国斌也收到府里的报信, 匆匆交代几句, 就要领兵找妹妹去。 幕僚忙拦住他,“东翁且慢,您是朝廷命官, 若出兵北辽, 就相当于向辽人宣战, 无令而行, 万万不可啊。”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曹国斌气哼哼道, “况且是辽人先来大周的底盘挑衅,这口鸟气我可咽不下。” 幕僚劝道:“此事尚有疑点,那伙贼人若尚在大周境内,将军怎么做都不为过。可他们已经跑到北辽,这就牵扯到两国外交,还是上报朝廷,等旨意下来后再做打算不迟。” 曹国斌着实担心妹妹的安危,看看越来越暗的天色,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胡乱应道:“我心里有数,只悄悄把她找回来,不和辽人动武。” 夜幕开始慢慢下降,带着残雪的草地上刮起一阵劲风,部落的宿地上传来急促的犬吠,伴着几声娇叱,犬吠声戛然而止。 熊熊的火把将夜色衬托得更加黑暗,一两点寒星微睨着人间,冰冷且沉默。 百十来号辽人被围在中间,有老人,有孩子,手里都拿着兵器,连七八岁的孩子也有一把匕首。 小女孩哭着要抱自己的狗,被母亲一把拉回,紧紧护在怀里。 双方拔刀相向,刀尖映着火光,活像染了血。 曹柔一脚将黄狗的尸体踢开,高声道:“早早投降,饶你们不死。” 部落头领强忍着怒气,学着中原人的礼仪一拱手,用生硬的汉话说:“两国友好,不打仗,我们没有藏匿,你们没道理。” “我一路打听过来的,那伙贼人就是往这个方向跑的,方圆数十里,只有你们这个部落。”曹柔连连冷笑,“你们辽人最是奸诈阴狠,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粮,还敢不认?” 头领使劲摇头,“没有,没有!” “没有?这是什么?”曹柔一指地上的铜鎏金小手炉,“分明是大周的东西,还想抵赖?” “买买……买的。”头领结结巴巴,脸都憋红了, 和谈签订之前,大周的百姓没少遭辽人抢掠,曹柔从记事起,就随哥哥在边境驻防,见多了辽人的暴行,实在对辽人没什么好感。 或者说,天生的恨意。 曹柔棹刀一挥,“信你的鬼话!” 刀锋带着森森寒意掠过,那头领以为要杀他,下意识拔刀回击过去。 气氛已是高度紧张,这一下,瞬间烧尽了双方仅存的冷静。 杀!杀! 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才能活! 杀了他们!给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嗓音嘶哑了,眼睛杀红了,脸上的血冰冷,身体的血沸腾,夜空抖动着厮杀声。 待曹国斌寻到这里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清晨从夜色中渐渐显现,满地的血揉和在淡青色的曦光中,草原的清晨依旧宁静,只能听到火焰哔哔剥剥跳动的声音,还有将士们粗重而疲乏的喘息声。 他们个个都是饱经沙场的老兵,杀敌无数,可这场战斗,让他们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曹国斌看着满地的尸首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都杀了?小孩子也杀了?” 曹柔眼神飘忽,明显有点心虚,“他们杀我们的孩子,我们也能杀他们的孩子!再说了北辽人人皆兵,会骑马就会握刀,小孩子也不可忽视——这可是官家说的原话。” 似乎突然来了底气,曹柔一挺小胸脯,大声道:“官家当年屠城,管你是谁,可没有放过一个人。” 曹国斌眉棱骨跳跳,竟无话可讲,颓然吐出口浊气,“咱们死伤多少?” “报将军,辽人彪悍,我们死了十三个弟兄,伤了二十一个……”校尉说着说着,竟落了泪,总觉得不值,但他不敢说出来。 曹国斌拍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共歼灭一百四十七辽人!”曹柔一击掌,“这回不给大家伙请功可说不过去。” 曹国斌勉强笑笑,“那是自然。” “必须加上我,还得把我写在第一个。”曹柔满眼期盼地看着哥哥。 “好好。”曹国斌敷衍地点点头。 曹柔心里乐开了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官家肯定能看见她。 她虽没顾春和长得好,可顾春和娇娇弱弱的,哪有她身手好?留在宫里,既能侍寝,还能护驾,多好呀! 不过她就笑了一下:刚失去同伴,大家伙心情低落,可不是表现心情好的时候。 因是在北辽境内,耽搁时间长了恐怕生变,队伍经过短暂的修整后,迅速开拔回营。 饶是这般,眼看要到大周境内时,北辽的人马追上来了。 带兵的是北辽王子宗元,上前就破口大骂,“贼娘的忘八羔子,嘴上说着仁义道德,扭脸就杀我北辽无辜,比蛇还毒,比老鼠还脏,我北辽大好男儿,被你们这些臭虫骗啦!” 他用力抛出一个血淋淋的包袱,“你们的公主,还给你们!” 包袱骨碌碌落在地上,散开了,是一颗血污的人头。 草原冰冷的阳光从云端倾泻而下,悲悯地照在蔡娴芷那双睁得大大的,凝聚着死前无限恐惧的眼睛上。 斩杀和亲公主,意味着撕毁和亲盟约。 曹国斌不由生出一点小庆幸,宗元王子若就事论事和他争辩,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7节 小妹没在军中任职,擅自领兵侵入北辽境内,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屠杀北辽部落,往大里说,就是破坏两国邦交哇! 这可不是个小罪名,别看他是官家的嫡系人马,官家也绝不会轻饶了曹家。 现在好喽,宗元这一冲动,倒替他解了困境。 虽然直觉哪里不对劲,但看看一旁的小妹,曹国斌握紧了手中的铁枪,毫不犹豫地冲杀上去。 仅仅维持一年的边境和平,彻底被打破了。 河东军报送抵京城,举朝哗然,大半朝臣赞成出兵,也有反对的,比如韩斌。 “北辽狼子野心,不除,必成大周祸患。”韩斌道,“辽人彪悍善战,想要击溃北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冬天不是打仗的季节,大雪一来,道路险阻,辎重难行。且北地天寒地冻,非战斗损耗往往比其他季节更多。 天时不可。 非大周本土作战,北辽地势开阔,没有山体掩映,且大周士兵不熟悉北地水源分布,过于依赖后方补给。 地利也尚缺。 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没有改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谢景明的新朝还未建立,此时大动兵戈,极容易让别人钻空子。 这个别人 韩斌一通分析下来,这三点哪样也不占! 以往对北辽,都是谢景明亲自前线指挥,如今他是官家,不能轻易离京,边防军的战斗力肯定会受影响。 一旦出兵,没有三年五年打不完,而战争拖得越久,对谢景明越不利。 所以韩斌劝他忍,待清除内忧,再处理外患。 文彦博说:“相国是老成持国之言,但吃了这个哑巴亏,朝廷的颜面何在?” “你不觉得蹊跷?先是辽人突然出现在并州,像是故意引着我们打他一样。宗元一向畏惧官家按他的性格,没胆子和官家硬碰硬,只会装可怜卖惨捞一笔好处,绝不会为了一百多辽人与大周开战。这次到底谁给了他底气,亦或又跟谁串通?” 韩斌拱手行礼,“官家三思,勿中了别人的奸计。” 他说的这些,谢景明也考虑到了。 曹国斌擅自出兵北辽,老实说,他也很恼火。今时不同往日,被柴家三个岛屿的兵力虎视眈眈盯着,任凭谁也不好受。 现在着实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可事情已然如此,不出兵,为了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不得不治罪曹国斌,还要给北辽一笔丰厚的礼金。 发落曹国斌,无疑会令旧部寒心,打击边防军的士气。 除了先帝,谢景明一辈子没向别人低过头,更不要提宗元这个手下败将了。 虽然知道此举风险极大,最终,谢景明还是选择向北辽宣战,并不顾朝臣阻拦,御驾亲征北辽。 他是要速战速决,尽量将风险压到最低。 韩斌私下与嗣子韩栋道:“这个挑动北辽动武的人,可谓把宗元和官家的心思都摸透了。” 韩栋却说:“他也暴露了自己,不算高明。” “恐怕早已留好后路。”韩斌轻轻抚着颌下美髯,踱到窗边,望着皎洁明亮的月亮,忽感慨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韩栋以为父亲在说蔡娴芷,“得到消息就打发人去国公府了,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老夫人哭了一场,国公爷看着还好,府里其他人……” 他摇摇头,蔡娴芷临走前把满府上下都得罪了,听说她惨死,府里也只是唏嘘几句,过后该怎样过,还怎样过。 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忘记这个人。 韩斌指的可不是她,笑了笑,没说话。 月光隔着落光叶子的杨树林照过来,落下斑驳的树影,急促的马蹄敲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惊起夜鸦阵阵怪叫。 地上的树枝在摇晃,好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拼命抓向行驶的马车,要把马车拖入无限黑暗的阿鼻地狱。 “姑娘,出了城就安全啦。”丫鬟轻轻吁口气,“到前面码头和接应的人一汇合,咱们顺水南下,任凭谁也抓不住您。” “抓住又如何,只要柴家还在,他就不敢拿我怎样。” 柴元娘淡淡一笑,脸上不见丝毫慌张,好像不是逃命,就是普通的一次游山玩水。 这份定力让丫鬟尤为佩服,因笑道:“还是咱们渝中好,来京城一年多,姑娘始终吃不惯这里的菜,瞧瞧都瘦了,回去夫人还不定怎么心疼您呢!” 柴元娘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但此前走得再远,也没有离开过渝中。 她是的的确确地想念家乡了,想后巷的九制陈皮,想前街的梅菜烧饼,更想母亲亲手做的蜜饯雪花糕。 不知道那天天敲铁卖糖的老货郎,是否还从府前经过,此次回去,定要买一块麦芽糖来吃。 想着想着,不由开始怅惘,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注意这种些许小事了? 咣当,马车猛地一顿,几乎把柴元娘甩出来。 还未掀开车帘,便听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马刺佩刀碰得丁当作响,一时间四面八方皆是人声。 “你们被包围了,速速放下武器!” “姑娘!”丫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 随自己上京的侍卫,一半分给了大哥,如今手里这点人马,根本不是禁卫军的对手。 柴元娘暗叹一声,缓缓掀开了车帘,熊熊的火把下,是许清皮笑肉不笑的脸。 “大晚上的,柴大姑娘上哪儿去啊?不会是渡口吧,哎呀呀,幸亏没去,去了您得伤心死。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害得我们扑了个空。” 柴元娘心头一沉,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9 23:31:38~2022-07-01 17:2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 7瓶;linegogo 5瓶;面膜给你笑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柴元娘被带到一处院落, 本以为会见到谢景明,结果从马车上缓缓走下的人,竟是顾春和。 她怔了怔, 好容易才没把“怎么是你”这句话说出来。 “柴大姑娘,好久不见。”顾春和微微颔首, “官家朝政繁忙,让我来和你说说话。” 短暂的惊慌过后,柴元娘很快恢复了冷静, 虽然没见到想见的人,但顾春和心思简单, 性子又软,比谢景明可好对付多了。 沉沉气, 她决定先发制人,“你有关押我的旨意?” “并无。” “要把我交给官府审问?” “柴大姑娘想多了,单纯说说话而已。” 由此看来,他们并未掌握实质性的证据,柴元娘几不可察地吁口气,转身坐在靠北的软塌上,与顾春和一南一北, 隐隐有些对峙的感觉。 “我既非案犯, 也非嫌犯,顾娘子却挟持我至此,院内院外层层侍卫把守, 是何道理?” 疾声厉色说完, 柴元娘闭上眼睛, 长长叹出口气, 语气带了诸多的无奈, “我们早放弃联姻的打算了,难道连回家都不行吗?” 顾春和笑了下,依旧是温婉中带着羞涩的微笑,和柴元娘印象中的她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为何,此时竟感觉有些刺目。 柴元娘恍惚觉得,她根本没有因为这番话受到任何的影响。 “柴家做了什么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顾春和走到软塌前,拔下头上的金簪子,挑了挑即将熄灭的残烛。 豆大的烛光逐渐变大,映亮了柴元娘的脸。 柴元娘皱皱眉头,很明显不喜欢太亮的光线。 顾春和重新坐回椅中,“我们没想强迫你留在京中,更不会拿你当人质威胁柴家,想回渝中也随你。不过我想,听完这些话,可能你就不愿意回去了。” 我们?柴元娘微微挑了下眉头,冷笑道:“你使人杀了我的侍卫,傻子才信你的漂亮话。” 顾春和笑着摇摇头,“许清是禁卫军都头,不是我能支使得动的,渡口也根本没有接应你的人,即便你顺利回到渝中,也见不到你的父母了。” 柴元娘猛地起身,“你们对我爹娘做了什么?” 顾春和沉默着看着她,那目光暗含着淡淡的悲悯,看得柴元娘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我们什么都没做。”她说,“正因如此,官家直到现在才发现,渝中柴家早已成了个空壳子。” “去年你离开渝中后,柴老爷子便悄悄着手转移柴家的资产,官家明确拒绝联姻后,你父亲便以游学为名,带着族中子侄离开柴家。没多久,你母亲和你祖父大吵一架,后来去了庵堂,名为静养,实为软禁,她再没在任何场合下出现过。” 顾春和声音平缓而沉静,却如同窗外的夜色,让柴元娘周身发冷。 “你胡说,这种攻心话术我见多了,休想我信你一分!” “柴老爷子应该很早就开始布局了,早到官家刚掌管边防军,他就开始替柴家考虑后路。”顾春和没有理会她,继续不疾不徐地往下说。 “三个岛的兵力,即便扳不倒官家,即便失去渝中这块地盘,仍可以在海外闯出一片天地,柴家的血脉不会断。” “还没懂么?柴大姑娘,你已经成为柴家的弃子了。” “不可能!打小祖父就夸我聪慧不属于男子,是他最得意的孙辈,但凡族中大事小情,他都会问我的意见,甚至还让我打理过一段时间族务。” 柴元娘眼睛烧得通红,愤怒地盯着顾春和,语速又急又快,好像在誓死捍卫着某个莫名之物。 这是她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 顾春和垂下眼帘,将眼中复杂的神情掩盖住,“是的,我们都知道,你是按照皇后的标准培养的,能力自然不是一般闺阁姑娘可比。其实不单是你,柴家对每一位姑娘,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教养方式,而柴家的姑娘,都能嫁到最合适的人家。” 她想说什么? 柴家素不吝惜对自家女儿的投入,光是请老师的束脩就有万贯之多,一家有女百家求,柴家女儿当然能嫁给如意郎君。 小姑姑只喜诗书,不善庶务,难于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祖父没给她定门当户对的世家,许给了家境平平,人口简单,但才学极好的秀才。 祖父眼光极好,短短五年,小姑父就高中进士,如今也是河北东路的大员了。 还有三妹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最爱骑马射箭,一见书本就打瞌睡,祖父便把她嫁到胶州守备,正趁了她舞刀弄枪的心愿。 等等,河北东路,胶州…… 柴元娘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8节 恍惚记得小时候,有位姑姑戏言不想嫁人,要留在柴家陪祖父祖母,做一辈子老姑娘。本是一句讨好祖父母的恭维话,当时谁也没放在心上。 时间不长,那位姑姑就染上风寒,搬到庄子上住了,后来就再也没听见过她的消息。 再细想,不只是她,族中的姐妹们谈及亲事,从未有羞涩的感觉,大家直白的讨论谁家合适,谁家不合适。 至于喜欢不喜欢未来的夫君,没有人问过她们,她们也没有想过。 而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看能否契合柴家的需要。 包括她也是一样,当初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与谢景明联姻,做个不受宠甚至被猜忌的皇后。一个是嫁到巴蜀范家,范家嫡长孙是她最为热烈的追求者,但范家弃文从商已久,在朝堂上早就失去了话语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无他,与谢景明联姻,能给柴家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带来的利益更大。 一瞬间失去浑身力气似的,柴元娘重重跌坐在软塌上,生平头一次,对生她养她的柴家产生怀疑。 是不是因为她对谢景明动了情,祖父才舍弃了她? 难道柴家的姑娘是为联姻而生的吗?一旦联姻不成,就没了用处。 心里某个地方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血淋淋的翻出来,疼得她想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一场。 可常年来的教养和信念早已刻在骨子里,柴元娘张了张惨白的嘴唇,整个人出奇的冷静,“你说的再多,我也不会做柴家的叛徒。” 顾春和重重叹息一声,许是觉得气闷,她推开了窗子。 淡淡的晨雾随着青白的曙光,悄悄地从窗缝泄进来,昏昏的烛光忽悠一下,熄灭了。 顾春和转过身看着她,“我曾经很钦佩你,优雅,高贵,聪慧,独立,世间女子所有美好的品质,似乎都能在你身上看到。” 柴元娘轻轻嗤笑一声,“曾经?也罢,你马上就是皇后,大周朝最最尊贵的女人,可以睥睨任何女人了。” “和我的身份无关。”顾春和将窗子开得更大些,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你的马车停在酒楼前,车夫跪伏在地。呵,明明有脚凳,偏要踩着车夫的背下车,为什么呢?” 柴元娘怔楞住,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偷袭大周三个村落的辽人是你们伪装的吧,搅动风云,挑起战端,好让北辽大周两败俱伤。在你们眼中,老百姓的命,当真贱如草芥?” 柴元娘悄悄避开了她的目光。 顾春和又说:“其实柴家和废太子谢庶人很像。” 柴元娘想不到她会这样讲,“他如何配与我们比?” “不配吗?一个为谋害官家,不惜炸堤淹城,一个为渔翁得利,不惜屠杀自己的同胞。不把臣民同胞当回事的人,当真能夺取这天下?” 柴元娘低下头,沉默不语。 看看天色,顾春和准备走了,“官家已下令关闭海防,一切商船民船不得出入港口,胶州湾柴家军的补给,难了。” 柴元娘浑身重重一颤,双肩塌了下来。 晨曦逐渐明亮起来,照在顾春和身上,闪着美妙的金色光晕。 “柴大姑娘,我至今也不认为你是个坏人,你只是困在柴家太久了,为何不出去走走?亲身体验你们眼中‘蝼蚁’的生活,或许会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柴元娘怔怔地看着顾春和远去的背影,良久方喃喃道:“出去?我已经被他软禁了呀……” 然而转天,院子里层层把守的侍卫就撤走了。 丫鬟问她,“我们还回渝中吗?” 柴元娘不打算回去,“既然谢景明无意杀我,咱们就安安稳稳在京城呆着,看看到底是他谢家赢,还是我柴家能翻盘。” 大周皇帝御驾亲征,韩斌几人坐镇后方,而京城有史以来第一次施行了宵禁。 虽是凛冬将至,因后方补给到位,前线推进速度极快,且谢景明也不是全线攻击,他是只追着宗元的王庭打。 至于其他北辽部落,只要不招惹大周军队,谢景明根本不予理会。 北辽部落众多,人心不如大周整齐,一时间出手相助的少,看宗元热闹的多。 而且这一年来,他们在边贸中尝到不小的甜头,吃得饱穿得暖,谁还愿意大冬天的替宗元打仗? 更有一些部落头领,联合起来声讨宗元没事找事,破坏和约,又让大家饿肚子,简直蠢透了,干脆换个人当北辽大汗吧。 宗元万万没想到,遭受内外夹击的竟然是他! 天气越来越冷,谁都知道谢景明想要速战速决,有道是忙中必出错,宗元咬牙等着谢景明出错,可他等啊等,等啊等,就是等不着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柴桂承诺的“一南一北,同时起事,两面夹击,划江而治”,也没了下文。 莫说柴家的一兵一卒,他连一根草都没看到。 宗元气得要砍了柴桂。 柴桂也摸不清头脑,来之前祖父说得很清楚,只要谢景明大军越过边境,柴家军立刻就从海路攻过来,直扑空虚的京师。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就被谢景明的大军堵在了一处小山坳。 第107章 曹柔自告奋勇, 要充当急先锋,领三千人马杀宗元一个的落花流水。 大冷天的,曹国斌愣是急出一脑门子汗, “快消停点吧,官家没追究你越权领兵就够意思了, 你还在他面前来回晃悠,生怕他不治你的罪吗?” 曹柔想不明白,“我明明替官家出了口恶气, 怎的还要怪我?我是越权了,可我也杀了很多敌人呀!” 曹国斌低声道:“许清私底下提醒我, 是柴家的私兵伪装成辽人袭击村子,故意引我们上当, 偏巧你就一脚踏了进去。 如果缓一缓,先将此事上报朝廷,说不定能以此为由戳破柴家的伎俩,给官家清算柴家提供一个恰好的时机。 曹柔脸白了白,语气已经软了,“他瞎说的吧,官家都没说话。” “废话, 都到了不得不战的地步了, 说这些,擎等着扰乱军心吗?站前斩将是兵家大忌,官家隐忍不发, 不代表他不在意!” “可官家一直想灭了北辽, 让咱大周北方边境再无隐患, 我这也算间接帮了他……” 曹国斌只觉胸口闷得慌, “你听听你说的, 你自己信吗?官家是想彻底击溃北辽,可不是现在。” 官家不管不顾疯狂追着宗元打,就是因为耗不起,必须速战速决。拉锯战对大周没有任何好处,再拖下去,待到春天回暖,柴家的水兵肯定会从海路攻进来。 表面上看是大周压着北辽打,可实际上,边防军多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别说官家了,他都觉得窝火。 妹子杀的辽人本就无辜,边防军死去的兄弟更是毫无疑义的牺牲! 忍了又忍,看着妹妹泫然欲泣的脸,曹国斌不愿妹妹再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曹柔终于开始害怕了,“那、那官家会不会讨厌我?” 曹国斌的语气透着十二分的无奈和疲惫,“妹子,你那点心思哥哥也明白,没可能的,还是担心担心咱老曹家吧。唉,你越权领兵,那些兵也跟着你去了,别人眼里边防军都快成曹家军喽,他们要是参你哥一本‘拥兵自重’,你哥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会的,官家一来边防军你就在身边跟着,足足十年的情谊呢,除了许家兄弟,没人比你圣眷更重。咱们曹家最是忠心,官家都看在眼里呢,发落谁也不会发落咱家。” 曹柔不停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哥哥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对这个妹子,曹国斌是又头疼,又心疼,只得再三叮嘱:“你老老实实呆在后面,千万低调行事,或者干脆回家去。” 曹柔犹犹豫豫地问:“哥,我是不是……犯了很大的错误?” “天塌下来有哥顶着,不怕!”曹国斌摸摸妹妹的头,转身出了军帐。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帐篷,恰好落在那柄棹刀上,刀刃泛着冷凝的金属光泽,和金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 灰尘在光束中跳舞。 她的心也在光束中跳舞。 曹柔抱着棹刀,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刀身上,似乎看见那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阳光照在他身上,黑色盔甲闪闪发光。 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冰冷的刀上,无声无息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凛冽的寒风卷着厚重的云层,嘶吼着,翻滚着,从北面天空黑沉沉压过来,眼看一场暴风雪是不可避免的了。 入夜,好一场大雪。 辽人彪悍,辽地的雪似乎也比大周凶猛,不是纷纷扬扬漫天而下的雪花片,而是风卷着雪,雪携着风,以崩塌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浑浑噩噩,苍苍茫茫,白毛风刮得旌旗东倒西歪,战马哆哆嗦嗦挤成一团,这样的天气,长在温暖腹地的大周人显然不适应。 连巡防的大周哨兵都躲进帐篷里烤火去了。 风雪狂暴的嘶吼声掩盖住军队行进的声音,人们低着头,一步一滑,喷嘶着白气,奋力在雪地里前行。 宗元紧紧盯着前方的隘口,近了,近了,只要从这里出去,谢景明就再也抓不住他。 等他喘过气,非要狠狠咬下大周一口肉不可。 寒风凄厉地吼叫着,听着像无数人在喊,“杀啊!杀啊!” 错觉,一定是错觉,一定是他太紧张了。 “前面,前面!”身旁的侍卫指着隘口惊恐地大叫。 宗元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山头上响起“嘟嘟”的号角声,紧接着,无数箭矢穿过雪雾,如俯冲的苍鹰一般盖过来。 辽人倒了一大片。 宗元目瞪口呆,什么样的臂力,什么样的长弓能冲破北辽的风雪? “是弩车!”柴桂气急败坏叫道,“我道谢景明为什么围而不攻,原来是等着弩车。没法子了,冲吧,冲出去几个是几个,总好过原地被射死强。” 谢景明立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着柴桂,目光锐利如刀,冰冷似霜。 曹国斌挥舞着大刀,在人群中狂笑:“都让官家说中啦!你被围五日,人困马乏,断粮又断水,官家料定你今晚必会率兵突围。” 宗元脸色铁青,他的确是这样想的。继续被围困下去,即便不被大周杀死,也会冻饿而死,而他比大周人更熟悉环境,只要突出重围,有了风雪的掩护,说不定会博得最后的生机。 曹国斌乐得眉飞色舞,“宗元小儿,还不快快投降,跪下求求我们官家,没准儿封你个归顺侯当当。” 宗元才不信! 谢景明睚眦必报,落在他手里,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宗元如同困兽般嚎叫一声,霍地抽出佩刀,率先冲上前去,他的部族们紧随其后。 周围无任何遮挡物,大周军队居高临下,暴露在箭矢下的辽人,就像冲进狼群的羊。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99节 曹国斌双腿一夹马腹,冲杀在最前面。他整个人都兴奋极了,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让宗元的人马七损八伤,大败亏输。 他也能将功折过喽! 可身陷绝地,北辽人的彪悍和血性完全被激发出来,硬生生从包围圈撕出个口子。 宗元疯了似地向北逃窜。 谢景明没让大家继续追赶。 那边是苦寒的极北之地,可以说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再说暴风雪越来越大,宗元跑过去也是个死,反正击溃宗元的目的已达到,就没必要再有额外的牺牲。 没料到曹柔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竟策马冲了出去。 曹国斌大惊,“穷寇莫追,小妹回来——”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马跑远了,妹妹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官……官家?”曹国斌的声音带着哭腔。 谢景明叹了口气,“去吧。” 事不宜迟,曹国斌亲率一队人马追了上去。 大雪覆盖了一切痕迹,雪后的世界很静很静,一切声音都像被冻住了,静得能听见心底裂开的声音。 曹柔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大雪盖住她半边身子,从左肩到右腰,是一道极深极深的伤口。 旁边,是尸首分离的宗元。 “哥……”她艰难地笑了下,“我立功了呢。” “小妹!”曹国斌再也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你这是何苦啊你!” 曹柔微微转动眼珠,无神的眼睛重新聚集起一点光亮,“我、我想见官家……” “哥带你去,这就走,你坚持住啊。”曹国斌抹一把鼻涕眼泪,小心翼翼抱起妹妹。 当然要坚持住,她还有好多话想和官家说呢。官家好容易又回了边防军,可她连上前请安的机会都没有,更甭提说说话了。 这次她可是杀了宗元,官家会看见她的吧,会记住她的吧,也会对她笑一笑的吧…… 曹柔想象着那副画面,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棹刀很重,曹国斌想拿走,然而曹柔的手紧紧抓着棹刀,掰都掰不开。 没奈何,他就这样连人带刀抱在怀里,一直抱到谢景明面前。 他知道小妹舍不得棹刀,可棹刀是御赐之物,无令,他不敢擅自做主给小妹陪葬。 谢景明的视线在曹柔身上停顿了下,让曹国斌自己做主,“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 一个字没提曹柔。 曹国斌心口越发堵得慌,可这事怨不得别人,更和官家没关系,只得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谢景明看着他突然之间佝偻的背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想打发许清去开导开导他,却见许清押着一个身穿大周兵服的人进来。 柴桂! “这小子忒滑头了,撺掇着宗元那个冤大头往前冲,自己偷摸躲在死人堆里,愣是在雪地里扛过了一夜!” 许清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掼,“还特么有脸穿大周的兵服,因为你,我们枉死了多少人!” 说不清是冻的,还是吓的,柴桂浑身抖成一团,挣扎几下都没爬起来。 谢景明默不作声盯视他一阵,忽而一笑,吩咐左右,“好歹也是柴家嫡长孙,不能辱没了先祖的名声,朕特许他自裁,来呀,给他把刀。” 许清解下佩刀,咣当一声扔在柴桂面前,“便宜你小子了。” 柴桂哆哆嗦嗦捡起刀,横在脖子上半天下不去手——他根本没勇气自杀。 “孬种!”谢景明骂了一声,“谢庶人还知道一死以保全自己的尊贵体面,你连他都不如,还痴心妄想坐上龙椅?有你们这样的子孙,柴家不出三代,必败无疑。” 许清踹了柴桂一脚,“官家,姓柴的通敌卖国,也得叫老百姓知道知道才行。” “准,这事你拿手,就由你全权负责好了。” 谢景明望着白茫茫的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腊月初九,战事结束啦,比我预计得要早,总算没耽误。” 许清嘬着牙花子直乐,“就是就是,新帝改元的大朝会可耽误不得,路上快点,兴许还能赶上回京过年。” 谢景明失笑,他说的可不是大朝会的事。 二月初九,应是来得及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3 22:12:21~2022-07-06 00:3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 5瓶;石器时代724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年关将至, 京城是大周最繁华的都市,热闹的气氛总比别处来得早些,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人们欢天喜地采买年货,街面上挤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人。 临街二楼窗边, 顾春和一边欣赏街景,一边慢悠悠品着茶,火盆的炭火很旺, 虽有寒风袭来,也不觉得有冷意。 边关大捷, 如此一来,北方边境至少二十年不会起战事, 大周外患已除,剩下的,便只剩柴家这个隐忧了。 门扇响了声,顾庭云坐下便调侃女儿,“一进门就看你眉头蹙着,现今还有什么烦心事,还怕官家反悔不成?” “爹!”在父亲面前, 顾春和忍不住露出小女儿的娇态, “我才没想他,女儿在想柴家的事。” 顾庭云沉吟片刻,慢慢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且柴家名声在外, 与南方士族世代联姻, 关系盘根错节, 的确不那么容易扳倒。” 顾春和犹豫了下, 悄声道:“柴桂在北辽被抓住了,柴家这次总不能再脱罪了吧?” 此时顾庭云也有耳闻,“难说,依照柴老爷子的谨慎,是绝不会留下任何书信之类的证据,柴家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是柴桂自作主张……” 正说着,忽听窗外脚步声纷杂,有人大声嚷嚷:“快看快看,通敌卖国的汉奸!” 顾春和好奇地探出脑袋,街面上许多人跑来跑去,呼朋唤友,大呼小叫,本就拥挤的街道更显杂乱。 看热闹乃人之天性,有不明所以的,也紧跟着往前挤,生怕错过一点新鲜的谈资。 不多时街口出现一队衙役,两人敲锣在前开道,后面是一辆囚车,车上的人披头散发,直挺挺站着。 顾春和仔细辨认半晌,讶然道:“是柴桂!” 衙役破锣嗓子响彻天际,“瞧一瞧看一看啊,忠义仁孝的柴家嫡长孙,柴桂,通敌卖国,引辽人杀我大周百姓啊!” 他说书一般,把柴家侍卫如何假扮辽人,如何抢掠烧杀通报,柴桂如何与宗元密谋,又如何瓜分大周疆域说了个活灵活现,就像他在旁观看着似的。 比起辽人,大周更恨吃里扒外的汉奸。 一时间,烂菜叶子雪团子小石子,呼啦啦就冲柴桂照顾过来,人们是边骂边扔,边扔边骂,连押送囚车的衙役都受了牵连。 打头的衙役伸手拽下头上的菜叶子,狠狠往地上一扔,“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押送这么个玩意!我说大家伙儿,不急在一时啊,先高高兴兴过大年。正月□□理寺公审柴桂通敌案,欢迎大家去衙门口听审哈!” 他嗓门极大,二楼的顾春和听得清清楚楚,不由一笑,“柴家一直屹立不倒,除却本身的实力,他的好名声也帮了不少忙。” 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柴家可堵不上老百姓的嘴,他们想清清白白从这场舆论战中脱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名誉扫地,对世家大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官家封了海防,孤岛上的柴家水军得不到补给,难保不会做出抢掠之事,便是他日柴家真的起兵造反,也是贼寇作乱,绝不会成功。 想通这一层,顾春和心情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都大了几分。 顾庭云轻轻抚了下胡子,忽道:“我昨天与韩大人吃酒,聊起差事,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回析津县。” 顾春和一怔,“好好的,怎么又要走?是不是翰林院的差事干得不顺心?” “这是哪里话?我和你娘在析津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与京城相比,那里更像是我的家乡。等你大婚之后,我就和官家讨个恩典,准我回析津县当个县令。” 顾庭云笑道,“你长大了,往后就是六宫之主,可别哭哭啼啼说什么舍不得爹爹的话。” 顾春和暗叹了声,见父亲心意已决,倒不好强留,只拉着父亲的胳膊说:“那您每年都要回京看看,如若不依我,就是冠上‘干涉前朝’的污名,我也不让官家放您走。” 顾庭云笑着应了。 押解囚车的队伍已然走远,或许人们都跟着看热闹去了,街面看着清净许多。 父女二人走出茶楼,刚要上马车,冷不防几个人斜里冲出来,扑通跪在车前,扯着嗓子就喊:“大哥,父亲想你想得都起不了身啦,父子没有隔夜仇,求你回家看看父亲吧!” 这闹的是哪一出? 顾春和看着跪着的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滚!”顾庭云的脸唰地沉了下来,毫不客气喝道,“顾老爷子早与我断绝关系,何来的父亲?你们趁我不在,差点害死我闺女,如今见我们过得好了,又拿所谓的父子人伦亲情逼我回家,我就问你们一句,要脸不要?” 原来是京城顾家的人! 顾春和也冷了脸,吩咐左右将人拖走。 顾家嗣子顾二爷砰砰磕头,“大侄女饶命,大侄女饶命!二伯知道错了,可你祖父自始至终没伤害过你,你可以不认我们,但是不能不认你祖父啊。” 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不住仰天长叹:“大哥,想想小时候父亲是怎样给你启蒙的,没有顾家的栽培,你中不了探花。《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恩养恩,割肉剔骨难还啊!” 这一通泣血哭喊,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顾庭云使劲抿了下嘴角,把女儿往车厢一推,低声道:“你先回温泉庄子,等闲不要出门。” 旋即回身,弯腰扶起顾二爷,脸上已带了淡淡的愧色,“一语惊醒梦中人,二弟提醒的对,是我过于偏执了。二弟还没吃饭吧,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边吃边谈,可好?” 自从顾老太太作妖反被治,顾家是一蹶不振,全靠典当过日子,顾二爷都有半年多没占荤腥了。 闻言他不自觉咽了口口水,颠颠儿地跟着顾庭云进了酒楼。刚才驻足的行人见没热闹可瞧,也就慢慢散了。 顾家狗皮膏药似地贴上来,偏顾老爷子还是父亲的生父,人伦大理在前,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远着敬着。父亲准是怕给她招惹麻烦,才决定离开京城。 顾春和慢慢放下车帘,没由来一阵烦闷,须得想个法子,远远打发了这家子人才好。 同样烦恼着的还有柴元娘。 她站在人群最后面,远远地看着囚车上的哥哥。囚车很高,哥哥又是站着,因此不怎么费力就看得清清楚楚。 蓬头垢面,浑身污垢,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濒临死亡的鱼。 昔日刚猛雄伟的哥哥,尊贵的柴家嫡长孙,活得连狗也不如。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00节 看着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听着不绝于耳的咒骂,她知道,哪怕自己该倾尽全力,上下打点,哥哥也不会在狱中少受些罪。 柴家,已然犯了众怒。从此再无人敢与柴家来往,更不敢替他们说情,柴家被孤立了。 谢景明根本不用拿住确凿的证据,就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 两百多年的世家大族,就这样败了。 天地仿佛都在旋转,柴元娘无论如何也稳不住心神,就那样直愣愣看着远去的囚车,一颗心如飘如落,寻不到着落。 “姑娘,官家会不会下旨抄了柴家?”丫鬟的手冰凉,吓得不轻。 柴元娘费力地摇摇头,“不会,总要留些做点场面功夫,给那些王爷勋贵们看,他刚登基,得笼络人心,不会大开杀戒。” “好姑娘,咱们回渝中吧。”丫鬟忍不住轻轻啜泣,“至少还有个庇护咱们的地方。” 绒毛似的雪花轻盈落下,在街道两旁灯笼的光芒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无数萤火虫,轻轻落在干枯的柳树枝条上。 不期然间,顾春和的话在耳边响起,“你困在柴家太久了,为何不出去走走?亲身体验你们眼中‘蝼蚁’的生活,或许会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柴元娘深吸口气,转身走上另一条路,“不回,我们去临安,现在就走。” 丫鬟讶然,“去临安做什么?” “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柴元娘浅浅一笑,透出几丝苦涩,“柴家既然抛弃了我,那我也没必要再回去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手里还有些体己钱,在西湖边上开个小店,总能养活你们几个。” “姑娘要开什么店?” “开……”柴元娘怔住了,仔细想想,自己书画一般,琴艺一般,女红更是不成,唯有“棋”还算拿得出手。 然而一提起棋子,她就忍不住想到自己这颗“棋子”。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到了临安再说。 飞雪漫天飘着,又厚又重的雪雾笼着屋舍树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人们不得不眯起眼睛,才勉强看得清脚下的路。 柴元娘却觉从来没看得这般清楚过! 车轮簌簌碾过积雪,几口小箱,两个丫鬟,一个车夫,名动一时的柴大姑娘,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街边的酒肆,许清瞧一眼过路的马车,顺手把窗子关上,回身给曹国斌倒了杯酒,“跟我发发牢骚就得了,等见了官家,可不兴耷拉着脸。” 曹国斌“啯”地喝干,哭丧着脸道:“官家没治我的罪,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敢给官家摆脸子?” “难道因为令妹?”许清摇摇头,也就是曹柔战死了,不然凭官家的脾气,不把曹家一撸到底,他许字就倒着写。 曹国斌又灌了一杯,“我妹子有错在先,我不能说什么。” “那你到底为什么?” “我害怕啊!”曹国斌懊恼地揉揉脑袋,“这次大战论功行赏,我想着将功折罪,是一个功劳都不敢争啊,可官家还是动了我的职位。燕山府指挥使,唉,你说官家是不是厌弃我了?” “原来是为这事。”许清一下子笑了,“以后所有将领都会换防,或三年一换,或两年一换,这是官家新定的章程,可不是针对你。” 曹国斌这才来了点精神,“可我舍不得我的河东军啊,那些人都是我一个个练起来的,士气是我一个个激起来的,就这样拱手送给别人,我这心里不大得劲。” 许清捏着酒杯,但笑不语。 曹国斌猛地警醒过来,是不是正因为部下对他唯命是从,甚至没有军令就跟着妹子袭击北辽,才引得官家想出“换防”? 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发牢骚,只期期艾艾的,半是试探,半是真心,想请许清帮忙说说好话,让他带几个旧部去燕山府。 许清痛快地答应了,稍停片刻,给他透露个消息,“今儿我见韩大人,顾先生想回燕山府做个县令,他年纪大了,又是一个人,你平日里多照看照看他。” 老天,这是来了尊大佛,还是来了个监察?曹国斌眨眨眼,“老许,你给我说句实话,官家调我去燕山府,究竟是什么用意?我还能……回京城吗?” 许清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准备走了,“别想得太复杂,好好办差,不要辜负了官家待我们的情谊。” 临走也没给他一个准话。 曹国斌望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喟然长叹,大概此生他只能在边关各个军营中打转,再也做不了京官,更别提天子近臣了。 可又能怨得了谁?是他自己,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眨眼就到了大朝会的日子,这一天,大周年号改为至和,据说大学士们拟了十来个年号,写着至和的放在最下面,官家却偏偏选中了这个。 同一天,官家下了立后的旨意,没有任何意外,是顾春和。 大婚定在二月初九,只有短短一个月的准备时间,连办事办老的内廷大总管都觉得时间太紧,奈何官家就认准了这个日子,根本没有更改的余地。 按惯例合八字的时候,司天监的宦官看到准皇后的生辰,不由惊呼道:“好巧啊,也是二月初九。” 在皇后的生辰大婚,本朝从未有过。一般来讲,生辰已是喜日子,大婚也是喜日子,这天成亲的话,算是喜气冲撞了。 宦官不禁好奇,难道这日子有什么说法? 然而没处问,也不敢和官家顶着来,说这日子不好,只好憋着。 圣旨送到庄子上,顾春和看了,久久不语。 春燕以为她觉得日子不好,忙不迭说喜庆话哄她开心,“这叫喜上加喜,俗话说得好,成亲就是女人家另一次的投胎,咱们姑娘啊,是投生到天下最尊贵的人家家里啦!” 顾春和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心里快活得很,才没有不高兴。” 春燕指指她的眼睛,表示不相信。 顾春和伸手一摸,才发现眼角湿漉漉的,不由自失一笑,“你不懂的,这不是哭,是笑。” “我是不懂。”春燕小心翼翼捧过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深青色的袆衣,“姑娘试试看,有不合身的地方,好叫他们再改。” 出奇的合身,那熟悉的剪裁,细密的阵脚,不知为何,总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顾春和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可能的,皇后袆衣何其繁复,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给她做衣裳? 一定是她想多了。 第109章 正文完 元宵节一过, 京城便一日暖似一日,一夜南风细雨过后,早起的人们惊讶地发现, 春天已爬上了柳梢头,一呼一吸, 都是醉人的花香。 皇宫后苑的桃花也开了,红如胭脂,灿若朝霞, 整个园子荡漾着红色的浪潮,和着皇宫喜气洋洋的气氛, 十分的应景。 二月初九的大婚,这是官家登基以来头一件大事, 宫里上上下下都铆足了劲儿,势必要把这件喜事办得无可挑剔! 大总管李勇对新帝的喜好不算很熟悉,因而叫来许清搭把手,谁知请一个来两双,兰妈妈、安然,还有许远全都来了。 旁人好说,兰妈妈身为官家乳母, 辈分高, 资历老,便是伺候过先帝的李勇也不敢托大,忙恭恭敬敬请老人家坐下。 知道她定是不放心大婚之事, 李勇笑道:“我这儿忙得焦头烂额, 眉毛胡子一把抓, 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得亏您来了, 我可算有了主心骨喽。” 兰妈妈精神头不错, 笑呵呵道:“李总管办事没有不妥当的,我也是坐不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过来瞧瞧。忙去,忙去,你们都接着忙,我自个儿能照顾自个儿。” 年前老人家染上了风寒,情况十分凶险,万幸挺过来了,可身子骨大不如前,声音听上去很虚,说两句就要停下来喘一喘。 李勇不敢多劳动她,吩咐宫婢扶着她去了坤宁殿的东暖阁,那里是大婚的新房,已按规制布置停当。 兰妈妈看了一圈,说满屋子都是摆设,虽典雅高贵,却少了点活泛气,吩咐宫婢们撤下熏炉,摆上几盆兰草,再去后苑采些新鲜的花儿来装点屋子。 果然,谢景明退朝回来,嘴上没说话,可那轻松愉悦的表情,显然是非常的满意。 因先帝不喜花草,只爱味道浓烈的熏香,时间长了,宫人们早已形成只熏香不摆花的习惯。 新帝继位后,要么征战在外,要么忙于政事歇在外朝,更很少提及自己的喜好,因此这等细节小事根本没被注意到。 李勇暗暗吁了口气:真是请对人了! 双手奉上一匣子珍珠,那珍珠个头比莲子小两圈,算不得上品,只胜在光泽不错,“官家,您看这成色如何?库里还有还更好的南珠。” 谢景明拿起一粒看了看,随手扔了回去,“就这个好了,南珠珍贵,留给皇后打首饰。” 李勇应了声,捧着匣子退出殿外。 “我瞧着官家脸色不大好,眼袋都有了。”兰妈妈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谢景明,“政事固然重要,可你大婚在即,也要注意保养身体,别让新娘子以为你……虚。” 谢景明端着茶杯正要吃茶,闻言差点呛着! 兰妈妈兀自絮絮叨叨,“还没进二月呢,怎么脱了大衣裳?听李勇说,福宁殿的火盆也撤了,这可不行,春捂秋冻,厚衣裳不能脱太早。一场倒春寒下来,就能把人冻回严冬去。” 又问官家午膳进了什么,进得可香,都做哪些消遣,近来几时安寝……事无巨细、翻来覆去,往往这个问题刚说完,不一会儿老人家又来一遍。 伺候的小黄门听着都头疼。 谢景明没有丝毫不耐烦,兰妈妈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偶尔还说几句顽笑话,哄得老人家笑个不停。 小黄门几乎看傻了眼。 李勇捧匣子进来,暗中瞪了小黄门一眼,随即毕恭毕敬打开匣子,请谢景明过目。 方才的珍珠都磨成了珍珠粉,珍珠粉有安神定惊的作用,兰妈妈不由怔了下,有些担忧,“官家睡眠不好?这东西性寒,不能多用。” 方才明明说睡得很安稳! “我另有他用。”谢景明把匣子收起来,笑着安慰兰妈妈,“我还有好多大事没做,舍不得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妈妈放心,我好着呢!” 兰妈妈沉吟少许,忽而一笑,“妈妈也是瞎操心,天色不早,官家歇着吧,妈妈这就走了。” 谢景明留她在宫里歇息,老人家惦记家里养的小狸奴,不肯留下,“阿狸每日必要钻进我被子里睡觉,一天不见我,就不吃不喝扯着嗓子叫一天,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夜色静静卧在新月之下,兰妈妈的背已经挺不直了,就那样佝偻着腰,由安然扶着,慢慢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谢景明立在殿门口,轻轻揉了两下眼睛, “官家!”许清噼里啪啦从长廊拐进来,怀里抱着一摞图册,“这些是工部新做的焰火样子,共计二十五种,讨官家示下,是摆在皇宫外城,还是金明池?”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书案旁,谢景明一一翻看过,因笑道:“难为他们想得这样精巧,就在金明池好了,也要叫老百姓一同赏玩,才叫普天同庆。” “好嘞!”许清把图册收好,待要出去传话,一扭脸看见旁边的珍珠粉,一秃噜嘴说,“呦呵,珍珠粉!这东西用来敷面最好不过,官家是打算制成香膏子给皇后娘娘用?” 谢景明面皮微微一僵,略带犹豫地点点头。 “微臣恰好知道个方子,珍珠粉加蜂蜜,用少量的清水调匀,敷在脸一刻钟洗掉。嘿,不出十天半月,保准肤色润泽,晶莹剔透!诶,这不就是蜂蜜?官家,要不微臣现在就给您做一个?” 许清眉飞色舞说完,喜滋滋等着官家夸奖。 谢景明脸上仍是和煦的微笑,“下次吧,你先去把马厩刷了。” 啊?! 许清满脸震惊,一瞬间埋在记忆深处的马粪味儿滚滚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淹没。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01节 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什么啦?难道官家恼我抢了他的活计,也是,官家给皇后献殷勤,自然亲手做才显得有诚意,我瞎掺和什么劲! 等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好好念叨念叨官家这片心意,皇后一开心,官家肯定高兴,没准还会夸我会办事。 都做到禁卫军统领了,还得刷马厩,那帮混小子看见了,还不得笑话死我? 哎呦老天啊,这辈子算是和马厩结下不解之缘喽,干脆叫马倌儿得了,回头搞得浑身臭烘烘的,安然不搭理我可咋办啊! 许清垂头丧气出来,扛着扫帚提着木桶,一步三叹地奔向命定之地。 夜色温柔地抚摸着大地,谢景明不喜太多人在眼前晃悠,是以寝殿内很安静,只有他一人。 面前摆着两个瓷盒,一个珍珠粉,一个蜂蜜,他用银勺挑出一勺粉,用蜂蜜加水和匀了,再一点点抹在脸上。 动作说不上熟练,但绝对不生疏,看得出,不是第一次了。 谢景明仰面躺在塌上,长长舒了口气,连着赈灾、救险、宫变、亲征,这半年都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 倘若得了空,必要绣两针。 如此一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生平头一回,他有了黑眼圈! 谢景明慢慢起身,小心洗过脸,对着镜子照了照,方重新躺下睡了。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八,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章程、礼仪早已反反复复练习了很多次,谢景明也让安然带话,随意就好,万事有他。 可顾春和还是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看着高悬的明月,从寄人篱下的贫家女,到大周朝的皇后,莫名的,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不知不觉就走到父亲的院子。 夜已深,灯还亮着。 想来父亲也是难以入眠,顾春和唤了几声父亲,却是无人应答,她悄悄推开门,但见父亲的影子投在格栅门上。 他面对北墙站着,好像在和谁说话。 “秋娘啊,我最近总是梦见你,可我怎么喊你,你就是不说话……唉,我多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啊。” “你是埋怨我把女儿送进宫吗?以前你总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伴君如伴虎,一旦恩宠不在,那些贵人的下场比寻常女子还不如。” “我冷眼瞧了官家大半年,他和先帝一点都不像,身边也干干净净的。你尽可放心,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春和也喜欢他,都不用说出来,单单看他的眼神,就跟你当年看我一模一样,我焉能不如孩子的心愿?” “春和是越长越漂亮了,不是我夸嘴,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除了官家,又有谁能护得住咱家孩子?” “其实我也害怕呀,不知道官家对她的宠爱能维持多少年,若日后有更美、更年轻的女子进宫,官家会不会移情别恋?咱家孩子的心,可经不起第二次伤害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这当父亲的无能,对着这个女婿,我是半点招也没有。春和这一进宫,往后再见面就难了……” 父亲抬起手,似是在拭泪。 “秋娘,我好想你,好想和你说说话,自从你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你看,你还是这样年轻,永远都这样年轻,我却一天天地老了,他日泉下相见,你还能认得出我来吗?” 顾春和再也忍不住,忙捂住嘴压下呜咽声,转身往门外走。 走得太急,出门不小心绊了一下。 “春和!”顾庭云已经看见女儿了,“来。” 顾春和慢慢转过身,啜泣着低低叫了声爹爹。 顾庭云缓步走下台阶,“爹没事,就是舍不得你,心里又欢喜你嫁得良人,晚上就多喝了点酒,稀里糊涂说了些胡话,不要放在心上。赶紧擦擦眼泪,回去睡个好觉,明天立后大典可有的累呢。” 顾春和点点头,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爹,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实在不放心,不如别走了,我请官家远远打发了顾家,他也早有此意,只是前阵子太忙,还没顾得上他们。” “不行,”顾庭云正色道,“他想做是他的事,你不要轻易插手前朝之事。现在你们感情正好,显不出什么,若来日感情淡了,过往的一切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互相憎恶的由头。” 顾春和愣住了。 话刚出口,顾庭云就有些后悔,暗想若是夫人来和女儿谈夫妻相处之道,定要比自己强百倍。 “夸大其词了,你不要当真,但是也不要不当真。”顾庭云结结巴巴道,“他不只是你的丈夫,还是大周朝的官家,自然和普通丈夫不一样,总之呢……” 顾春和猛地抱住父亲。 “我知道,爹爹,我都知道,您放心,我会过好皇宫里的日子。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有事千万别硬挺着。” “放心,放心……官家选在明日大婚,足可见对你的心了。”顾庭云喃喃说着,慈爱地抚着女儿的头,眼中泪光闪烁。 立后大典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要走,第二日天刚蒙蒙发亮,顾春和就起身了。 她皮肤底子相当好,虽然昨夜只迷糊打了个盹儿,仍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下头连片青晕都没有。 刚用过早饭,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今年头一场雨!”春燕惊呼道,“春雨贵如油,今年定会有个好收成。” 萱草“咦”了声,“下雨了?我们那边有个说法,成亲的日子下雨,新娘子的脾气厉害,过门就掌大权,能做男人的主!” 她俩看看顾春和,不约而同“嗯——”地点点头。 顾春和好笑又好气,“这话休要再提,天底下谁能做官家的主?让人听见了还不笑掉大牙!” 春燕吐吐舌头,拉着萱草跑了,“我们去看看迎亲使来了没有。” 换上皇后袆衣,戴上九龙四凤冠,贴上珍珠制成的面靥,宫里的司仪官在旁唱和着,待拜别父亲时,已是午后了。 父亲旁边,摆着一张空椅,上方挂着母亲的小像,乃父亲亲手所画。画上的人笑吟吟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仿佛就要从画上走下来。 看到这幅画,顾春和一下子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顾庭云强忍泪意扶起女儿,此刻纵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却也不得不说:“自当恭谨柔顺,不可恃宠而骄,不要违背皇命。” “儿谨遵父命。”顾春和低下头,两滴泪水落在父亲的手背上。 宰臣韩斌手持天子节,率迎亲使等人向顾春和叩拜,“奉天子制,奉迎皇后。” 疏朗的雨帘斜斜挂在天地间,凉沁沁的雨丝一端连着那头,一端连着这头,顾春和伸出手,来自天上之人的眼泪,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今日是二月初九,是母亲的忌日,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大婚的日子。 木红四合如意锦文地衣徐徐延伸开来,萱草和春燕一左一右虚扶着她,一步步,走向皇后的凤辇。 曾经她很害怕红色,那颜色,总让她想起自母亲身下缓缓淌出的血,无情地带走母亲的温度,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哭,都不肯停下死亡的脚步。 让她无比的绝望。 但不知何时起,她不再恐惧红色了。 桃花开了,一团团,一簇簇,连成漫山遍野的一片,有风徐来,那些火红的花儿仿佛热烈的红霞,尽情荡漾在山间,将最后残存的春寒驱散干净。 原来红色也可以这样的美,这样的生机勃勃。 顾春和微微抬起头,和缓的风携着雨点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好像母亲的手。 娘,女儿今天要嫁人啦,嫁的是当今官家,你欢喜吗? 父亲担忧他能否始终如一,不知道这一步走得对,还是不对。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就像当日与他初见,我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心悦我,更没设想过自己能嫁给他。面对充满变数的未来,人总是会焦虑的,我也一样。 可我不害怕,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最坏的情况,不过是重新一无所有。 而且,我相信他,我相信我们会携手走得很远很远。 他很好,真的很好,如果你见了他,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娘,我一定会过好自己的日子,莫哭,莫哭了呀。 锦文地衣从凤辇前展开,一直连接到高高的玉阶之上,他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袍,在那里等着她。 雨点打在华盖上,咚咚地响。 礼乐声中,顾春和仰头望着他,走出第一步。 咚咚的,雨还在下,也不知道是敲在华盖上,还是敲在心上。 顾春和踏上台阶,缓慢而坚定地朝他走去。 一片金色的阳光从云后斜射出来,云层逐渐散去,清浅的细雨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天空半晴半阴,柳梢头笼着如烟的雾气,空气里也带着清甜的味道。 已经可以看清他的面容了。 平日里如冰湖般的眸子,此刻宛若阳光下的春水,只微微一笑,那眷恋爱意便止不住地流淌出来,肃穆庄严的皇宫都染上了温柔小意。 天空彻底放了晴,璀璨的红霞漫天飞翔,雨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照耀得满城明媚,一切都那么清新可爱。 谢景明向她伸出了手。 顾春和便踏着春光,握住他的手,稳稳地站在他身边。 鼓乐大作,台阶下,百官如倒伏的麦子一样跪拜下去,山呼万岁,齐声道贺“皇后娘娘万福金康”。 柳荫中的小燕雀,终于和翱翔天际的鹰隼站在了一起。 谢景明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以后每个生辰,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用欢喜抚平悲伤,此后余生,二月初九不再是悲伤的日子,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躲起来哭泣。 顾春和笑着,更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生活中的酸涩苦楚,在遇见你之后,却是酿成了犹如香饮子般的清冽甘甜。 此生有你,何其幸哉!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更新中 下本写《替兄长娶亲后》,点专栏可见,求个收,mua~ 新君登基,站错队的襄阳侯府为求自保,不得不与新贵沈家联姻, 结果迎亲当日,世子带着白月光逃婚了! 眼看结亲就要变成结仇,侯府只好让二公子徐宴代替世子娶亲。 徐宴与兄长是双生子,因命格带煞,一出生就被关在地牢,终日不见阳光, 他不对亲情抱任何期待,只等一个机会脱离侯府,再不回来。 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第102节 盖头掀起,新娘如初绽梨花般清冷,眉间却是极致的艳色,行动间万千春光, 这一刻,徐宴改变主意了。 沈莺如与世无争,与人无尤,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得罪了徐宴, 催花雨下,薄衫轻染,他靠近,她张惶,“你疯了,这是在犯错。” 徐宴微微偏过头,露出本应落在世子肩颈的吻痕,眼中是近乎疯狂的眷恋,“阿嫂,一开始就错了。” 既然错了,那就让错的,变成对的, 侯府、阿嫂,他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