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名河畔有家客栈》 一、万事开头难 窗外大雪纷飞,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呲呲响,刘馆陶在屋里看坊间的话本。 往常,她最看不起话本,这玩意儿,也叫书吗? 她读了万卷书,从来没碰过这东西,要不是腿摔断了,困在床上,闲得发慌,断不可能读这种坏玩意儿消磨意志。 她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用木板夹着,动弹不得,这腿已经养了三个多月了,照理说,该拆掉木板下地走走了。 刘馆陶放下话本,推开窗,外头还是鹅毛大雪,飘飘扬下了三日了,这么大的雪,若是贸然出去,指不定摔个二次残废,那她出门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了。 这么一想,刘馆陶打消了念头,突然警觉,现在竟然已经是冬天了吗?那距她第一次出门远行过去多久了?五个月?还是六个月? 刘馆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晴天,城外聚集了三十多个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一听说她要出门远行,觉得稀罕,都来送行。临别时,父母哭,女儿哭,三人抱头痛哭。路边的人看了,都以为这是送丧的队伍。 大概哭了一个时辰,刘馆陶擦擦眼泪,依依不舍地坐上马车,离开了。 出了城门,马车的轱辘还没转三圈,忽然停了下来。 车夫说:“小姐,官道塌了。” 官道塌了?长安四周平地纵横,不见一丝起伏,怎么可能踏路?刘馆陶掀开帘子一看,前面还真有个大坑! 谁建的豆腐渣工程?!刘馆陶回去就写了一篇万字长文给宫里递了去,请求她的皇上舅舅揪出当初负责修缮官道的官员,最好革他的职!抄他的家! 三天后,皇宫里来了消息,那是先帝当太子时亲自监修的——顺便,传话的太监还带来两个爆炒栗子,额头上长的那种。 路修好了,刘馆陶揉揉头上的肿包,整理整理心态,斗志昂扬再次出发。 那是一个有些阴郁的日子,有二十五六位亲戚来送行,临别时,父母哭,她也哭,三人抱头痛哭,哭了不到半个时辰,刘馆陶坐上马车,离开了。 还没走到城门,马车就停了下来。 车夫说:“小姐,城墙烂了。” 城墙那么坚硬,又不是活的东西,怎么会烂呢? 刘馆陶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上千只被喂满朱砂的壁虎在城门口的墙上爬来爬去,红压压一片,如血一般,那壁虎极毒,所过之处,光滑的墙面被腐蚀得破烂不堪,下面不敢过人,可以说,城墙真的是“烂了”。 “这是……怎么回事?” “前些年城里大养壁虎,可能不小心养出了霸王虎。” “……” 士兵们把壁虎抓完后,刘馆陶再次出发,这是第三次。 那是一个不甚明朗的日子,大概有十来位亲戚来送行,她的父母哀哀哭泣,她很冷静,坐上马车,离开了。 还没走两步,马车又停了下来。 车夫说:“小姐,长安封城了。” 那日凌晨,皇宫里出现刺客,太子受了重伤,全城封锁捉拿刺客,城里布下天罗地网,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刘馆陶只好回了家,蜗居了三天,眼看着解封之日遥遥无期,终于忍无可忍,跑去加入了锦衣卫,两天后,刺客被抓。 长安解封后,刘馆陶再次出发,这是第四次。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不到十位亲戚来送行,她的父母已经哭不出来了,她也是,现场欢声笑语,没有一个人哭,她坐上马车,离开了。 这次还算顺利,离开了城门,刚踏上官道,马车又停了下来。 车夫说:“小姐,马死了。” 刘馆陶:“……” 好端端的,马怎么就死了?二人下马车一看,马躺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 车夫说,可能是昨晚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有什么毒草混进了马的饲料里,只能找人过来换马了。 换马可不是简单事,刘馆陶此行是要走万里长路的,马必须得是日行千里的良马,得精挑细选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找好新的千里马,刘馆陶再次出发,这是第五次。 走出去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 车夫:“小姐……” 刘馆陶掀开帘子一看,不远处,一排半人高的大蚂蚁正举着捡来的馒头屑回巢。 无数大蚂蚁从京城外的垃圾堆出来,又往深山老林走去。 他们等了一会儿,可蚂蚁队伍长到看不见尽头,刘馆陶没办法再等了,想驾车冲过去,可车夫已经倒在地上,被吓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第六次出发时,亲戚们都烦了,只剩下几个丫鬟被叫来充人头撑场子。刘父还上朝未归,刘馆陶不得不在路边等了一个多时辰。 两个丫鬟在小声讨论。 “小姐会不会跟外头的野男人跑了?” “我看,能出去就不错了。” 刘馆陶耳尖地听见了,但不知道该说啥,只好装没听见。 终于,父亲姗姗来迟,她跟二老拜别,上了马车,离开了。 车轱辘才动一下,后面便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刘母:“女儿在,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睡觉打呼的声音能不能小点?” 刘父震怒:“到底谁打呼更响?我不说!” 刘母大怒:“你打呼都能把自己吵醒,还敢说我?!” 刘父:“分房!” 刘母:“分房就分房!” 刘馆陶皱起眉,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在大庭广众吵这种无聊的架?不是让旁人听笑话吗? 她想劝两句,跳下了马车,只听“咔嚓”一声,骨裂。 唉,往事不堪回首,刘馆陶扼腕叹息,现在,她只能祈祷雪快些停,春天快些过去,好让她早点出门远行。 她已经十八岁了,再不出门,就要老了。 二、但还有新的难 刘馆陶是长安的大名人,出身高贵,父亲是长安大学士,母亲是安宁公主,当今皇上的妹妹。 这样的家世注定了她会是位知书达礼、恪守礼教的大家闺秀,将来也会是个贤妻良母,只是安宁公主身体抱恙,迟迟不孕,生下她那年,已经四十有六。刘家人膝下无子,老来得女,故爱之如珍宝,也教她读书识字,骑马射箭,所学之事皆与男子无异。 安宁公主每次进宫,都要带她过去,刘馆陶更是聪明伶俐,深得皇上宠爱,十二岁被封为解忧郡主,还给了一块封地。虽然刘馆陶根本就不知道那个“解忧郡”在哪,不过这无所谓,反正她也去不了。 她能待的地方,只有书阁和射场。 这让她对外面充满了好奇。 母亲总说,外面有吃人的大老虎,它们躲在路边,一见到女孩子,就吃掉她们,你要是出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为此,刘馆陶努力学习骑射,十五岁时,她拖着一只老虎从外边回来,自豪地告诉母亲:“儿将大老虎杀了!” 刘母从此再没敢提任何可怜的动物。 十七岁时,她终于读完了书阁里的万卷书,决定出门行万里路。 这个想法当然遭到了强烈反对,刘家尽管一直拿刘馆陶当男儿来养,但不过是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罢了,她没想真把女儿教育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莽汉啊! 刘馆陶和父母在书阁里谈了很久,终于说服了他们,轰轰烈烈地驾车出发了。 当然,出了六次门,都没有成功。 她更是在床上度过了这漫长的冬日,后来拆掉石膏,脚也走得不利索,一直到来年春光明媚,才恢复了往日的健步如飞。 她欢快地在长安城跑了两圈,确定双腿无碍后,找到了车夫,决定再次出发,这是第七次。 车夫已经怕了,哀求道:“小姐,要不就别去了吧!” “你懂什么?读万卷书者,必行万里路,此乃古人所谓‘知行合一’是也!” 车夫不理解她满口的之乎者也,但毕竟这是他的主子,还是乖乖听话。当然,他听话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小祖宗很明显没有出门远行的命,六次都没走出去,这次难道就行吗? 一想到连半人高的大蚂蚁都能出动阻拦她上路,这其中必然有邪,刘馆陶绝对是逆天而行! 刘母很快听说了这事,过来劝她,自从她她摔断了腿,刘母对远行一事的态度也发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 她反对,非常反对。不过,刘母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直接反对的话,一定会让馆陶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所以,得来软的。 刘馆陶正在家里准备行李,她慢慢走了过去:“过了清明再走吧,清明祭祖,你是咱家唯一的小儿,不去不行啊!” 刘馆陶犹豫了一下,刘母道:“清明那会儿,香草鱼正肥,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刘馆陶最爱吃香草鱼,被哄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就同意了。 刘母甚是得意,谁知清明过后第三天,刘馆陶又开始收拾行李了。 这孩子可真倔,但刘母并不担忧,她还有后招。 “再过一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在家里过完生辰再走吧!” 每年生辰,家里都会摆大宴,皇宫里也会来很多赏赐,所以她每年都很期待自己的生辰。 刘馆陶看了看母亲,没说什么,但还是同意了。 刘母更是得意。她后面的招数大概还有那么七八十个,用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 她非常了解刘馆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软肋是什么,一步一步温水煮青蛙,留到她年纪再大点儿,嫁了人,这个心思应该就打消了。 谁知十八岁生辰前一天,刘母又见刘馆陶在打包行李,惊得急忙问:“还要走呀?不过生辰了?” 刘馆陶道:“过了生辰,儿就走。” 刘母道:“你三姨母、六姨母下个月就回来了,听说给你带了很多好玩的玩意儿,你前几次出门,她们都来送你了,你不见见她们再走?枉她们白疼你一场。” 刘馆陶犹豫了,刘母正打算再说几句,却听她道:“不了,若三姨母和六姨母过来,请母亲代为致歉吧。”说着继续收拾起东西。 刘母道:“都走了这么多次,没一次能出去的,说明时机不对,你再等等,何苦着急呢?” 刘馆陶道:“儿也不知。” 刘母见她颇不在意,便在一边哀哀哭泣,刘馆陶急忙好言相劝,才让刘母止住眼泪,刘母道:“我和你爹就你一个孩子,若你折在外边,我们如何是好啊?” 刘馆陶想了想:“就算我不走,终有一日,我也要嫁作他人妇,到底你们留不住的,不如顺了儿的意,让我走——这话以前就对母亲说过呀!你不是也同意了吗?” 刘母心里一万个委屈,她那时候哪想过这个小祖宗是玩真的! 刘母道:“我和你爹已经商量好了,咱家招婿。” “上门女婿?”刘馆陶支着头,想了想:“也行,我没啥意见,不过得等我回来。我已经规划好了路线,三年内肯定回来,你们可以趁这三年为我择婿,无论母亲相中谁,孩儿都愿意。” 刘母见软的行不通了,干脆来硬的,板着脸斥责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执拗?非要出去乱跑?天底下哪个女子跟你似的?你就不怕自己死在外头?!” 刘馆陶见母亲生了气,一时无话,半晌只道:“母亲,孩儿一定会回来的。” 刘母才不管什么回来不回来,光是摔断腿的事,她就已经料想到出门后她会面临什么了。 被人强暴,被人拐卖,被人绑在家里,一天就给一顿饭,再次见面时,说不准连舌头都给割了…… “不行!我不同意!”刘母大怒:“你要是非要走出这个家门,我就自尽!” 刘馆陶惊呆了:“你过去答应我不再阻拦我的……” “那是在你腿没摔断的时候!” 刘馆陶不知道要说什么,手上的行李也不再收拾了,就那样撂在那里。 刘母知道自己成功了,心想原来撒泼竟然这么有用,看来过去就不该做个善解人意的母亲,就该让她知道母亲也是有脾气的! 她得意地走了,继续为她的宝贝女儿筹办生辰宴去了。 第二天,她听下人说小姐一天没出房门,她又担忧起来,这天是她的生辰,是她一年里最期盼的一天,要是一直这么伤心,接下来的一年恐怕也会郁郁寡欢。 她让几个丫鬟去叫她,过了一会儿,丫鬟回来,说小姐不见了。 她大惊,跑到刘馆陶的闺房一看,屋里空无一人,行李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 儿去也,莫牵连。 三、以为这就结束了?难的还在后头 刘馆陶的不辞而别,在京城引起了不小波澜,但众人开始搜寻她时,她已经在几十里开外了。 不仅车夫惊奇,她也惊奇,这一次,她们走得急,连干粮都没带多少,马也是随便拉的,路过城门的时候战战兢兢,踏上官道时战战兢兢,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四个时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彻底离开京城的区域后,车夫感动得泪流满面:“小姐,一切平安!” 刘馆陶也很感动:“阿芙,此所谓百折不挠、雨过天晴是也!” 她说完这话,刚好走到了一处岔路口,阿芙问她:“小姐,走左边还是右边?” 刘馆陶装模作样拿出地图,往左走是宿阳,据说那里有闻名遐迩的武学世家,和闻名天下的烤鸭。 往右走是燕州,据说有天下三景之一的丝管人间乐坊,刘馆陶出身名门,自幼不缺美食,尤其是最近母亲为了留她,做了许多好吃的,她的脸都快吃圆了,现对烤鸭实在没有兴趣,便道:“右边。” “好。”阿芙响亮地应道,他轻轻甩了一下鞭子,马车便朝西出发了。 车轮滚滚向燕州驶去,刘馆陶看着前方平坦的路,甚是激动,问阿芙:“阿芙,你知道燕州丝管人间乐坊吗?” “不知道。” 刘馆陶道:“据说丝管人间乐坊有四百零六位乐师,执一百零八种乐器,乐声随风流入云,连神仙都要附身倾听,彩云便随之笼罩人间。” “真的?” “当然了!而且,据说那些乐师个个都是绝世美女。你想,美女本就万里挑一,而燕州乐坊竟有四百多位美女,这是何等盛景?” 阿芙道:“小姐是想听曲子,还是想见美女?” 刘馆陶道:“听曲子固然是一方面,看美女更重要。” 阿芙道:“小姐,我觉得吧,您要不要对美男上点心?美女再好看,您也不能纳美女回家啊,老爷要气死的!” 刘馆陶怒道:“庸俗!美女是用来欣赏的!知道吗?欣赏!” 去燕州的路途不短,二人一连赶了七天路,刘馆陶一路颠簸,休息也休息不好,吃也吃不好,再没了看美女的心思,每天都哀嚎着要吃烤鸭。 终于有一天,她从马车里爬出来,问阿芙:“燕州四方皆是平原,为何我们却在丘陵上攀爬?” 阿芙道:“我们出发的日子不好,撞上了朝廷出军,必须得避开,所以绕了路。” 刘馆陶眼皮一跳,朝廷出军?何处要打仗了?她躺回马车里,想起那位皇帝舅舅,每次见到他,他都会给她很多好吃的玩意和稀奇古怪的玩具,刘馆陶很喜欢他,但也听过不少他嗜战的传闻。 在他执掌朝政期间,因善于领兵打仗便得到赏识,一步登天的人有很多。 但这些只是传闻,她一直生活在长安城中,没有切身体会,如今将传闻与现实联系起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身处真正的人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芙,是从长安往外发军,还是从外向长安调军?你注意到没有?” 阿芙道:“从行军方向看,应该是从外地向长安的。” 刘馆陶很吃惊,但更多的是惊恐,她出城时无事发生,不会这次要给她来个大的吧? 她让阿芙快马加鞭,躲开行军,一路未敢休息,终于在一个傍晚到了燕州。 一主一仆已经饿得脱了一层皮,一进城里就往饭馆跑,经路人介绍,二人去了燕州最大的酒楼遇名居。 遇名居临水而立,四角呈飞檐状,高三层,十二角雕着灵兽飞鹤,悬着红灯笼,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刘馆陶远远地就被这建筑的外观震撼,一进大堂再次被震撼。 即使在人口最多的国都长安,饭馆里也没有这等人挨着人坐的盛况,燕州之繁荣,可见一斑。 阿芙去停马车了,刘馆陶点了两碗肉丝面和两道小菜,寻了个位置等饭,等饭时无聊,就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读。 她正读着,忽然有个男子坐到了她旁边:“拼个桌。” 刘馆陶长这么大,别说跟陌生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连跟陌生人说话那也是没有过的,她很害怕,偷偷瞧了这男子一眼,还好,是个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 书生好啊,书生都是文质彬彬的,讲究动口不动手,刘馆陶放下了一点儿戒备。很快肉丝面上来了,里面飘着一层葱花。 这是肉丝面吗?这是葱花面! 刘馆陶最讨厌的就是葱花,她不想吃,可太饿了,又不想再等,只好把葱花往阿芙的碗里挑,挑着挑着,旁边的男人也开始学她。 两个人一起往阿芙的碗里挑葱花。 刘馆陶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刘馆陶,两人的眼睛一对上,刘馆陶真想喊一句“你疯了吗?!” 就在这时,书生不知道误解了什么,用筷子夹了一大撮葱花,放进了刘馆陶碗里。 眼看着碗里葱花不减反增,刘馆陶大怒:“你做什么?” 白面书生露出微笑:“小生看姑娘双眼浮肿,面色发黄,是肝脏入邪之兆,多吃些葱白,有利于解毒,还能使肌肤光滑,保持年轻。” 刘馆陶拍案而起,真想破口大骂,可她被书香浸润多年,哪是个会骂人的主?而且这书生看起来如此的纯良,如此担忧她的身体…… “……我讨厌葱!” 过了半晌,刘馆陶只憋出了四个字。 白面书生略微沉吟:“好吧,是小生唐突了,对不住姑娘,这两碗就暂且算小生的……小二,再来一碗肉丝面!” 说着,他把面端走,一个人就着三碗面大吃特吃。刘馆陶捏紧拳头,眼里怒火飞射,眼中的火苗恨不得把男子点着,但她努力忍,忍!对方是个柔弱书生,她不能欺负书生! 很快,新的肉丝面又上来了,刘馆陶一看,还是一层葱花! 她怒火攻心,再也忍不了! 就在刘馆陶准备把一张桌子连同四碗面掀飞时,大地突然震了一下,外头传来了震天般的炮响。 刘馆陶一愣,那笑眯眯的书生也是一愣。 随即,更密集的炮声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近,震动越来越明显,刚刚还沸沸扬扬的屋子瞬间鸦雀无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张天德打到燕州了!”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摔筷子摔碗跑路,屋子里顿时挤成了一锅粥,你争我赶往外窜。 刘馆陶被推搡得头昏眼花,被裹挟在人群的洪流里像浮萍一样,一会儿往左摆去,一会儿又往右摆去,慌乱中,脚还被人狠狠踩了几下。 救命……她会被踩死的…… 危急时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刘馆陶不知道这是谁,但总算在人群里找到了一个凭依,急忙回握住这只手,那人的手冰冷无比,却十分有力,拽着她往自己的方向拉,刘馆陶也拼命地往那人的方向挤,眼看着两人就要汇合,二三楼的门窗忽然全开了,从楼道上窜下来一群男男女女,衣衫不整地奔下来,一下子把人冲散了,屋子里更挤了,刘馆陶越发呼吸不畅,感觉内脏都要被压出来。 外边炮响连天,屋里乱作一团,男人的喊叫,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刘馆陶头痛欲裂,已经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那抓着她手的人更用力地拽她,她有那么一瞬间因为这种强硬感到害怕,不知道这只手要把她拽去哪里,但无法反抗。 终于,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躲在楼梯下面喘气。 喘了好大会儿,她才看清手的主人,是那个给她挑葱的白面书生。 刘馆陶本来很害怕,可一看见他,火又上来了,猛地掐住书生脖子:“还我肉丝面!” 刘馆陶要饿疯了,加上外头也个个在发疯,更是不管不顾,下起狠劲,用力用到面目扭曲,大有弄死书生之势。 书生被她吓到了,想说什么,可喉咙被狠狠地掐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忽然,刘馆陶感到嘴里好像被塞进去个什么东西,温温的。 她愣了一下,舔了舔,咸的,香的,便松开了书生,咬了一口嘴里的东西,香喷喷的!好好吃,是煎饼! 她狼吞虎咽嚼了两口,忽然看见烤得金黄的饼中,透露出些许的青白段来。 这竟然是……竟然是! “葱油饼!” 刘馆陶气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四、男人,让生活变得更难 刘馆陶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是她瞎了,还是天黑了? 胡思乱想间,屋里有人吹着了火折子,红红的微光亮了一瞬,之后,一枚小小的蜡烛被点亮了。 刘馆陶这才发现,自己身在某处的地窖中,到处都是腌罐和酒瓶,屋子里潮湿阴冷,她正躺在一个用架子做的简易床板上,盖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的麻织外套。 借着烛光,她看清了屋内另一个人的脸, 那人正借着灯光看一本小小的羊皮册,刘馆陶一见到这张脸,气就不打一出来,没好气道:“这是哪里?你是何人?” 白面书生发现她醒了,便收起手里的羊皮册,指尖不疾不徐敲着面前的矮桌,他用一张稍矮的长桌坐凳子,稍高的酒架子当桌子,给自己搭了个读书学习的好场所。 “遇名居的地窖。”书生道:“燕州昨日被袭,一夜沦陷,到处都在乱砸乱抢。姑娘昏迷不醒,情急之下,小生将姑娘拖进了地窖中藏身。” 燕州沦陷?刘馆陶听到这话,感到浑身发凉,燕州离国都只有四百里!此处沦陷,国都还会平安吗?燕州南部的地界又如何?不会全被占领了吧? 若全被占领,那齐国国土,至少沦陷了三成! 怎么会这样……刘馆陶抬头看着书生,书生也一脸纯良地看着刘馆陶,似乎在等待她问下一个问题。 刘馆陶哆嗦着问:“大齐国泰平安,百姓安宁……为何突然……” 书生听了刘馆陶的话,觉得好笑:“十年前靖安大火,六年前林阳叛乱,两年前胡西起兵,齐国何时安宁过?” 刘馆陶一时语噎,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嘟囔出一句话:“那都很快被镇压下去了,并未起什么波澜……” 这话说得心虚,书生只是笑:“对生在京城中的人来讲,这确实不算波澜,可落在当地百姓头上,就是天大的事了。” 刘馆陶不说话,书生笑眯眯地:“不说这些了,跟咱们也没甚关系。现在咱们没办法从这里逃出去了,不如认识认识?小生李静安,寒山人,现下四处游学中,姑娘怎么称呼?” 刘馆陶一听他是外出游学的读书人,想必也是践行“知行合一”的古训,不由得生出了些亲切感,但想起他之前的过份行径,火气又上来了。 她不情不愿道:“刘瓻。” 李静安眨眨眼:“恕小生愚昧,不知是哪个‘吃’字?” 刘馆陶道:“形声,从瓦。” 李静安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原来如此。第一次听到口头这么解字的,若不是我当年书读得刻苦了些,还真不明白姑娘说的是哪个瓻。” 刘馆陶觉得好笑:“读个六书,也叫刻苦吗?” 李静安道:“瓻可是僻字,平日里哪会用到?我这么快就想到了,还不能夸自己两句吗?” 刘馆陶下了简易木板床,走过去看,桌子上用酒水写了一个“瓻”字,点划顾盼有致,十分俊秀,心下赞叹,这人书法习得如此之好,想来是刻苦读过书的,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她感叹这字:“不错,值得夸赞。” 刘馆陶惯例是个难称赞别人的,谁知李静安并不领情,幽幽道:“姑娘直说希瓦瓻或酒器瓻,不是更简单明了?何苦说文解字,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刘馆陶听了这话,脸和脖子顿时烧得火辣辣的,半天没能反驳一句。 上次听到这话,还是七八年前,刘馆陶整日不出门,拼命在家读书,后来已经到了不引经据典就不会说话的地步,母亲说,她活像一本会自己出声的书架子,还是人形的。 刘父推测,馆陶日常接触皆是满腹经纶的学士,所谈之事全都是书中事,所见也全是学问,于是日常说话,行事交谈,常常依车画轨,舍近求远,不能贴近尘土。 为此,她被安排去与市井中人交谈,后来又被送去学习骑射,在射场奔跑来奔跑去,她乐了,心思也从书阁里出来,这个问题才逐渐得到改善。 明明已经很努力在改了,刘馆陶委屈巴巴地想,众人也都说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了,他干嘛还要这样。 刘馆陶一声不吭地躺回那张破床板,盖上破布,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李静安看她闹起了脾气,觉得好笑,急忙道:“小生跟刘姑娘开玩笑呢,姑娘莫生气,快过来吃点东西吧!” 刘馆陶肚子里空空如也,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他喂她吃葱油饼的事,大声道:“我不吃葱!” “嘘。”李静安急忙道:“小点声。外头到处都是匪军,被听见了,小心把你抓走。” 他看看黑暗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身躯,停住了恐吓,随意地换了个话题:“别说了,就是你想吃葱,现下还没有呢!地窖里无吃无喝,不见天光,只有咸菜,来吃点吧!” 刘馆陶一听没有葱,才肯起身过去,那个用酒水写成的“瓻”字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小碗咸菜。 她道:“只有咸菜?” 李静安点点头:“嗯。” 刘馆陶吸吸鼻子,用手拿了一根咸菜放进嘴里,才腌的萝卜条,清脆多汁,嚼起来嘎嘣脆,而且也不是很咸,她又吃了两根,眼泪忽然哗啦啦地往下掉。 “怎么了?”李静安笑着问:“太好吃了,感动得哭了?” “我命好苦啊……”刘馆陶一边哭一边吃咸菜:“我本来去年就该到燕州的,我都规划好了,燕州、林泉、渭城、平阳,去年冬天我都该到夏国了……” 刘馆陶哭得太过伤心,李静安觉得很好笑:“那你为何拖到现在才来燕州呢?” 刘馆陶跟他说了六出长安的荒诞奇事,他听完就乐了,哈哈大笑,刘馆陶非常愤怒:“有什么好笑的?!” 李静安笑道:“这等奇事别人碰见一次,都知道是不宜出门的征兆,你碰见六次,还不长记性,真是执拗啊!” “那都是偶然的!” “我觉得你还是回家吧,跟你在一起,小生都觉得自己寸步难行了。” 他眨眨眼睛,十分诚恳的样子。 刘馆陶大怒:“我才不要回家!等燕州战乱平息,我自是要继续……”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捂住了嘴:“天哪!阿芙!” 李静安问:“阿芙是谁?” 她道:“我的车夫。” 刘馆陶隐隐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一到燕州,他便和我分别去拴马了,城中炮火连天,四处都是匪军,他拉着一车行李,不会被……” 她怕得说不出话,李静安轻声道:“你不必担心,他既是车夫,身旁有马,必然比其他人跑得快。” 刘馆陶刚停住的眼泪又往下掉:“我真不该,我真不该,若他出了事,我如何面对他一家老小啊!” 刘馆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静安一开始还在旁观看戏,小姑娘哭起来梨花带雨,看起来甚是有趣,可她哭不到头,眼见快要哭昏了,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劝她:“刘姑娘,咱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你可省些力气吧,等出去了,咱们一块去找阿芙,小生会帮你的,好不好?你可别哭了,再哭,叛军都被你召来了。” 刘馆陶闻言止住了哭声,她看看这个白面书生,这家伙给她的初印象是那么不靠谱,但此刻却显得那么可靠。 “真的?你会陪我一起找阿芙?” “嗯。”李静安点点头。 刘馆陶很神奇地被安慰到了,擦擦眼泪,不再哭了。 李静安给她盛了一碗米酒:“先喝点吧!等到夜深人静时,我溜出去取点水,遇名居的后院有水井。你放心,咱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刘馆陶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一些勇气,越发信任这个书生。接下来的几日,她躺在木板床上,裹着那块破布,每天就等着李静安的投喂。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黑漆漆的地下,前路生死未卜,没有些擦枪走火实在说不过去,不过,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度过了好几日。 李静安无事时坐在桌边看他的羊皮册,休息时就躺在小矮桌上休息,很少往刘馆陶那边去。 两个人并不是完全被困在地窖里,每逢夜半时分,两人就偷偷出来打些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上个茅厕,顺便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遇名居的地窖十分隐蔽,在遇名居后厨仓库地下,仓库已被匪军洗劫一空,而这个小小的入口隐匿在灶台旁,没有被匪军发现,她二人才逃过一劫。 这么隐蔽的地方,真不知道李静安是怎么发现的。 刘馆陶发现,静安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像和尚的法号,她问了问,没想到,它真的是和尚的法号。 李静安说,他母亲常年吃斋念佛,是位虔诚的信女,寒山寺有个静安和尚十分出名,写得一手好词,母亲就用这个法号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希望他受佛光润泽。 刘馆陶笑得差点从木板床上滚下来。 李静安很不满:“笑什么?” 刘馆陶忍着笑:“令堂竟然拿和尚的法号给你做名字,不怕你长大了看破红尘出家吗?” 李静安皮笑肉不笑:“难不成你的名字就很有来历?瓻就是一种陶器,和这里的咸菜坛子有什么区别?!” 刘馆陶不满道:“瓻是温酒的陶器。” “哦。” “很少有人会叫我刘瓻。”刘馆陶道:“大家都喊我馆陶,因为父亲给我起名只是一个引子,我表字馆陶,取馆中之陶的意思。” 李静安想了想:“女子弄瓦,瓻字从瓦,又是陶器,物以希为贵,瓻又可解作珍贵陶器,馆中之陶则更是贵中之贵……”说到这里他便笑了:“视你为馆中之陶,看来令尊真是十分疼你。” 刘馆陶道:“这是自然,世上哪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李静安不置可否,这少女果真是被蜜糖泡大的,什么苦也没吃过,真不知道她的家人是怎么放心她独自出门远行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湿冷的地窖加上贫瘠的三餐,刘馆陶很快生病了,夜间不停地发冷汗,李静安还在一旁说风凉话:“这时候吃葱就会好很多。” 刘馆陶已经没心思搭理他了,裹着破布缩在角落里,李静安在地窖里捣鼓一阵,倒了一些陈酒让她喝了暖身子。刘馆陶不知道生病的人能不能喝这种烈酒,但浑身无力,反抗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迷迷糊糊被灌了好大一碗酒,很快就醉成一摊烂泥。 五、行路这么难,干脆不行了 在地窖里的日子每天都很危险,匪军的烧杀抢掠暂且不提,整日食物匮乏,生病也无药可医,随时都能把两人的命要了。 但刘馆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险,她只知道每天肚子很饿,头很晕,李静安很烦人。 至于他为什么烦人,刘馆陶也说不清楚。李静安是个很有礼貌的谦谦公子,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无论干什么都文质彬彬的,看不出一点儿坏水,有吃的首先分给刘馆陶,其次才是他自己。 可她总有一种直觉,这家伙不是善茬,但到底哪里有问题,她又说不上来。刘馆陶唯一知道的是,如果她还住在长安城里,断然不会和李静安这样的人有过多来往的。 后来,李静安在地窖的顶口开了个小孔,遇名居地势高,小孔能看到外边的大街,李静安每天就用这小孔给刘馆陶播报最新战况。 天黑了,他说。 天亮了,他说。 天又黑了,天又亮了。他说。 有人在杀人,他说,快看,那是不是你的车夫?! 刘馆陶知道他在吓自己,懒得理他。她整日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某日,李静安在小孔前整整看了一天,大概傍晚的时候,他忽然很高兴地说:“援军进城了,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刘馆陶一听,也十分高兴,拖着沉重的身躯凑到那小孔边上,听见李静安在自言自语:“本以为还要再受几日苦,看来朝廷派来的绝非等闲之辈……会是谁呢?” 刘馆陶管他是谁,只要能让她从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出来,哪怕是一只蟑螂,她都愿意跪在地上喊他祖宗。 她从小孔里往外一看,大吃一惊,入城那天,外边繁华大道,干净整洁,如今到处都被砸被抢,破败不堪,街边随处可见干涸的血迹,还有二三个尸体,倒在路边,无人问津。 斜阳洒在街道上,有一队人正在进城,队伍极长,每个人都持着寒光凛凛的黑兵器,披着铠甲,踩着重靴,全是冰冷又勇猛的士兵。 这段宛如幽灵的队伍之后,一个骑着黑马的青年进入了她的视野,在黑压压的士兵中,这青年是少有的白净整洁,没有穿盔甲,只着一身素衣,很是单薄。刘馆陶正想再看两眼,李静安把她的头掰到一边,凑到小孔边:“看来就就是平乱的主将。” 刘馆陶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这青年应该是来凑热闹的,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当上主将? 学好难,学坏却是很容易的,刘馆陶也把他的头掰到一边,自己凑到小孔边,只见那黑马越走越近。 刘馆陶再怎么看,这人最多最多,撑死了也就是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就能当上主将?唬谁呢? 忽然,那人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回过头,眼睛下瞥,刚好和刘馆陶对视上,刘馆陶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还好他只是瞧了一眼,目光就扫开了。 可能是不小心撞上的,刘馆陶心想,应该不是发现有人在偷看他,否则,这洞察力也太恐怖了! 李静安见她冷汗岑岑,手脚发软,问:“你怎么了,病又加重了?” 她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天,李静安看外边形势好转,扶着刘馆陶爬出了地窖,一见外边亮堂的光,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 外边的战乱果然已经平息了,街上的人从匪军变成了镇守的士兵,看到奄奄一息的老百姓还会给分些粮食,刘馆陶和李静安都衣着破烂,自然也被划分到难民阵营,两个人拿到馒头的瞬间泪流满面,恨不得当街来个三扣首。 遇名居被改造成暂时接受难民的地方,刘馆陶二人也住在里面,李静安比刘馆陶的身体状况好点,有力气行走,所以负责做饭,临近半夜,他端来一碗粥,刘馆陶吃了粥,才感觉稍微好一些了。 “哈哈哈哈!”李静安笑道:“你瘦了好多啊,这下巴都可以当锥子使唤了。” 刘馆陶白了他一眼,对他的精气神简直佩服死了。 李静安其实没好到哪里去,他本来就是个不出门的白面书生,这下更苍白了,从白面书生,变成白面无常,眼窝深陷,两个腮帮子都凹了进去。 李静安笑道:“咱俩也算是一块走过鬼门关的人,不该称兄道弟才对吗?怎么瞧你对我越来越冷淡了呢?” 刘馆陶有气无力:“我难受……” 李静安安慰道:“没事,我带你去看病。” 被匪军洗劫过的地方,怎么可能还有大夫?就算能找到随军大夫,也不可能给平民百姓看病,刘馆陶忧心忡忡,但李静安还是带着她出发了,两人来到药馆,这地方匪军也来过,但这种哭不拉几的玩意儿也没人想抢夺,只有人参丢了不少,别的都还在药柜里。 李静安琢磨了很久,架上炭火,不消片刻,端着一碗药出来了。 “喝了它,再喝两碗姜汤,你就能好了。”李静安信誓旦旦。 “这是什么药?” “我们家的祖传秘药。” “那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先都来一波!” 刘馆陶哪可能依他?拼命反抗他的魔爪:“我不要……你这个庸医!救命啊!有人谋财害命!” 她生病虚弱,又多日没有好好进食,如今根本没什么力气,反抗也像小猫挠人,最终被他捏着鼻子咕咚咕咚灌下去了。 后来李静安又给她灌了几碗药,汤汤水水的,不辨真身。要说刘馆陶也是命大,就这么个整法,竟然活了过来,两天后,已经能坐在窗边看遇名河了。 “我们在地窖里呆了多久?”她看了两天河水,甚是无聊,和李静安搭话。 李静安还在看羊皮册,她很好奇,那本羊皮册究竟写了什么好东西,值得人反复研读? 李静安头也不抬:“你自己不记日子吗?” 刘馆陶道:“地窖里不见晨昏,如何记日?” 李静安道:“每天晚上咱们不是都出来吗?” 刘馆陶道:“我病得厉害,忘记了。” 李静安被她逗笑了,收起了羊皮册,看着她:“九日。” 刘馆陶很惊讶。 “怎么了,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靠咸菜和大饼活了九天,不可思议吗?” 他又在揶揄刘馆陶,但刘馆陶没说什么,她觉得太少了,在地窖的日子那么漫长,她以为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没想到才九天。 李静安突然严肃起来:“若不是朝廷出军这么快,我们绝对活不下去。” “嗯,我们要感谢朝廷。” “你知道后来的几天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如果最后一点食物也吃光了,我就把你吃了。” “……” “先从小腿上的肉开始,这样你还能活几天,如果这个时候援军来了,你也就是矮了一截,出来时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如果援军不来,那就继续吃大腿,接着是胳膊,四肢吃完后,就是肚子……” “你给我滚!”刘馆陶抄起手边的茶杯就朝他扔过去。 李静安稳稳地接住了空中的茶杯,看着茶杯,指肚慢捻着杯沿,似乎若有所思。 “喂,你不会是真的在想要吃我的肉吧!”刘馆陶看他神色有点不对劲,急忙道:“我告诉你,吃同类可是会遭报应的!” 他道:“不是。我是在想,朝廷派兵怎么如此迅速?燕州之事,传入皇城也须一日,调兵、备粮、行军、攻城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照朝廷的办事风格,不吵个三五天,主将都定不下来。” 刘馆陶道:“若不是附近刚好有驻兵,便是有人提早知道燕州会沦陷。” 李静安笑了:“你的脑袋瓜,倒是转得很快。” 刘馆陶不甘示弱:“你的脑袋瓜,想那么多做什么?” 李静安道:“怎么,我不能想吗?” 刘馆陶道:“你横竖不过一个读书人,先考取功名为国效力再想这些事吧!如今还是先考虑考虑怎么填饱肚子!一天就二两米,还得两个人分着吃!我都要饿死了!” 燕州城被匪军洗劫一空,尽管后来朝廷军又夺回来一部分,但粮草还是随着匪军的溃散不知散往何处了,燕州百废待兴,什么也没有,二人只能靠朝廷军统一发的口粮度日,男子一天一两大米、两个土豆,女子和儿童一天只有一两大米。 “我说呢。”李静安完全不生气:“原来是肚子饿了,怪不得脾气这么大。”他拍拍衣服站起来:“等着,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说完他就离开了,刘馆陶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从长安往燕州的途中,他们驾着马车至少绕了十天的路,阿芙说是为了避开朝廷军才绕路,难道那个时候就…… 这次的燕州遇袭,事情很蹊跷。袭城的头目名叫张天德,是一个有名的通缉犯,早年靠贩卖私盐、倒卖古董攒了不少钱,两年前胡西起兵造反,他是幕后主使之一。后来,他的两个弟弟和老婆都被朝廷活捉,他随之消停了很多,如今竟死性不改,突袭燕州城。 匪军像是凭空而出,才打了个燕州措手不及。燕州过往三百年,经济繁荣,安宁祥和,哪有过面对突袭的经验? 到底是怎么完成了匪军的秘密转移呢?为什么要突袭燕州呢? 听说朝廷又给那青年将军调派了十万兵力,一路往南追击,要彻底拔除这波造反势力,活捉张天德。 到那时,事情的真相应该就能浮出水面了。 想到这里,刘馆陶很绝望,她感觉老天似乎成心捉弄她,她七出家门才离开长安,连一顿热饭都没吃上,就遇见打仗。 她想起离家的一切,塌路、壁虎、封城、马死、蚂蚁,断腿……别的暂且不说,刘馆陶也算习武多年,上马下马,拉弓射箭,搞的危险活动多了去了,怎么能因为跳下马车就断了腿? 她越发觉得李静安说得没错,她该回家,她就该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她想做什么,老天爷根本就不同意。 六、消失的车夫 一碗清水,煮了一锅野菜,配上地窖里没吃完的咸菜,加上十个蒸熟的土豆,两碗米,就是二人的午饭了。 刘馆陶对着这样一桌“丰盛”的饭菜,问李静安:“你从哪弄来的野菜?” “附近挖的。” “那土豆呢?” “买的呀。” 刘馆陶问:“现在街上连个商贩都没有,你从哪买啊?” 李静安道:“有土豆的人手里。” 刘馆陶不信,不过,看李静安那瘦弱的身板,应该不可能抢人东西吧?更何况,他还是个读书人,不会干坏事。 自幼生活在刘馆陶身边的都是读书人,对她很好,谈吐文雅,所以刘馆陶天生对读书人带有一层柔光滤镜。 但刘馆陶还是不放心:“你哪来的钱?” 李静安眨眨眼:“你怎么了?不想吃?那我一个人吃喽?”说着他把盛土豆的盘子和菜往手边拽,此举动像极了初遇时把三碗肉丝面据为己有的场景,刘馆陶大怒,拉过盘子:“谁说我不想吃?!” 说着就啃了一大口土豆,嚼着咸菜配青菜狼吞虎咽。 在长安的十八年,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简陋的饭菜,一点油水也没有。 但这一口一口,吃得十分满足,她感动得差点要掉下眼泪。 李静安看到少女这模样,觉得好笑,道:“此刻让你吃葱,你恐怕也能吃下去吧?” 刘馆陶大怒,怒目圆睁,但嘴巴占着,不好骂他,便用筷子敲他的手。 李静安的手上有很多伤疤,淡淡的,不太分明,不是割伤,像是被冻伤的裂口,一个手背有七八道。 刘馆陶愣住了,再看他其他地方,胳膊,脖子,脸,耳朵,都细皮嫩肉的。 为何只手上有伤?因为要照顾她?可这伤看起来已经很久了,应该跟她没有关系吧? 刘馆陶瞧他被打了还能笑盈盈地吃饭,心想这人脾气应该挺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你手咋回事?” 李静安的筷子顿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用袖子遮住了半截,像个小媳妇似的:“刘姑娘,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刘馆陶无语,他抢人饭、灌人药时可没说什么男女有别。不过看这样子,他应该不太想提,估计有什么穷困的过往。 她不多问了,万一问出一段沉痛的身世,悲惨的童年怎么办? 说句实话,李静安对她有恩,可她一点也不在乎李静安的身世,等她身体好了,就回家去了,两人能不能再相见都是一回事。 说白了,李静安,只是她人生路上的一盘菜。 李静安吃着吃着,忽然问:“想不想吃肉?” 刘馆陶来了精神:“肉?什么肉?” 李静安笑了:“你喜欢吃什么肉?” 刘馆陶大喊:“鱼!香草鱼!” 李静安本来笑盈盈的,听她说想吃鱼,有点恹恹的:“旁边就是遇名河,自己去河里抓吧!” “好!那我们吃完饭就去吧!” 李静安道:“你不想吃牛羊肉吗?” 刘馆陶道:“你疯了吗?燕州城有牛羊肉也轮不到咱们吃啊!” 李静安神神秘秘地笑了:“放心,只要你想吃,我肯定能给你弄来。” 刘馆陶皱起了眉:“可我不想吃啊,我只想吃鱼!香草鱼!” 李静安无语了,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弄得无语,他默默地低头吃饭,忽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这个表情,刘馆陶以前在她表哥脸上看到过,某年春节,他从饺子里,吃出了一整块茴香时,也是这个表情。 刘馆陶很同情:“你吃到什么了?” 他嚼了两下:“咸菜,盐放多了。” “……”刘馆陶觉得他在发疯,地窖里吃的咸菜还少吗?这人是不是吃咸菜吃得神志不清了? 这是难得的一顿饱饭,吃完饭,刘馆陶又被他捏着鼻子灌了一碗姜汤,就躺下睡觉了。 猪一样的日子过久了,身体也就好起来了。 刘馆陶醒来后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感觉身上有力气了,步子也不虚浮了。 她下楼出门,在门口碰着了李静安,他正提着一只鸡进来,刘馆陶很惊讶他从哪弄来的鸡,他却更惊讶:“病好了?”说着用指背探探刘馆陶的额头:“确实不发烧了,看来我有当大夫的天分!” 刘馆陶打掉他不安分的手:“李公子,男女有别,非礼勿动!” 李静安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去河里抓鱼?” “不,我去找阿芙。” 李静安愣了愣,人也僵住了:“也是,那你去吧!”说着人就往后厨去了。 刘馆陶觉得有些奇怪,但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找阿芙。 燕州的大街,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华,不过,相比较前些日子,街边无人问津的尸体都不见了,街上干净了很多,百姓都在清理被砸坏的房屋砖块。刘馆陶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忽然见到一栋被砸得尤其严重的宅邸,许多人进进出出,清一色女子,一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都在搬东西。 她抬头,看了一眼歪歪扭扭的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字:丝管人间。 她瞬间就不好了,丝管人间乐坊?这就是传说中能将神仙和彩云引入人间的乐坊?这些看起来和乞丐无异的少女,就是过去手持钟箫笛瑟琴,一笑倾人城的美女乐师吗? 战争能把繁华的城邦瞬间变成废墟,把百姓数百年劳作生息积累下的财富摧毁。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有人要受苦?美好的东西为什么要被破坏?他们做错了什么? 刘馆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这一切都与她离家时所想是那么不同,她后退两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阿芙,她得去找阿芙,她要回家,只有找到阿芙,她才能回家…… 她一条一条街道挨着走,所有的驿站找遍了,所有的马场也找遍了,问了很多人,没有一个人见过一个无主的车夫,她去官府找登记在册的无名尸首,也没有找到符合的。 阿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更没有找到马车,不知是阿芙架着它逃出了燕州城,还是被匪军抢走了。 马车里面,有干粮、茶叶、盐、母亲做的腌肉,还有衣服、地图、生活品,最重要的是,出门时带的三千两路费,三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还夹在马车的盐袋里。 所有的行李,和父亲三年的俸禄,连着车夫,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七、男人,花言巧语 她在马场附近站了很久很久,一直站到太阳西斜,才慢悠悠地回到遇名居。 两人都住在三楼,她一进屋就看见李静安拿了一把折扇靠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遇名河,眼神如死水般冷寂,好像外边的河水欠了他一个老婆。 他平时一直笑眯眯的,独处时竟然这么阴鹜,刘馆陶更伤心了,即使李静安很多时候都是皮笑肉不笑,但她宁愿看他皮笑肉不笑,也不想看到李静安这个样子。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拉了长音:“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她走过去,拍拍李静安的肩:“李公子,可是在等心上人?别等了,她不会回来了,趁着年轻,早点改嫁吧!” 她开了个玩笑,希望他能笑一笑,心里还在忐忑他会不会不吃这套,谁知李静安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瞬间春风满面,阴郁一扫而空,笑道:“找到阿芙了?” 刘馆陶的手僵在半空,这人变脸之快,简直可以去唱川剧。 “没有。” 他点点头,道:“意料之中。” 刘馆陶“嗯”了一声,坐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一块玉锁和一枚孔雀翎。 李静安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搞什么。 刘馆陶道:“此书乃是孤品,是我出门时小叔所增的游学指南,价值不大,玉锁是我满月时皇……一个有钱的亲戚所赠,比较贵重,孔雀翎虽然不太贵重,但聊胜于无。” 李静安依然看着她,还是不知道她在搞什么。 “这三样东西是我的全部家当,你挑一个吧!” 李静安只好问:“挑一个做什么?” 刘馆陶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无以为报,送你一样信物。日后你来京城,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一定竭力相助。” 刘馆陶很真诚地看着李静安,却发现他在忍笑,刚想发火,他就低下头认真看了看,先是拿起玉锁,又拿起孔雀翎。 刘馆陶想,这家伙也算是个识货的,不管是玉锁还是孔雀翎,都是值钱的东西,就算他日后找不到自己,也能用这些东西换点钱花花。 但她没想到的是,李静安拿起了游学指南,翻开第一页,他笑了,轻声念道: “赠馆陶: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余少时立志游江河山川,走四海九州。少时学业繁重,心性怯弱,不能远行,年至三十,业有所精,又得周子宁、冯方、乔绍三友,遂携车夫出游东南。然蓉娘牵挂,父母忧心,一年折返,再无游学之幸,深以为憾。君年方二八,便有行万里长路之心,余心感钦佩,前路漫漫,唯念艰辛,作此指南,愿有助于君。刘怀仁十九年于秋水楼。” 李静安问:“这个刘怀仁竟为了你专门写了一本书,他是你什么人?” 刘馆陶道:“刚刚不说了嘛,我小叔。” 李静安叹道:“叔侄关系如此之好,刘姑娘的家族想必十分和睦。” “那是,父慈母贤,兄友弟恭。” 李静安笑了:“那我要这本书。” 他的选择大大超出了刘馆陶的预料,但她没说什么,只道:“可以。”便收拾起其他东西。 李静安感到奇怪:“刘姑娘,你真要如此吗?你小叔为你出行特意写给你的书,你就如此轻易地送人?” 刘馆陶道:“此书价值在内容,不在书本身。全书我已背下,牢记于心,永不敢忘。” 李静安十分诧异,盯着她,久久未能说出一句话。 “怎么了?” 李静安道:“我姑且问一下,只是好奇,刘姑娘不会有传说中过目不忘的本领吧?” 刘馆陶道:“是啊。自幼年起,我耳闻成诵,过目不忘。” 李静安道:“怪不得你年纪轻轻便能读完万卷书,原来是这个缘由。”顿了顿,他又道:“我们这是要分别了?” 刘馆陶点头。 李静安问:“打算回家?还是继续上路?” 刘馆陶道:“回家。如今车夫没了,马车没了,行李和盘缠也没了,我身上只剩几顿饭钱,要如何走这万里长路?” “唉……”李静安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回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刘馆陶诧异:“这……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母亲曾要我发誓,承诺她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到长安,只要我能回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我呢?” 李静安道:“父母姑且不说,其他人呢?人心叵测,有些人就看不得别人好,一看别人受了难,指不定背后怎么笑话呢!” “啊?还有这种人?” 李静安叹了口气:“是啊,这种人小生可见太多了。平日不管你做得再怎么好,只要有一点没做好,他们就把你的好全忘了。” 刘馆陶学习射箭多年,对此深有感触,正想赞成,又听他道:“你好容易跑出来了,不如闯出些本事再回去?” 刘馆陶悻悻道:“我……我除了读书射箭,别的什么也不会啊。” 李静安道:“你这次出来,带了多少钱?” 刘馆陶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临行前,父亲特意交代过财不外露,但现在钱都飞走了,告诉他应该没啥关系吧? 刘馆陶试着张口:“一……一千两。” “一千两!”李静安猛地拍了一下桌:“令尊竟然给了你一千两?” 刘馆陶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普通的县令,一月的俸禄只有十五两,加上节日犒赏,一年也才三百两,令尊竟给你一千两,什么家庭啊?经商的?” “不是。” “那你是公主?” “也不是……”刘馆陶急着跟他解释:“我就,我父亲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他是疼爱我才给我那么多钱的,可……可是,那些钱都在马车上,找不到了……” 刘馆陶的父亲是长安大学士,三品官职,收入跟地方县令比高一些,但也高不到哪去。她本来就因为这事很难过,一听这话,更难过了。 一想到那些钱是父亲几年的俸禄,她一下子就弄丢了,觉得自己简直是世间大蠢蛋,又愧疚,又生气,简直恨死自己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住地埋怨:“爹娘省吃俭用,府上吃穿用度,多有节量,而我竟然如此败家……我……我对不住爹娘……” 李静安对这个反应甚是满意,安慰她:“哎,没事,不是说了嘛,小生会帮你的呀!” 刘馆陶止住哭声:“真的?” 李静安微笑着点头。 “你能帮我找回马车?” “这……你都找不到,小生难道长有千里眼?”李静安道:“不过我有一个好主意。你跟我来。” 刘馆陶不明所以,跟着他往外走,两人在遇名楼三楼走了一遭,三楼共八个房间,全都能看到遇名河,走廊上还有送菜的通道,从三楼直通一楼厨房,用一根绳子吊着板子,做好的菜能直接送到楼上。 二楼也是八个房间,此处的房间比三楼都大一些,多了露台,露台全部是连通的,可以互相走动。 如果三楼用于住宿,这里就是吃饭的包房。 两人又到了一楼,一楼是招待流动食客的大堂,十分高阔,足有两层高,上方挂着琉璃灯,入门往里是账台。账台很高,做得像窗口一样,两边还有木质的推拉窗,可以推开,也能合上,两侧挂着桃符,红底黑字,写的是温庭筠的“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 从一楼的楼梯后可以直通后院,后院很大,主要分成两部分,厨房和仓库半嵌入式地跟主楼连在一起,马棚和茅厕则设在离主楼很远的西北角,刘馆陶发现原来遇名居有两个地窖,一个用于存放蔬菜,在仓库外,一个用于放酒,在仓库内。这才明白匪军没有发现他们的原因,谁能想到一个店子有两个地窖呢? 看了一圈之后,李静安问她:“你觉得这地方如何?” 刘馆陶不明白他想干啥,但还是把自己参观后的想法说了出来:“不错,这房子的建造者动了心思,将马棚和茅厕设在离主楼较远的地方,避免井水被污染,仓库开了两个口,一个对街,一个对厨房,方便搬菜取菜,不必绕路。除去这些,遇名居外观雅致,地段临近河道,风光秀丽,是个好地方。” 李静安道:“更为不错的是,这屋子的主人在战乱里失踪了,生死不明,留下一妻一女,房契地契都在她们手中,她们打算去长安投奔亲戚,正打算把遇名居转手。” 刘馆陶道:“肯定要转手,现在兵荒马乱的,开酒楼可不是好主意。一来粮食蔬菜都在涨价,二来燕州城被乱抢乱砸一通,百姓们都没了安身立业之本,哪有钱下馆子?” 李静安点点头,笑道:“对,所以现在转手的价格很便宜,这么大的房子,加上这么大的地,只要三百两。” 刘馆陶点点头:“确实挺便宜的,你要买下来吗?我支持你!” 李静安笑道:“不,是你买。” 刘馆陶震惊了:“为啥是我?!我可不干!” “你刚刚不是还说挺便宜吗?” “便宜是便宜,但这绝对是赔本买卖!现在这情况,能活着就不得了了,谁要来酒楼啊?” “非也非也。”李静安用折扇敲着手:“事情要从多方面考虑。如今燕州固然状况惨烈,但只持续了九天,根基还留着。不消两月,朝廷的赈款就会下来,燕州重振繁荣指日可待。更何况,燕州地处平原,交通便利,临近长安,还有丝管人间这个大招牌,往来者数不胜数,岂会一蹶不振?只要你能盘下这遇名居,依照遇名居往日的客流量,不到一年你就能把本钱赚回来,之后便都是盈利。” “等一下……为啥是我?这么好的买卖,你自己咋不盘?” 李静安非常诚恳:“你不是要闯出些本事吗?小生这是在帮你呀!” 八、江湖人,称兄道弟 李静安继续循循善诱:“咱们一开始,不需要招太多的伙计,一跑堂、一杂役、一厨子、一账房足矣,先让店子转起来,就算哪天开不下去了,等太平时候,房价涨起来了,把房子一转手,轻而易举就能赚几百两银子。” 听了这话,刘馆陶隐隐有些心动,但还是觉得不妥:“我是要上路远行的人,一开店,我岂不是栽这了?” 李静安道:“这话说得可不对!你现在重点是赚些路费,有了路费才能继续走路啊!更何况,只要你赚了钱,哪怕是十两银子,都说明你有安家立业的本事了,有了本事,以后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开店,等你的店开遍天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岂不美哉?” “可是……” 李静安还想继续忽悠,刘馆陶一开口,他立刻停下,笑眯眯地看着刘馆陶,等她说话。 刘馆陶想了好大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现在连三百两都没有……” “哦。”李静安盯着她,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道:“这算什么大事。” 这个笑容像极了看鱼上钩的表情,让刘馆陶瘆得慌。 只见李静安“哗啦”一下展开手里的折扇,嘴角得意地上翘,然后,他说出了此后多年还萦绕在刘馆陶噩梦中的一句话: “需要帮助吗?” 他的扇子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帮助”,刘馆陶见状丈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搞哪出,试探着问:“李公子,你怎么了?” 李静安干笑两声,道:“小生没事。不瞒姑娘,小生此行说是外出游学,实则另有隐情。父亲十年前曾借给丝管人间的老板五千两银子,时至今日,利滚利已经滚到了二十万,我此行正是来要债的!” “……” “小生不才,手头有那么些许薄银,若姑娘不嫌弃,可以先借与你,等你日后赚了钱,再还我不迟。小生的祖上都是这样帮助别人,等对方发展壮大,讨些利息,赚些薄钱勉为度日。” “勉为度日?”刘馆陶被这用词惊呆了:“五千两滚到二十万,翻了整整四十倍,这也叫帮助?!这是明抢!” “怎么会……”李静安很是潇洒地挥了两下扇子:“我们家族的家训:帮助!帮助他人就是帮助自己!绝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这次燕州遇袭,小生知道那丝管人间是拿不出钱了,并不逼他,等过个三五年再过来要,怎么样?够仁慈吧?” 刘馆陶忍不住道:“三五年之后,你又要收人家多少钱?” “我们生意人讲的是讲道义,绝不趁火打劫!借条上早有约定,若遇上地震洪水,国家战乱,三年不收利息!” “三年之后呢?” 他略微思考:“三年一过,他得给我四十一万!” 刘馆陶吓得两腿发软,扶着墙就往外跑,李静安迅速追上,“哗啦”一下打开扇子:“刘姑娘,你跑什么?” 废话,不跑等着被讹上,从此背上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务吗?! 刘馆陶飞快地跑,李静安飞快地追,无论刘馆陶怎么跑,他都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屁股后不到三尺的位置。 天暗了下来,刘馆陶在遇名河边狂奔了两里地,终于受不了了,朝着大河吼道:“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吧!” “刘姑娘何出此言?搞得小生是坏人一般!”李静安大惊,特别委屈:“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啊!我的饭菜,全都分你一半,你忘了吗?我怎会害你?!” “不!我跟你不是兄弟!”刘馆陶掩面低泣:“我们不过是一块在遇名居拼桌吃饭的陌生人!你放过我吧!我不认识你!” 她的话把李静安刺激到了,他难以置信,一把屎一把尿照顾了她那么久,结果就换来一句陌生人。 他整个人僵住了,眼神也变得悲伤,以往总是笑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浓浓的失望和冷漠。 他看着刘馆陶,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刘馆陶觉得自己伤害了他,有些惭愧,但是,她必须坚定!决不能上当,李静安这货绝对有问题!恐怕从肉丝面开始,他就在打什么算盘! 她故作镇定地看着李静安。 “陌生人,呵呵。”李静安淡淡地开口:“那小生回去了,河边风大,姑娘也早些回去吧。” 李静安不笑的时候异常冰冷,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刘馆陶松了一口气,称赞自己做得好,就算是没出息地回家去了,也绝对不能借高利贷,一旦被缠上,人生就完了啊! 突然,李静安转过身:“对了,刘姑娘,既然我们不是兄弟了,午饭的钱就快些还我吧!那是我从燕州百姓手里高价买的,一颗土豆五两银子,我买了八个,我自己的土豆就给你便宜算,二两银子一个,你今日吃了我六个土豆,共计二十四两银子,还钱!” 他伸手要钱,刘馆陶哪见过这阵势,腿都软了,直接栽在地上。 他伸手去扶刘馆陶,刘馆陶哆嗦着站起来,一看见他扇子上的“帮助”二字又忍不住倒了下去。 她手脚颤抖,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李公子,我回家后就托人带给你。” 他微笑道:“那可不行,刘姑娘说翻脸就翻脸了,我可不信你。现在就还钱!还不了钱,小生就要报官了!听说最近到处都在严查强抢食物的事,抓到就拔舌头!” 刘馆陶抓着他的胳膊:“大大大哥!你听我说,我的玉锁和孔雀翎都挺值钱,拿它抵债可以吗……” “我只收现钱。” “我去找当铺,把它当掉,还你钱好不好?” “刘姑娘说笑了,如今燕州城哪里有当铺?况且那玩意儿,说值钱,真进了当铺,能换出五两银子就不错了。” 刘馆陶又一次两腿发软,河边冷风肆虐,李静安扶着她才让她没有倒下去。 她仰头看着这个宛如恶魔的男人,啊……她的人生……完蛋了…… “唉……”李静安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若你是我的兄弟就好了,兄弟吃顿饭,哪里会收钱呢?” 刘馆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的衣领,流着眼泪大声喊道:“我是你的兄弟,李静安,我是你的兄弟啊!” 九、和我签订契约,成为负债少女吧! 李静安一听这话,喜笑颜开,精湛的变脸技术让刘馆陶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在遇名河打个水漂。 李静安怜爱地摸着她的头:“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个兄弟,刚才肯定是被河边的风吹得神智不清醒,才说了胡话。快随我回去,我请你吃炖鸡!” 刘馆陶哆嗦着摆手:“不了不了,我不饿!” 李静安愣了愣,大喊:“你嫌弃我?还钱——” 刘馆陶惊恐:“小生哪敢!” “那便同我一起回去。”李静安握着她的手:“吃完炖鸡,我还要跟馆陶兄谈谈买下遇名居的事情呢!” 刘馆陶腿都是软的,完全是被李静安生拉硬拽拖走的,拖了一会儿,李静安看看这坨不肯走的肉块,干脆夹在胳膊底下带了回去。 ———————————— 遇名居里打着琉璃灯,账台前的桌边坐了一对母女,一见到李静安和刘馆陶二人,母亲急忙把孩子拉到身后,起身道:“静安公子。” 李静安把刘馆陶放到凳子上,在她旁边坐下,把刘馆陶夹在女人和自己中间,不给她任何拔腿逃亡的机会。 李静安非常高兴:“大姐来得正好,我找到了买主了。我这位兄弟真是个大善人,燕州沦陷时,她躲在遇名居里逃过一劫,对遇名居很有感情,故不为赚钱,只为报恩,房子加地,愿给三百两。” 女人面露难色:“静安公子,我夫君开遇名居时,光买地皮就花了二百两银子,一栋楼建下来,少说也花了千把两,您把价压得这么低,这……” “张夫人。”李静安皮笑肉不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骗人呢?我兄弟人傻心善,可我又不是傻子,建这么一栋酒楼能花多少钱,以为我不清楚?” 屋内的气氛明显冷了冷,刘馆陶睁大了眼睛,他刚刚说谁傻? 他继续道:“张夫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可别把自个栽进去了,到时候人财两失啊!” 张夫人急忙道:“静安公子!您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哪敢骗她!只是三百两实在是太低了……这些年做生意赚的钱都投到了遇名居上,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不信,您且看这琉璃灯。” 高阔的大堂屋顶,明晃晃地挂着六个琉璃灯,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浓重的夜色里,晶莹剔透,格外耀眼。 “这是从海对岸买来的稀奇物件,高悬在楼中,无需烛火便可发光,若有烛火,则亮如白昼。” 张夫人继续道:“仅这六盏琉璃灯,就花去五十两白银,遇名居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钱!全燕州,就连丝管人间都舍不得买这么贵的琉璃灯!我们将全部身家都投在遇名居上!若不是……若不是……”她越说越激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刘馆陶给她倒了杯水,她也不喝,喘着气道:“……现下还欠着外债,只有三百两,我们如何生活啊?玲儿还这么小……” 刘馆陶见这女人哭得悲戚,心中十分难过,不禁想若是她的马车还在,三千两银子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帮助这对可怜的母女。 然而她现在自身难保。 李静安依然舒适闲散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夫人:“舍不得就不卖了,反正我这兄弟也是穷光蛋一个。我们走!” 说着他拉着刘馆陶起来,还不忘跟母女道个别:“后会有期了,张夫人。哦对了,若是缺钱,可以来找我借钱,小生一定会尽其所能帮助您,当然,会稍收一点薄利。” 说着,他看了一眼张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吓得张夫人又把孩子往身后藏了藏。 刘馆陶觉得李静安跟张夫人说话时,像一只冷酷又剧毒无比的蛇,在黑漆漆的崖边上盯着她,如果她不跳下去,他就会随时咬死她。 好像只有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是温和的,尽管那份温和背后可能潜藏着更大的阴谋,不过,至少他不会对自己表现出如此露骨的恶意。 张夫人见他二人就要离开,心急如焚,紧张得指甲都陷进了肉里,她旁边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刘馆陶,刘馆陶有些惭愧,刚想说话,张夫人下定了决心:“好!三百两就三百两!” 李静安又笑吟吟地抓着刘馆陶坐了回去,笑得春光灿烂,哗啦展开自己的“帮助”大折扇。 这个奸商,刘馆陶翻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被李静安看见了,很是不满:“怎么了,馆陶兄,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 “当然了,这可是好事,利你利我又利她,那么,签下这张借据吧?”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借据,递给刘馆陶。 天地人见证:立借券人刘瓻今借到李静安银票三佰两整,月息三分,壹年为期,到期连本带利肆佰零八两白银如数奉还,倘至期不还,愿卖身为奴。 刘馆陶读完后:“……” “不会写字?”李静安见她迟迟不肯动手,非常善解人意地拿出一盒印泥:“按手印也行。” “按你妹的手印!”刘馆陶怒了,破口大骂:“为什么老子要借你的钱帮助别人啊!” 李静安愣了愣,“还钱”的“还”字还没嚎出口,小姑娘突然大哭起来,这下刘馆陶也愣住了。 小姑娘似乎是被刘馆陶吓到了,张夫人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再加上让了这么大步交易还是要吹,前途渺茫,心里又急又气,也没了耐心,拧着她的脸大吼:“哭什么哭?!” 小姑娘脸被拧得通红,哭得更惨了。 眼见张夫人还要打小孩子,李静安制止了她:“张夫人,别动气,小孩子哭两声,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买了。” “这孩子动不动就哭!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这房子,我买了。” “呜哇……” “别哭了!” “……” 没人听她说话,刘馆陶一头黑线,看了一眼李静安,发现对方正笑眯眯地看向自己:“那按手印吧?” 刘馆陶看着他,道:“要我按可以,但是这借条不妥,有些地方得修改。” 李静安扬了扬眉毛:“说。” “战后三年不是不计利息吗?如今正是战后,为何跟我计利息?” 李静安笑了,点了点头:“馆陶兄言之有理,利息就此略去吧,小生再拟一份。” 刘馆陶本以为他会辩论一番,谁知这么容易地让步了,眼见他又要重写,刘馆陶又道:“先别急,说说卖身为奴是怎么回事?” 李静安道:“还不起钱就当我的奴隶,我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馆陶:“抗议!哪有人因为三百两就给别人当奴隶的?” “很多啊!民间卖女儿的,十两银子两个,家里的女儿随便挑。” “……” 李静安:“怎么了?你看看你,你除了自己,再没有更值钱的东西了啊。” 刘馆陶拍桌:“我们不是兄弟吗?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兄弟的?” 李静安听了这话,笑了半天,道:“也是,那这样吧,若姑娘还不起钱,就让小生取走你一样东西,如何?” 刘馆陶想了半天这话术背后蕴含着什么深意,她拥有的东西是什么?玉锁?孔雀翎?生命?青春?自由? 她皱起眉,李静安哈哈大笑:“你放心,小生不会做伤害姑娘的事。。” 刘馆陶想了半天,同意了,两人在小姑娘的哭声中签下了借据。 天地人为证,立借券人刘瓻今借到李静安白银三佰两整,月息不计,三年为期,到期三佰两白银如数奉还,倘至期不还,有权取走刘瓻任意物品抵债。建武二十二年五月十八。 签字画押完毕,李静安让张夫人过目,过完目便将借据烧掉了。 借据被烧掉的瞬间,刘馆陶感觉有什么东西缠绕住了自己的手指,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就消散了。 民间常见的契约,以天地人为证,违背契约者,会遭受一生折磨。 刘馆陶在书上看到过这种记载,却是第一次体验,只感觉新奇,契约被烧掉后从有形化作无形,却无处不在,从此束缚着契约双方,直到达成契约为止,它将永远生效。 她当然没想到接下来一年她要经历怎样噩梦的人生。 李静安见契约达成,从袖子里掏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刘馆陶看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李静安这么有钱,随随便便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三百两。 那一瞬间她很想拿着钱跑路,只要回到家,一切都可以画上句号,她还是那个名门世家的千金。 但她还是把银票给了张夫人。 张夫人其实从两人立借据开始就很吃惊,她从来没见过有人借高利贷帮助别人的,这女的绝对是个大傻瓜。 但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她人的命运与她何干?现下还是赶紧拿钱跑路才行。 刘馆陶签了借据后就看李静安很不爽,可又拿他没办法,知道他想促成这场交易,便奴役他帮她写过户契约,具体是这么做的——站起来,揪着李静安的衣领:“小子,你来写。” 李静安装模作样害怕一阵:“刘姑娘,你的小楷写得那么好看,何不自己写?” “别逼老子揍你,快写!” 李静安忙不迭点头,很快拟好了土地和房屋买卖契约,一式两份,一共四张,他拿给刘馆陶看,土地面积、地址、房屋户型、间数、屋中陈设都写得一清二楚,无一处遗漏。 她心下赞叹这厮,虽然是个奸商,但是真是有当奸商的天赋。 张夫人也甚是吃惊:“这其中有些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刘馆陶来回读了三遍,确定每一处地、每一件东西都无误后才签字画押。 当然,房契地契不能烧,不仅不能烧,还需要官府盖章才能生效。 一切结束后,张夫人抱着孩子离开了遇名居。刘馆陶望着她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李静安在她身后幽幽道:“牺牲自己,帮助别人?” 刘馆陶回头看了他一眼:“没错。” “刘姑娘真乃圣人!三十年后,江湖上没有刘姑娘的传说,我李静安第一个不服。” 刘馆陶皱了皱眉,走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李静安长得很好看,就是总笑,眼睛总眯得细细的,像一只狐狸。 而且身形虽然颀长却十分瘦弱,像刚出锅的发面馒头,又白又虚。 她张开双臂抱住李静安,李静安感觉到两人身体贴合时传来的体温,愣住了,这、这是……才刚借完钱,就打算以身抵债吗? 他还没反应过来,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扎马步!使力,过背摔! “啊啊啊啊啊!” 李静安,养伤中。 十、不想当厨子的厨子不是好厨子 李静安坐在账台边,头上肿了个巨大的包,艰难地给自己的脑袋缠纱布。 但他很高兴,嘴巴都合不拢,他看看刘馆陶,就差把“大计得逞”四个字写在脸上。 刘馆陶翻了个白眼:“说,你在搞什么鬼?” 李静安眨眼睛:“什么?” “不要装蒜!”刘馆陶恶狠狠道:“你费尽心机要我盘下遇名居,甚至不惜无利息借钱给我,我才不信你没打什么鬼主意!奸商!” 李静安委屈巴巴地看了她半天:“我是奸商,那你干嘛还要上套?” 刘馆陶拍桌:“因为老子看不惯你欺负孤女寡母!” “你不也是孤女?” “孤女?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撕成两半?!” 李静安哆嗦了一下,本来还想反驳几句,但想起她刚刚那力大无穷的过背摔,果断闭嘴。 刘馆陶之所以会跟他签下借据买下遇名居,原因很简单。 一、她觉得那对母女很可怜。 二、上述那条姑且不提,她觉得李静安说得没错,她应该在世上找到自己的立世之道,而不是一受挫折就回家求助。 这么大的酒楼,三百两就能盘下来,确实是个好机会,等燕州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丝管人间重新开张,遇名居一定也会回到过去人挨着人吃饭的盛况。 她有了钱,就不必再依靠父母的接济,不再依靠父母的接济,不仅能让他们轻松一些,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刘馆陶,从今天开始要成为独立的大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静安这家伙虽然看上去就很不怀好意,但是没关系,这小子身板弱得跟只鸡似的,她习武多年,收拾一只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要是敢背后使绊子,她就把他五花大绑扔进地窖里,每天就给一顿饭! 那边李静安终于把自己包好了,他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戴了一圈……他妹的,刘馆陶不知道咋说,感觉像一个车轮。 不过他看起来倒是有点忧郁,不知道在想啥。 过了半晌,他看着刘馆陶,缓缓地开口:“我让姑娘盘下遇名居,确实是有目的。” 看吧!看吧!露出真面目了吧! 刘馆陶握紧拳头,不管是谋财还是害命,抑或遇名居下面有秦始皇坟墓的入口,她都做好了准备,先给他两锤子! “我想当一个厨子。” 刘馆陶心想,哼,果然如此,她就知道……等一下,他说什么?想当什么?什么厨子? 刘馆陶看着他,他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当一个厨子,我从小就想当一个厨子,所以希望你能让我在遇名居做一个厨师。” 刘馆陶确认自己没听错,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李静安见她面目扭曲,浑身僵硬,不停地挥手示意:“这位壮士,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刘馆陶非常不能理解,外头的夜风吹了好半天她才缓过来,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声音都是飘着的:“你想当厨子,自己买下遇名居当厨子不好吗?干嘛绕这么大一圈?” 他道:“我只想当一个厨子,心无旁骛,只考虑烧菜做饭。若我做了老板,就不得不考虑盈利、伙计、客人,放在烧菜上的心思又有多少呢?” 他这话说得异常真诚,加上他那张人畜无害甚至看起来无比纯良的白面书生面孔,即使知道他本质不是什么好人,刘馆陶还是相信他是真的想当厨子。 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找她当老板?她看起来很像天才生意人吗? 李静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也不是,只是觉得你这人比较实诚,不会克扣厨子的工钱。哦对了,如果你三年内没赚够钱还我,我会送你去蹲大狱,所以请你一定要把客栈经营好啊!” “……” 刘馆陶又握紧了拳头,他急忙道:“不要害怕!馆陶兄!三百两虽多,但三年呢!一年只需要一百两!一个月也就八两!一天只需要赚三钱银子,你就不用去蹲大狱了!很简单啊!” 说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对了,我的鸡还在后厨放着呢!早就已经处理好了,一直等着你回来做给你吃呢!等着,我去炖鸡,今晚庆祝一下!今后我们就要一起开店了!” 说着他就哼着歌往后厨去了,不消片刻又跑回来,从账台后面拿了一根蜡烛又哼着歌走了。 刘馆陶依然处于神智游离的状态,她感觉这厮好像是认真的,提到做饭时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神灼灼,充满生气。 难道他费尽心机,真的只是想当一个厨子……太神秘了,李静安,这人太神奇了。 她在大堂里等了一会儿,觉得很累,便上了楼,躺在床上,继续思索今天的事。 李静安真奇怪,真让人捉摸不透,他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制造惊喜,或者惊吓。 不过看到他那么高兴,刘馆陶莫名地受到了一丝鼓舞,本来她还觉得自己经营客栈很难,现在好像有点信心了。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李静安在楼下着急忙慌地找她,遂大喊:“我在楼上!”他的叫喊也随之消失了。 很快,李静安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肉上来了,顺带点了一盏琉璃灯,照得三楼亮如白昼。 他掀开锅盖,鸡肉炖得咕噜咕噜响。 他微微一笑,很是得意:“这是我精心烹制的鸡肉,和上午的蒸土豆可不一样,那是别人用锅的时候我顺手放进去的,不能代表我的厨艺!” “哈哈哈哈!我四处拜师学艺,苦学多年,今日终于有机会一展身手!”他笑得如同打鸣的公鸡般嘹亮。 他眉飞色舞,恨不得手舞足蹈,刘馆陶也为他高兴。 不是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也不是人人都能为自己的理想奋不顾身。很多时候,你想做什么,全世界都会凑到一起给你设障碍。 但是没关系啊,没关系,继续走下去吧,路总是会走通的。 古有诸葛丞相六出祁山,今有刘馆陶七出长安,离奇的阻碍也好,疯狂的蚂蚁也好,爆发的战争也好,都不能阻拦一个少女出门远行的意志。 刘馆陶坚信,这份炖鸡,就是她人生之路的起点。 李静安也是,尽管当了一辈子的奸商,但他有一颗当厨子的心,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以后肯老老实实地做饭、刷锅,就一定能重获新生。 不过,刘馆陶还是忍住内心的笑意,装出一副十分高冷的样子。 这是李静安做的第一顿饭,她必须当一个美食品鉴家好好难为难为他,让他知道世事残酷,厨师可不是好做的。 但是,还是得对其略加鼓励,以免他完全失去自尊心。 她闻了闻这口大铁锅,气味很是陌生,但基于她太久没吃过肉了,有可能已经把肉的味道忘记了,所以她没说什么。 给气味打分的话,只能打五分,满分一千。 刘馆陶再品色泽,颜色有点……略奇怪,可能是酱油放得多了些,但总体还不错,知道往上面洒香菜,增加了颜色的层次感。 给品相打分的话,一百分,满分一万。 最重要的是味道。 她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并一边思索如何斟酌言辞,才能既不完全打击到他,又让他知道学无止境,同时又能打击到他,让他认识到自己的狭隘,看清现实,以后认真做人,做个好人。 但是……有些奇怪,刘馆陶眉头紧蹙,不知道是不是那场病导致她嘴巴没味,还是太久没吃肉了她味觉失灵,总感觉嘴巴里含着一块似苦非苦,似蜡非蜡,嚼又嚼不烂,咽也咽不下去的东西。 这还是鸡肉吗?这还是食物吗? 嚼着嚼着,刘馆陶眼睛都红了,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 “咕噜咕噜噜噜噜咕咕噜噜咳咳咳咳咳咕噜噜……”她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生的本能开始驱动,刘馆陶猛地站起身,摇摆,低头,呕吐! “啊呕呃啊呕呃啊呕呃啊呕呃啊呕呃呃呃呃呃呃……” 她感觉胃快被呕出来了,但是,一种黏腻腻,又苦得无法理解的东西还沾在她的喉咙里,像是某种化不开的黏糖。 李静安本来笑得高兴,这下子只能在一旁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刘馆陶抓住李静安的衣领,哆嗦道:“李静安!你这个蠢蛋!疯子!废物!就你这厨艺,还想当厨师?回家吃你娘的奶去吧!呕……”说着又吐了一阵,昏迷在地,人事不省。 十一、母亲啊,儿要做那云中之龙 我有一个梦想,李静安说。 他坐在账台边的长方桌边,和刘馆陶面对着面坐着。 他在微笑,像一个乖巧的孩子。 “我有一个梦想。”他开口,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当四处游荡的放贷人,我想当一个厨子,有慈爱的父母和温柔的妻子,最好再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每天晚上,所有人围在桌前,摆好碗筷,等着我做饭。” “我想让家人吃上我做的温暖的饭菜,被我养育着,我们互相依附,互相温暖,一起老去。” 刘馆陶被这段演讲感动得泪流满面,于是,李静安成为了她的专属厨师,他端上来一锅饭。 他打开锅盖,里面沸腾着一锅黏糊糊,深紫色的不明物,他用那双满是伤疤但又细腻白皙的手盛了一碗粥,微笑道:“尝尝。” 刘馆陶正想动作,锅里的饭忽然张大了口,把她一口吞掉。 “啊啊啊啊啊啊!”刘馆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阳光正从窗户里照进来,初夏的阳光格外明媚,窗外的遇名河波光粼粼。 没有桌子,没有李静安,没有会把人吃掉的粥。 刘馆陶才意识到是在做梦,但是梦的内容太奇怪了,从来都是人吃饭,饭怎么会吃人呢? 冷静下来后,昨晚的事迅速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签借据借钱、买下遇名居、吃炖鸡、昏迷。 一想到那口鸡肉,刘馆陶怒从心头起,直奔出去,大吼:“李静安!” 李静安在大堂坐着,翻看羊皮册,听到刘馆陶喊他的名字,抬头往上看,看到楼上气冲冲的少女,瞬间笑眯眯的:“怎么了?” 刘馆陶站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毫不客气:“你被炒鱿鱼了!” 李静安笑着问:“为什么?” “还笑!” 刘馆陶噔噔噔直奔下楼,一把抓住李静安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店当厨师了!就你这厨艺,十个人吃完九个人死!你要是开客栈,你老爷子就是把钱贷给天下人也不够你赔的!” 李静安的笑容消失了,睁大了眼睛:“刘姑娘?你怎能这么说小生?小生脾气虽好,但也是会伤心的!” “谁管你!”刘馆陶怒道:“反正我是不可能雇你当厨子的!你想做饭,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哦。” “……” 他这么快放弃,让刘馆陶很不舒服,总觉得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 今天两人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去官府给土地房屋买卖契约盖章。 简单吃了个蒸土豆当早饭,两个人出发了。 到了地点后,刘馆陶目瞪口呆,这是一间这低矮破旧的房子,屋顶长满了草,墙皮脱落,地面上青石板已经全断开,条条缝隙里又长出了野草。 这是燕州官府?根本就是个草堆。 李静安给她解释其中的缘由,燕州战乱时,官府被砸了个稀巴烂,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能暂时搬到这里。 刘馆陶解开了困惑,陷入另一个困惑——这厮明明天天跟她混在一起,怎么对外头的事这么了解?他是神吗? 两人进了院子,里面的人还挺多,除了衙役,还有些平民百姓,巧合的是,张夫人也在这里。 张夫人是来办通关文书的。燕州平乱后,朝廷怀疑燕州内有奸细,与反贼里应外合才导致燕州失陷,平乱时只抓到了反贼,没抓到奸细,故现在封城严查,想出去的人必须持有官府的通关文书。 官府很难给普通小老百姓签文书,前面七八个生意人想去外地买点粮食,还有几个是在燕州实在活不下去了想去投奔亲戚,都被官府轰回去了。 轮到了张夫人,她涕泗横流,失声痛哭,跪在地上哭诉,说在战乱里死了夫君,女儿又患上重病,奄奄一息,必须要长安看病,若再耽搁下去,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 刘馆陶:“……” 她哭得肝肠寸断,那些官差也跟着心软了,这些人都亲身经历了战乱,自己的妻女也有在战乱里被人掳走的,看到她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便给她和她的女儿发了文书。 张夫人擦了擦眼泪,对官差千恩万谢,拿着文书就打算走,回头看见了刘馆陶。 四目相对,刘馆陶下意识往李静安身边退了一步。 真可怕,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几句能信的?若不是刘馆陶有幸亲眼见过她那哭起来比谁都嘹亮的健康女儿,恐怕也信了她的说辞。 她这么一退,碰到了李静安,一抬头,目光刚好撞进他的眼睛。 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刘馆陶瞬间反应过来,这家伙比张夫人可怕多了!论欺诈,张夫人在他跟前连提鞋都不配!她真是脑子糊涂了才往他身边躲! 刘馆陶立刻退开他五丈远,跑到墙跟站着。 犹记得母亲对她说,外边到处都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当时她不以为然,她在长安城结识的人可不少,哪个不是笑眯眯的好人?世间固然是存在坏人的,但绝不会被她碰见。 可如今,一下子就碰见俩! 母亲!外边的世界好可怕!父亲!救救馆陶! 张夫人走后,她琢磨着怎么才能把李静安这个跟屁虫甩掉,思前想后没想到好办法,目前她身上只有一点点散银,只够吃几顿肉丝面,燕州粮价飞涨,外头的情况更是未知,贸然上路恐怕会饿死。 刘馆陶想到那个白衣将军,如果她亮明自己的身份,他一定会将她带回长安吧? 可是,回到长安后呢?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母亲一定不会再让她出门,父亲会想方设法把她嫁给什么人。 从此她为人妻为人母,只能围着后宅琐事打转,与外边的世界再也没有联系。 她在书阁里读了十几年书,在射场跑了七八年,论文论武,绝不比任何人差,绝不能被困在高墙里望着一片小天活着。 刘馆陶想起第一次离家前,母亲曾问她一个问题:你想做馆中之陶?还是庭中之树? 母亲啊,儿要做那云中之龙。 刘馆陶正在出神,感觉有人拽了她的袖子,她连看都不用就知道是谁,翻了个白眼过去:“干嘛?!” 李静安这家伙动不动就对她动手动脚,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李静安指了指那片掉了皮的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小心。” 刘馆陶道:“跟你这个危墙一比,那边都可以被称之为泰山了。” 李静安笑道:“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谁跟你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是我,你是你。”刘馆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 “回寒山,你不是寒山人吗?” 李静安道:“离了我,你能把遇名居开起来?” “有了你,谁还敢来遇名居吃饭?” 李静安撇撇嘴,不理他了,往一边一站,找几个美女聊天去了。 刘馆陶气得牙根直痒痒,随便找了个找了个官差聊天:“官差哥哥,你今年多大了?” 官差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惊慌:“二、二十了。” “哦,官差哥哥读过什么书?” “识几个字,不曾读过什么。” “《左传》可有读过?” “四书五经类的都没读过。” “?《左传》不是四书五经啊。” 官差涨红了脸:“这……我都说了我不曾读过!” “不曾读过书,你怎么当上官差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啥事啊!无聊,聊会儿天。” 官差:“……” 刘馆陶正想停止对话,却听见那边美女们笑得花枝乱颤,看来聊得十分开心。 不行,谈话还得继续。 刘馆陶继续努力找话题:“王中林您认识吗?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燕州人,他写过一本《燕道录》,在长安很出名。此书多记载燕州地况和市井传说,还有他少年时的见闻,说燕州人好吃麻薯,这是真的吗?” 官差道:“王中林,那不是燕州前任知府吗?他原来喜欢吃麻薯啊?” 刘馆陶道:“他还说燕州有一种怪物,叫提灯水鬼,常常在河岸上显现,你是否见过呢?” “没有。王大人喜欢吃麻薯,有多喜欢?” “我也不知道。神仙和彩云真的会随着丝管人间的乐声降临人间吗?” “不清楚。王大人喜欢吃哪里的麻薯,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难道不能自己读读他的书?” 官差道:“我是被临时调过来做值守的,原本是个车夫,大字不识几个……” 刘馆陶道:“哦,车夫。我也曾有个车夫,叫阿芙。燕州大乱的时候,他和马车都不见了。” 官差道:“估计是为了逃命跑出城外了吧!” “那战乱平息了,他为何不回来找我?” “我怎会知道?” “……” “刘馆陶!” 刘馆陶还想继续聊,李静安忽然喊了她一声,连名带姓,隐隐含着怒火。 刘馆陶回头,发现他正用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她。 “喊我干嘛?” 他面无表情道:“过来,有事跟你说。” 刘馆陶才不想过去,她和官差哥哥聊得正投机呢!干嘛来插话?脸色还这么吓人,真是扰人兴致。 那官差一见有人叫她,大松一口气,抓住机会立刻溜了,刘馆陶怎么叫都没叫住。 她转头瞪李静安:“你把官差吓跑了。” 李静安道:“不错,是我,都怪我太会聊天。” 刘馆陶慢悠悠走过去:“有什么事?” 十二、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你有交契税的钱吗?” 李静安这么一说,刘馆陶瞬间明白过来,不好!这家伙在这等着她!他定是要用契税的钱作为条件,逼她同意招他做厨子! 刘馆陶才不会让他的奸计得逞,她莞尔点头,笑道:“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静安瞪了她一眼:“你可知契税要纳多少钱?” “契税百分之三,就是九两银子……好吧,我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馆陶飞快道:“怎么办?哼!反正我是不可能让你当厨子的!” 李静安闻言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银钱给她:“拿去。” 刘馆陶一下子受宠若惊,颤抖着手接过来:“李静安!你……你你你……原来你是个好人啊!” 李静安只是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刘馆陶交了税,盖了章,此事轻松完结。回去的路上,她的步子都轻松不少。 回到遇名居,刘馆陶看着空荡荡的大酒楼,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一边是欣喜,在长安她住着玉楼金阁,坐着宝马香车,但那些归根结底是父母的,她从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楼,还这么大、这么气派。 另一边是责任和危机感,酒楼虽大,却是借钱买的;酒楼气派,可她没有经商经验,保不准会走向衰败。 但不管怎么说,选择了这条路,就说明新生活、新挑战要开始了。 她对此信心满怀。 ———————— 李静安照常去厨房煮米焖饭,刘馆陶回屋翘着二郎腿休息,谁知,李静安没过一会儿就上来了,站在门口戚戚然道:“小生有一事不解。” 刘馆陶漫不经心:“什么事?” “为什么小生总是在伺候你?” “你怎么伺候我了?” “我天天给你做饭。” 刘馆陶笑了:“煮个米,蒸个土豆,也叫做饭吗?对了——”说到这里,她有一事不解:“你煮米蒸土豆都能吃,怎么炒菜炒成那样?” 李静安闻言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你又责怪小生厨艺不好是吗?”说着说着他的眼眶都湿了:“你厨艺很好对不对?那你怎么不做饭?天天让小生做,小生给你当牛做马,天天伺候你,你还嫌这不好那不好……” 总是笑眯眯的男人突然露出了一种弃妇般悲戚的神情,刘馆陶当场就傻掉了。 一来,她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二来,两人虽相识不久,可在她心中,李静安早已是神人之典范,无论发生何事,此人不该一笑而过,背后再插人二刀报复吗?怎么……难道别人对他厨艺的评价就这么重要? 但刘馆陶并没有轻易上他的当,鉴于此人前科种种,她觉得他肯定是在演戏骗人,就像今日在知府里张夫人那般,说的情辞哀切,楚楚可怜地,其实全都是撒谎,决不能上他的当。 刘馆陶下定决心,握紧拳头冷声道:“我以前不做饭,乃是因为我是个病人,如今我病好了,现在就去做饭!” 虽然她根本就不会做,但刘馆陶还是直奔厨房,可路过李静安身边时,她眼睁睁看着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无声地跌落下来,悲伤的情绪像山一样向她压过去。 她顿时就走不动路了,呆若木鸡。 她也想像李静安在地窖里安慰她时去触碰他安慰他,可看着那一直发抖的单薄身体,刘馆陶迟迟不能出手。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她承认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过份,早上他露出那么一张灿烂的大笑脸跟她打招呼,她却毫不留情地一阵怒骂,之后还讽刺他,孤立他,把他露出的笑脸全都无情地打了回去。 回来的路上他其实就有些失落,但她都没去在乎。 确实,明明她连饭都不会做,有何脸面斥责一个至少还在努力做饭的人啊…… “对……对不起啊。”刘馆陶低头跟他道歉:“我、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其实你做的饭还……” 刘馆陶张了张口,“还行”这个词就是说不出来,她实在不能违背良心,最终只好换了个说法:“……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这个安慰太轻飘飘了,李静安并没有丝毫好转,他依然无声地掉着眼泪,低头一言不发。 刘馆陶只好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你别伤心了,我、我会给你找个好师父,其实我在长安认识很多人,我会把你介绍给他们当学徒……以你的资质,只要有个好老师,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厨。” 李静安似乎有所触动,他抬头瞧了刘馆陶一眼,四目相对,刘馆陶觉得他的眼睛写满了无尽的悲伤。 这……难道他还没有好受一点吗?非要她夸他厨艺好才能好起来吗? 但想起他做的诡异食物,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就在脑中天人交战之时,她听见李静安轻轻的一声苦笑。 “你可知我为何要当一名厨师?”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 刘馆陶蓦然抬头,等着他的下文。 此情此景,他真的不是在演戏…… 他哽咽着,颤抖着讲了很多,从他悲切的言语中刘馆陶终于明白,原来,李静安觉得,如果他做不了厨师,就只能子承父业回家放高利贷了。 他根本不想放高利贷,可是,他身体虚弱,读书也读不好,除了放高利贷,什么也不会。 他放了十年高利贷,害了不知许多人,有许多被他逼上绝路的人都盼着他赶紧死,甚至还有亡命之徒想要刺杀他们。 他的父亲因为这样,中年后变得孤僻多疑,心狠手辣,对他们母子也动不动就出手打骂。如果再当一个放贷人,他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第二个父亲,再也不会有人爱他,在乎他。 他不想这样,他想有温柔的妻子每天给她暖床,衣服破了她给他缝,而他为她洗手作羹汤。 他想要一儿一女,儿子叫李春花,女儿叫李秋月,啊,春花秋月,都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儿子再有孙子,女儿再有外孙,最终他可以在儿孙的拥簇下幸福地死去。 ……刘馆陶勉为其难地听了一个时辰,听到后面,越来越不知道这人到底在说啥,不过她总结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这人不想当卸人胳膊的无情放贷人,他觉得从事放贷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 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首先,李静安的想法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其次,李静安独处时,确实会散发出一种阴鸷的气息,她本以为他本性是个坏蛋,原来那是放贷人的职业气质吗? 他因为这种由不得自己的职业规划伤心,让刘馆陶很是无奈,只好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你不会的。” 他的眼眶还是红的,刘馆陶继续道:“李静安,你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完全由你自己做主。你想有温柔的妻子,就娶一个温柔的妻子,你想为她洗手作羹汤,就为她洗手做羹汤,你想有一子一女,你就跟她生一子一女,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的!” “我可以吗?”李静安喃喃自语。 “你可以的!” 李静安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飞快道:“对,我可以的!所以我要当一个厨子!只有厨子才能娶到妻子,为她洗手做羹汤!” 不是!怎么又绕回这里了?!刘馆陶急忙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你不一定要当厨子,你可以当一个好的放贷人!你看,你心肠很好,你在危难之际没有独自逃跑,而是救了我的命,这说明你本性善良,所以,即使你放贷,你也不会变成你父亲那样的坏人,你还是可以找一个温柔的女人一起幸福地生活。” “可是……”李静安大哭起来:“我的五个兄弟都成了父亲那样的人……” 刘馆陶手忙脚乱又是一阵安抚,但这次怎么也不见他情绪好转,突然她灵光一闪:“这样!你可以管账!你既然从小放贷,一定很会管钱!绝对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 “我才不会管钱!”李静安大哭:“我只会做饭和放贷!刘馆陶!你不让我当厨师,我就找下一个人放贷去!你别管我了!就让我孤独而死!”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等一下!你要去哪?!”刘馆陶紧急抓住他。 “你不愿意管我,我去哪跟你有关系吗?” 刘馆陶一个头两个大,终于让了一步:“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愿意去找老师学厨艺,我可以让你做我的厨子。” 听了这话,李静安终于不再挣扎了,眼泪也停住了,怔怔地问她:“真的?” “君无戏言,我刘馆陶,从来说到做到。” 外面河水浩荡,秋光明媚,李静安又一次沉默了,刘馆陶见他安静下来,以为他想通了,正欲下楼做饭,他却突然拉住了她,擦擦眼泪,道:“我来做饭,昨天的鸡还剩一些。” 刘馆陶一听他要做饭,十分惊恐,但又害怕再刺伤他的自尊心,只能把嘴闭上。 李静安下楼后,刘馆陶还是久久未能从他的眼泪里走出来。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他怎么也是个男人吧?怎么哭成这样啊,这家伙真是…… 哎,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处吧,只是这家伙确实奇怪了点,他伤心的点常人很难理解啊…… 片刻后李静安端着菜上来了,刘馆陶抱着必死的决心尝了尝,该怎么评价呢?进步很大,虽然嚼着像啃门框,但至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让人晕倒。 鉴于他进步神速,刘馆陶提起了一点信心,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两人立了合约,一旦违反,刘馆陶将成为李静安讨债时剁人手的磨刀工具,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职业是什么鬼。 不过,虽然随了他的意,刘馆陶心里也另有打算,她虽然招他做厨子,可没说只招一个。他学艺不精,做不好饭,无非再招几个厨子,充其量不过多养一张嘴,这家伙也吃不了多少饭,没什么问题,再加上这家伙长得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到时候可以让他出卖色相,接待女客人。 两人立完合约,李静安立马就把它烧掉了,而后表情变得无比明媚,哼着小曲就出去了,那模样,完全看不出来之前哭过。 刘馆陶在屋子里愣了半晌,感觉到指尖因为契约生效微微缠绕的气息,突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大吼:“李静安!你给老子回来!!!” 十三、站在门口的美人啊,施舍我一抹笑吧, 可恶!她明明知道的!李静安分明是个有两张皮的家伙!明明知道的!怎么还是被他骗到了! 刘馆陶牙齿咬得嘎嘣响,没想到才半个月,这厮已经把她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竟然装可怜来博取她的同情! 想到刚刚她听他诉苦诉了一个时辰,刘馆陶就想捶死自己! 她喊完,却好半天不听李静安声音,再次怒吼:“李静安!!人呢?!” “在——杀——鱼——”楼下传来男人悠哉悠哉的声音。 “……”这人还是死性不改! —————————————— 刘馆陶踌躇满志,立志要在三个月内把店开起来,可燕州经济之萎靡,远比想象中更为严峻。战后百姓十分悲观,朝廷的赈款下来得也迟,等燕州的情况有点起色时,已是两个月后了。 这时凛冬已至,出行的人变少,刘馆陶直觉年底前是开不了业了。 她过去总是争分夺秒地读书、习武,每天都把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就为了早日出门远游。谁知真出了门,天天闲得没事干。 现在她每日所做之事,无非打扫卫生、品菜、呕吐、再打扫卫生。 有时候,刘馆陶会陪李静安去遇名河边散步,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跟他散步。只是,某天她在窗户里看到一个男人孤独地走在遇名河岸上,瘦弱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河岸的风刮走,十分可怜。 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 他不会真的会孤独终老吧? 刘馆陶看着李静安在河边寂寥落寞的背影,总觉得这家伙说不出来的可怜。 她走下楼,来到河边,装作不经意加入了散步。她虽然并不想对李静安多好,但总觉得有个人能陪着他散步,他看起来就没那么凄惨了。 从那以后,两人也常去河边散步聊天,李静安有时候吃完饭连碗都不刷就来找她,要她一块出门散步。 说来也奇怪,平日两人没说两句就要拌嘴打架,但走在遇名河岸时,两人都格外平静,浩荡的河水和河面吹来的风好像能够包容他们的一切。 聊天的内容多是来到燕州前彼此的生活,大多时候刘馆陶说,李静安听,偶尔李静安会谈起自己的母亲,告诉刘馆陶那是一个何等温和又慈爱的妇人,但有关父亲和兄弟的,他则永远避口不谈。 刘馆陶直觉这人的家庭可能不是很幸福,或许……他真的很讨厌自己的放贷人背景吧? 刘馆陶还在燕州城门口张贴了寻人启事,希望阿芙能回来找她。她本来还想写封家书报平安,但一想到他们收到信只怕会立即奔到燕州拖人回家,还是算了。 等一切有了些起色,再邀请他们来燕州看看女儿开的店吧! 小雪这天,两人把房子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拖出炉子,加了两斤柴火,待屋子里稍微暖和了些,刘馆陶从柜台里翻出一沓大纸,李静安见了,很自觉地走过去帮忙。 他笑道:“掌柜,您真有闲情逸致,打算练字吗?小生给您研磨。” 刘馆陶翻了个白眼:“连字帖都没有,你怎么看出我想练字?!” “不练字,拿这么大的纸做甚?” “写告示。” “告示,掌柜打算开业?”李静安大惊:“我们仓库里无菜无粮,贸然开业不妥啊!“ 刘馆陶怒道:“是招工告示!两个月了,连伙计都没一个!先招几个人再说,这么大的酒楼,天天就靠你我二人打扫卫生,你不累我都要累死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去其他饭堂子调研过,店主说,像咱们这么大体量的酒楼,杂役、跑堂、接待、后勤都得招两人,还得有账房、厨子,加起来得招十来人!” 李静安听了直摇头:“十来个人,工费太贵了,这不是生财之道。” “那你说。” 他道:“做生意就是要赚钱,养那么多闲人做甚?咱俩避难时小生就说过,账房一人,杂役一人,跑堂一人足矣。” “一人干得过来吗?” “干不过来就不给工钱,换人干,总有人干得过来。” 刘馆陶感叹道:“好一张丑恶嘴脸。” 他十分委屈:“掌柜,小生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还骂小生?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她忙道:“好好好,对不起。李大厨,你说得很对,现在我们这个形势,一下子雇太多伙计也不好,先少雇几个也好。对了——” 她冲李静安摊开手。 李静安道:“干嘛?” 刘馆陶道:“借钱。” 俗话说,借钱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刘馆陶已经想明白了,想开业就必须借钱,想运营就必须借钱,她已经欠了这厮三百两,三百两和三百五十两,对于她这种穷光蛋来讲,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李静安一听她要借钱,喜笑颜开,大冬天也“哗啦”一声展开那把写着“帮助”的大折扇,笑道:“借多少?” “五十两。” “三分利。” 刘馆陶大惊:“你要不要脸?不是说战后三年不收利息吗?” 李静安很无所谓:“我就这样,不借算了。” 奸商!十足的奸商!当初哄骗她买下遇名居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立刻就露出了真面目! 刘馆陶的拳头握得咯咯响:“李静安!你知道我在长安城有个什么外号吗?” 李静安一双细眼瞧过去:“书呆子?” “铁臂人!!”刘馆陶狠狠一锤桌子,茶壶和墨汁都跳动了一下,她撩开袖子,拍拍自己的胳膊:“看到这结实的肌肉了吗?老子能拉开长一丈的重弓!我告诉你,不要轻易惹我,惹恼了我,掰了你的脖子,赶快拿钱!!” 李静安一听这话来了兴趣,也撩起袖子,露出一截又白又瘦的小臂:“铁臂人?小丫头片子,跟我比试比试!” 他摩拳擦掌想比试一番,话音刚落,刘馆陶就把他摁到了桌子上。 李静安:“……” 他像只被按头的公鸡,挣扎不能,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明白,一瞬间就被制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人小,本事却不小。 “服不服?!” “服服服服服服……”识时务者为俊杰,李静安忙不迭道。 无利息借款达成,刘馆陶坐下继续写招人告示。 “招账房、杂役、跑堂各一人,月薪五钱,干十休一,不限男女,有经验者速来报名。” 李静安看了又是摇头:“月薪五钱?四个人一年就是二十四两,太贵了!店里空房子这么多,招些未成家的年轻人,吃住都在店里,月薪两钱足矣,还能随时使唤!” 刘馆陶:“……”奸商! 他又问:“为何干十休一?酒楼可没有休息的说法。” 刘馆陶道:“我需要休息。” 李静安点点头:“好吧,听掌柜的。另外——账房、杂役、跑堂都是抛头露面的苦活,不适合女子,而且店内男女混住,容易生出事端,只招男伙计比较好。” 刘馆陶道:“我需要女人。” 李静安再次点头:“行吧,都听掌柜的,那就只改薪水吧!” 两人把新的告示张贴出去,谁知三天过去,一个人也没招进来。 围观者不少,但遇名居一派冷清,又只有一书生一少女,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开业的样子。 尽管不乏应聘的人,但多是些不怀好意者,不是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就是仗着一身肌肉来欺负人的家伙,三言两句就被李静安识破了心思,气得刘馆陶七窍生烟,全揍了出去。 两人每天就坐在账台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一边喝茶,一边烤手,一边等人。 又白白等了一天,烧了一天柴火后,眼看夕阳西斜,刘馆陶终于无法忍受:“李静安!必然是你把月薪压得太低!前些日子土豆一个都卖五两银子!现在干一个月才发两钱银子!所以才没有人来!” 李静安依然轻飘飘地喝茶:“前些日子没吃的,土豆卖得多贵都不离奇,现在五文钱能买一斤。一月二钱已经很高了,再等等,莫着急。” 刘馆陶道:“李静安,你别忘了,遇名居若开不起来,你厨子的梦想永远也不会实现。” 李静安笑道:“掌柜,你每天吃的饭,喝的茶,不全是我给你端过来的?这还不算个厨子?” 刘馆陶道:“这是厨子?难道不是仆人?” 李静安大笑道:“你见过欠仆人钱的主子吗?” 这下刘馆陶无话可说,默言半晌,又想到了反驳之辞,抬起头道:“难道你甘心只给我一人做饭吗?!你的梦想就止步于此吗?!” 李静安才不上她的当:“对呀!”他眨眨眼睛,“我想当厨子,是想有慈爱的父母和温柔的妻子,再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每天晚上,所有人围在桌前,摆好碗筷,等我做饭。” 刘馆陶迷茫了一会儿:“可你现在只给我做饭,哪里实现了你的梦想?” 李静安顿了顿:“其实……我还打算养条狗,要不你……” 刘馆陶一拳过去:“你说什么?” 李静安飞快地躲避,但依然笑咪咪地逗她:“怎么?生气了?想杀人灭口?” 刘馆陶活动着手腕:“我今天就送你去黄泉路的入口……等一下,刚刚那段话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慈爱的父母,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摆好碗筷……” 这,这不是她两个月前做梦时李静安说的话吗? 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在刘馆陶脑海中徐徐展开,怎么会如此清晰,如此巧合……难道?难道那不是梦! 她想起来了!那日她吃了鸡肉昏过去,醒来后又被他坑蒙坏骗喝了那坨粥,再次晕了过去! 怪不得第二天早上看到她,李静安会露出那么大一个灿烂的笑容,完全就是以折磨她为乐嘛! 刘馆陶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意:“李——静——安——” 李静安意识到危险,飞快撤离桌子,以扇掩面:“刘馆陶,你要是不想当狗,当我孩子也可以,我不嫌弃你年纪大……啊!救命!” 遇名居的大堂里,一书生满屋逃窜,后面追着一手持长木板的少女,木板上写着“槲叶落山路”,是原本挂在账台边上的对联,被她扯下来用作殴打李静安的武器。 追逐了一番后,“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刘馆陶狞笑:“只要你肯让我打你二百板子,你过去做的那些事我都可以原谅!” “那你还是永远不要原谅我好了!” 两人又在大厅里闹了大约一刻钟,李静安渐渐体力不支,刘馆陶依然强劲,见他跑不动了,直接扔掉了板子,从后面扣住他的脖子猛地往下压:“说!认不认罪!” “不……小生何罪……啊!” 见他毫无悔过之意,刘馆陶更加用力地箍筋他的脖子,把他向后掰:“认不认罪!” “咳……咳咳……小生……冤枉……” 他猛烈地咳嗽着,脸涨成了红色,但嘴角分明还带着笑。 刘馆陶更怒了,一前一后大力摇着他的头,李静安宛如一个不倒翁在她手下荡来荡去,但仍然负隅顽抗,坚决不肯认错,就在二人撕打到忘我之境时,屋内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是格外动听,像风铃一般。刘馆陶起了些疑心,这声音既不是她的,也不是李静安这个臭男人能发出的,是谁呢? 她抬头一看,门口竟倚了一位美人,削肩长项,身形优雅,眉弯目秀,白如凝脂,穿着一身薄绿的春衣,倚在门框上,犹如画中走出来的仕女。 刘馆陶惊呆了,在皇宫里她都没见过这等美人,和她一比,昔日见过的莺莺燕燕顿失颜色!她感觉整个屋子都亮堂了!高贵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贵客上门,蓬荜生辉吗? 美人的嘴角挂着不明的笑,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扭缠在一起的二人。 李静安艰难地趴在地上,头发凌乱,刘馆陶则坐在他背上,两腿却从他颈间绕过,大有要把他上半身向后折断之势。 空气沉寂了片刻,刘馆陶放开李静安,站起身,平静地打了打身上的灰。 她迎上美人的脸,那双惑人的眼让她身酥骨软,神魂颠倒,她开口,声音都飘在云端:“姑娘,我们这里还没开张……” 美人笑道:“我看外边贴着招工告示,二位觉得我怎么样呢?” 十四、槽糠之妻不下堂 “你被录用了。”看到她的瞬间,刘馆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等一下!”李静安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招工应该谨慎,怎么能——”他抬头看见女子,迅速改了口:“你被录用了。” 两人靠在一块,直挺挺地站着,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门口的女子,好像少看一眼,都会亏待眼睛似的。 刘馆陶觉得自己的口水,哦不,自己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飞出来贴到女人身上了。 一旁的李静安怅然道:“刘馆陶,我寻觅到了……” “什么……” “美丽的妻子……” “你不是……要……温柔的妻子吗?” “就在刚刚,改了……” 刘馆陶从美人的蛊惑中回过神,立刻大骂:“你别痴心妄想!她是我的!” 李静安毫不让步:“你才痴心妄想!她还能嫁给你这个小丫头?!” “那也不可能嫁给你这种在女人身下挨打的男人!”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漂亮女人抬起脚,跨过门槛走进来。她微微笑着,步步生莲,刘馆陶觉得自己的心都随着她的裙摆在荡漾。 “我们刚刚达成了一致意见。”刘馆陶上前一步走,弯腰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不知姑娘有意做什么?小店工种您随意挑!” “随意挑?”漂亮女人觉得有趣:“真的?” “那是自然!” 她笑道:“那我要当老板娘。”说着便看向了李静安。 刘馆陶被美人无视,心里有一丝丝的失落,不过也很快明白过来,哎,美人虽美,却没有眼力,她定是认为李静安才是老板。 刘馆陶毫不气馁地大步插到两人之间,迎着美人的目光:“姑娘,我才是老板。” 漂亮女人明显有些诧异,不过没说什么,她抬起一只纤纤玉手,刘馆陶还以为她要非礼自己,心扑通扑通地跳,谁知她只是理了理刘馆陶在撕打里乱掉的衣领。 她媚笑道:“如此,我还能做老板娘吗?” “当然可以!!!”刘馆陶只恨不得对天表忠心。 美人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小掌柜,你我可都是女子,此话当真?” “当真!只要姐姐肯留下!我来做男人!” “喂!!!”李静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刚想说话,刘馆陶直接抬手按住他的头,将他的肩一个扭转,他便如陀螺一般转了几圈倒在了椅子上,头晕目眩。 “别打扰我和漂亮姐姐说话!” “哈哈哈哈……”漂亮女人被她玩弄李静安的熟练身手逗笑了,她轻掩朱唇,声音清脆如铃,笑得刘馆陶腿软身酥。此刻,若是女子要她所有家产,只怕她也会毫不犹豫掏出来给她。 刘馆陶请她入坐,她便寻了个位子,和李静安面对面而坐,刘馆陶在桌边落座。 一把长桌,三人各坐一边,刘馆陶坐北位,二人一左一右,恰似她的左右臂膀。 刘馆陶继续问:“请问姑娘芳名?” “我姓甄,名若情。” “好名字!”刘馆陶只恨不得拍手叫好:“古有洛神甄宓,今有燕州甄若情!真是美人降世,比肩神明!” 李静安从眩晕中逐渐过来,一听这话,差点没呕出来:“刘馆陶,你父亲教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拍女人马屁吗?” “闭嘴!” 刘馆陶斥完李静安,又温柔地问甄若情:“姑娘年方几何?” 甄若情莞尔一笑:“二十有五。” 李静安迅速插话:“姑娘是否成家?” 问题问到了关键点,刘馆陶也无心责备李静安是否矜持,两人一同看向甄若情,紧张地等着她的答案。 甄若情笑道:“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人能为我操办婚礼,故迟迟未能成家。” 刘馆陶内心窃喜,李静安却笑道:“二十五岁可不小了,若情姑娘,不找个好人家嫁了,怎么跑来饭馆里找活干?” 甄若情笑道:“生计所迫。” 李静安笑道:“凭姑娘的天仙之姿,丝管人间才是您的好去处啊!” 甄若情笑道:“不瞒公子,我正是从丝管人间乐坊而来。” 李静安一怔,正欲说话,刘馆陶道:“无妨,哪怕你从胡西蛮地而来,我也要你!” 甄若情掩面笑道:“多谢小掌柜厚待,我十三学抚琴,十四能裁衣,十五习庖厨。如今厨艺有成,不愿再卖笑为生,故是来应召厨师的。” 此言一出,刘馆陶顿时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急忙握住她的手:“若情姐姐!你是我的救星!是大家的救星啊!实不相瞒,这里确实缺一位……” “此处不缺厨师!”一声凌喝凭空炸起。 刘馆陶呆住了,甄若情也呆住了。李静安愤怒起身,他斜乜刘馆陶一眼,眼中再不见任何笑意,他对甄若情冷声道:“你难道不识字?!没看到告示上只招账房、杂役和跑堂吗?我们已经有厨子了!” 他突然发大火,把甄若情吓得瑟瑟发抖,刘馆陶握紧她的手以示安慰,同时又震惊于李静安的前后变化,刚才他还想让人家当他妻子,就因为是同行,威胁到了他的地位,立刻翻脸不认人?真是小心眼的男人! 不过,为了本店的食品安全,刘馆陶拍案而起,与他辩论:“李静安!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你已学了两个月厨艺,为何还是无敌难吃?!” 李静安怒道:“刘馆陶!你昨天还说我做饭大有进步,才刚过一天就变卦了?!”他忽然死死盯住甄若情,恶狠狠道:“原来如此!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什么新欢旧爱……”刘馆陶大为无语:“你用词可不可以稍微讲究一点……” “难道不是?”李静安冷笑:“这个女人一进门,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难道你的眼睛离开过她?!” “我不管!她想当什么,当老板我都不管!遇名居的厨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你我二人有契约为证!” 他对厨子过于执着,简直没办法沟通,刘馆陶扶额:“你们两人可共担厨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李静安怒道:“谁敢分走我灶台上的一簇火,刘馆陶!你立刻跟我回寒山,当我剁人手的磨刀器!” 其实,刘馆陶很想问问那个剁人手的磨刀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现在没闲空管那个,他的火越发越大,为了缓解这一矛盾,刘馆陶只好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我确实答应你让你做厨子,但我没说让你当唯一的厨子啊,况且,这么大的酒楼,你一个人又怎么能忙过来呢?有若情姐姐在,是给你减轻负担啊!” 李静安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面色无比苍白,好像无法相信刘馆陶会说出这种话。 如果是刚和李静安结识时的刘馆陶,或许会因此内疚或心软,但她已经被他耍了太多次,心已经变得像冬夜的遇名河一样冰冷,不会再任他把玩。 但他一声不吭的态度还是让刘馆陶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真的欺骗了他一样,半晌,她还是对看了半天热闹的甄若情道:“若情姐姐,要不你……” “俗话说得好——”甄若情突然站起来,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糟糠之妻不下堂,我理解二位的心情。” 什么槽糠之妻……这些人讲话能不能斟酌一下措辞,不要乱用词语啊! 甄若情个子很高,几乎可以和李静安平视:“但是,就因为小兄弟已做了厨师,便再不允许他人施展厨艺,也不公平。不如我们比试一番,决出胜负,胜出的做主厨,输的人做厨师的帮手,如何?” 李静安本来只盯着刘馆陶看,闻言转头看向甄若情,在迎上甄若情那近乎挑衅和戏谑的目光时,他有些许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们四目相对,火花四射,一场大战就此展开……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对峙片刻,李静安突然冷笑一声:“我为何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笔试?厨子的位子本就是我的。” “看来你不敢与我比试。”甄若情嗤笑:“怎么?你是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信心,还是……想继续靠着小姑娘来照顾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狂妄,甚至带上了一丝鄙夷。 对于甄若情的挑衅,李静安惊讶,刘馆陶更惊讶,这个弱风扶柳的美人,倚在门边时是那般瘦弱单薄,苍白优雅,仿佛一阵风吹来,她便能飞上云端做仙人,怎么一开口就是比试、胜负?火药味也太浓了!这个美女姐姐恐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但毕竟甄若情是个难得的大美人,那张脸,那身材简直举世罕见,刘馆陶自诩没有分桃断袖之癖,但看到甄若情的脸她就犯迷糊,实在不想放她走,有美人在店中,那是个活招牌,比什么都管用! 她试图调和两人:“遇名居还未开业,也没有伙计和菜品,二位就算决出胜负也没有用武之地,不如若情姐姐先留下,等我们招够了伙计,再来决斗如何?” 她这一招缓兵之计换来了甄若情的莞尔一笑和李静安阴鸷冰冷的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感觉这厮已经做好了随时取她小命的打算。 “小兄弟。”甄若情注意到他的眼神,戏谑道:“你对小掌柜放尊重点儿,小心哪天她真有了新欢,转头就弃了你。” “我对她怎么样,她心里自然有数,需要你这个外人插嘴吗?!”李静安咬牙冷笑,拳头捏得咯咯响。 “小兄弟真是刚愎自用,难怪不被喜欢……” 刘馆陶终于忍无可忍:“你们两个!能不能多读点书?!新欢旧爱,槽糠之妻,这些词是这么用的吗?我告诉你们!在我刘馆陶身边,不允许出现任何文盲!今天回去,两个人都给我把成语词典好好读一遍!明天早上我抽查!有答不上来的,扣两个月工钱!” 说完她就气冲冲上楼了,留两个人在桌边大眼瞪小眼。 十五、五天没吃饭了 刘馆陶这晚不知怎的想起了在长安的日子,一时难眠。第二天早上也起了个大早,推门一看,只见一青衣男子拿着本大厚书在走廊上站着,似乎等她许久了。 一看到她,男子就走过来,把书递给她,是《俗语》。刘馆陶想起昨天让他们背成语的事,大吃一惊:“你真读了?” 她本意并不是想让两人读书,只是觉得他们聒噪,寻个理由让自己顺利脱身。 “那是自然,掌柜的吩咐,小生怎敢违背,必须挑灯夜读,等着掌柜检查。” 刘馆陶才不信他:“这么勤奋?!” 李静安轻哼一声:“事关两个月工钱,小生可不会让钱白白被人扣走。” 好吧,视财如命的家伙,刘馆陶随意翻了一页,页首是国士无双一词,便问:“国士无双中的国士,最早指的是谁?” “韩信。” 刘馆陶合上书往楼下走:“好了,你过关了。” “这就过关了?”李静安急忙跟上去:“太简单了,你这样敷衍了事,怎能区分出谁有真才实学……” 刘馆陶不理会他的抗议,看看手上的书,只觉得好奇:“你从哪搞来的书?” “昨晚去菜市场借的。”说到这里他露出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掌柜猜怎么着?我去的时候,甄若情也在。” 刘馆陶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能让两个人彻夜读书,看来用工钱威胁伙计实在非常管用,这就是当掌柜的感觉吗? 她知道自己得慢慢学会怎么用人,于是在心里默默记下这招。 李静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出神在想甄若情,撇撇嘴提醒她:“比试已经开始了,掌柜记得不要偏心。” “什么开始?”这没头没尾的话让馆陶迷惑不解,正在此时,大堂的门被敲响了,李静安道:“你开门便知。” 刘馆陶前去开门,门外是甄若情,她背着一大包行李,有些沉重,额前的碎发在冬季的晨雾中打湿了,更显得一张脸清冷俏丽。 甄若情见到了刘馆陶,轻声道:“小掌柜,我来交差。”说着递给她一本书。 刘馆陶接过来一看,也是《俗语》。 “我一夜未睡,仔细研读,书中字字都牢记在心,请小掌柜检查。” 说着,甄若情的目光对上了屋内的李静安,目光交汇之处,火星迸射,敌意十分明显。 原来“比试已经开始了”是这个意思,刘馆陶恍然大悟。 不过,美女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太暴殄天物,刘馆陶先请她进屋,开了炉子给她取暖。 如今已是冬天,甄若情却穿得很单薄,可又哆嗦得发抖,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抗冻还是不抗冻。 刘馆陶正欲烧壶热茶,好给她驱除寒意。甄若情却很执着:“小掌柜,先出题。”再不出题她可能过会儿就忘了。 刘馆陶随意翻了一页,笑了起来,原来页首是“北方佳人”一词,与面前这位高挑美女一联系,十分衬景。 “北方有佳人,唱的是何许人也?” 甄若情道:“李夫人。” 刘馆陶挥挥手:“可以呀,你和李静安是平手。” 李静安在一旁嚷道:“什么平手!你出的题太简单!根本分不出高下。不如换别的,你出个题目,我给你七步作诗!” 甄若情不甘地抬头,目光又和他对上,无声的对视间,刘馆陶似乎听到了火花噼里啪啦的声音。 刘馆陶道:“我们要开酒楼,又不是开诗社,你俩不如比比谁做的饭好吃,谁能招来更多的伙计。” “就是。”甄若情哼了一声,似乎很有信心,又问道:“小掌柜,我何时能搬过来?” “现在就可以。我俩都住叁楼,你也挑叁楼的房间住吧。” 甄若情微微一笑,指着李静安:“我要他的房间。” 刘馆陶还未说话,李静安就表达了不满:“那么多房间不要,干嘛要我的?” 甄若情嫣然一笑:“我就喜欢别人的东西。” “那真是太巧了。”李静安本想发火,听完这话却反而笑了:“我很擅长让某些不自量力的人认清现实。” ……这两人到底有完没完,刘馆陶一个头两个大,拉过甄若情,语重心长道:“……若情姐姐,虽然静安兄确实很欠揍,可他已经在那个屋子住很久了。” “哼。”李静安听到刘馆陶正为自己说话,嘴角都不由得勾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听到—— “……而且他身子瘦弱,搬东西又搬不动,到时候说不准还要咱们帮他搬屋子,多累啊……” 李静安眉毛都气飞了,这话却逗得甄若情嘻嘻娇笑,一双明媚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小掌柜言之有理。不过小掌柜有所不知,依李兄之为人,即使我不与他争夺,他也绝不会放过我,最好的方法还是主动出击,狭路相逢勇者胜,他的房间,我甄若情绝不罢手。” 刘馆陶:“……”美人如此好战,真叫人头大如斗。 “呵呵。”一旁传来男人的冷笑:“那就来试试。” 两人一对视,甄若情立刻冲向叁楼。 李静安稍作迟疑,不过他站的位置离楼梯口近,立刻也反应过来冲上了楼梯。 然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你们不要砸碎东西啊!”刘馆陶喊了一声,楼上稍微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刘馆陶劝架无解,欲哭无泪,而且她好饿,救救她吧,两个人不是要争厨子吗?为什么不去做点菜给她吃啊! “唉……”刘馆陶唉声叹气,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喝点热水聊以充饥。 甄若情虽说跟李静安合不来,但另一个角度,她也很需要一个能克制李静安的家伙,好让他少来烦自己,不管怎么说,甄若情她是想留下的。 可是,她还需要真正的,能干活、会干活的勤劳家伙才行。 她想了想,拿上毛笔,走出大堂,在告示上又写了叁行字:急!急!急!春节叁薪,急求身强力壮者前来报名。 写到“强”这个字的时候,她忽得感觉有人的呼吸落在她右耳边。 冬季的遇名河畔,连风都是冷的,可这人微弱而急促的气息,竟热得她耳尖发烫。 她勉强地把字写完,紧张地瞥了一眼,原来是位个头很高的男子。他单手扶着遇名居的木门,佝偻着腰,长长的胡须掩去了他半张脸,头发乱得像拖把条。 一双眼睛虽然疲惫不堪,却异常好看,清澈见底,毫无杂念,和李静安与甄若情相比,这位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他有气无力道:“小师傅,可以赏口饭吃吗?我五天没吃一点儿东西了,快饿死了。” 十六、正直的好人 就连声音都很清澈,像山间淙淙的泉水。 刘馆陶来到燕州后见了不少生人,怕生的性格已经改善了不少,但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不知为何还是有点紧张,连说话都开始结巴:“可……可以……你想吃什么?” “剩饭剩菜,只要能入口,什么都行。” 男人倒是不挑,非常好养活的样子。 “那你先进来吧。” 刘馆陶拿着毛笔请他进屋,他却没有动:“多谢小师傅,你是个好人。可我连着奔波了叁个月,身上脏,也没钱,进屋怕是会连累你被店主人骂,你把饭端给我,我在河边吃就行,不打扰你们做生意。” “……我就是店主。”刘馆陶微微哽咽:“没人敢骂我,你进来吧。” 她为何哽咽呢?首先,这人饿成这样了还为别人考虑,多好的人啊!其次,她看起来真的一点不像老板吗?看来她得想办法提高一点自己的霸气。 她转身进了大堂,男子却没有跟过来,依然在外边踌躇。 她又喊了一声,那人才从门边探出半只毛蓬蓬的脑袋,观察着大堂里的布设。 发现大堂里没什么人,他放下心,却又怕弄脏地板,走起路都蹑手蹑脚的。刘馆陶给他拉了凳子,倒热茶给他,他远远地站着,既不敢坐,也不敢接茶。 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又温暖,再看看自己,他觉得有些惭愧,头也低了下来。 看到这么一个大块头男人在她面前畏畏缩缩,刘馆陶觉得好笑的同时又很心酸,恐怕这也是个因战乱受苦的人吧? 她转头朝楼上喊:“出来做饭!” 半晌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这俩人是同归于尽了吗?刘馆陶正打算上楼找他们,一转身差点撞到李静安的下巴。 “干嘛站人身后,吓死人了!”刘馆陶捂着小心脏道:“你干嘛去了?叫你都不理我?” “哦。”李静安很随意道:“我把那个疯女人埋到后院了。”说着他注意到了旁边的男子,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乞丐带进来了?快走快走!” 男人羞愧得掉头就走,刘馆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怒道:“李静安,你怎能这样势利眼?你我刚从地窖爬出来的时候不也是这般?谁又曾叫你乞丐?” 李静安看看男人,又看看她抓着男人衣袖的手,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就换上了一张笑脸,道:“掌柜说的是,是小生失礼。不知这位小……大兄弟怎么落魄至此?” 男子本就局促不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刘馆陶直接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进门就是客!他快饿死了!先弄点东西吃!” 李静安笑了笑,道:“都听掌柜的。”说着就往后厨去了。 刘馆陶看着他消失在帘子后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不行!这家伙做饭不行!这个可怜的家伙要是吃了李静安做的菜一定会呕吐昏迷的!她不能害人! 甄若情呢?她哪去了?!不会真被李静安埋了吧?! “若情姐姐?”刘馆陶高声喊道:“若情姐姐你在哪?” 她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感觉有些不对劲,男子忽然开口:“小师傅,后院有女人呼救的声音。” 刘馆陶闻言立刻奔向后院,男子也急忙跟过去,到了后院,刘馆陶只见到处干干净净,连个人渣儿都没看到。 “在这里。”男子径直推开了仓库的门,他手脚异常有力,随手就把两大包土豆推到一旁,露出了下面的木板。 他把板子掀开,直接跳下去,刘馆陶跟下去,下面一片昏暗,但隐隐可见一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男子急忙走过去查看,刚碰到地上的人,那人就直接扑进了他怀里,哀声哭泣:“小掌柜!你来救我了!” 男子突然被人抱住,香气与软体入怀,叫他瞬间僵硬,一动也不敢动,连手都很没出息地抬起来,生怕碰到不该碰的。 “呃……若情姐姐,我在这。” 甄若情听见刘馆陶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感觉不对劲,一睁眼,瞧见是个大胡子男人,直接一脚踹开:“你谁啊?” 男子还未从被女人抱住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又经受了被人一脚踹开的苦,“我……我……”他颤抖着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些类似母鸡下蛋的声音。 刘馆陶替他解围:“若情姐姐,你怎么跑地窖来了?” 两行晶莹的泪水沿着甄若情的脸颊缓缓落下,她又扑到刘馆陶怀中,哭得稀里哗啦:“小掌柜,你要为我做主啊,李静安趁我不备,将我扔进地窖之中!他想害死我啊!” 刘馆陶脸色微变,实在难以置信,没想到李静安心肠竟如此歹毒!为了一间房间的使用权就对美人下此毒手!要不是这个男人,她只怕在店里找上叁天也找不到这里来,到时候甄若情可就活活饿死了! “别怕。”眼见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刘馆陶大手一挥:“我这就为你讨回公道!今天不把他揍死我就不姓刘!”说着她起身爬出了地窖,从后门走进厨房:“李静安!!!” 厨房里,李静安正往锅里放盐,一把白花花的盐如面粉一般被投入锅中,一听刘馆陶唤他名字,他立刻笑容满面地转过头:“掌柜!你怎么来厨房了?” “……” 刘馆陶本来豪气十足打算揍他一顿,看到他放盐的架势也愣住了,而且他似乎还想再抓一把。 刘馆陶立刻拦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投盐:“放这么多盐,还让不让人吃了?!”说着她舔了一下手,一种诡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你妹的!这是碱!!!” “是吗?”李静安舔了一下手指,瞬间也打了个激灵。 刘馆陶大怒,抽出一旁的锅刷就朝他身上打去:“两个月了!连盐和碱都不认识!还做什么菜!趁早下岗吧!!!!” 他挡了两下,发现躲不掉后一溜烟躲到了厨房门口:“刘馆陶!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要仗着小生不还手就打人!” 刘馆陶气得上头,哪里肯理他,先从厨房追杀他到大堂,又从大堂追了出去,再从后院绕过来,最后追到遇名河边,两人一前一后,一个累得气喘吁吁,一个上气不接下气,最终,李静安跑回遇名居的大堂时,体力略好一筹的刘馆陶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头发。 李静安实在无力反抗,刘馆陶正打算一顿毒打,但高高扬起的手却始终没能落下来。 “你干什么?” 刘馆陶回过头,看着握着她胳膊的男人。 她跑得筋疲力尽,此刻满脸通红,头发凌乱,大口喘息着,实在没力气对抗他。 “小师傅,不要打人。”男人轻轻开口。 刘馆陶深吸几口气,稳住了气息,道:“他把若情姐姐关到地窖里,还不认识盐和碱!太过分了!我必须揍他一顿!” 男子夺过她的锅刷,强制将两人分开,慢悠悠道:“把人关进地窖是有错,但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至于盐和碱,世间有许多人都分不清,小师傅何必因为这种事就大打出手呢?” 刘馆陶想把李静安迄今为止做的事迹都说一遍,可话到嘴边,竟然不知道该说哪一件。 往她碗里夹葱?引诱她借钱买下遇名居?喂她吃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事情虽然都让人气愤,但单拎出来又不是很过分! “而且那女子并无磕伤,地窖通风良好,两袋土豆虽沉,但女子也能轻易挪动。”男子道:“想逃出来是很容易的。” 刘馆陶愣住:“你什么意思?” 十七、世界上有三种人:做饭的、吃饭的和看 能逃出来却不逃,难道甄若情夸大其词,故意扮可怜等她来救吗? 男子道:“我只是将我所知道的告知小师傅,希望小师傅不要暴力伤人,并无他意。”说着他看向后厨:“小师傅,我看你仓库有不少东西,我太饿了,可以自己做些吃的吗?” 刘馆陶想找甄若情问个清楚,可四处没见她人,又看到趴在桌上像个烂泥的李静安,没什么心思理他,挥了挥手:“你随意,别把厨房炸了就行。” “多谢小师傅。”男子说完就往后厨去了。 刘馆陶坐到桌边,看着喘着快昏过去的李静安,既觉得对不起他,又觉得他活该,不管怎么说,把若情关到地窖里就是不对。 她给李静安倒了杯热水,李静安受宠若惊,喝了水,好半晌过去,才勉强缓过来。 “你为什么……”她见他恢复了,打算问他话,话说到一半,甄若情就端着一大锅沸腾着的热汤出来了,男子局促地跟在她身后,连耳尖都是红的。 原来刘馆陶和李静安在外边喊打喊杀时,甄若情趁机进了厨房做菜。 ……这熟悉的香气,难道是香草鱼?! 刘馆陶忘了有多久没有闻到饭菜的香气了,想起母亲做的香草鱼,她快馋疯了,口水擦了又擦也止不住。 甄若情笑盈盈地将锅端到桌上,她探头一瞧,真是香草鱼!!! 和母亲的香草鱼比起来,这份色泽更为鲜艳,香气更为浓郁,那白嫩的鱼肉、黄灿灿的油花、绿油油的香草,无一不彰显着它的极度鲜美。 刘馆陶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恨不得敲桌高歌一曲——噢!母亲!看见了吗?儿在外有香草鱼吃了!儿终于摆脱贫困,直奔小康了! 李静安一看香草鱼,脸色沉了下来:“你知道刘馆陶喜欢吃鱼?” 甄若情并不回答,似笑非笑。 李静安站起身,冷然道:“鱼肉多刺,需要细嚼慢咽,你是故意为难这位快饿死的乞……兄弟吗?” 李静安这么一说,刘馆陶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是啊,这鱼她不能吃,毕竟旁边还有个五天没吃饭,再不吃饭就要饿死的家伙呢! 可是!可是!她也好饿啊! 刘馆陶满怀希望地看向甄若情,希望她能去厨房再做一份,可甄若情冷笑一声,只顾与李静安对线而完全不理她。 “净鱼剔刺乃基本刀功!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小兄弟,过来,你尝尝,这鱼中若有一根刺,我现在就离开遇名居!” 她指挥男人过来尝菜,男人有些害怕甄若情,因他一靠近她,就浑身发热,手脚颤抖,可现下腹中饥饿,美食当前实在无法拒绝,只好低着头走过来。 他拿起筷子深入鱼中,微微一挑,果然不见一根鱼刺,颇为惊讶,遂夹起鱼肉,送入口中,腿都快软了。 太、太好吃了! 他腹中隐隐抽动,迫不及待想要大快朵颐一顿,却又努力咽下口水,抬头问:“我可以全吃掉吗?” 刘馆陶虽然也很饿,但看到男子眼里那种极度的饥饿和渴望,想来是真饿坏了,含泪点头:“你吃吧!”可怜的娃,她让若情再做就是了! 男子得到首肯,也不管烫不烫,迅速把鱼肉往嘴里塞,筷子完全没有停歇。 一片一片鱼肉,如风卷残云,转瞬之间,被一扫而光。 吃完所有鱼肉,他端起大锅,正欲往肚子里倒汤时,甄若情拦住了他:“小兄弟可吃饱了?” 男子急忙停住,被甄若情握住胳膊,她头发之下的脸红了红,小声道:“我们这种行路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一顿饭要管三天,自然是……” 若情轻笑起来:“如此,你稍等,饭应当好了。” 说罢,她起身去了厨房,端出一大锅香菇山药焖饭和一碟小菜,将鱼汤倒入饭中:“鱼汤泡饭,兼有香草与香菇的清香,最为饱腹,配上爽口小菜,丰富口感,小兄弟不如尝尝?!” 男子很是震惊,他本以为能吃到刚刚那一锅鱼肉已是三生有幸,不曾想后面还跟着主食,他用勺子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端起锅飞快地吃光了。 甄若情得意地靠在椅子上,小脚一抬放在炉子上,冲着李静安嚣张地笑了。 分不清盐和碱的人,和短短的时间里能做出两锅美食的人,孰高孰低,一试便知。 这次比试,甄若情完胜。 李静安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看向刘馆陶,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吃饭,口水已经流了三千丈。 男子的胡子上沾满了米粒,很不好意思地拿毛巾擦擦嘴。 他吃饱了,浑身是力气,连腰板都挺直了,向各位抱拳行礼:“谢过各位!我来洗碗!”说着就抱着锅奔后院去了。 他在水池边打水洗锅,动作十分麻利,刘馆陶擦擦口水,看着他健硕的手脚,又想起他推开那两大袋土豆的轻巧,心里隐隐动了些心思。 而且,他的性格很正直,是她想要的那种人。 十八、瞎猫碰上死耗子 李静安在厨艺上失手后,敏锐地察觉到甄若情这个女人来者不善。 他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自己在遇名居的地位,而且刘馆陶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恐将自己取而代之! 李静安着急,但也没有特别着急,他自有常人无法取代的本领,比如,他瞥一眼刘馆陶,就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掌柜看上他了?” 刘馆陶果然点点头。 甄若情笑道:“小掌柜的眼光确实不错,此人虽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但就我多年经验来看,那胡髯之下,必然是个美男子。” 李静安讥笑道:“你这发情的脑子只能想到这点吗?掌柜分明是看上了他手脚勤快,想把他招进来当伙计。” 甄若情刚想说话,刘馆陶便道:“静安兄说得不错,我确实有招他的意思,只是不知如何张口。” 见甄若情不吭声,李静安得意道:“此事交给小生来办,保准掌柜满意。”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刘馆陶就忍不住汗颜:“你又要施展你的帮助大法吗?” “什么帮助大法?” 刘馆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一句半句的说不清楚,若情姐姐只须谨记,在李静安身上看见帮助二字,立刻逃跑就是。” 甄若情若有所思地点头,李静安却不满了:“掌柜又诋毁我!”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男子刷完锅洗完盘子,回到大堂又跟众人道谢,礼节之周到,让人越看越满意。 李静安问:“大兄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今年多大?成家否?” “瞧我这记性,吃了各位的饭,连名字都没告诉各位。”男子有些不好意思,一一回答他的问题:“我叫陆白玉,来自离壬山天星门,今年十八岁。至于成家……我与师门中人共修仙道,早已摒却欲念,不论成家之事。” “……”超出想象的回答让现场迎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李静安率先反应了过来:“陆小兄弟,李某斗胆问一句,你是炼丹道士,还是……有头发的和尚?” “道士?和尚?”陆白玉摇摇头:“都不是,离壬山人以武学修道,以练武化精、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如此说来,我们应当是修仙的武人。” “……”三人惊了。 “你们村子听着还挺厉害……”甄若情虽然并不懂他说的每个词,但仍在努力打开话题:“你们搞那些……炼化什么的,是想壮大门派,替天行道吗?” “非也。”陆白玉不敢看甄若情,只能对着刘馆陶开口:“山人所求,无非脱离肉身之苦,以达不死不灭之境。” “……原来如此。”刘馆陶若有所思:“脱离肉身,不死不灭,真是厉害,小生佩服啊。” 李静安震惊了:“你怎么懂这些的?!” “……他一直看我,我暖个场不行吗?” “……” 最后,陆白玉道:“遇名居一饭之恩,白玉无以为报,倘若之后诸位有机会来离壬山,可托星斑鱼告之,离壬山必好茶好饭招待!” 刘馆陶:“……” 李静安:“……” 甄若情幽幽问:“托什么相告?” “星斑鱼。”陆白玉道:“此鱼身有星斑,呈蓝色。每逢秋水时至,星斑鱼便自天下水流汇至云雾山水溪中,借此鱼可与山中传信。” 甄若情道:“呃……书信在水中泡完,到你们手里时,上面的字还能看清吗?” 陆白玉一惊:“为何写字?星斑鱼通人语,托它带话即可。”说到这里,陆白玉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听些什么。 众人不知该说些什么,纷纷保持沉默,屋内只剩炉中火烧时偶尔的噼啪声。 大家都对这个奇异的家伙保持一种……文盲看名着的心情。 片刻,陆白玉睁开眼睛,露出了微笑:“听,东边的河里就有数条星斑鱼。” 众人也急忙听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 陆白玉又跟众人讲了呼唤星斑鱼、辨别星斑鱼、喂养星斑鱼的诸多事宜后,再次跟众人道别:“有缘再会。”说着就要离开。 “陆小兄弟请留步。”李静安急忙叫住他:“外边如此寒冷,不如在此修整一夜?” 陆白玉拒绝了:“我有师命在身,实在不能耽搁。” “哦?”李静安来了兴趣,笑道:“小兄弟下山多久了?” “三个月。” “下山时身上没备银两吗?” “备了些,不过现在已身无分文。” “备了多少?” “三十两。” 甄若情有些吃惊,三十两不是小数目,三个月就能花光,也不知道都干了什么,这个男人看似老实,没想到是个败家子。 李静安询问陆白玉钱财的去向,手脚这么大,是不是被骗子骗了,陆白玉说不是,后来三言两语就被李静安套出了话,原来陆白玉下山后路过平阳,看到有人杀羊卖羊,他觉得羊很可怜,便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三十头羊放生了。 后来又路过邵平,看到一位女子卖身葬父,又给了那女子五两银子。 再后来路过一处人家,那家人家徒四壁,却有八个女儿,正在卖女儿,他又花了身上所有钱买下了那八个女儿。 甄若情问他:“那八个女孩如今在何处?” “还在她们自己家里。” 甄若情惊了:“你买下她们,又转手还了回去?!” “我要赶路,实在无法带上她们。”陆白玉急忙解释,他不明白甄若情为何生气,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甄若情翻了个白眼,往账台后面坐着去了。 李静安给他圆场:“小兄弟不必在意她,你肯救济穷人,有这份心意已经足够。” 陆白玉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李静安继续道:“但如今民间战乱纷起,凛冬已至,北方又连年收成不佳,百姓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了,你执意上路,就不怕饿死在路上?” 陆白玉叹了一口气,道:“可我必须上路,实在别无他法啊!” 李静安哗啦一下展开了自己的“帮助”折扇,刘馆陶知道他又要开始表演了,不过这一次,她决定静静喝茶,默默旁观。 李静安想把陆白玉留在店中老老实实给刘馆陶打工,并没有一上来就实施借钱大法,他先是一番推心置腹,为他分析北方地理走势,说得陆白玉钦佩不已,然后话锋一转——“小兄弟,其实我并未去过那些地方,但我却对这些地方的事一清二楚,你可知这是为何?” “为何?” “都是因为我们掌柜教得好。”李静安顺手把正在喝茶的刘馆陶拉过来:“我都是跟我们掌柜才学来的知识。别看我们掌柜看着年轻,她自幼熟读万卷书,行遍万里路,见识十分渊博。这天底下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也没有她没见过的,不管什么事,只要问我们掌柜的,她都知道答案。” 账台后面无所事事看戏的甄若情惊了:“真的吗?” 刘馆陶也惊了:“我……” “当然是真的,甄若情,你连这都不知道?赶紧收拾行李混蛋吧!” 李静安并不给任何人解释时间,他只想搞清楚陆白玉的师命是什么,只要知道了这点,他就有法子把这人留在遇名居,活活困死他。 要说陆白玉也不是个傻子,他听李静安讲话时还抱有一丝戒心,当然李静安也发现了这点,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把刘馆陶抓了出来。果然,陆白玉的戒心瞬间少了大半。 刘馆陶这个人,看上去一脸纯良,天真烂漫,必不可能是个骗子,而且她年纪轻轻,就当上大酒楼的掌柜,在陆白玉看来,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奇女子。 最重要的是,她对自己有一饭之恩,把他从饿死的边缘拉了回来,这本身就让他对刘馆陶带有天然的信赖。 他犹豫片刻,终于张了口:“其实,我奉师命下山寻物,可三个月来一无所获,小师傅若能为我指点迷津,那必然是再好不过的。” 李静安道:“小兄弟是想找东西?找什么东西,不如直说。” 陆白玉道:“三位可听说过陆白蝉此人?” 李静安心说原来是下山找人,这还不简单?不管听没听过,总之先说听过。于是给刘馆陶使眼色,没想到刘馆陶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沉思,演得跟真的似的,不由欣慰,他家掌柜竟有这般出色的演技。 “我确实听说过……”刘馆陶揉着脑袋:“只是……” 十九、全是废话的回忆 “只是……”刘馆陶突然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这让她有些紧张:“……我想不起来了。” “……”刚才还夸她演技好,没想到下一秒就破功,李静安真想用扇子敲她的头。 不过,能演成这样也算用心了,而且她现在还在反复揉头,好像真想不起来了一样。 好演技!李静安恨不得给她颁奖,虽然没什么卵用。 他继续循循善诱:“小兄弟,我们掌柜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你不如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说不定她就能想起来了。” “这……” 陆白玉犹豫片刻,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四周,又没说。 过了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姑娘,请你不要再看我了。” 李静安一怔,抬起头,才知道他说的是后面那位支着头,饶有兴趣看戏的甄若情。 因那账台独特的窗户设计,甄若情居于账台后,一身薄绿春服,好似一副春和景明,美人窗后梳妆的仕女图。 图中的美人丈二摸不着头脑:“我?你在说我?”得到肯定后她怒锤桌子:“老娘想看谁就看谁!” 陆白玉顿时不说话了。 李静安也笑道:“对啊,小兄弟,眼睛长在她身上,你为什么不让她看你?” 陆白玉自知说错了话,低头不语,恨不得钻进桌子下面。 李静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当然明白为什么。甄若情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还是位大美人,连作为女人的刘馆陶都被她迷得找不到西,这个毛头小子就别说了。 靠甄若情那张脸,完全可以拿下这小子。 要不要利用一下她呢? “啊——啊——” 就在这时,一边突然传来了刘馆陶的惊叫,李静安急忙过去:“怎么了?” 刘馆陶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感觉有些怪异,李静安的眼神怎么感觉……他在关心她吗? 妈呀!绝对不可能!他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 干脆利落地无视掉他,刘馆陶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陆白蝉!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陆白玉脸色微变,直接拖了个凳子坐到刘馆陶身边:“细说。” 李静安搞不明白刘馆陶卖的哪出,难道她刚刚不是在演戏?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给她茶杯里倒满了茶,示意她喝口水,慢慢说。 “我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在书阁里读了一天书,头昏脑涨。傍晚时就偷偷跑去了建德坊,在那里,我看见了——” 眼见陆白玉睁大眼睛,刘馆陶擦擦口水:“——烤羊,我喜欢吃鱼,但也喜欢烤羊,尤其是建德坊那家,她家羊肉质十分鲜嫩,就着米酒吃,可谓一绝啊。” “……”李静安现在是真的很想敲死她了。 那日刘馆陶吃到最后,略有醺意,倒在椅子上看落日,当日漫天火烧云,有两个老人在路边纳凉。 甲叹道:“瞧那小姑娘,牙口真伶俐,跟我重孙一模一样。” 乙道:“真羡慕,前两天,我最后一颗牙也掉了。” 甲道:“我去年就没牙了,你牙口真好。” 乙道:“我年轻时候牙口就好,可那时候没吃的,我小时候穷得吃泡馍,老了没牙,还是只能吃泡馍。” 甲道:“泡馍多好,以前长安那个乱的,地底下全是杀手。咱们能活下来,有口泡馍吃,还不赖吗?” 乙道:“活下来也苦啊!不死于歹人,死于徭役!” 甲道:“也是,最高的时候得交多少?六成?七成?” 乙道:“六成半……” 甲道:“对啊,粮税、人头税、土地税、卫生税、车马税……” 乙道:“说到这个就来气,我家没有车马,还要交车马税!” 甲道:“还是现在的世道好哇……” “停一下!”李静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段回忆:“刘馆陶,这段对话的俩人,不是在讨论你的牙口,就是在谈论泡馍,要么就是讨论赋税,哪点提到陆白蝉了?” 刘馆陶白了他一眼:“你继续听好吧!” “我求求你直接切入正题!” 刘馆陶看着在座各位无奈的眼神,只好道:“好吧!无关的都略过。他们讨论了一番过去的生活如何不如意后,就谈论起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刘馆陶道:“红母石。” 甲道:“哎,哎!我到这把年纪,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可总忘不了红母石。” 乙道:“越老越想红母石,此话真是不假。” 甲道:“或许只有那种……一辈子没遗憾的人才不想吧!” 乙道:“可人这一生,谁没点遗憾呢?” 甲道:“若你有红母石,你最想干点什么?” 乙指了指旁边的烤羊腿:“吃个羊腿吧。” 甲道:“就这点出息?” 乙道:“我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去。长安太乱了,连地下都是杀手,若不是天星门出手,不知道还要再乱多少年……” 甲道:“当年那个天星门的人叫什么名字?陆什么……陆白蝉?” 乙道道:“对,对,陆白蝉……” 回忆完毕,刘馆陶看向众人,一如既往等待众人夸奖。 李静安问:“没了?” 刘馆陶道:“没了。” 三人:“……” 李静安扶额:“八年前的闲谈,亏你记得这么清。” 刘馆陶完全不觉得他在讽刺自己:“都说了,我自幼耳闻成诵,过目不忘。凡是我所见、所听,事无巨细都能印在脑中,随时取用。”说到这里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每次大伙丢了东西找不到时,我都能凭借记忆告诉他们丢哪了!” “……你的脑子就是用来干这的?!” “助人为乐难道有错?!” “不占脑子吗?!你晚上睡觉头不痛吗?” “你管我?!我的厨子分不清盐和碱,我的头才痛啊!” “干嘛又提这个?!” “小师傅听的错不了。”在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的斗嘴中,陆白玉开口:“陆白蝉乃我的师祖,她当年确实去过长安,也与长安的地下杀手交过手。不过,那已是七十年前的事了,她在世间未能留名,也无人为她列传,有人能知晓她的名字已经很难得了。” 他看向李静安:“我此次下山,是为了寻找白蝉师祖遗落在人间的三样东西。可惭愧的是,我至今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件!我知道各位有意留我,只是,师父和师妹还在离壬山等我,恕我实在不能答应。”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众人想留他的心思。 二十、这是家黑店吧? 闻言,李静安陷入了沉思,这小兄弟自知前路漫漫,也知道众人想留他,仍然不为所动,这样的人,怕是不好留。 即使用手段留下了,也留不长久。 也罢,店里需要的无非是能干活的人,谁都能做,何必强迫出家人呢? 他想劝刘馆陶放弃此人,一转头却发现刘馆陶正捧着陆白玉的手,眼里满是崇拜:“原来你是寻宝的旅人!请问,你走了多远?” 陆白玉想抽回自己的手,没有成功,只好乖乖回答她的问题:“从离壬山至燕州,已走了六城十八县。” 刘馆陶佩服万分:“壮士啊!你三个月就走了六城十八县!可我……”她想到此事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十六岁立志走江湖,十七岁驾车离家,散尽钱财,只是从长安走到燕州……” 李静安顿觉大事不妙,立刻抓住刘馆陶:“刘馆陶,欠债还钱,别想跑!” 果然,刘馆陶的下一句就是“陆兄,你带我走吧!我是遇上战乱车夫不见了才被困于此!你带上我,我熟知齐夏周越四国所有官道、地形、风土人情,我知道怎么在野外取火,我什么都会干,你带我走吧!” 事实证明,李静安是懂刘馆陶的。 然而陆白玉很是为难:“小师傅,我没有车马,你跟着我,餐风饮露,饥寒交迫,随时会饿死啊!” 刘馆陶道:“我不怕!我擅长射箭,我会打猎,我每天给你烤兔子吃还不行吗?” 陆白玉看着她渴求的目光,有些不忍,但还是拒绝了她:“对不起,我真的……我不能带上你。” “……” 陆白玉剥下刘馆陶的手,转身就要离开,李静安在后面幽幽道:“小兄弟,李某可否多问一句,你要如何寻找那些遗物?” 陆白玉顿住了脚步,道:“白蝉师祖已得道成仙,她遗留在人间的物件会成为缘器,缘器与常物不同,所在之处必会有异端,也会有传说。” 李静安笑道:“所以你是打算靠寻觅传说来寻找遗物?” 陆白玉道:“正是。缘器出自天星门,只要我有意寻找,它必然与我有缘。” 甄若情举手插话:“说了这么多,你要寻的三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呀?” 陆白玉飞快地瞄了在场的人一眼,似乎在确认他们的品行,又看看趴在桌上一声不吭的刘馆陶,缓缓道:“一枚削铁如泥却不能斩断任何活物的小刀,一只能开出任何物品的木盒,还有……被白蝉师祖打碎成三块的红母石。” “哦……”甄若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静安问她:“你听说过。” 甄若情答:“我只是确定了他是个疯子。” 削铁如泥却不能斩断任何活物的小刀?苹果算活物吧?草算活物吧?一把不能削苹果,也不能割草的小刀,它究竟有何大用?只能用来削铁吗? 还有,一只能开出任何物品的木盒?意思是任何东西都能放进去是吗?那样的话,只是一个普通的储物盒而已吧? 还有那颗红母石,被打碎了还不扔进垃圾桶里,干嘛还要找它! 陆白玉被甄若情说是疯子,也只是低下头,保持沉默。 李静安问:“你现在有什么线索吗?” 陆白玉道:“没有。” “此行去往何处?” “再走走。” 李静安笑道:“小兄弟,人行路也好,为人也罢,不怕走得慢,只怕没有方向。” 陆白玉若有所思:“李兄不必担心,缘器与我有缘,只要不停下脚步,我定能找到它们。” “我下山时师父交待过我,无论沿途有多美的风景,都不能驻足停留,否则我便再也不能回到离壬山。三位不嫌我脏,又给我饭吃,是我一路遇见的最好的人,我也很想留在此处,但师命难违,我必须离开,不能停留。” 三人听到这话都有些诧异,刘馆陶也抬起了头,注意到李静安对他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放他走吧。” 刘馆陶回头看看甄若情,她倒是一脸玩味,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馆陶叹了口气:“好吧。你言尽于此,我也不再留你,只是外面寒冷,喝杯热茶再告别吧!你要什么?小店有小山茶和铁观音,你点一个。” 她看起来很是忧郁,以至于陆白玉不敢直视她那双哀伤的眼,偏头沉思片刻:“……小山茶。” “好。”刘馆陶道:“给他沏茶。” 甄若情从账台后拿出茶叶,李静安从火盆上端下热水壶。 二人用白玉杯沏了一杯绿茶,茶叶被冲开的一瞬间,绿叶伸展,如同万物生。 刘馆陶轻轻吹了吹茶水,待它微凉,递给陆白玉,道:“可以入口了。” 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女子亲自为他吹茶,陆白玉头发下的脸颊已经红成了西斜的夕阳,他颤抖着接过茶杯,指尖不小心触及了她的指尖,吓得他迅速缩回,仰头饮尽。 茶香沁鼻,饮完口中留香,真是好茶。 好茶、好人、好客栈。 刘馆陶笑道:“陆公子,愿你早日找到师祖遗物,就此别过。” 他看了刘馆陶一眼:“就此别过。” 说完,他放下茶杯,毫不留恋地转身,向着外头的大太阳走去。 “等一下。”刘馆陶突然叫住了他。 “小师傅,还有什么事吗?”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陆白玉眨眨眼睛,左右巡视一番,没发现自己落下什么东西,又看看李静安和甄若情,二人都笑而不语,他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看到那壶还微微沸腾的热水和白玉杯,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浑身僵硬。 李静安笑道:“小山茶是皇室贡茶,一两茶叶五十两黄金,小兄弟真是奢侈啊!” 甄若情笑道:“对呀,明明铁观音是免费的。” 陆白玉的脸越来越苍白,刘馆陶慢悠悠走过去,摊开手心,道:“茶钱十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