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曲》 她的17岁,结束了。 扣住她的手腕。 “abandon,丢弃。” 把她的手拉高,越过头顶。 “aboard,上船。” 咬开她的胸衣,压住她的双腿。 “absolute,绝对的;纯粹的。” 不顾她的反抗,深深地,一整个地进入她。 “absorb,吸收;使专心。” 抽出,再挺进。 审视着她偏过头,咬唇,咬住饱满得要溢出唇齿的呻吟。 —— 宁一挨个地记忆四级单词,弥漫着水雾的眼睛投向窗外,视线越过在她身上起伏的男性躯干,越过异性线条紧绷的宽阔肩膀,越过紧实的皮肤上富有肉欲的色彩,投向半开的窗户外碧蓝的天空。 远处,一只鸟张开翅膀划过天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她的17岁,结束了。 初见。 宁一在16岁那年遇上徐野,是一个很朴素的16岁。 那天早上,母亲喊她中午饭自己解决,她应了声好就出了门。 中午,堂姐来她的班级,举着手机跺脚喊,“你妈那个贱人,又他妈演上了!” 宁一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背着极有分量的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学校,上了去医院的公交车。 市医院离学校其实只有两站地,是很长的两站地。 这是母亲第叁次自杀,不同于前两次的是,这次她成功了。 这天过后,宁一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宁家亲戚们以宁一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当着她的面互相试探、诉苦、推脱,进而升级为攻讦、诋毁、谩骂……鸡飞狗跳,他们一起高潮、一起沉默,最后达成统一的默契,一起将目光投向大伯。 而大伯,正因为堂姐的哭闹和大伯母的抵死相逼而焦头烂额。 宁一对这种场面缺乏想象力,只觉得很稀奇,很荒诞,整个过程都缺乏真实性。 宁一自己本人,则在这场闹剧中迅速得到了升华。 她想自己很快就要成年,已经到了可以克服困难的年纪。 但她的堂姐宁喻并不这么认为。 每个学校都有个标配的那种小太妹,在江城一中,这个人就是宁喻。 她们的普遍特质是漂亮、攻击性强,这两个特质结合在一起,将她们托上了校园食物链的顶层。 体育课上,宁喻集合了一些人,将宁一围在学校操场后的围墙,尖锐地威胁,“你敢住进来我家,我一定弄死你!” 宁一无限配合地点头,“我回县里去找奶奶。” 宁喻不依不饶,“你妈是贱人,你也是贱人。” 宁一再度顺从地点点头,“是啊。” 同来的女混混嘻嘻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真听话。” 不久他们走了,宁一慢吞吞地靠着墙根往回走。 没走出两步,听见头顶上方落下一声嗤笑。 宁一有些吃惊地抬头,逆光中望见躺在墙头的晒太阳的人影。 “这么怂?”躺在墙头的少年翻身坐起,轻飘飘地丢出这么一句。 他的校服外套下的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白色自由的飞鸟。 宁一嘴唇抖了抖,没发出声音。 少年径直捻灭手里的烟,从墙头一跃而下。 他那么高,气质冷漠,压迫感出自天成。 宁一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他只是瞥了她一眼,眼底的鄙视意味一览无余。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宁一看清他胸牌上的名字——徐野。 高叁(8)班,徐野,江城一中一度因打架进医院而差点被开除的风云人物。 可他们其实并不认识。 宁一抿紧唇,又很快释然,一切都无所谓了。 反正过两天她就要转学,和这里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关联。 没想到,他们很快就第二次碰面了。 葬礼那天,宁一请了假。 去殡仪馆的半路上下了雨,晚秋的天气,雨势并不急。 宁一没带伞,独自走在人群的最后方。 将母亲的遗体推进锅炉房前,大伯父让他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宁一摇了摇头,没有去。 出来时门口挤满了人,乌央乌央,是另一队送葬的人马。 可以说是声势浩大。 花圈如流水,连送葬的商务车都铺了一地。 比较得自己这边更加萧索。 宁一站在凉雨中,不知心中何来的不平,心想,那又怎么样呢? 富贵抑或贫寒,最终不都指向相同的结局,奔赴了同一片生死之地吗? 可其实并不是,这个殡仪馆是本市唯一过了一级审核的殡仪馆,前年翻修过,收费高昂,一般不接待普通人的业务,如果不是走大伯同事的门路,今天母亲不可能被安插进这里送别。 宁一迎着雨往人群中一瞥,意外望见了站在对面队伍的徐野。 这次他穿的不是校服,一身英伦风的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小领口衬衫内翻,姿态挺拔,一身桀骜都被收束。像个遥远世界的人。 遥遥相对的一瞬间,靡靡之雨在他在他刘海上汇聚成细流,顺着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淌下,滴落在挺括的西装布料上,浸润出一块块更深色的灰,接近于黑。 有人匆匆打了伞跑来替他遮,“阿野,都在等你。” 少年颔首,隔着雨幕打量宁一两刻,随后移开目光,跟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抬脚往大厅里走。 宁一送了口气,收回目光,逆着人群往外走。 雨声渐大。 走出两步,忽然有人喊她。 宁一初时没有反应,是大伯父推了她一把,她才回了头。 有保安模样的人拎着一把大黑伞冲她跑来,亲切地与她说,“小姑娘,天凉,这伞你拿着。” 宁一连忙摆手,不肯收,“不用了,谢谢您,我没时间还的……” 对方指了下徐野的背影,“是那位客人给你的。” 说完呢不管宁一想不想要,只管自己完成任务,将伞往他手里一塞,大步跑回去。 宁一呆愣了一秒,见大伯父投来询问的眼神,突然不合时宜地记起来徐野的另一重身份——宁喻的暗恋对象。传闻他一年交18个女朋友,当然如果这传闻是真的,宁一确定,这18个人当中,没有宁喻。 宁一揪着伞柄的手指本能地一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她当机立断,握着伞奔向已经推开玻璃门的少年。 “诶,等等,徐……徐野。”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打算怎么谢我? 徐野回过头,目光冷淡,有一点不耐烦。 宁一递出手中的伞,眼睛觑着自己的脚尖,“伞你自……自己用吧,我怕没时间还你。” 视野里她的白色球鞋一塌糊涂,而他的黑色皮鞋愈加地黑。 宁一垂着眼等了两刻,他没有伸手来接。 她小心地抬起眼皮睃了他一眼。 少年将手中的烟头弹开,头也不回,“明天拿到8班来。” 宁一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感觉有些头疼。 第二天去8班还伞时,她在走廊转角碰见徐野。他正半倚着墙,眯着眼同面前的女生讲话,语气漫不经心,“喜欢我?哪种喜欢啊?” 宁一拎着伞,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 那女生背对着宁一,耳根泛红,手固执地举着粉红色的信封,“就,就是……” 徐野伸出手,没有去接信,反而弹了下她的耳垂,“会做爱吗?” 女生抖了抖,听语气像是要哭了,“你……你怎么……” 徐野便嗤笑了声,抽走她手中的信件,垂眼把玩似的在手中折了几折,“我怎么是这种人?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 女生哑然。 徐野微一抬手,手上一个物件飘出去,竟然是只纸飞机,“走吧,我对你这种没兴趣。” 纸飞机在半空打了个旋,轻轻落在不远处宁一脚边。 女生怔忡地望着那只纸飞机,难堪地转头跑掉了,中途撞到宁一,瞪了她一眼。 宁一紧紧攥着伞,笨拙地站在那里。 徐野头也不抬,吐出烟雾,“好看吗?” 宁一愣了下,尴尬地递出手中的伞,“我不是故意的……你的伞。谢谢你。” 她不敢靠得太近,因而远远递出伞的动作显得滑稽。 徐野审视般地瞥着她,没有伸手接,“你就这么谢我?” 这……还要怎么谢? 宁一有些无措了,忐忑地回,“那、那要多少钱?” 徐野挑眉。 宁一心下是很纠结的,“我…我没有多少。但你说,我会尽量还你的。” 徐野冷眼望着宁一的挣扎,突然笑出声,笑得宁一更加无措了。 少年仿佛饶有兴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要付我服务费。” 宁一着急忙慌地解释,“不是不是,我是真的很谢谢你……” 她越说越往回缩,少年却骤然捏住了伞的另一端,重重一扯。 宁一受力被扯到他面前。 女生的心跳就那么失了一拍,抬头看他。 徐野俯身,近距离和宁一对视,宁一眼神躲闪,想退后,却被徐野攥着伞,分毫不能动。 徐野凝视了她一会儿,朝她的脸吐出一口烟雾,“会抽烟吗?” 宁一被呛得直咳嗽,“不…不会。” 徐野将抽了一半的烟递给她,“试试。” 宁一慌乱地摇头,没等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徐野就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脸蛋,语气是不容拒绝的,“抽一口,我就当你谢过我了。” 4 宁一果断地松开握着伞柄的手,转身要跑,却受到一阵拉力,翻身被少年圈在墙上。 宁一撇开头,“你别这样……” 徐野抬手,把她汗湿的刘海拨到一边,“抽一口,我放你走。” 宁一满头是汗,不得已求饶,“好,我抽,就一口是吗?” 徐野不置可否。 宁一憋红脸,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抽了一口烟。 呛,辣,还有几分委屈。 像很多第一次抽烟的人,宁一激烈地咳嗽。她的眼眶因呛咳而微微湿润,在一团白色雾气中努力分辨少年的面目,“可以了吗?” 她的生涩显然取悦了面前的人,他笑着弹掉烟灰,“这么听话啊。” 他的大拇指接着抚过她的唇,“接过吻吗?” 怎么会这样? 宁一将眼睛睁到最大也没有办法表达全部的惊骇,徐野的行为超出了她对坏学生的想象。 应该说,颠覆了她对整个江城一中学生群体性的认知。 江城一中坐落在这座南方城市的核心地带,前市政大楼的坐镇昭示着这片区域昔日的繁华,校门口中心线往前数百米就是市标雕塑像,展翅的巨鹰似乎同时也象征着整座城市对这所学校的期待,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家庭愿意花大笔的择校费来获取入学资格。 宁一觉得,能够进入这所学校的学生,即使坏,也坏得十分有限。哪怕是堂姐,不也是要乖乖地束起黑马尾,把那个不受约束的形象得体地藏在宽大的校服下吗? 但徐野是不同的,他坏得没有羞耻心。 宁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她一向擅长忍耐。 男生的鼻息近在咫尺,他低下头,侧脸在她的视野中不断放大,像一个被精心安排的慢镜头,连他闭上眼睛时双眼皮折痕消失的过程都清晰可见,宁一握紧拳头,紧紧闭上眼。 那么忍一下就过去了吧。 但意料之外的,他的吻没有落下来。 他放开她,埋首在她颈窝笑起来,笑得格外开怀。 宁一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想要开口,却被打铃的声音惊得跳了起来。 徐野好像笑够了,放开她,“走吧。” 宁一落荒而逃。 直到这个时候,宁一都想要抱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继续她的生活。 然后,堂姐把她拉进一个微信群里,甩出那张她和徐野接吻的照片。 其实没有接吻,但拍的人不在乎,看的人也不在乎。 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淹没在同学争先恐后的议论中。 有人问她是不是真的,有人惊叹,亦有人意有所指地赞她厉害。 宁一双手按住虚拟键盘,慌张地想要解释,但堂姐的下一条消息随之而来,“厉害个屁,她妈是个疯子,她爸是个傻子,她就是个婊子。” 宁一慢慢地松开了手。 5 群里沉默下来,扎人的字眼使得他们领教了堂姐对宁一的态度,很快堂姐的态度也会转变成他们的态度。 有几个人退了群,在宁一的同班同学中,尚有那么几个清醒的人,不愿意沦为暴力的爪牙。 但始终是愿意凑热闹的人更多,尤其是在繁重的课业之余,吃瓜是他们最简易的娱乐。 那天堂姐把宁一的家底兜了个干净,班长几番阻拦以后,被宁喻踢出了群聊。 班长私聊宁一,“你退群,我去跟老师说。” 宁一拒绝了他的好意,“没关系,我要转学了,谢谢你。” “你要转学?什么时候?” “下周一。” 班长停顿了几秒,仍然坚持,“我是班长,你在我们班级一天,我就有义务保护你一天。” 宁一有些着急,“求你别管了。” “你是害怕吗?” 宁一只好冷下心肠,“这跟你没有关系。” 班长沉默了。 宁一垂下眼,关上手机,如常地开始填写新发下来的数学卷子。 还能怎么办呢? 她自认为不是青春电视剧的主角,身边的同学只懂得没有脑子的嫉妒和找茬。 不是的,她知道宁喻的针锋相对自有根由。 其实只是破碎的生活里一个平常的破败的故事。 城里的傻子花大钱在乡下讨了个媳妇,据说媳妇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历史,两个在精神上有着不同程度残缺的人凑一块,勉强也算门当户对。只是那媳妇总觉得不如意,几次叁番要寻死。 她是被她父兄捆了卖过来的,被卖过来之前,她肚子里已经有一个快成型的孩子,是村里一个支教的老师留下来的孽种,无声无息地在一个夜晚,在药物作用下变成一滩流出身体的血肉。 支教的老师早已远走,那媳妇剩下的人生都被用来赎罪。 傻子是宁一的父亲,媳妇是宁一的母亲。 这件事情跟宁喻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 宁喻的父亲,宁一的大伯,对宁一一家人付出了过多的关心。 宁一的父亲娶妻的那笔钱,是大伯攒下买房子的血汗钱。大伯娶大伯母的时候,连件像样的婚服都没给女方准备。 宁喻出生的时候,大伯父家里穷到差点要把她送走,是大伯母拼死拼活留了下来。 这些年,大伯给了宁一一家数不清的关照。 宁一父亲过世以后,是大伯一直在照顾自己一家。 就连宁一母亲死了,收殓费用都是大伯从宁喻的课外补习费里挪出来的。 他们至今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房子,一家人租住在城市边缘地带,没有电梯的旧楼里。 而宁一母女,反而住进了爷爷奶奶挣下来的学区房。 贫贱夫妻百事哀,大伯一家人生活的不幸都被大伯母转化为了对宁一父母的憎恨,对于宁喻母女而言,宁一一家不啻于吸血鬼。 宁喻生活里的每一分艰辛,宁一都脱不了干系。 宁一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她自己来承受宁喻的憎恨。 欠别人的,总要还。 宁一翻过卷子,再也做不下去,愣怔了一会儿,再次起身去了八班。 徐野的同学告诉她,徐野出去了。 宁一想了想,跑去了操场。 其实只是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堵墙上,找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徐野从高处瞥了她一眼,没有表情。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坐着另一个男生。 那男生见到宁一,又看了看徐野,勾起了一抹揶揄的笑容,“妹妹,死心吧,你搞不定他。” 宁一微微红了脸。 徐野朝那男生盯了一眼,他立刻闭了嘴。 徐野松了松衬衫领口的扣子,望向宁一,“有事?” 宁一没有试图揣测徐野眼神里的含义,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迎上他的目光,“我,我能不能加下你的微信?” 6 徐野将左腿支起来,搭在墙沿上,另一只腿随意搭在墙边,侧坐的姿势显得腿更加修长,他挑了挑眉,就那么睨着宁一,没有开口的意思。 碧色的天空一整个地成了少年的背景板,他静止在广阔的苍穹下,如同模特静止在巨幅海报里。 松弛,不可一世。 让人忽略这个姿势的危险性。 他的沉默让宁一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她挫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刚刚何来的勇气。 也许是见她窘迫,徐野旁边那男生热络地掏出手机,“妹妹,这人微信十万年不登一次,就是个摆设,加了也白加。你要不考虑考虑加下我……诶诶!” 男生话音未落,就被徐野一脚踢下了围墙。 墙虽然不高,但摔下来看着也很惨痛。 男生从草丛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跳脚,“徐野,有这么对哥们的?” 徐野跳下来,斜睨他一眼,“不好意思,脚滑。” 蒋少诚:你的表情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蒋少诚向宁一龇牙,“你看妹妹,听哥哥一句劝,这个人不能要。” 宁一这时才看清受害者的脸,“……蒋少诚?” 蒋少诚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有些激动地抛下徐野朝宁一走去,弯腰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你认识我?也是,好歹我也是镇校之宝,识货啊妹妹……” 宁一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不清楚。 蒋少诚再度举起手机表示要加宁一微信,他那一张俊俏的脸就被就被徐野的手掌无情盖住,冷冷地从宁一面前拨开。 宁一:呃。 徐野低头看宁一。 宁一抿了抿唇,酝酿感情跟徐野道歉,“不好意思,如果不方便的话我……” 话没说完,徐野就开口报了一组数字。 声音清冷,语调分明,像抽刀断水。 宁一疑惑地仰视他。 徐野扫了她一眼,“记得住吗?” 宁一迫于他带来的莫名的压力,只好愣愣地点头。 徐野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瞥蒋少诚,“还不走?” 蒋少诚叁步并作两步追上徐野,还不忘回头给宁一竖个大拇指。 意思大致是,妹妹,干得不错。 等两人的背影在视野中缩成小点,宁一才意识到,这是一串手机号。 这是……徐野的手机号吗? 可实际她并未记住。 谁会无缘无故去记一串意义不明的数字? 7 冷秋的又一片桐铃木叶吹落风中时,月考成绩出来了。 在江城一中高二年段的各个班级里,大同小异的斗争在每一次月考过后无声地重复地上演,十六七岁的少年们小心翼翼地刺探着彼此的成绩,比划着自己别别人少掉的一两分,而被称为学霸的一小部分往往端起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企图从竞争对手的表情里捕捉一丝端倪。 日益浓厚的攀比氛围提前绷紧了高考这跟弦。 有人来问宁一的数学成绩,宁一翻遍了座位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卷子。 前座的女同学这才笑嘻嘻把被撕成两半的卷子递还,道歉的话语如同她的笑一样避重就轻。 “对不起啊,一一,都是汪洋跟我抢才把卷子撕破了。不过你倒数第二道大题步骤好长啊,我看汪洋做得就很清爽……” 坐在她旁边的汪洋埋头咕哝,“陈佳欣……你可别胡说,我只是让你别乱动别人卷子。” 女生撇嘴,“就你多事,一一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劲?是吧,一一?” 宁一只好疼惜地抚摸着卷子的裂痕,勉强说没关系。 而这样不痛不痒的闹剧每隔一段时间便重复上演,不是被碰掉了笔袋就是被划花笔记,宁一疑心对方刻意找茬,却碍于对方的笑脸不得发作,次次都息事宁人。 毕竟都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说完仍觉得不妥,又小声补充,“谢谢你,汪洋。” 汪洋继续低头改错题,闷声道,“我刚刚看了你倒数第二题,步骤虽然复杂但是解法比较新,你是故意的吧?” 宁一应了一声,垂下眼。 一应一答,反衬得陈佳欣目光短浅。 陈佳欣顿觉不悦,“你俩怎么腻腻歪歪的,像情侣呢?” 汪洋急了,“你别胡说……” 陈佳欣笑嘻嘻地打趣,“你急什么?你难道看不上一一?” 汪洋对这种语言陷阱是没有防备的,他更急了,“我没有……” 陈佳欣得意地道,“那就是看得上了?哎呀可惜了,人家眼光可高了呢。”陈佳欣说着凑过来问宁一,“一一,你跟徐野,是真的吗?” 大眼睛眨啊眨,刻意压低声音,却又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周围打闹的声音都弱了下去,众人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包围过来。 耳朵向着流言,都想听个是非。 宁一着急地解释,“不是……我是去还他东西的,照片借位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好像轻快了起来,藏在青春少女们胸臆里的担忧落了地,随之而来的便是轻蔑。 连最不八卦的人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陈佳欣的笑容真诚了一些,“我就说嘛,徐野的眼光那么高……”她接着仿佛失言般地捂住自己的嘴,“你别生气,一一,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还有汪洋喜欢你嘛?” 宁一左右望了望,几乎是恳求,“你别乱讲了。” 陈佳欣放开了声音,“我哪儿乱讲了?要么你考虑考虑汪洋吧,他虽然长得那样,但成绩好,你俩有共同话题啊。” 有人笑了起来,附和道,“是啊,宁一,你把汪洋收了吧。” 汪洋急得脖子红了,耿直的性格让他无力招架别人的嘲弄,被人攻击外貌也让他不知如何自处。 平心而论,他的长相远远称不上丑,充其量只算是平常的高中男孩。 宁一抬头望望围在自己周围的一张张笑脸,有些不是滋味。 高中女生小小的恶意有时候就展示在这些地方,她们喜欢把一个女生将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生凑堆儿,以达到贬低这个女生的目的。 宁一被贬低了吗?如果是,那这是对宁一的羞辱还是对汪洋的羞辱呢? 宁一看着几乎把头埋胸口的汪洋,微弱地辩驳,“我觉得汪洋没有比徐野差在哪里。” 汪洋诧异地回头看了宁一一眼。 有淘气的男同学喊了句,“你拿他跟徐野比,那我都是蔡徐坤了。” 哄堂大笑,汪洋继续把头埋下去。 陈佳欣玩闹起来,“你懂什么?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汪洋,一一都这么说了,你不表示表示!” 几个男生带头起哄,“汪洋,是不是男人,追女生还要别人帮忙?” 你一言我一语的起哄滚滚而来,气氛越热闹,反衬得话题中心的两个人越难堪。 所幸在宁一不知如何自处时,上课铃打响了。 数学老师踏进了班级,不悦地拿起尺子拍桌子,“干什么呢?上课了还不坐回去,一个个都考得很满意是吧?” 围观人群作鸟兽散。 “这节课你们先改卷子,都老实点。”数学老师说着朝宁一招了招手,“宁一,你跟我来一下。” 校办公室里,打印机的声音不时在静谧的空间里响起。 老师们都去上课了,此刻办公室只有数学老师和在打印文件的高一段长。 “你转学的事,你大伯打电话跟我说了…… “县一中上线率也还可以,但是资源跟江城不能比。 “你的成绩一直挺稳定,冲刺一下几所重点没有问题。 “现在是关键阶段,老师不建议你转去县里。你再考虑一下……” 宁一垂着眼,她面对着数学老师的大办公桌,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教案和文件,一张已经被填好的物理竞赛参赛表被压在保温杯下,上面的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确切地说,是那手字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字很漂亮,铁画银钩,衬得起纸面上其他的名字都面目庸碌起来。 她一时分辨不清具体是哪两个字。 数学老师的声音不时在她耳边响起,但她都听不太清了。 “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跟老师讲。”张北停下来,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老师知道你的情况,会尽力帮助你的。” 挪开的保温杯将报名表彻底暴露在宁一视野中,她终于看清了那力透纸背的两个字。 徐野。 他的笔迹,倒确实配得上他的名字。 减一分谓草,增一分则狂。 名字旁边,一行手机号印入眼帘。 唔,全国物理奥赛。 一年交18个女朋友。会打架。学习成绩还很好。 宁一微微沉思,要么此人极度争强好胜,要么他极度善于管理时间。 这一刻,徐野这个人,在她这里好像突然有了个具体的轮廓。 回班级的途中,宁一在微信搜素界面搜索了徐野的手机号。 占据了头像叁分之二空间的,是一只大型犬的形貌,面目狰狞,身体紧绷,是防御的姿态。一只手盖在它的头侧,骨节分明,手指微微弓起,流露出一种不属于高中生的力量感。手很白,和大型犬棕黑的皮毛交相呼应。 画面很简单,却极有冲击力。 宁一点击添加用户申请,输入验证消息。 “你好,我是宁一” 删掉,她并没有告诉过他关于她的名字。 “你好,我是那个借你伞的女生” 好像太长了…… “你好,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会不会有点唐突? 宁一反反复复,字斟句酌地删改,最后只留下了“你好”两个字。 按下确定的一瞬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弹回来的系统提示却让她心里一个咯噔。 「对方拒绝你添加其为朋友」 …… 所以他给她号码,是为了更好地拒绝她? 8 第二天,学校里笼罩着一层不同寻常的氛围。 从校门到班级的这一段路,宁一接受了无数注目礼,课间甚至有不认识的同学跑到她班级门口围观她。 “那个就是吗?” “就是她吧,真看不出来……”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一般都是校园核心人物的待遇,可宁一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员。 汪洋今天没有来上课,望着空掉的座位,宁一心里隐隐不安。 第二节课上,黄佳欣几次转头意味深长看着宁一笑,宁一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她茫然地扫视全班,想得到一点点暗示,坐在第一排的姜丽仿佛接收到感应回,目光担忧地投过来,用口型示意她看手机。 宁一低头点亮屏幕屏幕上方,挂着最新推送的微信消息,是姜丽发送的: “你看表白墙了吗?” 宁一又打开表白墙,一眼发现自己的名字被挂在了醒目的位置。 有多少人是因为被表白才被挂在了表白墙上的呢? 宁一没有统计过,但显然她并不是其中之一。 时代变了,课堂上的小纸条被演化成了手机里刷新出来的一条条信息,校园八卦的形式也不再停留于于口口相传的模式,表白墙被开发出了新的功能,信息时代为校园暴力指明了新的方向。 这条浏览量破万,点赞量1021的消息,释放出明晃晃的引战信号: “这女生说他男朋友比校草帅,大家觉得呢?” 附图是徐野和汪洋的照片。 图片带来最直接的视觉冲击,汪洋的平凡,在徐野最普通的一寸照下无所遁形,这种对比甚至堪称惨烈,徐野令人赏心悦目的五官组合,放大了汪洋脸上的每一个属于普通人的瑕疵。 高赞评论的攻击性让宁一触目惊心。 “呵呵,我只能说,有的人的五官是五官,有的人的五官只能称作器官。” “这男的长得跟坨屎一样,他女朋友哪来的自信?” “这女生是啥天仙下凡啊,真就情人眼里出西施呗?” “我知道是谁,这女的高二(1)班的,叫宁一~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她本人……你就明白什么叫丑比报团取暖了。” …… 言语是看不见的刀子,尚未步入社会的少男少女已经知道什么能够杀人不见血。 宁一手忙脚乱退出应用,给汪洋发消息,“汪洋,你没事吧?” “汪洋,你在哪里呢?” “你给我回条消息好吗?” …… 没有回应,宁一的心沉了下去。她反复地点进微信,偶尔还要抬头和讲课的老师对视几眼,掩盖自己的游离,内心一片惶然。 汪洋空荡荡的座位像一扇黑洞洞的窗,不断朝她吹来冷风。 不知道到过了多久,新消息进来了,宁一甚至是有些感激地点开,心里却瞬间发凉。 发来消息的不是汪洋,而是宁喻。 她说:“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宁一口干舌燥,“宁喻,给我点时间办手续,我会把房子过户给大伯父,我下周一就回县里了,你不要这样,好吗?” 宁喻的消息又进来了,隔着屏幕,宁一都能听到她的冷笑,“晚了。” “宁一,你贱不贱啊?是不是隔夜的冷饭你都要跟我抢?” 虽然将徐野比作隔夜的冷饭有点滑稽,但宁一确实瞬间就领会了宁喻的发难。 那让她想起,宁喻和自己也有过躺在一张床上亲密夜话的时候。 那个时候宁喻才14岁,宁一小她一岁,喜欢姐姐姐姐地喊着跟在她身后跑。那年宁一的父亲在养护院去世,母亲像没事人一样,把晚上害怕得不敢睡觉的宁一赶回她自己的房间。是宁喻陪着宁一睡了一星期,她们聊死亡,聊学习,聊新出的电视剧,聊向往的高中和有限的未来,最后宁喻搂着自己的胳膊,扭扭捏捏地说,“一一,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吗?” 那是宁喻第一次谈到徐野,在寂静的深夜,她眼里的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后来,宁喻撕了课本,打了耳洞,和大伯父怒目相视,“你那么喜欢她,你认她做女儿啊?你生我干什么?” 大伯父气得发抖,抬手一个耳光,把宁一熟悉的那个宁喻,扇没了。 再后来,宁喻谈了个职高男友,之后又换了几个男的。 来来去去,春夏秋冬,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再也没跟宁一提过徐野,但宁一知道,徐野是宁喻不能碰的逆鳞,因为就是这样的宁喻,初叁那年却玩命一样地学习,险险够到了一中的分数线。 那是徐野会去的学校。 宁一回复宁喻:“我和徐野没有关系,我们会见面是因为……总之你相信我,好不好?” 宁一犹豫要不要把徐野去殡仪馆的事情告诉宁喻,毕竟这是个人隐私。 宁喻没有回复了。 应该说,她的回复是表白墙上的第二波攻击。 “你们怎么看待自己亲妈刚死,就强吻男生的女生?” 配图是宁一和徐野那张错位接吻照。 底下的评论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宁一感觉自己抽离了出来,望着不断迭加的评论,持续攀升的点赞,她颤抖着点进微信。 宁喻的最新消息在微信界面上耀武扬威,“有本事你让徐野亲自和我说啊。” 下课铃响起,宁一闭了闭眼睛,抓起书包往高叁(8)班跑。 8班刚上完体育课,徐野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往班级的方向走,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转着篮球,在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中已显出鹤立鸡群的样子。 路过宁一时,他的目光好像扫过她,好像又没有,只是斜眼看着蒋少诚兴高采烈地比划着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 宁一微微张口,却不敢叫住他。 还是蒋少诚率先发现了宁一,拍了拍徐野,“你家小妹妹又来找你了。” “什么小妹妹啊,介绍介绍呗?” 男生们热烈地朝小姑娘投去好奇的目光。 宁一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两步,又飞快去看徐野,僵硬地笑了笑,“徐……徐野,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有个男生开玩笑,“哟,这个妹妹好像跟以往的不一样……” 徐野淡淡瞥了他一眼,没给宁一任何回应,径直走了过去。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看向女生的目光化作同情。 蒋少诚追上徐野,故作玄虚地问,“听见了吗?” 徐野冷着脸,另一个男生好奇发问,“听见什么啊?” 蒋少诚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少女心碎的声音。” 男生抖了抖,“你肉不肉麻?” 徐野依旧没有反应。 蒋少诚无趣地刷手机,嘶了声,“阿野,你这个妹妹,出大事了啊。” 徐野扫了眼他手机屏幕上校园表白墙的界面,停顿两秒,淡淡道,“关我屁事?” “嗯,不关你事。”蒋少诚肯定地点头,“就是不知道是谁给了人手机号,是谁晚自习看了一晚上看手机……” 他话音落下,男生们就嗷嗷地开始起哄,又被主人公一个眼刀唬得瑟瑟闭嘴。 将少诚耸耸肩,得,看来这个妹妹也没戏。 但走了没两步,徐野却一言不发把篮球扣进蒋少诚怀里,转身朝宁一的方向大步走去。 蒋少诚嘴巴张成O型。 宁一呆呆地望着不断逼近的男生,她下意识往后拉开距离,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步,两步,很快退无可退地磕到了身后的楼梯扶手上。 她隐约感受到了男生怒气,下意识解释,“我、我、那个照片我不知道……” 徐野却直接打断了她,“所以,为什么没加我?” 宁一疑惑,“什么?” 男生板着脸加了句,“微信。” 宁一恍然大悟,随即感到迷茫,大哥,不是你拒绝添加吗?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微信,是不是设置了,拒绝任何人添加?” 徐野沉默了两瞬,眼神从怒气到茫然渐变,最后定格成微微的嘲讽,“你知不知道,手机号有个作用,叫做拨号?” 宁一:“……” 9 宁一想,人和人的关系应该是有度量方式的。文字交流是一种交情,语音通话又代表另一种交情。她的确没有想过要给徐野打电话,因为太唐突,因为他们甚至都不算认识。 所以当徐野这样问的时候,她愣怔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直到徐野问她要手机,扫码,用她的手机加上他的微信,宁一都没有回过神。 打铃了。 徐野将手机丢进她怀里,“有事微信上说。” 径自走掉,一并带走了高年级男生们凑热闹的目光。 宁一出了校门,忐忑地将那张引人遐想的照片发给徐野,颠叁倒四地在微信上说明来意,只换来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加剧了她的忐忑。 她其实没有立场要求徐野向宁喻解释,但她又想,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本来也不是她,如果要较真的话,徐野才是调戏她的那一个,难道他不应该为这件事负一点责任吗?她也没有要求很过分…… “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拜托了。” 宁一只好这样恳求徐野。 那天是宁一第一次翘课,她拎着书包,在校门口的美食街来回徘徊很久,给汪洋打了无数没有接通的电话,走到饥肠辘辘才收到徐野的消息。 没有感情的文字像极了他说话时的语气,“你加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宁一手忙脚乱地解释,“我知道太麻烦你了,我不是要你跟所有人澄清,只要跟我说的那个女生说一句就可以了,我没办法和你解释太清楚,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可以吗?” 徐野回复得依然很简短,“一句话?说你和我没关系?” 宁一飞快地回答,“嗯嗯。” 一颗心七上八下,良久才收到回复,是简简单单的叁个字,“可以啊。” 宁一悬着的心落了地,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随后又进来一条消息,冲散了她刚刚升腾起来的一丝喜悦,“晚上七点,昕悦ktv。” 而在手机的另一端,徐野扫了眼屏幕上推送过来的微信名片,心不在焉把玩着手机。 高叁(3)班,宁喻。 他对她的唯一印象只存在于,这个女生跟蒋少诚出来玩过几次。 徐野将手机重重往桌上一放,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不知道想了什么,嘴角勾出一个冷嘲的弧度。 · 晚上六点五十分,宁一准时出现在昕悦ktv门口。 洗得发白的T恤和周围金碧辉煌的装修格格不入,束起的马尾让门口迎宾的小哥眼神都透露几分审视,“订包厢了吗,小姐?” 小姐,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宁一觉得怪别扭的。她束手束脚地报了包厢名字,被怯生生领进了VIP大包。宁一摘下眼镜,在林立玻璃围墙里看着自己变得面目模糊的倒影,心里的慌乱少了一些。 这个ktv她只在班花过生日的时候随同学们来过一次,那次的包厢远没有这次的来得豪华,那次她也只是一个没有台词的龙套,没有给她提供什么有用的经验。 于是当格格不入地和一排穿着暴露的女生站在一起,迎接了一众男生阴阳怪气的嘘声时,宁一手足无措地红了脸。 “怎么回事,你们谁喊的人?” 说话的人一身名牌,右耳耳钉闪闪发亮,望了一圈没有得到回应,转头在音乐鼓噪声中朝宁一吹口哨,“妹妹你是不是走错了?” 边上另一个男生搂着一个女孩接口,“上几年级了妹妹?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零零散散的笑声。 都是一些不认识的男性,年龄介乎于少年和成年之间,行事做派明显不是学生的模样。 徐野怎么会跟这些人认识? 宁一窘迫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最遥远角落的徐野身上,心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 徐野陷在沙发里,换下了那身衬衫,一身潮牌,长腿舒展,左手一支冰啤,灯红酒绿中遥遥睨着宁一,没有解围的意思。 他旁边一个男生指了指那排女生,“阿野,这么多款,没有能入眼的?” 又一个少年吞云吐雾,“挑一个呗,反正都是出来玩,就当给她们创收了。” 耳钉男笑了,“少爷,你出来做善事的?” 徐野未置可否,仰头吞了口酒。 他虽然坐在最角落,但周围的人好像总不时转头揣摩他的表情,以至于那个角落成为了人群中心。 经理模样的人抓紧机会呵宁一,“你说找人才让你进来,你找得起谁啊?还不走?” 宁一抓紧手上的手机,心里也在打退堂鼓,“我、我记错包厢了”,顺势往外退。 转身的一瞬间,萎靡的音乐声却戛然而止,突兀的寂静中徐野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走错了就留下,也是缘分。” 宁一站僵在了那里,进退不得。 周围的目光朝徐野聚集,吸烟的少年摁灭烟蒂,“卧槽,真的假的?” 徐野笑了笑,说不出的轻佻,随手朝宁一指了指,“不是让我挑一个,我挑这个。” 于是众人的目光从试探变成了诧异,都在无声发问,“原来你好这口?” 徐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宁一上前。 那一刻音乐重新响起,悉数遮盖了宁一胸腔里如擂鼓的心跳。 10 宁一坐定了,徐野随意瞥了眼桌面,“喝什么?啤的,还是洋的?” 宁一手心蹭了蹭裤腿,摇了摇头,“我不用的……”睃了徐野一眼,揣摩他的表情,又小声补充,“橙汁,可以吗?” 徐野哧地笑了声,宁一脸就红了。 他倒没有继续刻薄她,招手叫侍应生要了杯橙汁,又引来几个人的调笑。 宁一和徐野拉开距离,缩在角落,捧着玻璃杯小口饮啜,不动声色地观察徐野。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昏暗空间里明明灭灭,那些“公主”又唱又跳地活跃气氛,徐野坐在一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宁一的心跳仿佛也有一下没一下随之沉浮着。 未几,男生抬起手,无比自然地搁在了她的腿上。 校服裤子并不高级的布料将他手心的热度分毫不差地传导至她的皮肤。 宁一的心提了起来,寒毛竖起,整个人不自觉地往角落缩。 徐野伸手将她提过来,语气仿佛是调笑的,“躲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宁一惊慌地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把口里的橙汁咽下去,冰凉感沁到胃里。 徐野的手便顺着她的大腿滑向她的腿根,宁一慌忙摁住他的手掌,杯子里的橙汁差点洒了出来。她慌乱地确认有没有洒到他身上。 他的动作未停,掌心炽热。 宁一扬起脸望住他,语气欲哭不哭,“你,你别……” 徐野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反而探进她的上衣,顺着腰际线往上。 宁一倒抽了口凉气,皮肤上陌生的酥麻之意让她羞得颤抖起来,“徐……徐野,求你……” 声音软酥酥地,教她自己陌生,教她自惭。 徐野的手便停在了少女的胸衣边缘,他低头,眯起眼睛打量她,“不愿意?” 宁一没有回答,无声地僵持了。 徐野离开她的身体,手指弹了下她耳垂,“不愿意你还出来?” 宁一随他的动作颤抖,眼睛里噙着泪,“我……你说过不喜欢我这种的。” 说的是上次撞见的那个女生。 宁一认为自己跟那种女孩子属于同一个款式,应当不至于让他感兴趣,便咬咬牙来赴约了……也许,还存了一点点冒险之心,但此刻,那点冒险的勇气烟消了,剩下的只有悔意。 这个人,她招惹不起的。 徐野却笑了,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哦,我突然有兴趣了怎么办?” 宁一又想躲,手里的橙汁在杯壁上不住摇晃,她的心就像那大半杯橙汁,欲摇欲坠。 徐野反手扣住她的腰,亲了亲她的耳垂,半真半假地笑道,“小心你的橙汁,我这件衣服不便宜。” 宁一不敢动了,身体陌生的反应逼得她羞愧,她眼里的泪水欲坠不坠,不自觉声音都发哑,“为什么要这样……” 徐野低头碰了碰她的唇,语气含糊暧昧起来,“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好学生……”他的唇游离着她的肌肤,一路到她耳边,含了含她的耳垂,“浪起来是什么样子。” 11 细小的电流自耳后蔓延,宁一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似娇媚低吟。 于是隐秘的羞耻从她脸上炸开。 那是属于情欲的羞耻,在宁一一直以来被考题和课业占据的人生里,是来得过于早了。 宁一六神无主地想要推开徐野,却软得用不上力,竟然真的哭了。 眼泪下落下的一瞬间,手机响了。 突如其来的电话陡然给宁一注入了力量,宁一用力推开徐野,站了起来。 杯里的橙汁便顺势泼了出来,杯口向着自己,泼湿了她胸前一大片衣服。 宁一懊恼地抹了把眼泪,不大不小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徐野坦然地承受了关注,调整了个姿势,靠回沙发,目光投向了宁一——接着扫向她发亮的手机屏幕。 汪洋的名字在上面闪烁不停。 宁一突兀地站在那里,握紧手机,垂着眼帘,“我……我接个电话。” 说着也不管徐野听没听清,又或者听完是什么反应,拔腿就跑。 徐野坐在那里,表情在斑斓的灯光下幽暗不明。 前头带耳钉的少年推开身旁的女孩,坐过去,手搭上他的肩膀,“哟,徐大少爷这是被拒绝了?” 又惹来男生们不咸不淡地几句取笑,无非是你也有今天云云。 徐野顺手取走耳钉少年手里的酒杯,是个方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里轻轻地晃,他仰头喝了口酒,毫无感情色彩地点评,“浓度太高,少喝点。” 说着搁下酒杯,抄起沙发上的外套,临走虚虚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蒋少诚到了让他买单。” 扔下这一句,推门而出。 洗手台的镜子巨细靡遗地折射出宁一的每一分狼狈,宁一一边接电话,一边用打湿的纸巾擦拭T恤上的污渍。 “……你明天也请假吗? “你不要管他们说什么……是他们太无聊了。 “哦,我在外面,有点吵。 “嗯……我抄了笔记,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其实…… “对不起啊,汪洋,都是因为我…… “……你别这么说,待会儿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挂了电话,宁一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望着衣服上一大片被泅湿后面积扩大的黄色水渍,咬了咬唇,双手捧了水龙头的水抹了把脸。 褪去了潮红的脸,依然带着难堪的表情,宁一朝镜子扯了扯嘴角,闭了闭眼,往外走。 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拐过一面又一面似迷宫一样的镜墙,宁一恶狠狠地在心里发誓。 一路上,宁一不住地去拍沾在衣面上的纸巾碎屑,却怎么也拍不干净,如同这个夜晚带给她的感受。 下一个转弯,低着头和衣服较劲的宁一径直路过靠在墙角抽烟的男生,毫无防备地被拦住。 她抬起头,徐野的外套就那样罩到了她身上。 宁一起初抗拒了一下,男生便掐灭烟,转身把她摁在了墙上,迫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大拇指蹭了蹭她眼角未干的水痕,“要走了?” 宁一不回答,徐野屈起手指,指关节微微挑起她的下巴,她便不得不回视了他。 他带有意图性的目光扫过她的唇,俯下身,低头欲吻。 宁一扭开头躲避,嗓音低低的,有恳求之意,“徐野,我玩不起的。” 难得地把话说得利索了。 徐野笑了,“你跟他就玩得起了?” 宁一被针扎了下似的,回头看他。 徐野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唇,“是叫汪洋吧?” 宁一握紧了拳头,喃喃,“跟他没关系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 心里的愧疚不明不白地更深了。 她的神情那瞬间像朵凋敝了的花,有几分灰败。 徐野看了她两刻,心里生出了一丝无趣。 他松了手,顿了两刻,又笑了,“我挺搞不懂的……你真的觉得他比我好看?” 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可笑,又或者是由他来问比较可笑,挥了挥手,转身靠在墙上,燃起一支新的烟,“你走吧。” 万宝路,zippo,在一个高中男孩手中服服帖帖。 那时宁一还不认识这两样东西。可她在不认识的时候,就尝过了味道。 宁一想要脱下外套还他。 他垂着眼,看也不看她,声音冷却下来,“穿着走。” 宁一踟蹰,他把玩着打火机,金属伶仃的响声不绝,和他的声音一样凉,“不用还,不要就丢了。”见她僵着,又勾起唇,“要么,你是不想走了?” 宁一立刻拢紧外套,头也不回地跑了。 12 宁一回到家,做完一套卷子,犹豫要不要给徐野发消息,问他堂姐的事情。 想想还是算了。 放下手机的时候,却碰到了发送键。 消息发了出去:“你答应的事情,还算数吗?” 宁一慌乱地点撤回,徐野还是看到了。 因为他回了一句,“答应了什么?” 宁一不算太失望,她有心理准备,她没有让他满意,他自然也没必要履行承诺。 她回复,“我明白了。” 徐野接到消息时刚刚被蒋少诚拽去试他的新车,机车。他刚试完速,看见消息,关掉发动,蹙了下眉,摘下手套回复她,“你明白什么?” 女生犹犹豫豫很久,发过来,“没什么。” 徐野捏捏眉心,直接给宁一挂了个语音电话。 等待的时候,他摘了头盔扔给蒋少诚,“挂档不顺手,其他还行。” 蒋少诚垮下脸,挂档不顺手,还有什么可行的? 宁一在吹头发。看见通话邀请,她的心跳乱了,第一个反应是他是不是拨错了,挣扎了很久,接了起来。 徐野淡漠的声音顺着听筒传过来,“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告诉你堂姐,我们没关系,那必然是你找过我,跟我提过要求。那我们必然是‘认识’以上的关系。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逻辑上的悖论,却被他说得无比暧昧。 宁一觉得烫嘴似的低声道,“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徐野轻笑一声。 宁一的脸腾地红了,于是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徐野的手在她皮肤上滑过时的感受,羞意和着恼意刹那翻涌,她的心一下子冷下来。 · 周六,汪洋约宁一见面,说是告别。 宁一想了想,把见面地点约在了学校,她想顺便把徐野的外套悄悄放回他的班级。 学校操场的露天阶梯看台上,他们爬到最高的座位,汪洋请宁一喝了罐可乐。 然后,在秋日的风中,汪洋的沉默开始酝酿内容。 他望着远处的云,问宁一,“你想去哪所学校?” 宁一含糊其词,“北方吧。” 大概是生长于水乡中的人,都有一个有关于雪城的梦。 汪洋点点头,“我要留在南方,离我妈近点。” 宁一说,哦。 之后汪洋陪宁一去还徐野的外套。8班门户紧闭,窗帘关着,宁一推了一下,没有推动,理所当然地以为没有人。 她把外套搭在窗台上,心里瞬间有点空落落的。 那是一件全棉长袖拉链连帽运动衫,灰绿色,绿的纯度不高,双向拉链,罗纹滚边袖口和底边,侧面有口袋,其实看起来有点翻毛皮的质感,现在回忆起来,和他那双翻毛皮运动鞋很搭。 宁一不了解奢侈品,但她听说过爱马仕,她按照款式检索过价格,接近五位数,她衣柜里全部衣服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他一件可以随手丢掉的外套贵。 汪洋在这时候问宁一,“你喜欢他,是不是?” 宁一几乎没有思考就否认了。 汪洋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会有他的外套?你们还有那样的照片。” 宁一沉默了会儿,“我不可能喜欢他的。” 汪洋突然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宁一被吓到了,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她无力地安慰,“你千万别这么想……” 汪洋闭上眼,轻轻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丑?” 宁一肯定地否定,“我没有。” 汪洋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宁一定了定神,说,“我没有,我真的觉得,你和徐野,和他们所有人,没有不同。人和人,只是各有所长而已,可能他的长处在于皮相,而你不是。” 汪洋执着地看着她,“是吗?那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宁一呆住了。 汪洋于是抓住了确凿的证据,“你看吧,你在骗我,如果你觉得我们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你心里也在评判,也在嫌弃。你只是不如他们诚实。” 宁一想否认,汪洋又说,“如果现在是徐野和我一起问你,你一定会答应他而不是我。” 宁一下意识回答,“他不会问我。你太钻牛角尖了,汪洋……” 汪洋自嘲地笑笑,“你说他不会问,而不是你不会答应。潜台词就是,他如果问了,你不一定会拒绝。” 宁一脸瞬间白了,她点了点头,“好啊,那我们在一起吧。” 汪洋也愣住了,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你……” 宁一没有看他,郑重地递给汪洋一本笔记本,“博尔赫斯的《你不是别人》,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我想把它送给你。汪洋,高叁这一年,我们好好考,其他的毕业以后我们再说,行吗?” 汪洋沉默了很久,应了声好。 宁一回去的路上给徐野发最后一条微信,“外套我放你班级门口了,没有洗过,我怕洗坏了,还是有劳你自己了。” 说完,宁一点进他的资料,最后看了一眼他雪亮的朋友圈,点击删除好友。 过了两秒,一个陌生来电进来。 宁一那瞬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电话里,徐野的声音有种克制后的平静,“微信是你要加的。” 宁一小声地说,“那现在我想删了啊。” 徐野好像笑了下,是那种有点危险的笑法,“你的意思是,你想加就加,想删就删?” 宁一怀疑自己如果回答是,下场可能不会太好。她决定装死。 徐野停顿了下,“宁一,看来你是想让我亲自告诉你堂姐,我们有什么关系?” 13 宁一小声尖叫,“你不要乱讲!” 于是徐野在她的失控中重新掌握了谈话的节奏,“加个好友要多久?”他停顿了下,点亮打火机的声音顺着听筒传过来,“半分钟够不够?” 通话到这里结束。 宁一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认命地点开她没来得及删掉的徐野的对话框,点进头像,磨磨蹭蹭发起添加申请。 系统直接通过,那代表对方没有删掉她。 宁一松了口气,分针刚好走完半圈。 她还在考虑要说点什么,对面就跳出一条消息,“加回来了?” 宁一纠结地打字,第二条消息随之而来,“轮到我了。” “轮到什么?”宁一困惑地发出疑问。 弹回来的,是一个红色感叹号,下面一行灰色小字: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对方的朋友」 宁一惊呆了。 他软硬兼施把她加回来,就是为了当面删掉她? 这离奇的报复欲? 而距离她3公里外昕悦ktv,地下负一层,室内台球厅。 同样被徐野的操作秀得一脸无语的蒋少诚,望望徐野扔在台球桌上的手机,忍不住点评,“你幼不幼稚?你是没被人删过啊?” 徐野掐灭烟,慢条斯理解开腕表,挑了根台球杆,用小方巾擦了擦球杆顶部,比划了一下。 弯腰,眯眼,抬手,砰一声,15颗被码成几何形状的台球在草原绿的羊绒台呢桌面上纷纷四散而逃。 打球的少年直起身,居高临下睨了眼蒋少诚,“哦,没有。” 蒋少诚:“……” 徐野瞥了眼记分板,“来一局?” 蒋少诚笑起来,“我可答应我那个校长老爹,没考过年级第一前,不碰这些花里胡哨的。” 年级第一本人此刻正站在他对面,语气蔑然,“那你可能要等到下辈子了。” 蒋少诚气笑了,“那我不就等你失手吗?你看你现在,为情所困,学习不得下降下降,那我不是没有希望哇。” 徐野掀了掀眼皮,“为情所困?蒋少诚你恶不恶心?” 蒋少诚十分上道,“跟你练练也不是不行,我看你那块表挺好的。” 徐野知道他眼馋这表很久了,看似不经意地反问,“你输了呢?” 蒋少诚两手一摊,“只要你看得上,随便开口。” 也是他们玩竞技的时候,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赌。 徐野觑他一眼,是玩笑的语气,“跟你要个人,给吗?” 蒋少诚仔细看了看徐野,见他不像开玩笑,满腹疑问,“谁面子这么大,还劳动你大少爷跟我讨?” 徐野瞄准,击出一记狠球,“跟你出来玩过几次的,我记得……叫宁喻。” 两颗球相撞,后者顺着预设的轨迹滚进球网,一杆进洞,头上复古的吊灯晃了晃,一大片光斑位移过去,雪亮地映出蒋少诚的眉目。 蒋少诚一贯瞧不出正形的脸沉了下去。 · 是到新学校的第叁周,宁一回了趟临江市。 她去办过户手续,没想到能碰到徐野。 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下。 在她住了16年的单元房,她跟宁喻一起睡过的房间,她在上面做过无数套卷子的书桌。 少年背对着卧室的门,搂着坐在书桌上的宁喻的腰,低头吻她的颈项。 他的半张侧脸在少女披散的黑发中若隐若现,线条漂亮得像最好的画匠情动后勾勒出的笔款。 而宁喻像天鹅一样仰高了头,弓起身子,半闭着眼望向站在门口的宁一,如丝的媚眼,丝丝缕缕缠绕着得意和挑衅。 少年挺翘的鼻梁随着他唇的下移,轻轻触碰着女生颈项的皮肤,引发女生的此起彼伏的颤栗。 他亲吻着宁喻,好像沉浸在深深的情欲里,眼皮却挑起来,目光冷冷地投向站在门口捧着茶盘的宁一,直直地看进她眼睛深处。 宁一的心脏尖锐地收缩了一下,和她的瞳孔一起缩成针尖儿。 大伯母从厨房出来,手在抹布上抹了抹,走过来,“怎么还不进去?” 宁喻迅速关上门,拦住要进屋的大伯母,“伯母,宁喻……在和家教老师讨论题目呢。” 大伯母哦哦两声,面露喜色,“那你也别打扰他们。” 等到她又进了厨房,宁一才讷讷地放下茶盘,失神地在沙发上坐下,抱紧自己的书包,深深地陷下去。 14 饭菜的香气飘起来时,宁一还在掐着指甲浮想联翩。 不过在这方面她的想象力实在有限,她看到过有关于性的最出格的资料,无非就是偶像剧里唇舌交缠的镜头,或者是小说里点到为止的暧昧,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靠觉悟。 她其实也不怎么看小说,还是到新学校以后,新同桌看言情小说的时候给她推了一两本当下正火的作品。 她看到里面最大胆直白的字眼也就是某某压着某某,某某进入某某,某某呻吟起来,至于如何压着,如何进入,如何呻吟,她了解得不太全面。 她的全部想象,最后归结成了一个请求, “不要在那张床上。” 是在下电梯的时候,她抓着盛放着厨余的垃圾袋,垂眼很小声地说了这一句。 电梯银漆门像古代那种分辨率不高的铜镜,混沌地映出两团一高一低的人影。 高的那个手上正漫不经心把玩着打火机,闻言皱了下眉,“你说什么?” 听语气分辨不出是觉得不可思议的反问,还是单纯的疑问。 宁一抬起头,眼神认真,脸都憋红了,还是坚持把这句羞耻度很高的话说完整,“你们要……做的话……不要在那张床上。” 少年眼神骤变的整个过程在她眼里清晰可见,她好像还嫌力度不够,又磕磕巴巴地补充了句,“那、那是我的床。” 话音落下,少年的手骤然捏紧,白皙的手腕上原本看起来纤细脆弱的青色血管瞬间有生命力般地凸起,宁一警觉地往后一缩,他的手就覆上了她的下巴。 两根洁净修长的手指捏着她下颌,微微收紧,宁一苍白的皮肤被接触的地方立刻泛起了红。 疼。宁一连心跳都屏住了,每根神经都准备好迎接对方的暴怒。 不知为何,少年的手绷到了极致,反而有了种克制之意。 下一秒,他嗤笑了下,松了手,“你管得着?” 少年懒懒地靠回电梯墙壁,低头刷起手机,不再看她。 在窒息般的氛围中,电梯门叮一声开了。 宁一风逃,狂奔两百米,在路口停下,回头望,见少年坐进了一辆私家车,才敢放纵自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感有点儿像逃出生天。 宁一扔掉垃圾,一眼看到巷口坐在单车上等人的男生。 她提了口气,迎过去,“汪洋,等很久了吗?” 汪洋连忙摇头,“我刚来。不过我们得快点,图书馆关门早。” 宁一应了声,坐上后座,手小心翼翼拽着汪洋腰侧的衣服,“你小心点……我有点重。” 汪洋耳后根红了红,“不会。” 宁一噗嗤笑出来,“你都还没开,怎么知道不会?” 汪洋糯糯地反驳,“我就是知道……” 宁一就在这样的对话中彻底放松了下来,彻底遗忘了身后那辆昂贵的私家车,以及车上那个让她呼吸不过来的阴郁少年。 如果将镜头拉远,还能看到这是条很长的巷子,同样的道路设计,在北方叫胡同,在更南的地方叫弄堂。不同的是,因为巷子直通附近的实验小学,所以道路修建得很开阔,是可以容纳得下私家车的宽度。 此刻,即将开出巷口的私家车上,司机犹豫观望着前头驶入风中的自行车,问坐在后排的人,“还要送她吗?” 是对应徐野刚上车时的那句,“跟上去,问问去哪,顺路就送一程。” 徐野头也不抬,摇上车窗,遮蔽了外面的阳光。 脑中莫名闪过宁喻的母亲殷勤地留他吃饭,宁一只拿了叁副碗筷,生怕他点头同意,而他拒绝的话在嘴里过了一遭,却换成了“那要麻烦多添块碗了”这句话时,宁一郁闷的表情。 徐野嗤笑了下。 “不用了,回吧,开快点。” 私家车慢慢提速,按了两下喇叭,驱使前头的单车歪歪扭扭地往旁边躲,车子笔直地呼啸而去,将两个小小的人影远远抛在身后。 15 下一个周末,在宁家的饭桌上再次看到徐野时,宁一已经能够处变不惊地分发碗筷,继而处变不惊地消化不良了。 大伯父中午一向在单位吃,所以饭桌上只有他们4个人,也不算拥挤。 宁喻做了挑染的那部分头发已经剪掉,没有再涂指甲油,耳钉也卸了个精光,吃饭时转过头偷偷望着徐野笑,娇憨得依稀有14岁的模样。 连她看宁一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宁一很感激宁喻这样的变化,她知道,这变化里,很大一部分功劳都来自于徐野。 大伯母自然把徐野当作宁喻人生的贵人来看待,一直殷勤招待他,“徐野,饭菜简单,你想吃什么,跟阿姨说,阿姨下次给你做。” 还有下次?宁一抓紧筷子,忍耐了下,默默扒饭。 徐野勾勾唇,似是没有察觉女生的动作,“不会,饭菜已经很丰盛了。我爸妈忙,周末都不着家,我平常都吃不上热的。” 大伯母热情回应,“哎哟,那怎么行,你就上阿姨这来吃。你这么帮宁喻,还不收补习费,阿姨也只能给你做点好吃的犒劳你。” 宁一眼睛瞪圆了,不可置信地睃了眼徐野。 这人在满嘴跑什么火车?他穿几万块的衣服,坐几百万的车,他还缺口吃的? 徐野仿若未见,嘴角似弯非弯,“那就谢谢阿姨了。” 宁一偷偷翻了个白眼,只觉得味同嚼蜡。 大伯母可听不到宁一肚子里的吐槽,前几周接触下来,她只觉得徐野这孩子有股傲气,不好亲近,现在他愿意留下来吃饭,她高兴还来不及。 此刻,大伯母觉得人生简直不能再圆满,房子问题解决了,女儿也上进了,连带着她看宁一都顺眼了不少。 她回头睨了眼宁一,“一一啊,你去县里,还习惯吧?” 宁一默默扒了口饭,“还好。” “上周不是说月考,成绩应该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筒骨汤冒着热气,宁一捡了块筒骨啃,专心和上面的筋膜做斗争,忽略一桌人的目光,“不是太好。” 其实这次她考了年级第一,但县里的资源的确和省城不能比,宁一在江城年级排名常年徘徊在48左右,去县里就成了第一,她不觉得这是好事,并不想多谈。 大伯母见她敷衍,以为真的考差了,又拿一副炫耀的口吻说道,“你有什么问题不会,也多问问你徐野哥哥,听说县里的老师教得不那么上心。你可能不知道,你姐姐这次考试都进步了一百多名……” 宁喻跺脚,“妈,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一个年级倒数,进步是因为进步空间大……” 进步空间大……宁喻清晰的自我认知,倒是让宁一忍俊不禁。 她带笑的眼睛不慎和徐野撞了个正着,慌忙别开。 徐野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打趣,“那确实也没什么退步空间了。” 宁喻娇嗔着拍了他一下。 宁一嘴角未起的笑意就那么淡了下去。 大伯母啧了一声,“那也是人家徐野教的好,一一,伯母跟你说真心话。你回县里是吃亏了,当初我不同意的……现在呢有这个机会,你多请教请教你徐野哥哥,听说他经常拿奖的……” 徐野支着下巴听,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给人的直观感受,他现在看戏的兴致都比吃饭大。 宁一觉得心梗,“……太麻烦了,我现在也不在一中,也不方便问……徐……”她话在嘴里转了转,哥哥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勉强地接道,“……徐老师。” 徐野屈起来的手指微妙地顿了顿。 大伯母又是一声啧,“怎么麻烦呢?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微信,加一下多方便。” 宁喻嘴嘟到了屋顶,“妈!人家徐野高叁,可忙了!” 大伯母哽了一下,“是吗?那还让他教你,不是太麻烦他了……” 宁喻一脸无语,放下碗筷,正要发作,徐野清了下嗓子,“倒也没那么忙,是我比较怕生,微信一般不加陌生人。” 宁一敏锐地感觉到,加在陌生人叁个字上面意味深长的重音。 她突然觉得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了,机械地又夹了块筒骨啃。 大伯母咂摸了下,觉得徐野的回答跟他给人的高冷印象是契合的。她一时有点后悔失言,回头看宁一埋头把筒骨吃完了,又有点心疼地给宁喻夹了一块大的,“宁喻,你现在高叁,得好好补补,筒骨上的筋你嗦干净,那个最有营养了。你看人一一多会吃~” 宁一嘴里还在惯性地咀嚼着,脸色突然一阵红,又觉得泛冷。 徐野目光挑了挑,余光里女生半张脸几乎埋都进了饭碗里。 这顿饭的后半段,女生一口菜都没再夹。 吃完饭,宁一照例拿了垃圾下楼扔,“伯母,我还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复习,先走了。” 徐野把一边还在撒娇的宁喻哄回去复习,“……不用送了,我还有事。” 他语气淡淡的,可宁喻就是不敢再闹了。 临出门,徐野还回头跟宁家母亲客套了句,“阿姨,您炖的筒骨汤挺好喝的。” 大伯母一迭声地应着把他送出门,“喜欢就好,那下次我多做点!” 宁一背对着他们,系鞋带的动作慢了下来。 下楼梯的整个过程,气氛几乎是凝固的,宁一几乎疑心电梯是不是故障了,不动了,偏偏楼层跳数还在跳。 宁一缓慢地呼吸着,低头一个劲瞅鞋带,就在她以为这静默可以永恒延伸下去的时候,她听见一句冷冷的,“有意思吗?” 宁一条件反射去看徐野,见少年低头刷着手机,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其实他根本没说话。 宁一忐忑着,汪洋电话进来了。 她正要接,睃了下徐野,又犹豫了。 徐野就那么挑起了眼皮,“怎么不接?” 宁一僵在那里,按下静音键,任由手机震动。 徐野俯身靠近了她,低头和她面对面,“你这么不想见我,每周末还来干嘛?” 宁一有点受不了他靠那么近,嘴唇都是哆嗦的,“大伯说……我不回家吃饭 ,他就不要房子。” 徐野嗤笑了下,“是为你好,还是给他们做面子?” 他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凉凉的,宁一觉得鼻子都发痒,又不敢抓,只是辩驳,“大伯不是那种人。”徐野连笑都不笑了,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嘲讽,“你可真大方。房子不要,成绩不要,怎么,觉得自己特别光辉?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他说着瞥了眼她的手机屏幕,伸出食指,意有所指点了点她的唇,“连感情都能拿来做慈善?” 宁一的心脏好像都被他的手指按了一下,无形中按中了什么开关,一些难言的情绪就那么翻腾起来。 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电梯门适时打开,徐野无视了她,直接踏出门去。 宁一久久地凝视他的背影,一直到电梯门自动合上都没再眨眼睛。 等她颤抖着按开电梯门,门外已经一片空白。 宁一捏紧了手机,想到下周还要再见到这个人,心里的痛苦又凭空加重了几分—— 这是一个分割线—— 下下章好像可以开个小车……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