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骄》 金枝藏骄 第1节 ?  《金枝藏骄》 作者:鱼曰曰 文案: 【正文已完结,番外正在赶来的路上~】 乔绾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父皇的头颅落地,浑身沐血的男人拿着滴血的长剑指着她的瞳仁,笑声惑人:“陛下已经离去,轮到小公主了。” 临死前,乔绾只来得及看清男人的心口处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 身为楚朝的十一公主,乔绾素来骄纵蛮横,喜新厌旧。 唯有在松竹馆,看见笼内“美人”,惊鸿一瞥,便再难忘却。 美人名叫慕迟,是松竹馆的一名倌儿,貌若好女倾国倾城,生来无痛无觉。 乔绾对他表达心意时,他攥紧茶盏碎片,掌心鲜血淋漓,他却浅笑:“爱慕?公主若能让奴察觉到疼痛,奴便分给公主几分,如何?” 乔绾想了想,笑弯了眼:“那试试吧。” 乔绾将慕迟带回公主府,珍之藏之,亲密无间。 就在她算着求皇帝赐婚时,祭山大典上,一向冷血的慕迟为了保护三皇姐,胸口被人一箭刺穿,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 而他心口留下的那道伤,和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乔绾:“……” 敢情那不是梦,是现实。 只是她不懂,当她终于如他所愿离开的时候,那个无痛无觉、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为何要捂着心口说“好痛”。 * 慕迟自幼被视为怪物犬兽,十指被人根根掰断都不知痛。 他只知道,要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为此,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脚下枯骨。 包括乔绾。 那时的慕迟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痛到心口痉挛,痛到对乔绾说: “再试一次,乔绾,就一次。” “可怜可怜我,试着喜欢我。” 阅读指南 ●身心1v1,女主娇纵蛮横超好骗(前期),男主心机狗(又心机又狗),两人之间并无国仇家恨; ●本文架空,架得很空,逻辑为感情服务; ●狗血火葬场古言,作者真的好这口,好文千千万,不喜欢的宝子弃文不必告知,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绾 ┃ 配角:慕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畜生的狗血追妻火葬场。 立意:自由与爱,不可负。 作品简评: 骄纵的长乐公主乔绾阴差阳错之下买回沦落松竹馆中的慕迟,朝夕相处中,她不觉对慕迟情根深种,后来重重变故,乔绾才知,慕迟真正在意之人是她的皇姐,对她只是利用。乔绾决绝放弃,慕迟却发觉自己早已被乔绾吸引……本文剧情波折,行文流畅,情感细腻,笑泪交杂,引人入胜。 第1章 、初遇 庆元十年春,深夜。 陵京皇宫被大雨笼罩,残月悬在天上,隐隐传来厮杀声,阵阵血腥味不断涌来。 像极了地狱降临人间。 乔绾提着一盏宫灯,脚步匆忙地沿着宫道长廊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越走越急,到后来开始小跑起来。 身上的宽袖薄衫狼狈地垂落在手肘处,发间珠钗松动,青丝凌乱。 直到来到一处冷清的宫殿前,乔绾想也没想推门而入,重重关上宫门,再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不知多久,外面的厮杀声逐渐小了。 乔绾吐出一口气,借着宫灯的微弱光芒,朝宫殿深处走去。 直到在案几前停下,上方悬着一幅画,画中是一个站在梅树下的盛装女子。 女子一身宫妃装扮,眉眼妩媚姝丽,眼神如有流波婉转温柔,身姿窈窕无双。 乔绾呆呆地看着那幅画,良久抬手轻拂过女子的裙角:“娘……” 话音未落,宫殿门被一阵风撞开,发出一声巨响。 乔绾猛地回身,外面火光漫天,一道颀长的人影逆光站在门口,披风飒飒,身姿卓绝。 他的身后,护着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 乔绾眉心紧蹙,怒目看着来人攥紧了拳:“放肆!” 那人影似乎歪了歪头,将一个蹴鞠状的物件扔了过来。 那物件在地面滚啊滚,滚到乔绾脚边,蜿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乔绾提着宫灯低头看去,却在看清那“物件”时睁大双眼,手中的宫灯也掉落在地。 那是一颗头颅。 头颅的主人,前几日还曾端坐在龙椅之上。 如今却被人弃若敝履一般扔在地上,脖颈处温热的血还在汩汩流淌着,圆睁的双眼满是震惊与惧怕。 乔绾的心颤了两颤,而后徐徐蹲下身去,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对着自己。 殿门处的人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姿态慵懒,直到站定在她眼前。 团团雾气萦绕,乔绾看不清他的样貌,只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而后,浑身沐血的男子一手拿着长剑指着她的瞳仁,一手掐着她的脖颈,轻易地如同将要折断一株脆弱的野花。 乔绾艰难地呼吸着,脖颈像是要脱离躯体一般,剧痛无比,黏腻的血迹沿着剑刃流到剑锋,一滴血珠在她眼前摇摇欲坠。 男子轻笑,笑声惑人:“陛下已经离去,轮到小公主了。” 话落的瞬间,手越发用力。 乔绾眼前一黑,一手抓着男子的手,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断地挣扎。 男子却似乎格外享受她此刻的无用功,喉咙深处溢出好听的笑,歪着头打量着她的动作。 乔绾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窒息无力,四肢如同将死的困兽胡乱地挥动,手不经意间扯乱了眼前人沾血的衣衫,一道暗红的伤疤在他的心口上方。 “皇妹!”远处隐隐传来一声低呼。 乔绾只觉掐着自己的手凝滞了瞬间,片刻后不耐烦地收紧了手,再未留情,微微用力,骨骼生生捏断的脆响后,男子将她信手扔到一旁转身离去。 乔绾的身体瘫软在地,头颅像是从身体上生生扯开,意识抽离间,只看见男子的披风翻飞,朝殿门熟悉的纤细身影走去,一次头也没有回…… “公主好看!公主好看!” 聒噪难听的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窒息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惊魂未定。 头顶淡绯色的纱幔随着半开阑窗吹进来的风微微拂动着,天色早已大亮。 阑窗前,一盏嵌着红玉的金丝笼旁架着一株桃木站架,通身碧翠的长尾鹦鹉正站在上面,尖嘴一开一合:“公主好看!” 乔绾眉头紧锁地瞪着那鹦鹉。 倚翠带着几个侍女悄声走了进来,看着床榻上姿容娇俏的女子,以往满是生机的眸子都沾了几分恹恹,忙拿着沾湿的帕子为乔绾擦了擦额角的汗:“公主又发噩梦了?” 乔绾任由倚翠擦着汗,好一会儿才囫囵嘀咕了一声:“晦气。” “梦都是做不得真的。”倚翠轻声宽慰着她,又自侍女手中取过齿木与细盐,递到她的唇齿边,伺候着她洗漱一番,“皇上身边的孙公公今晨来过一趟,要公主入宫一趟,说是皇上要见您。” 乔绾边揩齿边含糊地问:“孙连海有说什么事吗?” 倚翠摇摇头:“未曾,只说皇上想您了。” 乔绾不置可否地笑笑,再没多问,只拿过茯苓水漱了漱口。 倚翠见状,抬了抬手,侍女匆忙捧着衣裳上前:“公主,这是前几日圣上赏的狐裘,只有公主有,还有鲛纱织金裙,今日穿这套入宫?” 乔绾看了眼狐裘,便知那料子是极好的,满意地点点头:“嗯,”说着又想到什么,“倚翠,你去将前几日绣好的香包拿来。” 倚翠领命而去。 乔绾站起身便要朝梳妆台走,却在路过鹦鹉时瞥了它一眼,想到自己被他吵醒后的心慌,不悦道:“将这小畜生扔到别院去。”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前。 昨日公主还曾逗着那鹦鹉一遍遍地说“公主好看”,说这小玩意儿最得她欢心,今日便…… “怎么?”乔绾不悦地看了眼那几人,“本公主说的话不顶用了?” 侍女一慌,忙上前,一人拿着站架一人去捉鹦鹉。 鹦鹉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扑棱着翅膀挣扎着。 乔绾看着那鹦鹉,蓦地想起梦里的场景,恐怕梦里那男子看着挣扎的自己,就像是自己在看着这只鹦鹉一般。 她的心情陡然更差了,轻哼一声就要移开眸子,那只鹦鹉圆溜溜的眼珠却在此时对上了她的视线,片刻的沉寂后,它的尖嘴动了动,尖声叫道:“沉鱼落雁!沉鱼落雁!” 金枝藏骄 第2节 乔绾脚步一顿,看着那只翠绿的鹦鹉,默了几息笑了起来,眉眼半眯着抬了抬手:“行了,先在我屋里养着吧。” 侍女匆忙松了手。 乔绾走到鹦鹉跟前,拍了拍它的脑袋:“你倒是识时务。” 鹦鹉眨了眨眼,在桃枝上跳了两下:“公主好看!” 说完歪了歪头:“沉鱼落雁!” 刚巧倚翠拿着香包回来,乔绾抚摸了下香包右下角绣着的“绾”字,又深嗅了一口,香包浓郁又奇怪的香气刺激得她胸腹一阵翻腾。 她忙将香包拿开,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侍女摆弄着她的头发,眯着眼睛回忆起昨晚的梦。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却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那个男子身上的特征——胸口的那道暗红色的伤疤; 也是她第一次听见那个被男子护在身后的女子的声音,很熟悉。 三皇姐乔青霓。 乔绾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仿佛还能感觉到这里被折断时候的剧痛。 “公主?”倚翠不解地看着她。 乔绾回神,松开手扭头对倚翠笑了下,侍女已经梳妆完毕,乔绾挥退众人,只让人取来纸笔,一人在案台前画着。 倚翠站在一旁磨着墨,看着身侧的公主。 公主娇贵,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一袭似烟似雾的朱槿色鲛纱裙,上方的云纹都是数十绣娘以金丝银线绣成,凌云髻间的金丝点翠和绿松石发簪巧夺天工,嵌着的红玉琉璃更是世间少有,便是手腕上带着的圆珠子,都是宫里御赐的夜明珠。 秀挺的鼻头俏生生的,朱唇饱满娇俏,眉眼微扬透着几分俏丽,举手投足皆是皇室娇养出的无上贵气。 倚翠想到幼时她刚到公主身边伺候时,公主那幅孱瘦可怜的模样,竟比她这个下人还要瘦弱,心底轻叹公主总算是熬出头了。 圣上有十二个孩子,五个早夭,公主排行十一,原本极不受重视,后公主的生母病逝,圣上怜惜公主,自此便养在身边千娇万宠。 十二岁那年便赐封号长乐,食邑四百户,圣上舍不得公主离京去往封地,便在陵京赐了公主府。 一时之间,公主竟比那“出生之时祥云漫天、大吉之兆”的三公主风头更胜。 而今公主已近十六,黎国女子十五及笄,圣上还是多留了公主一年,今日召公主进宫,想必是要谈论婚嫁一事。 以圣上对公主的宠爱,这夫婿自是差不了。 正思索着,乔绾已经画好将墨笔放在一旁,吹了吹纸面待墨迹干了才拿起来仔细看着。 梦里男子心口的伤疤便是这般形状的。 “公主,这是什么?”倚翠看着纸上那个十字星状的图样,纳罕道。 乔绾甩了甩纸页:“好看吗?” 倚翠:“公主画的都是好看的。” 乔绾满意地笑开,将纸折起放在案几的暗格里。 倚翠见状问道:“公主可要去宫里了?” 乔绾看了眼窗外,点点头:“去备马车吧。” * 公主府离着皇宫不远,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宫门处。 守卫瞧见那镶金戴玉的马鞍便认出是长乐公主的马车,只看了眼令牌,拦也未拦便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宫道上,不多时便到了临华殿。 孙连海脚步匆忙地迎了上来:“老奴拜见公主,请公主安。” 毕竟宫中行马,是圣上给这位长乐公主的特许。 轿帘掀开,乔绾没等人扶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身上火红的狐狸氅衣飞舞着,越发衬得那张巴掌脸娇俏可人:“父皇呢?” “陛下在殿内等着公主……” 没等孙连海说完,乔绾便风风火火地绕过他朝殿内走去,在这深秋的萧瑟里,像一团火。 倚翠对孙连海福了福身子:“孙公公安。” 孙连海笑:“倚翠姑娘也快些进去吧,长乐公主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倚翠应了一声,忙跟在乔绾身后走了进去。 乔绾走进临华殿时,皇帝乔恒正坐在御椅上,一手撑着额角养神。 因着常年吃所谓丹药的缘故,他的脸庞清瘦,脸色发白,本俊朗的眉眼也疲态明显,眼神藏着几丝幽沉。 乔绾想起昨晚梦里的画面。 这样的一颗脑袋血淋淋地被丢在自己脚下,双眼圆睁地看着她,确是死不瞑目。 听见这边地动静,乔桓抬眸看来,顿了下:“小十一来了。” 乔绾笑开:“父皇,”说着直接小跑上前,“父皇在等绾绾吗?”她凑到御椅旁,扬声问道,跑了一小段路的缘故,脸颊微红,气息也有些不稳。 乔恒抬了抬手,孙连海匆忙从袖口拿出一个紫檀木匣,乔恒将木匣打开,里面放着一粒草褐色的丸药:“还是这么没大没小,先把这个吃了,你身子虚,吃了对身子好。” 乔绾大喇喇地将丸药接过来,看也没看放入口中嚼了几下,绵软的口感,酸涩里带着丝苦味。 她皱了皱鼻子:“又苦又涩。” “良药苦口,”乔恒看了她一眼,将木匣交给孙连海,“可知朕将你唤来所为何事?” 孙连海忙将匣子接过来,走到一旁的香炉点上一根长香。 乔绾艰难地将丸药咽下,又拿起一旁的茶冲了冲才乖乖地摇摇头:“不知。” 乔恒笑:“小十一今年也十六了吧。” 乔绾眨了眨眼。 “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三皇姐定下姻亲时方才十二岁,”乔恒一手点了点椅侧的雕纹,“可有心仪的男子?” 乔绾震惊:“我才不要嫁人,我还要多陪父皇几年呢!” “你已经多陪朕一年了,放心,朕定给你寻个京城的好儿郎,”乔恒沉吟片刻,“定国大将军家的独子,你可曾听过?” 乔绾的眉眼掩盖不住的嫌弃:“那就是个纨绔,一个不知羞耻的混不吝!” 这话倒是真的。 整个陵京,谁人不知那定国大将军景长荣独子景阑,自幼便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六岁曾钻丫鬟裙下,后更是流连烟柳巷中,徒占个少将军的名号,偏生没做过几件人事。 “小十一,”乔恒地神色微有严肃,“如何说那也是定国大将军的独子。” “独子又怎样。”乔绾小声嘀咕,下瞬睁大水眸,“父皇想将我许配给他?” 乔恒颔首:“是有此打算,那景阑品性如何,到底是坊间传言,不尽可信。” “再者道,他同你年纪相仿,景长荣不会让景家这根独苗断了,定会好端端地养在京城,到时绾绾也不会离着父皇太远。” 乔绾见乔恒早已想得周全,不由直道:“父皇既是已做了打算,还问绾绾作甚!” “乔绾。”乔恒嗓音微凛。 乔绾垂下睫毛,一言不发。 香炉的长香已经烧完,最后一块香灰落入炉中。 “皇上。”孙连海小声提醒。 乔恒睨了眼香炉,看向乔绾的神情微松:“行了,此事朕还未曾同景家提及,你好生想想,这段时日当谨言慎行,不可再任性行事。” “是。”乔绾低低应了一声。 乔恒摆摆手:“先退下吧。” 乔绾恹恹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大殿。 身后,孙连海恭敬地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呈到乔恒跟前:“皇上。” 乔恒低应一声,任一旁的宫人焚香净手,后拿过锦盒内的丸药吃了下去。 另一边。 乔绾懒散地靠在马车软垫里,一摇一晃地出宫去,不知多久,远处隐隐传来守卫恭敬的声音:“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是乔青霓的封号。 乔绾顿了下,飞快打开轿窗,刚巧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轿辇上,被人抬着朝后宫的方向走去,头顶的步摇不过简单的坠着几枚珍珠,侧影淑雅,雍容华贵。 与她身上琳琅满目的珍宝玉石截然不同。 传闻乔青霓出生之时,祥云漫天,钦天监夜观星象,直言三公主诞生是大吉之兆,将来更是身份尊贵,“得三公主者,可得天下”。 正因如此,乔青霓自出生之日,便受封昭阳公主,天下诸国都想得之。 十二岁那年,大齐太子便前来求两国联姻,并立下“若得青霓,必与黎国百年交好”的诺言。 大齐将“得天下”的野心摆在了明面,乔恒心中再不悦,奈何黎国兵力式微,也只得许了这门姻亲。 若非如今那太子生母突然病逝,须得守孝三年,恐怕此刻乔青霓早已是大齐的太子妃了。 乔绾想到梦里那个男子身后护着的人影,和不远处的人影渐渐重叠。 “昭阳公主大抵是去给云贵妃请安了。”倚翠轻声道。 云贵妃是乔青霓的生母,也是后宫的四妃之首。 乔绾回神,不耐地合了轿窗,沉默片刻问道:“倚翠,听说,那大齐太子生得一副好容貌?” 传闻大齐太子容色出众又清风霁月,世间千万男儿都不比太子风姿,她在千里外的黎国陵京都有耳闻。 倚翠一听自家公主问起大齐太子,便知她是想起昭阳公主的婚约了,忙道:“兴许只是传闻,毕竟谁也未曾见过,况且……” 说到此,倚翠迟疑了下。 “况且什么?”乔绾追问。 倚翠小心地看了眼轿外才轻声道:“奴婢也是听坊间传的,说那太子生母临盆时,天象异常,天府星和紫微星双星同现,可皇家诞下双子乃是大凶之兆,所幸后来只生了太子一人,可卦象到底凶险,所以那太子求娶昭阳公主冲命格呢,且那太子虽因两国联姻之故未曾娶亲,府中却早已有三两侍妾,外面还养了通房,昭阳公主嫁过去……” 倚翠说着忙住了口,笑着宽慰:“所以圣上要给公主您和景家那少将军指婚,也是舍不得您离开京城……” 金枝藏骄 第3节 “倚翠,”乔绾打断了她,扯过腰间的香包拿在手里摆弄着,“你真当我不知道呢?” 她解开香包:“大抵还有兵权吧。” 一旦尚公主,再争功名权势便难了。 “不过可惜了,我的夫君,须得是天下最好看的人。”乔绾冷哼一声,语气带着得天独厚的骄横。 她是长乐公主,她就喜欢最华美的衣裳,最精贵的首饰,便是人,自然也得是那最美最好看的。 倚翠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乔绾也不在意,将香包凑到鼻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味浓郁的近乎臭,复杂的味道惹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倚翠忙拿过一旁的口盂。 乔绾干呕一声,吐出几口酸水。 天色逐渐阴沉,头顶乌云黑压压的,马车逐渐驶入繁闹的市集。 当今圣上虽沉迷炼药养生,但这陵京到底是黎国都城,轿辇纵横,金鞭络绎,两侧酒肆鳞次栉比,远处花楼琵琶声阵阵,偶有游侠意气打马而过。 乔绾在马车内待得闷燥,索性跳下马车走了一段路。 坊间的东西对于见惯了奇珍异宝的乔绾而言,也就是瞧个新鲜。 不知多久,身后传来几声喧闹声,伴随着马蹄哒哒声,以及铁链敲打铁笼的清脆声响。 乔绾转头看去。 一驾马车徐徐而来,马车上拉着一个一人高的四四方方的物件,用脏得早已看不清颜色的麻布盖着,隐隐散发着腥臭味和铁锈味。 乔绾嫌弃地拿出绢帕捂住口鼻。 “公主,别让那秽物污了您的眼睛。”倚翠护着乔绾退了退。 乔绾没多说什么,朝一旁避去。 却在此时,阴沉了一整日的天刮起一阵风,吹得那麻布动了动,掀开一道小臂宽的缝。 乔绾的脚步不觉一缓。 肮脏的麻布下,盖着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笼。 寻常人家常用来装畜生的笼子里,此刻却装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削,在已有寒意的深秋,只穿着件松垮垮的肮脏白衣,白衣上血迹斑斑,鞭伤遍布。 两个拇指粗勾野兽的的铁钩,深深地嵌入他后背肩骨的血肉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后背的衣衫,铁笼两端有两根手腕粗的铁链,锁了他的双手,手腕处磨得血肉模糊。 他赤着脚,平静地跪坐在铁笼中,头微垂着,如墨的长发挡住了眉眼。 下瞬,他像是察觉到缝隙透出的微弱的光,转头看过来。 乔绾的呼吸不觉一滞。 即便他全身肮脏,那张脸却是干净的,露着久不见光的白。 在一片阴沉的昏暗天色里,独独他恍若在透着光晕。 颜如白玉,雪肌冰骨,唇色被血染得殷红,昳丽潋滟,那双眸子里面却藏满了漆黑与混乱。 可那混乱不过一瞬间,片刻已经敛于无形,眸光变得澄净,显出薄如蝉翼的脆弱。 这一刻,乔绾清晰地看见,男子浑身沐血跪坐在那里,仿佛不知痛般,对她偏了偏头,露出一抹笑。 无辜又乖巧。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 前段时间身体不太舒服,耽误n久,新文终于开啦!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新老读者宝宝们! 本文大概还是一本狗血火葬场古言。 只是以前总写“静”的主角,这本想写个“动”的,放飞一下23333 为庆祝开文,本章24h内评论有红包哉~ 第2章 、厌恶 载着兽笼的马车仍在不紧不慢地朝前行着,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慕迟安静地跪坐在尖锐冰寒的笼子上,唇角残留着一抹笑,肩骨冒出的温热的血,不过片刻便已变得寒冷,手腕上也有一缕血线沿着手指徐徐滑落。 直到风声停止,麻布重新挡住了四周的光亮,慕迟唇角的笑才慢慢消失,想到方才那女子眼中的露骨与呆怔,眼底只剩下毫不遮掩的鄙夷与嘲讽。 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太多了。 又一滴血珠沿着指尖落到铁笼上,慕迟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真可惜,除了一点冰凉的触觉,和眼前忽明忽暗的眩晕,依旧没有任何知觉。 “吁——” 马夫勒紧缰绳长吁一声,将车停在松竹馆的后门处。 远处隐隐传来香粉的味道,夹杂着男女娇腻的欢吟轻语。 “张妈妈,这是今次的货。”马夫讨好地看着眼前穿得花枝招展的鸨儿。 张秀娘掀开麻布朝里看了一眼,眼神惊艳地亮了亮,旋即为难地皱眉:“伤得这般重,怕是没几天活头了吧。” “怎么会,”马夫忙道,“这人命硬的很,捡到他时身上的伤比现在还要重,这才几天,就有所恢复了。” 马夫凑到兽笼前:“张妈妈,您瞧瞧这张脸,上等的货色,且能坐能跪的,到时就算是个废的,也能躺下伺候人。” 张秀娘上下打量着慕迟,在那张脸上定了许久。 马夫见张秀娘始终不开口,索性走到她跟前小声说:“张妈妈,这是个怪的,”说着伸手扯了下兽笼上的铁链,扎在慕迟后背的铁钩在血肉里搅了搅,他的身子只动了动,像是不知痛般面无表情,马夫笑了一声,“就算是碰见爱玩的老爷,也不怕不尽兴。” 张秀娘思量了一会儿,终于扯下钱袋扔给马夫,又差人将人连带兽笼一齐搬下来放在后院里。 直到关了后门,张秀娘才又命人将兽笼上的麻布掀开,看着里面乖巧跪坐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苍白羸弱的容色,却难掩霞姿月韵,样貌惊绝,恍如仙妖。 这样一张脸,在这满是傅粉何郎的松竹馆,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她有把握,只要好好教,这人定能成为松竹馆的活财神。 “来到这里,就别想着身家清白了,”张秀娘一边说一边绕着兽笼转了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青楼的姑娘们能从良,但馆里的倌爷,入了这行这辈子注定低声下气地伺候人。” “识相的话老实些,不然往后少不了苦头吃。” 说着她停在兽笼门口道:“打开笼子。” “妈妈?”小厮担忧,“要是这人跑了……” “他后背都被铁钩勾住了,跑什么?”张秀娘不耐烦道。 小厮拿着马夫给的钥匙,将兽笼打开。 张秀娘探身朝里走了两步,刚要伸手亲自“验货”。 却在此刻,笼子里的男子徐徐抬眸,眼底幽沉又死寂。 张秀娘手脚僵硬了几瞬,脚步竟然被惊得生生退了两步。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被沾染了几分死气,像是鬼门关走了一趟。 可很快,那股阴冷的感觉消失了,眼前的男子依旧无害又脆弱的模样。 “妈妈?”小厮不解地唤她。 张秀娘心中不悦,伸手拽了下兽笼上挂着的铁链子,看着铁钩又深深钻入笼中男子的肩骨几分,有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慕迟的身体晃了下,神色变也没变。 张秀娘瞪了慕迟一眼,想到这人伤得重了还是自己花钱,终于松了手,又问:“你可有什么才艺?” 慕迟缓缓抬眸,看着她,似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 张秀娘一贯脾气不好,她自诩见过美人无数,却从没想到,面对这样的绝色,自己竟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琴棋书画你可通晓?” “来此处的多是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或是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若是棋艺精湛,或书得一手好字、画得好丹青方能得大人赏识,不然,就只有张开腿伺候人的份儿。” 慕迟安静地看着她,终于开口:“棋书画?”嗓音低低的,带着丝沙哑与迷离。 张秀娘睨着他冷笑一声:“琴艺你就别想了,当朝三公主爱琴如命,琴艺卓绝,曾于祭台之上,一人一瑶筝,一曲云裳吟引无数人痴迷,珠玉在前,其他人也就懒得卖弄了。” 松竹馆内擅弹瑶筝的倌爷自然不少,但如何也不敢以琴音作为招揽宾客的噱头,免得贻笑大方。 黎朝的三公主啊…… 慕迟垂眸,许久轻启唇:“那就瑶筝吧。” * 公主府。 陵京今年的冬来得比往年早了些,方才十月末,就有些冷了。 屋内的火盆早早地燃了起来,即便如此,仍透着丝凉意。 倚翠拿着精致的小银锤砸着核桃,剥出完整的果仁放在一旁的翠玉瓷碗里,另一边的侍女则轻声念着话本。 乔绾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一手托着下巴,一手随意地点着鹦鹉的脑袋,听着话本里书生和千金大小姐黏黏糊糊的故事。 她素来体热,脸颊闷得泛红,怕冷的鹦鹉这会儿也乖乖地蹭着她温热的掌心。 乔绾却不觉有些走神,脑海再次浮现那日被锁在笼子里的男子的那抹笑来。 污浊的环境,锈迹斑斑的兽笼,雪白衣裳下鲜红的鞭痕,靡靡的血迹,还有那抹无害的笑。 那股凌虐又惨烈的美。 乔绾须得承认,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美人了。 只可惜,当时只顾着看人,等到她回神,马车已经消失在转角处了。 门外一阵脚步声,侍卫陆竹一袭黑色劲装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参见公主。” 金枝藏骄 第4节 乔绾飞快地抬头看去。 陆竹道:“启禀公主,那趟街每日来来往往马车上百驾,无人注意那日的情形。” 乔绾恹恹地收回目光。 “不过……”陆竹迟疑了下,才又道,“属下听闻,那城东的松竹馆内,多了一位绝色倌爷。” 乔绾拿果仁的手一顿,莫名想起那日看到的那张脸,也便那样的颜色,才能当得起“绝色”二字吧。 “松竹馆?”她起了兴致。 “公主莫急,”一旁的倚翠见她要起身,忙上前拦下,“那松竹馆……怎么说也是烟花之地,若圣上知道……” “知道便知道了,”乔绾仍兴致不减,“左右我又不在意那点名声。” 她向来清楚,在皇帝那里,自己胡闹的底限在哪儿,说着她看向陆竹:“你继续。” 陆竹素来只听乔绾的:“属下还听闻,那倌爷这几日不见客,倒是下月初五,他会在阁内弹奏一曲霜山晓,卖出……”陆竹硬着头皮继续,“卖出初夜,这事儿在整个陵京都快传遍了。” 乔绾:“霜山晓?” 她不好音律,琴棋书画只学了个皮毛,可当初没少听国子监的先生提起过,这琴曲有两绝,一是云裳吟,另一个便是霜山晓。 当年乔青霓在皇帝祭祀先祖时,一曲云裳吟天下皆知,坐实了“祥瑞之人”的名号,可霜山晓的音律却无人知道。 没想到这松竹馆竟然有点本事。 “公主?”陆竹不解。 乔绾笑盈盈地抬头:“那得去瞧瞧。” 她有预感,那倌爷,极有可能是那日自己见到的男子。 * 初五这日,松竹馆门前热闹非凡。 黎国偏于江南一带,虽兵力不强,却经济富足,民风更为开化。 来来往往的宾客有不少瞧着便衣着显贵之人,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富商,更有一掷千金的剑客,手拿折扇的书生。 来听一耳琴音的人有之,质疑之人更多。 一驾素雅精美地马车停在门口,前方枣红色的骏马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就连驾马的马夫穿的都是上好的绸缎。 一个清秀的小厮探出头来,左右环视一眼,方才跃下马车,转头低低软软地对马车内道:“公子,到了。” 马车内的人柔婉地应了一声,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名贵的素白暗纹绸缎,长发仅以一根玉簪绾起,手中拿着一柄书画折扇,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只是那张脸太过柔媚。 小厮小心地跟在那人身后,便要朝松竹馆内走去。 却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一匹黝黑的汗血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穿着一袭石榴红的窄袖短衣,脚踩漆色长靿靴,腰间坠着白玉蹀躞带,身后火红的狐裘在萧瑟的冬里翻涌,热烈如火。 眼见那人就要直接驾马撞过来,小厮忙挡住身后人:“放肆……” 话没说完,便住了口。 马背上的那人因驾马脸色泛着丝潮红,面容张扬俏丽,眉眼尽是千娇百宠养出的娇纵气。 长乐公主。 乔绾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松竹馆的下人,朝不远处跟来的马车看了一眼,见倚翠下来才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随后眉眼一挑。 眼前的二人,一人玉面柳眉,朱唇轻抿,眉眼透着牡丹般的华贵;一人则眉眼平淡乖顺。 虽扮男装,乔绾还是一眼看出来,是乔青霓和她的贴身丫鬟春茶。 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过来,乔青霓素来爱琴,如今有人弹奏霜山晓,虽然不知真假,但到底不想错过。 “三……”乔绾刚要开口,见乔青霓脸色微变,凝眉看了她一眼,乔绾慢悠悠地停下了到嘴边的“三皇姐”,扬声笑开,“三公子,刚刚多有得罪。” 乔青霓松了一口气,垂眸低道:“见过长乐公主。” 此话一出,松竹馆门口不少人也朝这边看来,传闻这长乐公主素来恃宠而骄,性子更是骄横无常,都已到嫁娶的年纪,却还未曾有求娶之人,坊间早已议论不休,今日看来,连这小倌馆都肆无忌惮地进来,看来传闻属实。 然这毕竟是公主,众人纷纷伏跪地上:“叩见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乔青霓一眼,笑了两声,背着手大喇喇地朝馆内走,娇蛮的嗓音随之响起:“都起来吧。” 左右她打马游街的名号在陵京都是响当当的,如今逛个松竹馆,不过就是再被人当成谈资说上几天,不痛不痒,也无需男装。 倚翠已经跟上前来,乔绾扔给守在松竹馆门口的小厮两颗金瓜子,小厮忙恭恭敬敬地迎着二人去了楼上。 乔青霓看着乔绾张扬肆意的背影,抿了抿唇。 春茶不忿道:“公主,那十一公主越发放肆了,方才险些惊了您。” 明明自家公主是天生祥瑞之人,更是四妃之首云贵妃的长女,可偏偏皇上要去宠那一介民女所生的十一公主 “无碍,”乔青霓淡淡地收回目光,“此处毕竟不是光彩之地,今日只是听琴,别闹出乱子。” 春茶还欲说些什么,但见自家公主神色冷淡,只得噤了声,走到门口的小厮跟前,掏出两块碎银子塞了过去。 小厮原本见眼前的三公子和长乐公主交谈,便也觉得眼前人定然身份尊贵,正等着打赏金瓜子,未曾想只两块碎银子,登时脸色微妙地变了下,却很快又恢复了恭敬:“二位公子,请。” 乔青霓看着小厮细微的神色变化,微微凝眉,起身走了进去。 三楼独门雅间。 乔绾嗅着上好的檀香,品着松竹馆知名的梨花酿,透过眼前的凭栏看着下方乔青霓上二楼的身影,突然想起幼时的场景。 那时她六岁,和母亲还住在一间荒凉的宫殿里,有一晚漆黑的天幕漫天焰火,她才知道,那日是乔青霓的生辰,那些好看的焰火为她而放。 她喜欢极了那些焰火,便循着焰火的方向跑去,却不经意撞到了正在御花园赏景的乔青霓,等她狼狈地倒在地上时,才听见身后数十位千金小姐的窃笑声。 乔青霓将她小心地扶了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她,叫了一声“三皇姐”。 可当她离开时,不经意地转头,却看见乔青霓正拿着绢帕擦拭着被她撞过的衣袖。 那晚,她去看焰火时,穿的是母亲刚做的新衣。 “公主,快要开始了。”倚翠悄声说。 乔绾收回视线,朝着楼下看去。 各厢房雅座都已坐满了,甚至还站着不少人。 鸨儿游刃有余地和众人调笑着。 直至几声试琴声传来,嘈杂的声音陡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朝台前看去。 台上黑色绸缎罩着一个一丈高的拱形物件,如今那镶嵌着流苏的黑布被两个小厮拉着,徐徐朝后掉落。 而后万众哗然。 那是一座精致名贵的金丝笼,笼内的男子一袭雪白色长袍坐在瑶筝前,映着苍白如玉的面容,风花无缺,长发如墨垂落,身上似乎只有黑白两色。 乔绾不觉正了正身子,呼吸微滞,朝下看去。 果然是那天在牢笼里的那个男子,不过今日的他似乎更……诱人。 这样的他,似乎天生便该被人藏起来,锁在金丝玉笼之中。 琴音响起。 嘈嘈切切,余音缭绕。 满室寂然。 有人听得如痴如醉,有人潸然泪下,更有人神情激愤。 也有乔绾这样只听出个好听的人,目光却始终看着金丝笼中的男子。 不知多久,琴音终于停下。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再次哗然起来,直到有人拍着掌粗犷地叫了一声“好”。 鸨儿走上台前,娇笑一声:“各位爷,这便是松竹馆新来的倌爷,名唤慕迟。” 慕迟。 乔绾在唇齿边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便又听那鸨儿道:“今日也是慕迟初次见客,还请各位爷不吝指点。” 早已有听不懂琴音,见到慕迟本人便等不及的富商高喊:“行了,我出两千两,让他陪我一晚。”眼底是明晃晃的淫/邪。 有人叫价,余下的便省事多了。 “我出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 “五千两。” 叫价声水涨船高,鸨儿早已喜笑颜开,信手买下的倌爷,果然成了活财神。 乔绾看着金丝笼里的男子,他对那些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与声音全无知觉,只安静垂眸敛目坐在那里。 形单影只。 “八千两。”一声柔和的声音在杂乱中响起,不同于其他人像是对待玩物的玩味语调,这抹声音坚定且从容,无一丝鄙夷。 松竹馆内议论纷纷,众人朝着发出声音的厢房看去,却只能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幔,看见里面一个拿着折扇的清雅公子。 似乎察觉到众人目光,那声音又道:“慕迟公子的琴音,举世无双,当得起这个价。” 乔绾不用看便知这是乔青霓的声音,想必那个叫慕迟的今日弹奏的曲目是货真价实的霜山晓。 拿起酒杯小饮一口,下瞬却察觉到什么,站起身朝笼中的慕迟看过去,手不经意地敲了两下阑干。 之前叫价时,他始终安静地坐在那儿。 可这一次,他却朝着乔青霓的雅间方向看了过去,眼神幽幽。 鸨儿笑成了一朵花:“既再无人叫价,便多谢这位公子……” “两万两。”乔绾撑着阑干,手指间夹着一沓银票,慢悠悠地开口。 所有人纷纷沉默下来,一片死寂,而后抬头朝三楼独一份的雅间看过来。 便是慕迟也收回了落在乔青霓雅间的目光,看向乔绾。 金枝藏骄 第5节 乔绾无视一旁满眼焦急的倚翠,势在必得地笑笑,双手撑着阑干探出身去,迎上慕迟的目光脆生生道:“慕迟公子,举世无双,当得起这个价。” 慕迟看着她直白的眼神,良久面色无波地垂下视线,掩去一闪而过的厌恶。 第3章 、赎身 厢房的香炉里袅袅升起几缕香烟,夹杂着合欢花的暗香。 绯色的红纱映着影影绰绰的烛火,显出几分暧昧的氛围。 乔绾坐在桌边,一手撑着下颌,无聊地点着脸颊,心想这京城最大的寻欢作乐之处松竹馆的天字号厢房,还不如自己寻常的寝房看起来华贵舒适。 但想到一会儿要来的人,她心情好了许多。 她不懂琴,也懒得懂,出两万两的缘由很简单。 慕迟好看,她想要他。 房门被人敲了两声,乔绾回过神来。 外间的门被人悄然推开,一道人影走了进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颀长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里间门口。 乔绾不觉直了直身子。 直到慕迟站在她眼前不远处,乔绾才真正近距离地看清这张脸。 依旧一袭宽松白衣,松垮垮的恍如谪仙,玉肤雪肌,眉眼惊绝透着几分风情,像是冬日雪山上的银莲,染上了松竹馆内暧昧的合欢香味。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慕迟看着这位小公主直白的眼神,缓步走上前,轻轻地将她肩上的狐裘脱下。 乔绾早便习惯了被人伺候,也只侧了侧身子,让他将狐裘解去。 那只手却并未就此停下,反而落在了她腰间的蹀躞带上,伸手便要解开。 乔绾被一阵合欢香的香气环绕,像是被眼前的男子搂在怀里一般,脸颊一热,不觉后退半步:“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桌上的茶杯被她撞得滚了滚,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碎片。 “公主?”门外,倚翠担忧的声音传来。 乔绾反应过来,低咳一声对门外道:“无事。” 慕迟看着地上的碎片,半晌柔声道:“奴伺候公主休息。” 乔绾听着他温柔却清泠的嗓音,顿了下,不自在道:“你先不用伺候我。” 慕迟垂眸,立在原地一动未动,良久开口:“公主既不用奴伺候,为何要买下奴?” 他的嗓音很好听,又添了丝似有若无的幽怨愁绪,独独那双垂下的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森然与嫌厌。 骄横无脑的小公主,还真是又蠢又惹人厌烦。 乔绾被慕迟的几句话说得沉吟了一会儿:“本公主买下你……” 说到这里,她停了几息。 慕迟睫毛微抬,安静地朝她望去。 乔绾迎上他的脸,笑了起来:“自然是因着本公主爱慕你。” 话本里,那些书生见到貌美如花的千金小姐,也是这般说的。 爱慕啊。 慕迟听着她赏赐般的语气,心中嘲讽,余光瞥见地上的茶盏碎片,缓缓蹲下.身去。 乔绾不解。 慕迟一手拿起一块瓷片,攥在手中,感受着尖锐地瓷片刺入掌心的感觉,瞬间有血珠一滴滴流了出来。 “欸……”乔绾微惊。 慕迟无害地抬头,站起身走到乔绾面前,展开紧攥的拳,瓷片仍然扎在他的掌心肉里,血不断地冒出。 乔绾的眉头不觉紧蹙,看了看他掌心的伤口,又看了看他,奇异地问:“不疼?” 慕迟歪了歪头,徐徐露出一抹笑来:“这世上有一种怪物,生来便不知疼痛。” 生下来时不会啼哭,高烧时不会头痛,中毒时不会察觉,便是骨头被敲断,都可以拖着断骨磨着肉行走。 乔绾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所以你的意思是?” 慕迟依旧笑得温柔:“公主若是能让奴知晓疼痛的滋味,奴也施舍给公主几分爱慕如何?” 这样的怪物,便是骨肉至亲,都会将其当成“非我族类”的不祥之人。 更何况是娇生惯养的长乐公主。 眼下他只希望她能识相点,自觉放弃今夜,或许他能留她一个全尸。 只是未曾想,乔绾盯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没有被吓到,反而伸手将他掌心的那块瓷片拔了出去,扔到一旁。 而后她站在他跟前,盯着他的脸,一扬眉,不服输道:“不妨试试?” 她就不信,还真有人不知疼的滋味。 慕迟笑意微敛,看着眼前不仅不怕,反而一脸跃跃欲试的女子,眯了眯眸,手指轻轻地动了下。 还真是娇惯出来的愚蠢性子,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恰逢此刻,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鸨儿的声音传来:“奴家给长乐公主送酒菜。” 乔绾看向门口,微微退了半步:“进来吧。” 张秀娘端着一盘好酒好菜小心翼翼地走来进来,脸上堆着恭维的笑,将酒菜一一放在桌前摆好:“长乐公主慢用。” 乔绾“嗯”了一声。 张秀娘飞快地看了一眼慕迟,谄媚道:“慕迟没接过客,也不知给长乐公主满上酒。”说着就要走到桌前,却在看见地上的碎片和血迹时一顿,脸色微白。 乔绾睨了眼慕迟的手:“哦,慕迟公子收拾时,不小心被瓷片割了一下。” 张秀娘放下心来:“今晚的慕迟归公主所有,公主想如何便如何,不必解释。” 话落便要离开。 “等一下,”乔绾慢悠悠地走到她身前,扬了扬下巴,“谁说只是今晚?” 张秀娘不解:“长乐公主的意思是?” 乔绾看向慕迟,刚好迎上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琉璃一样的眸子看不出半分情绪:“我要他。” 张秀娘一怔,小心地问:“公主是要给慕迟公子赎身?” “那两万两还不够?”乔绾冷哼一声,“你这鸨儿不要以为本公主不知道,松竹馆最贵的倌爷也不过区区万两。” 张秀娘自然也遇到过给倌爷赎身的老爷,可这慕迟却和那些人不同,只是今日的初夜,便能卖得高价,往后只怕给松竹馆带来的何止两万两。 可长乐公主又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思来想去,鸨儿看向慕迟,笑道:“既然长乐公主想要给他赎身,我自不敢阻拦,只是,也须得看看慕迟公子的意思不是?” 方才旁人没看见,她可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慕迟对长乐公主分明没有半分兴趣,反而对那位出价八千两的“三公子”很是青睐。 那“三公子”虽扮着男装,不仔细瞧只当是哪家的温柔公子,可她在这里接触的人多了,一眼看出那是女扮男装。 乔绾同样看向慕迟:“你如何说?” 话音刚落,房门再次被人急匆匆地敲了两下:“张妈妈,禁卫军的人来了,说是近日有逃犯逃到了陵京,正在逐户搜查。” 张秀娘一惊,只觉今夜麻烦事诸多,扭头看向乔绾,勉强扯出笑了笑:“长乐公主,你看,我仍有事要忙,公主要赎身不妨改日……” “好啊,”慕迟打断了张秀娘的话,抬眸看向乔绾,“奴,愿意追随长乐公主。” “也望长乐公主不要忘记方才答应奴的事。” 张秀娘闻言,狠狠地瞪了一眼慕迟。 慕迟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随后突然温柔地笑了一声。 张秀娘怔了怔,看着他的眸子,只觉得里面盛满了混乱与不堪,后背涌起一股寒意。 “好,”乔绾听到满意的答复,眉开眼笑,“鸨儿,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看了慕迟一眼,后者体贴地将狐裘披在她的肩头,二人朝门口走。 直到二人离开厢房,张秀娘才反应过来:“长乐公主,不可……” “张妈妈,”走在后面的倚翠眼尖地拦住了她,从袖口又掏出一张银票,“趁着还能拿到银钱,该舍就舍,免得连银钱都没了。” 张秀娘脚步猛地一顿,继而看着远处笑盈盈朝外走的女子,升起一身冷汗。 她怎得一时糊涂,竟忘了比银钱更可怕的,是权势。 乔绾了却一桩心事,脚步轻快地朝外走,路上倒是遇到了身穿铠甲的禁卫军,倚翠亮了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松竹馆大门前。 马车正等在那里,乔绾懒得再骑马回去,径自朝马车走去。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公子小心。” 乔绾脚步一顿,循着声音转身看过去,乔青霓正从松竹馆出来,想必是因为禁卫军的突然搜查,才在松竹馆内耽误了一会儿。 此刻乔青霓看见乔绾也是一怔。 “三公子。”乔绾对乔青霓笑着打了声招呼。 乔青霓微微颔首:“长乐公主。” 说着,目光落在她身旁那位姿容绝色的男子身上,这样的颜色,很难让人忽视,却又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转念又想到琴艺如此卓绝的人,本该是大雅之士,此刻却成了乔绾的入幕之宾,乔青霓眉心不觉皱了下:“慕迟公子弹得一手好瑶筝。” 慕迟原本微垂的长睫动了动,徐徐抬眸,深深看着不远处的柔婉娇媚的女子,嗓音低柔:“多谢三公子夸赞。” 乔青霓勉强一笑,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乔绾早已任倚翠搀着上了马车,不多时慕迟也走了进来,坐在对面,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乔绾看了看他,又透过轿窗看了眼乔青霓的背影:“你认识方才那位公子?” 慕迟摇摇头:“不识。” 乔绾放下心来,随后朝前凑了凑身子:“慕迟。” 金枝藏骄 第6节 慕迟微微抬眸,乖顺地看着她。 乔绾看着他,弯唇一笑,亮出右边不甚明显的小虎牙:“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让你知疼痛。” “但你若是敢背叛本公主,本公主定剜了你的眼,打折你的腿,让你目不能视腿不能行,只能关在笼子里守着本公主。” 慕迟定定看着她,像是被她吓到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 “奴自然会,好好守着公主。” 第4章 、刺字 乔绾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初冬的夜色有些寒,通往内院的小径旁,一座座石灯幢内燃着晕黄色的灯火。 乔绾吩咐倚翠去收拾一下暖阁的房间,带着慕迟径自回了自己的寝殿。 寝殿内同样富丽堂皇,檀木作梁,一盏盏金灿灿的烛台映得屋内亮如白昼,幕帘是珠圆玉润的珍珠,帷帐都是上好的蚕丝织将而成,帐上是金线绣的凰鸟。 刚一进去,一股热气汹涌而来,乔绾呼吸微滞,随后便听见长尾鹦鹉便在金丝笼内欢快地扑着翅膀:“公主好看!沉鱼落雁!” 乔绾回过神来,笑着走到笼子前逗了逗它:“今日这般听话?” 说着抬头便迎上慕迟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他也在看着笼内的鹦鹉,容色平和,察觉到她的视线,漆黑的瞳眸轻阖,敛去了目光。 乔绾顿了下,想起在松竹馆慕迟也是被这样关在金丝笼中,难得心细一回:“先把这个小东西拿出去,”她收回手,“你们几个也都下去吧。” “是。”侍女应了一声,提起金丝笼上的金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寝殿内只剩下乔绾和慕迟二人。 乔绾坐在桌旁点了点对面:“你也坐。” 慕迟看了她一眼:“谢公主。”话落垂眸走到她对面坐下,仪态从容。 乔绾看着他身上微微拂动的白衣,目光落在那张姣好的脸上,晃了晃神才问道:“你当真察觉不到痛?” 人怎会不知疼痛呢? 她平日被针扎一下,都觉得疼痛难忍,如果不知道疼痛,那岂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慕迟停顿片刻,偏头看见桌上叉水果的金扦子,抬手拿了过来。 乔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下瞬,慕迟毫不在意地将金扦子的尖端抵着掌心被碎片划破的地方,便要用力一划。 只是扦子才钻进血肉里,刚凝结的血珠甫一冒出,乔绾便“欸”了一声,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此时她才察觉到,慕迟的身体格外冰凉,像是从骨子里透着阵阵寒气,真真的冰骨雪肌,散发着一种雪中幽兰的寒香。 乔绾体热,这样的接触让她在闷燥的寝殿里感觉到莫名的舒服。 “公主不是想知道,奴是否真的不知疼痛?”慕迟微微抬眸,嗓音低哑轻柔。 乔绾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他,眨了下眼,将他手中的金扦子抽了出去,俯身从脚踝处抽出一柄一掌长的精致匕首,鞘上镶嵌着几颗红玉石,匕首刀锋泛着银白色的冷光。 慕迟安静且乖巧地看着她,手仍然被她抓着,一动未动。 乔绾又看了他一眼:“你说,你若是痛了,便会爱我?”她故意将他在松竹馆的话曲解着说了出来。 慕迟眸光微凝,垂眼看着自己被她拿在掌心的右手,她的掌心很热,比寻常人还要热,而他厌极了这体温,却依旧笑开:“公主说的是。” 乔绾扬眉一笑,一手攥着匕首,照着他的虎口处轻划了一道,吹毛断发的刀锋瞬间割出一道极细的血痕,有血珠冒了出来。 她抬头看向慕迟:“没有感觉?” “有感觉。”慕迟温柔作声。 乔绾面色一喜。 可下瞬她便感觉自己脸畔一凉,慕迟冰凉苍白的指尖在她的面上游走着,像是翎毛滑过,颤栗牵连着心口,脸颊也随之热了热。 慕迟面色无恙地坐在那儿,睨着她的神情,心中讽刺一笑,声音却越发柔和:“奴的感觉,正如这样。” 他能感受到匕首在自己的血肉里搅弄,但也仅限于此了。 乔绾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紧了眉头,下刻眼珠转了转,眉头舒展开来,索性低头重新抓着匕首小心地在他的虎口上划着。 慕迟看着她继续拿着匕首在自己的血肉里兴风作浪,神色始终安静且平和,仿佛被划伤的人不是他一般,左右于他而言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伤。 他甚至还有些出神。 他想起那间自打自己出生就被困在其中、困了自己整整十五年的地牢,幽暗又空旷,只有头顶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天窗,能看见外面的天空。 平日里,除了太傅、太医和几个武学宗师外,他见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太监们。 他们说,太子今日磕到了额头,便拿着榔头将他的额头敲破;又说太子练剑伤了小指,便拿着匕首削去他小指的一块肉…… 就像此刻乔绾做的一样。 不过老天还算是有些良心,让他永远不知疼痛,也让他的伤口恢复比常人快些。 “好了。”乔绾蓦地出声,将匕首往旁边一扔,抬起他的手仔细地看着,得意地笑,“真的不痛?” 慕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而后瞳眸微紧,杀意一闪而过。 她在他的虎口处,刻了一个字。 匕首锋利,伤口并没有流多少血,只几道血线拼成了一个僵硬的字—— “绾”。 乔绾的绾。 就像她身上那个香囊的右下角绣地那个“绾”字、匕首上刻的那个“绾”字一样。 不过是个供人把玩的物件。 “如何?”乔绾放开他的手,脸颊被屋内的热气晕染的微红,目光莹亮,不容置疑地宣布,“从此以后,你归本公主所有。” 慕迟平静地看着她,良久目光微微下滑到她的脖颈上,脆弱得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拧断。 乔绾察觉到他的沉默,不解地朝他看过去,却在迎上他的面容时心口一跳。 慕迟的身后是一盏幽幽燃烧的烛台,逆着光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分辨不清,只隐约勾勒出轮廓。 可这样的身形,这样诡异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升起一股熟悉感,像极了……前不久那场梦里看到的那个人影。 “你把衣服脱了!”乔绾不觉站起身命令道,语气有些过激。 慕迟微微凝眉,看向她。 乔绾却有些等不及了,径自上前,将他身上松垮垮的白袍往下拽了拽,待看见他心口时才顿住,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那里并没有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痕。 可紧接着,乔绾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谁也无法想到,在这样一张风花无缺的脸下,他的身上布满了鞭伤、灼伤、剑伤,各种新旧伤痕叠加在一起,在他白到透明的肌肤上格外刺眼。 “公主?”慕迟幽柔出声。 他不在意被人打量着这具身体,却嫌恶她那种直白得不加掩饰的眼神。 乔绾茫然地眨了下眼,旋即猛地回神,耳根微热,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冷哼一声:“真丑,” 说着又想到什么,转身从一旁的紫檀木箱中拿出一个碧色瓷瓶,思忖片刻,又拿出三瓶,一并扔给他,没好气道,“本公主看你身上的伤疤不顺眼,既然将你买了回来,你须得将这些疤消了,省的本公主看了心烦。” 慕迟扫了一眼怀中的四个瓷瓶,只闻味道便知是上好的白玉膏,千金难买,这位娇生惯养的长乐公主出手就是四瓶。 “对了,右手虎口处,本公主刻的那个字不准消。”乔绾补充。 慕迟扫了眼右手虎口的伤,没有应声。 殿门被人敲了两下,倚翠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公主,暖阁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府上没有男子的衣裳,便备了几件侍卫的常服。” “嗯。”乔绾看向慕迟,“今日你且好好休息,明日带你上街买衣裳。” 这样的美人,就该着最好的华服,刚巧,她也有段时日未曾去毓秀阁了。 慕迟站起身,应了声“好”,便要朝门口走。 “慕迟。”乔绾叫住了他。 慕迟停下脚步,侧首回望。 乔绾扬了扬下巴:“你等着,本公主定能让你痛得不能自已。” 慕迟终于正眼瞧了她一眼,少女的眼底,是明晃晃的没有被失败浸染过的明艳高傲。 直到倚翠又唤了声“公主”,慕迟才徐徐一笑:“奴等着公主的好消息。”话落转身离去。 公主府极大,雕栏画栋,曲径通幽,庭池的水面氤氲着白雾,悬灯盏盏。 暖阁就在寝殿的右侧不远处,装饰典雅,处处透着奢华,火盆将整个房间映得暖烘烘的,桌上放着些蜜饯瓜果。 “慕迟公子在此处歇下便好。”倚翠将人送到便离开了。 慕迟站在房中,随意地打开窗子,冷风顷刻灌入房中。 他笑了下,即便再温暖,他的身体依旧是寒冷的,被喂了毒就这样了,后来即便毒解了,身子也像具死尸了。 不知多久,不远处的寝殿内烛火熄灭。 子夜岑寂,晦暗无光。 慕迟缓步走到庭院中,站在台阶前,似妖似鬼。 屋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下瞬风声拂过,一道黑影恭敬地站在慕迟面前,低着头闷咳了几下才道:“属下今日才寻到公子,求公子恕罪。” 慕迟淡淡道:“此事是李慕玄一手策划,同你无关。” 李慕玄,他的好兄长。 司礼抬头看了眼他,只觉夜色里的公子像挖人心的妖怪,忙又低下头:“公子知道我今夜会来?” 慕迟懒应了一声:“松竹馆有禁军查逃犯时猜到了,”说着睨他一眼,“受伤了?” “属下无能,逃避禁军追捕时,不慎被划伤了。”司礼忙应,余光瞥见慕迟手上的伤口微惊,“公子的手……” 金枝藏骄 第7节 慕迟循着他的视线,看了眼虎口处的“绾”字,眼中嫌弃顿生,信手掏出袖中的白玉膏,如弃草芥一般全扔给司礼:“赏你了。” 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碍眼。 “谢公子。” 司礼说完才看清这是顶好的白玉膏,一瓶千金,“公子身上有伤,又被封了内力,不若……” “不用,”慕迟打断他,“拿到解药便好了。” 司礼陡然反应过来,问道:“公子不是要去昭阳公主那儿,为何来了长乐公主的府邸?” 慕迟轻笑,笑里添了丝冷意:“被坏了好事啊。” 司礼神色一凝:“可要属下杀了长乐公主?” 慕迟朝漆黑的寝殿看了一眼,只有几盏长信灯在夜色里幽幽亮着。 “她暂且还有用,”慕迟柔声一笑,眼底却寒芒乍现,“雪菩提就在般若寺内。” 雪菩提是般若寺供奉的珍宝,也是解开他内力的解药。 而般若寺是黎国皇家寺庙,平日有重兵把守,就连皇帝乔恒每年都要去小住几日,他需要乔绾。 况且…… 慕迟想到乔绾信誓旦旦地说“让他痛得不能自已”,他也很想知道,自己的这具躯体,究竟还能不能有感觉。 司礼迟疑:“长乐公主会去般若寺?” 慕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低低笑出声来,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长乐公主身上,有一股诸多药材混杂的药味,便是我也只能闻出朱砂、丹参、何首乌三种。” 司礼猜测:“这些都是炼丹及大补的药材,黎国皇帝沉迷炼丹追求长生,长乐公主又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说不定相处的时日长了,便沾染了药味了。” 慕迟这一次并未言语。 乔绾身上的药香,若是沾染上的,风一吹也该淡几分,可是一路同行,她身上的药味没有丝毫变化,所以这药香绝非沾染上的,而是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看来,传闻受宠的十一公主,也许……并不属实。 慕迟又想到什么,漂亮的双眸半眯:“松竹馆烧了吧,还有那日曾出过价的那几位,杀了。” “那昭阳公主?” 慕迟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司礼后背一寒,忙道:“属下知道了。” 慕迟沉默了几息:“还有,帮我寻一样东西……” 司礼认真听着,恭敬应了一声,跃至墙头离开。 慕迟看着司礼消失在夜色里,良久才收回目光,看着虎口那个“绾”字,冷笑一声回了房中。 作者有话说: 笑吧,慕渣。 迟早你因为这事儿哭! 第5章 、保护 乔绾这一夜休息得并不好。 许是因着自幼吃了许多大补药材,她格外体热,即便是在隆冬时节,胸口也像是燃着一团火。 如今虽是初冬,可屋内足足燃着三个偌大的火盆,乔绾即便只穿着小衣都赶不走心底的闷热。 可她也知道,即便叫侍女熄灭一个火盆,她们也是不敢的。 十二岁那年,她初初搬来公主府,第一次在府中过冬,便因胸口闷热,让侍女熄灭了两个火盆,侍女怜她被热得额头冒汗,便给窗子开了一条小缝。 却未曾想,那晚她便染了风寒,断断续续地病了半个月,恰逢乔恒宣她入宫,得知她因生病不能前去后,一怒之下将她府中除倚翠外的所有侍女全都发卖,熄灭火盆的侍女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第二日,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被乔恒便换成了宫里的人伺候。 那之后,对于她的身体,没有人再敢有丝毫放松。 夏日不能多碰冰,冬日寝殿须得热气盈盈,断了任何可能惹她生病的源头,确保她身康体健。 便是她自己,在这件事上都不能任性妄为。 乔绾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吐出一口闷气,看着头顶徐徐摇晃的帷幔,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乔绾仍有些困倦,无精打采地坐在寝殿的外间任由侍女打扮。 直到倚翠领着慕迟进来,乔绾看见来人才终于有了些精神。 今天的慕迟穿着件青色的侍卫常服,简陋的鞶革束着精瘦的腰身,墨发只以一根木簪简单的束起,却盖不住五官的精致与绝色,甚至衬得那身衣裳都贵气起来。 “公主。”慕迟垂眸,低声轻唤。 乔绾回过神来,咳嗽了几声,目光朝他右手虎口处看了一眼,那个“绾”字仍伏在那里:“身上的伤上药了?” 慕迟浅笑:“多谢公主赐药。” 乔绾只当他已经上了,满意地点点头:“昨夜说了,今日带你上街买衣裳,走吧。” 说着,率先起身朝外走去。 七弯街,是整个陵京最为繁华之处。 此处有最贵的酒肆,最大的青楼,胡姬腰肢窈窕,异国商旅人络绎。 毓秀阁便位于七弯街上,是坊间最好的成衣铺子,陵京的贵胄名门都爱来此处。 平日里除了皇宫赏赐的华贵衣裳,乔绾最常来的便是这里了。 昨日长乐公主去松竹馆,甚至将一位倌爷带回公主府的事情早就悄无声息地于陵京传遍。 毓秀阁内,不乏一些千金小姐才听闻此事,正在小声议论着。 乔绾和慕迟一进毓秀阁,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同。 议论纷纷的声音便戛然而止,阁内一片死寂,片刻的凝滞过后,众人心中如何不耻这长乐公主的所作所为,但碍于她的身份,还是纷纷福身行礼。 乔绾自然知道这些人心中是如何想她的,不过她很喜欢他们心中不屑却不得不乖乖低头的样子,心情都舒爽了不少,也没有让他们起身,便直接上了二楼。 慕迟则安静地跟在乔绾身后,缓步而行。 户部尚书家的千金赵青青,被簇拥在一众行礼的人中央,见乔绾径自上了楼,心中不忿,率先站起身抬头看去。 她素来和三公主走得近,今日来毓秀阁本是为了下个月的宫宴挑选衣裳和首饰,听闻乔绾为一名低贱的倌爷赎身、还带回府中之事,心中对其不耻,这一抬头,刚好看见了走在乔绾身后的男子,身形不由一僵。 这样简陋的衣裳也盖不住的倾城容色,她似乎理解了长乐公主为何愿为其赎身。 慕迟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侧过头看向被众星拱月捧在中央的女子,随后微微颔首,温柔一笑。 赵青青脸颊一热,下刻反应过来,自恼地冷哼一声,扭头朝外走去。 另一旁,掌柜的早已迎着乔绾上了二楼,小厮煮上了银针茶,在精致的火炉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青花瓷盘里奉上了上好的点心。 乔绾指了指慕迟:“给他挑几套衣裳,便照着最好的来。” 掌柜的忙毕恭毕敬地应下,不多时便拿来了七八套华服与裘氅。 乔绾以往喜爱好看的衣裳,更喜爱那些衣裳穿在自己身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看人试衣也会这般赏心悦目。 月白银丝暗纹锦袍。 象牙白杭绸圆领袍。 黑白两色的鹤裘。 朱绯色的狐裘…… 每一件穿在慕迟衤糀身上,都宛若天生一般。 仿佛他本就是清贵公子,而非那个松竹馆出来的倌爷。 直至他穿着一袭白色缎面长袍出来,鞶革上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角仙,身披着姜红色的锦裘,上赘着朵朵祥云,雪白的狐绒衬得那张脸越发剔透,墨发束起,活脱脱一位贵气十足的俊美少年。 乔绾一拍手:“就这身了,同我身上这狐裘格外配。” 掌柜的忙唤小厮将其收好,乔绾摆摆手:“就这么穿着吧,”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几套,“其余的全都送去公主府。” 掌柜的眼睛一亮,忙躬身应下,转念又想到什么:“公主可要添衣?小肆新至一套金丝鸾鸟朝凤绣纹裙,是以莲丝根根纺织而成,举世无双。” 乔绾一听“举世无双”便起了兴致,转瞬却又想到慕迟,朝他看去。 掌柜的忙又道:“我瞧这位公子发间仅一根木簪,不妨让小厮带着这位公子去楼下挑拣一下首饰?” 乔绾想了想,看向慕迟:“你想要等我试衣,还是去挑首饰?” 慕迟沉默片刻,微微抬眸:“公主千金之躯,奴留在此处不妥,”说着,他看向掌柜的,“掌柜留在这里,更不妥。” 乔绾听着他略显吃味的语气,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喜悦,眨了眨眼:“那你觉得该如何?” 慕迟垂眸:“不若让掌柜的随我下楼挑拣一二,留一个绣娘在此处伺候公主?” 乔绾被慕迟一番话说得心中开怀,笑着拍拍手:“好啊,那就听你的。” 慕迟颔首,柔和一笑,看了一眼掌柜的,后者忙陪着笑着在前面引路。 直到走到楼梯处,再看不见乔绾,慕迟依旧笑着,只是眼神有些发冷。 他半点不想留在那个娇惯的小公主身边等她试衣,还有…… 慕迟看了眼身上姜红的锦裘,又想到乔绾身上火红的狐裘,的确很像。 慕迟隐晦地凝眉,信手将锦裘脱了下来。 “公子怎得将衣裳脱了?”掌柜的刚好转头,见状问道。 慕迟轻捻了下冰凉的指尖,笑:“掌柜的这铺子太过闷热。” 掌柜的纳罕,这二楼还算温暖,可一楼因着大门敞开,虽有两个火盆,却仍隐隐透着寒意。 不过这毕竟是长乐公主带来的,掌柜的并未多说什么,只笑了笑将他领到首饰前:“公子可好生挑选一番,这些都是上好的金玉打铸而成。” 慕迟颔首一笑,应了下来,本打算随意地看看,未曾想刚看了没多久,便听见门口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位,不正是松竹馆的慕迟公子吗?” 慕迟循声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哥模样的男子站在那儿,身后跟着几个同他一般的人,眼中是酒色熏染的浑浊,唇角的笑透着令人作呕的淫邪与嘲讽。 金枝藏骄 第8节 慕迟沉思了片刻,并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李振一看慕迟的神色,便知道他根本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大怒,想他户部侍郎的二公子,何时受过这种冷落,嘲讽道:“怎么,昨日不是刚被人买回去,今日就被扔出来了?难不成你活太差,没伺候好贵人?” 毕竟即便是青楼女子,被人买回去都只会养在后院绝不会带出来,省得丢人,更何况是更见不得光的倌爷。 而今见他出来,也只当被玩弄一番抛弃了。 他身后的人一听,纷纷发笑。 周围有人也察觉到这位容貌出尘的男子竟是昨日那位倌爷,纷纷朝后避了避。 “没想到竟是个小倌……” “竟还敢出门。” “看面相和打扮不像啊……” “我若是他,便死了算了,省得出来丢人,不知羞耻。” 慕迟听着周围人地窃窃私语,心中嗤笑,比起以前的境况,如今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左右总是孤身一人,倒也习惯了。 他只问:“这位公子昨日也去了松竹馆?” 司礼的动作未免太慢,竟还未杀到这个人头上。 李振一听,眉毛横了横:“你不会以为被贵人买回去,你也贵了吧?” “呸,陵京谁人不知,长乐公主喜新厌旧,你最终也不过是个下贱胚子。” 慕迟眸光微闪,喜新厌旧吗? 李振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抬不起头做人,奇怪地笑了笑,朝慕迟走了两步:“听说你是个怪的?” 慕迟唇角的笑微顿,眼神逐渐森冷,转瞬却半眯双眸笑开:“这位公子何出此言?” “一个低贱的怪物,”李振扭头对身后的同伴说着,而后哈哈笑了起来,转过头看向慕迟,“你若是愿意陪陪我,把我陪高兴了,我也给你……” 慕迟神色暗沉如幽渊,垂眸瞥见周围人看热闹的身影,胸口嗜杀的欲望不断汹涌。 “放肆!”却在此时,楼上传来一声怒喝,夹杂着女子的娇气,打断了慕迟的思绪。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一根金色的软鞭直直地朝李振脸上抽了过去,瞬间将李振的脸颊抽出一道红印。 李振捂着脸怒骂:“什么人敢打……” 却在看见乔绾时脸色一僵:“长乐公主……” 乔绾抓着慕迟朝后一拉,威风凛凛地挡在他身前:“什么下贱东西,也敢骂本公主的人。”话落又转头看向四周看热闹的众人,“看什么?再看挖了你们的眼珠。” 众人心中惊惧,纷纷低头离开。 乔绾想到刚刚听见的那些污言秽语,心中仍不解气,看着李振又扬起鞭子对着他的嘴抽了下去。 李振身后跟着的几个公子哥走也不是,拦也不是,站在原地脸色发白。 早就听说长乐公主蛮横骄纵,却从没想到会如此……蛮横。 直到将李振抽得满嘴鲜血,满地打滚,乔绾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 平日里因着身体虚练了软鞭,未曾想竟在此处派上了用处。 李振见鞭子终于停了,忙爬起身,含糊地叫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乔绾冷笑一声:“道歉。” 李振跪在地上飞快道:“对不起,长乐公主饶……” “不是我,”乔绾让开身子,下巴一扬点了点一旁的慕迟,“对他。” 慕迟闻言微顿,眸光沉了沉,抬头看着挡在自己斜前方的乔绾,身上的狐裘火红,在无聊又灰败的冬里,像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火焰,一如既往的高傲刁蛮。 跪在地上的李振脸色一黑,要他对一个倌爷道歉,实属侮辱:“他不过是个低贱的……” 乔绾脸色一沉,没等他说完,抬脚将他用力踹倒在地,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再抽上去。 李振蜷缩着身子朝后躲,口中叫着:“我道歉,我给他道歉……” 也是在此时,门外一人飞身走进毓秀阁,伸手便抓住了乔绾手中的软鞭。 阁内一片寂静。 来人十八九岁的年龄,一身朱槿色的绫缎袍子,袖口处还绣了两朵艳色棠花,招摇至极,腰封扣着腰身,宽肩窄腰,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其中一缕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辫尾坠着一枚红豆似的玉珠子。 眉目张扬风流,一双含情桃花眼,俊逸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举手投足透着一股玩世轻佻的纨绔子的味道。 乔绾皱眉,总觉得来人有些面熟,没等想起又反应过来此人还抓着自己的软鞭,怒斥一声:“大胆!” 来人哼笑了两声:“乔绾,就你这恶毒无礼的性子,和三公主简直是云泥之别。” 听见“三公主”三字,慕迟眸光微动,本落在乔绾身上的目光转向景阑。 后者仍在盯着乔绾,往火上浇了一勺油:“我景阑便是死,也绝不会娶你。” 第6章 、心动 景阑。 乔绾一听景阑的名字,便立即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连乔恒都要敬重几分的定国大将军景荣的独子。 那个在整个陵京城里,“名声”不次于她的纨绔子。 以往每逢佳节,宫里便会有宫宴,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前往。 少时乔绾还曾在一次春节宫宴上见过景阑,因着二人看起来年纪相仿,加上他那时生得粉雕玉琢的,她还曾主动和他搭过话,甚至让倚翠分给他几枚热腾腾的浮元子吃。 不过几天后的祭天大典上,乔青霓弹奏一曲云裳吟天下闻名后,他的目光总爱追着乔青霓看,她也懒得再搭理他。 之后定国大将军常年待在边关,参加宫宴的次数不过那么三四次,二人更再没多少交集。 若非前段时日乔恒曾提过给她和景阑赐婚,她着人打探了一下他的消息,知道他被景荣禁足在家,怕是早就将此人忘在脑后了。 如今听他说什么“她与三公主云泥之别”,还敢抓住自己的软鞭,乔绾心中的怒火瞬间涌了上来,攥紧了鞭子:“把你的脏手从本公主的鞭子上拿开。” 景阑一听,不仅没放开,反而加大了力道,扯着唇嗤笑:“松开再让人看着长乐公主在大街上撒泼?” 乔绾瞪着他:“你说谁撒泼?” 景阑不甘示弱,剑眉一挑,春风得意:“你,”说着打量着她,“样貌才学,诗词歌赋,你哪一样比得上三公主?” “也难怪,想来以长乐公主的性子,也无人敢教你些规矩体统吧。” 乔绾睁大眼睛,在怒意下挤出一抹笑来,眼睛半弯着:“的确比不上景少爷,家风严谨,想来令堂教景少爷教的好吧?” 谁人不知,景阑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景大将军虽娶了续弦,却再未添一儿半女,后因着无人管他,养成了如今的纨绔性子。 景阑的脸色果然黑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下刻手下一用力,便将鞭子抽了过来。 乔绾只觉掌心被鞭子磨的一烫,低呼一声,垂头看过去,果然多了一道红痕。 景阑没想到她竟真的不松手,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起来。 前不久他不过就是在赌坊输了五千两银子,就被那老头派了四个战场杀敌的将士将他捆着抓了回去,禁了足足二十日的足,这两天好不容易才从宗祠出来。 没想到刚出来便听闻,圣上前段时日便有给长乐公主选驸马的打算,而且圣上在不久前宣长乐公主入宫的当日,便又连夜传唤了老头。 他昨日问过老头,圣上是不是打算给他和长乐公主赐婚,老头点点头说“圣上提过,虽还未定下来,但这是圣意,若真赐婚也决不可违背”。 景阑当即气笑了,一想便猜到,定是那长乐公主在圣上面前提了他,圣上才有了给二人赐婚的打算,索性直接找到了乔绾。 今日见到乔绾,正撞见她当街持鞭伤人,更觉自己来对了。 这般恶毒之人,谁娶谁倒楣。 景阑攥着手中镶嵌着金边红玉石的软鞭:“你去和我家那老头说,你绝对不会嫁我,我便将鞭子还你。” 乔绾仍在看着自己掌心的红痕,滚烫的感觉过去,只剩下火辣辣的痛了。 她抬头恶狠狠地看向景阑,存心与他作对:“本公主偏不去,你能如何?” 景阑也被气到了,他如何拎不清,也绝不会拿终身大事作赌:“你不去,我便将你的鞭子毁了!” “你敢!”乔绾怒完想到了什么,弯起唇角笑了两声,“你自己不想娶,却要逼着我去反抗你爹,你怎么不自己去反抗?”说着,她挑着眉毛嘲讽,“就你还纨绔?我看废物还差不多!” “乔绾!”景阑转身怒目瞪着她,漂亮的眉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下刻拿着手中长鞭朝乔绾打来。 乔绾三脚猫的功夫只够她手忙脚乱地躲在一旁,鞭子堪堪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她睁大眼睛:“你敢打本公主?” 景阑没说话,再次朝她挥来。 不远处,慕迟唇角噙着一抹淡笑,袖手旁观着乔绾狼狈躲开的身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因着怒火涨红,眼圈也有些红红的,偏偏眼瞳又怒又笑格外明亮,带着一股娇纵的狠劲。 就像……她刚刚将他护在身后的神色一样。 慕迟想到景阑方才说的那番话,垂眸沉吟了片刻。 皇帝有意给景阑和乔绾赐婚。 而他用不了多久,便会拿到解药,到时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离开公主府。 慕迟徐徐将视线落在景阑身上,听起来,他对三公主爱慕有加的样子。 一个纨绔子,也配? 倒是和那个跋扈娇纵的乔绾很配。 另一边,景阑虽觉得乔绾恶毒,但她到底是女子,每一鞭都只堪堪擦着她的身过去,只想给她一个教训。 却没想到乔绾算准了他不敢对她怎样,一次次迎头而上,没想到歪打正着,真让她直接冲到了景阑面前。 而后她抬眼,对景阑歪着头笑了一下。 景阑看着近在眼前的乔绾涨红的小脸上诡异的笑,拿着鞭子的手一僵,下刻便见乔绾一抬脚,从脚踝处抽出一柄精致的匕首,就要朝他的手刺来。 景阑一惊,再顾忌不了其他,抬手一横长鞭,似乎就要抽到乔绾的脸上。 “公主小心。”一旁,一声状若担忧的呼声响起。 金枝藏骄 第9节 乔绾只觉呼吸间一股幽兰寒香袭来,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那只手雪白的像上好的白玉石一样剔透,虎口处是一个已经结痂的“绾”字,此刻也因着用力裂开了,有血珠渗了出来。 而后,她被拥入一个带着寒意的怀抱中,拥抱很大,像是将她整个人团团包住一般,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后首,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身。 鞭子重重抽在了身前人的背上,他的身躯微颤了下。 乔绾眨了眨眼睛,自从母亲死后,再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这样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抱着她。 乔绾只觉心口有什么在用力跳动,经脉里的血欢快地奔涌,不像是初见时的惊艳,反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忙伸手扶着慕迟:“你怎么样了?” 说着就要察看他后背的鞭伤。 慕迟摇头浅笑,轻声道:“公主忘了,奴不痛的。” 他将手从她的腰间不经意地收回,不着痕迹地站好。 “就算不痛,那也是伤了。”乔绾走到慕迟身后,看着那道长鞭划破了长袍,泛着道血痕,所幸并不严重。 她愤怒地看向景阑,刚要开口,手被慕迟不经意地拉了下,很快,刚刚碰触便已经松开。 乔绾想到他的伤,瞪了一眼景阑,顺势牵起慕迟的手就要朝外走,下刻却又想到什么,走到已经被人搀扶起来的李振跟前,冷冷道:“道歉。” 慕迟眼底的幽沉微滞。 李振这一次看清了局势,扫了眼四周,不情不愿地对着慕迟低下头:“抱歉,慕迟公子。” 慕迟浅笑,没有说话。 乔绾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拉着慕迟离开。 毓秀阁内一片死寂,景阑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处,手里还攥着乔绾的软鞭。 方才他分明只想擦着那恶毒女人的脸颊过去,顶多留一道红痕,谁想到那个没有半点功夫底子说的男人不怕死地冲上来,还刚好撞在鞭子上。 门外将军府的下人才赶过来,还没跑进来便干嚎:“少爷,您没事吧?” 景阑阴沉地看了眼下人:“没看见小爷就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下人尴尬地笑笑,低下头注意到什么:“少爷,您这是什么?” 景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的腰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绯红色的香囊,想来是趁他不注意塞过来的,随便一抽便拿出来了。 香囊看起来就是女子的东西,有些年头了,却干干净净的,以银线绣着一枝梅花,散发着淡淡的梅香。 而香囊的右下角,是歪歪扭扭的“绾绾”二字。 “这不是长乐公主的香囊!”下人惊呼。 绾绾,正是长乐公主的闺名。 周围躲在柜台后的不少人也纷纷看过来。 方才长乐公主和这位少将军可是狠狠地打了一架,如今又留香囊…… 景阑飞快地反应过来,猛地将香囊攥在手中,狠狠地打了下人的脑袋一下:“胡说什么!” 说完阴沉着脸朝外走,身后的马尾连带着红珠子晃动着。 他心中却不断思忖,那恶毒女人定是在刚刚对他诡异一笑时,趁他分神将香囊挂在他身上的,但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难道方才她在欲擒故纵? 越想景阑越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然为何当初圣上宣她入宫后,便起了给他和她二人赐婚的念头?定是那恶毒女人对圣上说了什么。 想他也生得俊美不凡玉树临风,她对他芳心暗许也实属平常。 可他是万万不会喜欢她这般蛮横无礼又出手狠毒的女人的。 景阑冷嗤一声,看来在圣上彻底打消给他赐婚前,不能掉以轻心。 作者有话说: 慕渣:我给老婆牵红线。 景狗:呵,那恶毒女人定对我芳心暗许! 绾绾:一对狗东西。 第7章 、碰触 乔绾离开毓秀阁后,心中仍旧又气又恼,可想到方才慕迟将她死死地护在怀中,又有一股欢愉的慌乱,却又在看见慕迟微白的脸色却还说“不痛”时,变成翻涌的酸疼。 五味杂陈。 最终也没有心思再闲逛下去,干脆令马夫回了公主府。 乔绾今日并未让倚翠跟随,只让她去宫里把最好的太医请过来。 倒是凑巧,二人刚到公主府门口,便见倚翠领着太医令张太医朝府中走,见到乔绾忙要跪下行礼。 乔绾忙免了张太医的礼。 幼时母亲还在世时,当时还是医正的张太医是唯一一个勤恳为母亲治病的太医。 而今张太医已近花甲之年,蓄着花白的山羊须,背微微弓着,平日鲜少出诊,想必若不是倚翠拿着她的令牌,张太医也不必走这一遭。 几人进了寝殿,乔绾命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张太医、她与慕迟。 乔绾不懂医,便坐在一旁看着张太医察看慕迟后背的鞭伤。 袍服已经烂了,只隐约露出里面渗血的痕迹,张太医看了一会儿道:“只是寻常的皮肉伤,还请这位公子将衣裳褪去,上药也方便些。” 慕迟迟疑了下,微微垂眸:“奴身份卑微,不敢劳烦大人。” 乔绾皱眉。 她素来鲜少在意旁人在自己跟前的称谓,却不知为何,现下听着慕迟自称“奴”,竟觉得很是刺耳。 张太医笑了笑:“公子既是公主的贵客,自没有卑微的道理。” 慕迟长睫微敛,这一次并未多说什么,缓缓将袍服与中衣褪去。 饶是见惯了伤口的张太医都不禁吃了一惊,那片如上好白玉的背上,那个鞭伤反而是最不起眼的一道伤疤了。 肩头两道肩骨上,像是被铁钩刺穿的两个暗红的痕迹,横七纵八的刀剑之伤,如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过。 乔绾也被震到了,知道他身上的伤痕很多,却从未想过,他后背竟也这么多。 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什么,深深嗅了嗅:“你没用我给你的白玉膏?” 白玉膏自有一股清凉的香气,对外伤和伤痕作用极大。 她身子弱,伤着碰着便极易伤风发热,乔恒便赐了她许多白玉膏。 慕迟垂下的双眸微变,却很快如常:“公主今日带奴买衣裳,担心衣裳贵重,恐弄脏了。” “弄脏了也不过几件衣裳。”乔绾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她。 说着,她又拿出一瓶白玉膏给张太医看了看:“张太医,用此药可好?” “自然。”张太医自是认识白玉膏的,此药膏名贵,能极快令伤口滋生新肉。 知道白玉膏管用乔绾便放心了,转念又想到一件事:“张太医,您给他把把脉,看看他……” 她本想说,看看他怎么会不知疼痛,可不知为何,她觉得慕迟似乎是不愿意旁人知道他身体的异常,话到嘴边改了口,“看他可还有其他病症。” 慕迟原本森然的目光微定,抬眸沉沉地凝视了她一眼。 张太医应了下来,手指搭在慕迟的腕上,好一会儿脸色变得奇怪起来。 “怎么?”乔绾心中激动,若是张太医真能诊治出来,到时对症下药,这慕迟便得按照约定好的“爱慕她”了。 慕迟的指尖也动了动,看向张太医。 张太医缓缓收回手:“这位公子的脉象紊乱,怕是害了热病,且……”他看了乔绾一眼,“这热病应当已经烧了十余日了,若是常人早已意识不清……” 乔绾一怔,转头看向慕迟,下刻也顾忌不了其他,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可他的身子是冷的啊。” “可能是自身寒气入骨,或是……以往中过毒,”张太医说出自己的猜测,“不过这位公子竟未曾有异常……” 乔绾心口一紧,看来张太医并未医出慕迟不知疼痛。 可下刻,她看向慕迟淡淡的神色,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心中更酸涩了。 她之前还觉得不知疼痛不是坏事,如今才知,这不是恩赐,而是惩罚。 他连自己伤了病了都不知,不能说出自己的病症,不能道明自己哪里痛,若是哪一日他不经意害了病受了伤,若无人关心,他连自救都无法,只能感受着生命流失,直至死去。 却连自己因何而死都不知晓。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画面,乔绾突然觉得很难过。 张太医仍在道着:“……幸而这位公子得天保佑,并未有大碍,我开副方子,每日煎服,喝上十日便好。” 乔绾点点头,派人送走了张太医,又将药方交给倚翠煎药。 屋内只剩下乔绾和慕迟二人,慕迟拿过一旁的衣裳就要穿上,下瞬却被人阻止了。 他微微侧眸。 乔绾凑到他跟前,失落地说:“张太医是太医署医术最好的大夫了。” 若是他都医不出慕迟的不痛之症,那其他人更不可能。 慕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颔首淡笑:“无碍。” 乔绾看着他的笑,就像雪山青莲上覆着的最后一层薄雪,带着颤颤巍巍的破碎感,脆弱又惊艳。 “我给你上药吧。”乔绾突然道。 慕迟面色微变,抬眸看向她。 乔绾却已经拿起一旁的白玉膏:“不用担心弄脏衣物,大不了重新买就是了,”她对他眨了下眼睛,“难道你是在骗我?” 慕迟瞳眸有瞬间的寒意涌现,转瞬却已春暖花开:“公主说笑了,只是公主千金之躯……” 乔绾大喇喇地摆摆手,随后皱了下眉,又咯咯笑了两声,认真道:“虽不知为何,我觉得你应当不愿意旁人知道你身子的奇异之处,府中只我知道,所以也只能我来啊。” 金枝藏骄 第10节 慕迟被她这番话说得微怔,良久再未阻拦,转过身去,徐徐将里衣褪下,背对着乔绾的神色顷刻冷冰若霜。 方才只褪到腰身处,此刻看清完整的背,乔绾的呼吸不觉一紧,胸口积郁的那股闷热也不断翻涌起来。 若没有那些伤痕,他的背应该是极美的,腰身收窄,肌理精致,肌肤是泛着透明的雪白,而那些暗红的伤痕,又增添了几分糜艳。 乔绾强忍着脸颊上的热意,手指抹了白玉膏,朝慕迟背上涂去。 在碰到慕迟肌肤的瞬间,一股幽幽的冰凉沿着指尖朝体内涌去,驱散了些闷热,莫名的舒适。 这种感觉让人下意识地贪恋。 慕迟的身体僵硬,就如一撮细弱的火苗在自己的后背游走一样,所经之处带着几分炙热,缓缓将冰冷了数年的躯体一点点地解冻开。 可很快,在手指离开时,那解冻开的躯体又一寸寸地凝结成冰。 慕迟紧攥着拳,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反感,眼中涌起深沉的杀意,却只能克制。 直到那只手一直不断地往下,像是孔雀的翎羽沿着他冰冻的骨骼轻抚而过,带着滔天的痒意,落在腰窝处。 慕迟自喉咙深处溢出一丝闷哼,细密地喘息了一声。 下瞬,他只觉腹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股闷胀的感觉涌起,却没等他抓住便转瞬即逝。 “公主,毓秀阁的衣裳首饰都送来了。”寝殿外,侍女的声音传来。 慕迟猛地睁开眼,怔忡片刻,眼中只剩冷冽与厌恶。 乔绾流连地看了眼慕迟的背,收回手,直到慕迟穿好衣裳,才吩咐侍女进来。 十几名侍女托着名贵的华服走了进来,为首的恭敬道:“公主,毓秀阁的掌柜说,慕迟公子未曾定下首饰,便将慕迟公子看过的都送了过来。” 乔绾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脸颊仍有些热意,而后目光落在一旁的姜黄色锦裘上,惊喜地拿给慕迟:“这是你之前落在毓秀阁的,掌柜的倒是懂事。” 这间锦裘同她最爱的那件狐裘,不论样式还是颜色,都格外般配。 慕迟扫了眼手中锦裘,轻笑:“是啊。” 故意丢在毓秀阁,都能再送回来。 乔绾一高兴,重重赏了毓秀阁的人,又命人将衣裳首饰送去慕迟的暖阁。 慕迟身上有伤,也需好好休息,乔绾刚好也有些倦了,想了想看着慕迟道:“你放心,我还是会给你请民间最好的大夫的。” 慕迟自若地颔首一笑:“多谢公主。” “嗯,”乔绾打了个哈欠,看着慕迟离开的身影,又想到什么,“慕迟。” 慕迟逆着光站在门口,气场的身姿带着股说不出的惊艳。 乔绾定了定神:“以后不许再自称‘奴’,”说着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挥挥手,“行了,回去休息吧。” 慕迟盯着她,这一次并未多说任何,缓步离去。 只是还没等他到暖阁,便听见寝殿那边人来人往,侍女下人脚步匆匆地走来走去。 慕迟随意问了一人,才知是乔绾自小贴身的香囊不见了,正着人寻找。 慕迟再未应声,转身进了暖阁,良久才冷嗤一声。 景阑如今已经拿到了乔绾贴身的香囊,只等着他得到雪菩提后戳穿此事了。 可闻到身上白玉膏的清香,慕迟忍不住紧皱眉头,又转身吩咐门外的人准备热水沐浴。 下人都将公主对这位慕迟公子的在意看在眼中,自不敢怠慢,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备好。 慕迟厌恶身上的味道,直到身上的清香全部消失,他才从浴桶中出来,披着湿发走出里间。 余光瞥见被随意扔在木椅上的姜红锦裘,慕迟想也没想,捡起来扔进一旁的火盆中。 火苗被锦裘压得小了许多,慕迟看着锦裘的一角被烧起火苗,想起方才乔绾为自己上药时,腹下传来的稍纵即逝的胀热感,莫名地没有松开攥着锦裘的手。 那是一种从未过的陌生感觉。 就像……他第一次杀人时,胸口涌起的颤栗感,却又不同,那种颤栗感,在之后杀的人越来越多时,便消失了。 而那股胀热,却透着几分意犹未尽。 司礼翻窗进来时,看见的正是攥着锦裘放在火上烧的慕迟,长发披散,在明明暗暗的火苗下,显出几分鬼妖的诡异感,他的手指几次被火苗燎到,却恍然未觉。 司礼一惊,顾念到公子不喜被人碰触,忙抓着锦裘连带着他的手一并带了出来。 烧坏了一角的锦裘掉在地上,慕迟扫了一眼,没有捡起来,也没有阻止司礼的动作。 “公子恕罪。”司礼忙垂头请罪。 慕迟神色淡漠,垂眸看着被灼得皮肉蜷缩在一块的指尖渗出血珠,开口问道:“那日在松竹馆开价的,有一个叫李振的?” 司礼想了一遍自己调查过的名单:“是,公子。” “嗯。”慕迟应了一声,“这个留个活口吧。” 司礼诧异。 慕迟低低地笑了一声:“将他的命根和舌头拔了就好。” 司礼这才恢复如常。 慕迟则安静地坐在木椅上,手不经意地敲着桌面,想到乔绾逼李振对她道歉的画面。 他当时一言未发,也不屑开口。 若是原谅了他,那再折磨他倒显得他小气了。 “公子……”司礼见慕迟不做声,刚要开口。 “司礼,你可曾经历过男女之事?”慕迟突然平淡问道。 司礼眼底满是讶异,莫说男女之事,便是任何私事公子都未曾道出口过:“公子的意思是?” 慕迟淡漠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便是。” 司礼沉默片刻,硬着头皮道:“属下也是听闻,男女之事,不过就是欢好与情.爱,在面对心爱女子的接近时,会产生欢愉之感。” 慕迟沉吟,欢愉? 方才,他的心中只有对她接近自己的厌弃。 “若没有欢愉呢?”慕迟问。 司礼想了想,又道:“男子与女子不同,寻常男子面对撩拨刺激,即便不喜,大多也会生出欲望。” 原来,这就是令人作呕的欲。 慕迟安静几许。 所以,今日就算不是乔绾,换了任何人都可以。 “嗯。”慕迟应了一声,“我让你寻的东西呢?” “已经寻到了。”司礼松了一口气,忙将绀色的瓷瓶放在桌上。 慕迟拿过瓷瓶嗅了嗅。 五虫毒,非雪菩提不能解。 原本他打算用在乔绾身上的,可想到今日她上完药后羞红的耳朵,一股抗拒的嫌恶油然而生。 “公子?”司礼轻声询问。 慕迟看向他:“不用了。” 司礼不解。 “暂时没必要,若是查起来,恐怕还会打草惊蛇,”慕迟攥着瓷瓶,想到了什么,讽笑一声,“去找个大夫来。” 她不是想要治好他吗?那就治吧。 用他最想要的东西治。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幼时 乔绾的香囊,到晚上临睡前都没能找到。 那香囊是母亲去世前缝的,母亲爱梅,香囊里放得是晒干的梅花,上面绣着一枝坠雪的梅枝,只是“绾绾”二字才绣了一角,她便走了。 乔绾的女红极差,被倚翠教着,在手指上戳了数个针眼,才勉勉强强将“绾绾”绣好,平日除了乔恒宣她入宫时摘下外,一直贴身戴着。 时日久了,她也习惯伴着那缕清寒的梅香入睡了。 可今夜没有梅香,寝殿内还燃了三个火盆,乔绾整个人闷热又烦躁,后背和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好一会儿才勉强昏昏沉沉地睡下。 却未曾想,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并不是之前那一场关于宫变的梦,她一睁眼便站在一个幽暗空旷的房间,四周像是关押犯人的地牢,隐隐散发着潮湿的发霉味道。 只有头顶一盏小小的窗口,诡异地照进一束阳光,预示着此时并非黑夜,而是晴朗的白日。 一抹稚嫩的声音传来:“老师,我已背下《大学》正心篇,何时能出去看看?” 乔绾循着声音看去,昏暗幽幽散去,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坐在简单的桌椅前,脸颊如雪琢玉砌,精致可人,肤色是久未见光的苍白,乌黑的瞳仁仍带着几分莹亮的生机,正带着丝期待看着眼前的老者。 老者久久没有开口,后长叹一声:“你生来聪慧,过目不忘,若非……” 若非什么,老者未曾说出口。 乔绾却听得分明,老者在顾左右而言它。 孩童眼中的光亮逐渐熄灭,隐匿在一片漆黑之中。 乔绾不觉走到那孩童面前,俯下身望着他漂亮的眉眼。 孩童看不见她,只是垂着眸,脚踝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乔绾垂头看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她难以想象,怎样的错误,要这样惩罚一个孩子。 孩童的脚踝上有一条长得足以让他在地牢中行动的锁链,一端锁住了他,一端锁住墙壁上的铁环,轻轻一动便发出肃厉的声响。 而那只脚踝处,早已被磨出了一道血痕,正在往下流着艳红的血。 金枝藏骄 第11节 孩童却恍然未觉地晃了晃脚,一如这个年龄的天真无邪:“老师,我不能出去,对不对?”他歪了下头,无辜地笑着反问。 老者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这一次没等开口,便被地牢外的嘈杂声打断。 尖利的嗓音非男非女:“就是串糖葫芦,你们给殿下便是了,而今害的殿下从墙头摔下来,若追究起来一个个都逃不开。” “王公公,殿下怎么样了?” “腿折了,也幸而御医本事大,没让殿下太痛,”那声音似是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倒也不像那位,一个小怪物。” 正说着,一阵沉沉的锁链声传来,地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几人鱼贯而入。 那位老者被请了出去,几人站在幼小的孩童面前,如狰狞庞大的妖怪,张牙舞爪地将他轻易抓了起来,抓到了唯一一盏天窗照进来的光下。 冷白色的光照在孩童苍白的小脸上,他的肌肤如透明一样。 乔绾定定地看着,旋即睁大了眼睛。 为首的摸着孩童瘦弱的右腿,问了句“是这儿”后,高高举起手腕粗的棍子,重重砸在孩童的腿上。 骨骼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内格外刺耳。 孩童的身体耷拉下来,低着头,没有呼痛,甚至没有半点挣扎,像是陷入一片死气沉沉之中,被人随意地提着,重新扔到了黑暗里。 那些人哗啦啦地离开了,老者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地牢门口,他依旧满眼复杂地看着角落的孩童。 不知多久,孩童轻轻地动了动,拖着断掉的右腿,爬到了座位上,安静地坐好。 他乖巧地看着老者,许久歪头笑着,好奇地问:“老师,糖葫芦很好吃吗?” “呼——” 乔绾猛地从床上惊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身上与额头满是汗意,好一会儿才惊觉脸上泛着凉。 她怔忡地抬手摸了摸,竟摸到了一滴泪。 这个梦,还有梦里的一切,诡异又可怕。 “公主?”倚翠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带着丝担忧。 乔绾回过神来,哑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才子时三刻,公主。” 那么漫长的梦,竟然才过去一个多时辰。 乔绾想着那个梦,那个孩童熟悉的模样,胸口的闷热怎么也散不去了,她不由有些贪念慕迟身上的那股凉意。 “倚翠,我要见慕迟。” 慕迟得知乔绾深夜召见自己时,正在浅眠。 倚翠领着人才进入暖阁的院子,他便已经清醒过来。 听闻是乔绾要见自己,慕迟心中本无所谓,却又想到白日发生的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排斥。 可最终他还是穿衣束发,想了想,又拿出乔绾白日上完药塞过来的半瓶白玉膏,在里衣上随意涂抹了下,这才跟着倚翠朝她的寝殿走去。 寝殿内不像平日点着数盏烛台亮如白昼,反而只在里间点着一盏,烛火影影绰绰。 乔绾正抱着膝盖坐在床榻里,穿着雪白的中衣,平日总是精致绾成发髻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倒少了几分娇蛮,眼眶微红,正看着他进来。 “公主。”慕迟微微颔首,行了一礼。 乔绾望着他,嗅到隐隐传来的白玉膏的清香,知道他晚上上了药,心中轻松了些,却又想到什么,低头看向他的右膝。 梦里,那些人砸的便是那里。 “公主?”慕迟凝眉,语调却没有半点改变。 乔绾回过神来,咳嗽了一声:“我热。” 慕迟只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你过来。”乔绾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刚醒来的沙哑嗓音,也盖不住得天独厚的骄纵语气。 慕迟的眼底有碎冰凝结,却很快悄然融于黑夜,他走上前,安静地坐在乔绾身边。 乔绾只觉自己身边一股冷意袭来,极大地冲散了原本的燥热,她深吸一口气,不由朝他靠近了些。 慕迟只觉身体升起一股排斥,需要极大的耐力,才能忍住避开的欲望。 乔绾却仍觉得不够,想了想道:“你把手给我。” 慕迟微微凝眉,眸光晦暗,偏生语调温柔:“公主,恐有不妥。” 乔绾没等他话音落下,便已经将他的手臂拉了过来,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混杂着一股幽兰的寒香和白玉膏的清香,凉凉爽爽的,好闻得紧。 乔绾舒服地喟叹一声,不容质疑道:“暖阁简陋,你今晚便宿在我殿里,”说着她径自抓着他的手倒了下去,闭上眼嘀咕,“刚好,你体寒,我体热。” 慕迟听着她颐指气使的语气,眼神冰冷,显然她习惯了发号施令,不会在意他的答案。 良久,慕迟才缓缓顺着她的力道,躺在床榻的外侧,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避开了和她除手臂以外的所有碰触。 可身侧那股难以忽视的热意仍不断地涌来,沿着那只冰冷的左手,一点点地暖遍了全身。 却更让他戒备。 他早已习惯了入睡时身侧无人,也不能容忍有人睡在自己身侧。 那会让他疯狂的不安。 夜逐渐浓郁。 慕迟闭着眼,意识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身侧的乔绾轻轻动了动身子。 慕迟仍如常地躺在那儿。 下瞬,他听见耳畔乔绾低声问:“慕迟,你睡了吗?” 慕迟阖着眼一言未发,呼吸均匀,像是陷入沉睡一般。 他能感觉到乔绾坐起身,而后,他膝盖处的外裳被人轻轻地掀开了。 慕迟唇微抿,杀意在心中盘旋着,徐徐睁开眼,落在乔绾的脖颈上。 即便没了内力,那样脆弱的细颈,稍稍用力便能折断了。 偏偏乔绾无所察觉,继续掀开了中衣,最后是里衣。 慕迟的指尖动了动,抬手将要动作的瞬间,乔绾猛地将他的衣裳合上,翻身重新躺在他身边。 慕迟紧锁眉头,盯着头顶的帷幔,等了好一会儿,见乔绾再无动作,紧攥的手才逐渐松开。 浑然不知自己鬼门关走了一趟的乔绾背对着慕迟躺在床上,怔忡地盯着床柱上的祥云,眼眶有些酸涩。 慕迟的脚腕和膝盖上,有伤。 梦是真的。 所以,梦里的他,呼不出来痛,被人折磨、囚禁,被那些畜生们叫“怪物”。 那……那个关于宫变的梦也是真的吗?那个胸口有伤痕、杀了乔恒和她的人,究竟是谁? 乔绾思索许久,想不通干脆转过身,重新将慕迟的手臂拉了过来,看着他的侧颜:“你放心,本公主定给你请来全天下最好的大夫。” * 傍晚,定国将军府。 景阑这一次被禁足二十日,好不容易解禁,自然要在外玩个够,一直到第三日才回府。 回去时景阑身上仍带着满身酒香,看着紧闭的府邸大门,想了想一跃上了墙头,随后翻墙而过轻巧落地,身后马尾的红玉珠子相撞,发出几声清脆声响。 景阑扬眉一笑,就要朝自己院中走,却没走几步,身后的声音带着怒火传来:“你还有脸回来?” 景阑的身影一僵,转过头正迎上景荣铁青的脸色,他忙要逃走,景荣却先他一步,一抬手七八个下人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片刻后,景阑熟门熟路地被压着跪在宗祠,看着面前的景荣:“老头,你醒得挺早。” 景荣如今已有五十余岁,身形却格外健硕,怒视着他:“不过才出去两日,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景阑扯着唇懒洋洋地笑:“我不过就是喝了几坛美酒罢了。” “几坛美酒?”景荣一拍桌子,“你当街伤了长乐公主,朝堂之上都传遍了!” “不是伤她,是互殴,”景阑拨了拨耳朵,“不过也刚好,不用娶那恶毒女人了。” “景阑!”景荣气得深呼吸几下,左右环视一圈,一把拿下挂在墙壁上的藤条。 景阑见状,忙站起身:“老头,你冷静点,你可只有我一个独子……” “大不了老子再生一个!”景荣拿着藤条便朝景阑背上抽,“我让你练武,你偏偏把逃跑的轻功学个十成十,丢人现眼!” 宗祠大门被下人堵着,景阑逃不开,只能一边踩着墙壁飞身躲开,一边回:“不学轻功,眼下不得被你打死!” “你还敢顶嘴,”景荣气急,手下力道更大,“我让你光耀门楣,你却成日饮酒作乐,给景家列祖列宗丢人!” “祖宗们早就走了,丢人他们也不知。” “我想让你娶公主,你倒好,当街和公主打起来了……” “那长乐公主恶毒蛮横,谁爱娶谁娶,我要娶的必是淑雅雍容的大家闺秀!” “景阑!”景荣一恼,直接使出战场上的功夫,将藤条一横,景阑躲闪不及,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 一个绯红色的香囊从景阑怀中掉了出来。 二人同时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香囊上。 片刻后,景荣看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的“绾绾”二字,率先作声:“那是长乐公主的香囊?” “不是!”景阑飞快捡起香囊道,“你看错了。” “我识字!”景荣怒视着他,高高扬起藤条,“连公主的香囊都收了,竟然还想抵赖,景阑,我便是这样教你的?明日我便入宫……” “这香囊是她硬要塞给我的,我厌恶还来不及!”景阑见状也急了,这次再没躲避藤条,侧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顷刻有血痕冒了出来。 景荣也没想到景阑会如此抗拒赐婚,怔了下,走到主座上坐下:“说说吧。” 景阑抿了抿唇,垂下头,几息后抬起头认真道:“我不喜欢乔绾,爹。” “至于这香囊,”景阑迟疑了下,到底是旁人的物件,但最终他还是用力将香囊的金丝绳与百结穗扯坏,“儿子不愿娶乔绾。” 金枝藏骄 第12节 景荣也沉默了下来,看了眼坏掉的香囊,又看向祠堂的牌位,长长叹息一声,沉吟了许久:“你不想娶也行。” 景阑猛地抬头。 “从明日起,你便给我去禁军历练一番,若是能闯出名头,我便豁出老脸给你求一下圣上。” 景阑想了想,结果还算喜人,扯唇一笑:“行……” 话没说完便捂着脸上扯开的伤口低呼一声。 方才虽说大部分藤条都躲开了,可祠堂太小,难免躲避不及,身上挨了几鞭,加上脸上这皮开肉绽的一下,还是让景阑疼痛不止。 到底是独子,景荣也只好摆摆手让下人扶他下去找大夫,自己则回了后院歇息。 景阑在府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去找大夫的下人回来,身上的伤倒是越发火辣辣的疼,最终难以忍受,站起身就要自己往外走。 没想到刚到大门口,便见下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少爷,小人把附近的医馆都跑遍了,请不到大夫。” 景阑不信:“不可能,那么多大夫,一个都没有?” “医术不精的小的没去找,但医术高的大夫,都去了公主府了。” “公主府?” “长乐公主好像也在找大夫。” 景阑脸色一黑,这乔绾果真和他过不去吧? 下人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少爷要不要去公主府,请一个大夫回来?” 景阑皱眉,下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乔绾莫不是知道他和她当街打斗,必然会让老头动怒,继而对他用家法。 所以她提前将大夫都请去,就是为了引他去求她! 阴险的恶毒女人! 景阑攥着拳,他便是死也不会去找她。 “少爷?”下人疑惑。 景阑睨他一眼:“府中不是还有伤药?扶小爷回府。” * 公主府。 尚不知自己被安了“阴险”名头的乔绾,惊喜地看着眼前鹤发童颜的老者:“您说什么?” 老者一身靛青色的袍服,白发白眉白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在看向远处亭中的慕迟时,神色微变,垂下头去:“回公主,依小老儿看,这位公子应是无痛之症。” 乔绾循着老者的视线看去,如今正值萧瑟冬日,他坐在亭中,许是这两日失望的多了,他任大夫号完脉便离开了,此时整个人的神色淡淡的,带着薄弱的易碎感。 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慕迟朝她看了过来,怔愣片刻,对她轻轻颔首,温柔一笑。 乔绾想到那个梦,还有眼下他的强颜欢笑,心中一涩。 这两日她将整个陵京叫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请来了,陵京是黎国最为繁华之处,若陵京的大夫都看不出慕迟身子的奇特,那其他地方的希望更小。 未曾想,在第二日傍晚时,竟真让她等到了。 眼前这位名叫张鹤的名医,探脉后,在古籍中翻阅良久,准确地说出了慕迟的不痛之症。 “这不痛之症,不知疼痛,更无所感,”张鹤又道,“听来是幸事一桩,细想却是祸根深藏啊。” 乔绾想到前几日慕迟曾高烧十余日都不知晓,认同地点点头,问:“敢问大夫,此症可有药医?” 张鹤沉吟许久,为难地捋了捋胡须道:“此症极难医治。” 乔绾眸光微暗。 “但若公主当真想医治,”张鹤看着她,“雪菩提,或能治好这不痛之症。” 作者有话说: 心机狗男人和自恋狗男人的对决~ 第9章 、上街 公主府寝殿。 乔绾坐在书桌旁的美人榻上,有些愣神。 她未曾想到能治慕迟不痛之症的会是雪菩提,得知这个答案后心中却又没有丝毫意外。 雪菩提是大补之物,且还能解毒,一直放在风水极好的般若寺里。 乔绾也只听闻雪菩提是民间一个神医在一本孤本医术里找到的方子,后去四方游历历经艰险找齐了草药,制成了一小瓶丸药。 又因着丸药酷似菩提子,便取名雪菩提。 后来孤本消失,一些珍稀的草药也遍寻不着,仅有的一瓶雪菩提,乔恒自然当宝贝对待,只有身体极为难受时,才会去般若寺小住几日,服上一枚雪菩提。 平日里,般若寺有重兵把守,不要说人,便是苍蝇都难飞进去。 如果只有雪菩提才能治好慕迟的话,那这件事必然会惊动乔恒。 乔绾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心口处,外面已经是隆冬腊月,寒冷异常,可她的这里却像是燃着一团火,经久不消。 近十年来,乔恒宠她纵她,她也乐得能够随心随性,任性妄为。 她知道,自己对乔恒很重要。 却不知,自己重要到什么地步。 乔绾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又想到什么,从书桌旁的暗格里拿出一张图。 图上,那个十字星状的图案依旧清晰。 如果之前乔绾对那场梦还有质疑的话,那么在看见慕迟膝盖和脚踝的伤疤时,疑虑便已经打消了大半了。 虽不知为何,她的的确确梦到了自己不曾经历、却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这个十字星伤疤的主人,杀死了乔恒和她。 可他到底是谁呢? 乔绾不由挽起宽袖,双手撑着下巴,皱着眉沉思起来。 倚翠进来时,正看见乔绾露着两节莹白的小臂,捧着脸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幅奇怪的画发呆,小心地端着茶点过去:“公主,您已经在房中待了两日了,别憋坏了身子。” 乔绾恹恹地应了一声,听起来没什么诚意。 倚翠叹息一声,为她倒了一杯茯苓茶:“公主先喝些茶,去去燥。” 乔绾这次没多说什么,听话地喝了口茶:“慕迟呢?” “慕公子这两日也一直在暖阁,未曾出过门。” 乔绾一怔,继而想到自己还未曾将“雪菩提或能治好他”这件事告知他,想必他此刻心中正失望呢。 可如果告诉了他,却又得不到雪菩提,那岂不是有了希望又绝望? 那比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还残忍。 “公主,过几日又到十五了,您不能再碰一些寒食或性寒药材了。” “嗯。”乔绾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下瞬却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 十五了。 每月十五,乔恒都会宣她入宫,鲜少例外。 即便他偶尔身子不适,也会在五日内再次召见她。 自她十二岁搬到公主府后,从未间断过。 “公主?”倚翠不解。 乔绾对她笑了笑,终于站起身:“我去暖阁看看。” * 暖阁。 香炉内紫檀香烟袅袅,火盆烧得旺盛,偶尔伴随着木炭炸裂开的细微声响。 慕迟慵懒地拿着一卷古籍随意地翻看着,身上的白衣在窗外的光下像是在发光一般,整个人萦绕着一股昳丽冰冷的澄澈感。 良久,慕迟将书卷放在一旁,看了眼窗外的阳光。 今日倒是这腊月难得的晴天。 只是……已经两日了。 乔绾未曾见他,也未曾来找他。 张鹤已经将雪菩提的事情告知她,她未曾对自己说,如今连出现都不曾。 虽然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若是她中毒,他也必不会理会。 但慕迟还是忍不住心中冷笑。 小公主廉价又短暂的爱慕,果然利用起来都这么无趣。 暖阁的窗子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司礼安静地闪身飞了进来:“公子,前不久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嗯。”慕迟低低应了一声,自袖口拿出那个绀色的瓷瓶,语气平淡得似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三日后若乔绾还未出现,就将毒下到她的吃食中。” 既然她始终做不出选择,那他就帮她选择好了。 乔恒必然不会看着她死去。 司礼从不问公子为何如此,只是低头应下:“是。”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陡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司礼神色微变,看向慕迟。 “先避开吧。”慕迟懒声道。 司礼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里间的窗口处。 几乎同时,暖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乔绾站在那儿笑着朗声唤他:“慕迟!” 金枝藏骄 第13节 她说话间,口中还哈着白雾,脸颊却因为一路奔走泛着通红的汗意。 慕迟微微垂眸,佯做惊讶:“公主怎会来此处?” “来看你啊,”乔绾笑盈盈地开口,因着暖殿内乍然袭来的温热有片刻的窒息,却很快恢复如常,打量起慕迟的房间,而后便瞥见一旁供人小憩的软榻上团着一件暗红色的锦裘,衣摆垂落,隐约看出被烧黑的痕迹。 乔绾疑惑地“嗯”了一声,走上前去。 慕迟的神色微冷,指尖动了下,却很快恢复从容。 乔绾将锦裘拿起来才发现,那锦裘正是那件与自己那身狐裘格外般配的衣裳,只是下方被烧出一个洞来。 昂贵的锦裘,成了一片破布。 乔绾胸口微滞,转头看向慕迟。 慕迟垂眸,嗓音轻柔:“前几日在火盆旁取暖时,不小心将锦裘烧了。” 他说着,手轻轻地动了下,便要隐藏在袖口中。 乔绾注意到他的动作,低头看去,神色微变,抬手便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像是被灼烧过,不严重的拇指生了鲜红的水泡,严重的食指与中指的皮肉被燎得蜷起,露出里面的血肉。 触目惊心。 乔绾心中一涩:“怎会烧得这般严重,你不痛……” 话至一半便已顿住。 他根本不知疼痛。 转瞬乔绾又想起什么,睁大双眸:“你是为了护掉入火中的锦裘,手才被烧成这样的?” 慕迟长睫轻颤了下,垂下视线,没有否认,也未曾承认。 乔绾的呼吸一紧,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为何陡然想起梦中那个问“糖葫芦好吃吗”的孩子。 还有,那些阴阳怪气地叫他“怪物”的声音。 她抿了抿唇,低头望着他血肉模糊的指尖,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定定看着他,目光坚定,随后对他笑着露出小虎牙:“我定会治好你的,但在此之前……”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下来,眼珠转了转,抓着他未曾受伤的左手朝外跑去。 慕迟一个不察,竟真的被她带着走了几步。 门外侯着的倚翠忙问道:“公主,您这是去哪儿?” 乔绾头也没回,扬声道:“上街,买糖葫芦!” 到底是倚翠想得周到,忙给二人带了裘氅。 今日是整个腊月少有的晴日,街市上熙熙攘攘,难得热闹。 乔绾始终抓着慕迟的手,在人来人往中不断地蹿行,身上火红的狐裘在萧瑟冬日里飞舞,头上的步摇摇晃着,像一团火。 慕迟淡淡地跟在她身后,只偶尔嫌恶地避开周围的众人,手却始终被一股温热牵着,挣脱不开,惹得他心中烦躁。 直到看见前方围着的众人,乔绾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你听说没,那松竹馆前日竟走水了,偌大的楼阁,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可不是,据说里头好些人都没跑出来,烧得都看不出人形了。” “怕是犯了太岁了,城东的张家老爷,不也半夜饮醉了,被一块石板砸扁了,身上没一块好肉。” “便是城外那座小陵山上的山贼为了过冬都下山抢劫了几回,听说伤了好几个山民……” “看来得去神庙拜拜了。” 人群里,有人在心有余悸地说着什么,随后话逐渐停了,呆呆地看着前方。 众人不解。 “老板,来两份炒栗子!”清脆的女声带着一贯的娇纵与高傲,在嘈乱的人群中清晰响起。 乔绾边说边转头对着慕迟一笑:“这家的炒栗子格外香甜。” 慕迟回了一抹温柔的笑,眸光轻敛,掩去乍现的寒芒。 七岁那年,李慕玄曾经因吃炒栗子,灼伤了手。 所以那些太监们拿着火折子,抓着他的手,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食指被放在火苗中灼烧。 “尝尝。”眼前突然多了一只手,唇被一块温热甜香的小东西碰了下。 慕迟回神,垂眸看去。 乔绾正拿着一块剥好的栗子递到他唇前,见他不语还催促着:“张嘴啊。” 慕迟凝视着她,良久微微启唇,将栗子含入唇齿之中,而后浅笑:“谢公主,很好吃。” 乔绾却有些呆怔。 今日慕迟穿的是雪白的锦裘,里面是白色的绸缎圆领袍衫,上是白金丝线绣将而成的云纹,映着雪白的面色,红唇微启,端足了一副清贵魅人的模样。 周围逐渐安静。 乔绾疑惑地转头看去,脸色一沉。 不少人也在看着慕迟,眼神中即便是不屑的,却依旧难掩惊艳,更有不少姑娘家面色羞红。 乔绾瘪瘪嘴,瞪了慕迟一眼:“真该让人给你做一副罗刹面罩的。” 慕迟仍微笑着,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四周,眼中添了讥讽。 的确,世人眼中,一个高贵的长乐公主,一个低贱如泥的小倌,她觉得丢人也实属平常。 乔绾小声嘀咕:“如此便只有我能看你了!” 慕迟微怔,歪了下头,似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她。 乔绾却不愿再待在此处,抓着他的手道:“那边的桂花糕和梨花酥也很不错!”说完拉着他朝糕点铺子的方向跑。 慕迟皱着眉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从出门便未曾放开过。 她的掌心很热,应当是常年吃那些大补之药的缘故,热得他心中厌烦。 不止如此,还有周围这众多的人,这热闹的长街,繁华的商铺,一样样都让他嫌恶。 偏生她对此毫无所觉,买完糕点,还有蜜饯果子,龙须糖,奶汤杏酪,紫苏热水…… 对这里的一切,她都如此熟悉。 一路走走逛逛,不知多久,乔绾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慕迟凝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后眼中碎冰乍起。 一个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的小贩站在那里,吆喝着:“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啊。 慕迟唇角的笑渐深。 一切噩梦的源头。 五岁那年,因为一根冰糖葫芦,被生生打断腿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低贱。 哪怕他和李慕玄的体内,流着一样的血。 “慕迟。”身侧,乔绾在叫他。 慕迟压下翻涌的情绪,看向她。 竟看见她眼中有几分心疼。 她心疼什么? 他? 慕迟注视着她的眼神片刻,极轻地笑了一声,他还厌烦她此刻的眼神。 然下瞬,乔绾却朝小贩跑了过去。 慕迟不解,只看见乔绾扔给小贩一锭银子,小贩满眼惊喜,就要将整个草靶子塞给她。 乔绾挥手拒绝了,一手拿着一把冰糖葫芦折返了回来,站在他面前,扬手将两把糖葫芦全都递到他面前:“吃吧!” “这些都是你的。” 慕迟唇角的笑微僵,目光落在那十余根糖葫芦上,而后看向乔绾。 她在对他笑着,唇角右侧的那枚小虎牙耀武扬威,迎着阳光,很刺眼。 反感至极。 乔绾眨了下眼睛,见他只看着她不伸手,干脆抓过他的手,一股脑地将冰糖葫芦塞到他的手里。 鲜红的红果裹着晶亮的糖衣,一股腻人的酸甜味道涌来。 “吃啊,”乔绾催他,眯着眼睛笑,“糖葫芦很好吃的。” 慕迟恍惚中想起,他曾经问太傅:“糖葫芦好吃吗?” 真的好吃到,让李慕玄从宫墙上摔下去,好吃到……要打断他一条腿吗? “快吃啊!”乔绾仍在催着。 慕迟看了她一眼,缓缓吃了一枚红果。 却在此时,不远处的绣坊门口传来懒散肆意的声音:“行了,老板娘,弄好了送去定国将军府。” 声音很耳熟。 乔绾不觉转头看去,随后眉梢一挑。 景阑穿着一袭松垮垮的朱瑾色圆领官袍,腰间系着漆色革带,头戴平翅乌纱帽,比平日正经了几分,只是脸颊多了道血痕,像是被鞭子抽的。 此时他正从绣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乔绾想到丢失的那枚香囊。 她命人去毓秀阁问过,掌柜的说景阑当日身上有一香囊,只是距离甚远没能看清。 乔绾不认为景阑会偷自己的贴身之物,但一想那香囊,到底还想再问个清楚,索性转过头对慕迟笑了笑:“你在此处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话落没等慕迟回应,便大步流星朝绣坊门口走去。 金枝藏骄 第14节 慕迟仍站在原地,唇角噙着笑,看着乔绾穿过长街,大步朝对面的景阑走去。 刹那间,身边那股令人烦躁的热意消失了,腊月的寒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暖。 第一次,莫名觉得有点冷。 慕迟凝眉,盯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抬手便全数扔到一旁的角落,红果顷刻间沾满了污秽。 慕迟捻了捻指尖。 既然去找景阑,他自然,要成全他们。 另一边。 景阑扯坏了乔绾的香囊,心中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他虽讨厌乔绾,但如何说她也是对自己一片真心。 思来想去,干脆将香囊给了绣坊的绣娘修补好,往后再找机会还给乔绾便是了。 将香囊交给绣娘,又交代了千万要保密后,景阑刚要离去,便听见有人唤他:“景阑。” 景阑脚步一顿,转头便看见穿着火红狐裘的乔绾朝自己走来,风风火火的,半点不像个淑女。 景阑睨着她轻哼:“你都跟我跟到这儿了?” 乔绾皱眉,目光从他脸上的鞭痕一扫而过,懒得和他废话:“你可曾见过我的香囊?” 景阑心虚地看了眼绣坊,立即应:“什么香囊?小爷要你的香囊作甚?辟邪啊!” 说完,他心中却想着,看来香囊补好了,只能托人隔墙扔进公主府了,能不能看见,就看她的造化。 乔绾听着景阑这番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半点工夫不曾耽搁,转身就走。 景阑脸色难看地盯着乔绾的背影,她这便是对待心仪之人的态度? 好一会儿景阑才转过身就要朝枢密院而去,未曾想又一次被人堵住了路。 司礼站在景阑面前,低着头,手中拿着一个瓷瓶:“景少将军脸颊有伤,有人托我给景少将军送来此物。” 说完司礼便径自离去。 景阑疑惑地看着瓷瓶,许久打开闻了闻。 白玉膏? 瓷瓶也是宫里的东西。 乔绾。 景阑嗤笑一声。 方才还对他冷言冷语,这会儿又派人送来上好的白玉膏。 她果真爱慕他吧! 第10章 、面具 乔绾自绣坊折返回去时,街角已不见了慕迟的身影。 只有一旁几根糖葫芦七零八落地被人扔在那儿,糖衣上沾满了泥土枯叶。 乔绾怔了怔,一种诡异的情绪翻涌上来,好像上……慕迟并不喜欢糖葫芦。 她下意识地转头寻找,便看见不远处的两道人影。 慕迟正站在那儿,一袭白色锦裘在枯败暗沉的冬日里散发着光雾,漂亮干净的眉眼满是温柔,唇角噙着一抹淡笑。 而他面前站着一位陌生女子,女子穿着天水碧色的如意褶裙,眉眼柔和淡雅,脸颊泛着浅粉色,声音也柔情万分:“方才无意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她方才只在街市同人笑闹了下,不知为何方才还无人的街角,哪知一转身便多了道人影,且……还是这般俊美的公子。 “姑娘客气。”慕迟同样柔声回应。 女子停了几息,到底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飞快地小步离去,耳垂都沾染了胭脂色。 乔绾眯了眯双眸,默默地走上前去。 慕迟回眸望向她,旋即笑着颔首:“公主。” 乔绾“嗯”了一声,心中仍酸溜溜的:“那些糖葫芦怎么回事?” 慕迟眸光微顿,继而垂下视线,眼底带着些许嘲谑,惋惜道:“方才公主离开时,被人撞了下,我未曾拿好。” 乔绾想到方才那名女子所说的话,了然,心中那股诡异的情绪也消散了,她下意识地朝女子离开的方向看了去,未曾想那女子也正朝这边看,神色羞赧,双眸含波,迎上乔绾的视线,便如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转过头去。 乔绾眨了眨眼,看了眼女子窈窕的背影,又看向身侧慕迟那张格外招人的脸,瞬间一恼:“本公主就该将你关在公主府里,以后永远都别出来了。” 话落,她轻哼一声,便率先转身朝前方卖油纸伞的铺子走去。 慕迟淡笑着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渐渐失了温度,染上一层阴翳。 他是真的被关过,整整十四年。 另一边,乔绾看着姹紫嫣红的油纸伞,心中仍气恼着,便是那掌柜的殷切讲述那些纸伞背后或浪漫或有趣儿的故事,她都没兴趣听了。 看了好一会儿,乔绾本打算继续一人往前走,却陡然想起什么,停在原地。 那个真实的梦境里,慕迟小小年纪便被关在地牢之中,听见她说要将他关在公主府必然会伤心。 且他生得好看又不是他的错,她当初不也只想要最好看的人才为他赎身的吗? 更何况,她后日便要入宫见乔恒了,之后不知有多久不能像今日这般和慕迟笑闹共处。 想到这点,乔绾心中懊恼,匆忙转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没等走几步路,便再次停下了。 一处卖面具的摊位前,慕迟一手将几枚铜板递给摊贩,另一手则拿着一面青面獠牙的面具。 周围不少人看向他,有知晓他原先身份的,正与人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眼神异样而恶意。 他却好像听不见那些风言风语,只神情冷淡地拿着面具转过身,在看见乔绾时停下脚步,随后,他对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拿起丑陋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乔绾呼吸微滞,心口处有什么剧烈地跳动着,还带着几分愉悦,像是当初第一次看见焰火盛放时的心情。 “公主。”慕迟的声音在面具后透着几分沉闷。 乔绾回过神,咳嗽一声默默走上前,拉起慕迟的手便要离开,临走前不忘扭头瞪一圈正围观的人。 慕迟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回走,有面具挡着,也懒得再维持温柔深情的做派,只目光讽刺地扫过她通红的耳尖。 冬日天色暗得早,二人再未多待便回了公主府。 未曾想,晴朗了一整日的天,在傍晚时分倒阴沉了下来。 天也冷了许多。 乔绾想到慕迟身体冰寒,倒再没困着他便放了人。 慕迟得了自由回到暖阁便唤人打来水,他回得匆忙,下人还未来得及烧,只有冷水。 慕迟也不介意,将手浸在刺骨的冰水中,细致地洗着今日被乔绾牵过的手。 一遍又一遍。 可换了五盆冷水,慕迟始终觉得那股温热又腻人的触感始终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的掌心。 挥退下人,慕迟冷眼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嗅到身上的些许梅香才回神。 乔绾身上的味道。 慕迟凝眉,信手褪去外袍,换上一件松垮的白衣,便要去小榻休息。 房门再次被人轻敲了两下,那名叫倚翠的侍女在门外道:“慕公子,今夜怕是要降温,公主说您体寒,公主要奴婢给您添个火盆。” 慕迟晾了一会儿,开门时唇角已添了一抹笑:“倚翠姑娘。” 倚翠对慕迟福了下身子,命人将火盆添置好,又颔首示意了下方才轻步离去。 屋内因着多了个火盆的缘故,更热了,慕迟心中也越发烦躁,索性起身开了窗子,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却让他陡然清醒了许多。 这一晚,慕迟直到深夜才将窗子关上。 第二日的天果真更阴沉了。 一大早慕迟便听见门外传来几声恭敬的“公主”,紧接着乔绾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下人手中还抬着一架汉筝。 上品紫檀木,极好的丝弦,汉筝一看便价值不菲。 慕迟弯了弯唇角,笑:“公主这是?” 乔绾眉眼飞扬:“你教我弹筝啊!” 她昨夜便这样想了,只是二人都逛累了,只得作罢。 慕迟垂着眼看着她,眸中流波潋滟:“公主怎么会突然想学筝?” 乔绾被他盯得脸颊一热,低咳一声才说:“想学就学了,哪儿需要什么理由,”说到这里,她故作强硬,“你就说你教不教吧!” 慕迟笑了一声,语气添了无奈:“自然要教。” 乔绾的睫毛颤了颤,心中因着他的语气,像是打翻了蜜罐一般。 “公主想学什么?”慕迟问。 乔绾立即道:“霜山晓。” 那日他在松竹馆弹奏的曲子。 慕迟唇角噙着的笑意收敛了些许,眸色微冷。 这几日本有些平淡的心思,又一次起了丝烦厌。 霜山晓和云裳吟是龙凤双曲。 前者的曲谱在大齐皇室手中。 李慕玄曾学了三个月,都未曾将霜山晓完整地弹奏下来。 他仅用了三日,将曲谱背熟于心。 他在松竹馆弹奏这首曲子,是为了吸引到乔青霓的目光,却不想被乔绾横插一脚。 偏偏她没有半点觉悟,如今竟还要学那首本就不属于她的曲子。 金枝藏骄 第15节 “慕迟?”乔绾疑惑地唤他。 “公主不适合那首曲子。”慕迟回绝道,语气略显冷硬,随后反应过来,温声一笑,“霜山晓曲谱复杂,且我右手恐有不便,公主不妨先学些简单的曲子。” 乔绾本就是为了和他相处,弹什么曲子无妨,也未曾在意,只看了眼他右手指尖的灼伤,点点头笑道:“好啊。” 慕迟教她弹的是虞美人,曲子并不难,乔绾本就在国子监学过筝,弹奏几遍便能磕磕绊绊地弹出来了。 慕迟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明明是略带忧伤的曲子,她弹出来却总透着丝雀跃与张扬。 就像她这个人。 慕迟微微垂眸。 他隐约能猜到她这几日突然缠着自己的意思,若是真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得到雪菩提,他不介意陪她做一场戏。 当然,他也不会给她其他选择。 二人这一整日都未曾出暖阁,午膳也是在房中用的。 一直到傍晚,孙公公果真带来了乔恒的口谕,无非就是说“圣上忧心长乐公主,宣长乐公主明日申时入宫”。 乔绾接了口谕,差人送走孙连海后,再未弹琴,只是坐在慕迟身边,人有些呆呆的。 慕迟也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良久,她看向慕迟:“慕迟,我请陵京名医给你探脉那两日,并不是全无所获的。” 慕迟神色微诧:“公主这是何意?” 乔绾抿了抿唇:“大夫说,雪菩提也许能治好你的不痛之症。” 慕迟疑惑地反问:“雪菩提?” “嗯,”乔绾点点头,“明日申时我会入宫,酉时我会命马夫接你到宫门外等着,若是顺利,我们便直接去拿雪菩提。” 慕迟“惊喜”,转瞬却又看向她,目光含着几分关切:“公主会无恙吧?” 乔绾眨眨眼,继而笑了起来:“当然。” “那就好。”慕迟垂眸,浅笑。 乔绾脸颊一热,只觉胸口更烫了,忙站起身:“好了,我先回了。” 说着,不等慕迟回应,便头也不回地朝寝殿而去。 倚翠正候在寝殿门口处,见到乔绾忙迎上来:“公主。” “药准备好了?”乔绾还未走进寝殿便问道。 “备好了,”倚翠迟疑了下,满眼忧色,“公主当真要这般做?” “自然。”乔绾走到桌前,果然看见一个不起眼的青瓷瓶。 她将瓷瓶拢入袖中,呆呆地看着晃动的烛火,神情不复方才的恣意,反而显得恹恹。 这瓷瓶中的药,是她五年前为了缓解胸口的燥热,私下去坊间拿的方子。 未曾想根本缓解不了燥热,甚至只吃了一小丸,便惹得她辗转反侧地难受一晚,第二日呕出一口血才勉强好受些。 为免公主府的下人因她遭殃,乔绾只寻了个走方郎中,郎中探不出补药是哪些药材,但探出了她拿来缓解燥热的方子,与乔恒给她吃下的“补药”相克相冲,烈性十足。 也是在那时她才知,对她极为宠爱的父皇,每一次入宫时给她的“补药”,并没有那么“补”。 这一次,不只是为了慕迟。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对乔恒,究竟有多重要。 “公主,明日还要入宫,先歇息吧。”倚翠轻声道。 乔绾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好”。 * 暖阁。 司礼身形迅速地闪身进入房中,看着正背对着他、只身站在窗前的慕迟:“公子。” 慕迟微微侧首,语气淡到没有丝毫情绪:“如何?” 司礼忙应:“属下一直在医馆附近守着,如公子所猜测的,那位叫倚翠的侍女果真去医馆拿过药。” 慕迟“嗯”了一声,声音像是自鼻隧发出一般,带着丝无关痛痒的冷漠。 她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咬了钩了。 那么现在要做的,便是等雪菩提送上门。 之后,乔绾也再无用,他只需将景阑的事戳破便好。 可下瞬,慕迟手指动了动,他凝眉,莫名觉得昨日她拉着自己手的那股温腻还存在着。 司礼站在慕迟身后,即便跟在公子身边已有数年,他还是看不透公子究竟在想什么。 “司礼,你瞧。”不知多久,慕迟突然开口。 司礼回神,也不知公子要他瞧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循着他的视线朝外看了一眼,却只看见冬日里早早暗下来的天色里,寝殿处还亮着烛台。 长乐公主的寝殿。 司礼微顿,这似乎是第一次,公子提及长乐公主时,语气中没有厌烦与嘲讽。 “公子?” 慕迟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欢愉的事,低低地笑出声来:“她果真很蠢。” 第11章 、得逞 第二日未时刚过,宫里派来接乔绾的禁军便在府邸门口等着了。 孙连海要留在宫里伺候皇帝,便派了他手底下一名叫陈启的小太监前来。 乔绾今日绾了个朝云近香髻,发间坠着红玉珠步摇,脸颊略施粉黛,身后的披风是张扬的妃红,雪白的狐裘却将整张小脸都裹在其中。 走起路来,步摇与披风簌簌摇动,灵动且蓬勃。 马车正候在府外,乔绾脚步轻快地走出府邸,却在看见门外候着的禁军头领时皱紧了眉头。 马车前,穿着禁军的银色盔甲,懒散地骑着红鬃烈马的男子,可不正是景阑。 景阑的脸色很是难看。 谁能想到,他堂堂景家少将军、禁军副指挥使,竟被派来接人,还是接乔绾那女人入宫。 而今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有了动静,景阑不耐地转头看过去。 却在看见乔绾时顿了下,饶是他也被她身上生机勃勃的朝气吸引着多看了两眼,继而无声地轻哼一声,还真是人靠衣装! 可毕竟是人前,加上之前的白玉膏的确好用,景阑松开缰绳,对乔绾拱了拱手:“臣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没好气道:“怎么是你?” 景阑听着她的语气,那点脾气也拧了上来,扬了扬眉梢,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同人划拳,赢了方能去昭阳公主府,臣无能,输了,只好来接长乐公主入宫。” “景少将军又在开玩笑了,”一旁的陈启吓得不轻,忙白着脸解释,“回公主,是圣上令景少将军前来接公主入宫的,昭阳公主昨日便已入宫陪贵妃了。” 乔绾了然地点点头,又睨了景阑一眼,“哼”了一声:“我倒是愿意相信景少将军划拳输了,毕竟……” 说着,她朝马车走去,在经过景阑时,抬头对他粲然一笑,趁景阑没反应过来,用二人听见的声音慢悠悠地扔下一句:“小废物。” 话落,她已闪身上了马车。 景阑神色一黑,看着马车紧闭的轿门,阴沉着脸驾马行在最前方。 马车内饰豪华,燃着小火炉,案几上还放着几盘点心。 乔绾却全无心情,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那个装了丸药的青瓷瓶,百无聊赖地透过微开的窗子看着外面的冬景。 倚翠满眼担忧地看着她。 不知多久,马车外隐隐传来几声守卫盘查的声音,倚翠悄声说:“公主,要到了。” 乔绾回过神来,对倚翠笑了下,打开青瓷瓶倒出四五粒丸药,浓郁的药味冲了出来。 “公主……”倚翠关切地唤她。 乔绾扬眉轻笑:“放心,没事。” 说完全数倒入口中,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继而胸口涌起一股寒意,和原本的那股燥热撞在一起,惹得她呼吸一滞。 乔绾忙拿起一旁的梨花酥吃了一口,甜味盖住了苦涩,只是胸口依旧闷闷的,又冷又热。 “我一会儿步行进去,你在宫门外等着慕迟,”乔绾将青瓷瓶放在倚翠手中,“等我出来。” 没等倚翠回应,马车外陡然传来景阑僵硬的声音:“长乐公主。” 乔绾被惊了一跳,忙抚了抚胸口,挥了挥马车内残余的药味才打开轿窗,没好气地问:“景少将军,有事?” “到了,”景阑生硬道,“皇宫不能行马,臣只护送至此。” 乔绾莫名其妙:“你和我说作甚?”以往禁军来接她,从没这么多事。 景阑抿了抿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还请长乐公主不要提及赐婚一事。” 一路上他都想好了,就算她爱慕他,他也绝不出卖自己的姻缘,还不如拉下脸好好和她说说。 乔绾越发不解:“自然。” 她躲赐婚还来不及,怎会主动提及? 景阑见乔绾应下,松了一口气,双手一抱拳:“臣告退。” 说完单手抓着缰绳,刚要离去,又想到什么,回眸道:“公主嘴边有残渣。” 乔绾:“……” * 临华殿。 孙连海手捧紫檀木盒,一路小跑到殿外,清了清嗓子唤了声:“皇上。” 金枝藏骄 第16节 里面很快传来一声:“进来。” 孙连海低着头行至御椅旁:“皇上,张道长按照您的吩咐,今次的丹药加重了剂量,比往日要刚烈些,但效用也会更为明显,服之便可佑皇上龙体永健,长寿无疆。” 乔恒打开木盒,嗅着那股比往日浓烈些的淡香,眼中泛起一丝喜色:“朕这段时日倒真是觉得精神了些,告诉他,朕要重重赏他。” 孙连海忙应下,又道:“张道长还说了,此丹药还得试过确保无碍后,皇上再服下也不迟,若是出了差错,道长也好削弱剂量重新炼过。。” 孙连海的声音方才落下,门外的守卫便已进来禀报:“皇上,长乐公主求见。” 乔恒看了一眼孙连海,后者立即明白过来,将木盒放起来,转身迎了出去。 未等他走出殿门,一声“老奴见过长乐公主”还没说完,乔绾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门口,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语调雀跃地唤:“父皇!” 乔恒早已换了一副笑脸,看见乔绾皱着眉假斥:“冒冒失失的,成什么样子!” “绾绾太久没见父皇了嘛,”乔绾跑到乔恒身侧坐下,探头看着他手边的点心,拿起一枚豌豆黄,囫囵吃了下去,“还是父皇这儿的糕点好吃。” 乔恒无奈地看着她,蹙眉道:“是不是瘦了?” “是吗?”乔绾低头看了眼自己,“那也是想父皇想的。” “你啊。”乔恒对孙连海抬了抬手,孙连海了然地拿过木盒,“公主,这是大补之物,圣上念着公主身子,特意给您留的。” 乔绾看了眼那比往日颜色还要深一些的丸药,惊喜地看向乔恒,旋即飞快地将丸药拿了过来,吃下去后才囫囵说了声:“谢父皇。” 乔恒看着她,揉了揉眉心才道:“小十一谢早了。” “啊?”乔绾不解。 “松竹馆的事,小十一还想瞒着朕?”乔恒佯怒,“大庭广众之下去那种地方,还买了个小倌回府,朝堂都传遍了!你贵为一国公主,行事大胆些也无妨,可那是什么地方?小倌又是何人?” 乔绾眨了下眼:“父皇,绾绾只是觉得慕迟甚是可怜,加上他筝弹得极好,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但也只是接到府上想让他教我抚琴……”说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这段时日,绾绾还和慕迟学了首曲子呢!” “你还学了曲子?”乔恒狐疑地看着她。 “当然!”乔绾笑,“我学会了虞美人,父皇若是不信,绾绾这便弹给父皇听!” 乔恒睨了眼一旁的长香,还余下大半截,当即命人搬来一架瑶筝:“那朕便听听。” 宫人很快搬来瑶筝,乔绾想起昨日的记忆,慕迟坐在她身边,一点一点地教她弹曲,他身上的冷香仿佛还近在鼻息之间。 手指像是自己生了记忆,熟练地弹了起来。 只在弹至尾声时,忽冷忽热的胸口猛地一痛,像是被突然刺了一剑,琴音飘忽了一瞬。 乔绾手指一颤,飞快地调整过来。 一曲终了,连乔恒也微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没想到当初在国子监都未能让她学会的事,而今一个小小的小倌竟做到了。 “如何,父皇?”乔绾的脸颊微白,依旧张大双眸兴冲冲地问乔恒。 “倒是有进步。”乔恒慢条斯理地开口。 乔绾扬眉一笑,闷闷地咳嗽一声,便要凑到乔恒身旁坐下,身形却陡然摇晃了下。 “怎么?”乔恒看着她。 乔绾抿了抿唇,摇头道:“可能方才坐得太久了。” 乔恒闻言不做他想,再次慢悠悠地道:“听闻你这段时日和景家那个小子当街打闹过几次?” 乔绾一怔,继而嫌弃地撇嘴:“那个纨绔子啊,还少将军呢,我都能同他过几招。” “那小子的轻功整个大黎斗难挑对手,指不定让着你呢,,”乔恒再次看向长香,揉着太阳穴道,“你们一个没大没小,一个纨绔风流,倒是般配。” 乔绾一听便知乔恒还未打消给她和景阑赐婚的念头,登时睁大眼:“父皇……”话未说完,胸口一阵闷痛,像是有人拿着匕首在自己的肺腑搅弄,不多时搅出一汪滚烫的血水,不断地向上翻涌。 “咳……”乔绾艰难地闷咳一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乔恒只当她还欲推拒赐婚一事:“怎么……” 他的话并未说完,乔绾只觉眼前一暗,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如被人凭空抽去生机,脸色变得死白一片,暗红的血仍不断地沿着她的唇角涌出,顷刻染红了衣襟。 “小十一。”乔恒唤着乔绾,看着她双眸紧闭,像是死去一般,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长香,心中涌起一股后怕,他抬眸看向孙连海,脸色难看:“传御医!” 孙连海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被乔恒吼了一嗓子方才醒过神来,忙脚步匆匆地朝外跑去。 御医很快赶来,小心地替乔绾金丝诊脉。 乔恒站在一旁的香炉前,眉头紧锁。 长香早已燃尽,只剩一堆隐隐泛着檀香的香灰。 据宫人报,乔绾今日的膳食和平日一般,唯一的意外便是那枚丸药。 若是他吃了…… “陛下,”御医的声音自一旁传来,“长乐公主这是肺腑受创,才会呕血不止,只怕是吃了太过刚烈的食物或药材导致的。” 乔恒紧皱眉头:“可有性命之虞?” 御医迟疑了下:“倒是没有生命大碍,只是须得好生调理,约莫三月便能调理过来,往后切记不可再食太刺激肺腑之物……” 乔恒眉头紧锁,未曾言语。 孙连海斗胆上前小声道:“皇上,长乐公主的身体,耽搁不得……” 乔恒身形一滞,看了眼绒毯上的那摊血迹,目光落在香灰旁的紫檀木盒上,良久道:“派几个侍卫,护送长乐公主去般若寺。” * 酉时。 天色已逐渐暗淡,夜色冷寒。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马匹偶尔低低地长嘶一声。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行至宫门口,一辆雕金佩玉的马车正停在那里,于夜色中也格外张扬。 倚翠正站在马车前,见状迎上前去:“慕公子。” 慕迟今日披着雪白的狐裘,款款地换乘马车,待坐定,合上车门方才淡淡地问:“公主呢?” 倚翠满目担忧地看向宫门处:“公主还没……” 她的话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倚翠定睛看去,宫人抬着一顶华丽的轿撵,正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赶来。 不远处,几名身着红甲的侍卫驾马相随。 倚翠心中一焦,朝前快走了几步:“公主……” 孙连海拦下了她,只吩咐宫人将乔绾送到马车上,而后才道:“长乐公主身体偶有不适,圣上心慈,特允其去般若寺静养几日。” 般若寺。 马车内,慕迟听见熟悉的名字,徐徐抬眸,眼中流波乍现,显出几分魅人的华彩。 乔绾真的做到这一步了。 为了他。 她就要没用了。 他也该离开了。 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宫人看见慕迟一怔,可转念想到坊间对长乐公主及小倌的传闻,心知这些都不是自己能过问的,只垂首佯作不知地将乔绾妥善安置在马车内的软榻上。 自始至终,慕迟一动未动。 直到车门再次合上,慕迟方才动了动,借着角落宫灯的烛火,看着对面乔绾毫无生机的脸色,以及唇角触目的血迹,他的眼中逐渐浮现一丝茫然,还有……难以言说的兴奋。 他不解她为何要这般做。 就这么想要他的爱慕? 那种令人作呕的感情,有什么值得她这样拼命的呢? 可是,慕迟却不得不承认,看着她因他这样死气沉沉地躺在这里,他心中很欢愉,前所未有的欢愉。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她唇角鲜血的温度。 只是,距离她的唇不过一指节时,外面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参见昭阳公主。” 慕迟的手一顿,继而反应过来,眉心紧皱着盯着自己的手,良久神色冷淡地收了回来。 片刻后,抬手打开窗子。 恰逢那辆素雅的马车车窗同样被一只纤纤玉手推开,一盏晕黄的宫灯映着灯下眉眼雍容娇媚的女子。 乔青霓。 慕迟看着那人,眉心仍未展开。 乔青霓昨日入宫陪母后,今日离宫却碰见乔绾的马车,又见父皇身边的孙连海亲自送她出宫,心中有一丝憋闷,索性掀开窗子透透风,未曾想一抬眸,便看见了乔绾马车内的男子。 暗淡夜色,他穿着雪白的狐裘,映着惊艳的面庞,轻易便吸引了人的注目。 那股熟悉感再次袭来,不是松竹馆的那一面,而是更早……似乎她曾见过这个人。 可这样一张脸,自己若是见过,岂会忘却? 乔青霓顿了下,方才颔首道:“慕迟公子。” 唤完才反应过来,上次松竹馆一见,她是扮男装前去的,心中不觉一恼。 慕迟看着乔青霓,良久,徐徐展露一抹笑:“三公子。” 乔青霓微诧,原来他早就看出自己的身份了? 不觉多看了他几眼。 然而马车继续前行,两辆马车终徐徐错开。 慕迟唇角的笑逐渐变淡,安静地看着乔青霓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长久后,他合上窗子,伸手探向心口,眼中添了少许困惑。 “慕迟。”对面的软榻传来女子的声音。 慕迟回过神来,乔绾不知何时醒了。 不复平日的精致,如今的她珠钗掉落,发髻摇摇欲坠,几缕青丝狼狈地拂在面颊上。 乔绾嫌弃地瘪瘪嘴:“帮我将发髻拆了。”语气一如既往的娇蛮。 金枝藏骄 第17节 慕迟看着她,第一次并不觉烦厌。 好一会儿,在乔绾等得不耐烦时,他俯身将她的发髻拆去,满头青丝滑落。 也是在此时,乔绾抬眼看着他,即便病恹恹的,她的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张扬,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右齿的虎牙若隐若现: “慕迟,你马上就要输了。” 第12章 、解药 般若寺位于陵京城外,距离并不远,只是因中间隔着一座青云山,要想前往寺中须得绕路而行,平白多了一段路程。 尤其如今天寒,赶路更为艰难。 乔绾一行人到般若寺时,已是后半夜了。 守寺的护卫早已得到消息,备好了寮房候着来人,又将人护送至房中方才离去。 一路上乔绾在马车内昏昏沉沉地睡着,待到她清醒过来时,早已被安顿在寮房中,一个穿着黎色百衲衣、胡须花白的老僧人正端坐在床榻旁,为她诊着脉。 乔绾皱了皱眉,全身仍没有半点力气,肺腑闷闷的痛。 倒是胸口那股又热又冷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熟悉的燥热,却比以往更加难熬,似乎连呼吸都格外困难。 “公主醒了。”僧人平和道,看见乔绾眼中的困惑,“老衲法号空净。” 乔绾了然,看来已经到了般若寺了。 她赌对了。 她对乔恒,还真是重要。重要到一个月都不能耽搁。 “公主?”一旁传来倚翠的低唤。 乔绾循着声音转眸看过去,正迎上倚翠满是担心的目光,她扯了下唇角,又朝倚翠身后不远处看去。 慕迟正站在那里,雪白的狐裘衬的他眉目清冷惊艳,面色平静无波无澜。 他同样在看着她,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徐徐扯出一抹浅笑。 可在她移开目光的瞬间,他唇角的浅笑也顷刻消失,反而眉头微蹙。 昨夜,她耀武扬威地说“你马上就要输了”的样子再次涌现出来。 她其实说错了。 他不会输,雪菩提不是治他不痛之症的药。 这场赌局,赢的人只会是他。 然而她那时说话的模样,很耀眼,像是将他的一切龃龉照得一清二楚,令人想要将其毁了。 “老衲已着人去准备药引,还请公主等候片刻。”号完了脉,空净站起身,对她合掌俯首。 乔绾转回视线,看向空净:“药引?” 她的声音因着生病及呕血的缘故,有些嘶哑。 慕迟双眸半眯,同样看向空净。 空净笑着解释:“公主体虚,圣上既将公主送至般若寺,必是想用雪菩提养公主的身子。只是雪菩提虽是大补之物,却极为性寒,若直接服下,恐会积于肺腑,伤害己身。须得先服下中和的药引,一个时辰后方能再服用雪菩提。” 乔绾了然地颔首。 空净又道:“这药引初时饮下肺腑可能会有些灼热,并无大碍。” 慕迟眸光微沉,眉头轻蹙。 未曾想这雪菩提竟会这般麻烦。 乔绾点点头,径自问道:“那雪菩提呢?” 空净怔了下:“自然已经为公主备好,只是……” 乔绾:“既已备好,那便拿来吧。” 空净凝眉,圣上派来的随行侍卫方才私下传了口谕,雪菩提金贵,迫不得已时再用。 而今被长乐公主这般草率地索要…… “怎么?本公主说的话都不管用了?”乔绾见他为难,一横眉,煞白的脸色越发死气沉沉,“父皇要我前来养病,你们却要存心害我,若是父皇知晓,你们如何担待得起?” 她的这番话说得太急太快,以至于说完后再难克制地咳嗽起来。 倚翠忙上前替乔绾顺着胸口:“公主,御医说您不能激动……” 她的话还未说完,乔绾的咳嗽蓦地停下,就在众人以为她无恙时,她陡然探身呕出一口血来,人像是被骤然抽去了生机。 “公主!”倚翠惊呼。 慕迟似也未曾想到她会突然呕血,微怔了下,目光落在地面那摊暗红的血迹上。 空净的神色惊变微变,他深知圣上必不会让长乐公主出事,忙转身对守在外间的小和尚道:“慧空,去取雪菩提来。” 小和尚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小和尚手中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盒子,盒子幽幽散着冰冷的雾气。 慕迟不经意地扫了眼那盏剔透的琉璃盒子,眸光微闪。 空净接过盒子,看向乔绾:“公主安生休息,雪菩提就在这里,只是此药性寒,一直养在寒冰里,而今取出,须得两个时辰内服下,否则药性散去,恐不能医好公主。” 乔绾这一次再未多说什么,只虚弱地点点头,不耐烦道:“你们先出去吧。” 空净愣了下:“圣上要鄙寺护公主康健,老衲必……” “那你便在这儿看着,”乔绾冷哼一声,吃力地抬手扯了扯外裳,“看本公主更衣拭体好了!” 慕迟听着她这番大胆出格的话,抬头看去,却见乔绾身上的衣襟散乱了些,隐隐露出锁骨下莹白的肌肤。 空净大惊失色,匆忙非礼勿视地转过身,踟蹰片刻,将琉璃盒子放在一旁:“公主好生休息,这会儿药引应当快熬好了。” 想了想,长乐公主的脉象不假,雪菩提也算是对症下药,自己着实没有待在此处的必要,索性将琉璃盒子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起身离去。 倚翠则看着乔绾苍白的脸色,心中跟着焦急,唯恐旁人的手脚慢了,忙也道:“我去帮公主将药引端来。” 转眼间厢房内只剩慕迟,他仍站在原处,眉头紧蹙,他知她方才扯开衣襟是想赶走空净。 只是她的动作很拙劣,也很刺眼。 床榻上,乔绾看着紧闭的房门,许是方才呕出那口血的缘故,胸口的闷痛减弱了些许。 她“噗”地笑了一声:“什么大师,佛家不都说什么色即是空吗?” 说着,她吃力地坐起身,拿过一旁的琉璃盒子。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她的手掌涌入,却格外舒适,盒子内散发着雪莲花的幽幽寒香,吸入肺腑,原本的那股燥热也淡了许多。 就像……慕迟身上的温度与香气。 难怪乔恒从未有过胸口燥热不安的时候,难怪他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来此处。 原来是雪菩提的功劳,它能压制住体内的那股燥热。 “原来这就是雪菩提啊……”乔绾低声呢喃。 慕迟看向她,良久缓步走上前。 乔绾抬眸看向他,一挑眉:“如何?我就说我赢……” 慕迟的动作打断了她余下的话。 他伸手缓缓将她的衣襟整理好,挡住了露出的肌肤。 乔绾疑惑地眨了眨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继而像是看透他一般,得意洋洋地笑:“慕迟,你不高兴了?” 慕迟的眼底似有不解,而后垂头看去,动作一僵,下瞬猛地将手收了回来,脸色也变得阴沉。 他方才在做什么? 乔绾将闲杂人等打发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岂会在意她如何大胆孟浪的举动? 看着她唇角刺眼的笑,慕迟的眼底越发幽沉,像是被她玩弄了一般。 下瞬,慕迟微微俯身,手温柔落在她的发间。 乔绾的笑僵住了。 “的确不高兴,”慕迟垂眸,看着地上那滩血迹,嗓音温柔:“公主不是答应过我,你会无恙的吗?”尾音像是带着丝丝自责。 乔绾的瞳仁一颤,脸颊与耳垂变得滚烫,心口剧烈跳动着:“我,我现在也无事。” 慕迟看着她耳朵与脸颊染上的胭脂色,眯眼讽笑一声,心中顷刻好受了许多。 果然,这样才对。 是他在掌控着她。 乔绾感受着慕迟的手在自己的发间不断穿梭,发丝被随意地把玩着,脸颊越发烫人,抿紧了唇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慕迟的神情与温柔的动作截然不同,他逐渐面无表情,目光落在乔绾的眉眼上。 他能看出她其实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般恣意轻松。 相反,她应该很难受,即便脸颊羞红,却依旧盖不住虚弱的煞白唇色,说话间总是不经意地痛得蹙眉,额头尽是冷汗,姿容狼狈。 他不知痛是什么滋味,但想到过往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的哀嚎,应当是极痛苦的。 可她却好像半点不觉得痛苦。 甚至还敢做出这般骄纵蛮横的姿态,像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为什么? 只是为了治好他的不痛之症,得到他不值一提的所谓“爱慕”吗? “倚翠怎么还不来……”终是乔绾受不了发间穿行的手指,咳嗽一声问道。 话音刚落,寮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慕迟的手一顿,徐徐收了回去,乔绾松了一口气。 倚翠手中端着紫檀色的膳盘走了进来,膳盘上放着一碗药,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蜜饯。 金枝藏骄 第18节 走得近了,乔绾才看清那碗汤药黑乎乎的,仍在冒着热气,远远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 “公主,”倚翠将膳盘放在矮几上,“奴婢嗅着这药引极苦,便找这里的师傅要了一碟蜜饯来。” 倚翠只知这件事是公主故意而为之,却不知是为了慕迟。 眼下也只当是公主在吃药,而公主一向惧苦。 乔绾笑了笑,任由倚翠将她扶坐起来,才道:“这里有慕迟就好了,一路上你都未曾阖眼,先回去歇着吧。” 倚翠看了一眼慕迟,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悄声离去。 待到门外空寂无声,乔绾才慢悠悠地看了眼矮几上的汤药,瘪瘪嘴:“看起来就很苦,”说着庆幸道,“幸好不是我喝。” 慕迟看向她。 “快喝啊!”乔绾催促,“再不喝一会儿有人进来了。” 慕迟收回视线,望向那一碗汤药,良久拿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的瞬间,一枚蜜饯凑到他唇边。 慕迟眉头紧锁,心中翻涌起一阵排斥。 乔绾正拿着一枚蜜饯递在他嘴角,眼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不觉苦?” 慕迟微抿唇,从小到大,吃药或是被喂毒,比这更难吃的都有过,倒是没人觉得他会怕苦。 “张嘴。”乔绾“命令”道。 慕迟沉沉地看着她,许久微微启唇。 乔绾将蜜饯塞到他口中,不忘问一句:“甜吗?” 慕迟没有应声,只强忍着反感咀嚼着蜜饯,肺腑似也被这股甜腻裹挟住了。 他还是个孩子时,太傅曾给他带过一块蜜饯。 那是他七年里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可当那些见风使舵的太监们将蜜饯扔到地上,还大笑着叫嚣让他吃时,他便极为厌恶了。 即便那些太监早已经死了。 “慕迟?”乔绾唤他。 慕迟看向她。 乔绾突然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琉璃盒子塞到他的手中:“给你。” 慕迟低头,期盼许久的解药如此轻易地便得到了。 而眼前的乔绾却还以为这是在治他的不痛之症,以为他会爱慕她。 太可笑了。 可慕迟这一次没有笑,只是抓着琉璃盒子,看着她,许久突然道:“为何?” “嗯?”乔绾不解。 “为何要这般做?”慕迟再次问,目露迷茫。 她分明也需要雪菩提,不是吗? 若他是她,即便他不用,也绝不会给旁人,毕竟,旁人的死活与她何干? 乔绾眨了下眼,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扬眉一笑,目光落在他右手的虎口处。 当初她刻下的那个“绾”字,还在,只是有些模糊。 “你是本公主的人啊,再说,”乔绾笑,“你以为我白白给你雪菩提?” “还有半月便是新正,你须得陪我一起。” “不对,应当是在本公主厌烦你前的每一年新正,你都得哄本公主开心。” 大黎的新正,是一年最为隆重的节日。 民间张灯结彩,皇宫焰火漫天,孩童又添新岁,大人喜迎财神。 慕迟看着她飞扬的神采及眼中的期待,没有应声。 “你听见没有?”乔绾皱眉问他。 慕迟沉默片刻:“好啊。” 乔绾满意了,人也逐渐疲惫。 慕迟并未过多停留,转身出了寮房。 院外的守卫轻蔑地看着他从公主房中出来,冷哼一声将他带去了隔壁寮房中。 慕迟对守卫的不屑全不在意,只安静回了房间。 房门关上,他沉默了几息,自袖口将冰冷的琉璃盒子拿出,放在桌上,安静地看着。 良久,他不轻不重地嗤笑了声。 还真是蠢。 他都已拿到了雪菩提,她才提了要求。 他随口应下后再反悔,她又能如何? 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短兵相接的声音,继而有人低低地闷哼一声,再无声息。 司礼穿着方才那位守卫的盔甲,悄然走了进来:“公子,咱们的人已出了锦城,囤于陵京北城门外三十里处。” 慕迟低应一声。 司礼望见桌上的散着寒雾的琉璃盒子,迟疑道:“这里面放着的是……雪菩提?” “嗯。”慕迟声音依旧冷淡。 司礼欣喜:“恭喜公子,公子终于能离开了。” 这段时日,他将公子对长乐公主的嫌厌与反感看在眼中,看着公子对其虚与委蛇,自己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慕迟闻言微怔。 因着雪菩提,他强忍嫌厌与她温柔相对,不得不忍着她的刁蛮假意周旋,还有虎口这个屈辱的“绾”字。 如今终于快解脱了。 吃下雪菩提,一切就都结束了。 “公子?”司礼小心唤他。 他本以为公子会喜悦,可却在公子的看中看到了迷惘。 慕迟转眸看向他,迎上他不解的目光,陡然笑了起来。 “是啊,终于能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山贼 般若寺的寮房不比公主府豪华,床榻也硬邦邦的,处处弥漫着宁神的沉香味道。 乔绾这一夜睡得并不好,胸口燥热闷痛,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恍惚中,她又梦见了宫变那一晚。 一切就像是走马观花飞快划过。 肃杀的皇宫,萧瑟的雨夜,弥漫不绝的血腥味。 还有那个面容模糊、手执长剑的男子,乔恒死不瞑目的头颅,胸口那个十字形状的暗红伤疤…… 一幕一幕,压抑且窒息。 可乔绾却清晰地感受到,这一次不同了。 那只掐着她脖颈的手慢慢收力时,她感受到的不只是窒息,还有心口处沉闷闷的痛。 痛得她挤出一大滴泪珠,砸在那人的手背上。 那只好看的手轻颤了下,这一次,她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就此死去,周围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 “公主,公主。”外间传来倚翠轻声唤她的声音。 乔绾深吸一口气怔忡地睁开眼,额头早已升起一层汗,胸口的闷热躁动不安,好一会儿才低应了一声。 倚翠低声道:“是慕公子那边的守卫说,慕公子好像身体不适。” 乔绾瞳仁微张,彻底清醒过来。 慕迟是在服下药引后一个时辰吃下雪菩提的。 吃进去的瞬间,除了一阵刺骨的冰寒外,再没有任何感觉。 内力仍被压制着,身体虚弱万分,依旧是那个不知疼痛的废物。 一直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直至天色渐暗。 就在慕迟绝望时,体内那些被毒药压制住的内力像是逐渐被解冻开来,依旧冰冷,却如同有寒水在艰难地流动,一点点地冲刷着他的经脉。 可不过片刻,那股冰冷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他只觉整个人像是被扔进漆黑的冰窟一般,血被冻住,肢体被冻僵,明明不痛,指尖却忍不住轻颤。 甚至……眨眼之间,他能感觉到睫毛上泛起了一层寒霜,关节处僵硬万分。 明明房中燃着旺盛的火盆,却没有丝毫暖意。 司礼察觉到什么,闯了进来,看到他说了句什么便惊惶地跑出去,他也听不清了。 就像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李慕玄第一次发现了地牢中他的存在,那是一个冬日。 二人相似的容貌,相似的身形,体内相同的血,甚至连身上的伤都无差别。 金枝藏骄 第19节 还有那个“双子为大凶之兆”的预言,让李慕玄怕得不能自已。 没有皇命,无人能杀他。 但一个太子,要折磨一个低贱的“囚犯”,太简单了。 地牢的门被人锁住,牢顶唯一的天窗被封死,火盆被浇灭,太傅被拦下,每日送水与吃食的太监也不见了。 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地牢中,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食物,没有水。 也许五日,也许十日。 恰如今日,又冷又漆黑,死一般沉寂。 慕迟逐渐分不清究竟是未来的自己梦见了过去,还是幼时的自己窥见了未来。 只是整个人难以克制地瑟瑟发抖着。 不知多久,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 慕迟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撕开了黑暗,朝自己奔走而来,身上火红的狐裘像是在漆黑里燃烧的火焰。 而后,那狐裘张开大大的怀抱,将他用力地抱住了,抱进一个热烈的怀中。 在这一瞬间,光似乎眷恋了他。 慕迟忍不住用力地扣紧身前的纤细身影,蜷着身子缩进她的肩窝,拼命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她似乎在唤他的名字。 可慕迟听不清了,他弓着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甚至仿佛听见了她细嫩脖颈处,血脉里的血在奔涌的声音。 十二岁那年,独自一人在地牢内待的第四天,他也听见了自己手腕间的经脉里血在奔涌的声音。 如被蛊惑一般,他做出了和当年同样的举动。 他启齿,重重地咬了下去。 不同于他的冰冷与低贱,她的血清香而温暖。 “你是狗吗?”耳畔,清脆的女声抱怨着。 慕迟没有应声,忍不住舔舐着冒出的血珠。 身前的女人安静了下来,而后道:“是你先诱惑我的。” 慕迟困惑,可很快他的肩头被人不甘示弱地咬住了。 没有痛意,甚至还带着密密麻麻地痒,有冰冷的血流了出来,却被柔软滚烫的舌尖卷了去,她甚至用力吸吮着,“咕咚”咽了几口。 慕迟呼吸一颤,那种失血的眩晕及滚烫的体温令他格外舒服,鼻息间忍不住发出重重的喘息。 体内的寒冷被一点点地驱散,反而撩动起陌生的欲望,一点点地下坠着,坠到腹下…… 前所未有的胀热,像极了痛,惹得他低吟一声,眼睫染了雾气,松开了唇齿,紧闭双眸紧紧贴在她的颈侧。 也是在这一瞬,紧绷的情绪彻底放松,整个人陷入一片漆黑宁静之中。 乔绾有些心虚地看了眼倒在自己肩上的慕迟,又看向他的肩膀,那里有一个被自己咬出的极深的齿印。 她也不知为何,闻着慕迟身上的寒香,体内的闷痛燥热舒缓了许多,他的血都好像是灵丹妙药一样诱惑着她。 眼下她的口中还满是铁锈味。 “公主?”门外,倚翠小声唤她,“您没事吧?” 乔绾回过神来,摸了摸侧颈的齿痕,不算太痛,应该只渗出了些血珠:“无事。” 她说着,将慕迟放在床上,裹紧锦裘走了出去。 只在离开前,乔绾忍不住看了眼前慕迟门外的守卫,守卫垂着头,恭敬的模样全无异样。 待到乔绾的身影消失,司礼方才闪身走进房中,看见慕迟的脸色逐渐恢复这才放下心来。 慕迟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好似从未睡得这般安稳过。 身体依旧冰冷,却已不像昨夜要将人冻僵一般的寒。 原本压制内力的毒也悄然化无,那种时时刻刻如被巨石压身的负重感和如坠深渊的失重感消散,躯体轻松了许多。 慕迟活动了下手指,即便仍不知疼痛,却比之前好受太多。 “公主还是不要在外面太久。” “无事啦,我刻完这个便回房。” “公主……” “好啦,我现在的脸色不是好多了!” “……” 门外隐隐传来熟悉的女声。 慕迟想到昨晚那些似梦非梦的画面,抬手覆向左肩,那里的齿痕已经上了白玉膏,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慕迟停顿片刻,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今日天色阴沉。 院外不远处有一株极高极粗的杏树,枝叶早已枯损,绕着丝丝缕缕的红线,挂着些许丁子色的笏板,在冬日的寒风中徐徐飘荡。 而杏树下,穿着胭脂色云纹裙,裹着雪白锦裘的乔绾正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裘帽裹住了纤颈,手中拿着刻刀雕着什么。 她刻得仔细,连他出现都未曾察觉。 待到慕迟走近,方才发现她同样在刻着笏板,上方是早已刻好的“乔绾”二字,而她正在刻的…… 慕迟微抿薄唇,目光复杂。 她在刻他的名字。 “慕公子。”倚翠抬头见到他,忙叫了一声。 乔绾也飞快抬头,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沾了几口慕迟的血,此时的她感觉自己好受了许多,眯眼一笑,贝齿莹白,煞有介事道:“慕迟,我觉得你离了我可能会死。” 慕迟想到昨夜,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的侧颈,狐裘将她的小脸彻底包裹在其中,也挡住了侧颈的红痕。 他的喉结不经意地动了下。 见到慕迟不言不语,乔绾莫名,伸手显摆着自己手里的笏板,得意地问:“如何?”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交给一旁的守卫,边吩咐其挂到树上,边解释道:“听闻这是姻缘树,很灵验的。” 慕迟看着守卫搬来梯子,吃力地挂上去,又扫了眼光秃秃的树枝,低声呢喃:“灵验吗?” 不见得。 “你说什么?”乔绾反问,扭头看向他,随后想到什么,目光灼灼,“你有……”本想问有痛觉了吗,到了嘴边却生了怯意,变成了,“你感觉如何?” 慕迟明白她的意思,明明只需冷言告诉她“无用”便好,话至唇边却道不出口。 恰在此时,门外守卫手执宽刀出现在身后:“长乐公主,圣上有口谕到。” 乔绾凝眉,再不愿也只得随守卫离开,只让慕迟等着她便好。 慕迟没有应声,看着她离去,直至随守卫一同消失在前方转角处,方才收回视线,下刻脚尖轻点,人如惊鸿一般飞身将方才挂上去的笏板拿了下来,落地时因着肢体仍僵硬轻晃了下身子。 他紧攥笏板,盯着上方的字,良久转身走进房中,将笏板扔入火盆。 看着火舌将笏板吞并,慕迟压抑沉闷的心方才如释重负般松懈下来。 * 乔绾未曾想到,乔恒的口谕,竟是让自己隔日便回京,甚至派来了那位叫陈启的小太监专程来接她。 可转念一想,乔绾便明白过来。 乔恒惜命又多疑,怎会放任自己在外面呢?恐怕他一直在盯着自己,一旦确定了自己无碍,便接到陵京。 将她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 虽心中不悦,但乔绾到底无力反抗。 那名叫陈启的小太监更是跟前跟后,似怕她跑了一般。 乔绾只得命人去知会慕迟一声,明日启程回京。 未曾想第二日一早,守卫来报慕迟的身体仍有不适,恐不能奔波。 陈启立即贴心地表示可以去请大夫前来。 乔绾只当慕迟的雪菩提还未完全吸收,又唯恐被人知晓是他吃了雪菩提,并未叫大夫,只将一辆马车和几个守卫留下,待慕迟身体好些再回陵京。 一直耽搁到午时,乔绾才坐上回陵京的马车,一路不断地朝后看。 般若寺越来越远,而慕迟始终未曾出现。 他的身子如何?很难受吗?可能感觉到痛了? 无数个念头在乔绾脑中纠缠,却又令她莫名的难受,好像……从此前路漫漫,慕迟都不会再出现了一般。 直至行至官道,再看不见般若寺的影子,乔绾才将轿窗合上,呆呆地靠着软榻坐着。 倚翠宽慰她:“公主宽心,指不定明日便又见着了。” 乔绾对她笑了下,没多说什么。 马车一路疾驰,乔绾的身体仍虚弱无力,靠着软枕昏昏欲睡。 不知多久,马车行至青云山外,像是撞到了什么,剧烈晃动了一下,马匹长长的嘶鸣声厉声响起,在寂静萧瑟的冬林格外刺耳。 青云山上响起阵阵嘈乱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众人的喊叫声,伴随着粗鲁的吆喝:“抓活的,抓活的!” 乔绾一惊。 “公主!”倚翠惊慌地唤她,“是山贼吗……” 话音刚落,一支长箭“嗖”的一声穿过轿窗,擦着乔绾的脸颊,刺入一旁的车壁间。 箭尾仍在剧烈地颤着。 * 般若寺。 金枝藏骄 第20节 慕迟身披白色大氅站在寺庙前的高石上,寒风吹着他的氅袍飞舞,他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一片萧瑟败景。 “公子。”司礼身形略显匆忙,他早已换下了守卫的银色盔甲,穿着一袭黑色常服,神色复杂。 “走远了?”慕迟侧首,淡淡地问。 司礼欲言又止,迟疑半晌,方才硬着头皮道:“青云山上常年有山贼作祟,这段时日更是频繁下山抢劫过路人,准备大操大办地过黎国新正。” 慕迟眉头轻蹙,睨了一眼答不对题的司礼:“那又如何?” 不过抢劫罢了,便是杀人,与他又有何关系。 司礼低下头:“长乐公主在青云山一带遇上了山贼,恐有危险。” 慕迟指尖微顿,转眸重新看向远处的山林风景。 司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安静等待着。 良久,慕迟才扯了下唇角,平静地开口:“同我何干?” 司礼一怔,不知为何想到昨夜在寮房,一打眼看见的长乐公主拥着公子的画面,他本以为…… 是他想多了,公子最开始便是冲着昭阳公主来的,此番回陵京,也只会去寻昭阳公主。 岂会在意长乐公主的生死。 一时间,他竟觉得长乐公主有些可怜。 “先避开。”慕迟耳骨微动,淡漠开口。 司礼不解,可身子依旧下意识地顺从着躲避到一旁的石头后方。 好一会儿,一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守卫狼狈地跑了过来。 司礼在石头后不免大震,公子的内力,究竟有多高深? “慕公子,”来人是乔绾带走的守卫之一,他对慕迟一抱拳,“长乐公主命属下告知公子,这几日先不要回陵京。” 话落,未等慕迟应声,守卫再次踏上折返的路。 慕迟仍站在原处,许久,喉结上下翻滚了下,垂头看向右手被灼烧留下的新伤。 自己都小命不保,还要顾念他的安危? 为何要这般蠢? “公子?”司礼现身。 慕迟心底却陡然升起一阵愤怒,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般若寺走去。 她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死了刚好,他也好借此机会离去。 司礼跟在身后,不敢发一言。 却在走进寮房的门口,司礼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一道人影如光一般,飞快穿梭于林木之间,所经之处,不过枝干轻轻拂动了下,眨眼间已行至丈外。 司礼呆怔,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公子即便是被封内力前,恐怕都在藏精。 …… 与此同时。 乔绾被倚翠和几个守卫护着,边拦着山贼,边不断沿着官道后退。 那些人要抓的是她这个最有价值的长乐公主。 而乔绾自知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听话便好。 身后不断传来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人的哀嚎。 乔绾死死咬着唇,她能嗅到翻涌的血腥味,在自己身边萦绕不绝,令人作呕。 一路边逃乔绾边忍不住想,若是这次能转危为安,她定然在梦里的宫变发生前安排好一切,带着自己身边的人,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自在地度过这一生。 “公主!”倚翠突然高声唤她。 乔绾不解,下意识回眸,只见身后山贼头领搭弓引箭,一只长箭破空而来。 乔绾惊恐地睁大眼,下意识地朝一旁躲避,却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箭刺向自己的眉心。 然下瞬,她只觉自己的腰身被人重重一提,整个人飞快地侧身后退,长箭擦着她的鼻尖,刺入山林之中。 乔绾松了一口气,刚要感谢来人,抬头便望进一双桃花眼中。 那人穿着禁军的盔甲,正经起来倒显出几分意气风发:“姑娘不必言……”话在看清乔绾的脸时断了,继而脸色如中了邪般扭曲了下:“乔绾?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两狗会面~ 第14章 、般配 乔绾也没想到会是景阑救了她。 本欲感谢的话在瞧见他满不乐意的神情时生生憋了回去,乔绾拧着眉嫌弃:“本公主才要问,怎么会是你!” 景阑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他来此处自是为了自家老头那句“在禁军里闯出点名头”。 近些时日山贼趁着新正下山作乱,几次三番惊扰百姓,劫持人财,朝廷头痛不已。 他自请命前来剿灭山贼,到时便是功劳一件,再随意找个借口打消圣上欲赐婚他与乔绾的念头,刚刚好。 怎料被山贼打劫的正是乔绾,还被自己阴差阳错地救下了。 思及此,景阑一扬眉,懒洋洋道:“臣以为救了公主,能听见几句感谢呢。” 乔绾瞧着他小人得志的神情,又气又恼,旋即看向景阑抓着自己狐裘后领的手,呵斥:“松手。” 景阑眉梢一挑,干净利落地松开手。 乔绾瞬间只觉自己腿脚一软,方才受了惊吓的身子并无多少力气,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摔在了地上。 她抬头瞪向景阑。 “公主要臣松手,臣不得不听。”景阑扯唇,低头对她嚣张地笑,再抬头看向不远处山贼时,脸色紧绷了些,看向四周的几名侍卫,“你们守着这边。” 话落足尖一点,飞身朝那边而去。 乔绾被倚翠扶起坐进马车内,如今来了近百位禁军,心中才终于松了口气。 却又在看见景阑在山贼众里游刃有余地砍杀时,脸色变了变,后背慢慢升起一层凉意。 那日在毓秀阁,他果真在让着她呢,若他动真格的…… 乔绾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誓要远离这个纨绔子。 不过…… 想到那场宫变,应当也没什么以后了。 山贼未曾想会有禁军前来,下山的不过几十人,很快便被禁军控制了局势。 乔绾彻底放下心来。 就在她紧绷的情绪将将放松时,一阵浩大的喊打喊杀声自远处而来,不断靠近着。 乔绾的心再次高高提起,匆忙打开车窗。 山上百余名山贼手中拿着砍刀正朝山下冲来,不时有巨石夹带着枯枝滚落。 “少将军。”有人扬声高呼。 乔绾飞快地朝景阑看过去,他一身银甲朝山上望,继而扯起唇角:“这怕是全寨出动了,倒省了小爷去找的工夫了。” 乔绾瘪瘪嘴,这个时候还这般逞能。 景阑似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睨了一眼。 乔绾飞快地缩回了脖子,便听见车外景阑道:“你们守住这一片,归降者不杀。我去会会他们头头。” 又是一阵短兵相接的肃杀声音,偶有寒风吹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倚翠坐在乔绾身侧,不知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不断道着:“公主不用怕,会没事的,公主吉人天相……” 只是没等她说完,马车陡然被重物撞了一下,剧烈摇晃,而后那重物砸在了地上,马匹受了惊,高高地嘶鸣一声。 倚翠惊呼,乔绾猛地打开车门,却见马车前,两个穿着虎皮毡衣的高壮大汉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景阑手执长剑,凛凛站在大汉的身前,红缨兜鍪不见了,身上的银甲也沾了血,高高束起的马尾那颗红玉珠子随风而动。 他肩头的盔甲也被人别了去,露出里面的朱槿色袍服,胸口处被人划了一刀,衣襟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刀伤,以及…… 乔绾猛地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景阑的胸口。 山贼们随着两个大汉的倒下,有片刻的死寂,继而士气低迷,不少人放弃争斗,弃甲归降。 乔绾始终盯着景阑的心口处。 他的衣襟裂开的很小,除却伤口外,只露出一抹红色印记的边角,却像极了梦里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痕。 难道梦里的那个人……是景阑? 一瞬间,乔绾意识凌乱万分,杂七杂八的念头难以克制地涌现。 景家有兵权,乔恒也一直对景家颇有忌惮; 且景阑喜欢乔青霓不是吗?他当初在毓秀阁说不会娶她的时候,便提过“她和三皇姐云泥之别”。 所以,梦里的那个人才会领兵入宫,弑君宫变;而那个模糊的颀长身影才会将乔青霓妥帖地护在身后…… 再仔细想想,宫变的时间,正是三皇姐将要前往大齐联姻的前几日! 一切都说得通了。 乔绾怔忡地想。 景家被猜忌,景阑不愿爱慕之人嫁与旁人,谋逆宫变理所应当。 至于她,不过是个再无利用价值、且和景阑水火不容的可怜鬼,随手杀便杀了。 金枝藏骄 第21节 “大哥,老三!”乔绾的思绪被一阵怒吼打断。 她蓦地回过神,便看见身披灰色大氅、像是军师模样的男人蹲在那两位浑身是血的大汉面前,脸色灰败,似早已失去求生意志,任由一名士兵压着他朝俘虏那边走去。 景阑已经退至马车旁,皱着眉听身边人说着什么。 那位军师模样的男人被禁军压着,却在行至景阑身后不远处时,突然发力狠狠撞开了身侧之人,自袖口掏出一柄匕首,目眦尽裂地朝景阑刺去。 始终盯着景阑的乔绾震惊地张大眼,想到梦里掐断喉咙的窒息感,一瞬间觉得景阑就这般死了算了。 可转念又一想,景阑不能死啊,他若是死了,她这一生都将被囚于陵京。 深吸一口气,乔绾脆声大喊:“小心!” 一咬牙便冲了过去。 “公主!”倚翠惊慌失措地唤她。 景阑闻声皱着眉回过头来,却只见眼前红影一闪,一道纤细温暖的身子直直撞进自己怀中,抱着他一齐朝官道倒去。 他的后背重重砸在了地面上,而人影砸在了他身前。 景阑的胸口本就受了刀伤,此刻被砸,顿时痛得满头冷汗,容色煞白。 待看清压着自己的人是乔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救了她不感谢便罢了,而今还要恩将仇报。 “乔绾,你有病……” 他的话在偏首看见周围的禁军一拥而上,将身后的山贼压在地面时戛然而止。 ——山贼手里拿着匕首,报仇成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长乐公主恕罪,少将军恕罪,”穿着银甲的士兵跪在地上,“属下方才未看管好山贼,令其险些伤了公主和少将军。” 景阑闻言,目光落在压在自己身上的乔绾脸上,陡然变得复杂。 乔绾未曾注意他的眼神,只听见他方才骂自己的那句话,当即回了一句:“你才有病!”说完“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从景阑身上爬起来,飞快察看自己的手掌。 官道上不少细碎的尖锐石子,方才她重重摔倒在地,细皮嫩肉的手掌在地面擦出一道血痕,其中不少细小的石子泥土仍硌在她的肉里。 “公主,你没事吧?”倚翠匆忙跑了过来,拿出绢帕小心地擦拭着她的手。 景阑也回过神来,捂着胸口的伤站起身,看着乔绾手掌的血痕,心中更复杂了。 她救了他? 方才若是再慢一些,那柄匕首便会刺进她的身体。 她真的就这么爱慕他,爱慕到连命都不要了? 乔绾不知景阑这么多心思,只在心中懊恼,方才倒在景阑身上时,该扯开他的衣袍好好看清他心口处究竟是不是梦里的红痕。 “公主,”一名士兵走到她身前,恭敬道,“属下已着人回禀圣上,为免公主再遇险境,余下路程公主将由禁军护送回京。然眼下须得处置山贼余孽,还请公主稍作等候。” 乔绾自然颔首同意,看着士兵离去,目光再次落在一旁的景阑身上。 他神色不复之前的懒散与顽世,反而心思沉沉地皱着眉,有人正为他处置着伤口。 乔绾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倚翠为自己上药的那瓶白玉膏上。 这是宫里才用的上的,极为珍贵,坊间少有。 乔绾抿了抿唇,深呼吸一口气,拿过白玉膏闷头朝景阑走了过去。 “公主。”为景阑处理伤口的士兵忙行礼。 景阑眉梢一跳,不自在地看了过来。 “你先去忙,”乔绾大喇喇地摆摆手,“这里我来。” 士兵吃惊地看着乔绾,又看了眼皱着眉默不作声的少将军,飞快离去。 乔绾走到景阑身旁,咳嗽了几声,刻意放柔了声音:“景少将军……” 景阑的双眸立即谨慎起来:“你要做什么?” “给你上药,”乔绾依旧好脾气地笑笑,生怕他拒绝,“这是白玉膏,上好的伤药,景少将军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给少将军上药也是应当的。” 乔绾边说着,边要上手去抓他胸口扯开的衣襟。 景阑盯着她大胆的动作,神色一僵,飞快避开。 却又在看着她满眼期待的眼神,原本拒绝的话顿在嘴边,好一会儿才生硬道:“给手臂上药就行。” 乔绾此时才注意到他的手臂还有一道剑伤,恹恹地坐在他身侧,飞快地处理好那道伤口。 景阑皱着眉,感受着她没轻没重的力道,脸色极为难看,她是故意折磨他的吧。 转念又一想,她被人千娇百宠,能知道上药先洗净伤口便不错了。 处理完手臂,乔绾又“温柔”地笑笑:“景少将军的胸口也有伤,我一并帮你处理了。” 话落便要凑上前再次扯他胸口的衣衫。 景阑感受着女子压在自己手臂的半侧身子,娇软纤细,耳根一热,伸手将她就要探入自己胸口的手拿开斥道:“乔绾,你究竟是不是女子?” 几次失败,乔绾不耐烦起来:“不就帮你上个药,怎么就不算女子了?” “谁家女子像你这般……”景阑一顿,脸颊飞起可疑的红,“不知羞耻!” 乔绾气笑了:“帮你上药便是不知羞耻?听闻你六岁便会钻侍女裙子,你便不是不知羞耻了?” “我那是去找骰子!” “上青楼的时候呢?” “那是去听曲儿!” “本公主命令你站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 不远处的林木之间。 司礼气喘吁吁地追到此处时,慕迟早已立在一处隐蔽的山石上。 白色锦裘随风飞舞,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山下。 不知已看了多久。 “公子。”司礼轻声唤道。 慕迟却恍若未闻,仍安静地望着不远处在官道旁“打闹”的那对男女。 从最初的英雄救美,到后来的美救英雄,他看得真真切切。 他看着景阑将乔绾自山贼的长箭之下揽了过去; 看着乔绾盯着景阑发呆; 看着乔绾大惊失色地对景阑喊“小心”后,不顾生死地上前护了他。 眼下,又看着她追着他给他上药。 用的,还是那瓶他嫌厌无比的白玉膏。 就像她曾对他的那样。 他想起曾听谁提及“长乐公主喜新厌旧”,而今看来,她喜爱的手段倒都是那一套,一成不变。 “司礼,你说,”他突然开口,手轻轻地抵着胸口,嗓音迷惘,“雪菩提莫非真的能令人生痛感?” 否则,为何会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 司礼不解:“公子?” 慕迟却再次安静,良久低低笑了一声,嗓音温柔清雅。 司礼却只觉身体一寒,比林间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般配吗?”慕迟低柔地问。 司礼看向山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迟也无需回应。 他现下出现在此处,心中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本该不在意乔绾的生死。 也本就不在意。 他不能容许自己的道路上出现一丝一毫的错误。 若是出现,他不介意亲自纠正。 “现下离去,乔绾势必派人大肆寻找,若是惊动了乔恒,又是一桩麻烦,”慕迟淡淡地笑,“不若先成全了她和景阑的好事。” 一个有夫之妇,总不能再满城找旁的男人了。 而他,也绝不会因一个有夫之妇如方才一般莫名失态。 司礼诧异:“公子是打算回公主府?那昭阳公主那边……” “将霜山晓的曲谱送过去,”慕迟目光仍落在山下,语气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其余我自有安排。” “是。” 慕迟最后看了一眼那抹火红,语调添了讽刺:“一个娇惯无礼的小公主,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纨绔,般配极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勤勤恳恳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慕渣一枚呀~ 第15章 、香囊 回京途中。 乔绾坐在马车内,身后靠着雪白的蓬松软垫,膝上盖着柔软的牡丹宫毯,火红的狐裘裹着她的脸颊,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 金枝藏骄 第22节 而她对面软榻的角落,景阑正苍白着脸坐在那儿。 他已褪了银甲,马尾高束,朱槿袍服上沾染了深色的血迹,神情有些难看。 乔绾瞧着他的神色,笑了下。 在青云山下,她到底没能看见景阑胸口的印记。 甚至没等她的手碰到他,他一点脚尖就躲到数丈外了。 在回京途中,她更是明显察觉到,景阑在躲着她。 他身上有伤,本该上马车,然因只有她这一辆马车,他便照旧骑着马颠簸。 乔绾几次想主动同他攀谈,他均都目不斜视地驾马行至队伍最前方。 可她一旦不理不睬,他不知何时又到了马车后。 久了,乔绾也不耐起来,窝在马车内闷声不吭。 未曾想倒是底下的将士看见景阑的伤口被颠簸开,不断渗血,前来求乔绾让景阑上马车。 乔绾欣然同意。 景阑本欲拒绝,奈何众多将士均央他上马车,他最终无奈弃马上车,却只坐在角落,离她极远,活像她能将他怎么着一般。 乔绾动了动身子。 景阑立即斜睨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乔绾将手中的宫毯朝他递了递:“你当真不用暖暖?” “不用,”景阑硬邦邦地回绝,“你离我远点儿就行了。” 乔绾转眸看了眼身后,朝角落的软垫退了退。 景阑没想到她会这般听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眉头依旧紧皱。 乔绾只当他仍不乐意,有些怒了:“马车就这么大,你还想本公主去哪儿?” 听她这蛮横又嚣张的语气,景阑反倒轻松了些,冷哼一声:“小爷管你去哪儿。” 乔绾下意识便欲反驳,转念想到自己之前几次见到景阑,不是对他动了鞭子,便是甩他冷眼、骂他“废物”,又想到那个梦,梦里被掐死的自己,便活生生地将怒火压了下来,没好气道:“喂,我问你几个问题。” “不想答。” 乔绾瞪了他一眼,忽视他的话径自问道:“你是不是喜爱三皇姐?” “你……”景阑神色一沉,怒视着她,转瞬想起什么,扯起唇角笑了一声,“当然。” 乔绾睁大眼:“真的?为何?” 景阑转眸打量了她一眼:“自是因为三公主温婉贤淑,大家闺秀,才貌过人,”说着不忘补充,“同长乐公主截然不同。” 乔绾径自忽视他的后半句话,低着眸沉思着,小声呢喃:“所以,乔青霓和大齐联姻,你心中定是极为不悦吧……” 倒是对上了。 “你在嘀咕什么呢?”景阑不悦地看着她。 乔绾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那你会杀了我吗?” 景阑拧眉:“小爷平白无故,为何要杀人?” “我怎知你为何……”乔绾刚要开口,抿了抿唇戛然而止,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再不愿开口。 景阑皱紧了眉头,扭头看向她:“你到底想问什么?” 乔绾将脸颊缩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没好气道:“你让我给你上药,我便告诉你。” 景阑的脸色僵滞片刻:“那你便憋着吧。” 乔绾狠狠地挖他一眼,没等开口,马车外一人道:“公主,少将军,入京了。” 入京了,大道也平坦了。 景阑断没有再待在马车内的道理,重新驾马而行。 乔绾这一次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车内,一言不发。 队伍兵分两路,一路将虏获的山贼送去大理寺,一路护送乔绾回公主府。 马车停在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暗了,府邸大门前的悬灯通明。 乔绾任倚翠扶着跳下马车便要径自回府,却想起什么,转过身看向正骑在红鬃马上的景阑,未曾想一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景阑也没想到乔绾会突然回首,愣了下才清咳一声:“长乐公主还有事?” 乔绾行至他跟前:“多谢景少将军相送。” 景阑怪异地看着她。 乔绾摸了摸,不情不愿地自袖口掏出白玉膏:“此药送给景少将军,还望少将军早日康健。” 谁知伤他的是什么破铜烂铁,可千万别伤口染了风毒死了。 景阑一怔,低头就着灯火看向她的手。 她的细皮嫩肉,指尖晶莹,连一丝薄茧都没有,一看便是娇养出来的。 只是现下她的手掌受了伤,被白布包扎得严严实实的。 因白日护他,而受的伤。 此刻,那只手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瓶千金的白玉膏。 “拿着啊。”乔绾手伸得累,催促。 景阑猛地回神,顿了下缓缓将她手中的白玉膏拿了过去,指尖碰到她的掌心,他猛地一顿,又低咳两声,便听见一旁倚翠惊讶的声音: “慕公子?” 乔绾闻言,心口一跳,将白玉膏往景阑手里一塞,飞快地转过头。 慕迟正站府邸的石阶之上,头顶是晕黄的光火,映得他肌肤细如白瓷,瞳仁中像有流波微动,玉白的锦裘披在身后,潋滟昳丽。 乔绾的脸颊红红的,目光变得亮闪闪起来,她朝前走了两步:“慕迟,你不是身子不适,何时回来的?” 身后,景阑的神色变了变。 慕迟的视线徐徐从景阑手中的白玉膏上收回,极淡地扫了眼他的神情,方才看向乔绾,温敛一笑:“因怕公主担忧,便抄了近路回来,未曾想公主竟会遇上山贼……” “没事,小事一桩,”乔绾笑开,扭头看向景阑,“是不是,景少将军?” 哪知景阑的眼神像是将她吃了似的,阴阳怪气道:“出力的不是长乐公主,公主自然觉得是小事一桩。” 什么毛病。 乔绾瞪他一眼,懒得再多理会,拉着慕迟的手朝府内走:“夜深寒气重,你身体还未好利落,别染了风寒。” 慕迟看了眼乔绾拉着自己的手,上面还带着为了保护景阑留下的伤痕。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白玉膏的清香,和景阑身上的一样。 甚至他此刻才发觉,景阑嗜穿红衣,与乔绾身上的狐裘相配极了。 慕迟皱眉,稍稍发力,刁钻地将乔绾的手隔开。 乔绾不解:“慕迟?” 慕迟看着她手掌包扎的伤处,浅笑:“公主受了伤。” 乔绾怔了下,烛火影绰间,慕迟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他分明仍如以往温柔笑着,说的也是关心她的话语,可眼中的幽沉令人不寒而栗,甚至带着一股诡异的熟悉感。 慕迟抬眸扫了她一眼,转瞬已和煦如春风:“时辰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吧。” 乔绾顿了下方才点点头:“你今日也赶了路,好生歇息。” 说完,一时竟不敢对上慕迟的目光,转头朝寝殿走。 “公主。”身后却传来慕迟轻描淡写唤她的声音。 乔绾不解地回眸。 慕迟沉默了许久,才徐徐问:“公主没有旁的事了吗?” 乔绾莫名,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什么事?” 慕迟笑了一声,同样摇首:“我记错了。” 这一次,未等乔绾应声,他已率先转身离去,脸上的笑顷刻敛起,目光森然,神色冰冷,直到回到房中,用力地洗了几遍手,将那股令人烦厌的软腻洗去后,坐在软榻上。 她费了工夫为他得来雪菩提,以为他服下便能知疼痛。 而今,倒是连问都不问了。 慕迟忍不住皱眉,他厌极了喜新厌旧的乔绾,更厌极了此刻莫名其妙的自己。 看来要加紧行动才是。 “公子,”司礼不知何时现身在他身后,“曲谱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送去昭阳公主府上了。” “嗯。”慕迟冷漠应。 司礼迟疑了下:“您为何……” 话未说完便惊觉自己逾矩,忙垂下头。 慕迟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偏偏眉眼尽是森森冷意:“自然是因着什么人,配什么东西。” 司礼听着这笑,再不敢作声。 慕迟徐徐开口:“景阑将那个香囊,送去了街市的绣坊缝补了吧?” “是。” “过几日,黎国右相会去景府,你安排下去……” * 几日后,定国将军府门前。 杨正手中捧着香囊,恭恭敬敬地等着下人通报。 这香囊是景少将军前段时日拿去绣坊缝补的,早几日便补好了,奈何景少将军忙着剿灭山贼一事,一直没能取。 金枝藏骄 第23节 今晨老板娘得了消息,命他巳时一刻定要准时将香囊送来。 眼见下人进去通报还没出来,杨正不免有些忐忑。 正候着,便听见一旁传来一声“落轿”,杨正扭头看过去,正瞧见一顶银盖玄色软轿停在将军府门前。 右相文逊满身书生儒雅气地下了轿,虽已近知命之年,却仍腰背笔直,情绪在官场熏陶之下密不泄风。 杨正不识来人却识官袍,忙后退几步,俯身跪拜:“草民叩见大人。” 文逊颔首,便要继续迈步入府中,随后察觉到什么,脚步微停,扭头看向杨正手中的香囊。 杨正跪在地上,心中越发不安,拿着香囊的手都不觉颤抖起来。 文逊走到杨正跟前:“你这香囊,是谁的?” 杨正战战兢兢:“回大人,是景少将军的。” 文逊沉吟片刻,目光扫了眼香囊右下角处的“绾绾”二字,迈步进了将军府。 另一边。 景阑自回府后,便一直待在院里养伤。 景荣为防他出门放浪,特地派了十余名下人守在他房中四周。 景阑第一次对逃出府一事兴致缺缺,反而每日窝在房中,懒散地养着伤。 乔绾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这几日竟时不时派人送些灵芝人参鹿茸这类大补之物,还又送来一瓶白玉膏。 每当这时,景阑心中便烦躁不已。 他总会时不时想起那日遇到山贼,乔绾那女人为护他,撞进他怀中的感觉。 没想到她人骄纵又无礼,像是浑身带刺的刺猬,身子却娇娇软软的。 可那夜在公主府门口,她看也未看他,转头牵着慕迟的手离去的画面冒出来,又让他觉得愤恼。 她真的爱慕他吗? “少爷,绣坊将香囊给您送来了。”王福小心地推开房门,将香囊呈给景阑。 景阑一怔,神色不定地看着王福手中的香囊,许久才伸手接过来。 绣坊的绣娘女工不错,不仔细看瞧不出坏过。 王福又道:“少爷,右相来了,说是您剿灭山贼有功,龙心大悦,要嘉奖您呢,一会儿老爷便会过来看您了。” 景阑兴味索然地应了一声,仍懒洋洋地瘫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高高抛起香囊,又随手接住。 “你瞧瞧你,成什么样子!”王福刚退下,景荣的声音便传来。 景阑瞥了他一眼,将香囊收了起来,仍没大精神:“老头,你今日还要说教我?” “你不该说教?”景荣冷哼一声,许久不自在地咳嗽几声,“这次青云山剿灭山贼一事,做得不错。” 景阑坐起身,一副天下红雨的模样,挑了挑眉梢:“您是在夸我?” 景荣顷刻收敛神色,皱了皱眉。 他自然知道这小子这么拼命地攒功劳,就是不想被赐婚束缚,能在圣上跟前讨一份功也是好的。 思及此,景荣叹了口气:“你这次救了公主,剿灭山贼,是大功一件。圣上到时定会予你嘉奖,你可借此彻底回了圣上欲给你同长乐公主赐婚的念头,我亦会为你在旁周旋。” 景阑一怔,捏着袖中的香囊,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第16章 、新正 陵京的新正很快便到了。 今年的冬比往年要寒冷,乔绾身子虚弱,被皇帝亲下口谕,勒令她除夕夜宫宴前不许再出府。 乔绾乐得自在,索性一直待在府中。 慕迟也一如往常般温柔熨帖,仿佛那晚那短暂的陌生从未发生过。 时日一长,乔绾也大喇喇地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倒是乔恒赏赐了不少名贵药材,乔绾想了想,挑出几样直接托人私下送去了将军府。 若景阑真是梦中那个发动宫变的男子,说不定此番还能同他套个近乎,让自己将来顺利离开陵京。 即便不是,于她也没什么损失。 除夕这日,乔绾早早便起来了,特意穿上了金丝鸾鸟朝凤度花裙,披着石榴红的织锦羽缎斗篷,兴冲冲地朝暖阁小跑去。 还未等走进暖阁,乔绾便忍不住扬声唤:“慕迟!” 慕迟出门时,见到的便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朝自己奔走而来,周身像是笼罩着一层暖色光雾。 他蓦地想起服下雪菩提那晚,身体冰冻僵硬时,她抱住自己的画面。 就像这团火焰将他包裹在其中。 慕迟目光微沉,却很快恢复如常。 乔恒今日便会知晓乔绾将贴身香囊“送给”景阑一事,他也无需再留在此处同她做戏。 至于眼下…… 慕迟眉头不觉微蹙,那日她给他雪菩提时,提过“须得陪她过新正”,便算作……给她的小小报酬罢。 乔绾不知慕迟在想什么,笑盈盈地停了脚步,说话间哈出的白雾在她的长睫上凝成小水珠:“慕迟,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慕迟敛起情绪笑应:“不知。” 乔绾从侍女手中将月白锦缎袍服及雪色白貂鹤氅拿了过来,一股脑地全拿给他:“自然是新衣裳啊。” 慕迟笑意微僵,看着怀中的新衣,目露茫然。 乔绾笑:“新正要穿新衣,慕迟,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慕迟抬眸看向她。 大齐自也要过新正的,只是……他从来都只透过地牢那个四四方方的天窗,看着皇宫上方一瞬绽放的焰火,仅此而已。 “好了,别看了,先去换新衣,”乔绾推了推他,“一会儿我们还要忙呢。” 母亲在世时,总会在除夕这日为她包一碗浮元子。 后来,她也便养成了习惯。 以往还住在宫中时,便同倚翠二人一块过,搬到公主府后,因晚上还要去宫宴,包浮元子便挪到了白日。 今年却不同了。 今年多了个慕迟。 正想着,慕迟已换好新衣走了出来,月白色衬的他越发雪肌玉骨,鹤氅为他添了贵气万分。 乔绾不觉呆了两呆,眨巴了下眼睛,直至慕迟唤了声“公主”才反应过来,耳垂嫣红着牵着他便朝膳房走。 下人早已备好了一切,浮元子的馅料有黑脂麻的,红豆沙的,更有核桃蜜饯馅。 倚翠和几个侍女早已侯在一旁,也均换上了新衣。 乔绾拉着慕迟坐下:“新正要吃浮元子才算圆满,”她转头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你会吗?” 慕迟迟疑了一瞬:“你要自己做?” 他本以为,以她的娇生惯养,想来过节也只是她享福,底下人忙碌。 “对啊,以往都是这般,”乔绾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不会,得意洋洋地笑,“没事,今日我做一回先生,教你包。” 她说这话时,嚣张的虎牙又露了出来。 身后的倚翠掩唇偷笑。 很快慕迟便知她为何笑了。 乔绾包浮元子的手艺并不好,糕粉做皮,在她手中格外不听话,团好了也会裂开一道小缝。 乔绾包得不耐烦起来,干脆双手一捏扔到糕粉中,便算做好了,扭头煞有介事地看着慕迟:“把馅料团进面里就好。” 慕迟顿了下,拿起一团糕粉,包好馅料,无师自通地在掌心团了团。 乔绾睁大眼睛看着雪白的元子在他剔透的指尖出现,完好无损,又想到自己方才还说要教他,脸色一红,小声嘀咕:“你肯定以往就学过。” 慕迟看了她一眼。 他从未过过新正,这样的年节,于他而言不过是数千被关押的黑暗日子中的其中一日,无甚特别的。 后来,自由了,更没什么兴致。 而今才知,原来旁人的新正,是要穿新衣,吃浮元子的。 一个个圆滚滚的元子包好,大小不一地在糕粉里滚了几圈。 只是浮元子到底不能多吃,乔绾包了一会儿便停了手。 正欲洗去手上的糕粉,便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几声低呼声。 乔绾好奇地朝外探了探,随后便惊喜地发现,不知何时竟然下起雪来,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府邸都蒙上一层白,原本枯损的树枝也如银条素裹。 “慕迟,下雪了。”乔绾飞快地转头,欣喜地对正在净手的慕迟叫了一声,兴奋地冲了出去。 慕迟循声看去,只望见四四方方的门框外,一片雪白里,穿着红衣的少女站在雪中,脸颊涨红,满眼激动。 慕迟停了一瞬,方才起身走了出去。 乔绾伸手接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目光莹亮:“陵京已经好几年未曾下雪了。” 陵京地处南面,上一次下雪,还是四年前。 然那年她因染了风寒,府中的人被乔恒发卖不少,她也被乔恒派人禁足在房中,没能出去玩闹一番。 慕迟看着她的神情,心突然像是被人用雀翎轻轻地挠了一下,肺腑处有些发麻,甚至肢体都僵硬下来,心神不宁。 “慕迟?慕迟?”乔绾凑到他跟前,疑惑地打量他。 慕迟猛地回神,心中升起阵阵恼怒,连带着看她脸上天真无知的表情都越发刺眼。 果真是不食民间烟火的小公主,突如其来的雪与寒,不知是多少寻常人家的噩梦。 金枝藏骄 第24节 到她嘴里,却成了一场惊喜。 可这一切同他毫无干系。 所以他仍笑着反问:“公主喜欢雪?” “喜欢啊,”乔绾点头,“不止喜欢雪,还有春日里的纸鸢……” 她激动地看向他:“陵京的春来得早,过些时日我们去放纸鸢!” 过些时日。 慕迟盯着她跑去枝丫上捧雪的背影,忍不住讽笑。 她真的很好骗。 “喂,慕迟!”乔绾倏地作声。 慕迟定睛,她手中浮元子大小的雪球不轻不重地朝他砸来,身子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生生忍耐下来。 雪球砸在他的胸口,迸溅的雪块落进衣襟中,一阵凉意。 乔绾得意地笑了起来,眯着眼笑得前仰后合,嫣红的斗篷在雪里翻飞:“慕迟,你怎么不知道躲呀。” 她边笑着,边跑向他,替他掸去了身上的雪。 慕迟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心口微热。 这具冰冷躯体唯一的一抹温度。 直到倚翠的声音响起:“公主,酉时了,该入宫了。” 慕迟的容色逐渐平静,眉眼无波。 乔绾嫌弃地瘪瘪嘴,看向慕迟:“除夕宫宴不能缺席,不过你放心,”她对他眨眨眼,“我尽快赶回来,我们一同吃元子、看烟火。” 慕迟淡笑,颔首应了声“好”。 乔绾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随在倚翠身后离去。 满院雪景,顷刻间变得死寂,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慕迟有些不习惯地拧眉。 “慕迟。”身前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慕迟抬头,乔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因着一路小跑气息有些急促:“雪菩提没有用对不对?”她轻声问。 她其实能看出他对自己身体的厌恶,而服下雪菩提的第二日,这样的厌恶并未消失。 慕迟一怔,继而谨慎地眯眸。 她知道? 乔绾却笑开:“无妨,左右我也不希望你因雪菩提而喜欢我,”她说着,嗓音微扬,“新正安康,慕迟。” 这一次再未折返,她任倚翠搀着出了府邸。 慕迟仍站在原处。 原来,不是不问。 是她早就猜到了,雪菩提对他,不管用。 * 皇宫。 宫宴内,丝竹之声不时传来,偏殿却显得格外安静。 乔恒意外地看着右相文逊:“文爱卿方才说什么,你在将军府门口看到了何人?” 文逊垂眸应道:“回皇上,臣前几日奉命去定国将军府宣陛下口谕时,曾亲眼见到一名绣坊的伙计拿着长乐公主的香囊,说是景少将军的。” “臣唯恐造成误解,特地着人去绣坊问个清楚,那香囊的确是景少将军送去的。” 香囊是大黎女子的贴身信物,若非心仪之人,绝不会外送。 而今乔绾的香囊在景阑身上,其中意味一目了然。 “好,好,”乔恒接连道了两声好,“如此以来,倒是美事一桩啊。” 乔绾不离陵京,景家独子一旦尚公主,便再难攀高位,这兵权迟早归还。 “文爱卿,此事若成,你居功甚伟,朕定好生赏你。” 文逊俯身拱手:“不敢,为皇上分忧,乃臣之幸。” 乔恒摆摆手,转念又想到:“这两人何时这般熟识的?” 文逊:“想必这次青云山一事,景少将军将长乐公主自山贼之手救下,二人便起了心思。” 乔恒想了想,也对:“今夜宫宴,你注意着些,过几日祭山大典,朕寻个时机为二人赐婚。” 文逊忙应:“是。” 乔恒抬了抬手:“宫宴快开始了,你且先去吧。” “臣告退。” * 乔绾正坐在马车内,晃晃悠悠地朝皇宫而去,靠着车壁思索着一会儿该如何早些退场。 “倚翠,那香包拿着了吗?”乔绾看向倚翠。 倚翠从袖口拿出一枚黛色香包递给乔绾。 乔绾浅浅地嗅了一口,依旧是浓郁刺鼻的香味。 这香包是当初那个游方郎中开给她的,只说若是脾胃不适又诊不出毛病,便深嗅几口,将吃进去的呕出来也能好一点。 三年来香包里的香料再加重,也不如开始那般管用了,但到底还能折腾她一阵。 一会儿若是乔恒不放人,也能用这个法子脱身。 边沉思着,乔绾边将香包系在身侧,却在此时马车倏地晃了下,乔绾也随之倾了倾。 倚翠忙扶稳她,掀开轿帘呵斥:“发生何事?” 马夫诚惶诚恐:“倚翠姑娘,方才景少将军驾马前来,挤在了咱们马车前头。” 倚翠朝前看了一眼,放下轿帘:“公主,是景少将军。” 乔绾推开窗子看向侧前方,今日景阑穿着红色圆领袍服、带着乌黑纱帽,单手抓着缰绳懒散地骑着高头大马,官袍都挡不住的顽世风流,惹来不少马车内的美娘子偷觑。 乔绾瘪瘪嘴,合上车窗没好气道:“避避吧。” 左右他又不让她瞧胸口的痕迹,也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梦中那人,但惹不起总躲得起。 景阑瞧着乔绾扫他一眼便关了窗,随后那辆佩金戴玉的华贵马车竟主动相让,甚至还被几辆素色马车超在前方,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这几日她时不时给他送那些名贵药材,说是感谢恩人,人却一次都未曾出现。 今夜见到他,竟还躲他躲得和洪水猛兽一般,心中一恼,景阑踢了下马腹,飞快朝皇宫而行。 乔绾听着渐远的马蹄声,松了口气。 她现在一想到景阑和梦中那人有关,便觉得脖颈痛。 却未曾想,到宫门口下马车时,竟又碰见了景阑,他正随意摆弄着马鞍,瞥见她后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卫,冷哼一声入了宫。 乔绾皱眉,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惹到他了? 一路遇到不少女眷前来行礼问安,再寒暄几句身体康健,乔绾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乔恒尚未立太子,除却早夭的几个,二皇子、七皇子和十二皇子倒是都来了。 其中七皇子乔琰更是和乔青霓同为云贵妃所生。 乔绾同他们不甚相熟,只颔首算作打了招呼,便坐回自己的位子,听着耳畔丝竹交错,无聊地托腮,眼神有些空濛,想着此刻慕迟定一人孤零零地过节。 乔恒很快便出现了,乔绾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朝自己这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又看向了景阑。 乔绾皱眉。 除夕宫宴,不议政务,不分尊卑。 群臣恭维一番,乔恒又道了几句“共襄盛举”,宫宴便算作正式开始了。 盏盏烛台将殿内映的如同百日,地龙将寒气与雪霜隔绝在外,饮酒作乐间夹杂着箜篌之音,繁华如梦。 宫宴上必不可少的,当属官家千金在圣上面前献上才艺,以博个才女之名,择个好郎君。 乔绾对这些素来不感兴趣,反正有乔青霓在,旁人都成了陪衬。 今年大抵也不例外。 看着眼前一位位娇子或是惊鸿一舞,或是丹青妙绝,乔绾最初尚有几分兴趣,不多时便失了兴致,一错眼便对上了对面景阑阴沉的视线。 乔绾一怔,继而好脾气地对他笑了下,未曾想景阑更气了,偏头再不看她。 乔绾:“……” 眼见乔恒已命人去请昭阳公主,乔绾不想看乔青霓出风头,摩挲着腰间的香包,嗅着幽幽传来的浓郁香味,肺腑一阵翻涌。 等了一会儿,乔绾确定自己脸色定好看不到哪儿去,便欲起身向乔恒请退。 却在此时,一声幽幽的琴音传来。 满室寂然。 那琴音停顿一息,复又响起。 琴音若流风回雪,却又裹挟着丝丝锐气。 不似乔绾初次在松竹馆听得那般惊艳,却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婉约。 乔绾定在原处,呼吸微滞,良久抬眸看向殿中弹奏的女子。 乔青霓。 她弹奏的曲子。 霜山晓。 作者有话说: 金枝藏骄 第25节 慕渣,永远地记住这一天吧~ 大概后天入v哉~ 第17章 、前夕(入v公告) 宫宴上一片安静。 众人听着乔青霓弹奏的曲子。 有文臣听得如痴如醉,武将也少有的沉默。 官家千金是有歆羡者,有嫉妒者,有自惭形秽者;不少世家公子更是抱憾于昭阳公主早有婚约,却又难掩仰慕。 御椅上,乔恒眉头紧锁,似在思忖着什么。 有懂乐理者低呼:“这莫非便是传闻中的霜山晓?” 乔绾原本想要起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坐在原处,怔怔地看着乔青霓。 看来并非自己听岔了,真的是霜山晓。 慕迟曾在松竹馆弹奏的那曲霜山晓。 可乔青霓怎会弹这首曲子? 乔青霓曾命人在整个大黎寻找霜山晓的曲谱数年,都未能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却在慕迟出现仅仅两个月后,便得到了曲谱。 是巧合吗? 乔绾只觉自己思绪一阵烦乱,意识混杂间,她突然想起决定为慕迟拿雪菩提的前夕,曾抱着筝让慕迟教她弹奏霜山晓。 那时,慕迟对她是少有的冷硬,虽然转瞬即逝。 他说:公主不适合这首曲子。 而今,乔绾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乔青霓很适合这首曲子,俨然凤凰于飞。 甚至当初在松竹馆,若非自己横插一脚开价两万两买下慕迟,他本该被乔青霓买去的。 那时,松竹馆喊价者众多,他独独看了乔青霓的方向一眼不是吗? 香囊的浓郁香气引起的肺腑不适已经逐渐消散,可乔绾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口憋闷得难受。 不知多久,琴声停下,一阵死寂后,涌来阵阵掌鸣。 乔青霓莹莹起身,形容娇媚却落落大方:“父皇,儿臣偶得霜山晓曲谱,今日弹奏前篇献与父皇,愿父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竟真是霜山晓?” “昭阳公主果真是大吉之人。” “听闻这霜山晓和云裳吟乃是龙凤双曲,而今竟都被昭阳公主寻到了。” “……”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传如乔绾耳畔,她初次觉得燥热的肺腑涌起一股凉意。 霜山晓和云裳吟是龙凤双曲。 原本便是一对的吗? 御椅上,乔恒的反应与众人不同,他的神色有些冷淡,对乔青霓点了下头:“青霓有心了,赏。” 说着,余光却望见了一旁的乔绾,随后欠了欠身子:“小十一脸色这般难看,可是身有不适?过来给朕瞧瞧。” 群臣诧异地察觉到皇上对两位公主的区别,心中暗道皇上果真宠溺十一公主,即便这十一公主无甚长处,行事更放浪形骸。 乔青霓咬了咬朱唇,朝乔绾处不甘地扫了一眼,随着宫人退至自己的位子。 乔绾也没想到乔恒会在此刻点自己的名,摇摇头后又点点头:“回父皇,儿臣前段时日的旧疾还未好利落,怕传给父皇,便不过去了。” 乔恒倒也不在意,关切地看着她:“既是这般,便无需在宫宴久待,过几日还有祭山大典,回去好好歇息养好身子,”说着,他的目光在宴席之上环视一遭,“我看景家那小子闲得很,便令他送你回府算了。” “不用,”乔绾站起身,随后才发觉在百官面前格外失礼,勉强笑了下,“父皇,不用麻烦景少将军了,公主府的马车正在外头候着……” “那群下人素来不知轻重,”乔恒沉哼一声,看向景阑,“景阑,你觉得呢?” 景荣一惊,转头看向景阑,果然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地看着长乐公主处。 景荣心底长叹,想着景阑这小子若是回绝,便顺势周旋周旋,将赐婚一事解决了。 可未曾想,景阑沉默几息后,站起身一抱拳:“臣遵命。” 景荣满眼诧异。 景阑黑着脸看了眼乔绾,率先转身退了宴席。 乔绾本就心烦意乱,眼下还要应对一个可能是梦中杀她的人,更是烦躁。 尤其一出宫门,便望见景阑牵着马,神色阴翳地站在她的马车旁,明显对于送她回府很是不悦。 乔绾任倚翠扶着上了马车后,方才掀开窗子看向正翻身上马的景阑:“景少将军驾马游街一圈便回宫宴去吧,不用送我了。” 景阑一怔,神情更难看了:“你这是何意?” 乔绾没心思与他回嘴,只恹恹道:“抱歉耽误你看三皇姐了,不过你若是快些,兴许回去还能同三皇姐说几句话。” 景阑气笑了,阴阳怪气道:“长乐公主能有这般好心?” 乔绾点头:“能。” 景阑默了默,气得抓着缰绳驾马绕着马车转了两圈,可又说不出自己心中为何生气。 从方才入宫,她对他一副避而远之的态度,和每日派人去将军府送珍贵药材的行径截然相反;到宫宴上她环视一圈死活不看他一眼,看见了也疏远地笑笑移开视线;再到皇上令他送她回府时,她想也未想便回绝的态度。 景阑越想越气。 可他却总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就连三公主弹琴时也这样。 就像……被她下了迷魂药似的。 景阑紧皱眉头,说不定她真的在给他送去的名贵药材里下了迷魂药。 以她一贯的手段,做出什么事也不稀奇。 “真的景阑,”乔绾见景阑沉着脸一言不发,诚挚道,“你再耽误下去,三皇姐便要离席……” “闭嘴。”景阑气恼地打断她。 乔绾抿了抿唇,竟然真的乖乖闭嘴了。 景阑此时才看清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怔愣了片刻,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吩咐马夫:“回府。” 乔绾听着马车外跟着的哒哒马蹄声,撇了撇嘴,她让他回去了,是他自个儿不回的,这就怪不得她了。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回了公主府。 乔绾却依旧靠着软垫,闷闷地抱着宫毯,目光怔忡地放空,没有下车的打算。 她心中乱得很,不知该如何面对慕迟。 若那首霜山晓只是误会还好,若不是误会呢?她该如何做? 真的如当初所说,他敢背叛她便打断他的腿,将他永远囚在自己身边?还是……放了他? 可是好像不论哪一个,她的心里都有些难受。 不,是太难受了。 不忍伤害,却更不愿放他离开。 话本中,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总是那般美好。 但从未有人告诉过她,爱慕之情竟会让人这般难过,甚至……束手束脚。 “公主?”倚翠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微红的眸,只当公主还在为昭阳公主出尽风头的事烦扰,想了想壮着胆子轻声宽慰,“您不用为了昭阳公主的事烦心,听闻过两个月昭阳公主便要前往大齐联姻了。” 乔绾回过神来,知道倚翠想歪了,却也未曾解释,只笑了下便要下马,下瞬却蓦地停住。 联姻? 其实,将一个人困在身边,也许无需打断腿,还有一个法子…… 乔绾的呼吸微紧,立即跳下马车,随后便被马车外的一人一马惊了一跳,待看清是景阑时,没好气地问:“景少将军怎么还在这儿?” 景阑一滞,奇怪地睨了她一眼,一甩缰绳驾马离开。 乔绾对着他的身影冷嗤一声,莫名其妙。 转身快步走进府中,径自朝暖阁而去。 府内因着年节,处处张灯结彩,枯枝上坠着今日的薄雪和嫣红的灯盏,殿阁下的悬灯幽幽亮着。 乔绾走进暖阁院落便喊道:“慕迟……” 话却在推开门时戛然而止,满心的期待乍然成空。 房中空落落的,并无一人。 * 皇宫后方的玄武门外,有一片密林。 身着紫色官袍的男人看着不远处的男子,夜色与雪色间,他像是一只吃人的妖鬼,令人心惊。 许久,男子侧眸,眼波幽暗:“文相是说,乔恒准备赐婚了?” 文逊颔首:“是。” 慕迟负手立在薄雪之上,看着远处交错纵横的枯枝败叶。 乔绾和景阑成亲,自是对乔恒百利而无一害,以前他对景家的兵权有所忌惮,而今得知二人早已私相授受,自然大喜,急于赐婚也在意料之中。 这亲事由他促成,祭山大典后,便都尘埃落定,他合该乐见其成。 到时,他心底那种不受控的情绪、被乔绾这般女人扰了心绪的不甘,也该消失了。 可是,他忍不住触了触心口处,空空荡荡的。 没有爽快恣意,只有迷惘。 “慕公子莫非不忍?”文逊见他久不作声,低声问。 金枝藏骄 第26节 慕迟回神,目光陡然如淬毒一般,良久低笑一声:“右相对我很好奇?” 文逊一怔,只垂下眸,拱了拱手,转身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慕迟仍站在原处,单薄的雪白袍服在寒风里微微拂动,司礼悄然现身:“公子,昭阳公主说,改日想见您一面,当面谢您赠曲谱之情,您看……” 慕迟没有应声,仍望着前方。 成亲啊。 无非便是拜堂、亲热、洞房,这些仅想象都令人作呕的亲近。 甚至余生身边都只能看着同样一张脸…… 乔绾这般喜新厌旧,怕是能将她折磨疯罢。 “公子?”司礼声音大了些。 慕迟眸光一定,看向他。 司礼忙低下头:“昭阳公主那边,您准备如何回?” 乔青霓。 李慕玄的未婚妻,大齐的准太子妃。 还有…… 五年前,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第一次被带出地牢随李慕玄一同来黎国时,惊鸿一瞥的那个女子。 “过几日便是黎国的祭山大典吧?”慕迟侧眸,眼底漆黑如深潭。 “是。” 黎国祭山,祭的是北城门外的雁鸣山,此山不高,地形却有些复杂。 而他的人,则屯在雁鸣山外。 “我会混入祭山大典中,”慕迟顿了下,“到时……” 他的话音并未说完,头顶蓦地响起一声长鸣,漆黑的夜色瞬间被点亮,绚丽缤纷的焰火绽放在空中,恍若流星,璀璨万分。 比他曾在地牢中见到的,要盛大瑰丽的多。 “慕迟,我们一起吃元子,看焰火。” 他恍惚想起,乔绾入宫前,似乎这样说过。 * 景阑将乔绾送回府,骑着马懒懒散散地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闲逛。 除夕夜,本该是阖家团圆之时。 可景家主母并非他生亲,二人一向相敬却不亲近。 老头又在宫里头,他不愿再去宫宴中,里面的虚伪与恭维,令他心中不适,甚至还不若赌场令他舒服。 然当他真的驾马来到赌场,听着里面掷骰子的吆喝声,只觉得很无趣。 百无聊赖之下,景阑顺手摸到袖中的香囊,盯着上面的“绾绾”二字,他悲哀地发现,除了那群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乔绾竟是他宫外唯一一个相识的人。 不过想必乔绾那女人正和慕迟一块过节。 世人还说他放荡纨绔,乔绾分明比他更甚。 景阑冷哼一声,踢了一下马肚,不多时马匹嘶鸣一声,停在了公主府的墙外。 景阑想,他就是来还香囊的,将香囊扔进院子里就离开。 脚尖轻点马鞍,景阑悄然无声地飞上墙头,而后微顿。 乔绾正一个人坐在小榭中,桌上却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浮元子。 她的神色不像平日的骄纵,反而带着几分寂寥,披着厚厚的狐裘,呆呆地看着夜空中华丽的焰火。 莫名的……有些可怜。 景阑忙挥散这些离谱的念头,圣上宠溺嚣张跋扈的长乐公主,岂会可怜? 就在这时,一束焰火再次绽放,刚好绽放在他的头顶。 景阑身躯一僵。 乔绾循着焰火的方向看过来,抬头,便对上了墙头景阑的目光。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片刻,景阑转头便要离开。 “站住!”乔绾反应过来,起身娇声呵斥,方才的寂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阑背影一滞,果然她都是装的。 就在他停顿的工夫,侍卫已经将这面墙包围了。 片刻后。 乔绾挥退下人,默默看着眼前的景阑:“夜闯公主府,景少将军真不怕死啊。” 景阑脸色微顿,继而长眉一挑:“长乐公主下马车时脸色难看得紧,臣忧心长乐公主薨在府里,没法向圣上交代。” 他竟敢咒她。 乔绾怒,转眼想到什么笑了起来:“我看是景少将军返回宫宴后才发觉,三皇姐不愿搭理你便离席了,便来我这儿找不痛快吧?” “乔绾!”景阑恼怒地瞪她,静默几息后,他同样挑衅一笑,“长乐公主怎么一人在此,好生可怜。” 乔绾脸色微白,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暖阁的方向,慕迟始终没有回来。 许久她扬头:“要你管,”说着,她抿了抿唇,嫌弃地瞥着景阑,“今晚我府中的浮元子多得很,刚巧也无人吃,便赏你一碗吧。” 她说着,将另一碗元子朝他推了推,恩赐般抬了抬头:“本公主赏你的。” 景阑一怔,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向浮元子,表情细微地变了下:“这烂了的元子,是你做的?” 乔绾没好气:“干嘛?” 景阑撇嘴:“真丑。” 乔绾怒视着他:“那还我。” “我不。” 乔绾:“……” 看着景阑毫无吃相,乔绾翻了个白眼,吃了口元子,片刻后想到什么,囫囵问道:“喂,你为何喜爱三皇姐啊?” 景阑拿着汤匙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低下头:“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有才。” 乔绾低着眸。 这样啊,那慕迟也会因为这些……喜爱乔青霓吗? 再吃不下去元子,乔绾将玉瓷碗一放,掩去多余的失落,拍了拍手站起身对景阑说:“行了,本公主吃完了,你也退下吧。” 说完便要离去。 景阑微凝:“你……” 未曾想乔绾一脚踩住了自己的狐裘一角,整个人不受控地朝前倒去。 景阑下意识地伸手,却因坐着的姿势,被她整个人重重压了过来,倒了下去。 乔绾再一次砸在了景阑的身上,脸砸在他的胸口,鼻梁闷痛,人有些发蒙。 一时之间,二人都呆住了。 幸而这次乔绾率先反应过来,刚要起身,又想起上次没能完成的事,一咬牙,伸手便探向景阑的胸口,一把将他的衣襟扯了开来。 “乔绾!”景阑咬牙切齿地唤她。 乔绾却呆住了,趴在他身上,怔怔看着光裸的胸口。 那里的确有一块暗红印记模样的胎记,却并非十字星状,而是……像座小山。 景阑不是梦中那个人。 可若不是景阑,还会是谁呢? 还会是谁……有能力发动宫变,且那般爱慕着乔青霓呢? “二位,在做什么?”低柔的嗓音带着森冷蚀骨的寒,自小榭外传来。 乔绾抓着景阑衣襟的手猛地颤抖了下,后背徐徐爬上一缕寒意。 这温柔又残酷的语气,像极了梦里那人掐着她的脖颈时,笑着对她说“陛下已经离去,轮到小公主了”的那句。 乔绾仍趴在景阑身上,转过头去。 慕迟一席单薄的白衣,站在一片昏暗中,双眸直勾勾地攫住她,面无表情。 影影绰绰的烛火勾勒出颀长而瘦削的轮廓。 莫名的熟悉。 作者有话说: 慕渣:你!们!在!干!什!么! 下章狗男人就要掉马啦! 和编编商议后,本文决定明天就要入v啦,到时有小红包掉落~ 感谢宝贝们一直以来的评论和追读,爱你们! 么~ 第18章 、是他 将乔绾与景阑的事戳破到乔恒跟前后, 慕迟便知,事情已经成了,自己也无需再管此事。 只等乔恒不日给二人赐婚便可。 金枝藏骄 第27节 他也大可不必再回公主府。 该离去了。 可是, 慕迟一人在皇宫后的密林站了许久。 久到肢体在寒夜中微僵,始终一动未动。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中一片茫然无措, 好像不知该去往何处。 心底冒出一道声音:回去吧, 过完这个新正, 只当是擅自摆弄乔绾姻亲的补偿。 四肢慢慢苏醒,像是被说服一般, 他最终疾步折返回了公主府。 直至站在府邸门口,他方才惊觉,自己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可是,当行至后院小榭时,他又看见了什么? 乔绾亲密地趴在景阑的身上, 火红的狐裘将二人笼罩在其中,她的手正暧昧地扯着他的衣襟, 露出光裸的胸口。 而一旁的桌上,放着两碗吃剩的浮元子。 她离去时, 说要同他一块吃的浮元子, 如今却与景阑一块吃的。 就这样着急吗? 甚至没等赐婚,便迫不及待地在府中、在小榭里这样亲热? 那以后呢, 会不会更亲密? 牵手?亲吻?或是……纵情欢.爱? 是不是, 不用自己插手,他们也会成为夫妻? 胸中涌起阵阵寒意与杀意翻涌, 慕迟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作祟, 心口处像是被人用力地攥了一下, 一股浅淡而陌生的酸涩感慢慢滋生。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压下所有的异样,柔声问:“二位,在做什么?” 可乔绾却像是被他吓到了,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脸色苍白。 慕迟心中更加恼怒了。 她怕他什么? 她凭什么怕他? 能这般坦然地将景阑压在身下,却要怕他? 慕迟缓步朝小榭靠近了两步,嗓音更加温柔:“公主?” 乔绾的意识逐渐回笼。 “乔绾,”景阑磨牙凿齿地道,“从小爷身上下去!” 乔绾回过神来,匆忙撑着景阑的胸膛便要站起身,却又在看见景阑被她扯开的衣襟,欲盖弥彰地伸手替他遮盖好。 景阑的脸色更黑了。 乔绾裹着狐裘后退两步,隔开与景阑的距离,看向慕迟时,心底不由升起一阵欣喜。 ——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可是这欣喜却又在想到乔青霓弹奏的那曲霜山晓、想到方才那一瞬间的熟悉感时平复了下来。 梦中的人,怎么会是慕迟? 她看过他的胸口,那里没有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疤。 乔绾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最终她抿了抿唇,看向景阑:“方才,咳,抱歉。” “呵,”景阑冷笑一声,伸手将衣襟扣好,“乔绾,你觊觎我的身子吧?” 乔绾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知道他不是梦中那人,态度也变了许多:“是是是,景少将军英姿勃发,我钦佩不已,不如景少将军再给我看看?” 慕迟目光一紧,看向乔绾。 “乔绾,”景阑怒视着她,耳根微热,“你简直……无药可救。” 话落,他一挥身后的锦裘,飞快地瞥了一眼慕迟,轻哼一声,跃上墙头悄然离开。 寂静的后院只剩乔绾和慕迟二人。 乔绾原本肆意的神色逐渐安静,看向慕迟,好一会儿道:“方才,只是不小心跌倒……” “公主不必解释,”慕迟笑着走到她跟前,伸手便要为她整理凌乱的狐裘,“我信公……” 最后一字没机会道出口——乔绾下意识地朝一旁躲了下。 慕迟的手僵滞一瞬,笑也停在了唇角,目光瞬间幽沉。 她在避他。 因为有了景阑,所以不需要他了? 乔绾也察觉到异样,她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梦里的身影,便躲开了。 为打破沉寂,乔绾伸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而后瞬间被他冰凉的手指吸引,像是焐着一块冰一样,刺骨的寒。 她诧异地低呼:“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方才去了哪儿?手都要冻僵了……” 喋喋不休的话,在抬眸对上慕迟的视线时停了下来,乔绾唇微动,想要问他关于曲谱的事,可心中却不知在怕什么,问不出口。 乔绾安静下来,拉着慕迟朝寝殿快步走去。 一走进寝殿,暖意顷刻席卷而来。 乔绾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慕迟,打定主意一般,伸手扯他身上单薄的袍服:“先把这件单衣换了,我命人去拿大氅来……” 慕迟任她扯着,不知何时,竟连厌恶被人碰触的排斥感都淡了许多。 乔绾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微微散乱的胸口,那里依旧没有那个伤疤。 乔绾松了一口气,随后才察觉到此刻二人极近的距离,脸颊一热,忙后退半步:“你先去屏风后换衣吧。” 慕迟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到屏风后。 乔绾一人坐在桌旁,直到慕迟出来,她转身看向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认真道:“慕迟,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有些话,她问不出口便不问了。 第一次,她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共度此生。 哪怕以后,她离开陵京,再不是公主了。 慕迟神情微怔,眉头不觉轻蹙,心底茫然更甚,他未曾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这话自方才还和旁人亲热的她口中说出,却又带着几分好笑。 想到景阑,慕迟神色微沉,垂下眸去:“公主为何突然说这话?” “想到便说了,”乔绾望着他,强硬道,“你不说话我便算你答应了!” “对了,”她笑了起来,虎牙渐现,“初九祭山大典,你随我一同前去。” 转身的瞬间,她唇角的笑淡了些许。 慕迟,不要让她失望啊。 * 黎国的祭山大典,自先帝时便有了,而今已成了习俗。 当年黎国与大齐的关系远不如眼下这般和平,两国时不时有摩擦。 大齐兵强马壮,吞并了周围数个小国,独独黎国,因有雁鸣山脉,才阻隔了大齐的军队,保住了陵京。 可先帝登上皇位不久,大齐愈发猖獗,竟于年节后率军奇袭雁鸣山,甚至险些翻越过来。 幸而久未降雪的雁鸣山一带,突然降了大雪,扰了大齐军队的计划,黎国免于一场战争。 自此,雁鸣山便被视为黎国的福山,每年初九,便登雁鸣山祭台,行祭山大典。 初八。 华丽的马车队伍如游龙一般自皇宫出发,浩浩荡荡地朝雁鸣山前行。 不时有禁军来回巡逻。 乔绾坐在马车内,时不时看向对面的慕迟。 她素来不喜欢为难自己,那日既已做了决定,她便再不猜忌一些有的没的令自己心烦。 可眼下,想到将要做的事,心中还是不由有些忐忑。 她知自己对乔恒还算重要,甚至连她将慕迟带回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知……此事他能否纵容自己。 “公主在看什么?”慕迟本就要来雁鸣山勘察地势,乔绾的提议省了他的工夫,自是跟随前来。 只是,自乔绾说了“一直在一起”那番话后,便再未有任何动作。 她一贯简单得很,甚至无需多加留意便能看透。 而今却头一次看不透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啊?”乔绾眨了眨眼,下意识回,“看你生得好看。” 语毕,马车内陡然安静。 慕迟唇角恰到好处的笑意也僵了半瞬。 乔绾心中懊恼,刚要说些什么补救,便听见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 本以为是禁军巡逻,未曾想那马蹄声竟跟着她的马车响个没完。 乔绾凝眉,掀开车窗朝外看去,随后便望见身着银甲的景阑骑着马跟在马车旁,眉头紧锁。 “景少将军有事?”乔绾问。 景阑看向她,神情有些不自在:“为何不送了?” 乔绾困惑:“送什么?” 景阑停顿了几息:“药材。” 乔绾不解地拧眉,后渐渐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些时日自己送去的名贵药材,后来得知他不是梦中那人,便再未送过。 金枝藏骄 第28节 乔绾断不能直说,只睨他一眼:“送那么多好东西,也没等来一句感谢,还送什么?” 景阑被她的话一堵,黑着脸不说话。 乔绾少见他吃瘪,眼下更是从车窗探出头,故意问道:“景少将军不会一直在等着吧?” 景阑目光一紧,抬眸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小爷等那几个破药材,可能吗?” “那你还问,”自己不情不愿送去的宝贝被嫌弃,乔绾也不耐起来,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故意道,“你还是快去多看几眼三皇姐吧,否则过些时日,人家便要离开陵京了。” 昭阳公主与大齐太子李慕玄联姻一事,莫说朝臣,便是百姓都人尽皆知。 而今太子孝期将过,二人的亲事自然要继续。 说这话时,乔绾不时偷觑一旁的慕迟,见他始终不甚在意地低眉坐在那儿,前几日郁闷的心思不由高兴了几分。 也许,慕迟不喜爱乔青霓 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呢? 景阑心中恼怒,可见她余光总瞥向一旁,慢了几步马,沿着车窗朝里看去,随后便看见了披着白色锦裘的慕迟。 景阑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乔绾你……” “怎样?” “不知羞耻!”扔下这句话,景阑僵青着脸色驾马朝前走,伴随着低声喃喃,“小爷果真是疯了……” 乔绾被他的话气得脸颊通红,瞧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重重落下窗子。 一抬眼便迎上了慕迟的视线,她嫌弃地撇嘴:“纨绔子。” 慕迟看着她生动的神情,仿佛连眸子里都燃起一股火焰来。 那股不适的感觉又来了,许久他笑了一声,语调古怪:“公主很喜欢同景少将军来往?” “怎么可能。”乔绾鄙弃地反驳,继而想到什么,定睛望向慕迟,眼神顷刻蹦出亮光。 慕迟被她看得微怔。 “慕迟,你可是拈酸了?”乔绾问道。 慕迟唇角的笑渐渐敛起,垂下双眸,眉头轻蹙着,心底竟有瞬间的无措。 乔绾却只当他默认,整个人的神情都仿佛亮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凑到慕迟跟前:“不过你无须捻酸,景阑心中爱慕的是我三皇姐。” 慕迟看着她恍若发光的莹白脸颊,狭窄的马车仿佛都逐渐温暖。 暖得他格外心慌。 乔绾又道:“慕迟,明日,明日我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 马车队伍是在当日黄昏时到的雁鸣山。 一片平整的空地上,早已备好了数十顶幄帐。 乔绾的幄帐很是豪华,分为外间和内寝,内勤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和一席软榻,地面均铺着厚厚的绒毯,燃着旺盛的火盆,整个帐内极为温暖。 而慕迟的幄帐就在她旁边,虽不算大,却一应俱全。 这夜乔绾沐浴后,便宿下了。 第二日正午时,便是祭山大典的时辰。 祭台在山顶上。 乔绾一大早便换上了华丽的宫装,未曾带下人,只身步行同几位公主皇子一齐跟在乔恒身后,朝祭台走去。 后方浩浩荡荡地跟着满朝文武大臣。 百层阶梯并不算高,却在雁鸣山的巍峨中,显出几分阔远。 阶梯之上,便是祭台。祭台前,祭品早已呈上,山神牌位、供器,也已归置齐整。 大驾卤簿队列手牵骏马,马身皆是珠宝玉石。 乔绾不是第一次前来,自是知晓规矩,乖乖地跟在乔恒身后,看着他点燃九根长香,叩拜山神,佑大黎万岁。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钟鸣,身后朝臣齐齐跪地高呼:“吾皇万岁——” 乔绾也伏叩在地,许是被眼前的气氛熏染,她静静想着,只愿两个月后的宫变,能不惊扰百姓,少流些血。 这日午膳是在山上用的素斋,大臣们倒是早早便下了山去。 乔绾站在祭台旁的一块山石上朝山下望,能望见幄帐所在的地方,以及幄帐北面那个矮小的小山崖,下方是一条极宽的河,而今是冬季,河流中央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河水并不急,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雾气。 竟像极了仙境。 河的另一面,便不再是雁鸣山的地界了。 乔绾赏了一会儿景,索然无味地收回视线。 等到乔绾下山时,已经到了傍晚。 她心中装着事情,下山后换下宫装,便要去找慕迟。 未曾想慕迟的幄帐空无一人,反倒是孙连海身边那名叫陈启的小公公拦住了:“公主,皇上要见您。” 乔绾不解,看了眼慕迟的幄帐,忽略心底的不安,跟在陈启走进最中央的幄帐。 幄帐内很是宽敞,处处可见威风凛凛的明黄龙纹,威严甚重。 乔恒正坐在书案后,一手撑着椅侧闭目养神。 陈启恭敬地走上前,小声道:“皇上,长乐公主来了。” 乔绾扬起一抹笑,走上前:“父皇,您这么着急找绾绾,有什么事啊?” “好事,”乔恒笑睨她一眼,正坐起身,“小十一,这段时日朕让你玩闹了个够,可玩过了闹过了,也该考虑终生大事了。” 乔绾第一次认同乔恒的话,认真地点头:“绾绾也觉得。” 乔恒惊奇地打量她一眼,笑出声来:“如此倒是巧了。景家那小子青云山剿灭山贼一事,朕还未曾重重赏他,索性这次便一次赏了……” 乔绾不觉眉头紧皱,疑惑问道:“关景阑什么事?” “朕给你们赐婚不好?” “他?”乔绾激动地站起身,“绾绾又不爱慕他,且他对绾绾也嫌弃至极,嫁给他?我除非眼瞎了。” “绾绾,”乔恒的脸色一沉,“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将女子贴身的物件送与他?此事文相亲眼所见。” “什么贴身……”乔绾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丢失的香囊。 香囊在景阑手中? 可是想到香囊丢失那日,是二人在毓秀阁见面时,那时他对娶自己一事厌恶至极,更是扬言“便是死也不会娶自己”,若拿她的香囊,只会令人误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终生大事做手段。 可除了景阑还会有谁能近她的身,悄无声息地扯走香囊…… 乔绾的呼吸一滞,一个荒唐的念头逐渐从脑海中升起。 那个极尽保护的拥抱,那个令她心动的人…… 那个,慕迟。 不,不可能。 那时她才将慕迟接到府中没多久,他怎会知晓后面会发生何事,怎会从那时便计划好一切? “无话可说了?”乔恒见乔绾不发一言,语气渐松,“私相授受虽是不妥,可朕并非认死理之人,你若是同他两情相悦……” “父皇,”乔绾容色微白,打断了乔恒,“我并未同他私相授受,且景少将军也已有心仪之人……” 乔恒不悦地拧眉,他本就想尽快将这桩姻亲尽快定下:“然景阑有你贴身香囊之事,早已有不少人知晓,你可知女子名声有多重要?” 乔绾心中复杂万分,此刻听见乔恒口口声声的名声,突然笑了一声:“父皇,绾绾还有名声吗?” “乔绾!”乔恒大怒,“此事容不得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孙连海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凑到乔恒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乔恒的脸色惊变,看向孙连海。 孙连海诚惶诚恐地点了下头。 乔恒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乔绾:“此事你再好生想想。” 语毕便起身走向一旁议事的幄帐。 孙连海跟上前,合上帐帘,又命人在外面好生守着,这才转身进了幄帐。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乔恒看向他,沉声问道,“乔绾带来的那个松竹馆的小倌,果真像极了齐国太子李慕玄?” 孙连海忙跪在地上:“当年齐国太子前来求娶昭阳公主时,便是老奴侍奉的,老奴说的若有半分虚假,便死无葬身之地。” 乔恒转身负手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许久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一个齐国太子!” 将手都伸到大黎的皇室了。 那小倌在松竹馆弹奏一曲霜山晓,乔青霓前不久便得到了曲谱,摆明了冲着乔青霓前来。 “当初昭阳出生时,钦天监如何说的?”乔恒蓦地发问。 孙连海颤颤巍巍地应:“昭阳公主吉人天相,钦天监说,说,”他迟疑了一下,“得昭阳公主,便可得天下……” 乔恒脸色发青。 当年钦天监算出此卦象时,不知多少人意图得到乔青霓,乔恒心中自然也大喜,只当天佑大黎。 可谁能想到,大齐太子竟会在昭阳十二岁那年前来求娶? 不论其他,这齐国此举,摆明了告诉他,告诉其余诸国,大齐想要的绝非只是一个昭阳公主,还有整个天下。 所以这些年,昭阳出嫁的时日,他百般推脱,恰逢李慕玄生母过世,得来三年孝期。 未曾想,这孝期还未过去,齐国便等不及了。 “不论是不是齐国太子,”乔恒神色一凛,“派一队人马,以除奸细之名暗中解决此人,记得藏好身份。” 孙连海顿了下:“老奴方才派人跟踪此人,未曾想跟丢了,只怕此人……内力极深。” 金枝藏骄 第29节 乔恒眉心紧皱,良久眉眼冷硬下来:“他不是冲着昭阳来的吗?便从昭阳下手,”停了几瞬,想到那则卦象,他又补充,“不可伤公主性命。” “是。” 孙连海弓着身子领命退了出去。 * 另一边。 乔绾心烦意乱地在乔恒的幄帐待了好一会儿,未能等到他回来,只得转身离开。 却在掀开帐帘,看见外面的人时一怔:“景阑?” 斜靠着对面的幄帐,一袭朱槿色圆领袍服、马尾高束的男子,不是景阑又是谁? 他正站在早已昏暗的夜色里,一旁是燃烧着的火把,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不知方才听见了多少。 乔绾顿了顿,刚要开口问他香囊的事,便听见景阑低低地嗤笑一声,转身离去,身后马尾坠着的红玉珠子一摇一晃。 乔绾皱眉,只当他又吃错了药,朝自己的幄帐走去。 慕迟的幄帐仍漆黑一片,他还没有归来。 乔绾想起那个荒唐的念头,脚步再迈不下去了,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那顶幄帐。 冬夜的冷风吹得她指尖冰凉,呼吸间尽是白色的雾气。 乔绾的眼底渐渐升起茫然,她也不懂,她只是、只是那日在街市上惊鸿一瞥,想要将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已。 她第一次这样喜爱一个人,也许她蛮横了些,可从未有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心思。 可……这样简简单单的想法,为何到头来会变得如此复杂、尽是猜忌? “公主!”出来换茶的倚翠诧异地看着冻得指尖通红的乔绾,忙走上前来,“外面天寒,您怎么不进幄帐?” 乔绾回过神来,看着满眼关切的倚翠,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她厌恶极了猜忌。 “慕迟呢?”乔绾开口询问。 “慕迟公子还没回?”倚翠朝漆黑的幄帐瞧了一眼,“傍晚时分,慕迟公子便出去了,奴婢未曾询问,只看见他朝北面走了。” 北面。 乔绾看了一眼北面的昏暗,对倚翠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帐内歇着。” “公主,”倚翠担忧,“让奴婢陪你去吧。” 乔绾勉强地扯起一抹笑:“你给我烧一桶热水,我一会儿还要回来沐浴。” 说完,她径自朝北面走去。 而此时,雁鸣山北面的小山崖。 慕迟迎风站在山崖之上,隔着一条极宽的长河,眺望另一边的风景。 即便今晚月色明媚,可河的另一边依旧一片漆黑,只隐隐约约有几户人家的烟火。 那是大齐的方向。 慕迟长久地望着,良久嘲讽一笑。 从昨夜到今日,将雁鸣山勘察一番后,他已将山形绘成图纸,交由司礼带回自己人身边。 乔恒的人发现他的踪迹倒是个意外,却也无关紧要,毕竟这一次他是真的该离开了。 慕迟扫了一眼下面平静的河水,眸光动了下。 半个时辰前,他还见了乔青霓,她依旧如幼时那短暂的一面一般,雍容温婉,举止得体。 和乔绾那个蛮横的全然不同。 所以,应当是这段时日利用乔绾后的那一丝仅存的愧疚作祟,才会令此刻的自己产生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 过段时日便好了。 乔绾一直朝北面走,走到小山崖处时,看见的便是慕迟背身而立的画面。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许只一盏茶的工夫,也许一炷香,直到一条极快的长河横亘在眼前。 这是她白日在祭台上看到的那个小山崖。 山崖真的很矮,不过才一丈高,下方的河面平静漆黑,幽幽泛着冷雾,与白日的仙境截然不同。 而山崖上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雪白的锦裘被夜风吹得飞舞,身上披着皎洁的月华,墨发散在身后,有些凌乱,身姿颀长如玉,清贵万分。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站在月色中看着远处的河面,一动未动。 乔绾定定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在看着雁鸣山的那边,那是大齐的方向。 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这一瞬间,她只觉眼前的慕迟分外陌生。 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 乔绾脚步微顿,踩到几片冬日的枯叶,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谁?”慕迟却蓦地转眸,极淡的语气蕴藏着杀意,径自朝身后看去。 待看清是乔绾时,似没想到是她,容色微怔。 今晚的乔绾不像往常一般,便是头发丝都打扮得格外精致。 眼前的她发髻微乱,珠钗在发间摇摇欲坠,几缕青丝散乱下来,带着几分狼狈,小脸包在狐裘里,容色有些苍白。 慕迟凝眉,若他没记错,乔恒会在祭山大典后,为她和景阑赐婚。 他终于能摆脱她了。 这个认知,惹得他心口处细微地动了下,他不悦地拧眉。 乔绾迎着慕迟的视线,抿紧了唇,想了想朝他走了过去。 可原本想要问清楚一切的话,却在离他不过三尺距离时停在了嘴边。 夜风拂过,徐徐吹来一缕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夜合花香。 这是乔青霓惯用的香气。 ——慕迟今日见了乔青霓。 “公主?”慕迟轻唤她。 乔绾隔着月色看着他,良久低低应了一声,走到慕迟跟前,那股夜合花香更明显了。 她皱了皱鼻子,沉默了几息,扬眉一笑:“在幄帐内没见到你,便出来寻寻。” 慕迟看着她微白的脸色,没有应声。 乔绾也不在意,想了想又道:“我方才去见父皇了。” 慕迟瞳仁微动,他比谁都清楚,乔恒要见她所为何事。 不过就是……赐婚。 “父皇说,想给我赐婚,”乔绾的话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她似乎并不打算听他的回应,只是在自顾自说着,说到后来甚至还抬眸对他夸张地笑了一声,“好不好笑?父皇竟然是要给我和景阑赐婚,简直太好笑了,他喜欢三皇姐啊……” 慕迟看着她唇角的笑,明明是他一手促成的事,可当真从她口中说出,竟如此令人……反感。 乔绾看着慕迟不动声色的神情,撇撇嘴:“可其实,我也准备去找父皇的,”她对他眨眨眼,“慕迟,你想知道我原本找父皇是想做什么吗?” 慕迟终于作声,他此时隐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却还是问道:“做什么?” 乔绾停顿了几息,看着他:“我原本想要让父皇为你我……”赐婚的。 最后几字,她终没能说出口,身后一道冷银色的白光裹挟着阵阵寒意朝这边袭来。 慕迟的脸色微变,一把抓住乔绾的手臂朝一旁避去。 一支飞箭直直嵌入二人方才站着的石头中,尾端仍在剧烈颤抖着。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山林围了上来,手中长剑泛着冷光,在夜色中如夺命的号令。 乔绾只觉自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朝山林的方向飞奔而去。 黑衣人很快反应过来,飞箭自四面八方射来,刺破长空,直取二人的性命。 慕迟眸色渐冷,松开乔绾,解开身上的锦裘充作盾牌拿在手中,身形如飞火银线于漆黑夜色中穿行,挡住了每一支长箭。 乔绾站在一旁的树后,脸色发白地看着他翻飞的身影,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原来,慕迟会武,甚至武艺极高,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真的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又一支长箭直直射向乔绾躲避的方向,慕迟的神情微冷,在箭矢还未曾钻进树干的瞬间,一把抓住长箭箭尾,转身循着箭射来的方向信手掷了出去。 一名黑衣人的喉咙被长箭射穿,发出沉闷的哀嚎声,倒在地上再一动不动。 其余人似乎被这股强大的内力震慑住,手执长剑,谨慎地看着慕迟。 就在此时,山崖处传来一声低呼:“慕公子。” 熟悉的声音,此刻因为害怕多了几丝轻颤,带着惹人怜惜的哭腔。 乔绾猛地抬头看过去。 山崖上,一个黑衣人手中长剑抵着乔青霓细嫩的脖颈,威胁地看着这边:“慕公子,你当真不管昭阳公主的死活?” 乔绾看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目光徐徐看向慕迟。 方才还身若游龙的慕迟,此刻平静地住了手,站在原地,顺从了黑衣人的威胁。 为了乔青霓。 “戴上这副手梏,走过来。”黑衣人见状,嚣张地扔过来一副手梏,看着慕迟道。 慕迟站在原处,看着地上寒铁所制的手梏,没有作声。 “告诉你,别耍花招!”黑衣人再次粗嘎道。 一阵沉默过后,乔绾看着慕迟俯身捡起那副手梏,随手套在了手腕上,一步一步地朝小山崖上走去。 冷风吹着他单薄的白色缎袍,乔绾这个时候竟想起,那缎袍还是她在毓秀阁为他买的那套,和地上的雪白锦裘一起。 金枝藏骄 第30节 乔绾看了一眼地上的锦裘,自嘲一笑,刚要收回目光,突然想到了什么,垂眸看去。 数十支长箭被包进锦裘中,裘服早已破烂不堪,而那些箭…… 乔绾的呼吸一滞,那些箭的矢锋,是锋利的十字倒刺刃,一旦入肉,几乎无拔出的可能。 十字倒刺刃。 还有梦中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疤。 乔绾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山崖处。 慕迟已经走到黑衣人身前,在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时,他已飞身上前,冷硬的手梏在他手中如破铜烂铁一分为二,他伸手便要救乔青霓。 与此同时,远处幄帐的方向涌现无数火光,阵阵马蹄声传来,整齐肃杀的侍卫手执火把,一人高喊着:“抓刺客!”朝这边疾驰而来。 黑衣人惊慌失措,黑暗中,不知是谁射出一支飞箭,箭光如冰,箭矢直直地射向乔青霓的方向。 乔绾怔怔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只道出一句:“慕迟!” 可无人应她。 她看着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在山崖的漆黑夜空踏着风而过,将乔青霓轻轻地推开,替她挡住了那支本该射进她胸口的长箭。 她看着十字箭矢贯穿了慕迟的胸口,逐渐和梦中那人胸口的那道十字星状的伤疤重叠。 不多时血便染红了他的白色袍服,浓郁的血腥味在四遭弥漫。 他的眸动了下,似乎想抬眼,却生生克制住了。 垂下的瞳仁里是毫不掩饰的漆黑与混乱,而后他微抬双臂,身子直直地朝后倒去,倒入漆黑的山崖下,掉进冰冷的河水中。 自始至终,未曾看她一眼。 第19章 、疯子 侍卫手执火把将小山崖密不透风地护住, 昏暗的夜色骤然亮如白昼,寒冷的夜风吹着火把剧烈摇晃着。 “慕公子!”乔青霓由人搀扶着,却还是软倒在山崖旁, 凄婉地唤着慕迟的名字。 乔绾的眸动了动,呼吸不觉放轻了。 这一瞬,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她看不见四周涌上来的护卫手中的漫天火光, 听不见有人唤着她的名字, 只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山崖,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乔绾的脑海中却难以克制地一遍遍地回忆着方才的画面。 ——慕迟为乔青霓挡下一箭,而后坦然地坠入山崖。 甚至就连将乔青霓推开的力道, 都是那样的轻柔。 还有那支刺入他胸口的十字箭矢,与梦中男子一模一样的位子。 “乔绾。”面前有人在厉声唤她的名字。 乔绾的意识渐渐回神,身体徐徐恢复了知觉,看向眼前的男人,却只轻声呢喃:“原来是景少将军啊……” 景阑紧皱眉头凝望着她, 良久道:“先回去。” 乔绾仍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道:“景少将军, 我能问一下,我的那枚香囊, 你在何地拿到的吗?” 景阑神色微僵, 看着她固执的眸子,给了她答案:“毓秀阁。” 乔绾的睫毛轻颤了下。 果真如此啊。 毓秀阁那次, 能够近她身将香囊神不知鬼不觉拿走的, 只有景阑和慕迟。 原来,从那时起, 他便已经想好算计她, 将她和景阑推到一起了吗? 可笑那时她竟还在为他出气。 他看着那时的自己, 心中会是何感受?嘲讽?厌恶?还是觉得好玩? 所有那些她曾觉得不对劲、却将其解读为“他在意她”的过往,似乎都有了更为完美的解释。 最初在松竹馆,他弹奏霜山晓本就是为了吸引乔青霓的注意,是她自以为是地横插一脚。 所以后来,她想要同他学习弹奏霜山晓时,他才会冷言回绝,却可以转头将曲谱送给乔青霓。 那件与她身上的狐裘格外般配的锦裘,他甚至没穿过一次便烧坏了,想必也是他厌极了与她相关的物件才烧的吧? 可笑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救那件锦裘才灼伤了手指。 当初在街市上,被丢弃在角落里的十余根糖葫芦,也是他根本不想要吧? 除夕那夜他消失不见,也是根本不屑于同自己一起过甚么年节。 她还兴冲冲地将一件件衣裳首饰送去暖阁,红着脸说什么“红玉寓意相思,金丝绕意为此生纠缠再不分离”,还将白玉鸳鸯簪一分为二送给他,说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类妄言。 而今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来雁鸣山的路上,她竟还说会给他一个惊喜,原来,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喜”才对。 在她想求着乔恒为二人赐婚时,他想的却是如何能彻底摆脱她,将她推与旁人。 乔绾不由想,幸好。 幸好自己未曾将“赐婚”那句话说完。 否则,她满心欢喜地说出这句话,在他眼中,岂不是一桩笑柄? “乔绾……”景阑还要说些什么。 “景阑,乔青霓应该受了惊吓,”乔绾觉得自己此刻定是平静过了头,连看她不顺眼的景阑都有些担忧,她扯唇笑了起来,这个时候竟还能开起玩笑,“你不去宽慰一下?” 她边说着,边缓步朝小山崖上走去。 景阑神情一滞,抿紧了唇跟上去,看着她身后的狐裘在夜风中翻飞着,发丝早已凌乱,弯起的眸子甚至比平日还要明亮,带着一股娇俏的狠劲。 乔绾已经站定在小山崖上方,看着底下平静的河水。 身后的人脚步嘈乱,她却只看向前方的黑暗,唇角的笑淡了些,眼睛睁得极大,没有一滴泪掉落。 许久,她的眼底才多了丝困惑。 她明明有父亲,有爱慕之人,有兄弟姊姐,有血脉至亲…… 可为何,她还是一个孤儿。 “幼时我曾被人戏耍,那几人故意将我推进宫池里。”乔绾突然低声道。 景阑不解地看着她。 乔绾停顿了下才继续:“宫池的水深极了,我挣扎了好久,后来是几个路过的宫女担心惹祸上身,将我捞了上来,”乔绾笑着转眸看向他,“母亲知道后,一边落泪一边将我按在池中,逼着我学会了凫水,后来母亲去世也未曾搁置。” 景阑不明所以,片刻后反应过来,满眼惊惶,伸手便要抓她。 乔绾却蓦地朝前走了半步,纵身跃入下面平静漆黑的河水中。 坠落的瞬间,乔绾仿佛看见景阑被人拉住,继而一声怒吼: “乔绾,你这个疯子!” 乔绾静静地想,她不是疯子。 她只是要去确认一件事情。 如果慕迟不是梦中那个人,她要把自己曾给他的所有东西全部拿回来。 然后,杀了他。 如果他是,如果他是…… 乔绾已无法多想了,冰冷的河水顷刻将她包围,平静的河面下,是一个个细小的旋涡,朝下游流着。 乔绾却径自逆流而上。 所有人都以为,慕迟受了伤,必然会随波逐流。 可只有她知道,他根本不知疼痛,即便胸口中了箭,只要他意识清醒,便能够逆流前行。 乔绾克制着心中的惶恐不断朝前游,却在途径一片悬崖口时,水流骤然湍急,她咬着牙支撑着,在河水中起起伏伏。 不知究竟游了多久,河水渐缓,河边的悬崖也已变成了河滩。 乔绾只觉自己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她爬上岸,用力地拧了下身上冰冷的河水,火折子早已被打湿再不能用,只借着银色的月光朝前行着。 冷风吹来,乔绾不觉瑟瑟抖了两下,肺腑的闷热缓解了不少寒意。 走了约莫一里距离,乔绾的脚步停下了,安静地看着地面上的血迹。 他应当受伤不轻吧? 真好。 乔绾死死抿着唇,继续往前走。 她最终是在一处山洞找到的慕迟,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欺霜赛雪的苍白,双眸紧闭,眉头紧锁,身上的白衣潮湿着,胸口尽是暗红的血迹,那根长箭仍刺在他的血肉之中。 乔绾在山洞口处站了一会儿,方才走了进去,一股血腥味涌了过来。 乔绾脸色微白,行至他身侧,自脚踝处将那柄精致的匕首拿了出来,割开他胸前的衣襟。 苍白的胸膛上布满一道道新旧伤痕,而那只箭刺入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十字星状伤疤赫然呈现。 只是因着是新伤,伤痕更为嫣红诡异。 乔绾怔怔地盯着那个伤疤,盯了很久突然笑了一声。 梦中那个杀了乔恒发动宫变的人,是他;掐着自己的脖颈说“陛下已经离去,轮到小公主了”的人,还是他。 同样是他,将乔青霓护在了身后,毫不留情地结束了她的性命。 一个小倌不可能在两个月后拥有宫变的实力。 所以……他果然从头到尾都在利用自己啊。 乔绾的思绪一片杂乱。 仿佛有一抹声音不断地在自己耳边说,杀了他吧,杀了他吧,他这样戏耍你…… 金枝藏骄 第31节 乔绾死死攥着匕首,下瞬猛地朝他的脖颈刺去,却在触到他颈间肌肤时停了下来。 她睁大双眼,盯着他苍白的颈部那一点渗出的血痕,手轻轻颤抖着,忍了一晚的泪珠蓦地便砸了下来,滚烫的泪砸在他的胸口,突然便止不住了,一串串地掉落。 冷风阵阵席卷山洞,半晌后,乔绾用力擦拭了把脸颊,将匕首收了回来,看向他在梦中掐着自己的那只手。 虎口处,还有那个熟悉的“绾”字。 她自以为表明他是自己的人的印记,想必当初她刺这个字时,他心里很是厌恶吧? 乔绾拿起匕首,用力在上面划了一刀。 削铁如泥的匕首如野兽獠牙触碰到了血肉,血迹顷刻冒出,那个字也血肉模糊,再看不清。 做完这些,乔绾方才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目光怔愣地盯着洞口处。 * 慕迟掉落山崖时,听见那声带着哭腔的“慕公子”,便知道,这一出荒诞大戏已然结束。 一切都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 长箭穿透胸口,除却能感觉到冷硬的箭矢一寸寸钻入血肉,意识有片刻的游移,再无知觉。 反是他飞上山崖前,身后那一声低弱的“慕迟”,搅得他心绪难宁,像是有丝丝缕缕的钝痛,在胸口逐渐蔓延,惹得他忍不住微弓腰身。 他知道,乔绾始终在看着他。 也知道,她已经猜到自己对她不过只是利用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而今她再无利用价值,不在意她知道与否了。 坠下悬崖的那一刹那,他克制着抬头的冲动和心里莫名的空洞,坦然地迎向他为自己选的落幕。 河水顷刻涌入,慕迟只觉自己全身被冰冷席卷,他凭借着最后清醒的意识逆流而上。 就这样不知多久,肢体都僵硬起来,恍惚中,仿佛再次回到了当初冰冷的地牢。 在来陵京之前,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地牢了。 他梦见那是一个冬日,他在地牢中书写,只因太傅夸了几句,第二日李慕玄那个废物便带人前来,将他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敲断。 指骨断裂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到最后,连毛笔再无法握住。 李慕玄走到他的跟前,笑着对他说:“记住,以后见了孤,要笑。” “皇弟。” 牢门“碰”的一声用力关上,火盆里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地牢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慕迟死死咬着牙,明知这是一场噩梦,却不知该如何惊醒。 就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撞得血肉模糊却难以得救。 他拼命地渴求温暖,却陷入一片黑暗与冰冷之中。 不知多久,地牢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刺眼的光芒带着火热的温度,随着大门的徐徐打开涌入地牢中。 光芒越来越盛,直至化作白光。 慕迟猛地睁开眼,近乎贪恋地抬头看过去。 一贯骄纵的乔绾狼狈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浑身湿漉漉的,容色苍白,总是充满生机的眸子此刻也盛满了怔愣与空濛。 却仍散发着令人向往的暖意。 这只是梦。 慕迟告诉自己,而后忍不住抬起手,去靠近、碰触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炙热人影。 乔绾却飞快地朝后躲避开来,唇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醒了。 又活了。 慕迟遗憾地想。 那么,眼前的乔绾是真的。 她是真的随他跳下山崖了。 慕迟看着她,她没有如往常一般,看见他便止不住的笑意,她的眉眼始终无波无澜。 慕迟扯起一抹笑,一如往常道:“公主。” 乔绾的睫毛颤了下,陡然讽笑一声:“慕公子还要装吗?” 慕迟听着她的称谓,笑容微顿,眉头不觉蹙了蹙。 多的是人唤他“慕公子”,可独独从她口中说出,无比刺耳。 她本该风风火火地跑到自己跟前,张扬一笑唤他一声“慕迟”的。 慕迟抬眸,不知为何,突然也厌烦了在她眼前的伪装。 他再抬眸,眼底柔情骤然消散,反而被一片浓墨般的漆黑取代,眼尾荡起一丝冰冷的媚意,唇角的笑更盛了,语气幽幽如同叹息:“真蠢啊。” 明知他在利用她,却还跟着他跳下来,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将自己折腾的这般狼狈,不是蠢是什么? 乔绾看着再不加掩饰的慕迟,和梦中那个人的语调一模一样,忍不住紧攥着手中的匕首。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只一个抬眸便让人知道,伪装得温柔的外表下藏匿着一颗极尽险恶的心。 慕迟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自匕首一扫而过:“想杀我?”他问得格外平淡,没有丝毫反抗的打算。 眼下她的确有机会杀了他,即便不知疼痛,可失血过多体温过低,他已无多余的气力。 乔绾被他问得一怔,紧盯着他。 她的确这样想过。 可在这一刻,看着这样的他,乔绾心底陡然释然了。 她固然爱山,却并非愚公。 那么从今日起,她就要开始学着,当那个自松竹馆里出来对她似水般温柔的慕迟;会紧紧拥抱着她为她挨鞭子的慕迟;会因为她拈酸吃醋便给自己戴上面具挡住这张脸的慕迟;还有……让她心动的慕迟。 已经死在了这一片冰冷的河水中。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的这个慕迟,不过只是帮着自己顺利离开陵京、通往自由的一个寻常男子罢了。 乔绾紧了紧匕首,下瞬朝前一挥。 慕迟微微闭眸,却只觉自己胸口的箭晃了晃,搅弄的血肉微颤。 他忍不住呼吸一滞,睁开眼,却只看见暴露在外的柘木箭身被横切去。 慕迟目光复杂地看向她,而后神色微怔。 她的眼圈通红,双眸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水光,却没有一滴坠下。 许久,慕迟出神地呢喃:“真可惜……” “为何?”他问。 她该恨他不是吗? 乔绾沉默片刻,突然扬起一抹笑,她大方道:“舍不得。” 话落,她站起身:“此处不便处理伤势,我带你出雁鸣山。” 第20章 、通缉 乔绾这晚到底没能带慕迟出雁鸣山。 山中天气多变, 半个时辰前月光皎洁的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不过片刻,竟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来。 今冬的第二场雪。 乔绾拖了几根粗壮的树枝挡在风口处, 山洞的风立即小了许多。 慕迟身上有火石,乔绾又捡了些干叶枯柴,点起火堆。 她没有用过石燧, 打了数十次都未能将火点燃。 乔绾紧抿着唇, 她的耐性一向不怎么好好, 可也知道,这样的夜里, 若没有火是活不成的,便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慕迟一直在看着她,目光幽暗,让人看不清任何情绪。 胸口的伤因被箭堵着, 并未流失太多的血,只在右手臂用力系了条丝带以止血用。 他第一次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在明知自己的真面目后, 仍要救他,甚至说要带他出雁鸣山? 为何? 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的, 爱慕? “嘶。”乔绾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火石打偏了,重重刮了下她的指骨外侧。 慕迟回过神, 视线徐徐落在她打火石的手上, 他很清楚,乔绾的手也是娇养出来的, 每日都会细细地涂抹手脂, 细皮嫩肉, 没有一点儿茧子,手背上的梨涡都是莹白玉润。 平日握几下鞭子便会硌出一道道红印,而今拖了几根树枝又打火石,只怕早就通红了。 啪。 又是一声脆响。 一缕火苗倏地冒了出来,点燃了一旁干枯的树叶。 慕迟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乔绾,细弱的光亮将她的整张脸照得一清二楚,包括脸颊上蹭到了灰尘,以及红肿的双眸。 乔绾未曾注意到他,沉郁一整晚的心思,总算因这一缕微弱的火苗勉强好了些许。 她忙又多添了几片叶子,又一点点地放细枝,最后是干柴。 金枝藏骄 第32节 直到火堆愈发旺盛,将周围的一切烘烤得暖洋洋的,乔绾起身坐到慕迟的对面,顿了下,感受到胸口的闷热,她离火堆远了些,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山洞外的雪花。 乔绾想,乔恒用她试药也不是全无好处,譬如这样寒的夜,她竟也没觉得多难熬,反而有心思赏雪。 只是以后她可以离开陵京了,应该往北走,去一个每年冬季都能看见鹅毛大雪的地方,再也不用忧心有人体寒受不住北方冬季的严寒。 只需考虑她自己欢喜就好。 慕迟看着火堆逐渐旺盛,只觉一阵暖意烘烤着自己原本冰冷的躯体,却还是太细微了,他能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地流失,索性循着乔绾的视线同样朝洞口看去。 上次下雪似乎还是除夕那夜,乔绾团了雪球砸在他身上,笑得前仰后合问他为何不躲,而后笑盈盈地为他将残余的雪花拍落。 她说她喜欢雪的时候,满眼尽是生机勃勃。 “啪”的一声,火堆里的干柴蓦地响了下。 慕迟回过神来,忍不住紧皱眉心,想那些没有意义的过往作甚? 他垂眸,察觉到手背的黏腻,只当是坠河时被尖锐的树枝刮的,未曾在意。 这一晚,二人都没有说话。 慕迟不知自己何时昏睡过去的,再醒来,山洞中已经大亮,雪也早便停了。 火堆的火也弱了不少,多了丝凉意。 慕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对面,随后眯了眯眸。 昨夜还坐在那里的乔绾,此刻已不知所踪。 慕迟安静了好一会儿,洞外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果然啊。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如何能忍受这般不堪的环境?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也无所谓。 慕迟面无表情地撑着右臂坐起身,胸口的箭动了下,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烦躁,慕迟抬手,攥着多余的箭身用力折断,毫不在意箭矢在血肉里又钻了几分,一泡血自伤口中钻了出来。 “你醒了?”洞口外传来熟悉的女声。 慕迟的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方才转头看过去。 乔绾逆着雪光站在洞口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脸也已经洗净,长发只用一根白玉鸳鸯簪绾了最简单的发髻,少见的朴素,脸色微白,竟带着丝孱弱的美感。 她没有离开。 心里头的烦躁好像顷刻就消散了,慕迟顿了下,目光再次从那根鸳鸯簪上一扫而过,很眼熟。 而后他才迟迟想起,她曾给他一枚相同样式的玉簪,她说,这是一对鸳鸯簪,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只觉烦厌,从未戴过。 慕迟歪了歪头,徐徐勾起一抹笑,眼尾稍扬:“公主还在这儿?” 乔绾看着他,陡然笑了下:“还记得般若寺的时候我说过的吗?” “慕迟,你离了我可能会死。” 提到般若寺,慕迟的笑意微缓。 乔绾已经走到他身旁:“往东走会有一座桥,桥的北面应当是一个叫平阳镇的镇子,平阳镇繁华,镇上应当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从小到大乔恒从未允许她出过陵京,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般若寺,于是她便拿着舆图一遍遍地翻看,久了竟也记下来不少。 倚翠的母亲便是平阳镇的人,她曾给她讲过,平阳镇很美,春日里百花齐盛,夏日的烟柳郁郁葱葱,秋季落日晚霞很是惊艳,冬日的街市更是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慕迟奇异地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 乔绾顿了顿,方才弯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慕迟下意识地看了眼她的手,果然被昨晚的枯枝划破了些皮肉,露出点点划痕在,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乔绾将慕迟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深吸一口气直起身,脚步趔趄了下,却很快站稳。 慕迟虽不觉疼痛,可全身气力的流失仍使得他双腿无力,下意识地顺着乔绾的力道靠在她的肩头。 曾经那股因人靠近便极度排斥的感觉并未出现,慕迟抬头看着乔绾因搀着他而涨红的脸颊,以及鼻尖上溢出的几粒汗珠,心中竟浮现一股诡异的兴奋。 他不再是装得伪善的那个慕迟,可她仍旧一如既往地待他、爱慕他。 这个念头取悦了他,慕迟的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些,喷洒在她细嫩的脖颈上,良久徐徐作声,嗓音微哑:“为何不问?” 从昨夜到现下,她始终不问他为何利用她。 乔绾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珠,看向前方,除了河面仍白雾蔼蔼,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白衣,她没有应他,只道:“我们要在午时前到桥那里。” 慕迟看着她,良久伏靠在她肩头笑了起来,颀长的身子毫无保留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眼梢笑得扬起,带着丝丝妖冶,似乎极为欢喜。 笑够了,他方才虚弱地在她耳畔道:“乔绾,若是我,不会管你死活。” 他生于幽暗,本质恶劣,骨子里就烂透了。 他也不知为何会坦然地说出这番话,将一个腐烂的自己摆在她面前。 也许是想戳破她可能的伪装,让她知难而退,也许……是想看见他即便如何低劣,她都不曾放弃他。 乔绾的脚步一顿,陡然想起他护着乔青霓的画面,她喉咙一紧,旋即告诉自己,这是恶劣至极的慕迟,不是她心中那个温柔的慕迟。 片刻后她如常转头看着他:“慕迟,我在赶路。” 慕迟扬眉:“所以?” “你闭嘴。” 慕迟轻怔,继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扯起一抹笑来,他心安理得地靠在她身上。 她真的太傻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家,雪路湿滑,慕迟的意识时有时无,乔绾走得很是艰难。 一直到午后,二人方才看见了那座木桥的影子,远处能遥遥望见的三两炊烟。 乔绾心中一喜,朝着炊烟的方向前行着。 一路上,乔绾不断地在心中盘算,进了平阳镇便给慕迟雇一辆马车,任他去要去的地方,自己便折返回陵京继续当她的长乐公主。 宫变那日,她不要再进宫,只等着宫门大破时,便是她离开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都再和她毫无关系。 包括慕迟。 可当看见平阳镇的牌楼,又朝小镇的官道看了一眼,乔绾的脚步不觉停住。 平阳镇和她曾听闻的那个热闹小镇格外不同,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只有无边的冷寂。 地面上堆积着雪,偶尔有人拉着板车,艰难地在雪地里前行,板车上或是一头死去的黄牛,或是不再动弹的羊羔。 也有人衣衫单薄地跪在路边扒开雪,捡着道边沾了雪水的柴木,如获至宝般放在一旁简陋的竹篮中。 不远处几个捕快打扮的人架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口中骂骂咧咧:“竟敢过木栈桥偷柴?那可是皇林,也是你能去的?” 乔绾站在牌楼的石墩后,不觉有些愣神。 她从未走出陵京,只知陵京繁华如梦,歌舞升平,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世界。 平阳镇和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这一切杀得她手足无措。 慕迟察觉到她的沉默,抬眸瞥了她一眼。 长乐公主,自小穿的是最上等的绸缎,食的是山珍海味玉盘珍羞,住的是豪华的宫殿,用的是价值连城的玉石首饰。 自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的不堪。 不过……慕迟看着眼前枯败混乱的一切,心情陡然好了许多。 他刻意地发问:“平阳镇繁华?” 乔绾脸色一白,终于知道自己提及平阳镇时,他为何神情奇异了,只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找辆马……” 她的话并未说完,远处一队官兵手执宽刀齐整地朝这边走来,满眼严肃地停在不远处的布告墙前,张贴了张什么,又环视了一圈四周,方才离去。 乔绾下意识地躲在石墩后,不知为何,心中惴惴难安。 直到官兵彻底消失在前方,乔绾扶着慕迟走到布告墙前。 官兵新张贴的,是一纸通缉令。 通缉令上,慕迟的画像赫然在上,下方书着一行小字,大意为此人是齐国奸细,劫持公主,行刺皇帝,若遇之可先斩后奏,悬赏千两黄金。 乔绾只觉自己意识一阵混乱。 乔恒怎么会知道慕迟是齐国人?若是他发现了端倪,那梦中发生的一切会不会随之改变? 慕迟气息微急地靠在乔绾肩膀,眸微微垂着,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自己勘察雁鸣山地形时,并未刻意掩藏身形,以乔恒的多疑,发现他的踪迹势必不会坐以待毙。 那些所谓刺客,招数正统训练有素,且在满是禁军的皇营逃离得如此轻易,只能说明是乔恒的人。 可眼下,看着乔绾眉头紧皱思索着什么,他敛眸轻笑:“将我送出去,说不定皇帝更是对你宠爱有加。” 乔绾终于回过神来,思绪复杂。 过了很久,她方才沉声道:“官道行不通了,只能走乡间小路。” 慕迟意料之外地看了她一眼。 乔绾没有看他,只将他扶到牌楼后的角落:“我去当铺换些银两。” 她说完,起身朝前走去,手下意识地碰了下发间的鸳鸯簪。 这枚本是一对的簪子,前日晚,她还曾含蓄地对慕迟说,自己明日会佩戴此簪。 他听见了,却不屑于戴。 真讽刺。 乔绾讽笑一声,干脆地将玉簪拔了下来,走进当铺。 慕迟安静地坐在牌楼后,胸口明明被一根长箭刺穿,流出大片的血迹,他却始终面色闲适地欣赏眼前的破败。 他真是爱极了美好的事物变得破乱不堪的感觉。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从旁经过,眼神惊恐地看着他。 金枝藏骄 第33节 慕迟迎上男孩的目光,好心情地对他歪头笑了一下。 男孩被他惊到,脸色煞白,没头没脑地闷头跑开,下刻却撞到了什么人怀中,“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走路不看……”乔绾被男孩撞到,方才转了一条街才买到的素包险些掉在地上,下意识地扬声斥道,却在看见男孩瘦骨嶙峋、衣裳补丁罗叠的模样时,闷闷地将余下的话堵了回去,顿了下又从纸包中拿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算了,也是见你可怜。” 男孩看了眼包子,又看向乔绾,因在镇子上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小姐,一时看呆了。 直到乔绾不耐地问他“要不要”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包子飞快地跑远了。 慕迟看向不远处穿着朱槿色绸缎云纹裙的少女朝这边走来,一片破乱败景里,她似乎是唯一的光鲜,与周围格格不入。 慕迟眯眸,凉凉地睨了眼男孩的背影,复又看着乔绾走到自己跟前,下瞬,他察觉到什么,看向她的头发。 慕迟唇角的笑容一僵。 那根鸳鸯簪不见了。 不过就是根簪子,左右他也不喜欢。 可他却莫名想起她得到那对簪子时满眼欢喜的模样,而今……她为了些银子,当掉了那枚玉簪吗? “眼下你箭还没拔,最好不要吃东西,我问过当铺老板,附近的仓河村有位土郎中医术不错,”乔绾将素包放入袖中,扶着他站起身,顿了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没必要的肢体接触,沉吟片刻问出自己想了一路的问题,“你要去哪儿?” 慕迟眼底少有的困惑,他侧了下头,尾音微扬:“你要?” 乔绾默了几息,冷风将她耳畔几缕没束好的碎发吹到脸颊上,她下定决心般启唇:“我送你去。” 慕迟看着她坚定的眸子,忍不住眉头紧锁。 那股如被人拿着翎毛轻挠心尖的感觉又来了。 可这一次,不见之前的嫌厌与烦躁,更不像因被她这种蛮横小公主轻易扰乱情绪后产生的不甘,而是……欢喜。 如昨夜那场轻盈飞舞的雪,似有若无的欢喜,在心底滋生。 陌生而令他惴惴不安。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发热 冬日的夜来得早, 乔绾二人到达仓河村时,天色已经渐暗了。 一路上慕迟一言不发,安静地跟着她走, 只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继而眉头紧锁,眼眸幽深漆黑, 令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乔绾也懒得再一探究竟, 沿着当铺老板告知的脚程一路前行, 直到看到稀稀拉拉的村落,紧绷的思绪才终于放松些。 仓河村很是破落, 地上的积雪未曾清理过,有些被践踏成了淤泥,明明是寒冷的冬季,土屋上的烟囱却鲜少有人家冒出炊烟,更无半点灯火。 偶尔有一两个村民经过, 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脸上与手上俱是被冻出的冻疮, 身形骨瘦如柴,低着头缩着肩膀, 手揣在袖中飞快地奔走。 一路上看到不少这样的人, 可乔绾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她抿了抿唇,朝仓河村最北面的土郎中家走去。 当铺老板说, 这位土郎中姓常, 周遭的村民不知道他本名,便唤他一声常老癫。 不是因为他真的疯癫, 只因他行事作风不按常理出牌, 总是神神叨叨的。 夜色降临时, 乔绾终于带着慕迟来到了常老癫的房屋前。 依旧是土屋,不同的是,常老癫的院门前,悬着一盏油纸包裹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 乔绾敲响院门,等了许久才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惫懒的嗓音满是不耐烦:“谁啊?” 房门打开,乔绾只看见一个穿着青麻布衣的老头,留着花白的须发,手揣在袖子里,正打量着她:“大晚上的,你找谁?” 乔绾迟疑道:“你是常老癫吗?” 老头一皱眉:“你这女娃娃好生无礼,旁人唤我一声老癫便算了,你这小辈也跟着唤?” 乔绾默了默:“你是老癫前辈吗?” 常老癫似乎也觉得这个称呼更为奇怪,轻哼了一声,终于看向一旁的慕迟,随后一乐:“这小子胸口中箭还跟没事人似的,怪哉怪哉。” 慕迟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乔绾顿了顿,摸出一锭银子给老癫。 常老癫掂量了一下,满意地让开位子。 乔绾扶着慕迟走进房中,旋即难以克制地皱了下眉。 房中很是狭窄,只有一盏煤油灯孤零零地亮着,各种瓶瓶罐罐和桌椅板凳便将整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杂物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散乱地堆在角落。 床榻旁放着一个小火炉,正烧着几块干柴,是整间屋子唯一的温热。 老癫懒散地跟了进来,察觉到乔绾的表情:“女娃娃,嫌弃啊?” 乔绾顿了顿,她没有见过这样又挤又乱的屋子,一时之间连在哪儿落脚都不知。 老癫哼笑:“你可知,来找我看病的,多少都要恭维两句的。” 乔绾默默看向他,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也没那么……不堪。” 老癫瞟了她一眼,半点没有察看慕迟伤势的打算,反而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听出多少真心来。” 慕迟安静地坐在条椅上,脸上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神色却始终平淡,仿佛不是他重伤在身一般:“前辈的柴烧得很旺。” 此话一出,老癫神色一顿。 乔绾不觉朝火炉旁堆着的一小堆干枯的柴木看去,起初茫然,随后了然。 平阳镇上种的都是柳树,且许多已被人砍了去。 而那些柴,却是皇林里的松柏杏木。 老癫去皇林里偷偷砍来的。 “你们这些小辈,好生无趣。”老癫没好气地瞥了眼二人,到底再没说什么,走到慕迟身旁,抵了下他的后背,“箭矢有倒刺,还未完全刺穿后背,若想拔出箭,须得将后背的肉割开才行。” 他说着,拿起慕迟的手臂便要号脉。 慕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却牵扯到了伤口,又流出不少血。 慕迟只觉意识一阵眩晕,老癫趁机抓过他的手腕,号了一会儿眉头紧锁。 “前辈,他怎么样?”乔绾忙上前问道。 慕迟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原本抗拒着老癫碰触自己的力道,不觉卸去。 “倒是没有生命危险,”老癫收回手,看向仍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须得先把箭拔了。” 边说着,老癫已飞快拿过一旁的麻布包,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扔进火炉上的沸腾的热水中煮沸,又以酒水擦拭,利落地下刀,在慕迟的背上深深划了下去。 血顷刻流了出来,狭窄的屋子瞬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乔绾忍不住皱了皱眉,肺腑难以克制地翻涌了一阵,脸色微白,朝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 慕迟仍面色无波地坐在那儿,目光轻垂着,于他而言,不过就是匕首在他的肉里穿行着罢了。 可看着视线里退避的脚步,他不觉有些烦躁,却又道不出缘由,只侧头催促:“快些。” 老癫被他这样一说,也不见恼怒:“你这小子被割肉刮骨都没半点反应,莫不是不知痛?” 慕迟脸色一冷,刚要偏首,老癫却看准了时机,以匕首别住箭矢,用力将长箭从他的胸口抽出。 慕迟闷哼一声,只觉冰冷的箭身一点点刺透胸腹被抽离出去,徒留一个血窟窿,原本闷在里面的血如开了闸的水坝,不断地涌出。 意识也随着那些血的流失而消散,眼前忽明忽暗,肢体冰冷,如濒死前的挣扎。 老癫脸色严肃,自语道:“得先将你扶到里间榻上……” 说着伸手便要将他扶至肩头。 下瞬,老癫却一顿,即便这时,慕迟的多疑仍让他下意识地抗拒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 老癫看着因他身躯紧绷血流得更快的伤口,气笑了:“好难伺候的小子。” 乔绾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老癫看着她朝慕迟抬了抬下巴:“将他扔到里屋。” 乔绾未曾多想,起身扶着慕迟朝里屋走去。 老癫盯着二人的背影,半晌“啧啧”两声,跟了进去。 乔绾将慕迟送进里屋便出来了,屋内仍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乔绾抿着唇,好像回到了母亲死去的那天,她吐了很多血,空荡荡的宫殿里也满都是血的味道。 乔绾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打开门,冷风吹了进来,将血腥味带了出去,心中这才好受了些,也终于能看见,门外的远处,黑漆漆的天空不像陵京一般,满眼灯火繁华。 而是满目漆黑,死气沉沉。 不知多久,常老癫从里屋走了出来,边清洗着手上的血迹边道:“晕过去了。” “多谢老癫前……” “就前辈吧,”老癫打断了她,懒洋洋地窝在火炉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那小子当真不知疼痛?” 乔绾诧异:“前辈诊脉诊出来的?” 她当初可是寻了满陵京的名医,才只有一个张鹤诊出来,未曾想这荒野山村,一个土郎中医术会这么高。 “寻常人即便能忍疼痛,可身体血肉骗不了人,被割被剐时照样会不受控地抖动,他却是全无反应,”老癫笑了一声,“以往我倒是在医术上见到过,此病症乃是出生便有,也不知是好是坏。” 出生便有? 乔绾呼吸一紧,脑中闪过什么,好一会儿她才问道:“此症,可有解?” 老癫奇怪地看她一眼:“既是出生便有,据我所知,极难解。” 乔绾死死抿着唇,久久未曾言语。 老癫又想到什么:“对了,里面那小子的脉象极为虚弱,以往似乎还服过毒,以致内力被压制肺腑受损,不过被一味极寒的大补药物解开了,这次也是因着那药物大补,维持着生机,才能撑到现在,若你仍要继续救他,那点儿银子可是不够的,我须得给你连夜配制丸药……” 乔绾愣了愣,老癫余下的话也听得囫囵。 所以,就连雪菩提能治不痛之症,都是他利用她解毒的说辞。 可转念却又觉得意料之中,他最初对她便是利用,所谓“让他知晓疼痛便会爱慕她”这番话,更是可笑的谎言。 只有她像个傻子一般信了,满城寻找名医,服下自损身子的药物,步入他的圈套中。 “看你这女娃娃对里面那小子爱不爱恨不恨的,到底救,还是不救?”老癫嗓音大了些,问她。 金枝藏骄 第34节 乔绾回过神来,双手不觉紧攥着,嫣红的蔻丹指甲经过几日奔波有些粗糙,死死地抵着掌心的肉。 良久,她道:“救。” 说完这个字,乔绾如虚脱般起身到院中透气,却在看见里间的人影时顿住。 慕迟虚弱地站在里间门口,肩头的白布被血染红了,脸色雪白,眼梢却隐隐带着绯色。 他的双眸幽沉如古井,正深深地凝望着她。 * 这晚,乔绾拿出当簪子的小半银两给了老癫,宿在了西屋。 老癫拿了银子,乐呵呵地给二人搬来火炉,拿了两床干净被褥,又端来了煎好的药,嘱咐道:“好生休养,若是没发热,便是挺过去了,若是发热了,只怕……”他顿了下,摆摆手,“记得叫我就行。” 乔绾应下,却在看见房中简陋的摆设时犯了难。 她从未住过这样的房子,也睡不惯硬邦邦的木板床,尤其还能嗅到年久不住人的霉味,漏风的门板时不时传来几声北风呼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乔绾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往后若是能离开陵京,定要多带些银两,即便想要自由身,也不能苦了自己。 若不能多带银两,便藏多些首饰也是好的,左右她的首饰随意挑出一件都极为名贵。 到时,她可以去长安,去兖州,去奉天…… 等到累了,就安定下来,也许会有一个温柔的郎君待她以真心…… 门外陡然传来几声肃杀的脚步声,透过透风的墙壁清晰传来。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方才酝酿的细微睡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砸门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自不远处的人家传来,压低的嗓音粗嘎又满是戾气:“县衙搜查,有人说你们这儿窝藏逃犯。” 乔绾蓦地坐起身,手脚冰凉地穿好鞋跑到慕迟床榻旁,用力地推了推他:“慕迟,醒醒。” 可一贯戒心极强的慕迟躺在床榻上,没有动静。 乔绾听着门外县衙的人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心中更是焦急,若真的被抓到,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慕迟会死,她也说不定就会死在哪一次乔恒的“赐药”中。 “慕迟!”乔绾用力拍着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她,手轻轻抖动着,急得眼眶也红了。 慕迟似察觉到什么,眉头紧皱着,唇微微动了下,双眸却仍紧闭。 眼看着县衙的人声音越发清晰,乔绾一咬牙,顾及不得他的伤,用力将慕迟拽起,半背半拖着他下了榻,跌跌撞撞地朝外走。 却在下瞬,她的脚步一顿,看见火炉旁堆放的一小堆松木。 皇林的柴木。 乔绾死死抿着唇盯着那堆松木,最终将慕迟放下,一股脑将松木全数扔进旁边的醨酱坛子里,复又吃力地半背起慕迟,朝土屋后面半人高的小门跑去。 下雪后的乡村小路极为崎岖,白日化开的雪水也在夜间上了冻。 前方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身后不远处则是举着火把的官兵。 乔绾只凭借着白日的记忆,朝前方奔走着。 冷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也全无知觉。 “大人,这边都查遍了。” “去北面,挨家挨户地查!。” 乔绾所在的正是北面,她心中一惊,脚步踉跄了下,踩在一片结了冰的雪泥上,重重滑倒在地,手掌一阵火辣辣的痛,却也顾及不得,忙又拖着慕迟站起身,走进前方的黑暗中。 直到来到一处分叉路口前,乔绾气喘吁吁地停在道口,肺腑内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因着恐慌眼眶红肿着,不觉流出几滴泪水。 左侧是有少许亮光的村落,右侧是光秃嶙峋的山林。 “去山林里。”身后陡然传来一人沙哑的气声。 乔绾诧异地转眸,本以为慕迟恢复了意识,却只迎上一张似鬼魅般苍白的脸,他的双眸仍紧闭着,睫毛颤抖。 明明不知疼痛的人,却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想到自己毕竟经验甚少,乔绾不及多思,看了眼身后逐渐追来的火把,钻进满是碎雪的山林。 慕迟在听见那些官兵的声音时,意识便已经有些清醒了。 可是他却连睁开双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像是一个清醒的死人,只留下身体的森冷寒意。 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只要一丁点力气,自己便会万劫不复。 他能听见乔绾的声音带着惊慌,能感受到乔绾在吃力地半背着他,逃脱那些官兵的搜查。 她大可以不这样辛苦的。 将他交出去,她便能再重新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而非……跟着自己在破败的山野小路上逃命。 可她没有这样做。 她护着他,不知疲倦地前行。 他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响在自己的耳畔,带着一丝别样的暧昧。 她跌倒了。 以往擦破点皮便会愤怒的她,却连吭都没吭便爬了起来,继续前行。 慕迟突然想看看此刻乔绾护着自己的样子,他费力地撑开双眼,映着微弱的雪光,他看见乔绾的唇固执地抿着,额头上升起了一层薄汗,长发散乱在脸畔,眼圈通红,脸颊上似也多了两道泪痕。 是因为他吗? 慕迟迷蒙地看着她的眸子,眼底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色,又冷又热的眩晕再次侵袭着他的理智。 慕迟能察觉到自己被乔绾带到一个山洞中,血肉一寸寸地冻结成冰,可偏偏肺腑如被烈火焚烧。 明明不痛,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慕迟不觉想起上一次这样难受,还是服下雪菩提的时候,每一寸肌理都像是要被冻裂开。 那时,一道火焰一样的身影抱住了他。 “你发热了。”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 慕迟紧闭着双眼,他并不知晓发热的滋味。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知觉在不断抽离,身子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将万劫不复的时候,一只手带着炙热的温度,抱住了他。 像极了上一次。 不同的是,那一次隔着厚厚的狐裘,这一次,只剩一件单薄的小衣。 女子的肌肤柔腻如脂,热烈似火。 一点点将肢体的冰冷化掉。 慕迟忍不住朝炙热靠近些,再靠近些,恨不得将自己溶于她的骨血之间,陌生又熟悉的欲色不断滋生,沿着小腹一点点蜿蜒向下。 慕迟低低地喘息一声,双眸紧闭着,朦胧中仿佛看见一道莹白的人影,在安静地注视着他。 恍惚中,慕迟想起曾听人说,人在濒死时,会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他经历过无数次濒死的时刻,却从未见到过任何人。 这一次,是第一次。 “是谁……”他竭力地想要看清楚,那道身影却始终模糊不清。 乔绾平静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慕迟,他的唇与眼角仍因着高烧泛着诡异的嫣红,微睁的双眸却像是透过她在看旁人。 “你是谁?”慕迟仍固执地问。 乔绾沉默几息,讽笑一声,干脆遂了他道:“乔青霓。” 慕迟的神色蓦地一顿,本紧拥着对方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连呼吸都变得轻了起来,许久,他嗅着熟悉的香气,惩罚般启齿咬上她的侧颈:“我说过,若我是你,不会管你死活的。” “乔绾。” 乔绾因侧颈的微痛凝眉,转眸看向他仍空濛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他的肩头:“我也说过,没有我,你可能会死。” 慕迟闷哼一声,感受到肩头熟悉的感觉,低低地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这么蠢。” 作者有话说: 今日慕渣flag:若我是你,不会管你死活的。 这段剧情不会太长,很快啦~ 第22章 、打脸 慕迟也不知自己究竟何时昏睡过去的。 很久以前, 他便难以忍受夜晚入睡时周身有人,那会让他心底疯狂地躁动,坐立难安, 即便昏迷,也下意识地排斥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 可昨夜,在荒凉的山洞里, 他却随着拥着自己的那道温热缓缓睡去。 恍若又见到了那只莹白的手臂抱着她, 宽厚的外裳盖在二人身上, 隔着单薄的小衣,他能触碰到她光洁的肌肤。 无比嵌合的拥抱, 交缠的肢体…… 像是一场桃色梦境。 慕迟猛地睁开眼,双眸直直地看着头顶嶙峋的山洞怪石,呼吸仍有些急促,良久,他方才察觉到什么, 眉头徐徐紧蹙,侧眸看向肩头的齿痕。 昨夜不是梦。 乔绾用体温暖了他。 而今身体里那股又冷又热地折磨已经消失, 胸口的伤也已不再流血,前几日一直眩晕的感觉也散去大半。 他从不是甚么在意礼法纲常的人, 可于大黎而言, 有了肌肤之亲须得结亲。 若乔绾以此为由…… 金枝藏骄 第35节 “吃一些吧。”乔绾的声音自山洞外传来,她的脸色有些疲惫, 却很是坦然, 将怀中的素包递给慕迟,“仓河村的官兵已经走了, 我去找老癫拿了药, 顺便买了辆牛车。” 整个平阳镇的马车都少得可怜, 今冬大寒,冻死了不少牲畜,能有一头活着的牛被她买到已属不易。 慕迟看着手里已经冰冷的素包,复又看向对面的乔绾。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她显然吃不惯这些粗糙的吃食,拧着眉咽得艰难,却仍一口一口地往下咽着。 半点没有提及昨夜的打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慕迟不觉看向她的侧颈,这一次没有狐裘的遮挡,那个浅淡暧昧的红痕格外明显。 慕迟心中陡然烦躁起来,低下头吃了一口素包,神色幽沉。 乔绾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何无缘无故地生气。 昨夜于她而言不过情急之下的举动,莫说只是肌肤相近,便是真的发生什么亲密之事,她也不会太过在意。 她相信慕迟定也是这般想,不定他连什么是礼法纲常都不知呢。 只是……乔绾想到自己咬慕迟的那一口。 慕迟的血和他的人一样很冷,对她而言有种奇异的力量,轻易将肺腑的闷燥压了下去。 吃完素包,乔绾又给了慕迟一个水囊,看他吃完药,方才继续赶路。 乔绾买来的牛车很是简单,一头瘦弱的老牛和拱形的篷子,勉强能够遮风挡雨。 慕迟要去的是楚州,大黎北面的一座城,须得一路北上。 且慕迟仍被通缉,官道无法走,只能走些边缘土路,有牛车倒是方便了很多。 只是乔绾连马车都未曾驾过,更遑论牛车。 所幸老牛还算温顺,乔绾边赶路边学,很快便上了手,扬着长鞭坐在篷子前,晃晃悠悠地前行。 慕迟靠在篷子里,看的最多的便是乔绾只以一条丝带束起的长发,迎着冷风微微扬起,发丝仿佛都被阳光嵌了一圈金边,偶尔扬声娇喝一声“驾”。 越往北走,天便越发寒冷,便是地上的雪都比陵京要积得厚了许多。 许是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潮,不少地方的枯木已经被砍光了,炭比金贵仍求告无门。 冻死的牲畜随处可见,不少飞鸟也都僵死在无人烟的雪地里。 乔绾从最初的不忍目睹,到后来的麻木,不过用了三日。 赶路的第三日傍晚,二人来到了一处名叫柳安镇的镇子。 镇子里很是冷清,路面的积雪无人清扫,偶尔一两个行人匆忙路过,户户家门紧闭着。 乔绾拉着老牛的缰绳,目光直直地看向一户朱门旁的角落,那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身上的麻布衣裳补丁罗列,头朝后倚着墙壁,双眼紧闭着,面色僵青,神色安详。 路过的人却像是早已习惯,看也未看行色匆匆地离去。 乔绾抓着缰绳的手一紧,老牛“哞”的叫了一声,牛车摇晃了下。 慕迟微微抬眸,看着乔绾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而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靠着一个老乞丐,看脸色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 慕迟不禁有些想笑。 锦衣玉食的人,自然是没见过这些苦难的。 可心中却又忍不住兴奋。 她的天真蛮横,是她尊贵的身份和滔天的富贵带给她的。 当这一切繁华的表象掀开,露出糜烂的内里,给白添上一抹黑,他太期待看见这样的画面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客栈。”乔绾收回落在老人身上的视线,声音有些低哑。 慕迟没有意见。 可整个镇子开张的店铺少之又少,客栈更是不见踪影,萧瑟的像个死城。 也是在转过镇子的最后一户人家时,出现了一位穿着青色麻布棉衣,裹着头巾的女人,女人的脸颊消瘦,正看着她:“姑娘可要找客栈?” 乔绾点点头,扯起一抹笑:“敢问大姐可知哪里有?” “镇上的客栈都关了,倒是安平村上有家脚店,姑娘若是不嫌弃,今晚可以去那边歇歇脚,”女人说着看了眼天,“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晚上只怕更冷。” 乔绾连老癫的房屋都住过了,脚店更无不可,一路坐在牛车上,人颠簸的腰背酸疼,索性跳下来牵着老牛和女人一块前行。 女人的话带着些本地的口音,看了眼车上的慕迟:“那位是姑娘的……” 乔绾顿了下,应道:“兄长。” 篷子内,慕迟抬眸朝她看来,眉头轻蹙。 乔绾继续解释道:“我同兄长去楚州寻亲,未曾想路途险峻,兄长从山上摔了下去。” 女人看了眼慕迟虚弱的脸色,微微松了口气,笑应:“原来如此。” 慕迟的目光自女人身上一扫而过,再次落到乔绾身上。 兄长。 还真是……肌肤相亲的兄长。 安平村离柳安镇极近,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便到了。 村子并不大,房屋格外简陋,甚至不少已经露了顶。 “前段时日突然下大雪,把不少房屋的屋顶都压塌了。”女人对乔绾解释道,说着眼圈泛了红,“村子里的牲畜冻死了大半,不少人也冻死在那晚上了。” “官府无人管吗?” “谁来管?这卖炭的大商户和官家都勾结着,官家又和陵京那边的世家走得近,谁敢管啊……” 乔绾听着女人无奈的语气,心里蓦地难过起来。 她从未想过,她口中极其喜爱的雪花,落在寻常百姓的头上,却成了砸下的一块块巨石。 二人又走了好一段路,乔绾看着前方仍旧破落的土屋,转头看向女人:“大姐,还要多久才到?” 女人愣了下,转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低下眼,指了指前路:“就在那儿。” 乔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一片荒芜。 乔绾皱眉,蓦地感觉肺腑被尖锐的物件抵了一下,继而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声,几滴温热的“水珠”溅在了她的脸颊上。 乔绾茫然地伸手蹭了蹭“水珠”,指尖颤抖了下,她只看见满手的血红。 浓郁的血腥味顷刻席卷而来。 她猛地转过身,方才还站在她身旁好好说话的女人,此刻已经倒在地上。 而她的右手手腕处,赫然多了一个血窟窿,染红了一地的雪。 地上,是那个熟悉的十字箭矢。 “下次是脑袋。”牛车上,温柔的嗓音传来。 乔绾睁大双眼看向慕迟:“你做……” 话却在瞥见女人右手掉落的剪刀时戛然而止。 剪刀的手柄还缠着白色麻布,因着经常使用已经泛黄。 她看向地上的女人。 她方才想杀了她。 “为什么?”乔绾迷茫地呢喃。 女人见事情败落,抓着她的衣裙,全然不顾自己的手腕,趴在地上满眼哀求,嗓音嘶哑:“小姐,您行行好吧,我们真的没有烧的也没有吃的了,我的女儿才五岁,我不能看着她被卖了,她才五岁啊……” 乔绾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她抬头,不远处的村民都在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绸缎衣裳,看她腰间的钱袋,也看牛车上的慕迟。 他们不敢上前,却在踟蹰着,等待着她的反应。 “小姐,求您了……”女人仍在不断地乞求着,地上的雪与血早已沾染一大片。 慕迟也在看着她,若是他,他不会留活口。 可……明明她此刻已经知晓了种种丑恶,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天真娇蛮,随着一路北上而荡然无存。 然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陵京时那个穿着绸缎华服、拿着镶玉金鞭耀武扬威的恣意少女。 他也在等她接下去如何做。 乔绾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些人在忌惮着慕迟。 她也知道,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 若是方才女人成功杀了她,他们会将她的银钱分而抢之; 若是她动了恻隐之心,一只手换银钱,比一家人的命划算多了,哪怕她不给,这些人也会拼命上前。 可是,乔绾死死攥着钱袋。 她救不了这些人。 她也需要这些钱撑到楚州。 “小姐……”女人的声音逐渐低弱。 乔绾死死抿着唇,下刻猛地将自己的裙摆抽了出来:“你方才意图杀我,现下竟还好意思同我要银钱?” 女人眼底的泪流了出来:“小姐,我把这条命赔给您……” 乔绾蹲在女人跟前,用着最为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她:“你的yihua命不值钱,方才若非我兄长,此刻趴在地上哀求的人怕是我了吧。” 她边说着,边嫌弃地在女人的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迹,站起身走到牛车前,面无表情地牵着老牛朝前走。 女人趴在地上,死死地护住自己的手臂,再没有开口。 村民们见状纷纷后退开来,让出了道路。 一直走出村子,乔绾坐上牛车,怔怔地拉紧缰绳,晃晃荡荡地朝着前方行去。 慕迟看着她沉寂的身影,想到了什么,不觉低笑了一声。 他从来不介意白染上黑,不介意看见人间变成炼狱,甚至满心期待。 金枝藏骄 第36节 可是,当乔绾借着蹭女人衣裳的工夫,将银子扔进女人的衣襟时,他也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你早便知道方才那女人准备杀我?”乔绾陡然开口问道。 女人的剪刀抵着她胸口的瞬间,慕迟便动了手,只能证明他早便知道女人的打算。 慕迟看着她,良久才嗤笑一声:“愚善。” 乔绾攥着缰绳的手一紧,转头看着他:“最起码她和她的女儿不用分开了。” “你救得了她,救得了所有人吗?”慕迟像是存心戳破她所有的美好幻想,“你连那几个村民都救不了,甚至那些人随时会为了钱杀了你。” “并非所有人都是恶人,老癫不是,”乔绾抿着唇反驳,“还有前几日平阳镇的那个小孩……” 慕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勾起一抹恶劣的笑,眼尾昳丽,嗓音温柔:“你以为,那夜你的行踪,是何人告发的?” “不是……”乔绾下意识地反驳,下瞬想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骤然消散。 见过她和慕迟的,只有平阳镇她曾给过几个素包的小男孩,以及仓河村的三两村民和老癫。 通缉令是新张贴的,老癫始终未曾出过那间土屋,仓河村距平阳镇半日的行程,见过她和慕迟的村民,根本不可能看见那纸通缉令。 只有那个小男孩。 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慕迟,甚至离开的方向,便是通缉令张贴的方向。 悬赏千两黄金。 和两个陌生人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乔绾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疲惫,她转过头安静地驱赶牛车,再不言语。 不知行了多久,许是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在前方的又一处村落里真的有一家脚店。 乔绾牵着牛车进入脚店前,再次转头看向篷子内的慕迟,他的眉眼隐在昏暗中。 “若你成了皇帝,你会不会让这些人连柴都烧不上?”她问。 慕迟看了她许久,低低笑了一声:“公主折煞我了。” 垂下的眸子,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喜欢混乱,这些人,与他何干? * 村中的脚店简陋,却也有上下两层,一层堂食,二层住宿。 说是堂食,有的也不过只是素面罢了,价格昂贵得紧。 慕迟靠在床榻,看着桌上掌柜的送来的素面,一动未动。 不知多久,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声,在萧瑟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慕迟面色平静地走到窗前,看着飞鸽飞过夜空,他轻点脚尖,人已飞快飞了出去,再回来手中拿着方才的飞鸽。 慕迟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 司礼的笔迹: 楚州木府。 慕迟平静地将信撕毁,看来司礼返回雁鸣山后没寻到他的踪迹,便去楚州木府等着他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转而看向一旁正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他的信鸽。 慕迟忍不住皱眉,总觉得这信鸽的眼珠,像极了隔壁的乔绾。 “姑娘,姑娘?”门外陡然传来掌柜高声呼喊的声音。 慕迟回过神来,回了封信放走了信鸽,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始终没有人开门。 他顿了下,起身打开房门。 掌柜的手中端着一碗素面循声看来,满脸歉意:“吵醒公子了?只是这位姑娘方才叫了两碗素面,一碗给公子送去了,姑娘这碗都快凉了还没人应,要不公子……” 慕迟看了眼乔绾紧闭的房门,良久颔首:“给我吧。” 乔绾回到房中便倒在了床上,前几日在山洞过夜都未曾病过的身子,不知为何此刻格外无力。 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也忽明忽暗,像是有无数巨石压在她身上一般,格外疲惫。 她做了噩梦。 她梦见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梦见那个小男孩方才还红着脸羞赧地看着她,转瞬便如换了一个人,阴森地掐着她的脖颈。 也梦见了那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五岁的女孩,手腕上的血窟窿在不断地滴着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最后,她梦见那些村民们冻死在那片萧瑟的冬里。 “乔绾。”有人在耳边沉声唤她。 乔绾像是得救般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阵眩晕,肺腑的闷热和额头的滚烫交相折磨着她的意识。 床榻前,站着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与曾经梦里掐着她的脖颈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摇摇晃晃的有了重影。 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发热了。 乔绾看向那道人影的方向:“钱袋子里还剩些银两,你拿走一半自己赶着牛车走吧。不能送你了。” 说到此,她停了几息,似还要说什么,却最终只说了句:“别死。”便疲惫地闭上眼,等着这阵头痛过去。 慕迟仍站在床榻前。 的确,现在的乔绾带着也是个累赘,更何况,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用不着她了。 他亲口说的,若他是她,绝不会管她死活。 慕迟神色冷静地转身,并未拿她的钱袋,只径自朝门口走去。 房门开了又关,屋内恢复了死寂。 乔绾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也许病体虚弱,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曾爱慕的那个温柔慕迟。 又是一阵眩晕袭来,乔绾皱紧眉头,意识逐渐游移。 她想,明日雇个人,将她的令牌交给最近的县衙,乔恒的人马大抵会很快找过来吧…… 毕竟,又快十五了。 可下瞬,房门再次被人大力地撞开。 乔绾只朦胧间听见了些动静,懒得睁眼察看。 不知多久,一滴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水珠滴在她的唇角,润泽着她干涸的唇。 乔绾下意识地舔舐一下,竟意外地让自己舒服了一些,她不由伸手将那东西抓了过来,凑到自己唇边用力地吮吸了一口。 耳畔,夹杂着不甘与怒火的声音,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地混杂成了诡异的温柔: “回去了也不过当个药人。” “你可以暂且留下,但别再奢望其他。” 作者有话说: 绾绾:你求我我也不会留下:) 第23章 、算计 天色已经大亮。 有光透过卍字纹路的阑窗照了进来, 倾泻着影影绰绰的亮,明暗交错混杂。 乔绾睁开双眼,仍没习惯睡硬木床的腰有些酸疼。 昨夜那股头晕脑胀的难受却下去不少, 甚至始终萦绕在肺腑的那股燥热也减淡了许多。 也许是被白日的事情惊到了,也许她终于难以承受这几日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昨晚的发热像是一场无声的宣泄, 宣泄出来, 人也轻松了许多。 乔绾动了动唇, 嗅到唇齿之间残留的血腥味,肺腑一阵翻涌, 忙翻身起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 一连漱了几口茶,直到口中那股铁锈味消失才停下,乔绾也顺势坐在了桌边,昨晚的回忆涌入脑海,满眼复杂。 昨晚她清楚地听见慕迟开门离去的声音, 却未曾想到他竟回来了,甚至还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给她喝了几口他的血。 乔绾不觉抿紧了唇。 “姑娘,您醒了吗?”房门外有人扬声唤道。 乔绾回过神来, 穿好衣裳方才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掌柜的,他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 “掌柜的有事?” 掌柜的笑道:“姑娘昨夜的素面没有吃, 我便拿给旁人了, 便想着今晨再给姑娘补上一碗。” 乔绾看了眼素面,清汤寡水提不起胃口, 可也知道, 在这种乡村小路, 有这样的吃食已经不错了。 她扯起一抹笑:“多谢掌柜的了。” “姑娘客气,”掌柜的边说着边将素面端到桌上,随意道,“昨夜得亏姑娘和隔壁那位公子未曾连夜离开,半夜又是下雨又是下雪的,冻死个人。” 乔绾顿了下:“这样啊。” “是啊,”掌柜的对她点了点头,“姑娘慢用。” 说完便要离去。 “掌柜的留步,”乔绾蓦地想起什么,从钱袋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麻烦掌柜的给我和兄长再寻两套寻常的粗麻布衣,余下的便算作感谢掌柜的了。” 掌柜的看见银子眼睛亮了亮,立即应声:“我这便给姑娘去寻。” 乔绾看着掌柜的离开,唇角的笑也渐渐淡了些许,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果真见到一片雾蒙蒙的霜雾,地上的积雪泥泞不堪。 乔绾嘲讽一笑。 慕迟怕是早便看出天色不好,昨夜才会留下。 自作多情的蠢事以往做得够多了,往后万万不能再做了。 金枝藏骄 第37节 乔绾的神情逐渐恢复平静,关了窗子回到桌前,吃着那碗寡淡无味的素面。 隔壁房中。 慕迟一贯噙笑的神色,此刻却面无表情的,目光沉沉地抓着白布,慢条斯理地缠着自己手腕上的伤,伤口旁还能看见昨晚乔绾吮吸过的暗红齿痕。 她唇舌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丝丝酥麻。 慕迟被喂过不少毒,可是因他不能死,所以,他也服了不少解药。 他的血虽是冷的,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可想到昨夜,慕迟心中便有止不住的怒火。 他自己都不知明明已经走到楼梯口处,为何生生停下了步子,而后折返回来。 却没有悔意。 却又因着没有悔意,心中越发愤怒了。 听着隔壁房隐隐传来的掌柜的和乔绾的对话,慕迟愈发烦躁,将手中包扎的白布用力扯下来扔到一旁,浑然不在意伤口又在渗着血珠。 左右这具躯体也不知疼痛。 不知多久,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慕迟神色微紧,下瞬转眸看向别处,淡淡道:“进。” 余光却只瞥见一抹陌生的暗青色身影,只当是掌柜,等了会儿没等到对方出声,慕迟不耐地抬眼:“何事……” 话却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时顿住了。 乔绾穿着粗糙的鸦青色麻布衣裳,越发衬的脸色苍白,眼珠漆黑透净,满头青丝随意地束在身后,拿着靛青粗麻布衣的手上还带着细小的伤痕。 慕迟的眉头不觉紧皱,眼神暗沉。 乔绾的肌肤是被金银珠宝与炊金馔玉养出来的细皮嫩肉,即便穿上这样简陋的衣裳,也盖不住那股娇惯的贵气。 更为重要的是…… 慕迟抿着唇,她不该是这样的。 当年在松竹馆那样的销金窝里,满堂贵游世胄之中,她仍尽是凌驾于人的张扬恣意,大手一挥便是两万两白银。 而今却穿着破旧的粗麻烂衣站在他的跟前。 “之前穿的太惹眼,离楚州还有不远的距离,换上布衣方便些。”乔绾见慕迟只盯着不语,当他是嫌弃旁人穿过的旧衣,解释一嘴后将衣裳放下,“我们一会儿继续赶路。” 慕迟盯着她离开的背影,良久方才垂下眼帘,喉结动了下,眸光晦深。 他们是在当日的午时继续出发的。 乔绾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某些方面,她认同了慕迟的话。 她救不了所有的人,她想得再多,也不过是在折磨自己。 一路上仍旧是绕着城镇,沿着周遭的山野小路前行。 路途虽然颠簸泥泞了些,也遇见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可再未遇到像安平村那样的事情。 若说唯一的奇怪之处,便是来了一只白鸽,偶尔会停在牛车的篷子上方歇歇脚。 乔绾见它在这寒冬里着实可怜且还算通人性,便将从路上买到的干粮捏碎了扔到篷子上喂喂它。 慕迟看了眼喂完鸽子坐在前面拉着缰绳未曾注意到他的乔绾,自招文袋中取出笔墨,给司礼回了一封信:多备一处院落。 写完刚要叠起,顿了下,瞥见眼前破旧的青布麻衣,又添了几字,不着痕迹地招来信鸽,放了出去。 乔绾只看见白鸽扑棱着翅膀离开了,未曾多想。 他们又行了三日,在第三日的申时,正夕阳西下,将马车与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随着老牛“哞”的一声长叫,不远处矗立着一块界碑。 界碑上积了雪,以朱漆写着二字。 楚州。 乔绾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真的能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可当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界碑时。 “我们到了。”乔绾看着界碑扬声道,眼眶不觉有些酸。 即便楚州城很大很大,他们到的不过是最南面的白塔镇,可也已经很近很近了。 慕迟抬眸,看着乔绾仰头望着界碑的侧颜及微红的眼眶,默了几息:“走官道。” 乔绾一愣,继而想到既然慕迟敢将自己的兵马放在这里,只怕楚州的上上下下,怕是早已经都是他的人了,有通缉令也不怕。 她未曾多问,径自朝城门而去。 城门的守卫果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低下视线挥挥手放了行。 楚州毕竟是大城池,乔绾看着白塔镇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摊贩,跳下车来牵着老牛前行。 街市不时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热饮布匹,衣裳首饰,应有尽有。 不远处的酒楼阑窗处,更有文人相聚谈笑风生,远方的亭台楼阁比陵京多了些豪迈,巍峨地高耸着。 这里的一切,虽比不上陵京繁华,也有不少逃难来的流民,但比她一路所见所闻要好上太多。 乔绾的心思似乎也随之开阔了些,目不暇接地看着和陵京完全不同的风情。 慕迟听着四周熙来攘往的吵闹声,目光却始终定在牵着老牛闲适朝前走的女子背影上。 这一路上,他看着她的骄纵被一点点抹去,总是怔怔地看向不知名处。 眼下似乎是她这段时日少有的轻松时候,背影都能看出来的轻松。 被丝带随意扎起的乌发在她的身后一摇一摆着,偶尔被风吹到脸畔,她便眯一眯眼,抬手将碎发拂开。 慕迟的目光有些放空,莫名想起了在陵京乔绾拉着他逛街市的场景。 那时她满眼骄纵得意,腰间缠着镶金软鞭,身后披着火红狐裘,在萧瑟隆冬里总是最夺目的那个。 “姑娘可要看看首饰?”摊贩的声音自外传来。 慕迟陡然回神,而后看见乔绾正盯着路边摆着的首饰瞧。 想起公主府那成箱的名贵首饰,再看路边那些成色极差的珠钗,慕迟不觉凝眉。 乔绾停下脚步,不过是因着自己好久未曾佩戴首饰了,她本就不是节俭的性子。 她虚荣且肤浅,她爱那些华丽漂亮的衣裳首饰,更爱自己佩戴时,旁人或歆羡或惊艳的目光。 这一点,她想自己此生都不会改变了。 “姑娘好眼光,”摊贩看乔绾虽穿得破旧,可却细皮嫩肉娇俏可人,尤其那双手,虽有细碎的伤口,却是养得一丝薄茧都没有的贵气,只当此人是外来的千金小姐,“这鲛珠玉镯乃是陵京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整个大黎就这一个,才五两银子……” 乔绾看了眼摊贩:“你这鲛珠是真的吗?” “自然,”摊贩一拍胸脯,“如假包换。” 乔绾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 鲛珠玉镯的确很是华贵,大黎只有一个也是真的。 只是这真正的鲛珠玉镯此刻正躺在自己的首饰盒中,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处。 为了避免麻烦,乔绾也懒得驳斥,只随意扫了眼旁边,目光落在角落一根银色的梅花簪上。 簪子的工艺并不精致,可梅枝与梅花却雕琢的栩栩如生。 摊贩机灵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眼神滴溜溜地看了眼牛车上的慕迟:“这梅花簪寓意极好了,此簪本是一对,据传佩戴此簪之人,定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姑娘若是要两个,我便便宜些算给姑娘和公子……” 慕迟闻言一怔,陡然想起曾经的那根鸳鸯簪来,不觉看向乔绾。 乔绾看向梅花簪的神色微顿,想到曾经自以为是的过往,心思陡然沉了沉:“不用了。” 她应了声,牵着缰绳继续前行。 慕迟看着乔绾的身影,眉心不觉紧皱,随后立时反应过来,讽笑一声。 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同意她留下本就是留情了。 不过便是一枚簪子罢了,他本就厌烦这种物件,更遑论……和她佩戴相配之物。 夕阳已经散去,傍晚来临。 乔绾并未再急着赶路,楚州的小城门将要关闭,赶过去已来不及。 且这段时日的奔波,即便夜间宿在脚店客栈,环境也都极为简陋,她也只能简单擦拭一番,以往每日都要热水花瓣沐浴,如今早已忍耐到极限。 乔绾找了家还算豪华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准备沐浴休息一番,明日再进楚州。 然后,在乔恒派人抓她之前,她也该回陵京了。 回去后,她要好好将自己的银钱首饰整理起来,公主府的下人多是乔恒派来的,她护不了他们,便不护了。 倚翠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的,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想带着她一齐走。 乔绾靠着热雾缭绕的浴桶,闭着眼安静地想着回去后的路。 直到热水渐渐变温,乔绾穿好衣裳,擦拭着湿发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客房内并未点上蜡烛,反而一旁的火盆里,火苗在不断地上窜着,偶尔发出干柴崩裂的噼啪声。 乔绾盯着那团火苗中燃烧的柴,目光有些怔忡。 一瞬间,万籁俱寂。 墙壁处却在此时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乔绾的眸光动了下,转头茫然地看向悬着一副山水丹青的墙壁。 客栈豪华,隔音自然也不差,照理说并不能听见隔壁的声音,她起身看着那副山水画,伸手将画摘下,方才发觉,墙壁上竟有一个半寸的圆窟窿。 乔绾皱眉,旋即想起曾经听说过的,有些客人自有些“闲情雅致”,喜看旁人。 想必她便碰见了这样的客栈。 “公子的身子无碍了吧?”圆窟窿中传来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乔绾一怔,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她忍不住探身看了过去。 金枝藏骄 第38节 慕迟背对着她站在大开的阑窗前,只穿着宽松的白衣,随意地看着楚州的夜景,而他的身侧,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玄衣男子,垂眸恭敬站在那儿。 是般若寺那个曾来告诉她“慕迟身子不适”的那个男子。 乔绾垂眸,许久在心中嗤笑一声,早便知道他是为了雪菩提,才强忍着厌恶接近她,身边有暗卫也并不奇怪了。 “无碍。”慕迟默了默才道。 司礼迟疑了片刻,自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在窗沿上:“公子即便再不喜,可此药确是良药,公子不若用这个吧。” 慕迟低头望见瓷瓶,轻怔了下,复又抬头看向司礼。 这是乔绾曾给他的白玉膏,一连给了三四瓶,彼时被他全数嫌弃地扔给了司礼。 可为何如今看着乔绾的东西从司礼怀中拿出,会这般……不悦。 不悦到胸口如被巨石压着一般,沉闷闷的。 乔绾自是认识自己的东西的。 原来,就连她满心欢喜地用来给他养伤的白玉膏,他都嫌厌地轻易丢给了旁人。 乔绾抿紧唇,再没有兴致多听,只安静地想,也许明日自己无需进楚州了。 毕竟,他的侍卫已经来找他了,不是吗? 可就在她想要转身的瞬间,侍卫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带着丝迟疑:“公子身手不凡,若想躲开刺客那一箭亦不是不可,为何……” 此话一出,乔绾也停住了,莫名想要听一个答案。 慕迟沉默了许久,才低哑地笑了一声,明明语调温柔,却让人后背升起彻骨的寒。 “昭阳公主可有消息?”他侧眸问道。 司礼愣了愣,旋即想到这段时日不仅是黎国皇帝在寻公子,昭阳公主也在派人暗中寻找,甚至明令不可伤公子性命。 “公子是为了……昭阳公主?” 乔绾猛地将山水画挂上,转身背对着墙壁,死死抿着唇。 她想起雁鸣山上,面对那些刺客时,慕迟出神入化的身手,甚至能够以手为弩,于百米外掷箭刺穿刺客的喉咙。 也想到他轻而易举便破开了玄铁所制的手梏。 还有,为何就这样凑巧,长箭刺穿的是他心口上方一寸处?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 只为了乔青霓。 为了他得到心爱女子的心。 甚至不惜以身为盾。 他原本可以避开那根箭的。 而她也本可以不用随他一齐来楚州。 乔绾咬紧下唇,安静地坐回火盆旁。 明明胸口闷热,可手指却止不住地发寒。 良久,乔绾拿出腰间的令牌,看着上面“凤仪长乐”四字,死死攥着,攥到掌心泛白,她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慕渣还美滋滋地以为绾绾会留下呢。 绾绾:呵。 送分题:猜猜看到绾绾的令牌后,谁会是第一个来接的人? 第24章 、离开 客栈二楼, 厢房。 司礼恭谨地站在一旁,低着头看着站在阑窗前慕迟的衣角。 窗子大开,外面的冷风毫不留情地惯了进来, 将火盆微弱的热气全数席卷而空,只剩下幽幽寒意。 饶是司礼,都觉得手脚冰寒。 可公子却始终安静地站在那儿, 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自他提及“是否为了昭阳公主”后, 公子便一直一言未发。 司礼越发谨小慎微, 不敢多言。 过了许久,慕迟才迟迟问了一句:“李慕玄的婚期快到了吧?” 司礼忙应:“一个月后, 昭阳公主便会前往燕都。” 燕都,大齐的皇都。 到时两国联姻,便成定局,但在此之前,须得先保证黎国、陵京无事才是。 慕迟闻言却再次沉默下来。 他记得年少时, 第一次走出地牢,随李慕玄来到黎国求娶昭阳公主。 那时他被喂了让人提不起力气的毒药, 锁在马车中。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皇宫,轿帘翻飞之间, 他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 穿着浅色苏绣纱纹宫裳,头上簪着玉质簪花, 温婉且优雅。 马车徐徐停下, 宫人恭敬地唤她“昭阳公主”。 她朝着轿窗看过来,只看见他的下颌, 颔首后莞尔一笑:“太子殿下。”嗓音娇柔。 她将是大齐的太子妃, 也是李慕玄的未婚妻, 未来的皇后。 的确雍容国色,配的上那个位子。 那之后,慕迟几乎日日都要算着李慕玄和乔青霓的婚期,他备了一份大礼,准备在此之前送给李慕玄。 可是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很少想了。 最近这些时日,更是未曾想过。 这样的转变,让他有些茫然且无所适从。 司礼听着此间沉寂,硬着头皮抬头看了一眼,旋即神色微诧。 作为始终跟在公子身边的人,他知道公子对于这段联姻有多么在意。 可此刻,他却在公子的眼中再次看到了迷惘。 像极了曾经在般若寺,他提及“公子终于可以离开”了的那次。 司礼看不透公子,迟疑片刻又壮着胆子问道:“长乐公主那边,公子准备带回府中?” 慕迟原本空濛的神情几乎立时清醒,沉默片刻后道:“她将我送来也算有功,且我既已应下暂且留她……” 慕迟的话没等说完,便不觉停下了。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夜市上,乔绾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前,正笑说着什么。 她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唇角带着笑,眉眼是这些时日面对他时少见的鲜活。 很刺眼。 “公子?”司礼不解地询问。 慕迟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外面,许久古怪地笑了一声:“先退下。” * 乔绾不知道楚州上下有多少慕迟的人,眼下城门已关,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将令牌和一封信一并封入信封之中,交付给了镖局。 以镖局蒙古马日夜兼程的脚力,只怕不出三日便能等到前来“接”自己的人。 乔绾又问了马肆所在,可白塔镇太小了,马肆须得楚州城内才有。 自镖局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许是年节刚过不久的缘故,此处的夜晚仍有不少摊贩留在街市上,盏盏悬灯高高挂在枝丫之上,在严寒的冬夜,衬出几丝柔意。 乔绾不觉在街市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看到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不觉有些嘴馋起来。 她爱吃甜食,可这段时日她再未碰过点心蜜饯,可当她拿下一根糖葫芦时,才想起自己将身上带的银子全给了镖局,一时不由窘迫万分。 也是在此时碰见了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为她解了围,给了小贩三文钱。 乔绾本想回客栈拿钱还给他。 书生却只红着脸摆摆手,说了句举手之劳。 乔绾也未在过多谦让,道谢后拿着糖葫芦回了客栈,径自上了二楼,刚要推开自己客房的房门,便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去哪儿了?” 乔绾被惊了一跳,拿着糖葫芦的手抖了下,险些掉落在地,她忙将其拿好,转过身便看见隔壁客房门口,慕迟正安静地站在那里,映着头顶的悬灯,身形隐在一片忽明忽暗之中。 乔绾想到自己方才偷听到的话,心沉了沉,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竟如此深沉可怕。 面上却扬起一抹笑来:“馋了。” 慕迟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糖葫芦上,透明的糖衣裹着鲜红的红果。 和她曾买给他,却被他全数扔了的那些一模一样。 慕迟走上前来,伸手,想要将糖葫芦拿过来。 乔绾却猛地将糖葫芦往后撤了撤。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 乔绾也顿住了,眼前的慕迟,再一次让她升起面对梦中那人的惊惧。 好一会儿她不情不愿地将糖葫芦递到他面前:“算了,给你吃一颗吧,不准多吃。” 慕迟看着她的语气神情,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压下去不少。 看吧,她在他面前也是这般生动。 毕竟她连山崖都随他跳了。 金枝藏骄 第39节 “你究竟吃不吃?”乔绾皱着眉问道。 慕迟回神,看了她一眼,良久就着她的手,将一枚红果衔在齿间,一点点地吃了下去。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原来,糖葫芦的味道是这样的。 慕迟将糖葫芦咽了下去,才徐徐开口:“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乔绾一怔,她本以为他的暗卫到了,他便已经不需要她了。 即便明日一早他不辞而别,她也不会太过意外。 可转念一想,罢了,就将这场戏唱到最后吧。 左右她还要等着来接她的人。 以他对她的厌恶,怕是也不会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吧。 思及此,乔绾颔首:“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她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慕迟仍站在原处,看着紧闭的房门,伸手触了触心口处。 这里,在方才,有一瞬间的失控。 良久,他方才脸色奇怪地转身回房。 听着门外逐渐消失的动静,乔绾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坐在桌面,神色怔然。 好一会儿她才想到什么,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它依旧这么诱人,她却不想吃了。 最终,乔绾将糖葫芦扔在了一旁的角落中。 * 乔绾不知慕迟为何在自己的地盘,还要让自己这个他厌恶的人相送,但他不说,她也不愿多问。 一路上只盘算着,到了楚州城后,她应当去买一匹马,牛车太慢也太难受了。 和慕迟真正到达楚州城内,是在第二日的午时。 天色阴沉沉的,万物如罩上了一层灰色烟雾。 牛车徐徐停在一处豪华的府邸前,上方门匾上,写着简洁的“木府”二字。 司礼在此处无需伪装,和府邸管家早已候在门口,见到慕迟便已迎上前来:“公子。” 慕迟低应一声,语气格外平淡,不经意地看了眼前面的女子身影一眼,方才起身下了牛车。 司礼见状看向一旁的乔绾,本想抱拳感激,可才说出“多谢”二字,便怔了怔。 这是司礼自雁鸣山那次后,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见到乔绾。 若说之前他对那个娇生惯养的长乐公主将公子一路送来楚州一事仍心有怀疑,那么此刻在见到乔绾后,那丝怀疑也消失了。 往日穿金戴玉、骄纵蛮横的公主,眼下穿着粗麻布衣,脸色苍白,手指上也有细碎的伤口。 虽仍然掩盖不住那股自小养出的娇贵,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一时之间,司礼竟对这个长乐公主有些怜悯起来。 他跟在公子身边,自是清楚公子以往提及长乐公主时眼底不屑遮掩的嫌厌,还有之前的那场利用。 可长乐公主却对公子这般用心思,即便知晓真相仍将公子平安送来…… 乔绾不知司礼在想什么,只在迎上他的目光时拧了拧眉。 她不喜欢他的眼神。 一旁的慕迟面色沉了沉:“司礼。” 司礼忙垂下头:“公子,有飞鸽传书。” 慕迟顿了下,转头看向身后的乔绾,目光在触到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时一暗。 他以往厌极了她的骄傲,可不知为何,当她穿得这样破旧时,他心中更为不悦。 似乎,她这样的人,不该这副打扮。 “去带她换身衣裳。”慕迟吩咐一旁的管家,扫了司礼一眼,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司礼了然,忙跟上前。 府邸极大,却鲜少见到人影,空荡荡的如一栋奢华的死宅。 进了书房,司礼从袖中拿出一纸书信呈在慕迟跟前:“是燕都来的信,那位让您早日行动。” 慕迟看着眼前的书信,许久才讽笑一声,随意将书信扔在一旁的火炉中,看着火舌轻易将书信吞没,方才抬眸看向司礼。 司礼忙又将这段时日楚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慕迟:“军营那边,对公子消失颇有争议,如今军心不稳,须得公子前去一遭……” 慕迟始终随意地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案,雪白的指尖在漆黑的桌面,衬出诡异的美感。 直到司礼说完了,他也始终一动未动,只是看着司礼。 司礼被看的后背爬起一股寒意:“公子?” 慕迟指尖微顿,而后问道:“方才,你在可怜乔绾?” 司礼一惊,忙半跪在地:“公子息怒,属下绝无半分不满公子之意。” 慕迟垂眸看着司礼,良久眉梢微扬:“为何可怜她?” 他莫名地,想听司礼说出他早已猜出的答案来。 司礼素来不会对慕迟撒谎,虽然不解公子为何在这个问题上这样执着,但还是老实应:“属下只是觉得,长乐公主爱慕公子,不过一时生了感慨……” 慕迟的黑眸泛起一丝幽幽的碎光,语气带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起来吧。” 司礼听着公子的语气,松了口气,站起身,又想到什么,自袖口将一张纸呈给慕迟:“公子,您之前说再备一处院落,这是备好的清单。” 慕迟一贯对这种小事不感兴趣,可不知为何还是拿了起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而后冷笑一声:“她倒是奢靡。”却明显不是生气的语气。 司礼低着头不敢言语。 这明明是公子在信中所说—— “多备一处院落”,后面似乎又颇为烦躁地添了一笔“照公主府的来”,字迹潦草。 可司礼心中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公子对长乐公主到底是厌恶还是…… 司礼呼吸一紧,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念头甚至可能连公子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觉身上起了一层冷汗,迟疑片刻小心地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安置长乐公主?” 此话一出,慕迟本拿着清单的手也顿了下,眉头轻蹙。 良久他随意笑了一声:“什么如何安置?” “她想留便住下,想走,”慕迟缄默一息,淡声道,“我为何要留?” 可心中却已是笃定她定然会留下。 她回陵京也不过成为乔恒身边的药人,且…… 她爱慕他,不是吗? * 乔绾并未换衣裳,只随意地洗漱一番。 左右她还要再赶路,且她也不想穿慕迟的衣裳、欠他任何了。 等到从房中出去,乔绾遇见了等在外面的司礼。 听见他转达慕迟的话,乔绾丝毫不意外慕迟对她去留的不在意。 他不止不知疼痛,他还就生有一颗畜生般冷血的心。 “公子尚有要事在身,怕是明日才归,”司礼心中也早已觉得以长乐公主对公子的心意,定不会离去,只道,“长乐公主可暂且住在此处,这里没有规矩,公主随心便好。”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乔绾看着他的背影,这一瞬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方才在府邸门口时,这个叫司礼的男子眼中的意味。 他在可怜她。 大抵是觉得自己爱而不得很可怜吧。 乔绾讽笑一声,看了一眼四遭的庭院,毫不犹豫地转身,穿过府中的穿堂、游廊、雕梁画栋朝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直至后来开始一路小跑起来。 胸口空空的,身子却像是卸去重担一般轻松。 她和慕迟的缘分,早该断了。 断在雁鸣山下的那片河水中,伴随着她那段可笑的一见倾心。 夕阳西下。 一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驰着,朝着南城门的方向行去,偶尔传来一声娇喝,引来路上行人注目。 骏马上的女子只穿着粗陋的荆钗布裙,微白的小脸紧绷着,简单束起的乌发在身后雀跃飞扬。 她一往无前地朝前驰骋着。 一次头也没有回。 直至南城门口,一匹枣红色汗血马迎面而来。 马背上,男子朱槿色的大氅在身后翻飞着,高束的马尾中红玉珠子胡乱晃荡,直直撞来。 乔绾一惊,忙勒紧缰绳,却只看见来人只身一人,方寸间才勒缰停马,阴森地盯着她,眼下黑青目中泛红,神情尽是疲惫,咬牙切齿道: “乔绾,你好大的本事啊!”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她是想留下的。 回府的某狗子:?!! 金枝藏骄 第40节 第25章 、妒忌 景阑是在顺昌城得知乔绾的下落的。 顺昌城门口守卫盘查时, 查到致远镖局的一名镖头身上带着一纸信封,信封中正是长乐公主的令牌。 而那封信中,乔绾只说她在楚州南城门处, 再未提及其他。 彼时景阑正在顺昌外的官道上,得到消息便直奔楚州城。 一路上,他始终在想着, 那日在雁鸣山的山崖上, 乔绾面色平静地跳入冰冷河水中的画面。 他怎么也不明白, 当初在毓秀阁,只因自己抢她的鞭子时磨破了点她掌心的皮, 她便一副痛得要死找他拼命的模样,是怎么敢跳下那样阴森漆黑的河水中的? 慕迟……当真这样好? 皇上得知后勃然大怒,捂着胸口咳嗽良久,脸色格外难看地下了慕迟的通缉令,以及务必将长乐公主好生带回来的密令。 这一切本和他没有干系的。 毕竟……就连他曾以为“她爱慕他”这件事, 都不是只是假象而已。 那晚在圣上的幄帐外,他其实听见了乔绾说的一切。 她说, 那个香囊是她不甚丢失的,而非故意留给他的, 更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她说:她不爱慕他, 且他对她也嫌弃至极。 她还说,嫁给他, 除非她眼瞎了。 明明她说的是对的, 他厌恶这桩赐婚,对乔绾更是不喜, 他积攒军功就是为了能逃避赐婚。 可是, 当看见她在他跟前跳下山崖, 当皇上命人寻她时,他还是莫名地站了出来。 那一晚降了一场大雪,搜山格外困难,在搜到那个有废弃火堆的山洞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地面上却有一滩血迹。 景阑想,乔绾那女人,一贯爱打扮,爱金玉,爱华服,衣裳首饰若次于人,绝不佩戴。 此番随慕迟奔走逃亡,她定然狼狈的很。 而他若是找到她,一定要狠狠地嘲笑她一番,以报自己“自作多情”的那段仇。 可是一路上都没有她的踪迹。 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一个胸口中箭的重伤之人,他们有太多种遇害的可能。 景阑却觉得,那女人定然没事。 毕竟……祸害遗千年。 可得知她在楚州南城门处时,他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撇下禁军其他将士,只身一人率先前往。 他是次日晨时到的南城门,从午时到傍晚,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出现时,一阵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伴随着一声熟悉的:“驾!” 景阑抬头,一瞬间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是那个皇庭中千娇百宠刁蛮任性的长乐公主。 靛青色的粗麻破衣,随意挽起的凌乱长发,苍白消瘦的脸颊…… 她的确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狼狈至极。 可早已想好的嘲讽的话僵在喉咙里,唇齿微动了下,只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乔绾,你好大的本事啊!” 一意孤行地跳下山崖。 又现身在数百里外的楚州。 本事真是大极了! 乔绾也没想到景阑会这么快就到了楚州,她本以为自己仍要在此处等上一两日的。 可迎上景阑的脸色,想到自己不管不顾地跳下河去,只怕给他和周围的侍卫带来不小的麻烦,理亏地没有反驳,只看着他道:“你收到信来找我的?” 景阑仍沉着脸色瞪着她:“不是。” 乔绾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侧头看了眼他身后:“怎么单你一人,其他人呢?” “乔绾。”景阑哑声低吼了声她的名字。 乔绾怔忡了下,看向他满身的疲惫,好一会儿低声道:“抱歉。” 想必因她的失踪,乔恒折腾了不少人。 景阑看着以往总是高抬下巴满眼骄傲的乔绾,此刻竟学会了道歉,他心中不仅没有丝毫畅意,反而愈发烦躁。 他勒紧缰绳驾马绕到她身侧,刻意讽道:“公主的道歉,臣可当不起。” 乔绾一顿,扭头看着他,眉头紧锁,她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性,见他得寸进尺,当即冷哼一声:“当不起就别当。” 景阑听着她熟悉的语气,心反而松了一松,却又在瞥见她攥着缰绳的手时一顿。 当初在长乐公主府门口,她用这只手递给他白玉膏时,手指细嫩白皙,连一点薄茧都没有。 而今,根根手指挂着细碎的划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仍泛着红痕。 “你还未曾回答我,其余人呢?怎会就你一人?”乔绾见景阑不语,又问了一遍。 景阑瞳仁一紧,轻哼一声:“小爷马术好。” 乔绾皱眉看着他。 景阑却蓦地恼羞成怒,转眸睨她一眼:“啧,这衣裳真丑。” 乔绾垂首看了眼身上的粗麻衣裳,不甚在意地应:“哦,那你将你眼睛戳瞎吧。” 景阑默了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懒散地笑了一声:“喂,乔绾。” 乔绾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在看清他朝她递过来的手时一顿。 他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香囊,绯红的香囊,以银线绣着株梅花,右下角是歪歪扭扭的“绾绾”二字。 她找了许久的香囊。 也是慕迟为了将她推给景阑,弄丢的那枚。 “小爷可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景阑不以为然地说。 乔绾看了他一眼,将香囊拿了过来,攥在手中安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许是沉默的太久,景阑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扬了扬眉:“怎么?被小爷感动了?” 乔绾默默地抬头,手指正落在香囊上似有若无的缝合处:“你将本公主的香囊,弄坏过?” 景阑神色一僵,恶狠狠地看向她:“我怎知你并非……”话至一半,被远处的阵阵马蹄滚滚声打断。 景阑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乔绾抬头看去,南城门外,一队身着禁军银甲的侍卫驾马而来,身后跟着一辆两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 乔绾攥着缰绳的手微紧,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寻她的。 终究要回去了。 “喂。”身侧,景阑低低叫了声她的名字。 乔绾侧眸。 景阑没有看她,只看向禁军的方向,嗓音添了几分认真:“下次写书信,至少留个准确些的日期。” 省的让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以为她不会出现却又不敢离去。 乔绾怔怔地看着他。 侍卫已经上前,纷纷下马叩拜:“属下参见长乐公主、少将军。” 景阑应了一声,一名侍卫起身看向他,宽慰地笑笑:“少将军听闻公主消息后便一人匆忙赶来,眼下见少将军无事我等便放心了。” 乔绾一愣。 景阑咳嗽两声,没好气地说:“小爷不过是怕皇上责罚,”说着,瞪了眼那位侍卫,踢了踢马腹率先前行两步,转头看向乔绾,“上马车。” 乔绾没有逞强,翻身下马朝前方的马车走去。 却在将要上马车时,身后的景阑陡然开口:“乔绾,慕迟呢?” 乔绾本踩着马凳的脚步一顿,人没有站稳,不受控地朝前趔趄了下,手匆忙扶向一旁的车门。 一只大手横了过来拦住了她前倾的身子,景阑靠在马车旁皱着眉:“干嘛?出去一遭连马车都不会上了?” 乔绾扶着手臂稳住了身形,可手心仍被门框重重擦了下,泛着红。 乔绾盯着那片红,良久进了马车,声音平静:“他死了。” * 慕迟处理完兵营中的事,已经是第二日了。 他缓缓走向马车,身后黑金的大氅翻飞着。 慕迟抬了抬手,司礼忙送上一块洁白的绢帕。 慕迟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信手将绢帕扔到一旁。 那些传闻为齐国争下座座城池的将军们,自是不服他这个地牢出来的“怪物”。 所以,他不过就是和他们切磋了一下。 却一个个蠢钝如猪,死了几个,见了些血,倒是都老实了。 慕迟惫懒地靠在马车中,便听见司礼安静地问道:“公子去哪儿?” 慕迟默了几息,以往他都会宿在兵营不远处的住处,鲜少会回楚州城的府邸,可不知为何,这次却迟疑了。 “回木府。”良久他徐徐作声。 司礼难掩诧异,却仍默不作声地驾着马车前行。 慕迟一手撑着马车内的矮几,手指似有若无地敲着桌面。 他忍不住在想,乔绾此刻在做什么? 她总爱那些奢靡花俏的物件。 眼下怕是在试那些华丽的衣裳?或是吃那些一路都不曾吃上的名贵点心?抑或是摆弄那些华而不实的玉簪点翠? 更或是……在等着他回去? 金枝藏骄 第41节 慕迟敲着桌面的指尖一顿,胸口漫起一股与冰冷的躯体全然不同的温意。 想到那个如死宅一般的府邸如今有一人在等着他,这样的感觉令他无比新奇。 他竟不觉有些期待起来。 不知多久,马车徐徐停下,慕迟看着眼前偌大的府邸,径自下了马车朝里走。 下瞬却又察觉到什么,看了眼大氅上溅到的血迹,以及萦绕在他身侧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微微凝眉。 “公子?”司礼困惑地站在一旁,待瞥见他手侧有一道细小的伤痕,思忖片刻,从袖口又拿出一瓶白玉膏来,“公子可要上药?” 慕迟睨着司礼手中的白玉膏,半晌倏地道了句:“你那儿的白玉膏倒是多。” 司礼听得一愣,不免委屈。 这白玉膏分明是公子给他的。 慕迟再未多说,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再出来,已换了雪白的锦裘,缓步走向后院。 后院空荡荡的,泛着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冷风徐徐吹起一阵萧瑟。 慕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头倏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 尤其当他站在屋门口,看见里面并无人待过的迹象,只有胭脂色金丝云纹裙和火红的狐裘摆放在正桌上,一动未动过。 身后的司礼看着里面安静的诡异,同样不解,转头看见从院外经过的管家,忙唤住来人:“张管家。” 张管家诚惶诚恐地迎上前:“公子,司护卫。” 心中却满是诧异,公子不爱见人,便是这样大的府邸,除却每三日命人来清理一番,此处只有自己一人看管。 以往一个月能见公子一面便算频繁了,未曾想昨日公子方才离开,今日便回了。 司礼见慕迟未曾开口,便问道:“住在此处的那位姑娘呢?” 张管家“啊”了一声:“那位姑娘昨日便离开了。” 慕迟身形一僵,半晌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歪了歪头似有些不解地反问:“离开?” 明明是温和的语调,可张管家却听得后背一寒,忙躬身垂首道:“昨日公子说的,那位姑娘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我便未曾拦着……” 慕迟神色微沉,想到自己昨日说的那番话。 ——“她想留便住下,想走,为何要留?” 所以,她的选择不是留下,而是离开? “她何时离开的?”慕迟淡淡地问。 张管家:“昨日司护卫离开后,那位姑娘便走了。” 司礼离开后,她便走了。 也就是说,她一刻未停地离开了。 “嗯。”慕迟平静地应了一声,面色无波地缓步走进房中,看着桌上的那套华服,是她以往常穿的样式,便是料子都一模一样。 而她却没有要,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过。 慕迟将狐裘拿起,从容地看着。 余光落在拿着狐裘的右手上,目光一紧。 虎口处,是乔绾曾刺的那个“绾”字,如今上面多了一道伤痕。 初时他不过以为这是被枝丫划伤,并未在意,而今看着刚好将“绾”字直直划开的伤疤…… 这真的是枝丫所伤吗? 还是…… 还是刻意为之? 慕迟的眼神倏地阴冷下来,手指轻颤了下。 “公子?”司礼小心翼翼地唤他。 慕迟倏地笑了一声,将狐裘扔回原处:“走就走了吧。” 他说着,突然难忍地咳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门外一名侍卫快步走来,司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慕迟,悄然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满眼复杂:“公子,是关于长乐公主的……” 慕迟的脚步停了下。 司礼忙又道:“守卫说,昨日南城门处,有人曾见到过长乐公主,还有……” “还有景家那个独子,景阑。” 慕迟瞳仁骤然紧缩。 景阑啊。 他曾想将乔绾推给的那个纨绔子,和乔绾一样,喜爱穿红衣的人。 “都寻到这儿了吗?”慕迟柔声呢喃。 她竟也随他离开了…… 慕迟再难忍受地闷咳了几声。 心口处,像是有一团包裹着腐烂伤口的冰在一点一点地消融,里面的脓血在徐徐渗出、渗出,带来丝丝缕缕的异样。 像是痛。 又像是痒。 像是愤怒与杀意,还带着似有若无的妒忌。 各种情绪复杂地在心口处交杂,惹得慕迟忍不住弓了下腰背,想要缓解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陌生感觉,眼中漫起一片幽深混乱。 “公子,”司礼担忧地看着慕迟苍白的神情,昨日心头涌现出的念头,在此刻似乎又一次得到了证实,他抿了抿唇道出自己的想法,“长乐公主许是被公子那番话伤了,才会一怒之下离开……” 慕迟轻怔,漆黑的瞳仁里浮现丝丝不解:“被伤到?” 司礼硬着头皮继续:“长乐公主这般爱慕公子,屡次舍命救公子,自然想听公子挽留的话,可公子却说得那样随意,长乐公主又是骄傲的性子,只怕……” 所以,乔绾是因为气恼,才离开? 慕迟眼中的混乱逐渐散去。 是啊,她屡次舍命帮他,察觉到他在利用她都不曾舍弃他。 他不该担心什么的。 乔绾对景阑,本就没有心思。 那夜在雁鸣山的山崖上,他其实能猜到乔绾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回绝了乔恒为她和景阑的赐婚。 她想说的是:她原本想让乔恒为她与他赐婚的。 即便他那时的身份,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倌。 眼下她不过是回了陵京罢了。 那陵京,终究会是他的陵京。 可还有两个月。 太久了。 慕迟安静地看着虎口处的伤疤,眼神明暗晦涩,良久道:“吩咐下去。” “即日出发。” 作者有话说: 绾绾:他死了。 狗子:她会回来的。 某少将军:准备锄头…… 第26章 、梦变 乔绾一行人一路上走的平坦的官道, 日夜兼程,在第四日未时回到的陵京。 与她一路所见的破落村镇相比,陵京高耸的城门都尽显华丽巍峨。 像极了一顶华贵的金丝笼。 笼内是一叶障目的如梦繁华, 笼外是一望无垠的腐烂破败。 乔绾隔着车窗看着繁闹的街市,明明才隔了十余日,却像是许久未见一般透着丝陌生。 “吁——”车夫勒紧缰绳, 紧接着恭声道, “公主, 到了。” 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乔绾微微俯身走出, 看着熟悉的府邸,心口陡然一松。 垂眸便看见站在府邸门前满眼焦急的倚翠。 倚翠一见到乔绾,眼圈便红了。 她跟在公主身边这么久,何曾锦衣华服的公主穿得这般简陋,瞧着如此狼狈过? 随众人叩拜过后, 倚翠忙从一旁的侍女手中将狐裘拿在手中,走到乔绾跟前给她披上, 哑声道:“公主瘦了。” 乔绾心中也有些酸涩,扯唇笑了笑:“出去游了一遭, 瘦点儿倒也不亏。” “公主还说, ”倚翠眼角的泪落了下来,“雁鸣山上, 您让奴婢准备热水, 结果竟是一去不归,早知这般, 早知……” “那日奴婢如何也要随公主一块前去的。” “好了, ”乔绾笑了下, 看着她,“如今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倚翠抿了抿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乔绾拍了拍她的手,裹紧了狐裘转身看向一旁的景阑:“多谢景少将军一路护送。” 景阑面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一路上披星戴月地赶路,本以为她会吃不消,结果她硬是一声没吭地忍了下来。 金枝藏骄 第42节 有时若非他强制大伙休息,只怕真能一道熬过来。 景阑撇开目光:“难得长乐公主竟还知恩言谢。” 乔绾不知自己何时又惹到了他,只是眼下自己没有再争执的心思,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朝公主府走去。 倚翠忙跟上前,迟疑了几息才道:“公主,前几日,般若寺的一个小沙弥曾来过。” “嗯?”乔绾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小沙弥说,”倚翠心疼地看了一眼公主,才继续道,“之前公主挂在姻缘树上的笏板,不知何故不见了。担心公主念着,便派人前来知会一声。” 般若寺那棵姻缘树上,多是皇族贵胄挂上去的,自然有沙弥日日祈拜拂拭。 笏板。 乔绾脚步一顿,想到那枚她亲自刻下她与慕迟名字的笏板。 那日在般若寺,她是亲自看着侍卫系上去的,便是往年的笏板都牢牢地挂在上头,未曾听闻丢失过。 而那日,她命人挂上笏板后便离去了,庭院中只剩下了…… 慕迟。 即便真的是他,乔绾竟也不觉意外了,她的心意在他眼中本就是一桩笑柄。 乔绾淡淡地应了一声:“不见便不见了吧。” 说完踏入自己的寝殿:“倚翠,帮我准备热水,之后不论谁来,都不准打扰我,我要休息。” 倚翠担忧地看着她,总觉得回来的公主有些不一样了。 乔绾关上了寝殿大门,直到此时,紧绷了十余日的情绪,才骤然松懈下来,挺起的脊背也有些疲惫的微弯,一路佯装的无恙一扫而空。 乔绾沐浴完后,外面的天色还大亮着,她看了一会儿便直接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整个人像是坠在昏昏沉沉的迷雾中,却以旁观者的身份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从未知晓的过去。 她梦见了第一次见到慕迟的自己,在阴暗的天色中,站在街市的一角,直直地看着兽笼中的慕迟,惊鸿一瞥再难忘却。 可当兽笼被毡布覆盖,她看见了慕迟眼中毫无遮掩的嘲讽。 梦见了她在松竹馆打断乔青霓,将慕迟买下来时,满眼的恣意张扬。 可金丝笼里的慕迟垂下眼帘,是□□裸的厌恶。 自己蛮横地给慕迟的虎口处刺下“绾”字,以证实他的确不知疼痛时,慕迟的眼中有杀意浮现。 她满心欢喜地牵着慕迟的手去毓秀阁买衣裳首饰,为被人羞辱的他打抱不平,因和景阑争执被他护在怀中而心动时,他目无波澜地将自己的香囊塞到了景阑腰间。 她在整个陵京寻找名医为他治不痛之症时,以为他便真能爱慕自己时,他凉薄地笑着,派了一人告诉她:雪菩提能治好不痛之症。 她为得到雪菩提折磨自己的身子时,他幽幽地道了一句“真蠢”。 她因肺腑疼痛呕血时,他却算计着得到了雪菩提便离开。 她想着求乔恒为二人赐婚时,他去见了乔青霓,语调温柔地唤了一声“昭阳公主”。 …… 直至最后,她又一次梦见了宫变那夜。 暴雨如注,冲刷着整座宫城。 繁华的陵京空寂无声,上空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 她于宫廷之中跌跌撞撞地跑着,跑到了母亲生前的寝宫,伏靠在母亲的画像前。 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她惊惶地回眸看去。 这一次,没有乔恒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扔到自己脚下。 没有一步一步走进来的肃杀身影。 她看见慕迟站在宫殿门口,目光沉沉地攫住她。 而他的身后不远处,仍站着乔青霓。 良久,他对她歪了歪头,伸出手来。 苍白的指尖,一滴暗红的血珠滴落……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定定地看着头顶熟悉的帷幔,良久伸手轻轻触了触脸颊。 满手的凉意。 一旁的火盆安静地燃烧着,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发出迸裂的声响。 那是梦。 乔绾安静地想着。 一个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梦。 梦里,她没有再梦见自己死去,也没有再经历那种窒息感,是不是说明……一切已经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了? “公主正在休息,不准外人叨扰。” “倚翠姑娘,杂家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长乐公主,这皇上总归不是外人吧?” “可公主身子虚弱,眼下还未曾清醒,不便见客。” “倚翠姑娘你好生糊涂……” 寝殿外,一阵阵喧闹声传来。 乔绾眉头紧锁,扭头看向门口处。 倚翠咬着唇拦在寝殿门口:“孙公公,公主一路奔波,您不妨……” 孙连海脸色一沉:“杂家叫你一声倚翠姑娘,你莫不是真以为杂家怕了你不成?来人,将她……” “将她如何?”寝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穿着胭脂色金丝流仙裙的乔绾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小脸苍白却依旧高扬着下巴,“孙公公给本公主仔细说说。” 孙连海神色一变,忙跪下道:“老奴参见公主,方才也不过是关心公主心切……” “蠢奴才,”乔绾冷哼一声,“父皇要见我?” “是,”孙连海俯首连连点头,“皇上说,公主歇息了两日,也该歇够了,久未见到公主,皇上很是想念公主。” 两日? 乔绾怔了下,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睡了这般久。 可乔恒想她?只怕是想她给他试药吧。 乔绾心中冷笑,将倚翠拉到自己身边,承了孙连海的叩拜:“你回去告诉父皇,便说我稍作打扮便入宫去。” 孙连海忙点头:“老奴这便回禀陛下。” 直到看着孙连海的身影消失,倚翠关切地问道:“公主的身子无碍了吧?” 这两日,公主始终躺在床上沉睡着,不知梦见了什么,落了满枕的泪,怎么擦也擦不净,像是要将恣意的前半生欠下的泪都流光一般。 她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只有眼泪安静地往外流,染湿了睫毛。 请了张太医前来也只说公主身心俱疲,正在休息,并无大碍。 只有她偶尔进去寝殿看看公主,喂些温水流食。 而今看着公主又如往日一般眉眼张扬地站在眼前,心中总算稍松了口气。 乔绾睡了一觉,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安心,我无事,”说着回到寝殿梳妆台前,“好倚翠,给我绾个好看的发髻,这些日子在外面每日披头散发,丑死了。” 倚翠见乔绾果真没有异样,放松地笑了下,走上前梳着她的青丝。 * 孙连海回宫时,仍念着方才自己叩拜时,长乐公主将那个叫倚翠的奴婢拉到他跟前的场景。 倒像是自己给那奴婢跪拜一般。 吃了个哑巴亏,孙连海心中气闷不已,可想到圣上召长乐公主进宫,免不了又用她试药,冷笑一声。 还真当自己多得圣宠呢,不过是生了个和圣上体质极其相似的身子罢了。 回到临华殿,孙连海一眼便瞧见御椅上坐着的乔恒,眼下脸色青白,想必是自十五以来未曾用丸药的缘故,眼下精神有些不济。 他忙上前,将公主府的所见所闻报给了乔恒:“长乐公主瞧着虽虚弱了些,但还算有精神,不会碍着皇上的大事的。” 乔恒揉了揉昏昏沉沉地脑仁,皱眉问道:“可曾见过她身边那个小倌?” “回圣上,老奴没能进屋,不过听闻公主是只身一人被景少将军接回来的。” 乔恒手一顿,微阖的双眼睁开,想到近些时日陵京的风言风语,免不了需要景家那个老的稳定军心,沉吟片刻低应了一声:“宣景阑入宫一趟。” 乔绾是在申时入的宫,而今已是正月末,陵京已不像年节时那般寒冷了。 只是她身子虚,倚翠还是不依不饶地给她披上了厚重的狐裘才放下心。 马车驶入临华殿的宫道上,乔绾遥遥遇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乔青霓正在云贵妃的宫殿门口话别,听见这边的动静,同样朝她看了过来。 二人的目光相遇在半空,而后乔绾便看见仍如往日般雍容温柔的乔青霓在沉默片刻,竟对她颔了颔首。 乔绾倏地想到那日雁鸣山,她少有失态地唤“慕公子”的模样。 二人倒是般配。 乔绾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啪”的一声将车窗合上。 刚巧临华殿到了,乔绾径自忽略恭恭敬敬等到门口的孙连海,目不斜视地朝殿内大步走去。 看见乔恒难看的脸色,乔绾低下头,再抬起人已经恢复如常:“父皇。” “你竟还敢回来!”乔恒将手中的参茶重重放在桌上,不悦地看着她。 乔绾抿了抿唇,跪在地上:“父皇,是绾绾太过莽撞,您惩罚绾绾吧。” “知道莽撞还跳崖去?”乔恒耽搁了十余日的丹药,心中说是不怒自是不可能的。 乔绾抬起头,眼中有泪花忽闪,眼圈通红:“父皇说,行事不可半途而废。绾绾只是……不死心。” 乔恒凝眉,还欲说些什么,见孙连海捧着紫檀木盒进来,勉强平静了些:“现在呢?可死心了?” 乔绾长睫微顿:“……死心了。” 金枝藏骄 第43节 乔恒静默下来,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小十一,朕不过只是担心你罢了,”说着他抬了抬手,“起来吧。” 乔绾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仍垂着头不言不语。 “行了,看你这几日在外,身子都瘦弱了许多,”乔恒睨了孙连海一眼,后者立刻毕恭毕敬地将木盒打开,递送到乔绾跟前,“公主,圣上一直念着您的安危,夜不能寐,听闻您回来后身子虚弱,特地命人备了这大补之物,只等给您好好养养身子呢。” 乔绾看了乔恒一眼,心中止不住的讽笑,面上仍一副感念的模样,破涕为笑地拿起丸药:“谢父皇。” 乔恒睨了她一眼,看着她将丸药服下,慢条斯理地问:“那个惹得小十一伤心的人,小十一知道他在何处吗?” 乔绾拿起茶杯喝了几口冲淡唇齿间的苦涩,平静地说:“他走了。” “嗯?” “绾绾本已经找到了他,可他却在利用完绾绾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乔绾说着低下头,死死抿着唇。 乔恒看着她的神态不似撒谎,皱了皱眉:“放心,朕已下了旨,凡见到他者,皆可先斩后奏。” 乔绾看了眼乔恒,只怕是他的脑袋率先掉下来。 “听闻这次,是景家小子率先寻到你的?”乔恒看了眼长香,再次开口。 “是,”乔绾点点头,“没想到那纨绔……景少将军会去寻我。” “他寻你,自是因着担心你的安危,”乔恒品了一口茶,“而今你既已对慕迟死心,之前提过和景家的亲事自也不能懈怠。” 乔绾想到一个月后一切便都再做不得数,颔首:“绾绾都听父皇的。” 许是她应得爽快,乔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乔绾抿了下唇角,沉默了一会儿,扬眉笑了起来:“绾绾出去这一遭想通了一些事情,那景家少将军也生得眉目如画风流俊逸,且屡次救我于水火……” “父皇既赏识他,应是良人。” 乔恒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似有若无地朝外头看了几眼,总算开怀地笑了几声:“好,不过朕也不逼你,过几日便是二月初二春耕节,你一贯爱玩爱闹,之前不是还吵嚷着放纸鸢?便让景阑护送你前去散散心。” 乔绾点头应下:“好。” 一旁的长香燃尽,乔绾顺势离去,却在走出殿门的瞬间脚步一顿。 景阑眯着眼睛看着她,面色复杂道:“乔绾,小爷就知道你觊觎我。” 作者有话说: 某狗亲眼见证绾绾和别人放纸鸢,心里一定很“好受”吧~ 反正是他“撮合”的嘛~ 呜呜呜呜呜看到大家祝我生日快乐了!太感动了! 谢谢大家! 本章24h评论有红包哉!!! 第27章 、春耕 乔绾未曾想一出门又一次碰见了景阑, 回想方才对乔恒说的那番话,甚么“眉目如画,风流俊逸”, 什么“应是良人”,整个人登时不好了。 尤其此刻迎上景阑嚣张的神色,她不免心虚地低下眸子, 转瞬却又想起什么, 理直气壮地抬头:“想不到堂堂景家少将军, 还做这些偷听的勾当。” 景阑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扬了扬眉梢道:“长乐公主能说得, 我便听不得吗?” 乔绾脸色难看:“你……” “景小子来了?”殿内乔恒的声音沉沉传来。 乔绾的话断在嘴边,只得狠狠地剜了景阑一眼。 景阑挑衅地对她歪头笑了下,发尾的红玉珠子轻轻晃荡着,他微整衣襟,起身步入殿中。 乔绾没好气地睨着紧闭的殿门, 转身朝外走去。 倚翠正站在外头候着,见到她忙上前来将她扶上马车。 乔绾靠着马车内的软垫, 思忖着乔恒此刻可能同景阑说的话,不外乎便是赐婚那套说辞。 乔绾陡然坐起身, 她知道即便乔恒给她二人赐婚, 这婚约也持续不了太久,可景阑不知啊。 想到他曾满眼不悦地说“便是死也不会娶她”的模样, 以及他似乎心有所属, 极为抗拒这段赐婚,可他若是抗旨…… 乔绾紧皱眉头, 良久命马车停下。 念在他的确曾救过她两次的份上, 还是同他好生说清楚些。 然就在车停的瞬间, 乔绾只觉肺腑一股灼热不断往上翻涌,狭窄车厢的闷热更是这股灼热喧嚣个不停。 乔绾忙掀开轿帘跃下马车,一手扶着车壁,掩唇干呕了几声。 “公主,”倚翠大惊,忙跟上前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是不是……我去给您请太医……” “不用。”乔绾拦下她,抬手想擦拭一下唇角,随后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随身携带绢帕的习惯。 倚翠也被吓到了,一时竟没等反应过来。 也是在此时,一只莹白的手将一方藕粉色绢帕递到她眼前。 “多谢。”乔绾道谢后,拭了拭唇角,肺腑里的灼热也终于平静了些。 “不用。”温婉的声音在她眼前响起。 乔绾本欲将绢帕还给对方的动作一顿,抬头便迎上一张雍容娇媚的脸,眉眼含情,双眸如有水波流转,一袭素净的宫裳更衬出了出尘之姿。 乔青霓。 乔绾此刻才察觉,手中绢帕的右下角的图案,是一个隽秀精致的“霓”字。 乔绾顿了下,看着绢帕上沾的少许血丝,将其攥在手中再未归还,而后抬眸扬眉笑道:“三皇姐。” 乔青霓看着她,眼神比起以往多了几分异样,只是没等乔绾看清楚,她便已朝她身后看去,颔首柔道:“景少将军。” 乔绾转过头,景阑正轻蹙着眉头朝这边走来,亮眼的朱色官服被他走出了几分风流意气。 听见唤声,景阑朝这边看来,而后眉眼微舒,目光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乔绾,复又看向乔青霓,有礼道:“见过昭阳公主。” 乔绾看着他装的这幅从未见过的温敛模样,撇撇嘴,没好气地低哼一声。 乔青霓回了一抹笑,温声道:“方才见皇妹身有不适,这才稍作停留,眼下我仍有些事,便先回了。” 乔绾转头对乔青霓笑盈盈道:“三皇姐慢走。” 景阑也道:“恭送昭阳公主。” 乔青霓对二人点点头,任身侧的侍女搀着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乔绾看着乔青霓的马车摇晃着走远,唇角的笑也淡了些。 为这样的美人挡箭,似乎……也理所应当吧。 下刻她蓦地回神,转头看向景阑,摇头“啧”了两声,学着乔青霓的语气故作温柔地叫了声:“景少将军。” 景阑睫毛一颤,耳尖诡异地红了红,低下眼没有看她,只没好气道:“什么?” 乔绾撇撇嘴,遗憾道:“景少将军何时见到本公主也如方才一般温文尔雅一回,道一声‘见过长乐公主’呢。” 景阑的神色僵硬了几息,抬眸看向她:“有你这般随意出入松竹馆、街市与人打闹,还跳崖追人的公主?” 乔绾一滞,瞪着他皮笑肉不笑:“是是是,自是比不上您的昭阳公主贵雅……” “乔绾!”景阑脸色难看地打断了她。 乔绾想到这人曾在青云山一剑一个山贼的画面,又见他阴沉的神色,想了想后退两步。 景阑看着她的动作,默了片刻,气笑了:“长乐公主这是作甚?” 乔绾谨慎地看着他:“谁知你会不会再对我动手。” “我何时……”景阑下意识地反驳,旋即想到二人在毓秀阁那次交手,抿了抿唇,“我若真想和你动手,便不会让你还有机会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气我。” 乔绾心知他说得对,再没继续纠缠,只抬了抬下巴看着他:“喂,父皇找你做什么?” 景阑看着她微白的小脸,偏偏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头上白玉珠步摇雀跃地晃动着,鬼使神差地老实应了:“春耕日护送你去京郊。” “还有呢?”乔绾又问。 景阑顿了下,眼神有些飘忽,反问道:“你觉得呢?” “说了要给你我二人赐婚一事了?”乔绾问得直白。 景阑闷声道:“你知道还问?” “你应了?” 景阑刚要应,须臾眉头紧皱,狐疑地看着她:“你究竟想问什么?” 乔绾沉吟片刻:“你该应下。” 景阑一愣,只觉得胸口有些热胀:“为何?” 乔绾笑:“因为父皇只会为你我二人指婚啊。” 她耸耸肩:“我知道你心中有三皇姐,可你和她注定不可能,便只有我了。你若是应了,我还能对你爱慕三皇姐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我保证,这起婚约维系不了太久,你若不应,抗旨不说……” “乔、绾,”景阑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阴沉,终难以忍耐,一字一顿地打断了她,“你特意留在此处,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乔绾本能地颔首,却在看见景阑极为难看的脸色时迟疑了下。 景阑自是知晓乔绾的意思,怒极反笑:“长乐公主放心,我本就没想过应下赐婚一事。” 说完大步流星地朝牵马小厮处走去,高束的马尾剧烈晃动,显然气得不轻。 乔绾皱紧秀眉,不悦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还没和他生气,他反倒气起来了。 低哼一声,乔绾重新坐上马车,轻轻吐出一口气,肺腑的闷热散去了许多。 她怔了怔,许久将手中的藕粉色绢帕展开,看着那个漂亮秀婉的“霓”字。 和她绣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绾”截然不同。 乔绾自嘲一笑,连字都这样好看,难怪惹人喜欢呢。 若是她,她也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吧。 金枝藏骄 第44节 转念又想到景阑离开时的模样,春耕节想必她自己去便行了。 左右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本就无需人陪。 她一个人也很好。 乐得自在。 马车徐徐前行,不过片刻公主府已近在眼前。 乔绾正准备下车,便听见外面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紧接着马夫急匆匆地勒紧了缰绳:“吁——” 饶是如此,马车还是重重摇晃了下。 乔绾愠恼地拧眉,推开车门便要质问何人竟敢惊扰自己,却在看清外面的人时微讶。 景阑脸色难看地驾马停在前方,身上艳绯色的袍服甚是张扬,没头没尾地扔下一句:“初二巳时。” 乔绾困惑,不耐:“什么?” 景阑静了一瞬,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休要再迟到,小爷最不喜等人。” 语毕不等回应,便已扬鞭驾马而去。 乔绾皱着眉道了句“莫名其妙”便要下车,却在落地瞬间想到了什么。 他说的莫不是春耕出游一事? * 高邮城郊,一处幄帐内。 慕迟坐在案几后,看着这几日陵京传来的书信。 烛火摇曳,晕黄色的光芒若明若暗地映着他的眉眼,衬出几分妖鬼的惊艳。 然而片刻后,慕迟便烦躁地将书信扔到桌上,浑身涌起一股股难以克制的寒意。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精致袖珍的玉瓷瓶上。 玉瓷瓶有三个,慕迟默了一会儿,拿过其中一个,嗅着淡淡的清香。 白玉膏的香气。 慕迟顿歇几息,恍惚中,似乎感觉到温热的指尖沿着自己的伤痕涂抹着。 那只手仿佛永远都不会冷。 永远炙热。 像一根翎羽,轻易惹得这具死尸一样的躯体生出丝丝缕缕的酥麻。 慕迟攥了攥拳,以食指中指蘸了些许药膏,涂抹在手臂上的伤疤处。 冰冷的指尖和同样冰冷的肌肤相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没有那股酥麻,反而心口处像是陡然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空荡荡的,他却满心茫然地不知该如何填充。 “公子。”幄帐外,司礼的声音悄然传来。 慕迟猛地反应过来,眉头紧锁地将瓷瓶扔到一旁,拿过绢帕嫌厌地擦拭着指尖黏腻的药膏。 司礼走了进来,垂首汇报:“公子,还有三日便能到雁鸣山一带,过几日便是黎国的春耕日,到时守卫松懈,我们便可借势翻过雁鸣山。” 雁鸣山。 慕迟神色微顿,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司礼又汇报了些要事,方才转身离去,未等走出幄帐,身后陡然传来一声迟疑的:“春耕日?” 司礼不解地回身,解释道:“便是二月初二,黎国天暖,春耕日便有农户开始耕种,也有不少公子小姐在这日踏青游玩……” 慕迟的神色古怪了些:“也会放纸鸢?” 司礼不明所以地点头:“二月春风,也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慕迟抿紧了唇,再未言语,司礼见状,飞快地看了眼案几上的几瓶白玉膏,想到前几日公子奇怪地将白玉膏拿回去再没归还的打算,又想到自己那个大胆的猜测,不敢作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慕迟仍静坐在原处,怔忡出神。 “陵京的春来得早,过些时日我们去放纸鸢!” 恍惚中,好像听见了一抹雀跃的声音。 慕迟的眉心紧皱,不过无关紧要的人说的一番更无关紧要的话而已。 他这般想着,逼着自己拿起书信继续翻阅,袖口中却有什么随着他的动作往下坠了坠, 慕迟垂眸,只看见烧焦的笏板一角露了出来,而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当初自火中取笏板时的疤痕。 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有莫名其妙的他。 慕迟的唇不悦地紧抿着,良久轻轻地捻了捻指尖。 过段时日,她从小到大生长的陵京将会由他掀起大乱。 那么此刻,予她些好处也无甚所谓吧。 更何况,本就是她邀他前往。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三次元有聚会,肝不到放风筝了t_t 第28章 、纸鸢 二月初二这日, 天色久违的晴朗。 乔绾昨日将部分银票换成了真金白银,藏在了府中的地窖中,又清点了一番自己的衣裳首饰, 着实忙了一整日。 后果便是初二这日巳时,她仍赖在床榻上。 直到倚翠来报,景少将军说公主若再不出门便闯进来了, 这才勉强起榻换了衣裳绾了发髻, 慢慢悠悠地朝府外走, 看见外面等着的马车,及前面骑着红鬃马的景阑, 懒洋洋地道了句:“景少将军,早啊。” 景阑等了近一个时辰,心中窝着一团火,闻言抬头却不觉一顿。 今日的乔绾未施粉黛,就这样素着一张小脸众星拱月般地走了出来, 满头青丝编成缕缕发辫,以金丝冠束起, 坠下一道辫发,一袭章丹色胡服, 披着件火红的薄披风, 更是显出几分飒爽俏丽,手中提着镶着红宝石的马鞭, 正大摇大摆地看着他。 景阑转过头轻哼一声:“长乐公主可还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 乔绾一扬眉:“景少将军不想等便离开啊。” 景阑滞了滞, 瞪了她一眼驾马行到最前方,不再理她。 乔绾见他吃瘪, 心情顷刻愉悦了几分, 招摇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城郊处行去, 春耕日,即便这几日坊间传闻陵京可能要出乱子,今日的街市两旁却照旧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陵京就像是整个大黎最后的遮羞布,遮羞布下是早已溃烂腐败的伤口,可表象仍繁华如梦。 乔绾不觉看向最前方的景阑,绯色的衣袍在风里飞扬,高束的墨发中那枚红玉珠子若隐若现。 景家知道如今的大黎早已病入膏肓吗?又会如何抉择? 马车最终停在了城郊的一处原野上,远处能望见三两农户正在农耕,以及不少孩童奔走笑闹。 乔绾的纸鸢是一只极大的鷞鸠,鷞鸠青蓝相间,一副振翅冲天的模样。 景阑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为以她的性子,纸鸢不是艳丽如火的凤鸟,也该是招摇明艳的孔雀,未曾想竟是鷞鸠,还如此粗陋。 “愣着干嘛?给本公主拿着啊!”乔绾将手中的纸鸢塞给他,自己抓着线轴,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你的轻功不会是摆设吧?” 景阑看着手中的线轴,低哼:“小爷的轻功是给你玩这个的?” 话虽这样说,他却还是接过了纸鸢,嫌弃地看着简陋的鷞鸠:“好玩的这般多,真不知你为何单要玩纸鸢。” 乔绾许是没有听见,只拿着线轴朝前跑去,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仍带着初春的寒,她的脸颊却涨得通红,身后的披风在风中飞舞。 景阑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不觉朝前跟了几步,手中硕大的鷞鸠纸鸢借着春风,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而后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有一瞬间,竟像极了自由翱翔在天空的真正的苍鹰。 乔绾的脚步逐渐停下,抬头看着飘在风中的纸鸢。 方才景阑的话,她其实听见了。 为什么爱玩纸鸢呢? 大抵是幼时,母亲总爱在四四方方的宫殿院墙里,借着不大的风放纸鸢,等到纸鸢飞到最高处,再将线扯断,直到那只“大鷞鸠”消失不见…… 母亲也是死在这样的春里。 她对幼时的记忆并不算太多,可纸鸢却始终记得。 蓦地,她的鷞鸠纸鸢旁边突然多了一个极大的银红色金鱼,鱼尾翩跹如凤,在朗空下划出一道艳丽的线。 乔绾扭头看去,景阑手中拉着线轴对她挑眉一笑:“乔绾,我的纸鸢比你的高!” 乔绾看向空中,那条金鱼的尾巴果真正压着自己的鷞鸠耀武扬威。 乔绾狠狠地瞪了一眼景阑,不服输地继续放线。 景阑哼笑一声,同样将丝线放开。 直至最后,乔绾的丝线更长,鷞鸠晃晃悠悠地压在了金鱼的上方。 她得意地看了景阑一眼。 景阑看着她飞扬的神采,顿了下,跃起飞上了不远处的树枝上。 金鱼再一次颤颤巍巍地反超过去。 乔绾:“……” 沉默片刻,她抬头怒视着景阑的方向,下瞬一提裙摆,满眼愠色地朝他奔去:“景阑!” “乔绾,技不如人当甘拜下风,你怎的还输不起……” 明媚的春色中,男子一身张扬的绯色在前面笑得恣意,后方,女子的小脸涨红着追赶着,披风在枯野绽放一抹红。 她的涂抹着嫣红蔻丹的左手中,还紧紧抓着纸鸢的丝线。 金枝藏骄 第45节 风声习习,映出两道张扬生动的脸,明艳至极,鲜活至极。 年轻的男女快活放肆,这是活在千娇百宠里,才养出来的生机与骄贵,与炼狱中挣扎的怪物截然不同。 他们格外般配。 慕迟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死死抿着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藏在斗笠下的脸面无表情,苍白得如一只艳鬼。 来陵京的路上,慕迟想过无数种乔绾看到他回来与她一同放纸鸢时的反应。 许是会气恼地瞪着他一言未发;也许是甩着长鞭对着他大发一通脾气;更许是会拿着纸鸢通红着双眼,而后扭头一人离开,却又在察觉到他没跟上时硬邦邦地说上一句“还不快跟上来”…… 可实际上,她不用一定要和他一起来的。 他不来,她也可以和旁人来,一样玩得欢快,笑容满面。 那两个高高翱翔在天际的纸鸢,如同那两个追逐的男女,纠缠在一起。 而他,只站在阴暗的角落旁观着。 就像曾经在地牢那十几年的时光,见不得光。 良久,慕迟看着那两道人影,低低地笑了一声,状似欢愉,可尾音却哑了下来。 多好,她不会再来缠着他了。 他也无需再莫名其妙生出些让他自己都觉得厌烦反感的情绪。 一切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位子,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过而已。 乔绾玩到黄昏时便有些疲了,刚要将纸鸢收回,却没想到纸鸢在半空中晃动了下,勾到一旁的树枝,断了。 乔绾“诶”了一声,朝纸鸢飞离的方向走了两步,脚步猛地停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角落。 方才错眼间,她似乎看到一道带着斗笠的白影,格外熟悉。 可定睛看去,那里分明空空无人。 “乔绾,你傻了?”景阑走到她身侧,“风筝都飞远了,不追?” 乔绾回过神来看向他,复又看向飞远的纸鸢,而后微怔。 这一瞬间,她好像懂得了母亲。 她终有一日,也像这纸鸢一样,会挣开这根束缚着她的线,离开这里的。 “你才傻了!”乔绾收回视线,不甘示弱地回了景阑一句,转身离开。 景阑看着她张扬离去的身影,唇角不觉弯了下,转瞬想到她方才微白的脸色,笑意微敛,顿了下跟上前去。 身后,半空的纸鸢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剧烈颤了颤,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 一只苍白的手将纸鸢安静地捡了起来。 回城的马车并不像来时那般快,慢慢悠悠地伴着夕阳前行着。 乔绾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又想起方才的那道白影。 定是她看错了。 直至窗外隐约传来阵阵热闹的吵嚷声与叫卖声,乔绾才猛地清醒过来,惊觉马车竟已经停下了。 她推开车窗,只看见外面一堆人聚在一块,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什么,很是繁闹。 乔绾皱着眉:“怎么停在这儿了?” 马夫道:“景少将军说停下的。” 乔绾不悦地抬眸,一眼便看见懒洋洋地站在人堆中的景阑,他随意地靠着身后的墙壁,偶尔挑挑眉梢和人熟络地打声招呼。 迎上她的目光,景阑一怔,继而几步走上前来,对着乔绾一扬下巴:“如何,没见过吧?” 乔绾刚要言语,便见一人经过,看着景阑打趣:“许久未见景少爷了,不下一注?” 乔绾皱了皱眉。 景阑看了她一眼,对那人耸耸肩:“今日不行。” 那人遗憾着摇摇头走了。 乔绾仍看着景阑:“赌博?” “斗鸡。”景阑纠正她,抱着手臂靠着马车看向众人之间的围栏,隐约能听见公鸡搏斗的鸣声。 “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乔绾不快。 “的确不是,”景阑半点不觉愧疚,“这是西坊。” 乔绾恼:“谁让你私自带本公主来到这儿的?” 景阑闻言终于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乔绾,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 乔绾不解。 景阑嗤笑:“自楚州回来,你这脸色就没好看过,眼下更是难看的吓人,圣上让小爷带你散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欺负你了呢。” 乔绾一滞,从楚州回来,她其实一直都很平静,便是倚翠都鲜少看出端倪。 “喂,乔绾,”景阑敲了敲马车,目光重新落在围栏中正斗得热烈的两只公鸡上,“乔绾,猜猜谁赢?” 乔绾下意识地看向前方。 两只公鸡正斗得如火如荼,一只黑羽赤冠,一只白羽黑冠,只是那只黑羽看起来体型更大,且更来势汹汹。 “那只黑的。”乔绾道。 “真的?”景阑睨她一眼,“那我赌白的。” 乔绾来了兴致:“赌什么?” 景阑装模作样地思索一番:“还没想好,待会儿再说。” 说着闲适地看向围栏。 乔绾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一时间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跳下马车探身朝里看去。 公鸡仍在争斗着,众人的声音也越发激动。 乔绾也被感染,不觉跟着呼了几声。 可随着黑色公鸡的攻势逐渐转慢,白色公鸡反而像是才开始比试一般,飞身而起,斗志昂扬地猛扑上前。 这场比试,到底是白羽公鸡赢了。 夜色初初降临,春耕日的夜市格外热闹,晕黄色的灯光盏盏,映着陵京的街市亮如白昼。 马车不便前行,只得步行一段。 乔绾仍沉浸在失败的烦闷中,一路默默无言。 反倒是景阑在一旁笑得放肆。 乔绾愈发生气,狠狠瞪他一眼快步朝前走着。 “乔绾,”景阑的声音自身后遥遥传来,“我想喝杏仁茶了。” 乔绾头也没回:“自己买。” “可是,”景阑迟疑,“方才白羽公鸡赢了。” 乔绾脚步一僵,转过头正看见景阑站在一盏灯火下对她无辜地笑,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而后,他拿起一杯杏仁茶,朝着摊贩扬了扬下巴。 乔绾:“……” 最终她不情不愿地上前,本想扔下银钱便走人,可嗅到杏仁茶的清香,顿了顿多要了一杯。 一路上,景阑便从未闲下来过。 不多时便买了一堆精致的小玩意儿。 栩栩如生的泥人,精雕细琢的彩陶瓷马,晶莹剔透的糖人,还有精致的石头画…… 每次乔绾拿出钱袋子,便能察觉到摊贩打量着景阑的微妙目光,仿佛在说:看着人模人样,原是个吃软饭的。 偏偏吃软饭的某人半点不觉得不自在,反而拿着方才买的折扇,在这初春的凉夜里边附庸风雅地扇着,边款款前行。 直至到了一处极大的花灯摊位前。 花灯上题了半句诗,须得在三声击缶声后对下后半句,直至最后一盏花灯答完,方能赢得彩头。 只是老板始终没说,那彩头是何物。 乔绾在国子监时本就学得囫囵,此刻也只能对上几句诗词,得了个花布缝的布老虎。 未曾想景阑看着不靠谱,竟真的一盏盏地答了上来,尤其后面花灯上题的诗句她连听都未曾听过。 到最后,他竟是唯一一个答下来的。 老板笑盈盈地拿出一枚簪子递给他。 簪子是用不值钱的银子做的,可簪首却将顽固的烂银子雕琢成了一只欲飞的花蝶,翅膀颤颤巍巍的,雕工精致若巧夺天工。 乔绾不觉多看了几眼。 景阑拨了拨花蝶的翅膀,随后“啧”了一声:“白答了那些诗词,没用的小玩意儿。” 乔绾看了眼手中丑丑的布老虎,冷哼一声。 得寸进尺。 景阑睨向她手里的老虎:“这小东西倒是丑得别致。”说完便将布老虎抢了过去。 “景阑!”乔绾怒视着他。 “换换。”景阑将簪子塞到她手里,懒洋洋道。 乔绾看着手中的簪子,窝在簪首的花蝶翅膀轻颤着,翩跹欲舞。 “怎么?不愿?”景阑看着她,“那换回来。” “不要。”乔绾飞快地躲开他的手。 虽说是烂银子,但总比那布老虎好看得多。 金枝藏骄 第46节 景阑嗤笑:“乔绾,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乔绾瞥了他一眼,反呛:“你有出息也没见三皇姐多喜欢你。” 景阑眉头紧锁,扭头沉沉地看着她。 察觉到身侧的安静,乔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旋即谨慎地将簪子藏到身后:“行了,本公主乏了,回府。” 说完率先转身,身后的辫发雀跃摇晃。 景阑在身后注视她片刻,终跟了上去。 不远处,一双眼睛沉寂地看着二人一同离去的背影。 一片繁闹的光火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女子手中的发簪,花蝶随着她的走动翩翩起舞着。 “公子,你手中流血了。”一名女子看着眼前戴着斗笠的男子,低呼道。 待看清男子藏在斗笠下的容色时一顿,这人生得真好看,继而脸颊微红地跑开了。 慕迟目无波澜地垂眸,看着手中的彩陶瓷马不知何时竟已被捏碎在掌心,尖锐的瓷片重重刺入血肉之中,血珠一滴滴坠落。 不止如此。 手中其他的小物件也都毁了。 风筝折断了支撑成了一团破纸,栩栩如生的泥人也已变了形状,糖人也碎了,石头画上也已沾染了血迹,上面的山水丹青模糊不清…… 前来接应慕迟出城的司礼混入城中,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慕迟,快走几步悄然跟到他身侧:“公子,咱们的人马已经顺利翻过雁鸣山,正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若非那份雁鸣山的图纸,必然不可能这样顺利,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便能闯入陵京。 可等了许久没等到慕迟回应,司礼迟疑了下,行至他跟前:“公子……” “司礼,你瞧。”慕迟打断了他,嗓音极轻极柔。 司礼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见远处的一对人影时一怔。 慕迟笑,眸色透着森森冷意:“那个花蝶簪子,是唯一一支。” 她收下了。 她说过,她爱慕他。 却收下了旁人送的唯一的花蝶簪。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我拿着她买过的小玩意儿,就算她给我买了o(╥﹏╥)o 某狗子:可特么花蝶簪竟然是唯一的! (某狗子要行动啦!) 第29章 、指婚 夜市火光繁华若梦, 人声鼎沸。 慕迟仍孤身长立于喧闹之中,斗笠遮住了眉眼,半露出漂亮的唇与下颌, 周身盈满了死寂。 他莫名想起幼时有一年的花灯节前夕。 小小的他坐在地牢里,透过头顶唯一一扇窗子看着四四方方天空上偶尔飘起的天灯。 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女子脚步仓皇地跑到他跟前,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 抱着他哭了许久。 她说, 她是他的母后。 她说, 迟儿,对不起, 对不起…… 最后,她说,母后去求你父皇,明日母后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可她太懦弱了,懦弱到那个他该叫一声父皇的人甫一出现, 便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 第二日,他听闻, 皇后带着太子殿下出宫看花灯了,还带回好些民间的小玩意儿, 太子殿下高兴极了。 慕迟不知道皇后带着李慕玄看花灯是什么样子, 可如今,他有些清楚了。 大抵就像乔绾和景阑今夜这般吧。 不, 他们只是冷血的皇家母子, 而乔绾和景阑更为生动。 “公子,文相的人已经安排好城门那边了, 咱们该回了。”司礼在一旁小声道。 慕迟的眸动了下, 良久极淡的“嗯”了一声, 面无表情地离去。 却在行至转角处时,听见身后一声不悦的、却满是生机的话—— “糖葫芦是最后一份了,景阑你休要得寸进尺!” 慕迟的脚步蓦地停下,前方明明那般繁华,他却满身的昏暗幽冷。 糖葫芦啊。 她曾买给他的。 “公子?”司礼轻唤。 慕迟猝然回身,快步往后飞身而去。 * 乔绾回到公主府时,已经亥时了,未曾知会府中的人,她只身一手提着盏锦鲤花灯,另一只手拿着花蝶簪,轻松地跃下马车,而后看着一旁单手握着缰绳,懒洋洋地看着她的景阑。 “未曾想景少将军竟还有几分风度,”乔绾摆摆手,“我到了,少将军请回吧。” 说完她便要朝府中走。 “几分风度?”景阑作声拦下了她,而后驾马慢慢悠悠地绕着她行了一圈,停在她跟前,他俯身凑向她,“狗口难吐象牙。” “景阑。”乔绾怒。 景阑却已直起身,对她扬眉一笑:“乔绾,你不适合苦大仇深,真的。” 话落没等乔绾反应,他已驾马朝远处疾驰而去,身后高束的发辫飞扬。 乔绾顿了顿,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许久撇撇嘴。 他才苦大仇深! 转头看见手中雕琢精致的花蝶簪,薄如蝉翼的蝶羽轻颤着,乔绾的心情顿时好了些许。 她很喜爱这类华丽的小玩意儿。 乔绾的脚步轻松许多,心中想着,回到寝殿便让倚翠将这簪子也放入之前整理好的那堆首饰中。 可没等她转过寝殿的长廊,一旁一声低哑轻柔的声音传来:“这般开心?” 乔绾的脚步陡然僵在原地,唇角的笑也渐渐消失,良久她缓缓转过身。 昏暗的角落,一人穿着雪白的袍服立在那里,头上带着烟青的斗笠,有月光穿过零星的枝丫照在他身上,透着几分孤冷。 慕迟。 乔绾双眼难掩惊讶,过后又徐徐升起一股惊惧,她不觉后退了几步。 慕迟注意着她的动作,想到方才和景阑并肩前行的亲密,而面对他却一连后退,不觉笑得越发粲然,他朝她走了几步,语调落寞且温柔:“公主怎么不说话了?” 乔绾动了动嘴,自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她才想起,二月下旬,便是慕迟动手的时候了,他此刻出现在陵京又有什么奇怪呢? “来陪公主放纸鸢啊,”慕迟低笑一声,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微乱的披风,“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着,伸手便要替她将披风解下,“公主曾对我提过的,不是……”吗? 他的话未能说完,乔绾几乎立时避开了他的手,勉强扯了下唇角:“不用了。” 慕迟的笑僵了一瞬,看着她略带谨慎的目光,胸口有什么骤然瑟缩了下,惹得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很快恢复如常:“公主怕我?” 不该怕吗? 乔绾很想这么反问,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以为在楚州,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亲口说的,她想留就留,想走便走。 她以为这句话的意思不外乎……二人并无什么干系。 慕迟下颌紧绷着:“所以,你便要旁人陪你去放纸鸢?” 乔绾抬眸看向他,眼中添了几分嘲讽:“这不是你期望看到的吗?” 将香囊偷偷塞给景阑,以她的名义给景阑送白玉膏。 慕迟的神色僵硬无比。 这的确是他想要看到的。 看到她和景阑成双成对,不要再来纠缠他,坏他的计划。 可是,她何曾这样听话过? 乔绾见他不语,轻笑了一声:“慕迟,那香囊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慕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的腰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余光落在她右手的花蝶簪上,蝶翼正在细微地轻颤着。 乔绾不觉将花蝶簪往后藏了藏,见他始终不吭声,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你放心,你的事我未曾和任何人提及过。” 慕迟终于看向她的双眸,越发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搅得他心绪难宁。 “既如此,当初为何要随我跳崖?”他听见自己这样问,嗓音艰涩。 以往这个问题他无需也不屑问的,可如今莫名便问了出来。 乔绾皱了皱眉,仔细地思索了下:“就当是我为了补偿自己当初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买回来吧。” 她认真地道:“真的,慕迟,若是早知你当初想要的是乔青霓,我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若能回到当初,她一定会告诉自己,那个在金丝笼中弹琴的男子,连他姓甚名谁都不要感兴趣! 不会多看他一眼。 慕迟听着她的话,来时心中丝丝缕缕的喜悦在此刻彻底消失,他呢喃:“公主当真……善解人意啊。” 金枝藏骄 第47节 乔绾忽略他阴阳怪气地语调,顿了下:“刚巧你在这儿,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慕迟的睫毛微颤了下,抬头看着她。 乔绾从袖中将一方已经洗净的绢帕递给慕迟。 慕迟的手凝滞了一瞬。 她送他绢帕…… “这是三皇姐前不久给我的,已经洗干净了,我不想见她,便给你提供个机会吧。”乔绾将绢帕塞到他手中,二人的手指碰触,他的手依旧冷得吓人。 乔绾怔了下,不觉用力捻了捻指尖,将那股冰冷的触觉捻去。 慕迟的眼眸漆黑一片,此刻才看到,绢帕的右下角,小巧的“霓”字绣得格外精致。 的确……是个见乔青霓的好机会。 这样,一切便都如他最初计划的一般。 乔青霓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乔绾不是。 慕迟不觉紧攥着绢帕,手背上好看的筋骨突兀,沉默片刻,他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倏地笑出声来:“那就……多谢公主了。” 话音落下,他飞身离去,转身的瞬间面上的笑顷刻消失,脸色苍白如鬼。 乔绾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几息方才抿了抿唇,转身回了寝殿。 倚翠已经为她备好了热水,乔绾将手中的花蝶簪拿给她:“帮我放在收拾好的首饰箱中吧。” “好漂亮的簪子,”倚翠轻呼,应了一声将簪子放好,旋即疑惑地看着乔绾,“公主,您怎么突然收拾起这些首饰来了?” 乔绾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应,只问:“倚翠,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平阳镇人士?” “是啊,”倚翠点点头,“公主问这个作甚?” 乔绾笑了笑:“你还记得平阳镇是什么样子吗?” “娘说过,平阳镇上很是热闹,百姓春耕秋收,知足富庶,每逢佳节,都会有不少达官贵人去那边赏山水风光……”倚翠边说边笑了起来,“我自打记事起便在宫里,也从未见过这些。” 可如今平阳镇的人们,却连柴都烧不上,有些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隆冬里。 乔绾并未说这些话,只问:“若是有一日我想离开陵京了,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去?” 她已经想好了,若是倚翠愿和她一同离开,二人便一齐走,若是她不愿,过段时日便给她一笔银钱,留在陵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 倚翠大惊:“公主要去哪儿?” 在她的认知中,普天下再没有比陵京更繁华的地界了。 乔绾沉吟片刻:“我也不知。” 倚翠看着公主的神色,片刻后打定主意般:“若公主离开,奴婢一定誓死追随公主!” 乔绾轻怔,抬头看着倚翠,下瞬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撇嘴道:“说什么誓死,本公主又不是阎罗王。” 倚翠也笑开:“哪有公主这样好看的阎罗王,天色不早了,公主先去沐浴吧。” 接下去一段时日,乔绾避开了府中的耳目,将自己的银钱全都整理利落,不少更是直接交给了倚翠。 她不知时局如何变动,万一二人最终未能一同离去,倚翠也能靠着这些银钱过活下去。 直至二月十四这日,孙连海再次带来了乔恒的口谕,宣她明日入宫。 乔绾平静地接了旨,却未曾想在孙连海离开后,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下人来通报时,乔绾仍有些不可置信,可当乔青霓一步一步袅娜走进府厅时,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今日的乔青霓仍穿的素雅,略施粉黛便显得娇媚娴柔,披着珊瑚色的斗篷,走起路来簪在发间的步摇只细微地晃动着,神清骨秀。 乔恒只有两个女儿,坊间对二人的传闻有许多,不过是说昭阳公主端庄大气,是大家闺秀,真正的凤仪之姿,而长乐公主,骄纵蛮横,伴随着啧啧两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乔绾也只当听个笑谈,自幼时她碰触乔青霓,后者却不着痕迹地擦拭衣裳时,她便甚少和她来往了。 因此,对乔青霓,她谈不上厌恶,却也不算喜欢。 “三皇姐怎么会来?”乔绾挂起一抹笑,坐在主座上没有动。 乔青霓温婉地笑笑:“听闻皇妹这段时日一直未曾出门,便前来探望一番。” 乔绾故作惊讶,而后甜甜一笑:“谢谢三皇姐。” 乔青霓轻轻摇首:“方才孙公公来宣皇妹入宫?” 乔绾无奈地耸耸肩:“是啊,孙公公说父皇想我了。” 乔青霓表情微顿,朱唇白了白,继而垂下眼帘柔婉地笑:“父皇总是想皇妹的,”她说着,徐徐抬眸,“皇妹明日要入宫吗?” 乔绾拧眉:“自然。” 乔青霓沉默了一会儿:“皇妹当真不知,父皇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乔绾“迷惘”地看着她:“皇姐,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乔青霓迎着她的目光,良久轻柔道:“雁鸣山那次,那些意图伤我的人,是父皇派来的吧。” 乔绾一怔,不解乔青霓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乔青霓却自嘲地笑一声:“我以前很嫉妒你,皇妹。” 乔绾笑:“三皇姐身份尊贵,嫉妒我?” 乔青霓长睫轻垂:“我嫉妒你明明什么都不如我,国子监内,明明先生夸赞我良多,琴棋书画也是我更胜一筹,可为何偏偏是你得到了父皇的宠爱。” “我为了让父皇多看我一眼,每日拼命练琴,可到头来,都比不过你一声咳嗽更令父皇担心。” 说到此,乔青霓再抬眸,眼中含着水雾:“可现在我终于知道,你和我一般可怜。” “不,你比我还要可怜。” 乔绾唇角的笑微僵,片刻却再次展颜:“皇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上个月十五,你不在陵京,”乔青霓的嗓音已恢复以往的柔婉,“父皇召见了一批人入宫,我才知,父皇在找能给他试药之人。” 乔绾垂下视线。 上个月十五,她还在送慕迟去楚州的路上。 “皇妹也不过,是个试药之人罢了。”乔青霓温柔的语气吐着尖锐的话。 乔绾沉静了片刻,“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她扬着眉梢,强忍着微热的眼眶,带着浑然天成的娇纵:“试一下药就能获得十几年如一日的无上圣宠和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乔青霓似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怔了怔:“你便不怕哪一次后再活不过来了?你……竟为了荣华富贵做到这般地步……” “对啊,”乔绾理所当然地颔首,笑得越发开怀,“我本就爱极了荣华富贵,不说那些珠宝首饰,便是我随手戴在手腕的玉珠子,都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她说着,抬起手腕晃动着白润的明珠,笑看着乔青霓,“皇姐出生便身份尊贵,自是不懂我这般出身低微之人的渴求。莫说只是试药,便是日日放血又如何?” “你,”乔青霓眉心轻轻蹙起,似有烟雾笼罩在眉宇之间,她看着她,眼中禁不住带着几丝鄙薄,却又得体地克制住了,“所以,即便你知晓他不过将你看做工具,你明日仍要入宫,只为着你口中的荣华富贵?” “自然。”乔绾颔首。 乔青霓抿着朱唇,纤细的手指轻轻攥着,脸色微白,良久,她拿出绢帕掩唇咳嗽了几声,脸色白了白,站起身:“既如此,今日便算我自作多情了。” 乔绾这一次并未开口,目光落在乔青霓手中的绢帕上,而后心底讽笑一声,微微欠了欠身子,随意道:“恭送三皇姐。” 乔青霓咬了咬下唇,终起身离开。 乔绾仍怔怔坐在原处,神色有些恍惚。 前段时日,为免倚翠看见绢帕上的血迹担忧,她亲自清洗的乔青霓的绢帕。 只是她素来做不惯粗活,加上绢帕是上好的丝绸,不过稍稍用力,绢帕便皱了。 而那些褶皱的纹路,和方才乔青霓手中的绢帕一模一样。 慕迟见过乔青霓了。 或者说,乔青霓也已站在慕迟那边了。 眼下乔青霓来见她,她也能明白过来了。 上个月仅耽搁一次用药,乔恒脸色便难看的紧,乔青霓不想让她为乔恒试药。 想必慕迟为乔青霓挡的那一箭,他苦心算计的那一箭,真的射进乔青霓的心中了吧。 挺好的。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们也终于,彻底断了。 “啪”的一声,门外传来一声细响。 乔绾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飞快回神:“谁?” 片刻的寂静后,一道朱色身影晃晃悠悠地迈步走了进来,明明纨绔浪荡的做派,偏偏被他走出了恣意洒脱。 景阑扬眉立在门口看着她:“我。” 乔绾皱眉:“你偷听?” 景阑眉梢微微一抬,不解地问:“偷听什么?” 乔绾稍稍放下心来:“没什么,”说着朝门外看了一眼,“你来得真不巧,三皇姐刚走。” 景阑恼怒地看她,刚要说些什么,继而低喃:“罢了,我同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女人气什么。” 他说着,朝她走了两步:“喂,乔绾。” 乔绾了无兴致地应:“有事?” 景阑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皱眉问道:“你身上怎么一股药味?” 乔绾瞪他一眼:“那你离我远些。” 未曾想景阑竟真的退了两步,神色沉静了片刻:“乔绾,我同你说过吧,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姻亲大事开玩笑。” 乔绾依旧恹恹:“嗯。” 景阑道:“那日在宫门口,你对我说的关于指婚的那番话,我应了。”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受死吧!!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金枝藏骄 第48节 为弥补昨天断更,明天下午六点前评论有小红包降落~ 第30章 、下聘 府厅内寂静无声, 一旁的香炉中细烟袅袅,带着似有若无的檀香。 乔绾坐在主座前,一手托着下巴, 看着已经懒洋洋坐在自己对面的景阑,手指不经意地点了下脸颊。 景阑好整以暇地任她打量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啜饮了几口。 “你想娶我?”沉寂半晌, 乔绾打破静默, 幽幽问道。 景阑拿着茶杯的手微顿,垂下眼帘不看她, 低咳一声道:“只是觉得你那日说的那些甚有道理。” 乔绾仔细思索一番,的确,他此刻应下婚约,不止能堵住乔恒的心思,往后即便要毁约, 也便宜得紧。 可想到他方才说的那番话,“不以姻亲大事开玩笑”, 乔绾默了默又问:“你爱慕我?” “咳咳咳……”景阑呛了一口茶,手中的茶杯也剧烈摇晃了下, 热茶洒在他的衣襟上, 他匆忙站起身扭头瞪向乔绾,“你胡说什么, 小爷爱慕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本质问的语气偏偏到最后多了几分困惑。 乔绾看着他这一副俨然被“玷污”的表情,心中不觉轻松了几分, 斜睨着他:“你激动什么?” “小爷何时激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小爷激动了?”景阑几乎立即回应, 待说完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过激的语气, 悻悻地顿住,重新坐回座位上,“小爷本就是这脾性。” 乔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许久开口道:“我这人名声不算太好,爱慕虚荣且骄纵蛮横,莫说是松竹馆,以往便是青楼也凑过热闹,但凡奢靡些的铺子没有不认识我的,那些人嘴上恭恭敬敬唤我一声长乐公主,背地里便说上一句‘不知体统,寡廉鲜耻’更是常事……” 景阑看着她浑然不在意地说出这番话,眉头紧皱。 乔绾说完话,转头看向景阑:“如何?” 景阑沉静地凝视着她:“巧了,小爷的名声也不怎么好。” 乔绾沉寂片刻,认同地点点头:“的确,一介纨绔浪荡子。” 景阑一字一顿地沉声唤:“乔、绾!” 乔绾却拍了拍手笑出声来:“好吧。” 景阑因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许不解:“什么?” 乔绾站起身,抬了抬下巴看着他:“明日父皇召我入宫。” 景阑怔了下:“你是说……” 乔绾道:“我们定亲。” 虽然,注定是一段难以持续太久的姻亲。 * 乔恒的人是在第二日未时前来接的她。 乔绾靠着马车,想着下旬的宫变,想着一会儿要说的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景阑。 他大抵是才从宫中出来,仍穿着一袭赤色圆领官袍,妥帖地戴着墨色乌纱帽,看见她少见地没有多言,只顿了顿让步在一旁。 乔绾虽不解景阑为何会在这里,可周围全是宫人,也便未曾开口,径自入了宫。 一直到临华殿,乔恒早已在里面等着了,里面用来平心静气的檀香比以往要浓郁的多,可即便这般,乔恒的眉眼仍肉眼可见的烦躁。 乔绾心知,乔恒大抵也察觉到了如今陵京的变动,心中正忧虑着呢, 她走上前,笑盈盈道:“父皇。” 乔恒看见她,勉强平复了下情绪:“来了。” 乔绾点点头,不解地上前问道:“谁人这般大胆,竟惹得父皇烦心?” 乔恒睨了她一眼,没有回应,只停顿了一会儿沉沉问道:“昨日昭阳去了你府上?” 乔绾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她的府上到处都是乔恒的人。 乔绾不悦地瘪瘪嘴:“三皇姐说是去探望我的身子的,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往也没这般好心过……” 乔恒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倏地笑了一声:“她也是担心你,同父皇一般。” 说着瞥了眼孙连海。 乔绾接过孙连海手中的丸药,顺口吃了下去,随后道:“父皇,绾绾还有一件事……” “你和景家那小子的婚事?”乔恒提起这事,显然心情还算不错,眉眼开阔了些。 乔绾惊讶:“父皇知道?” “那小子下朝便来找朕了,说是此事总不能让你先来提,”乔恒揉了揉眉心,笑道“不过我也同他说了,想要尚公主,这婚嫁聘礼皆不能少。” 乔绾一怔,和景阑的亲事本就是一时权宜,她只是没想到乔恒竟这般心急。 孙连海将一封册子呈给乔绾,乔绾看了看乔恒,翻开册子。 赍帛五百匹。 钱五十万。 千匹骏马良驹。 还有金帛首饰数不胜数…… 乔绾看着早已备好的册子,只怕今日即便自己没应,乔恒也会逼着她应下的。 眼下陵京局势微妙,乔恒还提出这般苛刻的条件,不外乎……想要景家的兵符罢了。 “绾绾,”乔恒看着不言不语的乔绾,恩威并施道,“这几日景家会去公主府纳征,朕到时便下旨昭告天下,给你和景家那小子赐婚,定会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典礼。” 这几日…… 他真的很心急。 乔绾心底讽笑,仍脆生生道:“绾绾多谢父皇。” 乔恒面露疲倦地摆摆手,孙连海识趣地上前伺候着。 乔绾拿着册子退出临华殿,许是没了那股浓郁的檀香,她心中陡然舒坦了许多,可走到宫道,凉风一吹,乔绾只觉肺腑一阵阵难忍的灼痛翻涌上来。 乔绾忙扶向一旁的宫墙,却因着喉咙里那股温热的痒意,低低闷咳一声。 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乔绾只当倚翠跟了上来,哑声道:“我没事了,倚翠。” 拍打着她后背的手微顿,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乔绾蹭了蹭唇角,转头笑道:“倚翠,等回府后,咱们……” 她的话断在嘴边,眨了眨眼,看着身后穿着官袍的景阑,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是你?” 景阑笑:“是我。” 乔绾的眼中有些复杂:“你刚刚……” 景阑疑惑地挑眉:“嗯?” 乔绾抿了抿唇,没再继续方才的话:“你怎么还在这儿?” 景阑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色上一扫而过,继而肆意一笑:“自然是怕你临阵反悔,丢了我的脸面啊。” 这人口中果真没几句好听的话。 乔绾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册子拿给他:“这些你都看过了?” 景阑随意翻了几页:“嗯。” 乔绾宽慰他:“你且安心,你便随意挑些不值钱的送到公主府上便好,也浪费不了太多钱财,等到……” “乔绾!”景阑蓦地打断了她,脸色沉了沉,气笑了,“你觉得小爷拿不出这些?” 乔绾想到景家也算是数代名门,沉吟片刻:“只是觉得不值。” 景阑越发气恼,在她跟前徘徊了几步,神色总算平静了些,看了眼四周方道:“乔绾,你可知我父为何死守着兵符?” 乔绾怔了怔。 “今上多疑,我父即便忠贞无二心,也难逃猜忌,倘若他草率地将兵符双手奉上,只怕整个景家没了护身都将遭遇不测。父亲早已厌倦官场沉浮,所以我父想让我娶你,和圣上结为亲家,打消圣上疑心,再将兵符奉上,寻个借口离开陵京颐养天年。” 乔绾看着他:“所以,你应下了婚约?” 景阑默了默才道:“我若真的只因此事应下赐婚,当初在毓秀阁便不会对你说出那番话,”他垂眸,凝望着她的眼睛,“乔绾,你想离开陵京吗?” 这一瞬,乔绾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耳畔的风声也停下了喧嚣,静默无声。 之前总将这门姻亲当做一桩逃避乔恒猜忌的可有可无的挡箭牌,可眼下,是她第一次正视这桩亲事。 离开陵京啊。 到时,天高海阔,再也不会担心哪一日便会死去,不用担心被利用、被厌恶…… 她其实,很怕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不会让自己孤单的人。 毕竟他那样温柔,温柔到她愈陷愈深。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利用。 然而…… “为何呢?”乔绾呢喃。 她记得景阑曾经提及赐婚时眼底明晃晃的排斥,为何要带她离开呢? 景阑的面色变了变,继而恶狠狠道:“大抵是因着你蠢吧。” 乔绾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喂!” 景阑看着她,突然便笑了起来:“乔绾,你便偷着乐吧。” * 陵京京郊,北城门外。 司礼安静地朝最中央的幄帐走去,心中忍不住低叹。 金枝藏骄 第49节 似乎自那日从陵京回来后,公子整个人便死寂了许多,周身尽是不可为人接近的冰冷。 有人曾对公子擅自闯陵京一事不满,公子也只是和那人比试一番,温柔地掐断了对方的喉咙。 幄帐已近在眼前,司礼沉沉呼吸一声,悄声唤道:“公子。” 彼时慕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幄帐窗子前,满头青丝未束,随意散在身后,闻言动也没动。 司礼司空见惯地垂首继续:“人马一路奔波,眼下正在休整,军中已无异议,文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事邀您前去相商,时间定在三日后,地点在问心阁。” 慕迟仍立于窗前,只偶尔窗外钻出一缕夜风,吹着他的青丝与雪白的衣袍微微拂动。 司礼知道公子已经听见了,迟疑好一会儿,又道:“属下听到了一个传闻,是关于长乐公……” “司礼,”这一次慕迟终于作声,却只是淡淡地打断了他,“往后,无关之事不需再报。” 司礼的后背因这冷淡的语气一寒,忙应道:“是。” 说完小心退了出去。 幄帐内眨眼间已寂然无声。 良久,慕迟缓缓转过身来,墨发披散在身后,漆黑的瞳仁宛若未曾化开的浓墨,氤氲着死气沉沉的凉薄,夜风乍起,吹在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美极艳极。 他看着外面的火光,蓦地想起那枚被他不知落在何处的绢帕——乔绾给他的绣着“霓”字绢帕。 她如此落落大方地说,给他和乔青霓提供见面的机会。 半点不像那个只因带他出街引来女子目光,便拈酸吃醋的蛮横公主。 心口骤然蜷缩了下。 慕迟一手抵着胸口,原来,这便是他将她推给景阑时她的感觉。 可他却厌恶这样的感觉。 自那日在雁鸣山上,他须得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看向她的目光; 到后来飞鸽传书让司礼在楚州备下与公主府无二的府邸与奢华物件; 再到后来,莫名其妙的闯入陵京,只为当初的那句“一块放纸鸢”…… 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他计划的事,都令他感觉到格外陌生与无措,还有……强烈的排斥。 所以,不若将一切反本还原,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 从此以后,也不会和乔绾再有纠缠。 三日后,正值十八。 慕迟前往问心阁赴约,随文逊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学生,七皇子乔琰,也是……乔青霓同父同母的亲弟。 文逊今日约他前来,不过就是关于景家手中的兵符一事。 他说得含蓄,只说乔恒已有法子将景家的兵符收回来。 反倒是一旁的乔琰冷哼一声:“老师作甚还遮遮掩掩?左右不过是下嫁个公主,换来个兵符,皇姐不就是被他这般定出去的?听闻这几日,景家都把聘礼抬过去了,先让他们快活几日,待到月末……” 乔琰的话在看见文逊对他使眼色时逐渐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慕迟,随后微怔。 慕迟的神情无一丝破绽,甚至唇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可偏偏看得人心惊胆战。 听见乔琰不再言语,慕迟歪了歪头,笑着问:“七皇子怎的不说了?” 乔琰心口颤栗,只当自己提及皇姐联姻一事惹他不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慕公子无须担忧,此事若成,皇姐联姻一事,定有转圜的余地。” 慕迟和煦地笑着颔首:“如此,便多谢七皇子了,”他说着,笑看向文逊,“此事文相直说便是,无须遮掩,乔恒下嫁的哪位公主,竟能换来兵符?” 文逊指尖一抖,忙拱手垂下视线,朝堂浸润多年,即便看不出慕迟对长乐公主有何特殊,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有些异样,是以在提及景家兵符时,刻意掩盖了乔恒赐婚一事。 可眼下慕迟主动问起,文逊自不敢再隐瞒:“是长乐公主。” 慕迟睫毛微顿,唇角的笑意不减,良久平静地说:“原来是长乐公主啊。” 说着,啜饮了几口杯盏中的清酒。 乔琰见状放下心来,和文逊对视一眼:“我就说嘛,慕公子雁鸣山为皇姐甘愿以身挡箭,而今怎会因这种小事而扰乱计划。” 文逊无奈地陪了一抹笑,心中始终有一股不祥之感。 余下的时间,慕迟始终平静温和,无一丝异样,直到商讨完后,他都没有显现出丝毫反常。 慕迟并未在问心阁多待,议完便离开了。 司礼忙迎上前去,却没等开口,便见公子径自越过他朝前走去。 未曾上马车,慕迟一人安静地行走于街市之间,偶尔能听见几声惊叹。 “景家前往公主府下聘的场景,你可瞧见了?” “那是自然,十里红妆,数百箱聘礼,可是挤占了整整一条街啊……” “我也有所耳闻,说那偌大的公主府庭院都装不下了。” “竟真的这般多?” “可不是,景家就这根独苗,加上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长乐公主,二人也是般配至极啊……” 十里红妆,百箱聘礼。 般配至极。 慕迟听着这类言谈在耳畔回荡,唇角仍勾着一抹笑,直到一人道:“我还听闻圣上过几日要昭告天下呢……” 慕迟的脚步一顿,唇角的笑淡了些。 他想起前日司礼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大抵是说景家已去公主府下聘一事吧。 不过,这与他已无干系了。 慕迟仍沉静地朝前走着。 不远处年轻的男子在无人的角落飞快地抱了一下身侧的女子,女子脸色羞红地抱怨:“光天化日,你怎能如此孟浪,也不怕旁人看见!” 男子宠溺地笑:“娘子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抱娘子旁人能说什么?” 一旁年幼的孩童一手牵着一位妇人,一手拉着男子:“爹,娘,慎儿今日被夫子夸了……” 男子笑:“慎儿聪颖,爹回去定要好好赏你!” 女子柔婉道:“娘给慎儿做红烧肉吃!” “好诶!” 一对年老的夫妻相携着,提着菜篮子朝家的方向蹒跚走着。 慕迟面无表情地看着,走着,再看过去时,那些女子的脸逐渐化成了乔绾。 她会嫁给景阑,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她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得闲地和景阑偷偷相拥着,满颊羞红。 她也会诞下一个孩子,一个像她也像景阑的孩子。 他们将相携一生,而她漫长的一生中,永远不会再有他的痕迹。 慕迟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许久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胸口处有什么越发汹涌,越是压抑,越是沸腾着…… 灼的他心口痛痒难辨。 慕迟陡然恼怒起来。 他已决计不再与她纠缠,她的名字作甚屡次出现在他耳畔! 作者有话说: 景阑:谢谢情敌幻想的我和我准未婚妻的一生。 第31章 、宣诏 公主府。 乔绾看着满院系着红绸缎的木箱, 不由感叹景阑的动作就是快。 不过三日,便已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了。 “公主,这景少将军倒是有几分真心诚意, ”倚翠跟在乔绾身侧,笑着道,“听闻这次十里红妆送进府中, 在坊间都传遍了, 都说公主和少将军天生一对, 般配至极呢。” 乔绾掀开一箱聘礼,看着里面整齐叠放的金帛, 低哼一声:“也不看看他是给谁下聘。” 倚翠掩唇轻笑一声,附和:“就是,少将军要迎娶的可是我们公主,便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乔绾被倚翠这番话逗得笑了几声,不由起了兴致, 索性翻看起来木箱中的精致玩意儿。 有千金难换的金丝缕衣,也有嵌着东海玉珠的步摇头面, 上好的绸缎布匹,闪花人眼的金银珠宝…… 乔绾喜爱这些华丽的物件, 翻看的额头冒出薄汗都未曾停下。 直至看见文房四宝的聘礼箱旁放着的狭长的木箱, 乔绾顺手掀开,里面放着一架紫檀木做面板的秦筝, 上方精雕细琢着一只欲飞冲天的凤鸟, 一看便名贵至极。 乔绾顿了下,一旁的倚翠想到了什么, 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忙将木箱合上。 乔绾回过神来, 看见倚翠担忧的神情,无奈地笑笑:“就是尊筝而已。” 倚翠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激了,幸而一名侍卫抱着一个精致的木匣走了过来:“公主,这是定国将军府送来的。” “竟然还有。”倚翠诧异地低呼,走上前将木匣接了过来。 侍卫又道:“将军府的人说了,这个公主可以随时打开。” 乔绾也纳罕起来,走到倚翠身侧将木匣打开。 木匣里放着一根精致的软鞭,鞭身不长,是以上好的兽皮做的,上面还雕刻着祥云纹路,鞭首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玉宝石,持鞭处以金丝缠绕,尾端坠着火红的丝穗。 “好漂亮的鞭子,”倚翠轻声道,“比之前公主丢的那根还要好看。” 乔绾想到在毓秀阁曾被景阑夺过去的鞭子,她那时定不会想到,兜兜转转,她所嫁之人竟还是景阑。 乔绾将软鞭拿在手中挥了两下,不会太重,即便长久拿着也不会累,更不会太轻,挥起来得心应手,一时之间拿在手里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如何?”不远处的墙头上传来一人懒洋洋的声音。 金枝藏骄 第50节 乔绾循声看过去,景阑正随意地坐在那儿,长腿支着墙头,高束的发辫与身上的朱色袍服在风里晃动个不停。 “怎的送了这个?”乔绾扬了扬下巴问道。 “之前的那个弄坏了,赔给你的。”景阑挑眉,放下腿轻轻一跃已经翻过墙头,落在乔绾跟前,看着她啧啧两声,“只是你的鞭术……” 乔绾不悦地皱眉:“如何?” 景阑苦恼地沉思片刻:“惨不忍睹。” 乔绾眯着眼睛看着他,景阑悠闲地任她看着。 下瞬乔绾对他绽放一抹粲然的笑,而后挥着鞭子便朝景阑抽去。 景阑像是早有预料般,飞身后退两步,避开了这一鞭。 倚翠站在一旁满眼茫然:“这,这怎的突然打起来了?” “乔绾,你出鞭软而无力,”景阑下腰再次躲开乔绾挥来的鞭子,“你能碰到我便算你赢。” 乔绾一恼,将软鞭竖着劈了下去。 景阑一手撑地,身如飘叶再次轻飘飘地避开。 二人争斗间,乔绾只觉方才那股短暂的烦闷消散无踪,就像回到毓秀阁那次一般。 可转瞬却又被屡屡抽空的挫败取代。 在又一次打空后,乔绾恼怒地将软鞭一放,下刻身形一僵,旋即停在原地,捂着胸口闷咳了几声,身子摇晃着朝一旁倒去。 景阑一顿,飞身至她跟前,一手扶着她的腰:“你……” 他的话没说完,乔绾手中的软鞭径自朝他的手臂外侧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她得意洋洋地挑眉:“我赢了。” 景阑凝滞,看着仍半靠着他手臂的乔绾,她的额头因着舞鞭升起一层薄汗,呼吸急促着,脸颊连带鼻尖也泛着嫣红,耳根不由热了热,忙松开手后退了半步,低低应:“哦。” 乔绾见他没有反驳,一时新奇地凑到他跟前:“你竟认了?” 景阑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仰了下身子,恰逢一阵风吹来,吹得她身上火红的裙摆轻拂着他的袍服,景阑低咳一声:“明日圣上会于太仪殿前将你我赐婚之事昭告天下。” 乔绾轻怔,继而扬眉笑道:“当初是谁说,便是死也不会娶我的?” 景阑看着她唇角的笑,良久转眸看向别处:“明日可不要像现下这般笑。” 乔绾不解。 景阑道:“笑得再诚挚些。” 乔绾的笑意微顿,旋即敛起笑瞪了他一眼:“爱看不看。” 景阑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就勉为其难地看看吧。” 乔绾哼了一声,垂眸的瞬间,她安静地想着,明日便是十九日。 慕迟宫变则在十日后。 只需在这十日内随意找个借口离开陵京,那么这一切都再和她无任何干系。 “啪”的一声砖瓦碎裂的细响,自不远处的寝殿上方传来。 景阑抬头看去,乔绾后知后觉地循着他的视线抬头。 那里空无一人。 “大抵又是跑来蹭食的野猫吧。”乔绾道。 * 翌日,天色昏沉,阴云压城。 乔绾一早便被接到了皇宫,一路上看着黑压压的天,心里头也像是被压了一层厚厚的霾,惹得她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马车径自将她送到了长乐宫——赐府邸前她在宫里的宫殿。 早已有宫人在此候着,见到她来纷纷叩拜:“叩见长乐公主。” 乔绾已经许久没有来长乐宫了,不知为何,越往殿内走,心中的不安便越发躁动。 直至宫女推开殿门,乔绾朝内看去,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因着常被宫人清扫的缘故,并无尘埃,却无端透着几丝阴凉。 乔绾的目光绕过殿内的一桌一椅,落在宫殿深处的案几后。 那里悬着一幅宫画,画中女子宫妃装扮站在一株梅树下,四周梅花散落,女子的眉眼妩媚姝丽,窈窕无双。 那是……母亲的画像。 乔绾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呼吸不觉一滞。 “公主?”跟在一旁扶着的倚翠疑惑地唤她,而后察觉到公主手指的温度像是瞬间被抽离,一派凉意,“公主,您怎么了?”她忙问道。 乔绾回过神来,眼下的一切和梦里截然不同,况且……慕迟宫变是在十日后,他岂会轻易更改自己的计划…… 乔绾勉强放下心来,对倚翠笑笑:“无事。” 几个宫女托着一袭似霓裳的华服走了进来:“公主,这是皇上御赐的单丝碧罗笼裙和百鸟朝凤头面。” 乔绾看着那华贵的如火裳裙,以金丝绣着拖曳金尾的凤凰,针针细致如丝发,外罩着嵌着金边的宽袖薄纱衣,十足奢华。 管事嬷嬷伺候着乔绾穿上华服,笑着恭维:“以往便是给皇子们赐婚,也不过是底下宣个诏,而今给公主赐婚竟要在殿前昭告天下,皇上当真宠爱长乐公主呢。” 乔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开口,恰逢一阵风吹了进来,将紧闭的阑窗重重吹开,连带乔绾身上的宽袖薄纱也吹落到手肘间。 乔绾朝外看了眼阴沉的天气,眉头紧皱。 时间一点点过去,临近乔恒定下的吉时,宫女来来回回忙碌地跑着。 乔绾不解地问倚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倚翠也不知情,走到外面拉了个小宫女问了问,回来道:“公主,好像是定国将军还未入宫来。” 乔绾一怔。 今日后,景家为表忠心,会借她的名义将兵符献上。 定国将军为何还未出现? 直至吉时已至,乔绾也不知定国将军究竟有没有出现,倒是几个宫人前来接她去太仪殿。 太仪殿前,早已有满朝文武候着,乔绾去时,正看见立于人前的景阑。 他仍穿着朱红色的圆领官袍,带着乌纱帽,神色不见以往的顽世不恭,唇角扬起一抹笑,于漫天混沌的阴翳之中,张扬且惹眼。 “长乐公主到!”随行太监高高唤了一声。 百官皆静,景阑循着声音看了过去,穿着嫣红华服的女子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眉眼娇艳,烟雾一般的纱衣在风中恣意飞扬。 她走到他身侧,二人于玉阶之下站定。 乔恒立在玉阶之上,显然心情不错,朗声笑了一声,同百官寒暄着什么。 “乔绾。”身侧,景阑悄声道。 乔绾看了眼四周,同样小声回:“什么?” 景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错。” 乔绾满眼莫名。 景阑:“笑得不错。” 乔绾失语地瞪了他一眼。 景阑却轻轻笑出了声,而后道:“乔绾,今日回去,我同你说一件事啊?” 乔绾好奇:“何事?” 景阑却只笑看她一眼,再不肯发一言。 乔绾不悦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喂!” 景阑半点不为所动,看着前方闭口不语。 二人同穿朱色衣裳并肩而立的画面,落入远处一双幽沉的美目之中。 他看着他们艳红如嫁裳的衣袂因风纠缠在一块,正亲昵地悄悄说着什么;看着她伸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角。 般配极了。 吉时到。 乔恒大笑了一声:“行了,孙连海,宣诏吧。” 太仪殿前,除却风声再无其他声响。 孙连海走到玉阶前,尖细着嗓音展开明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长乐公主,朕之爱女也,自幼灵敏聪慧,身份尊贵,旦夕承欢朕躬膝下,疼爱甚矣。今公主正适逢婚嫁只是,朕承圣意,于诸臣择佳婿与之成婚。” “定国将军景荣独子景阑,仪表堂堂,未有家室,与公主天造地设,堪称绝配,朕心甚悦……” “天造地设,堪称绝配……”宫墙之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缱绻地重复着这几字。 孙连海的声音仍继续着: “……兹将长乐公主下嫁少将军景阑,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他的最后一字终未能说完,凌厉的破空声乍然响起。 一支长箭如闪电般直直刺入孙连海的心口。 作者有话说: 慕·野猫·迟flag:我与她再无纠缠! (赐婚诏书部分内容有参考百度。) 第32章 、宫变 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惊了太仪殿前的所有人。 金枝藏骄 第51节 孙连海连声哀嚎都未曾叫出口, 便朝后倒去,胸口直直地插着一支羽箭,血迹一点点氤氲开来。 天越发阴沉了, 黑云翻涌着压着皇城。 “有刺客,保护皇上!”不知谁人高呼一声,禁军顷刻上前, 手执长刀将众人围护在其中。 空中飘来几声低柔的笑声,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远处的殿门缓缓走了出来。 他穿着白色云纹袍服, 披着绣着金丝的墨色披风,那张极美的脸上永远噙着一抹笑, 眉梢却像染尽霜雪,冰雕玉琢,雪肌瓷骨,冷得如不近人情的神佛。 他的身后不远处,跟着那名叫司礼的侍卫。 二人正一步一步地朝殿前走来。 “长乐公主的好事, 我岂会错过呢。”慕迟站定在禁军之外,目光越过冷厉的刀剑与碍眼的众人, 落在穿着火红霓裳的乔绾身上,嗓音温柔。 乔绾脸上的血色顷刻抽离, 容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的慕迟,和梦中那个掐着她的脖颈的慕迟, 一模一样…… 可不应该的。 宫变应当在十日后, 不该是现在…… 景阑眉头紧锁,微微侧身上前, 挡在她身前, 瞥见她煞白的神情, 顿了顿小声道:“乔绾,你竟也会怕?” 乔绾终于从混乱的意识中抽离,抬头看向景阑,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半个字。 景阑愣了下,下意识地包住了她紧攥的手。 慕迟的目光落在他们的手上,唇角的笑微僵。 昨日在公主府,他亲眼看见了二人一同舞鞭的画面,她脸颊通红将要摔倒,他乱了招式伸手去接。 最终,她呼吸急促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得意洋洋地说“我赢了”;他耳根通红地低低应着。 格外亲昵。 景阑说,明日乔恒便会为他们赐婚,昭告天下。 他们将成为天下人皆知的夫妻。 而这起姻亲的最初,是他一手促成,亲手将她推了出去。 慕迟只身安静地回幄帐后,一个人待到深夜。 司礼小心地问他可有事? 他能有何事呢? 不过是遂了当初的心思,终于摆脱了一个曾利用过的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他厌恶有什么超脱了自己的掌控,所以下定决心再不纠缠,如今这样刚刚好。 可是当天光大亮,听闻定国将军府在暗中收拾银钱细软后,他还是出现在了此处。 他看着她与景阑那样般配的朱色衣裳,想起了曾被他烧毁的绯红锦裘。 ——仔细算来,他一次都未曾穿过那件锦裘。 他听着太监聒噪难听的嗓音,念着庄重威严的赐婚圣旨。 原来,赐婚是这样的啊。 于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接受群臣的瞩目与祝福。 他想起了雁鸣山的山崖上,乔绾未曾说完的那句“我本打算求父皇给我们赐婚的。” 这赐婚圣旨,本该是他与她的。 所以,在最后一刻,他再难忍受,随手抽出一支长箭刺了出去。 可眼下,他却只看到,景阑安慰地牵着她的手,站在他的面前,连多余的目光都未曾分给他。 慕迟笑意更盛了,眼中如淬了毒般冷冽,阴阳怪气道:“二位果真恩爱呢。” 乔绾回过神来,微微松了松紧攥的拳:“慕公子有事?” 慕迟听见她的称谓,漆黑的瞳仁紧缩,转瞬环视一遭,钉在景阑身上,笑应:“杀人。” 此话一出,禁军手中的宽刀蓦地作响,直指慕迟。 玉阶之上,乔恒的神情阴沉又惊惧:“给朕将这刺客杀了,不留活口!”说着转头吩咐身侧人,“去定国将军府请人。”而后任由宫人护送着,躲入殿中。 数十名禁军再无顾忌,一拥而上。 慕迟浅笑着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身后的司礼却蓦地飞身上前,手中长剑出鞘,冷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剑光闪烁,一名禁军已经横尸当场。 越来越多的禁军上前,血肉横飞中,慕迟只在刺客将要袭向自己时,身如飞鸿般极快地避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不多时地上禁军的尸首已有五六具,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群臣中已有文臣惊慌不已,武将手执兵刃谨慎地盯着慕迟与司礼。 乔绾茫然地站在原处,不解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要乱动。”耳畔传来景阑的声音,乔绾转头,却只看见红影飞身而起。 司礼的身上也已经挂了彩,却仍剑剑致命,就在他再次挥剑斩杀一名禁军时,手中长剑倏地被一柄长刀挡住,震得他虎口微麻。 景阑拿着地上捡的长刀,接下司礼的招式,与他对阵起来。 二人的动作快而凌厉,招招都是杀人的招式。 乔绾抬眸看过去,却一眼对上混乱之外的慕迟的目光,他也在看着她,独立于血腥之外,孤身长立,眼神幽沉漆黑,无一丝波澜。 乔绾怔了怔,移开目光看向景阑,眼底显而易见的忧色。 慕迟神色微凝,一股森冷自肺腑滋生。 两声脆响后,司礼与景阑手中的刀剑相撞纷纷震落,景阑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飞起身,一掌重重拍向司礼。 司礼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缕鲜血,身子如凋零的秋叶,不受控地朝后飞去。 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描淡写地抵住了后背,止住了坠势。 慕迟自司礼身后缓步走出,目光直直盯着景阑,下瞬歪头笑了一声,身形如明暗交织的流光,呼啸着朝景阑袭来。 景阑只觉一股庞大的力道裹挟着冷风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根本不及躲闪,只能迎上前去。 乔绾睁大双眼,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二人,不过片刻景阑身上已带了伤,慕迟的指骨仍如利剑一般朝他的心口袭来。 她死死抿着唇,咬牙冲上前去,闭眼挡在景阑身前。 慕迟看着突然冒出的乔绾,神色怔忡,生生将死招收了回来,闷哼一声,内力翻涌着,踉跄了下吐出一口血来。 周围的禁军见状忙上前,手执长刀将慕迟几人团团围住。 摧枯拉朽的力道倏地溃散,乔绾久久没有睁开眼,直到身后一声“不是让你别乱动”传来,乔绾才睁开双眼。 眼前慕迟的唇角溢出一缕血线,面色苍白如鬼地看着她:“你护他?”他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丝毫未曾看一旁的禁军一眼。 乔绾看了他一眼,死死抿着唇便要转身,却被慕迟拦住了。 他朝前走了一步,周围的禁军随之谨慎防备地前行。 “你竟护他?”慕迟再次低低开口,煞白的脸色冰寒如霜。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紧攥着拳:“没错,我护他。” 慕迟平静地站在原地,良久轻笑了一声。 周围的禁军一拥而上,慕迟也没有反应,只若无其事地任由禁军将刀放在他的后颈。 “乔绾,你护他,那他呢?”慕迟缓缓抬眸,温柔道,“他也会护你吗?” “如你护他一般地,护着你?” 他的话音刚落,宫门口传来一声声势震天的:“杀——” 浩浩荡荡的肃杀之气席卷而起。 宫内侍卫与外军厮杀起来。 与此同时,一滴雨滴自阴云中落下。 乔绾呆呆地看了一眼天空。 变天了。 宫变果真提前了。 她没能离开陵京,那么……她便还有可能如梦里那般,死在这里。 一匹快马自远处疾驰而来,径自行到太仪殿前。 右相文逊手中高高举着一块铜色兵符,快步穿过禁军走到慕迟身后,恭敬地唤了声“慕公子”,而后转头高呼:“兵符在此,降者不杀!” 众人大惊,惊右相叛变,更惊他手中拿的,赫然是景家的兵符。 “文逊,”有文臣脸色惊惧至极,仍高声呵斥,“你竟敢叛国!” 文逊看向那人:“我只叛了陛下,从未叛大黎百姓!” 周围无人敢应声。 慕迟柔声道:“景少将军,听闻你府上最近正在收拾银钱和细软。” “一边是你父亲、景家、还有正在宫门口厮杀的你的属下们,一边是你的……”说到此处,他顿了下,余下的话像是从唇齿之中挤出一般,“未婚妻,你只能择一方。” 他这番话即便是对景阑说的,却始终看着乔绾,直到此时,才徐徐移开目光,迎上景阑的视线,和煦地笑:“景少将军选谁?” 乔绾猛地看向慕迟。 他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威胁!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慕迟垂下眸子看她:“公主不要这般看我,”他缓声道,“不然我会想要将他们都杀了的。” 乔绾的睫毛轻颤,她扭头看向景阑,他的身上沾染了血迹,脸色泛着苍白,正在看着她,眼中不像往日一般张扬,反而透着一丝荒凉。 “景阑……”乔绾低声唤他,看着他的眸子动了下,心底陡然升起一股难过。 她看着景阑,就像看到了雁鸣山上的她。 要逼着自己看清这一切,然后……接受它。 金枝藏骄 第52节 可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已经腐烂不堪,等待它康复无异于助纣为虐。 她接受了宫变,接受了慕迟对她从来都只是利用,那么此刻也就必须要接受“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的现实。 景阑也在接受。 “噗,”乔绾突然笑了一声,扬着下巴一如往日骄傲,她推了一把景阑,“你还站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救你的父亲和兄弟们?” 她知道,以他的轻功,能离开的。 景阑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她,许久道:“方才,让你不要乱动的。” 不乱动,也许,他就不用面对眼下这一切了。 乔绾仍笑着:“本公主要做什么就做了,还会怕这些乱臣贼子?” 景阑看着她,艰涩道:“他是我父。” 乔绾翻了个白眼,她能听见自己心中一遍遍地呼喊着‘不要丢下她,她可能会死的’,可还是笑得越发粲然:“我知道,要你离开便离开,你何时这么多话了?” 景阑凝望着她,下瞬眼圈倏地红了,他又道:“说了让你不要乱动的,乔绾……” 乔绾仍只笑看着他。 景阑终究还是飞身离开了。 乔绾仍站在原地,没有看他离开的身影,唇角的笑渐渐消散,她看向眼前正注视着她的慕迟:“满意了?” 这一刻,她想,慕迟应当是恨她当初搅了他的计划,还屡次做了令他厌恶之事的。 所以,才会令她陷入为人所弃的地步。 慕迟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奚落、自嘲、空荡,再不若往日般生机盎然。 心如被人拿着利器划过,留下一道不明显的伤口,只渗出血来。 护送着乔恒躲回临华殿的侍卫跑了回来,站在石阶之上高喊着:“圣上有令,诛杀叛军,封侯拜相!” 封侯拜相的诱惑不小,不远处大军仍在厮杀。 太仪殿前不过一个受伤的司礼,一个文官右相,以及慕迟罢了。 有跃跃欲试者已经上前,想要取三人的项上人头。 可还没等接近慕迟,他已面不改色地掐住了那人的脖颈,甚至看都没有看那人,如弃敝履般丢在一旁。 他的指尖纤长如玉,嵌入骨肉之中,沾满了血。 一切都乱了。 “公主。”乔绾听见有人在唤她,她转过头,倚翠弓着身子拉着她朝后宫跑去。 慕迟淡淡地看了眼二人离开的身影,只侧首睨了眼司礼,后者立即了然,消失在战局之中。 这一日,太仪殿前的存活之人,永远记得有一个厉鬼一般的男子,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身后尸首成山血流成河,他却恍然不觉疼痛,手中杀人的长刀卷了刃,便在地上随意再捡一把,一直杀入临华殿中。 一名侍卫的尸体被扔进临华殿,撞开了殿门。 满殿弥漫着紫檀香与浓郁的药味,这药同乔绾身上的如出一辙。 慕迟将长刀扔到一旁,看着坐在御椅强作镇定的乔恒,缓缓地走上前。 “李慕玄!”乔恒厉声叫他。 慕迟脚步微顿,继而讽笑着继续前行。 他没必要同一个死人解释。 “你别忘了,朕仍然是青霓的父亲!”乔恒的语气难掩惊惧。 慕迟站定在他跟前,拿过桌上明黄色的绢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笑了一声:“所以呢?” 乔恒死死扣着御椅,孤注一掷道:“你杀了她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将会永远横亘在你们之间!” 慕迟本欲动手的手蓦地一顿。 *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头顶的雨越下越大了。 远处仍能听见阵阵厮杀声,血腥味不断涌来。 乔绾跟在倚翠身后不断地朝前跑着,殷红的薄衫早已狼狈地耷落在手肘处,珠钗松动,满头青丝凌乱。 直到被倚翠拉入一处宫殿中,殿门关上,也将外面的纷乱隔绝开来。 乔绾渐渐回神,看着倚翠点亮一盏微弱的烛火。 乔绾轻怔。 她回了长乐宫。 而不远处,母亲的画像正安静地悬挂在那里。 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梦里的路。 她会死吗? 像梦里那样,被慕迟掐着脖颈,生生窒息而死。 太痛苦了。 “公主,您先躲在衣箱里,等到无事了再出来。”倚翠拉着乔绾快速说道。 乔绾看着倚翠,良久点了点头。 倚翠转过身打开衣箱,乔绾悄悄地拿起一旁的砚台敲晕了她。 “你先好好休息,我若活着,定来接你出去,若是……”若是如何,乔绾再没说,只将倚翠藏入衣箱,留了一道缝隙。 宫殿外,风雨与火光四起,哀嚎与兵戈声交杂。 乔绾将殿门紧闭,重新回到母亲的画像前。 许是倦鸟终于归巢,她忍不住抬手抚了抚母亲的裙摆处,呢喃了一声“娘”。 良久,乔绾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刺鼻的味道陡然袭来。 乔绾深嗅了一口,肺腑一阵翻涌。 乔绾顿了顿,想到以往游方郎中说过,这个味道闻久了或是误食,怕是会让人暂时失去意识。 她咬咬牙将里面的药材拿出,一股脑地塞入口中,干嚼了几口吞咽下去。 还不如昏睡过去。 若是今晚注定要死,失去意识还能少些痛苦;若是侥幸活着,更好。 肺腑里翻涌得越发厉害,一股股铁锈味在喉咙间弥漫,直到后来意识开始游移,肺腑的灼烧感淡了许多,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多久,宫殿外传来阵阵肃杀的脚步声,火光将殿外照得如白昼。 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乔绾转头看去,一道熟悉的人影逆光站在殿门口,只是手里未曾拿着乔恒的项上人头,可身后,却站着乔青霓,七皇子乔琰,以及诸多将士。 乔绾只觉眩晕感越发强烈,即便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慕迟也不怕了,只平静地垂下眸子。 慕迟紧盯着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察觉到她看见他后失去神采的双眸时,脚步一僵,忍不住尖锐道:“长乐公主在等着景少将军来救吗?” 乔绾此刻连翻白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慕迟古怪地笑:“恐怕要让公主失望……” 未等他说完,乔绾只觉肺腑一震,蓦地咳出一口血来,她拼尽最后一丝清醒,抬头嚣张地笑:“你来晚了。” 说完人直直地朝后倒去,脸上全无血色,逐渐失去意识。 晕过去前,乔绾只看见一道黑影朝自己忙乱地跑来,脚步仓皇地跌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嘶哑的吼声: “快去叫太医!”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我要先装一会儿…… 某狗子:快去叫太医!!!! 第33章 、大哭 乔绾再有意识, 只觉自己靠在一个人的胸膛前,周围一片死寂,空荡得令人害怕。 身体内原本沉寂的燥痛也逐渐苏醒, 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可她却拼尽全力都难以睁开双眼,只得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难以挣脱。 “乔绾, 你宁愿死吗?就因为景阑舍弃了你?”森冷的语气自她的耳畔响起, 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嗓音却极尽嘶哑,格外陌生。 可她却感觉到, 死死拥着她的手即便极尽克制,仍在细微地颤抖着。 紧接着有什么塞到了她的唇齿之间,冰冷黏腻的水如汩汩溪流,不断地流进她的口中,带着浓郁的铁锈味。 乔绾很想睁开眼, 狠狠地骂一顿说这话的人。 她才不舍得死,她还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华服首饰, 她还要离开陵京,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 若非很可能被生生掐死, 她才不会吞下那些难吃至极的药材。 可她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强忍着肺腑翻涌的剧痛, 被迫灌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我偏不会成全你。”阴翳的话中透着渗人的温柔。 乔绾不解, 只觉口中血流得越发的少,下瞬匕首出鞘的声音响起, 似乎又划开了一道伤口, 强塞到她的口中。 乔绾不知自己究竟被灌了多少血, 燥痛的肺腑逐渐安宁,人如泡在温水中一般。 可始终难以睁开双眼。 直至门外响起嘈乱的脚步声,司礼的声音响起:“公子,抓来了一位太医……”他的声音逐渐停下,随后哑声道,“公子不能再伤自己了,您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竟然真的是慕迟这个小畜生啊。 乔绾后知后觉地想着,他竟然会救她而非杀她? “慕公子,先让太医给皇妹看看吧。”柔婉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在一旁附和着。 金枝藏骄 第53节 乔绾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敢情是在乔青霓面前装善良呢,左右他总是擅长伪装。 似乎有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她跟前号起了脉,随后乔绾感觉到自己的唇齿被人掰开,喂入了一枚丸药。 丸药极苦,若是她清醒着,定然会呕吐不止,可眼下她什么都做不到,逐渐再次沉浸在一片虚无与死寂之中。 恍惚中,乔绾好像再次做了一个梦。 熟悉的地牢。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地牢更为漆黑。 没有那位说话的老者,牢顶的天窗也被封死,牢门被一根极粗的锁链锁着。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漆黑。 乔绾努力地睁大眼,却莫名看见了安静蜷缩在一片漆黑中的少年。 她知道,这是慕迟。 十余岁左右的模样,乌长的墨发凌乱,肌肤欺霜赛雪的苍白,两颊却瘦骨嶙峋,像是久未用水用食,此刻正因为冰冷而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那样消瘦的脸上,双眸显得格外的大,眸光比周围的漆黑还要暗沉,如秋潭古井,长睫浓密如蒲扇,眼尾间已经显出风华昳丽。 慕迟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待着,不知道待了多久,不知道何时能出去。 乔绾却难以忍受这样死一般的寂寞,她拼命地挣扎,寻找出口,可一日,两日…… 始终挣脱不开。 最终她筋疲力尽,蹲在角落看着还是小小畜生的慕迟。 她仿佛看见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直到他的身影逐渐变得死气沉沉,他动了动,将血肉模糊的小臂凑到唇边,舔舐着自己的血,大口吞咽着。 干涸苍白的唇染了诡异的血迹,他却仿佛无一丝知觉。 乔绾想,是她太蠢了,早该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她就该意识到,这个生活在黑暗里的慕迟,不可能成长为那样温柔良善的男子。 不知多久,牢门处锁链碰撞声响起,一人谄媚地笑:“殿下,没想到关了七天,灌了毒药,这小怪物还活着,”他说着,命人将几粒解药塞到慕迟的口中,用力踢了下牢门,“记住了,以后见到殿下,别板着那张死人脸。” 乔绾看向牢门处,却只见一名穿着玄色绸缎袍服的少年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盏宫灯,走到慕迟跟前,俯视着他笑道:“感觉如何,皇弟?”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人终于从梦中挣脱,醒了过来。 梦中,那个俯身看着慕迟的少年,长着一张和慕迟极为相似的脸。 只是那少年更为硬朗且满身戾气,不若慕迟一般精致。 乔绾陡然想起倚翠曾说过的传言—— 大齐皇后临盆时,天象异常,天府星和紫微星双星同现,这是诞下双子的征兆。 可在皇室诞下双子乃是大凶之兆,幸而最后只生下一子,取名李慕玄。 李慕玄,慕迟。 慕迟是李慕玄的胞弟? “公主,您终于醒了。”沙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带着丝丝哽咽。 乔绾转了转眸子,此刻看清头顶熟悉的帷幔才发觉,自己竟身处公主府中,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便是香炉中的檀香,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倚翠红着眼圈走到她跟前,手中还端着膳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黎色汤药,一碗澄清的蜜浆。 倚翠哽道:“公主,您昏睡了五天。” 五天。 乔绾勉强抬了抬手,难怪她感觉自己全身无力。 “您不用乱动,”倚翠忙坐在榻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又拉过软枕靠在她身后,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汤药。 汤药满是苦涩,还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乔绾嫌弃地拧了拧眉,虚弱道:“太难喝了。” “太医开的方子,说这样公主才能好得快。”倚翠说着,舀了一勺蜜浆喂到乔绾口中,“这蜜浆是……那些人给的。” “那些人?”乔绾不解。 “在外面监视着的那些人,”倚翠惊惧得睫毛轻颤了下,“那个叫司礼的护卫给的。” 慕迟的人监视着公主府…… 乔绾眉头紧皱:“他们可曾为难你?” 倚翠摇摇头:“他们将我带回公主府的,”说着,倚翠的泪蓦地落了下来,“往后公主再不要那样护着奴婢了,奴婢……奴婢……” “好了,”乔绾无奈地笑,“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说着转移了话头:“现在宫里怎样了?” 倚翠蹭了蹭眼泪,将喂完的药碗放到一旁,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蜜浆:“宫里头都变了天了,皇上立七皇子为太子,赐东宫,只是……谁都知道只是个摆设,真正执掌大权的人是……是……” “慕迟。”乔绾替她说了出来。 倚翠点点头。 乔绾却不觉蹙眉:“你是说,皇上……还活着?” “嗯,”倚翠轻轻颔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下人都在传,说,说那个慕迟是因为怕和昭阳公主之间生嫌隙,才没有弑君。” 乔绾平静地听着,想到那个梦,不由想到自己曾听闻,一母同胞的人总会有些心灵感应的。 而今看来,似乎真的如此。 他爱慕乔青霓,所以放过了乔恒。 说不定…… 乔绾讽笑一声,说不定她还活着,也是沾了乔青霓的光。 寝殿外,司礼正送来今日的药引,听见殿内的动静,顿了下,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 东宫。 已封太子的乔琰和右相文逊坐在一旁,看着正随意坐在前座的慕迟。 他的脸色煞白,盖不住那股仿佛从鬼域闯入人间的森森寒意,正随意地抚着手腕上的伤口,懒散平静。 到底是乔琰气盛,看了眼文逊后率先问道:“慕公子不该因儿女情长手下留情的,万一生变,我们都难逃一死。” 慕迟闻言,眸也未抬,只是抚弄着手腕血痕的指尖一顿,好一会儿才语调温柔地开口:“那到底是太子的生身父亲啊。” 乔琰一滞:“到底是因为是孤的父亲,还是因为是皇姐的父亲?” 慕迟低着眸,神色间尽是倦怠的疏懒。 乔琰见状,转而求助地看向文逊。 文逊避开乔琰的目光:“慕公子,眼下黎国北部仍有余寒,百姓冻死伤者良多,赋税混乱,良田颗粒无收者众,”他站起身,“我会亲上奏,大开国库放米粮炭,免赋税两年,还请慕公子到时推波助澜一番。” 最初他仍对皇室抱有期待,可当得知当今陛下一门心思寻求“不死仙丹”这等荒谬行径后,也只得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慕迟皱眉。 他夺权,从不是因着什么百姓安生,天下太平。 他就是想看人间变成炼狱,想要一切变得混乱,比他还要不堪。 毫无理由。 可开口否决的瞬间,却蓦地想起当初前往楚州的路上,看到一切污浊肮脏的乔绾病倒的画面。 慕迟的手不觉紧攥,崭新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却在此时,司礼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手中仍拿着装着“药引”的瓷瓶。 慕迟一滞,心口莫名乱了下,欠了欠身子坐正了起来。 司礼目不斜视地走到慕迟身后,俯身小声说了句什么,乔琰与文逊二人便看见始终随意的慕迟在沉默几息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乔琰看着慕迟的身影消失,才抱怨地道:“老师,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说话?” 他随之冒险这么久,竟还只能远远看着那个王座。 文逊瞧着这个包不住话的学生,无奈地摇摇头:“太仪殿前,几十名精兵良卫死在同一人手上,殿下真以为他需要你?” 乔琰怔:“老师的意思是……” “殿下大抵是,得了昭阳公主的福了。” 且不说儿女私情,单是昭阳公主的命格——得之便可得天下,便足以令天下人欲夺之了。 慕迟回到公主府时,府中一片寂静。 走来走去的下人低着头不敢言语,守着的侍卫神色肃穆。 慕迟的脚步突然便停了下来,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司礼一愣,许久疑惑地问:“公子?” 慕迟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方才去了他曾万分熟悉的寝殿。 房门推开,清淡的檀香与药香幽幽弥漫着,而床榻上的女子仍躺在那里沉沉睡着,曾经满是生机的双眸紧闭,脸颊消瘦苍白。 仿佛从未醒来。 慕迟怔愣片刻,心口中微起的波澜好似在这一刻全都归于幽寂。 太医说,不知吃了什么刺激脾胃的药材,只能先逼她先吐出来,可她经年累月服用朱砂和紫河车这类药物,已在体内积了不少毒素,只能慢慢调理。 朱砂、紫河车,皆是乔恒吃的丸药里的药材。 慕迟忘不了那日闯入长乐宫时看到的画面。 她坐在一盏微弱的烛火旁,穿着火红的华裳,唇角溢出的血比衣裳还要艳红,即便如此,仍对他张扬跋扈地笑,说他来晚了。 慕迟想起了从地牢出来后的事,他杀光了外面的宫人,除却东宫与养心殿有重重高手守卫。 最后他将两杯酒放在他本该叫一声母后的人面前。 她哭着一声声唤他“迟儿”,说着“对不起”,而后将两杯酒拿起来同时一饮而尽。 那日,她也如乔绾一般,口中的鲜血不断流出。 金枝藏骄 第54节 之后,便是李慕玄长达三年的孝期,与乔青霓的婚约推迟。 可那时,他不过觉得惘然,而看着吐血的乔绾,慕迟第一次觉得恐惧,恐惧后便是滔天怒火与手足无措。 他想,这么怕疼的乔绾,竟然敢吞下那些药;想她究竟有多伤心那日未能与景阑成就好事;想他若是没有去长乐宫或是晚去一会儿,她是不是就这么去了…… 越想越怒,她口口声声说着爱慕他,转头却要同旁人结亲,既如此,她想要什么,他偏偏不允。 便是死也是如此。 她当初如何将他从松竹馆买回来的,如何给他刻上了印记,而今身份颠倒,他还未曾将一切还给她,她怎能死? 可那些药材她分明早已吐出,却仍昏睡着。 昏睡了整整五日。 慕迟缓步走到床榻旁,如前几日般伸手探向她的眉眼。 冰冷的指尖像是触碰到了极暖的火炉,一丁点热意便不断在他体内流窜。 她即便昏睡着,身子都温暖如火。 慕迟忍不住凑上前去,汲取她身上的温度与馨香。 亦如他前几日做的那样。 可这一次,她的呼吸乱了,睫毛轻颤了下,像是在竭力克制着逃避他碰触的冲动。 慕迟顿了下,仍褪了足衣,便要躺在她身边。 乔绾几乎立刻睁开了双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声音仍虚软无力,却毫不损害那份得天独厚的骄纵蛮横:“你做什么?”她质问他。 慕迟坐在榻旁:“公主不装了?” 乔绾瞪着他,许久勉强坐起身:“景阑呢?景家人呢?” 慕迟怔了几息,心中涌起一股恼意,他宁愿她仍在装昏迷不醒。 她醒来,竟只会说这些了? “一醒来就问他……”慕迟笑,伸手将乔绾散乱在软枕上的长发捻在手中把玩,“若是他死了呢?” 乔绾指尖一顿,有一瞬,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初在公主府中,那个温柔似水的慕迟。 可他说出的话却又将她打回原地,乔绾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了回来:“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不问他,难道问你?” 未婚夫。 慕迟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以及掌心上的数道血痕,阴阳怪气道:“将你舍弃的未婚夫?” 乔绾脸色微白,沉默良久,古里古怪地笑:“慕迟,你还有脸说这种话吗?” 屡次想要将她舍弃,甚至不惜将她推给旁人的人,究竟是谁? 慕迟的容色僵滞,转瞬低低笑了出来,胸腔微震着,他朝她靠近了些许:“公主再提他,他真的会死。” 乔绾闻言,知道景阑还活着,重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慕迟看着她,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如此显而易见,她却自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 除了景阑,她对他再无话可说。 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恼怒,慕迟豁然起身:“公主无话说了?” 乔绾沉默地闭着眼。 慕迟死死盯着她的侧颜,下刻转身:“既如此,公主便在府里好好待着,什么时候有话说了再放出去。” 他说着朝门口走去,却在打开殿门时微微停了下,侧首温柔道:“对了,文相要开国库慰百姓,公主素来爱民若子,藏在地窖的那些金银珠宝,我便做主给公主捐了。”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却只看见殿门一点点合上。 她坐起身,肺腑一股怒气涌了出来,一连将床榻上的被褥全砸到地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那些银两,本是她打算过段时日慕迟和乔青霓定下来时,必然无心再理她,到时,她便可以离开陵京时带着的! 可躺回床榻,想到前往楚州那一路所见所闻,乔绾抿了抿唇,怒气散了一些。 她还有她的衣裳首饰,只要省着些,总能荣华富贵过一生的。 接下去几日,慕迟再未出现。 朝堂风云大变,各方势力必然会明争暗斗,想必有他忙的。 而乔青霓和大齐的联姻也果真以乔恒身子不适、乔青霓一片孝心想要服侍左右为由,往后推迟了数月,定在了五月的吉日。 乔绾听闻倚翠小心地对她说这个消息时,也只停顿了片刻,继而讽笑。 果然,慕迟怎么忍心自己的心爱之人嫁给旁人呢? 她的身子开始慢慢恢复,虽然仍虚弱,却已能走能跳。 只是仍有守卫把守着公主府,她只能在庭院中踱步。 反是那名叫司礼的侍卫,总是欲言又止地出现,将药引交给倚翠后,再容色复杂地离开。 这日,天色微有阴沉。 乔绾服下药后和倚翠在庭院中散步,散至墙根下时,忽听见头顶一阵石子碰撞的声响,她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再定睛看过,那里已空无一人。 而她的脚边多了一张石子压下的字条。 乔绾将字条踩在脚下,不经意地捡起来藏在袖中,回到寝殿方才打开。 字条是景阑写的,只有一句“抱歉”。 乔绾看着这二字,目光落在最后的笔锋上,有些扭曲,像是脱力后写下的。 乔绾想到慕迟说的,他只保证景阑不死,却从没保证过其他。 如今倚翠也探听不到景家的任何消息…… 乔绾呼吸微紧,安静了半晌,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司礼这几日跟在公子身边伺候,成日提心吊胆。 公子嘴上说着“长乐公主何时想言语了,再放她出来”,甚至连公主府再没来过一趟,可他日日回禀公主府的事情时,公子从不打断,只沉默地听着,听完却又说上一句“他多嘴”。 周围人虽不知为何,却也知道公子阴晴不定,常人连靠近都胆战心惊。 今日见长乐公主终于要走出公主府,司礼只当公主终于肯对公子服软了,当即施展轻功越过墙头,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乔绾不想坐公主府的马车,以往府中都是乔恒的人,谁知慕迟是不是早已换成了他的人。 乔绾一直行到街市,前几日的宫变余波仍未散去,街市上却已有商贩出来叫卖了。 寻了辆马车,她直奔定国将军府。 待到了将军府,乔绾才发觉原本繁华的府邸,此刻显得格外萧瑟。 几辆马车停在府邸门前,寥寥无几的下人手中抱着箱子,一个个将其装上马车。 “哎,这大将军也举家被发配边疆了……”路过的行人悄声感叹着。 “谁说不是呢,”有人惋惜着附和,“前不久皇上不是还为小将军和长乐公主赐婚了,那时将军府何等的风光啊。” “行了,少说几句吧,听闻瞭望阁前分发米粮,还不快去领一些……” “当真?我这就叫上院里人去。” 几人匆匆而过,只留下几句叹息。 乔绾怔了怔,站在府邸对面不远处的树下发呆。 原来,是发配边疆了。 “行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小爷这不好好地回……”一如往日般潇洒的声音自府邸门口传来,却在看见门前不远处的人影时戛然而止。 景阑看着仍穿着一抹水红披风的女子,好一会儿扬眉扯起一抹笑,踱步到她跟前,高束的马尾中,那颗张扬贵气的红玉珠子消失了。 “乔绾,早便说过,愁眉苦脸不适合你,丑死了。” 乔绾也笑了起来:“景阑,你怎的还不积口德啊?” “口德是什么?”景阑耸耸肩,顿了下道,“来送我?” 乔绾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觉有什么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天色像是突然间阴沉了下来,整条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景阑却笑了起来:“放心,只是贬去岭山。我家那老头是从那边成长起来的,那儿到处都是他带出来的将士,回到边疆他反而高兴自在得很。” 乔绾对景家的事也听闻过一些,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去那边总好过在皇城根下,这儿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做些什么都得担心给家族抹黑,到那儿说不定还能立个军功。” “嗯。” “说不定哪日你去岭山,又见面了呢。” “嗯。” “只是可惜,你没这个荣幸嫁给本小爷了。” 乔绾仍要点头,下瞬反应过来,抬头瞪着他:“喂!” 景阑却笑出声来,他看着眼前眼圈微红的女子,许久转眸看向阴沉的天边,嗓音幽沉了些许:“青云山。” 乔绾不解:“什么?” “青云山那次,”景阑顿了下,嗓音微哑,“回来后,便没那么抗拒赐婚了。” 乔绾愣愣地看向他。 景阑咳了一声:“还以为没机会说了,未曾想又碰见了,便让你得意一下吧……” 乔绾仍怔忡地站在原地,许久突然夸张地笑了一声:“原来你爱慕我啊!” 景阑瞬间怒目看着她:“分明是小爷眼瞎了才会……” 他的话在看见她通红的眼圈时逐渐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低声道,“乔绾,别哭。” 乔绾睁大眼睛:“我才没哭。” 景阑深深地凝望着她,眼圈蓦地红了:“的确是我该抱歉的,乔绾。” 金枝藏骄 第55节 “文相和我父亲数十年的交情,二人不过政见不和,那日在宫中,我心知文相是不会害我父性命的,却还是不敢赌,只能将你舍下。” 后来,回到府中,看见只被迷晕的父亲和全无重兵的景府,他知道,一切都迟了。 他做了再难回头的选择。 乔绾没有吭声,只在一片沉默后问道:“何时离开?” 景阑看着她:“午时。” “嗯。”乔绾低应了一声,再没有言语。 景大将军不知何时出来了,他已换上一袭靛蓝的布衣,身侧跟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二人远远地看着她,许久景大将军对乔绾的方向行了一礼,女子也福了福身子,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午时到了。 乔绾目送着几辆马车朝北城门的方向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看不见踪影。 头顶的天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滴雨。 而后千滴万滴落了下来。 乔绾仍站在树下,看着远处的烟雨朦胧,许久不知为何突然便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身形消瘦的小姑娘,蹲在雨中,姿态狼狈全无形象地大哭着,格外委屈。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什么。 景家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并不太伤心。 乔恒终于得到了报应,她应该很高兴才是。 慕迟没有杀她,她还活着,且以后也终于不用担心会死在哪一次试药之中,更该大笑。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哭。 她想到当初在陵京街市上打马游街的自己,想到松竹馆一掷千金的自己,想到和景阑张牙舞爪地斗嘴的自己,想到……听见慕迟说“我会陪着公主”时怦然心动的自己…… 景阑说他喜欢她。 乔恒说她是他最宠爱的“小十一”。 慕迟也骗她说,他会给她爱慕的。 可是,如今的陵京,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深也好,浅也罢。 再也没有人喜欢她了。 不远处,司礼撑着伞遮在慕迟的头顶,低垂着目光不敢多看半分。 慕迟立在雨中,纤长雪白的手指紧攥着,崭新的伤口裂开,沾了雨水的血珠一滴滴坠落。 他看着不远处蹲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女子,失了血色的脸上,双眸幽沉漆黑。 良久,他伸手抚向胸口,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这里像是种种情绪扭曲杂交的酸涩。 当初雁鸣山上、只身离开楚州时,她从未这般哭过。 景阑离开,真的这样伤心吗? 作者有话说: 司礼(兴致冲冲):公子,公主想理你了! 狗子飞奔而来。 狗子:我死了,酸死的。 小肥章! (小小声:但昨天还是断更了,所以就……本章50个小红包降落!) 第34章 、不舍 慕迟今日本在宫中处置朝臣的。 黎国朝堂有在宫变前便随文逊投诚他的人, 也有守旧循矩的老臣旧势,这段时日争得水火不容。 慕迟本懒得管这些事,可众人吵着烦着要他出面。 兵马与死亡威胁下, 朝堂顿时平静了不少。 也是在此时,司礼找了过来。 司礼说,乔绾出府了, 大抵是来找他的。 慕迟想到, 自己曾对她说过, 什么时候有话说了再出去。 他以为她是对他服软的。 毕竟谁人不知,现下这个陵京是谁说了算?但凡有脑子的也该明了形势。 他是再不会主动前去找她的。 可等了许久, 等到几个固执的老臣在朝堂上撞柱被带了下去,等到满朝文武纷纷散开,等到天色阴沉黑云遍布。 都没看见她的身影。 隐约中慕迟想起,今日是景家离京的日子。 等到他脸色难看地来到景府附近,果真看见了正依依道别的二人。 哪怕在笑着、却眼眶通红的乔绾, 目不转睛地看着景阑离开的方向。 即便景阑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仍在看着, 一直看到雨滴坠落,雨势渐大。 就在他想要上前“戳穿”她私自逃离公主府时, 她那样突然地蹲下.身子大哭了起来。 像是极为不舍, 像是受尽了委屈。 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哭法,一声又一声地穿过雨幕。 慕迟看了许久, 那些委屈的恸哭声, 像是一柄柄看不见的音刀,刺得他也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缓解心口徐徐钻出的涩意。 这是痛吗? 慕迟茫然地扣着心口处, 良久缓步朝那边走去。 司礼忙要撑着伞跟上。 慕迟侧了侧眸, 司礼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想了想去了不远处的街市。 慕迟只身走进雨中,一步一步走到乔绾跟前,蹲下。 身上的云锦袍服顷刻湿透了。 乔绾仍在哭着,双眼与鼻尖通红,脸上雨水与泪水纵横交错。 慕迟迟疑了下,不觉伸出手,食指指尖轻轻探向她眼下的泪珠。 即便这个时候,她的肌肤仍是温热的。 眼泪也是。 乔绾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和雨帘,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慕迟。 他侧了侧头,垂眸看着她,低柔地问:“真就这么伤心吗?” 哭得虚脱的乔绾抬手推了一把慕迟,可她已经没了力气,慕迟一动未动,反而她自己倒在了雨中。 乔绾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她瞪着他,声音满是哭腔:“你满意了吧?看本公主沦落至此,你心里要笑死了吧!” 慕迟的眼中升起丝丝缕缕的迷惘。 他的确该满意的,可是……他却愤怒极了。 乔绾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看着自己满身狼狈,而慕迟蹲在那里仍不减昳丽清贵,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与雨水,又重重推了他几下,直到将他推倒在地,才转头便要离去。 一辆马车自烟雾朦胧中驶来,乔绾低着头掩盖着红肿的双眼,看也没看便冲到马车前,顿了顿拔下发间的一根簪子扔给马夫,闷头爬上马车:“去公主府,这簪子便是你的了。” 司礼怔怔地驾着方才买下的马车,看了眼手里精致的金丝鲛珠簪,又心惊胆战地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自家公子,不解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究竟发生何事。 反是慕迟仍维持着倒地的姿势,一手撑在地上,手掌伤口的血混在污浊的雨水中,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朝马车走来。 乔绾窝进马车,久等不到马车启程,不由拍了下车窗,嗡里嗡气地催促:“快些!” 马车仍一动不动,片刻车门一开一合,一道人影如白练徐徐出现在马车内,平淡的声音响起:“启程。” 话音刚落,马车已徐徐前行。 乔绾瞪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慕迟,细瘦的双手紧攥成拳:“停马,我要下去!” 司礼拉着缰绳的手一顿。 慕迟的眸子动也未动:“继续。” 司礼松了一口气,轻抽了下马匹,低呼一声“驾”。 乔绾死死地抿着唇,狭窄的空间,只剩自己和慕迟二人。 看见慕迟沾了泥浆的衣袖,乔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饶过她一命,却并不代表他会一直饶她。 思及此,乔绾不由谨慎地朝角落缩了缩身子。 慕迟看着她极尽避开他的动作,怒极反笑:“公主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推人时倒是英勇无惧得很。” “英勇无惧”四字,在他唇齿之间辗转反侧,透着一丝讽意。 乔绾睫毛微颤,大哭过的情绪有些放空的轻松,还有疲惫。 她陡然不想再同他争辩了,沉默良久,她低下双眼,道:“当初在松竹馆,搅了你原本计划的好事,是我不对。” 慕迟双眸微眯,似乎没想到嚣张骄纵惯了的乔绾竟会主动开口认错,他皱了皱眉,盯着她没有说话。 乔绾的目光自慕迟湿漉漉的衣袖扫过,落在他右手的虎口处,那里那个“绾”字上多了一道伤疤,清晰可见。 她继续道:“在你手上刻字,亦是我不对。” 慕迟的手下意识地触了触虎口处,白玉膏可以消掉这些疤的,他却莫名地没有消除,任由这个潦草粗鄙的字趴在自己的手上。 “长乐公主究竟想说什么?”慕迟朝她探了探身子,探究地问。 金枝藏骄 第56节 乔绾抿了下唇角,抬头看着他:“可我也为你寻来的雪菩提,为此一连吐了好几口血。” “更是一路不辞艰辛送你去楚州。” 慕迟想到般若寺上,她拥着初初服下雪菩提的他取暖的画面,以及前往楚州的路上,她一路护他的经历,容色稍霁,眼底的寒冰也融化了些许,他轻嗤一声:“我的血,长乐公主也没少……”喝。 他的最后一字没能道完,乔绾打断了他,声音格外认真:“所以,你放我离开吧。” 提到离开时,她的眼底甚至还带着几丝向往的光亮。 慕迟的长睫一顿,安静地凝望着近在眼前的乔绾,看了许久,他本化开的眸子重新被浓稠的漆黑席卷,而后蓦地低低笑出声来,柔声道:“原来是想离开啊。” 难怪方才那般好声好气地提到那些过往,难怪…… 乔绾顿了下补充道:“你放心,我虽是皇室中人,可黎朝本就腐烂不堪,我对你发动宫变并无怨恨,更不会复仇。你便念在过往那些事的情面上,只当皇室死了一位无关痛痒的公主。” “我定会去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让人看出破绽,且日日为你焚香祈拜,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最后那番话是她胡诌的,她不祈拜他早日归西便是最大的善了。 “无关痛痒的公主……”慕迟慢条斯理地复述着她的话,“谁也不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慕迟动了动苍白的手指,倏地抬眼,目光自她细弱的脖颈一扫而过,眼底泛着有如实质的冷意,有一瞬间,他真的恨不得掐断她吐出这番话的喉咙。 良久,慕迟自喉咙溢出一声短促的阴柔古怪地笑,他好奇地歪头反问:“去岭山?” 毕竟,她和景阑曾是未婚夫妻;她在宫中义无反顾地护在景阑跟前;她在景阑走后可以哭得声嘶力竭…… 想去岭山也没什么奇怪的。 乔绾一滞,垂下眸子:“且不说我不会去岭山,慕迟,即便我真的去了又如何呢?” 她自嘲一笑:“我和景阑的好事,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 慕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近乎透明,于狭窄的马车内散着森森寒意,他如被戳中一般,笑意尽消:“所以呢?你还念着他想着他?” 乔绾看着他问出这些莫名的话:“前不久,他还是我的未婚夫。” 慕迟听着她的回应,习惯地摩挲着右手虎口,沉默了许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的,未婚夫。” “你的”二字,加重了语气。 他陡然想起曾经她也对他说过,他是她的。 那时,她刚刚在他的虎口刻下这个“绾”字。 慕迟抬手,目光幽沉地盯着她:“是以,你也在他身上刻了同样的印记?” 乔绾的目光落在慕迟的虎口处。 从楚州回来大梦三天的那场梦中,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他的手上刻下这个字时,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故作的温柔,而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对她的杀意。 “嗯?”低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慕迟抬起的手蹭到她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方才碰到她的肌肤,便感觉到阵阵温热涌来。 乔绾飞快地避开他的手,看着他漆黑的双眼,转瞬“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刚哭过的眸子还红肿着,被水雾洗过后比平时还要明亮,此刻一笑,更是带着一股嚣张的狠劲。 她刻意道:“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马车内顷刻间一片死寂。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动了下,唇角的笑也彻底凝滞,他沉沉地看着她,喉结滚动着,似在压抑着什么。 许久他厉声道:“停马。” 司礼匆忙勒紧了缰绳:“公子?” 却没等他转眸,慕迟已推开车门大步走进雨中。 他的动作极快,快到雨雾都好似被隔绝在外,近不得他的周身,转瞬消失在朦胧之间,不过片刻便已回到在陵京的府邸之中。 “公子。”侍卫诧异地看着浑身湿透的男子,恭声道。 慕迟面无表情地径自回了书房,下人小心地奉上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慕迟仍立在房中,许久拿过杯盏,紧攥在手中。 茶杯应声碎裂,锋利的瓷片刺入他的掌心,血大滴大滴地冒了出来,滴在地面厚重的绒毯上,瞬间隐去踪迹。 慕迟将瓷片自掌心拔出,再一次用力地在手臂上划下一道道深可入骨的血痕,划到后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颊全无血色。 可他仍没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仍不知疼痛。 慕迟猛地将瓷片用力地砸到地上,碎片四裂迸溅。 他何曾想当一个不知疼痛的怪物? 慕迟气喘吁吁地看着绒毯上那一滩深色的血迹。 怪物。 怪物。 便是所有人都这样说,包括他自己。 可乔绾不行。 司礼将乔绾送回公主府,返回府邸时,刚准备去书房向慕迟汇报。 书房门霍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白影消失在司礼眼前。 * 公主府。 倚翠自打下雨,便焦灼地在寝殿门口走来走去地等着。 直到听见马蹄声,她忙撑着伞迎出府去。 待看见浑身湿透的乔绾,倚翠急得眼眶都红了,担忧地撑着伞上前:“公主,您怎得淋成了这副模样?” 她边说着,边扶着乔绾回了寝殿安生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在她的手中,将早便熄灭的火炉重新点燃。 乔绾坐在桌旁看着倚翠忙碌着,手中捧着茶杯,神色怔忡。 倚翠抱来了干净衣裳:“公主,您先将身上的湿衣裳换下来。” 乔绾回过神来,对倚翠笑了下,将热茶放在一旁,接过衣裳:“我自己换吧。” 倚翠还想说什么,看着乔绾红肿的眼眶,点点头:“奴婢让膳房熬一碗汤药,再去备好热水,省得您染了风寒。” 乔绾笑着颔首,走到屏风后,将湿衣褪下。 倚翠见状,轻声走了出去,却在打开寝殿门的瞬间愣住,看着门外的人:“慕……” 来人却未曾理会她,只疾步走进殿中。 殿门一开一合间,乔绾刚褪下中衣,便只觉身后一阵冷风。 “谁……”她方才开口,便已被一道白影抵在屏风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狗子(点烟 之前有宝子说,绾绾是狗子的克星,简直太对了2333333 第35章 、礼物 乔绾被突如其来的人影惊吓到了。 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谁”字, 便已被抵在花鸟屏风上,她睁大双眼抬眸看去,一眼便看见近在眼前的脸, 那张脸全无血色却艳如霜雪,双眸幽深地盯着她。 “慕……”乔绾皱眉唤道。 却没等她说完,慕迟陡然抵着她的身躯, 俯身朝她吻了下来。 他吻得生硬, 只凭着本能吮着她的唇瓣, 像是干涸的鱼拼命地汲取着唯一的水源。 乔绾怔忡地靠在原地,双眸震惊地圆睁,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慕迟……你放肆……” 慕迟面无表情地将她的双手禁锢在大掌之间,高抬起钳制在头顶,另一手扣着她的腰身,迫她靠近自己, 借着她开口的瞬间,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唇齿纠缠间, 钳制着乔绾的手臂上有冰冷黏腻的血珠汩汩涌出,沿着乔绾莹白的肌肤, 滑落到她的身前, 隐藏进小衣之中。 乔绾嗅到浓郁的血腥味,看见慕迟被血染红的半边雪袍, 愣了几息。 艳红的血线, 雪白的肌肤,还有只穿着小衣双眸红肿、唇瓣泛着诡异亮泽的女子。 慕迟的呼吸急促起来, 来时胸口澎湃的单纯的愤怒不知何时变了味。 深入骨的伤口都未能带来知觉, 此刻却像是凭空升起一股热浪, 不断地下涌着。 他状似痛苦地皱了皱眉,忍不住弓着腰身嵌合她的动作,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哼,双眸也不觉染上了嫣红,紧闭起来。 乔绾的手脚被束缚,见他闭眼,径自以额头重重朝他撞了过去。 乔绾只觉额头一阵闷痛,慕迟却真的被她撞开了,他睁开眼,呼吸急促地看着她,苍白的唇染上一抹艳丽。 乔绾抽出自己的手,看着手腕上的一片血迹,又看向眼前的慕迟,怒火中烧地狠狠推开他:“慕迟,你这个疯子!” 她也顾及不得自己此刻只穿着小衣,就这么光裸着手臂,手脚并用毫无章法打着踹着他。 发髻早已散乱,可即便披头散发,她仍半点不留情:“你将本公主当成什么人?” “竟敢轻薄本公主……” 乔绾说着,抬手便要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方才始终一动未动的慕迟,抬手轻描淡写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乔绾用力地抽了抽,没能撼动一丝一毫,她瞪着他:“你……”只说了一个字,她的眼圈便忍不住红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的昭阳公主府?” “要发.情去别处!” 金枝藏骄 第57节 慕迟的眸光动了动,看着她:“你觉得,我将你当成了乔青霓?” “不是吗?”乔绾愤愤地看着他,随后又想到什么,否决道,“不,不是。” “你才不敢对乔青霓这样。” 乔绾想到,当初同样的刻意讨巧,他对她都可以冷眼旁观她吐血受伤,而他对乔青霓,却可以为之挡箭。 乔绾说着咯咯笑了两声,眼眶微红,带着股猖獗的嘲讽:“你也舍不得对乔青霓这样。” “因为乔青霓才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疯子!” “所以你才不肯放我离开,我离开了,你疯子的一面发泄给谁看?” “乔绾!” “我说错了吗?”乔绾横眉怒视着他,“有本事你便放我离开!” 慕迟攥着她手腕的手一紧,死死盯着她的目光,许久突然笑了起来:“乔绾,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离开。” 他走到她跟前,俯身看着她,嗓音低柔:“但是乔绾,你以为乔恒倒了,这里还会有人纵容你的蛮横任性吗?” “你以为做了错事,像在马车上那样认个错,便可以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哪有这样的好事!” 从他进入陵京开始,是她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搅乱了满盘计划。 现在她想要挥挥衣袖走人,哪有这么便宜! 乔绾气愤地瞪着他,挣了挣手腕仍没能挣开,她不觉用了力气,死命挣扎。 慕迟看着她固执地挣着,目光徐徐下移,待看见她微红的手腕时顿了顿,将手松了开来。 “公主?”倚翠在门外担忧地唤着。 乔绾飞快地揉着手腕后退两步,此刻也已经冷静下来,披上一旁湿淋淋的外裳,谨慎地看着慕迟。 慕迟迎上她的视线,似乎此刻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抿了抿唇:“这段时日,长乐公主便好生待在府里反省吧。”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却在打开门的瞬间,乔绾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不是一切回到原本的位子,才可以?” 语气少见的低哑沉闷。 慕迟的手僵在门框上,良久才笑了一声:“长乐公主有本事的话。” 这一次再未犹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倚翠惊惧地看着慕迟的身影,忙端着汤药走进寝殿。 乔绾仍站在屏风后,身后的湿衣裳凉飕飕的,可她也不觉多寒。 “公主,您……”倚翠错愕地看着她。 乔绾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被畜生咬了一口。” 倚翠不知发生何事,可见公主这般,不觉心疼得紧,忙上前将她身上披着的衣裳脱下:“汤药熬好了,您先将湿衣裳脱了吧。” 乔绾老老实实地任由倚翠摆弄,又乖乖地喝了汤药。 倚翠又命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看着乔绾在温热的水中泡得脸颊泛红才罢休。 片刻后,乔绾坐在梳妆台前,倚翠拿着木梳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着长发。 乔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到方才慕迟的话。 他将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底揭去说开了。 ——明面上所有人仍叫她一声“长乐公主”,实则众人都知,而今的陵京,不会有人纵容她了。 乔青霓仍是那个“得之便可得天下”的命格高贵的昭阳公主,而她这个长乐公主,再无任何价值。 而她也终于知道,对于自己当初在松竹馆阻拦乔青霓买下他,他心中是怨恨的。 如果不是她半路杀出,只怕这会儿慕迟早已和乔青霓龙凤成双了。 只要一切回到原本的位子…… 乔绾突然正了正身子,眼神微微亮了亮。 他不就是厌恶她这副蛮横又无礼的做派,爱慕乔青霓的温婉淑雅吗? 只要让他一次次地难以忍受她,没有人想要留一个自己厌恶的人在身旁的。 等到促成他和乔青霓的好事,到时他沉浸在温柔乡里,更无心再管她的行踪了。 “公主,”倚翠看着一直沉默的乔绾,担忧地轻唤她,“府中似乎又多了不少守卫。” 乔绾“嗯”了一声。 倚翠顿了下:“您之前藏在地窖里的银钱,也被那个慕……慕公子给搬走了。” 她不喜欢那个慕迟,因为公主从楚州回来后昏睡的那三天,为他流了好多眼泪。 可公主不说,她只得装不知道。 乔绾想到那些银两,忍不住将慕迟在心底咒骂千遍万遍,可到嘴边只剩:“无妨。” “那,您还准备离开吗?”倚翠轻声问道。 “离开,怎么不离!”乔绾瞬间直起身子,死死抿着唇。 这陵京没有她的位子,没人喜爱她,没人纵容她,刚巧,她也厌烦极了这个陵京。 倚翠满目忧色地看着乔绾,她总觉得……那个慕迟不会轻易放人的。 可看公主提及离开的笃定,她顿了顿只说:“奴婢愿意追随着公主。” 乔绾感动地眨了眨眼睛,却在此时,殿门被人轻声敲了两下。 倚翠将梳子放下,起身去了门口,再回来时神色有些纠结:“公主,毓秀阁的掌柜的来了。” “毓秀阁的人来做什么?”乔绾蹙眉。 倚翠道:“那掌柜的说,毓秀阁又上了一批新货,皆是上好的绸缎衣裳和金银首饰。” 乔绾蓦地想到,以往每年四月二日便是黎国春宴,各千金公子皆会前往。 毓秀阁会借此时机,进一批上好的华服首饰,供小娘子和郎君们挑选。 她仗着长乐公主的身份,便让掌柜的每逢要进新货时,将册子送到公主府上先给她过目。 也正因如此,她年年穿得最为华贵亮眼。 如今陵京虽然时局变幻,她的公主府也不若往日荣光,便是她也被变相软禁了。 可那到底是一大笔银子,掌柜的铤而走险前来问一嘴,也不吃亏。 “公主,您看,还要吗?”倚翠为难地问她。 乔绾哼笑一声:“为何不要?倚翠,你将册子拿进来我看看。” 刁蛮任性,骄奢淫逸,不就是慕迟最为厌恶她的缘由之一吗? 倚翠领命出去,不多时便将册子拿了回来。 乔绾翻看着那些册子,飞快地扫了一眼便合上了:“这上面的每一样,都送来一套。” 倚翠一怔,没等她惊讶,乔绾倏地又想到什么,再次将册子翻开,仔细地看着那些首饰:“倚翠,三皇姐本是二月末的良辰吉日,如今虽延迟到五月,可之前到底有不少官宦世家献上大礼吧?” 倚翠不知公主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仍点头应道:“是。” 乔绾再没开口。 她因着心知慕迟不会让乔青霓嫁去大齐,所以也懒得费心思选厚礼。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乔绾讽笑一声,走到书桌旁,拿毛笔圈住了其中几样首饰。 倚翠看过去,只见圈住的多是“连理缠丝镶珠对簪”“红豆玉佩”“金缕鸳鸯香囊”这类陵京年轻男女定情的物件。 “将这几样成双成对的,一样给三皇姐送去,一样给慕迟送去,”乔绾将毛笔放回笔架,“其余的全送到我房中。” 倚翠应:“是,”说完又问,“可这银钱……” 乔绾抿了抿唇,冷笑:“过几日掌柜的将东西送来时,让他找那个叫司礼的要。” 倚翠疑惑:“司护卫?他会给吗?” “他收走我那般多银钱,这才几个银子,”乔绾沉默良久,垂下眼帘嘲讽道,“他不给就说是送给昭阳公主的。” * 司礼这几日又是提心吊胆过来的。 也不知公子在前几日冒着暴雨去找长乐公主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回来后公子便吩咐,多派人马严防死守公主府,任何人不得轻易放出去。 而这几日,公子也未曾再靠近公主府半分,以往他还会每日汇报公主府的事,而今公子直接驳斥了他,更是勒令任何人不许提及公主府那边。 一时之间,慕府上上下下噤若寒蝉。 倒是每日的药引从未耽搁。 司礼拿着手中的瓷瓶暗自想着。 眼见公主府已到,司礼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便要将瓷瓶交给那名叫倚翠的姑娘,却发觉她今日未曾在府门口等着,反而停靠了几辆商号的马车,几个布衣打扮的伙计正搬着一箱箱物件朝寝殿的方向走。 “司总管。”守卫抱拳相迎。 “发生何事?”司礼问道。 守卫迟疑了下:“长乐公主买的衣裳首饰……”他的话并未说完,司礼便听见熟悉的女声,“掌柜的找这位便是。” 司礼转头,正瞧见倚翠跟着一个穿着绸缎的商户走了过来,身后还有个小厮抱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箱。 司礼不解:“倚翠姑娘?” 这几日相处下来,倚翠虽仍对这些守卫心有惊惧,但见司礼人虽冷了些,到底不是嗜杀的性子,人也放松了些许:“司护卫,公主的银钱被收了,可如今换季,公主千金之躯,到底不能少了衣裳首饰,还得劳烦您将银钱付了。” 司礼一怔,一时觉得有些荒诞。 而今陵京风云骤变,长乐公主竟一心想着衣裳首饰这类物件。 金枝藏骄 第58节 可转念又想到楚州那次置办的物件,他默了默问道:“多少银两?” 倚翠正思忖着要不要搬出昭阳公主的名号,未曾想司礼连问都没问,愣了下才应:“三千三百五十两。” 司礼倒未曾迟疑,只看向掌柜的:“你派个人随我去府中拿银钱,”说着又将瓷瓶交给倚翠,“倚翠姑娘,这是今日的药引。” 倚翠福了福身子:“多谢司护卫。” 司礼点点头,正迟疑着要不要将今日之事报给公子,便听见倚翠叫住了他:“司护卫留步。” 司礼疑惑地转头。 倚翠将身后的小厮带到司礼跟前:“这是公主送给慕公子的。” 素来冷面冷心的司礼闻言也不由惊愕地看着那个木箱,继而反应过来,大抵是长乐公主终于明了自己眼下在陵京的处境,这才对公子主动示好。 司礼抱了抱拳便命小厮随自己回府了。 彼时慕迟正在书房,这段时日,蠢蠢欲动的几方势力得到了镇压,朝堂已逐渐恢复如常。 慕迟对朝堂的事不感兴趣,只每日翻看一遍奏折,便交给文相处理。 乔琰倒是有监国的野心,念在乔青霓为其说情的面子上,也只让他随文相一道去了。 慕迟不知怎的便想到了乔绾身上,那日那股难以自控的冲动险些将他与她一并吞噬。 慕迟的脸色一沉,将手中的朱笔“啪”的一声扔到一旁。 司礼抱着紫檀木箱进书房时,慕迟正翻看着折子:“公子,属下已将药引送去了。” 慕迟动也未动地坐在那儿,恍若未闻。 司礼迟疑了片刻,才道:“正值换季,长乐公主置办了些衣裳首饰……” “我说过,”慕迟的目光仍落在折子上,头也未抬,语气冰冷,“公主府的事不必报给我。” “下不为例。” 司礼后背一寒,站在原处默了几息。 “有事?”慕迟终于抬眸,脸色一如往日般苍白,在看见司礼手中的木箱时眉心微蹙,“这是何物?” “是长乐公主送……” “扔了。”未等司礼说完,慕迟已不耐地打断了他。 司礼一时只觉自己手中的木箱成了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他壮着胆子朝案几后看了一眼,公子依旧在看着手中的折子,却久久没翻一页。 司礼硬着头皮道:“公子不若先看看长乐公主送给您的是何物?若是贵重物件,扔了岂不可惜?” 这一次慕迟未曾开口。 司礼等了片刻,小心地将木箱呈上去,打开。 里面放着几样上好的首饰香囊,红豆、连理枝,多是成双成对的物件,一看便极为华贵。 慕迟睨了一眼,冷嘲热讽:“奢靡之物。” 司礼偷觑了他一眼,见他并无怒色,谨慎道:“也是长乐公主的一番心意。” 慕迟静默下来,随后想到什么,眉头微蹙:“她何处来的银钱?” 自知晓景家正在收拾细软后,他便忍不住猜测乔绾是否也在收拾,想要同景阑一同离开。 而搜查公主府后,果真如此。 地窖里堆放的几箱金银首饰,怕是自己再晚到一步,她早已带着这些和景阑双宿双飞了。 司礼闻言,垂下头不敢作声。 慕迟见状顷刻了然,气极反笑:“用我的银钱,送我礼物,她好算计。” 她以为他是什么? 司礼是万万不敢提楚州花数万两置办的那些物件的,只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道:“长乐公主大抵也是认清如今陵京只有公子能护她,这才……” “我为何要护她?”慕迟打断他,捻起木箱中的金簪打量了几眼,又扔了回去,嗤笑道: “骄奢无度。” 可眉眼的森寒却分明逐渐融化。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以为陵京还会有人纵容你?! 司礼:…… 狗子:她以为他是什么? 绾绾:冤大头啊。 第36章 、花阁 乔绾已经七日没出府了。 她素来闲不住的性子, 可眼下数十侍卫将公主府守得严严实实,连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倒是倚翠每日煎一副药汤,乔绾喝后肺腑的燥热和闷痛减弱了许多, 除了在府中憋出的烦闷,倒也过得舒坦。 往后离开陵京,定要让倚翠将药方子戴上, 乔绾一边暗自想着, 一边看着毓秀阁送来的华服首饰。 那些华丽精致的物件, 乔绾越看心中便越是欢喜,心中的烦闷都淡了几分。 “公主, 没想到司护卫竟真的付了银钱。”倚翠走进寝殿,惊喜道。 乔绾没觉半分意外,只随意应了一声,便让倚翠和自己一同试着穿戴,她偏爱华美惊艳, 便将几样素雅的首饰给了倚翠。 看着身上这件百花缕金曳地裙,红玉还有发间簪的红玉点翠凤头步摇, 乔绾颇有些爱不释手。 以往穿上这样好看的衣裳,她定要出门招摇一番的, 眼下四处皆是守卫, 若是慕迟一日不满,要将她在这里活活关死不成? 乔绾眉头紧锁, 片刻后扭头朝外走。 “公主, 您去哪儿?”倚翠忙跟上来。 乔绾径自朝府门口走去,不出意外地被守卫拦了下来, 两柄宽刀横在她眼前。 “你们敢拦我?”乔绾受够了每日闷在府中, 沉声发问。 守卫面无表情:“长乐公主,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长乐公主不许出府半步。” “本公主这会儿偷偷出去,不出几息便回来,你们不说我不说,谁知我出去过?” 守卫不为所动。 乔绾一咬牙,拿出自己殿中的私房钱塞给二人。 “长乐公主不要为难属下。”守卫满脸刚正不阿。 乔绾一恼:“你们还知道我是公主……” “长乐公主。”乔绾的话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司礼自远处疾驰而来,翻身下马,对守卫抬了抬手。 守卫立即将宽刀收了回去。 乔绾脸色越发难看。 司礼对乔绾一抱拳:“公子有令,今日许长乐公主出府小逛,申时前归,如若不归,往后便再不许出府。” 倚翠惊喜地看向乔绾:“公主,您可以出府了。” 乔绾反倒质疑地看着司礼:“他竟会这般好心?” 司礼放下手,低咳一声,声音轻了些:“长乐公主送与公子的东西,公子很喜欢。” 虽然公子没说,可他守在书房外,公子没有将木箱扔出来,应当是喜欢的。 乔绾怔了怔,继而冷笑一声:“他自然是喜欢的。” 以往她给他的那些成双成对的物件,他一次都未曾穿戴过,又是嫌厌又是毁坏。 而今仍是这些物件,不过换个人他便喜欢了。 司礼不解地看着乔绾:“长乐公主?” 乔绾回过神来,唤了倚翠便朝府外走。 司礼看着二人的背影,对暗处的两道人影颔首示意了下,人影极快地消失在屋檐上。 这是乔绾自宫变后第一次上街市来,如今早已看不出宫变时的诡谲阴霾。 街市两旁仍是摊贩熙熙攘攘地叫卖声,店肆林立,鳞次栉比,远处秀雅的亭台楼阁有文人墨客登高远眺,近处酒肆有壮士豪饮高歌。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着新政清朗,免了两年赋税,还发放米粮,甚是和乐。 乔绾很清楚,这些万不可能是乔恒的功劳。 直到途径最为繁华的街市,这方最大的酒楼鹤颐楼二楼,几名书生正浅酌笑谈。 “昭阳公主不愧为天命之人,这次倾尽府中财力帮城中百姓,更是亲临粥棚,十足亲和。”一名书生饮了一口清酒叹道。 “王兄所言极是,我族中婶娘便在粥棚处远远瞧了昭阳公主一眼,雍容华贵。” “可惜啊……”有人惋惜一声,几人纷纷静默片刻。 乔绾不用猜也知,这些人可惜的不过是乔青霓已有婚约一事。 她刚要离去,便又听那几人道:“我还听闻,毓秀阁装了大大小小几辆马车的上好贵物,送去另一位公主府上了。” “那位不是已经被软禁起来了,怕是凶多吉少,怎会还这般奢靡?” “啧啧,骄奢淫逸岂是轻易能改的……” 乔绾脚步一顿。 “公主,别听那些文人胡诌。”倚翠愤愤不平道。 乔绾默了默,扬眉一笑:“那些人说得倒也没错。” 她确是被软禁,毓秀阁也的确将那些华服首饰送去了她府上。 金枝藏骄 第59节 倚翠争辩:“可公主明明……” “兄台此言差矣,”倚翠的话倏地被鹤颐楼的一抹声音打断,那人语调文雅,“在下听闻,长乐公主此番也捐出不少银钱,比之昭阳公主只多不少,想必长乐公主也是心怀百姓之人。” 有人不服:“说不定那长乐公主是被迫才捐出那些银子的。” 那温和的声音道:“被迫也好,甘愿也罢,长乐公主终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余下的声音乔绾再懒得听,她徐徐抬眸,刚巧望见二楼阑窗后,一名青衣书生噙笑坐在那里,眉宇舒展,神情温和。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书生转眸看过来,愣了下,继而得体一笑,便移开了眸子。 乔绾也不再停留,继续朝前走着。 “未曾想还有明目之人。”倚翠在她身侧,替她抱不平地小声嘀咕。 乔绾笑了笑没有应声,目光落在不远处香气弥漫的楼阁前。 “公主在看什么?”倚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花阁。” “自打松竹馆被烧毁后,花阁便起来了,这样的风月场,说毁就毁,要起来也是一夕之间的事儿。” 乔绾听说过松竹馆被烧一事,只是那时她未曾在意,只知那夜整座楼阁都烧成了空架子,楼中死伤者众多,凄厉的哀嚎声整条街都听得真切,可火势汹涌无人能救,十足惨烈。 如今她全都明了了,那一场查不出因由的大火,定是慕迟的“杰作”。 他怕是厌恶极了和松竹馆有关的一切。 倚翠见乔绾始终盯着花阁,睁大眸子:“公主,您想……” “一个公主,只骄奢不淫逸,岂不是不务正业了?”乔绾抬了抬眉梢,抬脚便朝花阁里走。 慕迟厌恶,她自然要去。 许是长乐公主被软禁的消息传遍了陵京,花阁中的鸨儿并未认出她,但见她满身华丽,也躬身笑脸相迎。 花阁不若松竹馆装潢奢华,里面的小倌倒是各有姿色,只是举止都带着几分轻浮放浪。 乔绾不喜欢。 最终乔绾只对鸨儿道:“唤个模样精致,身姿出众,温柔听话且会弹琴……”说到此,她的话蓦地顿住,良久,乔绾垂下眼帘,“就这样吧。” 话落,人已径自上了三楼。 厢房倒是雅致,弥漫着合欢花的香气,纱帐艳红,气氛暧昧。 乔绾正看着壁上悬着的戏水鸳鸯,身上的朱槿披风被人轻柔地拿去,一股陌生且清雅的莲香袭来。 “大胆!”乔绾下意识道,转过身才发现是一个样貌清秀的白衣少年。 少年身姿修长却瘦弱,肌肤带着几分孱弱的白皙,正轻咬着唇惊惧道:“奴伺候小姐休息。” 乔绾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温柔少年,眼神恍惚了下。 少年的样貌不及当初慕迟的三分惊艳,可这股柔和却令她心中骤然一涩。 她想起了“死”在雁鸣山上的那个温柔的慕迟。 “小姐?”少年低声唤她。 乔绾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懊恼地收回心思:“你先帮本……帮我倒杯茶来。” 少年体贴地应下,转头走到桌旁。 许是很少见客,他的手抖了下,茶盏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少年脸色煞白,忙跪在地上:“小姐恕罪。” 乔绾看着地上的碎片,神情微变,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少年跟前:“你是何方人士?家在何处?为何会沦落至此?” 等到少年一一作答,毫无纰漏,乔绾才松了一口气。 招惹到一个小畜生就够了,她可不想再来一个。 “你起来吧,”乔绾坐到一旁,兴致也散了许多,恹恹道,“你先将地面收拾了。” 少年轻手轻脚地将碎片收拾好,看见坐在一旁有些疲惫的乔绾,她不像旁人,对他满眼鄙夷或是淫邪,也许,这是他爬上枝头的贵人。 少年顿了下,悄然走上前,蹲下,体贴地为她捏起腿脚来。 乔绾一怔,少年的力道刚刚好,将她前段时日困在府里久未活动的酸钝都揉化了。 乔绾舒适地闭上双眼,不由想起去年冬日的一个午后。 她坐在梳妆台前选着首饰,时不时转头看向身后的人:“慕迟,这个好看吗?” “这个呢?” 问着问着,不知怎得,话头就跳到了别处,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身后人的眼睛:“慕迟,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捏着她的肩头,他温柔地说:“我会永远陪着公主。” 可在那场真实的梦中,说出这句话的人,始终面无表情。 “小姐,您在想什么?”厢房寂静,少年总要说些什么。 乔绾没有睁眼,只冷哼一声:“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白眼狼。” 少年轻轻揉捏着她的膝盖,顺从地问道:“后来呢?” 乔绾惋惜地说:“他坠下悬崖,摔得尸骨无存。” * 与此同时,一道暗影飞快地飞入慕府中,手脚麻利地朝书房走去。 慕迟早已看完了折子,目光瞥向一旁的紫檀木箱,默了几息方才打开,看着里面的金簪香囊,良久嗤笑一声,自书案下将白玉膏和笏板拿出来,一并扔了进去。 门外脚步声动,慕迟手微顿,敏捷地合上箱子,眉眼如常。 下瞬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身着寻常布衣的暗卫半跪在地:“公子,长乐公主今日出街……” 说到此,暗卫有些为难。 慕迟睨了眼暗卫,讽笑:“她又买了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 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是,”暗卫迟疑片刻,低下头道:“长乐公主去了花阁。” 作者有话说: 狗子:坏了,我成替身了!doge 大家说的“跑路”问题,其实很快啦,还有一个剧情点。 就是我的手速跟不上脑速。(先让狗子吃一波飞醋) (如果脑子会码字,我今晚就能大结局!!!!) 第37章 、封了 花阁厢房内香雾缭绕。 乔绾靠在美人榻上, 腿脚被人用着将将好的力道轻捶着,说不出的惬意。 怪不得她贪图享受,这样的安逸舒适, 便是大罗神仙来了恐怕都要暂留几息。 只是房中香气越发浓郁,乔绾不觉有些口干,却又并非口渴, 咳了一声乔绾随意道:“你……”刚开口她方才发觉自己还不知少年叫什么。 “奴名唤丝竹。”少年轻声道。 “丝竹, ”乔绾顺势唤他, 赞叹道,“你的手法怎么这么好?” 丝竹腼腆地笑了笑:“奴家中贫寒, 自幼便被卖入花阁,只学会了伺候人的本领。小姐若是喜欢,往后再来花阁,奴再伺候小姐。” 乔绾默了默。 她想,她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听见旁人的凄惨经历, 她可怜之余,竟觉得心中得到了些许宽慰。 她如今尚有锦衣玉食, 还算不得最惨,不过就是被人利用、试药, 又无人喜欢罢了。 丝竹抬眸看了眼乔绾:“小姐在软榻久坐, 奴再帮小姐捶捶肩。” 乔绾动了动肩头,确有些僵硬, 点头应了下来。 丝竹恭敬地站起身后退几步, 先走到香炉旁,悄无声息地拨弄了下炉中的香料, 而后方才走到乔绾身后, 轻柔地为她揉着肩膀。 乔绾舒服地半眯双眸, 越发觉得自己今日来花阁一趟值了。 只是……乔绾微微凝眉,这段时日沉寂下去的肺腑中的那股闷热,突然又涌了上来。 却又与以往的那股闷燥的感觉不同,以往还会伴随着闷痛,眼下却是阵阵燥热,惹得她头晕脑胀的。 乔绾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小姐可有不适?”丝竹柔声问道。 乔绾顿了下,只觉丝竹近在耳边的声音都听得朦胧,随后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丝竹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她的脸颊逐渐泛着红,抿了抿唇垂下眸来:“我帮小姐揉一揉穴位吧。”他说着,手指带着几分暧昧,便要将乔绾轻揉着太阳穴的手拿开。 却没等他碰到乔绾的手,一柄匕首自门口处刺出,直直刺透了白细的手腕。 丝竹神情惊惧地看着仍嵌在手腕血肉里的匕首,整只手都仿佛靠着仅余的几丝血肉黏连着,摇摇欲坠。 良久铺天盖地的痛楚才徐徐涌来,丝竹张大嘴,神情有些狰狞,却没等叫出声来,被人打晕在地。 一道白影缓步走进厢房,满身清贵,地上厚厚的绒毯掩住了脚步声。 他在嗅到房中的香气时脚步一顿,继而走到桌旁,拿起早已快喝光的茶盏轻嗅一口,眼中的寒意更甚。 乔绾隐约听见几声断断续续的动静,浓郁的合欢香气多了丝丝缕缕的其他味道。 她只当丝竹又去添茶了,未曾在意。 可等了良久都未等到丝竹揉肩,乔绾催促道:“怎得动作这么慢?” 身后人看向美人榻上的乔绾,她的脸颊泛着红晕,双眸半眯着,长睫如蝶翼,几不可察地轻颤。 他静默半晌,闲庭信步般迈过倒在血迹上的少年,徐徐走到乔绾身后。 金枝藏骄 第60节 乔绾拍了拍微有酸涩的肩颈处,嗓音因合欢香熏染而有些微哑:“你休要偷懒,申时前我便要回去了。” 原来,她还知申时前回府吗? 身后人无声地讽笑,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落在她的脖颈处。 她的脖颈莹白且细嫩,仿佛能看见经脉里血在鲜活地奔涌着,只手便能轻易折断。 良久,他伸手落在她的肩头,一下一下地揉了起来。 乔绾拧了拧眉,只觉那只手不似方才一般温热,透过层层叠叠的衣裳都能感觉到浅淡的寒。 可很快她便被舒适的力道吸引了注意,喟叹一声,朝后靠了靠道:“念你也是孤苦,过几日我若是能得自由,便给你赎身,将你接到我府上待几日。” 最起码,在她离开陵京前,再好生享受一番。 肩上轻揉的手僵滞片刻,随后徐徐沿着她的肩头爬上了她脆弱的脖颈,温柔而诡异地抚弄着,像是在安抚着爱宠一般。 森冷的寒意自乔绾的后颈传来,她甚至觉得那只手下刻便会难以克制地将她掐死。 她不觉朝一旁避了避,转过头低呼:“你的手怎的这么……”冰。 最后一字断在了嘴边。 乔绾看着身后的男子,神色如云巅霜雪,白得透明,可偏偏眉眼像是漆黑阴沉里染了血色,正直直地盯着她,唇角噙着笑:“合欢香,阴阳散,公主好雅兴。” “公主这是又打算买个人回去?”慕迟温柔地发问。 乔绾的睫毛因这声温柔的语调而颤了下,继而皱眉反问:“怎么是你?” 她说着环视四遭,待看见地上的丝竹以及右手那只仅剩几缕血肉连着的手臂时,脸色一白:“你杀了他?” “公主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慕迟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俯身逼视着她,“公主又打算买个人回去?” 就像当初大手一挥,花了两万两买下他一般。 他想到方才,满室媚香撩人,她便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任那个矫揉造作的小倌暧昧揉肩。 正如当初在公主府她要他做的那些事一般。 心中怪异的扭曲与酸涩,让他险些难以自持。 “他做错了什么,你要杀了他?”乔绾看着地面那一滩的血迹,忍不住站起身,身形却踉跄了下。 她怔了怔,意识逐渐清醒,此刻才察觉到合欢香有些不对劲,她肺腑的燥热更是诡异。 乔绾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丝竹。 慕迟看着她,倏地讽笑一声:“心疼他?”他饶有兴致地问:“他如今成了没手的废物,你还要他吗?” 乔绾故意同他唱反调:“要,为何不要!” 慕迟双眸一紧,习惯地抚了抚右手的虎口:“若是他死了呢?” “慕迟!”乔绾听着他赤.裸裸的威胁,气恼地瞪着他,却因胸口的燥意眼前一晕:“是你许我出府的?我要去哪儿、我想做什么,与你何干?” 慕迟唇角的笑随着她这番话淡了些许,继而朝她走了几步。 乔绾唯恐他说不过自己对自己动手,忙摇晃着后退两步。 慕迟察觉到她的动作,顿了顿,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用我的银子讨好我,换来的出府机会。” “乔绾,在你心中,我便这么容易打发?” “什么你的银钱?”乔绾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刺着掌心,尖锐的刺痛总算将一股股的眩晕压了下去,她紧盯着他,“是你擅自将我的银子捐了出去,那些可不止区区几千两!再者道,就算没有那些金银珠宝,景家那些聘礼也足以还你那些银子!” 景家离京前,那些聘礼她本欲还回去的。 可景阑却只笑着说:“还回去也是被抄,就便宜你了吧。” “乔绾!”慕迟只觉自己心口中紧绷的一根弦,因她口中的“景家、聘礼”这几字断开。 他很清楚,若非那场宫变,她是真的会嫁给景阑。 慕迟想,他方才或许真的应该掐死她。 这样便不会轻易再被她左右心思。 他从来自恃冷静,独独碰上她,便头脑发昏再难克制。 可却又不甘,为何偏偏是她? 这样骄奢纵肆的乔绾,凭什么缠绊他的情绪? 乔绾见慕迟眼中的愤怒,怔了下:“慕迟,你怒什么?” 她是真的困惑了:“你不是早便知道我放浪不堪,爱慕虚荣了吗?我若不是这样的人,当初还会买下你吗?” “怎么,我能买你,便不能买旁人了?” 慕迟神色阴沉地看着她,喉结动了动想要应声,却最终没有应。 不知多久,他陡然笑了起来:“乔绾,你说得对,是我许你出府的。” 他真是疯了,竟会因着那几样无用的金簪香囊便心软,然后任她出来寻欢作乐。 慕迟说着,几步走到乔绾眼前,温柔道:“但我做错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放你出来,或许连寝殿都不该。” 话落,他转身:“护送长乐公主回府。” “慕迟!”乔绾恼怒地唤他。 慕迟却只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几名侍卫走进房中,看着满脸怒容的乔绾,迟疑了下:“长乐公主,得罪了。” 说着便要上前。 “我自己能走!” 乔绾仍气愤不已,拿起一旁的披风,晃了晃脑袋就要朝外走。 却在看见地上的丝竹时一顿,烦躁地留下了几张银票。 花阁外,司礼正拦着想要冲进去的倚翠,见到慕迟出现忙迎上前去:“公子,这花阁……” 慕迟的脚步停也未停,面无表情道:“封了。” 乔绾走下楼听见这番话,脚步微顿,片刻神色如常地走出花阁。 外面凉风阵阵,乔绾胸口的燥热弱了几分。 马车正等在花阁门口,乔绾不想和慕迟再共处,扭头便要走回去。 两名侍卫再次将她拦了下来。 乔绾死死抿着唇,僵持片刻,最终败下阵来。 却在上马车的瞬间脚步一顿。 花阁对面的街市上,方才在鹤颐楼的那位青衣书生,手中拿着几卷书卷迎面而来,他似乎也认出了她,眼底是肉眼可见的诧异,随后目光从她身后的花阁牌匾上一扫而过。 第38章 、畜生 乔绾一日两次遇见这名书生, 且前一次这书生还在鹤颐楼为自己说话,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怀百姓”,转头便看见自己从花阁出来, 她心中不免发虚,率先避开了目光,钻进马车。 马车内虽豪华, 却并不通风, 乔绾靠着摇摇晃晃的车壁, 只觉方才压下去的那股燥热又涌了上来,心中阵阵空虚。 乔绾死死咬着唇, 生怕发出丢人的动静。 直到车夫低呵一声“吁”,她停也未停,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片刻不愿和慕迟多待。 慕迟仍坐在马车上,手指随意摩挲着虎口处, 看着乔绾头也不回的身影,神色阴沉。 在花阁那个小倌面前, 便脸颊泛红额角冒汗地懒洋洋地任他服侍,在他跟前将唇咬得泛白都不吭一声。 还真是好极了。 “回府。”马车久未动, 慕迟不觉一恼, 嗓音阴恻恻的。 马夫牵着缰绳的手剧烈一抖,为难地看向一旁示意他不要驱马的司礼。 司礼硬撑着走到车窗下, 小声道:“公子, 长乐公主还中着药。” 慕迟想到乔绾在花阁内的话,讽笑:“与我何干?” 司礼只得无声地退下, 对马夫抬了抬手。 马车徐徐前行。 慕迟仍坐在其间一言不发, 脑海却不觉浮现乔绾双眸朦胧含春的模样。 合欢香只需不再嗅那香气, 过上一炷香的工夫便无事了,可阴阳散却药性强烈,除非生生熬六个时辰或是阴阳调和…… 乔绾素来贪奢慕闲又放浪大胆,更不会委屈自己。 在自己吃苦头和找人解决之间,谁也说不准她会如何做…… 慕迟的双手不觉紧攥,如玉的指骨干净瘦削,手背上冷青色的筋脉突兀。 * 乔绾一路快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头上的步摇散乱开都未曾注意。 没等进入寝殿她便对匆忙跟上来的倚翠说:“倚翠,去准备几桶凉水,再备好去火的凉茶。” 倚翠忙应了下来。 乔绾回到寝殿便冲到桌旁,抓过凉透的茶壶往嘴里倒。 肺腑的燥热得到了短暂的纾解,可很快新的热浪又不断翻涌,再次口干舌燥起来。 乔绾忍不住扯了扯胸前的衣襟,妄图将那股热意散去,却始终于事无补。 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乔绾只当是倚翠和几个侍女已经备好了冷水,哑声道:“让她们进来吧。” 门外却再没了声音。 乔绾难受地皱眉,喝了杯冷茶,勉强将邪火压了下去,才起身打开殿门:“让她们……” 她的话并未说完,殿门打开的瞬间,乔绾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缠连着,殿门“碰”的一声被人重重关上,下瞬她已经被一股力道席卷着飞速地后退,直到后背抵着床榻旁的屏风。 金枝藏骄 第61节 乔绾后背一震,不觉皱眉:“放肆……” 声音戛然而止。 她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房中的慕迟,继而横眉怒视着他:“你来做什么?” 可胸口一股燥热涌上来,她的语调蓦地软了下来,毫无威力。 慕迟抵着她的手一顿,想到她方才的话却又止不住的怒:“公主方才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乔绾感受着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止不住地想要接近,却又懊恼自己的难以自抑,只得不断地推着他,想让他远离自己,口中仍不断地气恼道,“你的人都守到本公主的院门口了,你还想怎样?在寝殿监视本……” 她的话再次被打断了,唇被人猛地堵住,乔绾震惊地后退半步,却撞到了脚踏,整个人朝后倒去,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慕迟严丝合缝地抵在她的身上,冷冽的寒香将她重重包围,她只觉胸口的燥热如同得到了纾解。 乔绾的意识有些恍惚,下意识地靠近那股冷香。 可当意识短暂的清醒,看清眼前美极艳极的眸子,乔绾蓦地回过神来,伸手推开着他,嗓音沙哑:“慕迟,你滚开……” 慕迟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动作,看着身下的女人,酡红的脸颊上双眸盈满了欲色,亮得惊人,也暖得惊人。 仿佛将他冰冷如尸体的身子也暖的温热起来。 慕迟的呼吸蓦地乱了,不觉得俯身去吮吸那抹温暖。 乔绾的手被攥住,干脆抬脚屈膝朝慕迟用力踢去。 慕迟连眸都未曾动过,便攥住了她的脚腕,直到触到没有鞋袜包裹的柔腻的肌肤,他方才愣了愣,转过眸去。 许是挣扎的缘故,乔绾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散乱不堪,鞋袜也已不知所踪。 莹白玉透的脚腕被他轻易地攥在掌心,透着说不出的迷.糜。 慕迟的喉结微动,眼尾逐渐染上一抹湿红。 明明是她吃了媚.药,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更加难以自控了。 “慕迟,你混蛋!”乔绾使劲在他的手中踹了一脚,恼怒道,“你滚出去,给本公主滚出去!” 慕迟的手晃了晃,终于看向乔绾:“然后呢?公主想让谁进来?”语气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杀意。 方才进殿前,她说“让他们进来”的他们,是谁? 她果真……不让自己吃一丁点苦头! “除了你,谁进来都可以!”乔绾挣脱不开,狠狠地在他手中胡乱踹着,“你滚出去,随便谁都比你……” “乔绾!”慕迟厉声唤她,手攥紧她的脚腕,许久倏地笑了出来,眼神森寒,“牙尖嘴利,看来只困在寝殿都不够。” “我便该将你锁在榻上,这样你才肯安生。” “小巧精致的玄金脚梏,刚好和你的脚腕般配极了!” “慕迟你这个混蛋!”乔绾气急,“你以为本公主是你豢养的阿猫阿狗小畜生吗?” 慕迟唇角的笑一僵,攥着她脚腕的手也凝滞住。 阿猫,阿狗,畜生……吗? 他以为,只是怪物而已呢。 乔绾也察觉到什么,在之前的梦中,慕迟……他是真的被锁链锁住了脚腕,在阴暗潮湿的地牢,被锁了十几年。 乔绾抿了抿唇,看向慕迟,下刻眼前却一暗,唇上尖锐的痛意。 慕迟睁着双眸,手抵着她的脖颈,眼底满是如深渊般的漆黑与混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疯狂地吞噬着她的呼吸,齿间研磨着她的唇肉,牙齿轻颤着,几次想要用力咬下,将她啃噬干净,却又愤恨地没有用力。 乔绾惊怔地僵在床上,这是第一次,她在慕迟的身上看到了死一般的岑寂,和令人疯狂的喧嚣。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乔绾此刻才知,原来,当他真的认真起来,她连反抗都不能。 乔绾死死抿着唇,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其他,眨了眨眼,泪莫名其妙地便流了出来。 慕迟的唇触碰到温热的水珠,僵住了。 许久,他缓缓撑起身子,看着眼前的女人。 乔绾正隔着泪眼朦胧看着他,荒谬地问道:“慕迟,你喜欢我?” 慕迟的身子一顿,艳红的唇吐着急促的呼吸,眼中的幽沉逐渐消散,转为冰冷的错愕。 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倚翠轻声道:“公主,您要的都备好了,方才昭阳公主府来了人,送了您一些补品。” 慕迟猛地反应过来,看着乔绾眼中的荒谬与淡淡的讽意,目光逐渐冷静。 喜欢她? 他岂会喜欢她这样娇生惯养又蛮不讲理的小公主? 甚至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花阁,险些同别的男子欢好! 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 慕迟拼命地思索着,陡然想到司礼曾说过的,寻常男子受到撩拨,会生情.欲。 他也是如此。 “慕迟……” “不是。”慕迟厉声打断了她,喉结动了动,良久自她的发间拔下一根金簪,起身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在腕间划了一道血口,血滴落在茶水间,他转身走出门去。 乔绾仍躺在床上,呼吸微急,听见外面倚翠惶恐的声音,以及逐渐消失的脚步声,这才缓缓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胡乱抹了一把脸颊:“混蛋。” 倚翠端着凉茶走了进来:“公主,凉水已经备好了……” “不用了。”乔绾撑着身子走到桌旁,拿起那杯带血的茶一饮而尽。 自去楚州路上的那场病,到宫变那晚慕迟给她喝他的血,她便猜到这个畜生的血一定是宝贝。 果然,肺腑中的热浪没有再继续翻涌,虽然没有立即消散,却仍可以忍受。 “公主,您没事吧?”倚翠担忧地看着她微红的眼角。 乔绾蹭了蹭眼角,冷笑:“没事,骗畜生的!” 说着又想到什么:“昭阳公主府来人了?” 倚翠忙点头:“送来好些补品,说谢谢公主上次的那些首饰。” 乔绾了然。 倚翠顿了下,小声问:“过几日便是春宴了,公主还去吗?” 春宴之上无尊卑之分,各娘子郎君都可骑马射箭,尽情游乐。 往年公主最是喜欢这样快乐的日子,她也总是最夺目的那个。 可今年……倚翠想到今年的变化,不免担忧。 乔绾心思一动,继而想到之前还守在府门口的侍卫,今日便守在了院门口,没忍住又骂了一句:“混蛋!” * 慕迟回到慕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司礼只看见自家公子洗了冷水浴后便去了书房。 而后,一整夜未曾出来。 司礼子时斗胆送了些夜宵进去,便只看见公子正孤身坐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浑身尽是死气沉沉,不像在人间。 第二日,司礼再去书房时,公子仍坐在原处,夜宵一动未动。 而这一待,公子便待了三日两夜。 司礼能猜到定是和长乐公主有关,可此刻自己若对公子提及,只怕会殃及池鱼。 刚巧有此时有下属来报:“花阁已经查封了,司总管可要再过目一遍?” 司礼默了默,点头同意下来。 书房中。 慕迟仍静坐在书案后,神色无波无澜。 即便两日未曾阖眼,除了脸色苍白、肢体冰冷外,他仍没有任何异样。 司礼曾说,寻常人一夜不眠便会头晕脑痛,浑身无力。 可他即便连彻夜不眠后的头痛都觉察不到。 怪物。 他也太久没主动回忆那些过往了。 像……阿猫阿狗畜生一样,被锁在地牢里的过往。 曾经,说得再含蓄的人,都死得尸骨无存。 可偏偏乔绾,明明想掐死她的,却屡次下不了手。 “公子,文相求见。”约莫傍晚时分,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慕迟的眸终于动了动,抬头看着文逊拿着一封折子走了进来。 “慕公子,”文逊将手中的折子递给慕迟,折子中还夹杂了一封书信,“大齐来了信使,说是感念昭阳公主一片孝心,对姻亲推迟一事甚是理解,待到五月定派人备重礼,亲自前来相迎昭阳公主。” 慕迟仍一动未动,对文逊的话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文逊顿了下,又道:“齐国太子此举,明为宽抚,实则是对黎国推迟昭阳公主婚期一事极为不满,五月只怕是最后期限了,”文逊道,“慕公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慕迟依旧未曾言语,只低眸看着手边的书信,信上的字迹都与他的格外相像,只是虚浮无力。 李慕玄的字。 看来,他真的想快些迎娶所谓的天命之人。 他也真的想要得天下。 乔青霓。 “慕公子,昭阳公主也在等您的答复……”文逊见他不做声,小声提醒。 金枝藏骄 第62节 慕迟捏着书信的手顿了一顿,沉沉应道:“知了。” 文逊停了几息,最终转身离开。 偌大的书房再次只剩下慕迟一人。 慕迟仍看着书信上的字迹,良久讽笑一声。 他曾计划了数年时间,马上就要达成了。 可下瞬,慕迟的神色微凝,心底蓦地涌现一股不可名状的惫倦。 明明以往只是想到那些过往,想到李慕玄,便难以克制杀意与恨意。 司礼进来时,正看见慕迟的眼底浮现着浅淡的茫然,他顿了顿,躬身道:“公子。” 慕迟回神,淡淡地应了一声。 “花阁已经查封了,属下顺势查了查前几日的事,”司礼边说边看着慕迟的脸色,“合欢香是花阁内常年备着的香料,只是给客人助兴用的,不会令人失去神志。” 助兴用的。 慕迟的脸色一沉。 司礼忙又道:“那日的阴阳散则是那名小倌妄图攀上高枝脱离花阁,私自用给长乐公主的,长乐公主亦不知情。” 慕迟凝眉。 她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才饮下的那些茶? 司礼见慕迟的神情有松动,继续道:“属下还问过花阁的老鸨,老鸨说,长乐公主初进花阁时,说要找个样貌精致,姿容出众,温柔听话且会弹琴……的小倌,”司礼默了几息,低咳一声,“……只是不知为何,说到弹琴长乐公主便停了话头,直接去了厢房,比进门时低落了不少。” 慕迟听着司礼的话,怔了怔,良久道:“她这是何意?” 司礼看了眼自家公子,总觉得他明白过来了,不知为何还要反问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委婉道:“长乐公主和公子初遇,便是在这般风月场中,那时公子……” 没说的是,他总觉得长乐公主是照着公子的模样找的那小倌。 慕迟抬眸,冷飕飕地打断了司礼。 司礼忙垂首:“公子恕罪。” 慕迟沉寂了半晌,只“嗯”了一声,挥挥手便令司礼下去。 司礼领命,走出书房时又想到什么:“对了公子,前日那个叫倚翠的侍女曾问,后日春宴可否先撤了侍卫?” 慕迟紧皱眉头,未曾言语。 司礼也不认死理,知道公子定有自己的考量,离开了。 许久,慕迟方才于一片死寂中,起身走到阑窗前,半开的窗子涌进阵阵凉风,吹得他身上的雪白袍服拂动着,恍然若妖。 乔绾进花阁,真正想要的……是在松竹馆时的“他”? 那日她泪眼婆娑躺在床榻上的画面涌入脑海,慕迟脸色微紧,陡然松懈下的精神翻腾起无边的疲倦,可躯体的冰冷却又让他无比清醒。 * 是夜。 乔绾躺在床上,枕边还放着雕着凤鸟镶着玉石的妆奁。 虽然司礼还未曾答复她后日可否去春宴,可她还是兴致高昂地试穿戴起华服首饰来。 到时若真能前去春宴,她绝不能灰溜溜地去,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她就是让那些人知道,即便她如今是个不得宠还被软禁的破公主,也照样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戴上最华丽的首饰。 最终乔绾在毓秀阁送来的那堆上好物件中,选出了几样看着便十足奢华、价值连城的首饰,并让倚翠为自己上妆绘面,绾了发髻。 越看乔绾心中越是舍不得摘下,直到夜深,才在倚翠的催促下上榻歇息,却又忍不住爱不释手地将装首饰的妆奁抱在自己身旁陪着自己。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乔绾才逐渐睡去。 她再一次做梦了,梦到了前几年的春宴。 那时她仍是乔恒最“宠溺”的长乐公主,众人都众星拱月地捧着她。 春宴上有箭术比拼,她便是射不中靶子,也会有人笑着拍手道一声:“长乐公主箭术了得,只差分毫了。” 乔绾不觉弯起一抹得意地笑。 然下刻,春光明媚的春宴陡然变得阴云密布,风雪交加,她仿佛也被掩埋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身侧仍传来阵阵寒意。 她顿了下,手臂竟真的被冰一样的肢体若有似无地碰触着,身侧传来若有似无的冷香。 乔绾的神情有些恍惚,良久转过头去。 慕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寝殿,连外间的倚翠都未曾惊动。 他躬身蜷缩着侧躺在她身侧,只占据了极小的位子,苍白的面颊在夜色中如雪如月,浑身冷冽似霜。 他正安静地闭着眼,眼下泛着些疲倦。 乔绾猛地睁大双眼,睡意散去大半,抬脚便要朝他踢去。 “你知道,你动不了我。”慕迟没有睁眼,只有近乎透明的唇动了动,嗓音带着倦意的沙哑。 乔绾的脚僵住,怒视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慕迟的长睫如蝶翼颤动两下,徐徐睁开双眸,眼中残留着些许睡意。 以前,他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才能睡着,身侧有人他的心中会狂躁难安。 可不知何时,夜晚的冰冷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如今躺在乔绾身侧,她身上的温热比那些能灼伤人的炽火还要暖,他竟也能随之缓缓入睡。 “慕迟!” “你以往,不也曾这般对我过?”慕迟缓缓作声。 在深夜,只因一个噩梦,便命人将他叫起来,随后命令他和她同床共眠。 乔绾一滞,刨除了“他喜欢她”这个选择外,此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慕迟大抵是在报复自己当初对他的所作所为。 果真,畜生的心眼都小得很。 “混蛋,”乔绾低咒一声,仍困倦着,她懒得再同他争辩,朝里挤了挤隔开和他的距离,头却不经意撞到里侧的妆奁。 乔绾摸了摸额头,将妆奁朝里放了放。 “那是何物?”慕迟突然发问。 “金丝红……”乔绾下意识要应,随后想到此人往日的强盗行径,将妆奁抱入怀中,“与你无关。” 慕迟盯着她的动作,侍卫报了她今夜在试春宴的服饰。 以她虚荣骄奢的性子,眼下她这般珍视的,定是准备在春宴佩戴的哪样上好的珠钗首饰。 慕迟意兴阑珊地闭眼,却又猛地睁开,定定看着头顶的帷幔。 乔绾送他的那堆物件中,便有一样“金丝红豆簪”。 红豆是以鲜红澄透的翡翠千雕万琢而成,如一滴血坠在简单的金簪之上。 她要佩戴此物? 就像曾经的那枚鸳鸯簪。 慕迟的呼吸一紧。 以往他只觉得厌烦的,可今时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多了几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剧情点~ 第39章 、春宴 乔绾醒来时, 慕迟已经不在了。 反倒是倚翠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激动地看着乔绾:“公主,方才守卫说, 公主可以前去游春宴。” 乔绾双眸一亮,想到昨晚收留了那个混蛋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不, 一早便松了口。 倚翠却又想到什么, 神情多了丝担忧:“可公主, 如今毕竟不同往年,您若是去了, 难保不会有人说些闲言碎语扰了您的心情,还不若待在府中……” “怕什么,”乔绾知道倚翠担心什么,往日她行事张扬,如今落魄至此, 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本公主偏要去, 不光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 她就是要让那些人瞧瞧, 她落魄了也还是长乐公主。 最重要的是, 乔绾觉得再待在寝殿,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自己怕是很快便要憋疯了。 倚翠仍不掩忧色, 可见公主颇有兴致,便再未多说什么。 翌日便是春宴日, 天色晴朗, 春风拂面。 一大早, 倚翠便忙着给乔绾梳妆打扮,她化得极为细致,便是描眉都恨不得一根一根的描摹。 绾的是惊鹄髻,簪的是金丝红玉琉璃簪,两侧更是各插了一支点翠嵌宝石金凤钗,映着身上火红的金丝绣凤纱裙,娇贵又华丽。 “公主真好看。”倚翠看着铜镜中乔绾轻声道。 乔绾扶了扶头上的发钗,一扬眉便将方才的几分温柔打散,满眼恣意明媚:“那是自然。” 倚翠抿唇一笑。 乔绾陡然想到什么,凑到铜镜前看了看:“还是稍显呆板。” 满头金色珠翠,再无旁物。 “公主?”倚翠不解。 乔绾想了想,自首饰盒中将上次和景阑闲逛夜市时得到的花蝶簪拿了出来,蝶翼是朱槿色与孔雀绿相间交杂,巧夺天工的蝶翼颤颤巍巍。 她将花蝶簪斜插入发髻之中,看着那只花蝶栩栩如生,总算满意下来。 二人上了马车,和随行的侍女下人一同朝藏春山庄而去。 藏春山庄是陵京最为气派的山庄,因其一年四季都有绿树红花盛放,故起名藏春。 金枝藏骄 第63节 平日里山庄甚少开放,只有春宴、上元、中秋佳节,或是天子诞辰时才会开放,也只皇族贵胄,名门贵女方能前来。 乔绾到时,已有不少精致华贵的马车停靠在外,想来春宴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事实也是如此,春宴上不少小郎君小娘子三五成群,结伴说笑着,见到山庄外又来了人,纷纷看了过来。 “谁人排场这么大?”有人窃窃私语。 “还能是谁,长乐公主……” 整个陵京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排场的人了,不只是正主随手便是价值连城的华贵首饰,就连身边的侍女都穿着上好的绸缎衫裙,甚至那马车的鞍绳都镶金带玉的。 “长乐公主不是被软禁了吗?” “对啊,我也有所耳闻,如今怎的出来了?” “也不见落魄啊,而且似乎气色更好了……” 乔绾对那些人的话恍若未闻,只随着下人朝春宴中央走。 虽说春宴之上无尊卑,可牵扯到皇家,到底还是有些规矩的。 譬如地位尊崇之人,会安排上座。 乔绾刚要坐下,眉心却不觉一皱。 春宴颇有些曲水流觞的味道,只是中间隔的不是河流,而是美食佳宴与笔墨飞花,男女分而坐之。 今年的上座有些微变化,她旁边不远处自然是乔青霓的席位,可对面除却几个皇子的席位外,最右侧还多了一尊座椅。 那座椅比其余的看起来都要名贵些。 比皇子还要尊崇的人极少。 乔绾抿了抿唇,乔恒近日身体虚弱,连上朝都不能了,不可能来春宴,便只有…… 乔绾看了看那尊座椅,又看了看不远处乔青霓的席位,顿了下,扭头便朝下座走去。 “公主?”倚翠不解地跟上前,“您怎的突然走了?” “不想坏人好事。”乔绾低哼一声,身边是乔青霓,对面是慕迟,这二人在自己身边,想想那副画面,她便觉得反感。 一次雁鸣山,一次宫变。 这二人同时出现,她总不会有好事发生的。 不远处一阵喧闹之声,乔绾脚步一顿朝那边看去。 乔青霓正迎着世家公子的钦慕与名门贵女的歆羡,从容地朝这边走来。 与她的招摇不同,乔青霓今日依旧穿得素雅柔媚,一袭芙蓉色云纹裙,梳着温婉的堕马髻,乌黑的发丝间是一根简约的金丝红豆簪。 乔绾的目光在那根簪子上停了片刻,她很清楚那是自己送过去的首饰之一。 红豆,相思之意。 慕迟也有一支。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乔青霓朝她看了过来,愣了下,便要颔首一笑。 乔绾却没等她笑开,已率先转身顺势寻了处席位坐下。 “你听说了吗?乔绾来了今日的春宴。” “她?她竟还好意思前来?” “方才还在那边呢,招摇至极,往日仗着陛下宠爱骄纵些就算了,如今谁不知她的处境地位?也便是公主的名号叫的好听,哪像昭阳公主……” “她哪比得上昭阳公主,说是云泥之别都不为过。我父可是随文相一块的,可都听说了,乔绾还得宠时就一门心思讨好慕公子,可慕公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心中却只有昭阳公主,到头来就乔绾像个笑话。” “她也不觉丢人,前几日不是还让毓秀阁掌柜的送了好几箱衣裳首饰,转眼便穿着那些衣裳去了花阁……” 倚翠满脸愤怒地听着不远处的世家千金议论着自家公主,最终听不下去便要作声。 “等一下。”乔绾拦住了她。 “公主。”倚翠委屈地看着她,公主千金之躯,怎么能容忍这些风言风语。 乔绾却没有半点诧异,那几位世家千金素来和乔青霓走得近,她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她们。 只是往日里,这些人从不敢在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便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她没了靠山,听见这些也没什么意外的。 乔绾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才发现这衣裳不便佩软鞭,便没有随身带着。 乔绾皱了皱眉,惋惜地看了看自己娇嫩的双手。 “我还听说,”那几位世家千金仍在说着,“景家便是被乔绾克走的,如今满陵京的男子对她避而远之,往后怕是要去尼姑庵……” 那女子的话并没有说完,便感觉眼前一暗。 乔绾笑眯眯地走到几人的桌前,眨了眨眼满脸的天真:“几位在说我吗?” 说话的女子姓赵名滢,是当朝卫将军的嫡女,她看着乔绾脸色一僵,又瞧见她满身的奢华,自己却在等了毓秀阁许久才等到一件流云裙,不悦道:“是,是又如何?” 左右这个乔绾只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她的父亲可是跟随文相和慕公子的大功臣。 乔绾摇摇头:“不如何。” 她说着,比划了下眼前的矮桌,不算太重。 “你做……啊!”赵滢还想说什么,突然便尖叫一声。 矮桌被人掀翻,满桌的糕点全都散落在地,热茶倾倒在几人的身上脸上,又砸到地面,噼啪摔成了碎片。 乔绾看着那几人手上脸上被灼出的红晕,拍了拍手欢快地笑出声:“既然好茶好糕点都堵不住各位的嘴,那干脆都别吃了。” 耍蛮横嘛,她最是拿手了。 “乔绾!”赵滢站起来便要朝她冲来。 “哎呀呀,”乔绾看着她,“那茶这么烫,你脸上若是留疤了怎么办,要陪着我一起去尼姑庵当姑子吗?” 赵滢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住被热茶溅到的脸颊,又看了眼四周看过来的眼睛,眼圈一红,缩着肩膀跑开了。 赵滢一跑,其余人更不敢再多说什么,任侍女扶着离了席。 乔绾看着几人落荒而逃,心情顿时晴朗了许多,环视一圈,众人的目光纷纷避开。 乔绾扬眉一笑,重新回到方才的位子,给自己倒了杯山梨酿,边喝边顺势朝前扫了一眼,而后手一僵。 佳酿入喉,乔绾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呛着了。 “咳咳……”乔绾咳的脸颊微红。 倚翠忙将她手中的杯盏拿了过去:“公主,您怎么了?” 乔绾摆摆手,拿过绢帕擦了擦唇角,再次看向对面。 那书生模样的男子仍坐在那儿,只是今日穿着白色的书生袍服,左手拿着一盏茶,右手边仍放着一卷书卷,样貌白净俊秀,正看着她,温和的眼底也少见地显露一丝错愕。 显然,他将她方才的“壮举”尽收眼底。 乔绾未曾想竟会在此处还碰见这书生。 鹤颐楼初见倒也没什么,二见他便撞见了自己从花阁里出来也便罢了,这第三次更是看着自己掀翻了世家小姐的茶桌…… 大抵是债多不压身,乔绾被这人瞧见的次数多了,反而没什么不自在了,她睨了眼书生手中的书卷,扬眉娇纵道:“书呆子,你来春宴还要带着书?” 书生被她这一叫猛地回神,耳根红了红,忙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拱手道:“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看着他正经的模样,笑出声来:“你叫什么?” 书生道:“在下姓程名清川,‘清川带长簿,车马去闲闲’的清川,祖籍在济州一带,现下是文相家的门生……” * 玄色马车徐徐停在春宴外。 司礼沉声道:“公子,到了。” 马车内,慕迟低低“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下去。 他坐在原处,手不觉紧攥了下,好一会儿才推开车门徐徐下马。 不少人纷纷朝这边看来,而后怔于原处。 那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一袭雪白袍服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金丝云纹,姿容惊艳,于盛光里若雪肌玉骨,眉眼微转似飞雾流烟,如妖如仙。 墨发更是如上好的绸缎,以一根简单的簪子半束起。 察觉到众人目光,慕迟不悦地蹙眉,抬眸淡淡扫了一眼。 众人只觉那一眼极为阴寒,忙收回视线再不敢看。 慕迟缓缓朝春宴中走着,不觉勾了勾唇,春光照在人身上,仿佛连身上的冰冷都消散了几分。 文相和几名官员正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前来忙上前拱手行礼:“慕公子。” 慕迟未曾应声,只径自朝前走去。 文逊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旁的官员小声说着什么,只隐约听清个“公主”“簪子”。 文逊下意识地看向慕迟的发冠,愣了愣。 这金丝红豆簪看起来格外眼熟,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昭阳公主今日所戴,不正是此簪? 文逊面色一喜,当下再不过问。 慕迟仍朝春宴中央走去,一路上能察觉到不断有人将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 他的脚步不觉微松,竟再没有方才被众人围观的杀意。 然下瞬。 “慕公子和公主当真般配。”有人小声呢喃,随即便是一片附和声。 慕迟蓦地一顿,眉头皱了皱。 不过就是发簪相像罢了,他怎会和乔绾那骄纵任性的小公主般配? 一旁的司礼见慕迟停了一息,转头正看见自家公子微扬的唇角,纳罕地问:“公子今日心情不错?” 慕迟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 司礼忙垂首:“属下多嘴。” 慕迟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继续前行。 金枝藏骄 第64节 司礼诧异地跟上,不知公子究竟是在应他,还是回方才那句“心情不错”。 直至春宴中央,慕迟坐在上座,不觉抬头看了眼对面。 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慕迟蹙了蹙眉,刚要开口,便听见身侧一声柔婉的女声传来:“慕公子。” 慕迟听着这抹声音怔了下,抬眸看去,乔青霓正站在他对面的席位后,对他颔首行礼,脸颊微微泛着红,目光如水飞快从他头顶的发冠一扫而过。 “昭阳公主。”慕迟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颔首回应便欲收回视线,下瞬却察觉到什么,重新看向乔青霓的发间。 艳红翡翠精雕细琢而成的红豆藏在她的满头青丝中,如此熟悉。 他看了许久,久到乔青霓的脸颊越发羞红,他唇角的温柔笑意却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有双眸如被浓墨晕染一般漆黑。 直到下座一声诧异的女声道:“你既是济州人,定见过不少雪吧?” 男子温和应:“回公主,济州每年冬季便会大雪纷飞,最大时雪深两尺。” 慕迟淡淡地移开目光,朝那边看去。 乔绾坐在下座,前倾着身子,双眼莹亮地看着对面书生模样的男子。 而她的头上,花蝶簪的蝶翼轻颤,翩跹欲飞。 作者有话说: 狗子:第一次戴情侣簪,有点紧张。 狗子:谁说我和她般配的?我只是戴个簪子而已。 狗子::) 第40章 、书生 春宴上依旧春光明媚, 却无端冷寂了许多。 慕迟仍安静地看着乔绾头上悠悠振颤的蝶翼,恍若春光都被冻结,一切都变得格外漫长。 他想到了当初司礼将那盒首饰送来时, 曾提及过“她给昭阳公主府也送了份贺礼”,可他未曾在意; 想到她去花阁那日,在她的寝殿, 那个叫倚翠的侍女说“昭阳公主府给她送了补品”, 想必就是回礼; 想到以往她送他成双成对的鸳鸯簪时, 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他看, 而这次她却一次都未曾提及过…… 一旁的乔青霓看着眼前眉眼艳若芙蕖的男子,周身却盈满了震慑人心的冰冷,心弦不觉一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见正和外男谈得兴起的乔绾时微顿,睫毛轻颤了下, 声音也轻了许多:“慕公子?” 慕迟平静地收回视线,落在乔青霓的发簪上, 神色并无半点异样,难辨喜怒:“昭阳公主的发簪……” 乔青霓脸颊一热, 温婉地笑:“是皇妹送来的贺礼。” 她说着, 飞快地看了眼他的反应。 黎国只有两位公主。 皇妹是谁,不言而喻。 慕迟垂眸, 讥诮一笑, 嗓音阴柔:“原来如此啊。” 竟是他从头到尾被戏耍了一番。 “这簪子可有不对?”乔青霓低声问道。 慕迟移开眸子,看向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席位, 又看向正和对面那个书生相谈甚欢的乔绾, 望了许久方才开口, 语调越发温柔,宛转着如带着钩子一般:“很好看,戴着吧。” 话落,突兀地闷咳了一声,掩在身侧的手紧攥着,手背青筋突兀。 乔青霓的目光微暗,继而抿了抿唇,从慕迟的发冠一扫而过,转身回到对面的席位款款落座。 乔绾未曾想到眼前文文弱弱的书生竟是从严寒的济州来的。 济州是大黎真正的最北端。 乔绾曾听人说,济州每年冬季,树枝如银装素裹,房屋若雪霜垒筑,万物一片白,对济州更是生了几分向往。 她以往给乔恒试药,日日肺腑灼热,如今倚翠每日给她煎药,虽然已经好受了许多,可体温仍比常人要高一些。 尤其上月十五,没有去宫中试药,她即便喝了药,肺腑仍闷痛了一整日。 她喜爱雪,喜爱那些严寒之地,那让她觉得舒适,她更喜爱严寒之地中旺盛的生命力。 她想去的不只是济州,还想去大齐,甚至比大齐还要北的地方。 如今碰见济州来的书生,她难免兴奋了些,又问了许多问题。 譬如大雪日如何出行游玩,每日当真只吃面食,又催着他讲了不少关于冬日的故事。 程清川倒未曾推辞,竟真的如说书先生一般,将活灵活现的济州娓娓道来。 乔绾一时听得有些入神,直到四周一片沉寂,便是程清川都慢慢住了口,朝上座看去,脸色有些茫然。 “怎么?”乔绾不解地回过神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迎上慕迟的视线。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漆黑,看不出喜怒。 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他顿了下,轻描淡写地移开双目。 他果真来了春宴。 乔绾刚要收回目光,下瞬察觉到什么,看了眼慕迟的发冠。 很眼熟。 和乔青霓今日佩戴的一模一样。 乔绾蓦地想起雁鸣山祭天的前一夜,自己曾满心欢喜地拿着一对鸳鸯簪去找慕迟,将其中一支给了他,并故作含蓄地提醒他“自己明日会佩戴此簪”的场景。 可是,第二日,只有她一人戴了那枚簪子。 虽然并非全无收获,最起码去楚州时,用那枚鸳鸯簪换来了数百两银子。 如今倒是便迫不及待地戴上了。 乔绾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收回视线看向程清川,见他仍看着上座,唤了几声没有反应,干脆半站起身凑到他跟前挥了挥手:“书呆子,你继续啊,方才你说到每逢落雪,小孩便不用去学堂了……” 程清川反应过来,察觉到乔绾前倾的动作,红了红脸:“长,长乐公主先坐回去,在下便讲给公主听。” 乔绾看了眼二人相隔近三尺的距离,皱了皱眉反而朝他凑去:“你没和女子说过话吗?” 程清川被她反问的睫毛一抖,耳根更红了。 上座传来“啪”的一声酒杯碎裂的声音,旋即有小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慕公子恕罪,小人这就去换新的杯盏来。” “快去传太医来,为慕公子包扎伤口。” “怎么做事的?竟敢伤了慕公子,去后庄领罚……” 上座喧闹声阵阵,乔绾听着那群人口口声声的“慕公子”,不知为何听故事的兴致陡然消散,她顿了下便要坐回位子。 却没等她动,便听见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长乐公主当真是不知男女之防啊,莫不是把你在花阁的做派带到春宴来了?” 乔绾拧眉,转眸看去。 方才离开的赵滢此刻已经换上一件碧玉石色镶花纱裙,脸颊虽仍隐隐泛红,但看起来不会留疤。 赵滢嘲讽地瞪了乔绾一眼,又看向一旁的书生,随后一怔,这书生……她只觉像极了曾随在文相身侧的一个备受器重的英俊门生。 可那时她只远远瞧着,看不真切,眼下也顾不上细想,只道:“这位公子你可不要被骗了,这位便是咱们大黎赫赫有名的长乐公主。” 乔绾老神在在地看着她,且不说程清川亲眼看着她从花阁走出来的,便是不知又如何? 她若在意每一个人的眼光,早累死了。 程清川站起身,对赵滢拱手道:“多谢姑娘提点,在下确听过长乐公主的名号,听闻此番长乐公主带头捐银近二十万两,在下佩服不已。” 乔绾的表情古怪地变了变,她虽将一些玉石明珠兑成现银,可因实在太多懒得盘点。 而今才知,那竟是足足二十万两! 赵滢一怒:“你这书生莫不是不知,她可是常去花阁的!” 乔绾的思绪仍沉浸在二十万两的余震中,闻言并无反应。 程清川笑道:“这世间男子行了善事,若私下出入青楼,便被赞为风流雅士。长乐公主也是风流雅士了。” 乔绾总算因这番话回神,不觉多看了这书呆子几眼。 赵滢见说不通程清川,只得瞪向乔绾。 乔绾慢悠悠地看了眼桌上的热茶。 赵滢察觉到她的目光,想到她方才掀桌子的场景,脸色一变,飞快地后退半步,哼道:“我是来向长乐公主下战书的。” “待会儿射箭,我愿领教长乐公主的箭术,临阵脱逃者便庡?是主动认输。” 她方才便一直看着这边,慕公子果真只在意昭阳公主,而乔绾却连上座都坐不过去,只能待在下座,还无人请她回去。 往年乔绾箭术平平还总大出风头,而今她一朝失宠竟还如此招摇,她自然要挫挫她的威风。 扔下这番话,赵滢便转身离去了。 可这番动静,却还是引来周遭所有人的注目。 乔绾的箭术,参加过春宴的人都清楚,不过是三脚猫的水准罢了。 那赵滢却是卫将军嫡女,箭术虽说不上精通,却比乔绾要好上一些的。 只是往年乔绾是乔恒最为宠溺的十一公主,众人不敢得罪,而今……众人难免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乔绾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可要她认输,绝不可能! “公主……”倚翠担忧地唤她,“那赵滢欺人太甚,您不该应她的。” “怕什么,”乔绾冷哼,“这不是还有一个时辰呢,先练练。” 过去教习软鞭的武学先生曾提过,射箭自有其窍门之处,而她在那位先生指点下,竟真的几次射中靶心。 不过后来先生告老还乡,她再未射中过靶心,也便失了兴致。 思及此,乔绾环视一遭,想寻个武学造诣高的熟人再指点下自己。 金枝藏骄 第65节 可周围人都懒得趟这趟浑水,只想瞧个热闹。 乔绾不觉将目光落在上座。 慕迟拿着酒杯的手一僵,手掌被碎片刺透的伤口早已止了血,留下一道鲜红的口子。 他即便没抬头,也知乔绾正在看着自己。 只有她,目光大胆又全无规矩礼法。 他知她想做什么,不过就是教她射箭。 可头上的红豆簪仍如火苗一般在他的心口灼烧…… “你,陪本公主练箭去。”乔绾骄纵的声音自下座传来。 慕迟呼吸一紧,顿了几息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乔绾却未曾看他,正一手指着对面的书生,扬了扬下巴催促:“快点啊,书呆子。” 说完已经率先朝围场走去。 书生错愕地看了看四周,却还是听话地跟了上去。 慕迟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红衣少女与白袍书生,于一片繁闹丽嘉里渐行渐远。 他攥着酒杯的手不断收紧。 一滴一滴的血珠沿着杯盏滴落在桌面上,溅起朵朵血花。 手掌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 围场。 乔绾将弓箭和箭袋交给程清川,凑到他身边悄悄道:“你放心,咱们就是做做样子。” 程清川咳嗽一声,脸颊红了红,忙退后几步离她远了些:“做做样子?” “嗯,”乔绾点点头,上下打量着他,“你一个文弱书生,大抵也没抓过弓箭,待会儿就随我做就行。” “那长乐公主的比试岂不是要输了?” “本公主会输?”乔绾扬眉道,“我可是长乐公主。” 程清川不解地看着她。 乔绾眉梢一挑,笑道:“待会儿我便让人将赵滢绑起来,等春宴结束再放开。” 她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反正赵滢自己说的:临阵逃脱者便是主动认输。 程清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道:“长乐公主……聪慧过人。” 乔绾得意地笑了笑,搭弓引箭,不忘督促程清川和自己学。 程清川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做起来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乔绾射出一箭,长箭堪堪擦着靶子射了过去。 反而是旁边的靶心处,直直刺入一根长箭,箭羽仍微微颤动着。 倒衬的自己那支掉落在地的箭格外凄惨。 乔绾神色僵硬地扭头看向程清川,半晌道:“凑巧?” 程清川难为情地笑笑:“在下学文之余,也曾练武防身。” 乔绾眼睛一亮,拿着箭袋走到他跟前,亲自为他抽出一根箭,递给他:“你再……” 她的话并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拉弓引弦的响动。 乔绾只觉自己的发髻极细微地动了下,凌厉的风声擦着她的发梢疾速穿行。 “公主小心。”身侧有人轻拉了她一下。 射出的箭矢如冰冷的针,极准地刺中靶心上的旧箭中心,而后如茹毛饮血的獠牙嗅到血肉,一点一点地钻入,将本嵌入靶心的长箭劈开,狼狈地散落一旁。 新箭“砰”的一声深深嵌入靶心之中,箭羽剧烈地颤动着。 乔绾被程清川拉着,发间的花蝶簪轻轻晃动了下,掉落在地上。 花蝶簪的蝶翼被长箭刺穿,蜷缩在一起,再没有之前栩栩如生的模样。 乔绾怔怔地看着滚落泥土的花蝶簪,身前响起几声脚步声。 “见谅,手滑了。” 温柔的嗓音传来,慕迟随意把玩着手中冷银色的弓箭,缓步走到乔绾跟前,极其自然地俯下身去,看见书生拉着她手腕的手微顿,而后将花蝶簪捡起,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抬眸无辜道,“怎么办,它好像坏了。” 乔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一箭是从她头顶射出的,她后背一寒,眉头紧锁怒视着慕迟:“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乔青霓任侍女搀着,姿态文雅地走了过来,停在慕迟身后。 慕迟看着乔绾的怒容,倏地笑出声来,他抬手抚弄了下发冠簪子上嵌着的红豆:“多谢长乐公主的,一番美意。” 最后四字,一字一顿。 乔绾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乔青霓:“哦,不客气。” 作者有话说: 恶魔耳语:狗子,你老婆要没了! 第41章 、预言 围场的气氛微妙而寂静, 周遭无数双眼睛悄然注视着这方。 乔绾曾于松竹馆买下慕迟公子一事,在陵京的皇族世家已不算什么秘密。 可那时乔绾是尊贵无双的长乐公主,慕迟不过一介小倌。 谁也未曾想到, 如今二人的身份竟颠倒过来,想必这长乐公主不会太好过。 乔绾回完那句“不客气”便再未说话,只皱眉不悦地瞪着慕迟, 果然这个疯子一遇到乔青霓就犯病。 慕迟的瞳仁一片漆黑, 他看着乔绾坦然回应的神情, 手指不觉蜷了下,胸口如被巨石压着, 陌生的沉闷,令他险些窒息。 乔绾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慕迟作声,终是没了耐心,走上前想要将他手中的花蝶簪拿过来,却没能成功。 慕迟紧攥着花蝶簪, 簪子在他掌心彻底变了形,成了一团烂银子。 “这是我的东西。”乔绾拧着眉头抬眸看他。 慕迟攥着簪子的指节泛白, 面上却笑得一派和睦:“长乐公主送了我那么多首饰,如今我弄坏了长乐公主的簪子, 自是应当再赔个更好的。” 乔绾盯了慕迟好一会儿, 听着他感谢自己送给他和乔青霓诸多成双成对的首饰,陡然觉得很没劲, 松开手转过身, 拉着程清川便走:“我们去那边练。” 程清川一愣,只来得及对几人道了声“失礼”便被拉走了。 慕迟垂眸, 看着乔绾拽着书生衣袖的手。 她的手指很热, 也很软, 曾经便是这只手,抚着他的背,为他上药。 如今却拉着旁人。 不过就是射箭而已。 “慕公子?”一旁的乔青霓担忧地看着他,总觉得此刻的他如同一只难以自控的兽,在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 慕迟的眸动了动,没有看她,只是轻笑出声:“昭阳公主难得来围场一趟,可要赏眼一瞧慕某的箭术?” 乔青霓一怔。 慕迟没等她回应,重新撑起手中的弓,搭上锋利的箭,箭矢徐徐抬起,却未曾对准靶心,而是缓缓对准了前方白衣书生的心口处。 乔绾本欲拉着程清川朝另一端的靶前,脚步却莫名地顿了顿。 方才慕迟自她的发髻射穿长箭时,她直到花蝶簪落地才发现危险。 而眼下却只觉后背有森冷且汹涌的杀意毫不掩盖地涌来。 乔绾紧皱眉头转过身去,而后双眸圆睁。 慕迟举着弓,箭矢正对着程清川,甚至在察觉到她的目光时,他还对她轻轻歪头笑了下,旋即松手。 长箭如厉风,直直刺向程清川的心口。 乔绾的心不觉提到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下意识地抬手将程清川推到一旁。 “公主……”程清川只来得及吐出二字,冰冷的箭矢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划破了袍服,手臂一阵滚烫的痛,顷刻多了一道血痕。 乔绾看着程清川手臂的血痕,心中怒火顿时涌了上来。 她都已经成全了他和乔青霓,那个畜生竟还是见不到有人对她好! “多谢公主相救……”程清川苍白着脸正要道谢,却只见红衣似火的女子紧抿着唇,手中只拿着箭袋大步朝慕迟走去。 一直走到慕迟跟前,乔绾抓过箭袋中的箭,全部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与身上,因着用力而气喘吁吁的。 慕迟一动未动地看着冲到自己眼前的女子,一枚锋利的箭矢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伤,有血珠渗了出来。 乔绾涨红着脸颊怒斥:“你这个疯子,究竟要做什么?” 周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这个长乐公主竟还如此骄纵蛮横,一时只等着她凄惨的下场。 便是乔青霓脸色都白了白,她见过慕迟抬手轻描淡写便将人的脑袋摘下来的模样,姿态从容且毫不费力,绝不可能躲不过乔绾那样慢的箭矢。 可慕迟却仍站在原地,垂眸看着乔绾,良久淡淡道:“第二次了。” 第二次,在他面前,宁愿伤他,也要保护旁的男人。 乔绾懒得细思他口中的“第二次”是何意,只冷着脸看他:“怎么?再有一次你要杀了本公主吗?” 慕迟的目光落在她细嫩的脖颈上。 他心中曾升起过无数次这样的念头,掐死她,自己便不会被一个这样虚荣骄横的女子牵动情绪。 乔绾被他盯得后背一寒,不觉后退半步。 慕迟像是被她的动作逗乐了,唇半勾着:“怕了?” 金枝藏骄 第66节 乔绾抿着唇,刚要开口,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半跪在地道:“见过慕公子,昭阳公主,长乐公主。” 侍卫顿了下:“赵大小姐擅闯密林,不慎遇见里面的豺狼,右眼被抓伤,眼睛恐……保不住了,无法前来比试。” 乔绾一愣,藏春山庄的密林与陵京西边的树林相连,极为阔大繁茂,确有野兽。 可山庄的主人在修建山庄之初,早已派了数千守卫,围出百亩树林,从未有没驯过的野兽出没。 “真可惜,”慕迟的神情没有半丝意外,只笑看着乔绾,“看不见长乐公主的比试了。” 他说着,睨了一眼远处的书生:“也看不见长乐公主与人练箭的英姿了。” 乔绾眉头紧锁,有一瞬间怀疑是眼前人做的。 可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赵滢是乔青霓的人,她乐见慕迟和乔青霓在一起。 “公主在看什么?”慕迟迎上她的目光,语调带着丝兴奋,朝她靠近了些问道。 乔绾猛地回神,抿了抿唇:“你做的?” 慕迟迷茫:“我为何要这么做?” 乔绾一想也是,懒得再同他争论,转身便要离去。 “公主,”慕迟叫住了她,几步走到她眼前,“春宴要结束了,公主早些回府。” 乔绾凝眉,春宴晚上有焰火,明明要戌时方才结束。 却没等她细思,慕迟的声音低了些,温柔道:“明日便会有人给公主,奉上脚梏。” 既然总是不听话,那还是锁起来好了。 乔绾愤怒地睁大眼:“你疯了!” “长乐公主方才不是还唤我疯子?” 乔绾怒视着他,下瞬猛地将箭袋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发出“啪”的响声,箭袋掉落在地上。 众人鸦雀无声,满目惊惶地看着对慕迟公子又打又骂却仍毫发无伤的乔绾。 乔绾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着慕迟森冷的目光,心口轻颤了下,抿了抿唇,决定走为上计。 她扭头便朝围场外走,顿了下又折返回程清川跟前,闷头道了声“抱歉”,转身离开。 远处的众人不觉让开位子。 只有慕迟仍站在原处,被打得偏过头去,本笑着的眉眼逐渐泛冷。 “慕公子,你受伤了,先擦一擦吧。”低婉的声音响起。 一方绢帕递到慕迟眼前,慕迟看过去,藕粉的绢帕右下角,绣着俊秀的“霓”字,和虎口那个粗鄙歪曲的“绾”字,天壤之别。 曾经,乔绾便给过他一方一模一样的绢帕,要他还给乔青霓。 “慕公子?”乔青霓低声唤他。 慕迟回过神来,笑道:“字很好看。” 说完,他却没有接,只是转身朝春宴外走,身上的阳光如被冻结,发冠上来时熠熠生辉的红豆簪此刻也已暗淡无光。 乔青霓紧抿朱唇看着慕迟的背影,跟上前去,终在他要上马车时叫住了他:“慕公子。” 慕迟脚步一顿。 乔青霓的睫毛轻颤了下:“大齐前来接亲的队伍,这几日便会自大齐皇都燕都出发。” 慕迟缓缓地转过身来,混乱不堪的双眸逐渐冷静下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眉目娇媚的女子,这个原本该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不知为何只觉她的面容越发模糊。 司礼自远处而来,恭敬地叫了声“公子”后,便立在马车旁等着。 慕迟回过神来:“昭阳公主永远是黎国的昭阳公主。” 得了他的保证,乔青霓安下心来,弯唇轻轻地笑了起来:“多谢慕公子。” 慕迟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乔青霓看着车影渐行渐远,想到方才春宴上的事,不觉垂下双眸。 司礼坐在马车前,看着四下无人时方才道:“公子,密林已经收拾好了。” 马车内寂然良久,才低低地传来一声“嗯”字,嗓音嘶哑难听。 司礼怔住,心中忍不住担忧。 可马车停在慕府门口,公子从马车下来时,除却脸色苍白了些,及侧颊那道早已不再流血的红痕,神情没有半丝异样。 司礼不觉凝眉,总觉得公子不像表面这般从容。 慕迟径自去了书房。 即便如今天暖,书房也总点燃着一个火炉。 慕迟边往里走,边摘下发冠的红豆簪,看着上方镶嵌的红豆,良久捻在指尖化为齑粉,随意地扔在地上。 满头墨发如绸缎散落,映着雪白的锦服,如飞仙妖鬼。 直至走到书案后,慕迟将一路紧攥的另一只手展开,那枚花蝶簪躺在他的掌心,沾上了他掌心的血迹,银红相间,早已破败不堪。 慕迟翻手,任花蝶簪掉落在地,目光落在书案上木箱上。 ——那个装着乔绾送来的首饰的木箱。 此刻看来,讽刺至极。 里面的一件件一样样,都是乔绾送来的,他与旁人成双成对的物件。 胸口一股戾气涌现,还夹杂着沉闷闷的感觉。 慕迟猛地伸手将木箱拂落。 木箱狠狠地砸在地面,顷刻裂开,里面的首饰散乱一地,瓷瓶碎裂的声音响起。 司礼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却在看见满地狼藉时一怔:“公子?” “全都扔了,一个不留。”慕迟阴森道。 司礼迟疑了下,蹲下身收拾起来,却在抓到白玉瓷瓶时,瓷瓶陡然沿着缝隙裂开。 慕迟听见碎裂声,目光微凝。 装着白玉膏的瓷瓶碎了,上好的白玉膏洒落出来。 白玉膏旁,曾被烧了一半仍泛着墨黑的笏板躺在一根连理簪下,上方粗糙的字迹若隐若现。 曾经,在般若寺,银杏树下的少女一笔一划地刻下了那四字,侧颜认真,神情虔诚。 * 乔绾从春宴离开不久,便听说今年的春宴草草结束了。 她在春宴出口遇见了赵家的人,他们抬着满身血迹却仍怕得瑟瑟发抖的赵滢,她的右眼血肉模糊,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模样。 乔绾看着赵家人离开才上了马车。 靠着车壁,她才忍不住闭了闭眼。 赵滢嚣张,她更甚。 有一瞬间,她觉得满身血迹的人不是赵滢,而是她。 乔绾本不想这么早回公主府,可一众下人满眼为难地看着她,最终只能意兴阑珊地任马车载着她摇摇晃晃地朝公主府行着。 公主府更加严肃了,守卫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陌生模样的下人不苟言笑地来往穿行。 陵京也越发陌生。 乔绾回到寝殿,刚沐浴完,便听见倚翠在外面道:“公主,昭阳公主来了。” 乔绾皱眉,她不能出公主府,一些人却能进入,只是得层层盘问,乔青霓倒是说来就来。 转念又想到,那可是乔青霓,慕迟控制了乔恒,敲打了太子,软禁了她,只有乔青霓是自由的。 这就是区别。 乔绾懒得再换新衣,只擦了擦湿发,披了件披风去了前殿。 乔青霓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了,头上仍戴着那枚金丝红豆簪,见到她来微微起身:“皇妹。” 乔绾再没心情作些姊妹情深的戏码,只点了点头,懒散地坐在主座:“有事吗?” 乔青霓看着她,顿了下缓缓坐下:“大齐已着人前来迎亲了,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六。” 乔绾侧头看了她一眼:“皇姐真觉得这姻亲能如期举行?” 单是慕迟,都不会允许。 乔青霓轻抿了下唇角,笑了笑:“慕公子说,不会的。” 她不愿嫁给远在他国的太子,尤其如今乔家的皇室已然落败,她去了必不会被重视,不过是个承载着那个“预言”的虚假之人。 乔绾并不意外乔青霓的回答,早便知道的答案了:“既然如此,皇姐来找我做什么?” 乔青霓默了默:“慕公子对皇妹,有些不同。” “是吗?”乔绾讽刺地看着她,“比皇姐这命格尊贵之人还不同?” 乔青霓摇摇头,并未再继续这个话头,只是沉默着。 良久,她蓦地开口:“皇妹真觉得我命格高贵吗?” 乔绾凝眉。 乔青霓自嘲一笑,坦诚道:“钦天监的预言是假的。” 乔绾怔住,惊愕地看着她。 “母后生我的那年,静贵妃刚诞下一个皇子,林美人也生了儿子,只有母后,她生下了我。” “一个公主,也只有名号好听些,”乔青霓的眸色沉了沉,“可在吃人的宫里头,终是个无用之人。” “母后担心因生了我而失宠,便收买了钦天监上上下下,放出了那则预言。” “父皇果真越发宠爱母后,还册封了我为昭阳公主。”乔青霓轻轻地笑了起来,“母亲本想欺骗一下糊涂的父皇,却从未想过,这则预言到了最后,竟骗过了天下人。” “所以我要拼命地变优秀,要对得起父皇的恩赐,对得起天下人的苛责目光。” 金枝藏骄 第67节 乔绾听着这荒谬的秘辛,只觉得分外好笑:“你告诉我,就不担心我传出去对你不利?” 乔青霓看向她,摇了摇头:“我告诉你,是因为……” 她的睫毛轻垂:“慕迟早就知道这些了。” “他说,他从不信天,所以从一开始,他便不信这则预言。” 乔绾的神色愣了下,下瞬反应过来。 慕迟早就知道预言是假的,得到乔青霓也不会得到天下,可是他仍选择了乔青霓。 多么可歌可泣的感情啊! 乔绾止不住地想要冷笑:“所以你来找我,是来炫耀你们的情比金坚?顺便让我不要不识好歹地与他纠缠?” 乔青霓垂下双眸:“这也是文相的意思。” 文相。 这个如今在黎国大权在握的相国。 乔绾看着乔青霓,思绪逐渐冷静下来,良久,她脆生生地笑了一声:“好啊,三皇姐。” 乔青霓微怔。 乔绾笑看着她:“不过,我要入宫一趟,你来安排。” 乔青霓不解:“乔恒那般对你,还还当他是父皇?” 乔绾浑然不在意她如何说,只继续道:“我还要两万两银子。” “这是何意?” “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两万两,是我当初在松竹馆花的钱。” 作者有话说: 绾绾:携款跑路准备~ 第42章 、囚雀 第二日一早, 慕迟果然命人带来了一副脚梏。 脚梏是金色的,小巧而精致,上面雕刻着云纹凤鸟, 凤鸟的眼珠是上好的血玉。 五丈长的细丝锁链,只够在整个寝殿活动。 乔绾将脚梏狠狠地砸在那些守卫面前,只说自己死也不会戴上脚梏。 七八个守卫跪在地上, 白着脸恳求:“慕公子说, 公主若不肯, 我等、还有府上的下人便不必活着了。” “求长乐公主戴上。” 乔绾看着满地的守卫,又砸了寝殿的好些茶壶茶杯, 方才气喘吁吁地坐回榻上。 两方无声地对峙着,最终守卫捡起脚梏又要呈上。 乔绾沉默许久恨恨道:“让倚翠来。” 倚翠于心不忍,拿着脚梏久久未曾动手,直到乔绾说了声“没事”,方才红着眼圈扣到了她的右脚脚腕, 另一端则锁在了床榻旁的铁架上。 脚梏锁在她脚腕的刹那,乔绾就知道, 自己彻底出不了寝殿了。 就像当初被困在皇宫中的母亲。 她尝试着挣了挣锁链,可挣扎到脚腕泛红破皮, 都撼动不了分毫。 锁链是用玄铁打造的, 镀了一层华丽的金,极为坚硬。 守卫见乔绾戴上脚梏, 恭敬地叩首后, 转身走了出去。 司礼正站在府邸门口,看见守卫出来, 便知道事情完成了。 听着守卫的报备, 司礼沉寂了许久, 方才轻叹一声。 他到底不忍亲自去寝殿,看着曾经恣意妄为的长乐公主,被困在华丽的“牢笼”中。 司礼回到慕府时,慕迟正在正房中。 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看折子,没有翻舆图,没有回书信,只是一个人安静地站在紧闭的窗前。 外面天光大亮,屋内却一片昏暗。 他站在昏暗里,隔着窗子迎着外面微弱的光明。 司礼将守卫报备的事说了一遍,慕迟依旧一言未发。 脚梏对慕迟并不陌生,他有记忆起便被锁链锁着,从小到大,锁链也在慢慢地换得越发坚硬。 如今,她也戴上了。 慕迟知道乔绾会戴上脚梏的,她表面看起来嚣张跋扈,却是个纸老虎。 她牵挂的人太多,心也太软,便只能受人制衡。 若是他,便是死再多人又与他何干? 可不知道为什么,慕迟想起当初刚从地牢逃出不久,将两杯毒酒放在那个他该叫一声母后的女人面前的画面。 他其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了那个女人,她左手边的是毒酒。 可女人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全都拿了起来,一饮而尽。 最后,她吐着血倒在了华丽又厚重的宫毯上。 “司礼,”不知多久,慕迟徐徐作声,嗓音有些嘶哑,“你说,我做错了吗?” 司礼一怔,看着始终望着紧闭的阑窗的公子,他的身躯紧绷着,像是在期盼着他的答复。 这是司礼第二次听见公子这样问他。 第一次是在齐国皇宫外,公子杀完那些曾参与过囚禁他十余年这件事的诸多宫人后,也这样问过他。 那些宫人中,包括大齐的皇后,也是……公子的母亲。 司礼以往笃定地觉得,公子是恨的,恨那些宫人,恨所有伤害他的人。 可这一次,司礼隐约中觉得,公子在害怕。 可所有人,包括公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司礼甚至荒谬地想着,也许当初,公子希望皇后选择的不是那杯毒酒,而是……爱他。 虔诚地、独一无二地爱他。 然而到后来,他期望的总会成空,他想要的都在怕他。 司礼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只低声道:“守卫说,长乐公主挣了很久,很生气。” 这一次,慕迟沉寂下来,再未作声。 * 乔绾一觉醒来,便听倚翠说,守卫送来了一块上好的狐皮。 狐皮是火红的,绣娘仔细地剪裁过,刚好能够裹住冰冷坚硬的脚梏。 乔绾只冷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懒得再多说什么。 有了这个脚梏,乔绾每日都只能在寝殿内外逛逛,侍女会送来一日三餐,平日也会送些话本、糖人这些小玩意儿。 乔绾除了偶尔会看看话本,在外间舞舞软鞭,或是让倚翠给自己念话本外,很少再离开内寝。 更多的时候是在房中待着,随意地写写画画,余下时日便倒在床上算着日子。 反而是倚翠,日日绞尽脑汁地说些笑话趣事逗她开心,唯恐她在房中憋闷。 乔绾无奈,她不是为难自己的性子,既然改变不了那就享受好了。 她只是在想着,她被慕迟软禁一事,必然早已经传遍,如今又是几日未曾露面,只怕乔青霓也猜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可她曾应过的,要帮自己入宫一趟。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瞬便已到了四月十五。 倚翠在膳房煎着药,而后小心地将手中的“药引”倒入,看着浓褐色的药汁逐渐翻滚。 膳房外,正在休息的下人又围在一起小声说着事。 倚翠仔细地听着,打算听些笑话趣事,一会儿回去给公主讲。 可今日那几个下人却没说故事,只说这几日公主府有“脏东西”。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附和,都说看见过白影出现,神出鬼没的。 最后一众人决定买盆黑狗血放在府中驱驱邪。 倚翠一愣,猛地想起前几日她起夜,似乎也曾在院外看见过一道白影。 那白影只安静地站在院中的树下,像鬼又像人,等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过去时,树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影? 越想倚翠心中越是发凉,刚好药煎好了,倚翠暗想着还是不要把这些事说给公主听了,免得公主做噩梦。 可刚等倚翠回到寝殿,还没将药放下,便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文相手拿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进来,他似乎没看见她脚腕的金梏,只道:“长乐公主乔绾接旨。” 乔绾倒没有太多诧异,只是有些恍惚,她已经足有两个月没收到乔恒的旨意了,顿了下方才跪下。 乔恒的圣旨很是简短,不过是说已多日未曾见到长乐公主,心中甚是挂念,又适逢柳妃忌日,特请长乐公主入宫一叙。 柳妃,是乔绾的母亲。 乔绾俯身接旨,可等了许久未曾等到慕迟的人来打开脚梏。 最终文相眉头紧锁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拿着慕迟的令牌,侍卫确认后方才将脚梏打开。 马车晃晃荡荡地前行,前后尽是府中的守卫,就连皇宫门口的禁军都换成了陌生的脸。 乔绾进了皇宫,四处可见到眼生的宫卫。 金枝藏骄 第68节 文相等在后宫外,乔绾并未立即去临华殿,而是先回了一趟长乐宫。 她坐在母亲的画像前,烧了好些金元宝,唯恐地底下的母亲再缺银钱。 而后乔绾将母亲的那幅画摘了下来,妥帖地卷起。 宫妃的尸骨都葬在皇陵,只有这幅画了。 母亲临死前曾说,若人死后有魂魄,她定会附在这幅画上。 她还说,如果绾绾有一日能逃离皇宫,便将娘的画像烧了,撒在你安家的地方,也算是娘一直陪着你了。 乔绾将画小心地放入画筒中,方才离开去了临华殿。 比起以往繁华巍峨的宫殿,如今的临华殿带着几分日薄西山的迟暮感。 乔绾还没走进殿内,便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咳嗽声,等到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在御座上的乔恒。 如今的他脸颊瘦削灰白,身形也瘦骨嶙峋的,穿着玄色的龙纹袍服,遮盖不住的病弱。 一旁的桌上则放着一碗汤药,乔绾嗅到苦涩的药味一愣。 这个药味,像极了今日倚翠熬的汤药。 只是这碗汤药的味道更为强烈,甚至有些刺鼻,只闻着都令人觉得肺腑难受。 “来了。”乔恒如今的声音也虚弱至极。 乔绾再没有同往日一般笑着跑上去,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御椅前,良久道:“父皇。” 乔恒抬头睨了她一眼,又疲惫地收回目光:“你倒是有心了,无事便退下吧。” 乔绾看着再不与自己作戏的乔恒,陡然觉得好笑起来,她垂下头:“父皇还不肯说实话吗?” 乔恒一顿,终于抬眸看向她,眉头紧锁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绾笑了一声:“自然是绾绾想知道,父皇以往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啊。” 乔恒猛地睁大眼:“你早就知道?” 乔绾笑盈盈道:“最初不知,后来吐血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 乔恒死死地盯着她良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煞白的唇内侧染了血色:“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同朕做戏?朕竟被你骗了?” “明明是父皇骗了我啊,”乔绾走上前,拿过桌上明黄色的帕子递给乔恒,“我以为父皇是真的喜爱我,才将我接到身边,赐了封号与府邸,却原来只是因为我和父皇体质相同罢了。” 乔恒将她递来的帕子打落一旁,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的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隐忍着停了下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双眼:“慕迟宫变……” 乔绾这一次并未多说什么,那场梦说出来大抵也没人信的,她只笑着说:“我知道。” 乔恒蓦地怒了,哑着声音低吼:“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朕给你无上地位,金银珠宝,千娇百宠,不过就是让你试个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们的皇上,整个大黎都要感念你,而如今,你是大黎的罪人!” 说到后来,他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乔绾看着仍装出大义凛然模样的乔恒,讽笑一声:“黎民百姓?” “陵京之外,那么近的平阳镇,他们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冻死时你又在哪儿?他们知道他们的皇上一心求荒谬虚假的长生,任由底下的官员啃他们的血肉,践踏他们的身骨吗?” “乔绾!” “我说错了吗?” 乔恒陡然沉默下来,他看向她:“那你呢?乔绾,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 “对,”乔绾睫毛轻颤,垂下双眸,扯起一抹笑,“所以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活该。” 乔恒直直地盯着她,皮包骨的脸上一片颓败,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来只是说这些?” 乔绾却沉默下来,唇角的笑逐渐僵硬。 她来这里,是因为母亲,还因为……还因为一点儿微弱的……希冀。 乔绾前行两步,站定在她以往常凑到乔恒身边的位子,良久道:“这十二年,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当你的女儿过?” 那些曾在满朝文武面前的夸赞; 那些她嚣张跋扈后的纵容与不追究; 那些进献来的珍宝瓜果总由她先挑选的偏心; 那些赏赐的华服首饰…… 究竟有没有一样,是真的,真心属于她的。 乔恒坐在御椅上,没有动,也没有应。 乔绾等了好一会儿,于一片死寂中福了福身子:“儿臣告退。”话落转身离去。 却在推开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今日的圣旨,是朕亲拟的。” 乔绾的手停顿了片刻,没有转身,而后朝外走去。 不远处,文相正站在那儿等着她。 乔绾抱着画筒走上前。 文相对她行了一礼:“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默了默道:“文相起来吧。” 二人朝着宫外走着,宫道极宽,四周都是高耸的宫墙。 “公主的脚梏已经更换,钥匙就在公主床榻下的暗格中,”文逊边走边小声说,目光始终看着前方,“臣收买了一位侍卫,此刻已将那侍卫送出陵京了。” “文相为何要这么做?” “关于昭阳公主的那则预言,想必公主已经听闻,”文逊道,“臣不信天命,可天下百姓信。” “如今大黎朝堂尽在慕公子手中,慕公子称帝易如反掌,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唯有昭阳公主和慕公子结亲,方能平百姓之口。到时昭阳公主诞下皇子,臣定誓死辅佐皇子登帝位,匡扶皇室正统。” “那时,臣若活着,定以公主之尊,亲自接长乐公主回京,臣若死了,也必会嘱托府中门生,好生护着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你要送我离京?” 文逊颔首:“是。下月初六,齐国接亲使团到来,到时京中必繁闹无比,臣会趁机送长乐公主离京。” 乔绾顿了顿:“接亲使团来陵京,那皇姐如何脱身?” 宫门已近在眼前,文逊看向乔绾,低声道:“慕公子不会让昭阳公主出嫁,会由昭阳公主的侍女代嫁。” 话落,已到宫门口,文逊如常般对乔绾拱手道:“臣,恭送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颔首进了马车。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慕迟不会让乔青霓嫁去大齐。 回到公主府后,很快便有侍女亲自前来,再次为她戴上脚梏。 脚梏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乔绾打开床榻下的暗格,果真发现了一枚钥匙,也真的能打开脚梏。 可是…… 乔绾紧皱眉头,她总觉得以慕迟的狡猾,不可能真的任由文相在他眼皮下耍花样还毫无察觉。 再者道,以文相的手段,若送她离开,必会一直派人监视着她。 最起码,她不能全然将希望寄托于文相。 * 慕府后院。 慕迟缓缓从柴房走出,司礼忙递上绢帕。 慕迟缓慢地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再查,看看文逊在我这儿长了几只眼睛。” 司礼忙应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慕迟走到庭院,看着地上凉如水的月光,又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孤月。 今日,是乔绾母亲的忌日。 属下白日说乔恒要见她时,他直接回绝了。 却在听闻是她母亲忌日时,迟疑了下,他想到宫变那晚,她近乎眷恋地抚摸着的那幅画,所以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却未曾想,有人竟想趁这个时机,做些有的没的。 慕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绢帕扔到一旁便要走进书房,却又在下瞬停下了脚步。 母亲的忌日,会难过吗? 慕迟抿了抿唇,不知多久,身影蓦地消失在原地,白影在屋檐之上翻越,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公主府。 慕迟悄然无声地落在庭院中,看着一片漆黑的阑窗。 许久,他缓步进了寝殿,映着外面的月色,看着正躺在床榻上熟睡的女子。 她这样的性子,睡觉都不怎么老实,锁着金梏的脚露在外面,头微歪,浅浅地呼吸着。 即便脚梏围了一圈狐皮,却仍因她平日的挣扎,泛着红痕。 慕迟睨了眼崭新的脚梏,没有动,只将目光落在那一圈红痕上,眸色微暗。 这晚乔绾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正涂抹着什么。 乔绾心中一个不悦便踢了过去,脚腕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圈住,那人上完了药膏仍未松手,一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翌日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乔绾伸了个懒腰,虽说不能全然信任文相,可是如今有了打开脚梏的钥匙,她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 往日戴着脚梏穿衣,总是诸多不便,眼下无人,乔绾便要打开脚梏穿衣,却在看见脚腕上的红痕被人上了药后一怔。 想到昨晚那个梦,总觉得很是诡异。 她顿了下方才打开脚梏,飞快地穿好衣裳又将脚梏锁了回去。 倚翠和侍女不多时走了进来,乔绾边揩齿边顺势问:“倚翠,昨夜你为我上药了?” 金枝藏骄 第69节 倚翠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乔绾的脚腕,顿了几瞬点点头:“是,是奴婢。” 乔绾闻言,更再没多想。 直到午时,昭阳公主府的下人送来了一箱补品。 乔绾打开,人参鹿茸中夹杂着一叠银票。 她数了数,刚好两万两。 下人将物件送来便要离去,乔绾叫住了他,回到寝殿书桌旁飞快地写了几字,又画了押,递给下人。 下人不解地接过纸页,上方写着“钱货两讫。” 下方是鲜红的押印。 乔绾道:“告诉你们公主,就说……”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起来:“……本公主将那个小畜生卖给她了。” 一切自两万两起。 那就让一切自两万两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慕·“脏东西”·狗子·迟 走一波剧情~ 第43章 、计划 四月末的陵京便已开始热起来了。 往年乔绾每逢天气炎热时, 肺腑的闷痛便会越发严重,平日里须得靠着凉茶或冰块才能勉强舒适些。 今年许是因着倚翠煎的那些药的缘故,她除非于太阳下暴晒, 其余时刻只觉肺腑比冬春时更闷热些,竟未曾有其他不适。 尤其如今乔绾有了脚梏的钥匙,平日里守卫只守在院外, 从不敢擅自进来, 乔绾便打开脚梏, 闲适地在寝殿窝着,或是去寝殿后方不打眼的长廊吹吹风。 这日, 司礼按照公子的吩咐巡查完陵京各大城门,顺便来公主府送药引,方才走进院子,便听见寝殿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直跑进寝殿。 常年习武的缘故, 司礼的耳力比常人好些,随后还清楚地听见寝殿内有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司礼敲了敲殿门, 是倚翠前来开的门,她走出殿来, 又飞快地将殿门关上, 不自在地笑看着他:“司护卫又来送药引了?” 错眼间,司礼只看见乱作一团的锁链, 以及背对着他坐在桌旁的长乐公主。 司礼点点头:“嗯。”说着将药引交给倚翠便离开了。 一直回到慕府, 司礼见到慕迟时,将巡查城门的事报给他, 报完又道:“大齐的接亲使团已经入了黎国边境了。” 慕迟翻看折子的手一顿, 想到李慕玄自弱冠之时便想求娶的人, 突然换了模样,应当会很“惊喜”吧。 李慕玄。 慕迟眉眼渐冷,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心中都忍不住地作呕。 司礼并未离开,看了几眼慕迟,还想说些什么,又不觉抿紧了唇。 慕迟没有看他,只淡淡道:“还有事?” 司礼素来不会对慕迟撒谎,沉默了几息诚实道:“属下方才去公主府送药引时发现,长乐公主已能自由出入寝殿。” 说完司礼垂眸等着公子发怒,毕竟公子最不喜旁人欺骗忤逆他。 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未曾听见半分响动。 司礼大胆抬头,而后一怔。 公子的表情没有半丝不悦或是意外,他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一般,甚至……眉眼带着丝轻松。 慕迟也不知为何自己竟没有丝毫恼怒。 他曾想过,让那个骄纵的小公主看见了黎国的腐烂,再被生生折断翅膀,还能不能这么嚣张蛮横。 可是,当发觉她摘下脚梏时,他心中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就好像……本该如此。 即便他夜间前去时,她总是乖乖地戴着脚梏,可他就是觉得,乔绾这般骄横又不讲理的性子,得了钥匙后平日里会老老实实戴脚梏才是反常。 他甚至觉得……这才是乔绾能做出的事。 也只有她,将他的话看做耳旁风。 “公子?”司礼不解地唤他。 慕迟陡然回神,迎上司礼的目光,不觉避开,良久轻嗤了一句:“胆大妄为。” 司礼了然,公子这是不追究的意思,他也再未继续这个话头,只道:“属下已命人暗中监视文相的一举一动,绝不会令其得逞。” 慕迟“嗯”了一声,想到前几日那个叛徒交代的事情,神色逐渐森冷下来。 司礼沉思片刻,又道:“公子可要在公主府增派人手?若此事是长乐公主和文相……” “不可能。”慕迟想也未想便打断了他。 他不信乔绾会舍下陵京的一切离开。 也不能信。 沉寂许久,慕迟哑声道:“这段时日,守好各大城门。” * 大齐的接亲使团是在五月二日入的陵京,修整三日后,五月六日操办庆典,昭阳公主拜别皇上云贵妃,便正式前往大齐。 陵京免宵禁三日,城中放三日焰火。 这几日的陵京分外繁华。 倚翠正在寝殿外守着。 乔绾则坐在寝殿内的窗前,透过大开的阑窗,托着下巴看着远处的夜空中升起的一束束绽放的焰火。 陵京的焰火真的分外好看。 直到窗外传来三声敲梆声,乔绾才回过神来。 她知道,文相派来的人来了。 前几日乔青霓又送来了一盒补品,其中一枚人参中夹了一块纸片,上方写着今夜文相会派人前来。 乔绾最后看了一眼焰火,便要将阑窗关上,窗外却陡然出现一抹黑影。 乔绾惊了一跳,蓦地后退半步。 “公主,是我。”来人匆忙摆手道。 乔绾勉强镇定下来,抬头看过去,而后诧异地睁大眼:“书呆子?” 眼前穿着一身黑的人,不是程清川又是谁? 程清川浅浅地笑了下,道了声:“唐突了。”话落,翻身跃入殿中,又谨慎地环视一圈,方才关上窗子,一转身便发现乔绾就站在他身后,二人不过二尺的距离。 程清川的脸颊一热,忙后退半步。 “文相派来的人,是你?”乔绾轻声道。 程清川对乔绾郑重地拱手行礼后方才颔首道:“正是在下……” 声音却在看见乔绾脚腕上的金梏时一顿。 他犹记得满陵京盛传的那曾打马游街的长乐公主有多恣意放肆,而今却如囚雀一般,被困在这豪华的寝殿之中,稍动一下金梏便会清脆作响。 “书呆子?”乔绾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说话啊!” 程清川回过神来,唇角的笑淡了,反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叹息:“后日齐国的接亲使团离京,城门处守卫松懈,到时在下会接公主出府,直奔城外,外面自有人马接应,一路南下。” 乔绾皱了皱眉:“文相确定?” “是。”程清川颔首。 乔绾安静地沉吟着,直到程清川不解地唤了她一声,她才又道:“书呆子,那你呢?你确定吗?” 程清川怔了下,若是之前,他定和文相一样的念头。 毕竟要离京的不过是个于大局无关紧要的长乐公主。 可经历春宴那日,他却犹豫了。 那日,他清楚地在慕公子的眼中看到他对自己的杀意,因为长乐公主而升起的杀意。 从始至终,未曾看身侧的昭阳公主一眼。 “你不确定,对不对?”乔绾轻声问。 慕迟多智近妖,不可能对文相全无防备的。 程清川垂眸道:“在下和一众侍卫,定会护长乐公主平安。” 乔绾却未曾应声,她安静了许久,缓缓道:“书呆子,你一定猜到了,那日最不会被盘查的地方是何处。” 程清川的眸色一滞,抬首看向她。 乔绾笑:“你知道。” 是大齐那辆本该接走乔青霓的马车。 慕迟选好了代嫁之人,为免出差错,必然会交代下去不要过多盘查。 程清川神色间尽是惊诧,蓦地拱手道:“长乐公主,不可。” “为何不可?” “……”程清川默了默,低声道,“代嫁之人,必死无疑。”两国联姻,本就是一场以命换命的博弈,况且…… “文相说,长乐公主于大黎有恩,定要护长乐公主安好离京。” 乔绾怔愣,她与文相素来没有多少来往,倒未曾想他会如此护他。 可下瞬,她猛地想到,也许是那日在宫中,她和乔恒说的话,文相听见了。 金枝藏骄 第70节 以如今文相的地位,在宫里安插几个人并不是难事。 文相以为,她早便知道慕迟想要宫变,所以才在雁鸣山上选择随慕迟跳下山崖,送他去楚州? 就像他选择帮助慕迟发动宫变一样? 乔绾看着程清川:“我对大黎从没什么恩情,我只是为了自己以后的荣华富贵。” 程清川垂下眸子:“在下从不看人说了什么,只见人做了什么。” “你这书呆子!”乔绾有些恼怒,在原处徘徊了两步,伴随着金梏的清脆声,她陡然停在程清川眼前,“若本公主一定要你帮我呢。” 程清川刚要说什么,乔绾再次打断她:“我不会死。” 程清川微怔,安静地看着她,半晌长叹一声:“长乐公主即便真的混入接亲使团中,也走不了多远便会被发现的。” 乔绾知道他松了口,又道:“只要在被发觉前,我作为昭阳公主死在所有人面前,不就可以了?” 程清川脸色一变。 乔绾笑了起来:“这样,大齐那边不知昭阳公主的真假,毕竟人死为大,也不好再追究,而我也能离开陵京。” “可万一……” “你帮我备一辆与大齐使团同样的马车,”乔绾打断了他,她走到程清川跟前殷切地看着他,见他仍犹豫,抿了抿唇道,“只当你回报那日围场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程清川望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低眸看向地面上的金梏,半晌哑声问:“公主要将马车安排在何处?” 乔绾闻言便知道他应了,却还是顿了顿。 她直直地看着烛台照不到的昏暗角落。 程清川并未催促,只安静等待着。 乔绾想,代嫁也挺好的,还能自行选择自己“死”在何处。 这个地方不能离陵京太远,免得使团还没赶到便被抓回去;也不能太近,即便是假的,她也不想“死”在陵京。 况且,她也想选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毕竟……从此以后便再没有长乐公主了。 只是,乔绾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想起慕迟还不是小畜生的时候。 ——她其实已经很少想起了。 有一日,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公主看起来很孤单。” 所以,那之后,她认真地想过,离开陵京时,要带着倚翠,还有他。 良久。 乔绾抬眸,扬眉笑道:“雁鸣山。” 作者有话说: 我短了,没能肝到跑路tnt 昨晚熬大夜 头疼得要命 好久没有小红包了~ 本章50个小红包降落! 47838453 4个; 楠楠不吃鱼 2个; control、24556758、会长大人、cloudyee_小巫巫纭er、失忆、喵眠花下灬 1个; 第44章 、坠崖 初六这日, 陵京晴了几日的天陡然阴沉,灰云漫天。 萧瑟冷静的皇宫却热闹起来,宫道上厚重的红毯蜿蜒至大殿, 石灯幢与宫檐下系着红绸。 殿内龙凤环柱,彩绸绕梁,配之以梁上的金龙喜凤, 处处繁华若梦。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与结亲使团入席, 皇帝乔恒与昭阳公主生母云贵妃坐于龙椅凤辇上, 接受群臣叩拜。 而龙椅的后侧方,几页江山社稷屏风后, 放着一尊座椅。 若隐若现的屏风后,慕迟平静地坐在座椅上,苍白如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侧,另一手把玩着酒杯,目光淡淡地从大齐的使团身上一扫而过。 不知多久, 尖锐的嗓音在大殿上响起: “宣昭阳公主觐见!” 众人纷纷朝殿门处看去。 慕迟眸光微动,循着众臣的视线看过去。 今日的乔青霓穿着一件云锦描金嫁裳, 如火如霞,嫁衣外以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 未曾盖喜帕, 只戴着华丽的凤冠,前额的珠翟只微微晃动着。 雍容华贵。 可…… 慕迟的神色却不觉有些恍惚起来。 朦胧之中, 乔青霓的脸变成了乔绾的模样。 她素来放肆, 最爱这样的红裳金饰了,似乎也只她能穿出味道来。 可若是她来穿, 那嫁裳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规整, 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 裙摆摇曳着,真就如同正在燃烧着的一团火焰。 那前额的珠翟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老实,定会蹦跳地雀跃不止,像她这个人。 也定不会乖巧地任由那沉重的凤冠压着她的头。 她怕是会在无人注意之处,烦躁地拨一拨翟珠,松一松凤冠,然后紧锁着眉头问身边的嬷嬷“这繁琐的礼仪何时结束”。 若是得知还有许久许久,她嫌弃地撇嘴说上一句“这亲本公主不成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娇惯又蛮不讲理的性子,若是成亲怕是须得人哄着骗着才行。 想到那个画面,慕迟的呼吸不觉一紧,轻敲着椅侧的手不觉顿住,胸口处像是无端升起一股温热的感觉,在冰冷的躯体内欢快地奔涌着,他的唇也不觉勾了勾。 若是乔绾,只怕一大早起来上妆都要好一通折腾…… * 昭阳公主偏殿。 倚翠小心翼翼地扶着凤冠,以金钗插入乔绾高耸的发髻中,前额珠圆玉润的珍珠串成的珠翟晃动着:“公主,好了。” 乔绾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红妆浓抹,朱唇鲜红,她不觉一笑:“倚翠,你这妆上的越发精进了。” 倚翠不见被夸奖的喜悦,只满眼担忧地看着她:“公主,您真的要替昭阳公主嫁人?” 在她心中,穿了嫁裳,便是没有嫁人,也差不多了。 可公主尊贵无双,怎能……怎能给人做代替? 乔绾站起身,前额的珠翟雀跃地跳动着,她挑眉一笑:“不是说了,我们不是嫁人。” “而是我们要自由了。” 她的衣裳首饰早已收拾利落,还有小一万两的银票,加上乔青霓的两万两,无论去哪儿都可以荣华富贵过一生了。 乔绾甚至已经想好,等找到一个每年都可以看见雪的地方,便买处宅子,请几个丫鬟护院,做个小生意,她便每日巡视下铺子,查查账本。 若是足够幸运,碰见一个让她心动的人,便成个家,若是碰不到,便就这样恣意终老。 倚翠看着乔绾,动了动唇刚要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门声。 乔绾拍了拍倚翠的肩:“好了,时辰快到了,你也去收拾一番。” 说着,她走到殿门外,小心地打开门,探头看去。 程清川正站在门外,看见门开便拱手道:“参见长乐公主……” 声音却在看见眼前人时低了些。 往日坊间总说昭阳公主国色天香,可今日二人分明同着嫁裳,却不知为何,他只觉长乐公主身上这样张扬的生机,仿佛周身盈了一圈光雾,足以令一切黯然失色。 “书呆子,怎么,看呆了?”乔绾挥了挥手,调侃道,“好看吗?” 程清川猛地回神,耳根红了红,低咳一声道:“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会有人搀着长乐公主上大齐使团的迎亲马车,到时便……” 他的声音低了些:“再无长乐公主。” 乔绾闻言微怔。 程清川道:“长乐公主若是后悔……” “不会,”乔绾打断了他,笑出声来:“一炷香,我知了,多谢程公子。” 程清川听着她第一次唤自己“程公子”,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些难以言说的低落,只俯身道:“在下先行告退。” 乔绾颔首,便要关上殿门。 “长乐公主。”本已走到长廊的程清川蓦地唤了她一声。 乔绾不解地抬眼看去,珠翟轻轻碰撞着,恰逢一阵风吹来,吹着她身后的嫁衣徐徐拂动。 程清川沉默片刻,初次逾矩道:“长乐公主甚是好看。” 乔绾一愣,看着远处穿着青色袍服的背影,良久关了殿门,得意地笑:“本公主当然好看。” 说完安静了一会儿,轻声嘀咕:“不对,以后不能再称本公主了……” 与此同时,大殿。 昭阳公主已拜过皇帝与贵妃,庆典也已近尾声,轻歌曼舞与笙箫丝竹声逐渐淡去,群臣纷纷离席。 吉时将至。 大齐使团的人马列于大殿前的丹墀上,以文相为首的文武百官立于玉阶之下,遥遥望着。 慕迟未曾露面,只缓步上了城楼。 城楼上凉风习习,吹着他身上的白衣翩跹,玉冠下墨发扬起,眉眼昳丽而清冽。 他要亲眼看着,他安排的婢子,上了李慕玄前来迎亲的马车。 金枝藏骄 第71节 不知多久,一声长长的“昭阳公主到”的声音后,两名侍女扶着身着火红嫁裳、头盖鲜红喜帕的女子走了出来,身后仍跟着八位恭敬俯首的侍女。 风乍起,吹着女子身上的嫁裳拂动不止,于枯燥阴沉的天色与宫墙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慕迟不觉看向那女子,明明是他安排的人,可心口却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看着女子一步一步走向中央那辆豪华的马车,看着大齐的使团对她恭敬地俯首,看着她缓步踩上朱色的马凳…… 慕迟的胸口涌起阵阵冰冷的涩意,像极了以往中毒后的感觉,他忙伸手攥住眼前的阑干,抬眸看了眼头顶的阴云,只觉这阴沉沉的天色,压得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城楼下,一袭嫁衣的女子最终俯身进了马车,盛大的裙摆如练,一点点地消失在车门内。 接亲的车马队伍在短暂的停留后,徐徐朝宫外行去,渐行渐远…… 慕迟最后看了一眼盛大的队伍,转身下了城楼。 百官已经散去,慕迟走出皇宫,没有乘马车,只平静地朝前走着,可直到走到市集都不知该去哪儿。 他觉察到心中一阵慌乱,这慌乱搅得他手足无措,他同样不知慌乱从何处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包围着他。 “婉婉,你瞧这胭脂多好看。”街市旁,一个女子轻声唤着身侧的闺中密友。 慕迟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待看到两个陌生人时,怔愣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绾绾。 慕迟嗤笑一声,肉麻的称谓,他似乎……一直都是“乔绾、乔绾”地唤她。 再者道,以乔绾那奢侈挑剔的眼光,才不会想要街边的胭脂,他若是给她买了,只怕她会将胭脂砸在自己脸上。 慕迟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许是这段时日一直夜间见她,许是今日的火红嫁裳像极了她会穿的衣裳,慕迟突然很想见到乔绾。 哪怕……她因脚梏的缘故,定会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慕迟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远处的首饰铺子上。 从铺子出来,他手中多了一枚鲛珠手串,根本不值千两的小玩意儿,也便是她喜欢了。 可当转过街角,司礼从公主府的方向迎面飞快地走来,脸色焦急。 慕迟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 司礼飞身到他跟前,哑声道:“公子,长乐公主不见了!” 慕迟拿着手串的手一僵,竟第一次不知“不见了”是何意,好久他歪了下头,反问道:“不见了?” “属下今日去送药引时发现,长乐公主的脚梏已被打开,人不知何时不在府中,守在院外的守卫平日不敢私自进院,均不知长乐公主离开一事。” 脚梏已被打开。 守卫不敢私自进院。 他给她的特许,却成了她逃离的契机。 可她为何要走?陵京的一切她都不想要了吗? 他让她依旧当那个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让她吃穿用度比之前更好,甚至知道她有了脚梏的钥匙都未曾拿回来…… 她为何要走? 慕迟紧攥着掌心的手串,只觉一阵阵杂乱的思绪涌入脑海。 如火的嫁裳,大齐的接亲队伍,消失不见的乔绾…… 他像是将要触碰到难以接受的真相。 却在此时,暗卫悄然落在二人面前:“公子,南城门处发现文相几个门生和侍卫的身影,驾着马车想要护送车内的人偷偷出城,被我们的人以盘查之名拦了下来,现已连人带马车接回慕府。” 慕迟眸中的混乱陡然清醒,像是抓住了唯一一缕生机问道:“确定是文逊的人?” “确定,”暗卫肯定地应,“宫变前,属下便曾在文相府中看见过那几个门生。” 慕迟垂下眸,漆黑的瞳仁涌起戾气与杀意,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亮光。 所以,是文逊。 是文逊想让她离开陵京,并非她主动离开的。 她不想离开陵京、离开他。 “公子……”司礼担忧地唤他,却没等话音落下,慕迟猛地转身,身形如练般朝慕府的方向而去。 急迫的身影,如要去验证些什么。 司礼一惊,忙追上前去。 可当他气喘吁吁地跟到慕府时,身躯不觉一震。 庭院中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慕迟身上的白袍溅了几滴暗红的血珠,缓缓地迈过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躯体,朝着马车一步步走着。 直至走到马车近前,慕迟的手却迟疑了,僵在半空良久,方才徐徐打开车门,却在看清马车内的女子时,瞳仁骤然紧缩。 这是……那个本该替嫁的婢子。 可若马车内是她,今日替嫁之人是…… 慕迟的脸色骤然苍白,之前将要触碰到却又逃避开的真相,就这样大喇喇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那个在丹墀上穿着嫁裳的人,是乔绾! 他亲眼目睹着一步一步迈入嫁给旁人的马车的人,也是乔绾! 她怎么敢宁愿嫁给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都要离去? 她怎么敢……让他看着她穿着嫁衣嫁给旁人! “公子……” 司礼小心地上前,慕迟却蓦地转身,眉眼冷冽如冰,嘶哑着嗓音道:“吩咐下去,封城门,备马!” * 接亲队伍甫一离开皇宫,乔绾便催促着疾速前行。 大齐使团只当如今天黑,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担忧夜间宿于山林,便恭敬地应了下来。 使团的马都是一日千里的宝马良驹,竟真的在夜晚来临前到达了雁鸣山。 可再好的马都需要歇息,商议片刻,使团决定在雁鸣山处下歇息一会儿。 乔绾打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而后才发觉是在雁鸣山下,也是上次祭山大典的落脚处。 不远处,便是那处矮小的山崖,而越往上走,山崖越高,直到最上方,是如深渊一般的悬崖。 翻越雁鸣山,这条山路是必经之路。 乔绾看向山崖处,仿佛又看见了慕迟为乔青霓挡箭后、直直倒下去的画面。 从此,那个陪在她身边、只是个温柔小倌的慕迟彻底消失了。 也许该立一块墓。 为那个温柔如水的慕迟,也为自以为拥有一切的长乐公主。 “倚翠,我想更衣。”乔绾学着乔青霓的语气,温婉说道。 倚翠应了一声,找到使团说了些什么,再回来便小心地搀着她下了马车。 使团.派了两个侍卫跟随,在走到山崖前,确认前方再无路后,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乔绾平静地走到山崖旁的山林中,将喜帕掀开,却未曾更衣,只看着陵京的方向一动不动。 “公主?”倚翠关心地唤她。 乔绾回过神来,对倚翠笑了笑,转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公主在找何物?”倚翠不解。 乔绾没有说话,最终在角落寻到一块修盖幄帐的木板,她顿了顿,笑看着倚翠:“帮我一下吧倚翠。” 二人在山林中挖了一个并不深的土坑,将木板竖在其中,做成坟冢的样子。 乔绾站在坟冢前,定定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着远处的侍卫唤了一声“昭阳公主”,才又看了一眼前方的山路,和倚翠一同回了马车。 休整好后,队伍便要继续前行。 却在此时,漆黑的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一阵孤零零的马蹄声,正不要命似的朝这边疾驰而来。 乔绾推开车窗,诧异地朝那边看着,直到更远的远处亮起一片片火光,她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快些走,可能是附近的山贼。” 使团的人诧异,却也来不及思索,唯恐遭遇不测忙催着所有人赶马上路。 山路越发艰难,马车颠簸着前行。 乔绾焦灼地朝后看去,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她却总觉得是慕迟的人追来了。 不知多久,行至山路中央,几支暗箭自山林中射出,直直射中了几匹奔驰的骏马。 凄厉的嘶鸣声划破夜空,马匹高高地抬起前蹄。 “有山贼!” “保护昭阳公主。” “……” 嘈杂惶恐的声音,兵器出鞘的声音,远处仍不断赶来的马蹄声…… 乱了。 一切都乱了。 直到大齐使团竭尽全力将马匹控制住,直到后方追来的马匹已能窥见那道雪白的身影。 却独独那辆最华丽的马车没有停下,马匹如发了狂一般,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时,以极快的速度地朝万丈悬崖狂奔着,没有半丝停留…… * 慕迟睁大双眸,目眦尽裂地盯着马车消失在悬崖之上。 金枝藏骄 第72节 他吃力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如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许久才挤出一声艰涩嘶哑的低吼: “乔绾——” 她怎么敢! 慕迟翻身下马,却在落地的瞬间腿脚一软,狼狈地栽倒在地。 他以手撑地爬起来,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轻功,只跌跌撞撞地朝悬崖边跑去…… 作者有话说: 绾绾:死遁,勿cue。 第45章 、死了 悬崖上汹涌的烈风仿佛静止, 周围火把的火光也如同被冻结。 司礼看着站在悬崖上沉默不语的公子,风将他的衣摆与墨发吹得凌乱拂动着,他却恍然未觉, 仿佛下瞬便要飞羽而去。 司礼想到方才拼尽全力才勉强拦下公子的画面,不觉闷咳了一声,喉咙里瞬间翻涌起一阵血腥味, 他忙转眸, 看向隐约有火光的山崖下:“公子, 咱们的人已经到崖底了。” 慕迟未曾应声,仍面无表情地立在悬崖顶上, 容色煞白如鬼,死气沉沉,双眸藏满了黑沉混乱,只有藏在广袖下的手指难以克制地轻颤着。 惝恍之中,慕迟想起当初在大齐后宫, 那个他该叫母后的女人流着泪说着“对不起”,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毒酒一饮而尽的样子。 和乔绾坠崖的画面逐渐重叠。 却又不同。 那次只觉得怅然若失而已。 慕迟的眼中浮现一丝迷惘。 他想要留住的, 他明明想要紧攥在掌心的,可总是抓不住。 不知多久, 也许一盏茶, 也许一个时辰。 护卫举着火把快步跑了上来,看了眼慕迟, 最终小心地看向司礼。 司礼走上前来, 再折返回来,神情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与……荒谬。 好一会儿司礼才道:“公子, 崖底发现一架摔坏的马车, 以及……”他的声音蓦地沙哑了些, 缓了缓才道,“两具尸首。”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慕迟的睫毛轻颤了下,良久喉结动了动,沙哑道:“嗯。” 他亲眼看着那辆乔绾乘坐的马车直直冲入悬崖,停也未停,有这样的结果,似乎也无甚意外的。 许是他太过平静,司礼的神情越发担忧:“公子可要去看……” “她曾说,让我放她离开,只当皇室死了一位无关痛痒的公主。”慕迟打断了司礼,兀自轻声说着不相干的话,说到此,他朝悬崖上又走了两步,身子摇摇欲坠。 司礼心惊胆战地看着,几欲伸手。 慕迟再次厉声道:“她宁愿替嫁都要逃离陵京,逃离我,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我为何要去看她?”可说到后来,嗓音极尽嘶哑难听。 司礼怔怔地看着完全陌生的公子,良久转身轻声吩咐护卫,将崖底的人与其他物件全部带回来,定要小心谨慎。 护卫领命便要返回崖底,却在转身的瞬间,身侧一道如厉风的白影闪过,背影狼狈地朝山崖下而去。 崖底没有风,只有一片死寂。 慕迟的脚步停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前方。 马车已经散架了,喜气的红绸散乱在一片碎石枯枝之中,紫檀木的衣匣也已摔烂,散落着熟悉的华服与珠钗。 那是乔绾的衣裳首饰,也只有她总是喜爱这样华丽奢靡的物件。 浓郁的血腥味传来。 慕迟的目光颤动着,怔怔地移向地上的女子。 她仍穿着火红的嫁衣,头上的凤冠散在一旁,她安静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悄无声息。 “公子,已仔细查验过,”有人跪在他跟前恭敬道,“马车上有主仆二人,均已无气息。” 主仆二人,已无气息。 慕迟的身形僵滞着,朝女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在看见那张血肉模糊的面颊时,如受了惊惧般停了下来。 慕迟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幻想过她穿着嫁衣的模样,但绝不是这个样子。 他不懂,曾经骄横放肆又极爱美的乔绾,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以往她每日都要精心地涂抹手脂,可如今那双手尽是伤痕血迹。 以往她总要细致地描妆画眉,如今那张脸却不见一分原本的娇嫩。 “公子,木架已经拿下来了。”身侧有人小心上前道。 慕迟目光空洞地转头看过去,低低应了一声:“嗯。” “现在将公主和侍女抬上去?”那人轻声询问。 慕迟仍平静地颔首:“嗯。” 说着,朝一旁退了退,让开了位子。 赶上来的司礼目光担忧地看着这样的公子。 护卫仔细地将马车架、衣裳首饰一样样全都收敛了起来,更加谨慎地给木架铺了厚厚的绒毯,方才将两具尸首抬上来,一步一步地上了山崖。 慕迟便平静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天色快亮了。 山崖上,大齐的使团不敢作声,只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向后方白衣男子熟悉的面颊,越发噤若寒蝉。 一队人静静地朝着雁鸣山下走去,只除了慕迟几次险些跌倒,司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直到来到雁鸣山下,一众人仍在继续前行。 司礼的脚步却不觉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山林。 那里竖着一块坟冢,坟冢极为简陋,能看出是崭新的。 想到方才盘问大齐使团后,得知长乐公主曾在此处停留,司礼看向慕迟:“公子,那是长乐公主留的。” 慕迟的脚步顿了顿,停了好一会儿,方才迟钝地转头看过去,而后目光一怔。 他踏着山林的枝叶缓步走了过去,看着墓上一片空白,像是……她早便知道自己会留在此处,所以特地准备的坟冢。 慕迟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块简陋的墓,不知为何突然记起乔绾曾煞有介事地看着他说“慕迟,我觉得你离了我可能会死”的样子。 可他没死,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慕迟忍不住弯了弯唇,记忆开了闸,便如洪水一般难以阻挡。 他又想到当初在毓秀阁,他因利用替她挨了一鞭后,她心疼地看着他说:“你虽然不知疼痛,却也会受伤啊。” 还有她带着他上街,却因旁的女子多看他几眼便吃味:“本公主就该将你关在公主府里,以后别出来了。” 般若寺的银杏树下,她认真地在笏板上刻着他与她名字:“听闻这是姻缘树,很灵验的。” 她笑盈盈地说:“在以后的每一年新正,都要哄本公主开心。” 下雪了,她团着雪球砸中了他后,笑得前仰后合:“慕迟,你怎么不知道躲呀。” 除夕夜,她认真地对他说:“慕迟,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 那么多那么多画面纷至沓来,慕迟方才伪装的冷静骤然碎裂。 他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下,眼前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听不见了。 一股陌生的感觉自心口徐徐滋生,慕迟如被扼住咽喉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本挺直的背脊如被生生压折,颓败地扶着墓弓起。 慕迟忍不住伸手抵着心口处。 就像是薄如蝉翼的刀片在心口横七竖八地划弄着,极细的伤口与平常无二,可稍稍一动,血珠便顺着伤口钻了出来,刹那间四分五裂。 慕迟恍如窒息一般,吃力地动了动唇,吐出的气息也在颤抖着。 耳畔似乎有人在唤他“公子”,他也全都听不真切了,手用力地抓着心口,像是从未说过话的哑巴艰难地发出一声:“疼……” 好疼。 剧烈的疼痛,由心口涌入四肢百骸,痛得他全身轻颤着,心口如痉挛一般,痛到难以忍受,仍不断地持续着…… 这便是疼的感觉吗? 慕迟想起当初在松竹馆那一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赌;还想起景阑离去时,她说“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如今他也知道疼的感觉了,他不是怪物了,她为何不心疼他? 当初,在雁鸣山,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旁的女人挡箭后坠下山崖的乔绾,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也这样疼吗? 可若是知道疼的感觉是这样的代价,他宁愿自己还是那个不知疼痛的怪物。 是不是……心不动了,就不会痛了? 万千念头一瞬涌入,慕迟抵着心口的手指忍不住越发地用力,如同要钻入血肉之中将心生生拽出来一般,胸口的白衣顷刻被暗红的血染红。 “公子!”司礼惶恐地看着双眼被墨色侵染的公子,却如何用力都难以将他的手拉开,最终只得咬牙高声道,“长乐公主定不希望您这般!” 似乎是听见了熟悉的名字,慕迟的动作僵住,漆黑的瞳仁逐渐恢复了几丝清明。 司礼趁机用尽全力拿离他伤害自己的手。 慕迟转眸,看向不远处木架上的女子,火红的嫁衣垂落,在山风里轻轻拂动着。 慕迟缓缓地走上前,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良久抬手温柔地抚摸上去,察觉到冰凉的触觉时顿了下,苍白的指尖被暗红的血染红,诡异而昳丽。 “怎么办,乔绾……”慕迟说到此停了一息,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改了称谓,“绾绾,即便知道你想离去,我还是要带你回陵京。” 金枝藏骄 第73节 他说着,俯身将她横抱起,身前的白衣顷刻染了血迹。 “公子……”司礼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见慕迟抱着怀中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护卫牵着的骏马前。 甚至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飞身上马,拥着身前的女子,晃晃悠悠地朝陵京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慕迟时不时扶一扶怀中女子将要歪倒的身子,或是擦拭一下她身上的血迹。 天边逐渐泛起红光,浩瀚的日出盛放在山崖远处,一缕金红色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 慕迟手握缰绳的手一滞,他转头迎向日出的方向,看了许久,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呢喃道:“天亮了,但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司礼自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唇动了动,最终未敢开口,只吩咐人将另一具尸首妥善地安置。 从雁鸣山到陵京不过半日的距离,慕迟从日出一直缓慢地走到天黑。 今夜的陵京因着联姻的余喜,仍热闹非凡。 慕迟驾着马徐徐穿过,两侧的百姓满目惊恐地看着二人,纷纷逃离得远远的。 慕迟恍然未觉,仍不时地朝远处看着,皱着眉道:“也不知你为何偏偏喜欢这样令人烦躁的夜市。” 说着,他却又不觉改了口:“不过你既然喜欢,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慕迟还想要买街边铺子里的糕点小吃,可那些人瞧见他便脸色煞白地避开。 他忍不住凝眉,眼中汇聚着戾气。 身后跟随的司礼忙上前替他买了好些吃的,再递给他。 慕迟勉强松了脸色,回到公主府时,手中已拿着好些吃的。 将怀中的女子抱下马,一直回到她的寝殿,将她放在软榻上,慕迟有些迷茫地坐在桌旁,不知自己还应做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拿过买回的糕点,想要递到女子的唇边,却在看见她满脸血痕时怔了怔,懊恼地收回手吩咐道:“打一盆温水来。” 待到司礼将温水端来,他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迹。 血迹之下,是可怖的无一寸完好的血肉。 慕迟仍浑然不知般拂了拂她的发:“你的头发都乱了。” 他边说着,边将她抱到梳妆台前,拿过木梳,仔细地梳着她的长发,而后绾起她曾经最爱的发髻。 却在他打开妆奁想要取一枚珠钗时,动作陡然顿住。 妆奁内仍留着几枚首饰没有带走,点翠红玉珠钗,金丝绕发簪…… 是他还是小倌时,她送给他的成双成对的首饰。 她说:红玉寓意相思,金丝绕意为此生纠缠再不分离。 慕迟定定地看着,下瞬有些慌乱地后退两步,转身走向里间打开衣箱。 里面放着一件火红的狐裘。 ——是与她曾送给他的锦裘格外般配的那件。 那么爱这种奢靡物件的乔绾,却独独不要这些了。 慕迟拿过狐裘,回到梳妆台前,披在女子的肩头,又一股脑地将妆奁中的首饰全部拿了出来,插入她的发间。 “以后,不要再弄丢了。”他低声呢喃着,与“她”一同看向铜镜中的倒影。 可女子的头颅却无半分力气地耷拉下来,朝前倒去。 慕迟温柔地扶正了她。 却在他松手时再次歪倒。 慕迟便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扶着她的身子,却在最后一次时,陡然用力拥住了她的肩膀,声音颤抖着:“乔绾,你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什么,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慕迟逐渐平静下来,随后伸手,以指背轻轻蹭着她的面颊。 却在触到满手冰凉时微怔,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寝殿内太凉了?你冬日都未曾这般冷过……” 他说着站起身,命人去准备火盆来。 初夏的陵京已初见炎热的端倪,寝殿内依旧燃着三个烧得旺盛的火盆。 慕迟将女子抱到床榻上,本想如往常躺在她身侧,却想到上次她对自己的推拒,顿了顿安静地坐在榻旁,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久久的沉寂后,他轻道:“你这次睡得有些久了。” 寝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司礼迟疑的声音响起:“公子,夜深了……” 慕迟有些不耐地回应:“你们都去歇着。” 司礼微顿:“可长乐公主须得去……” “这里是她的寝殿,她不在这在哪儿?”慕迟淡淡地打断他。 司礼怔然,公子明明分外平静的语调,偏偏透着十足的诡异。 而更令司礼未曾想到的是,公子一直在寝殿,坐在那张雕着凤鸟的床榻旁,不吃不喝地待了整整三日。 最终在第四日一早,司礼大胆闯进了寝殿,一股热浪夹杂着血腥与腐臭味传来。 慕迟仍坐在榻旁,脸颊再无半分血色,唇因着干涸裂出道道血痕,听见动静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不悦地看着他。 司礼道:“公子……该落棺了。” 慕迟眉头紧锁,唇动了动,有血珠自血痕溢出,他想要说些什么,司礼壮着胆子打断了他:“长乐公主爱美,定不愿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慕迟的唇僵住,怔怔地看向床上的女子,仿佛才看清她腐烂的唇角。 是啊,她这么爱美,不会容忍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 这一次,慕迟再未言语。 司礼知道,公子这是默许了,他轻声吩咐人小心地将尸首抬了出去,又命人小心地整理着寝殿,处理好后刚要离去,一直只看着未曾开口的慕迟轻声道:“司礼,再准备几个火盆。” 司礼不解,却仍备好了送来。 可慕迟一连又要了数个,直到整个寝殿烤得如蒸笼一般,他才终于停下。 司礼出去后,慕迟沉默了许久,站起身迷茫地环视一圈,方才躺在床上,徐徐蜷缩着身子,手指难以克制地轻颤,呵出一口寒气。 明明外面日头正盛,初夏的热意已经涌来,明明屋内火盆熊熊燃烧着,可他还是觉得彻骨的寒,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冻酥了一般。 心口瑟缩着,不知是疼痛还是冰冷,惹得他瑟瑟发抖。 许是久未阖眼,慕迟的意识逐渐游移着。 四周尽是熟悉的暖香,慕迟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不久前的夜晚,他徐徐推开寝殿的门,映着月色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乔绾。 她依旧睡得格外不老实,头微微歪着,满头青丝散乱在绒被上,一只脚偷偷地探出被子外。 那样莹白的脚腕上,扣着一枚精致华丽的金梏,轻轻一动,便如银铃般悦耳。 糜艳至极。 他伸手,轻轻地扣住她的脚腕,隔开冰冷的金梏,温柔地摩挲着。 金梏清脆的声音吵到了她,她不耐烦地朝他的胸口踢来,无力又柔软:“慕迟,你怎么又来了……” 她嗓音沙哑着抱怨。 他没有应声,只将她的脚腕拉了下来,看着那圈被金梏挣出的红痕,以及脚踝内侧一枚极淡的黎色小痣。 他将她的脚腕温和地弓起,倾身而上,帷幔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慕迟喘息着睁开双眸,头顶梦中的帷幔映入眼帘。 他茫然地躺在床上,身侧空无一人,只有一滩残余的血迹。 良久,慕迟起身,却在看见下.身糜湿的袍服时一怔,梦里的金梏轻晃发出的清脆声音如同响在耳畔。 慕迟深深地呼吸着,心口熟悉的痛感涌来。 他闷咳一声,咽去翻涌的铁锈味,面不改色地走到一旁,换上新裳,下瞬动作却猛地僵滞。 莹白脚腕上的那一圈红痕。 脚腕内侧的那枚极淡的小痣。 慕迟的身形踉跄了下,继而飞快地朝外走去。 这一日,公主府的人都清楚地看见,那位慕公子疯了一般闯入灵堂,掀开棺盖,剥开了尸首的鞋袜。 在短暂的死寂后,这位一直异常冷静的慕公子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到双眼赤红,泪落满面。 司礼上前,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裘。 * 数日后,慕迟又去了一趟雁鸣山。 他安静地站在那一方崭新的坟冢前,手中拿着那日在铺子买下的鲛珠手串,看着那尊无字的墓。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这方坟冢,之所以埋在雁鸣山,因为她的离去,还因为她的喜欢。 她喜欢松竹馆那个温柔的小倌,喜欢那个说会一直陪着她的慕迟。 可是,他在这里,在她的面前—— 亲手“杀”了她喜欢的那个人。 慕迟轻轻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珠子,他可以给她她想要的,然而摆脱他…… 他低哑地笑出声来,一字一顿道:“休想。” 他会找到她。 他必会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新生 金枝藏骄 第74节 摩兰国是北部游牧与农耕民族交界处的一个小国。 此地不若黎国富庶, 也不如大齐强盛,却南临阴山,北靠潦水, 常年依靠与大齐通商纳贡,得一方安稳。 九原城是摩兰国少有的颇具规模的繁华城池,依山傍水, 四季分明, 随的汉人习俗, 也多有大齐和黎国的商贾在此处经商成家。 正值十月,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雪, 积雪有车辋深,整座城池都染作一片白。 市集上却格外热闹,卖冻果子的商贩便将硬邦邦的果子往地上一堆,高声吆喝起来,不远处卖肉包子的刚掀开蒸笼, 热气腾腾的,几个孩童手拿糖葫芦沿街笑闹着。 一辆马车自远处晃晃悠悠地驶来, 马鞍上嵌着几块红玉,马脖间悬着一枚金铃铛, 随着马儿“哒哒”的马蹄声丁呤作响。 乔绾披着件火红色的狐皮大裘, 抱着个精致的小手炉,闲适地推开车窗看着外面的人家举家扫着雪, 呵出的雾气在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 有人好奇地朝她看过来, 看见那张被雪白绒领包裹的小脸时,只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目光垂下不经意落在她扶着车窗的手背时一愣, 低头不再看。 乔绾也不在意, 仍随意赏着外面的雪。 直到马车停下,牵着缰绳的张伯道:“小姐,珍馐阁到了。” 乔绾应了一声跳下马车,看着珍馐阁的招牌,口中馋津顿生。 珍馐阁的小二远远便听见了铃铛声,此刻正等在门口:“乔姑娘,您来了。” 乔绾笑了笑:“给张伯上些热茶热汤,我还是之前那些,快些上来。” 小二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前几日来了位黎国的商队,又教了厨子几样黎国点心的法子,乔姑娘可要来一份?” “自然要尝尝,”乔绾给了小二一小块碎银子,“多备一份,我带走。” “好嘞。”小二得了赏钱,便要乐滋滋地跑去后厨。 “慢着,”乔绾叫住了他,“一会儿有个叫郭伍安的人前来,让他上楼去便好。” 小二“诶”地一声应下,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乔绾抱着手炉朝木梯走去,一路听着食客议论着“大齐又吞了北部哪个部落哪座城池”,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乔绾笑笑,她来此处第一年便看出了,摩兰国和大齐走得极近,便是摩兰的百姓都对大齐有不少向往之心。 也有不少人不经意地看向她的手背,乔绾则始终笑盈盈地上了二楼,发髻间的金簪坠珠一摇一晃。 直到进了厢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乔绾才看向手背上足有一掌长的伤疤。 浅丹色的伤疤趴在细腻莹白的手背,十足显眼。 乔绾抚了抚伤疤,并未放在心上。 菜品糕点很快便上来了,乔绾正吃得自在时,厢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壮硕的男人站在门口:“你便是陈夫人说的那位乔姑娘?” 乔绾转头看过去,而后眉头轻扬。 这位郭伍安穿得倒是上好的暗黄绸缎,只是绸缎上多是墨色的方孔银钱纹路,很是不搭,十指有六指戴着毫无美感的翠、白玉扳指,且身形雄壮,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郭公子?”乔绾意思性地起了起身。 郭伍安坐到她对面,认真地看着她:“生得倒是不错。” 乔绾笑:“多谢郭公子夸奖。” 郭伍安的目光看向她的手背,皱了皱眉:“这疤……” 乔绾看了看伤疤:“不小心跌倒,划伤的。” 郭伍安又看了几眼那伤疤才移开目光:“乔姑娘未曾婚配?” 乔绾惋惜地摇摇头:“还是孤身一人。” 郭伍安点了点头:“乔姑娘,我是个直人,有话便直说了。” 乔绾庆幸自己方才吃了些东西,毕竟一般说了这句话,那接下去的话可能便要倒胃口了。 果然,郭伍安道:“我家中虽是商贾人家,但家底在九原城也是数得着的,且家父和知州大人素来走得近,此番面亲,也是知州夫人牵线。往后还是不希望你还继续抛头露面经营你那间铺子。” 乔绾“认同”地点点头:“的确,若真成了,我一介女流,怎能再抛头露面呢。” 郭伍安见她这般说,满意了些:“至于你那间铺子,陈夫人说你再无其他亲人,就并入郭家罢。” 乔绾依旧轻笑着颔首:“往后我的便是夫君的,如此也好。” 郭伍安神色间添了几分自得,不觉抬抬头点了点她的手:“你最好将手背的疤遮着些。” 乔绾赞许:“这疤委实丑了些。” 郭伍安极为满意,终于想起对方来,问道:“你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我应了你就是。” 乔绾认真地想了想:“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郭伍安翘起腿给自己倒了杯茶。 乔绾看了眼门外,心底默默倒数了几声。 数到“一”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孩童从外面跑了进来,边跑边叫:“娘亲——” 郭伍安顷刻喷了一口茶,剧烈咳嗽起来。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乔绾笑着将孩子揽在怀中,看向郭伍安,笑盈盈道:“无咎,这是你未来的……”爹。 “谁是他爹,我才不是,”最后一字还没说完,郭伍安便飞快站了起来:“你已经有孩子了?” 乔绾眨了下眼睛,故作诧异:“郭公子不知?” 郭伍安瞪着她:“你方才不是还说孤身一人?有了孩子还来面亲?” “我孤身一人自是因为外家人死了,”乔绾笑,“而且方才郭公子不是说,要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让我随意提要求吗?” “我……”郭伍安的脸色顿时青白不接,看了眼对面的小孩,顿了顿,扔下一锭银子,勉强软了语气,“今日这顿便算我请姑娘了,还请姑娘下次见到知州夫人,便说我配之不起。”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乔绾看着桌上的银子,笑眯眯地拿过来,拍了拍眼前小孩的脑袋:“无咎,做得不错。” 楚无咎脸上的天真散了不少,板着小脸看着乔绾:“绾姐姐,你不是说不想来面亲吗?” 乔绾拿了块点心边吃边道:“知州夫人可是咱们铺子的老主顾,面子还是要给的。” 楚无咎皱着眉头:“你又不缺钱。” “我不缺钱,但我可不嫌钱多,”乔绾说得理直气壮,下瞬瞥了他一眼,“而且我还要养你,过几日你便要入学堂,更费钱了。” 楚无咎抿了抿嘴,小声嘀咕:“你分明就是想吃珍馐阁的点心了,你说九原城只有这儿的点心有味道。” “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乔绾将盘中最后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楚无咎睁着圆溜溜的眼珠瞪着她:“我和倚翠姐姐说了,绾姐姐不用看其他人,长大了我娶绾姐姐!” 乔绾皱着眉,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鬼头,长得挺小想得挺美。” “你绾姐姐是你能肖想的吗?” 她说着站起身,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走了,回家。” 楚无咎瘪瘪嘴,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乔绾出了酒楼,方才发现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着小雪了,心中的郁结顷刻散去,索性让张伯带着无咎先回宅邸,自己走路回去。 倒是楚无咎不乐意,拉着乔绾不肯松开。 乔绾无奈,只得和这小鬼头一同步行。 官道上的雪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两旁枝丫上的树枝倒是沉甸甸的坠着雪,如白玉琼枝,煞是好看。 乔绾的脚步不觉停了停。 其实,陵京比九原要繁华的多,可是,陵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盛景。 也许是酒楼内温热,外面又天寒,一冷一热之下,乔绾只觉手腕上的疤有些痒,她不觉低头,轻轻揉了下。 这个伤疤,是三年前逃离时,遇到劫道的山贼时留下的。 当初在雁鸣山上,程清川趁乱将早已备好的马车混入车队中,而被收买的马夫则带着她直奔向一旁的小路。 隐约中,乔绾似乎听见后方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唤着她的名字,只是她不敢回头,生怕前功尽弃,行了足足二十里路才停下。 马车内有文逊备好的崭新的文牒和路引,她的名字不再是“乔绾”,而是“乔宛娘。” 文牒与路引的官印皆是真的,一路上即便有过盘查,也没有半点纰漏。 有了上次送慕迟去楚州的经验,乔绾和倚翠换了粗布衣裳,直接找了个镖局,花大价钱选了数个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的镖师及机灵的趟子手,一路护送自己和倚翠北上。 即便如此,却还是在大黎与大齐的交界处,遇到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 山贼用抢劫后存活的年幼孩子做诱饵,放在路边,引镖师去察看,而后一行人冲下来,准备抢劫。 镖师们拼死相护,乔绾还是被砍到了手背。 幸而并未伤到筋骨,路上发了几次热也便没事了。 而那个年幼的孩子,便是楚无咎。 名字与八字是被人绣在襁褓上的。 许是许久没吃东西,两三岁的年龄,竟像刚满周岁的婴孩。 乔绾见他可怜,便抱着一路同行了。 镖师历经一个半月将他们送到大齐北部的上郡城便折返了,乔绾、倚翠和那个孩子三人,加上雇的马夫张伯,晃晃荡荡地继续北上。 倚翠问她去哪儿,乔绾心中也不知。 除了当初送慕迟去楚州,她自小待在陵京,只是凭着以往看到的舆图,知道几座北部的城池。 而今真的出来,便满心茫然了。 倒是张伯家中除了早年走失的小孙女再无其他亲友,乔绾怕耽搁他的行程,问他可愿跟随自己,往后也是照应,张伯抹着眼睛应了。 四个没有家的人就这么又游荡了一个月,经过九原城时,这里刚好是冬季,漫天飞雪,满城白茫。 乔绾看了很久的雪,便决定安定下来了。 买了宅子和丫鬟、护院,又盘了处铺子,取名“金银斋”,卖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之类的物件。 从此,周围的人都唤她一声“乔姑娘”或是“宛娘”,长乐公主彻底被湮灭在记忆长河中,再不复存在。 所幸乔绾以往在陵京练出来的好眼光,她选的首饰衣裳备受喜爱,加上倚翠做事麻利会算账,短短数月竟真的将铺子做得有模有样起来,九原城不少姑娘都成了金银斋的常客。 久而久之,金银斋的名号响了,便是捕头夫人、知州夫人都会来此处添置物件。 金枝藏骄 第75节 乔绾素来大方,买得多的不仅派人送到府上,还会时不时送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次数一多,便和知州夫人熟了。 而知州夫人的兴趣,便是给人牵线。 今日的面亲,也不是知州夫人第一次这般撮合了。 “绾姐姐……”乔绾的手被人轻轻拉了拉。 乔绾猛地从记忆中抽离出来,低头看去。 以楚无咎如今的身长,刚好看见她手背的伤疤。 他抬头看着她:“绾姐姐,以后我一定把你手背上的疤去掉的。” 乔绾看着手背上的伤疤,想必她看得太久,连无咎都看出来了。 最初她的确很在意,甚至一连生了半个月的闷气。 ——她娇贵惯了,怎么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么丑陋的疤痕? 可是久了,竟然也觉得无所谓了。 “你还是先考虑入学堂一事吧,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小鬼。”乔绾轻哼一声。 楚无咎闷闷地看了她一眼,耷下头来。 乔绾轻笑一声,就要转身继续前行,却不经意撞到一侧的来人,有书卷掉在雪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乔绾捡起来刚要递给来人,却发现这书卷上题着“月见书院”几个字,她不觉抬头:“你是……” 声音却在看见眼前的白色人影时一怔。 这人身姿修长,身形瘦削单薄,面容清隽俊逸,略显苍白,若非他浑身透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息,有一瞬间竟像极了某个小畜生。 只是他穿的是简陋的白麻衣袍,衣角处还有一块补丁,手中撑着的纸伞也已破旧,不像那个小畜生,总是锦衣玉袍的。 “姑娘可否将书卷还给在下?”那人微一颔首问道。 乔绾蓦地回神,应了一声将书卷还给他。 楚无咎抬头看了看乔绾,又看了看男子,扁扁嘴便喊:“娘……” “嗯?”乔绾低头瞪了他一眼。 楚无咎想到这人曾告诉他,见到好看的公子要叫她姐姐,不好看的才叫娘亲,默了默,不情不愿道:“绾姐姐。” 乔绾满意地笑开,抬头看向眼前人:“公子是月见书院的人?” 那人有礼地颔首:“在下姓闻,名叙白,正是月见书院的先生。” 作者有话说: 狗子找来时—— 小鬼头:娘亲! 狗子:???! 第47章 、籍账 乔绾未曾想自己前脚还在想着无咎入学堂的事, 后脚便撞见了书院的先生。 月见书院是九原城最好的书院,倒不是里头的学生有多尊贵,而是此书院纳贤纳慧不纳尊, 是不少寒门学子开智启蒙的书院。 闻叙白并未过多停留,接过书卷掸了掸上方的碎雪便拱手道:“方才冲撞了姑娘,多有得罪, 在下还有事, 便先行离去了。” 乔绾颔首, 便要牵着楚无咎往回走,而后察觉到什么, 转头看过去。 闻叙白去了不远处的医馆,医馆的学徒正站在门口提着两个油纸包等着他,见到他来便道:“闻公子,您的药材。” 闻叙白将银钱交给学徒,和润地颔首:“多谢。” 学徒看着他清瘦苍白的面庞和肩上的布丁, 忍不住又多道了句:“闻公子,师父说了, 令堂身虚体弱,须得成年累月地调理, 您不必太过劳累, 若是将自己的身子熬垮了就不好了。” 闻叙白对伙计温和地笑笑:“多谢嘱托,在下无碍。”话落执了执礼撑着伞信步离去。 学徒一听便知他并未听进去, 摇摇头叹了口气进了医馆。 乔绾看了眼闻叙白瘦削的背影, 仿佛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一体。 “绾姐姐,你看他好久了!”不悦的稚嫩嗓音从底下传来, 乔绾的手被人轻轻晃了晃。 乔绾低头看向楚无咎, 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方才想唤我什么?娘亲?” 楚无咎乖乖地任她捏, 瘪瘪嘴小声嘀咕:“谁让你看见他便不理我了。” 乔绾一顿,想到方才有一瞬间的错觉,不由在心底道了声“晦气”,牵着楚无咎便回了金银斋。 今日下雪的缘故,金银斋的客人不多,零星三两个姑娘正在一旁试着珠钗。 倚翠则同账房姑娘小声地说着什么,见乔绾回来,忙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小姐,外面天寒,您先暖暖手。” 乔绾接过热茶,将带回的点心递给她:“尝尝,倒是有点陵京糕点的味道。” 倚翠惊喜地拆开,又给楚无咎和账房姑娘分了几块,才品尝起来。 乔绾看着她满足的模样忍不住笑开,这三年来,生病也好,初到这里脾胃娇气水土不服也罢,一直都是倚翠陪着她、照顾她。 “对了小姐,”倚翠咽下一口点心才想起来什么,“您见了那位郭伍安了吗?” 乔绾对她耸了耸肩。 倚翠见状松了一口气,在她心中,即便小姐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也不是一个商贾之家配得上的。 乔绾看出倚翠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 却在此时,门外一队穿着捕快衣裳的官兵走了过去。 倚翠上前轻轻合上门:“听说大齐又打仗了,都快打到阿尔赫部落了,到时别连累到我们这儿就好。” 阿尔赫部落就在摩兰国的西北面,这才两年多,大齐俨然要一统整个北部了。 乔绾还没开口,反而一旁的账房忍不住道:“倚翠姑娘不用担心,摩兰和大齐自古便交好,两国百姓也素来来往密切,必不会有事的。” 乔绾想到在酒楼听见的那些话,心中也是认同的。 反倒是倚翠顿了下又小声道:“小姐,大齐以后……会不会打黎国啊?” 谁都知道,三年前大黎钦天监突然便昭告天下,说昭阳公主并非天命之人,一切均是云贵妃从中指使,昭阳公主和云贵妃也因此被软禁于宫中,皇帝更是一气之下病重懒理朝政,由太子监国,文相辅之。 大齐因此大怒,与黎国的关系恶化。 后来不知为何,大齐太子又说:接亲那日既是长乐公主甘愿上了喜驾,那长乐公主便是他李慕玄的妻,长乐公主虽香消玉殒,但他也愿请来牌位,百年后合葬于皇陵。 此话一出,天下大惊。 只是没过多久,大齐皇帝亲颁圣旨,大齐与黎国再无姻亲,这才止住了坊间的风言风语。 如今大齐这番势如破竹的架势,吞并黎国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乔绾心知倚翠在担忧什么,她当初听闻钦天监将乔青霓的命格布告天下时,也惊讶了许久。 从身负高贵命格的昭阳公主,到戏弄天下百姓的罪人,仅是这样的落差,都足以令人难以承受。 若无慕迟的首肯,钦天监定不敢私自公布。 转念一想如今整个黎国的兵马都在慕迟手中,大齐即便想要攻打,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乔绾看向倚翠,宽慰地笑了笑:“放心。” 倚翠轻轻地点了点头。 乔绾四处看了看,无咎已经跑去后院了:“还是先想想那个小鬼入学堂一事吧。”她无奈道。 倚翠刚要应,那几个姑娘选好了珠钗,她只得先去忙着。 乔绾看了眼外面的飘雪,今日大抵也不会忙了,起身去了后院,边走边思索着楚无咎入学堂一事。 以往只要籍账如实、身家清白便可入学堂。 如今因着大齐与黎国交恶,摩兰国又一贯仰仗大齐以求大齐的庇护,是以虽私下扶掖黎国商户来往行商,但明面上却限制黎国百姓入学入仕之资格。 而若要改摩兰国籍账,则须得向大黎官府核查。 乔绾唯恐泄露了身份,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也不是全无法子,譬如用银钱疏通一番,或是…… 与大齐或是摩兰人成亲。 这也是乔绾未曾回绝知州夫人的缘由之一。 可她也并非委屈自己的性子,便是真要成家,也得寻个赏心悦目、看一眼便心情甚佳的温柔男子才是。 乔绾倏地想到了什么,脚步不觉一顿。 张伯从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正看见乔绾立在廊下思索着什么,等了一会儿才上前道:“小姐。” 乔绾回过神来:“张伯?” “小姐,这是这月的书信,”张伯拘谨地笑笑,“还得麻烦小姐了。” “您不要这么说,”乔绾接过信,“等驿站的驿使来了,我便托人给您寄出去。” 张伯虽到了九原,但到底还心念着走丢的小孙女,每月都会写封书信寄给上郡的邻家,询问可有人去过故居。 只是驿站鲜少帮寻常百姓捎信,信客来回便要数月。 后来乔绾结识了知州夫人,隐晦提及自己要捎信,知州夫人便帮着在驿使那里提了一嘴。 张伯道了谢便去马厩喂马了。 乔绾看了眼手中的信封,上方是张伯写的“金银斋,乔宛娘”几字,转身走了出去。 * 上郡的冬格外的冷。 城郊处火光漫天,偶尔传来几声挥舞兵器的操练声,肃杀冷厉。 幄帐内,几个身着冷银色盔甲的将军正神色肃穆地看着舆图,偶尔恭敬地看一眼上座的白衣男子。 “胜州这场仗才短短二十余天便结束了,阿尔赫便只剩下西北部的绥州了,只是这一路不是山路就是水路,恐对我方将士行军不利。” 金枝藏骄 第76节 “而且山脉纵横,易守难攻,若敌方埋伏于山顶自高处投石,我方定损失惨重。” “可若走水路,如今天寒,潦河和西部的曲河早已上冻,冰上行军,怕马匹难以适应。” 一名老者穿着一袭黛色的袍服,头戴冠帽,看了眼上座正随意把玩着精致匕首的男子,而后伸出二指指向舆图上的绥州东南处:“摩兰国土虽小,翻过阴山后却一马平川,可从此处借道,直奔绥州。” 主座男子正攥着匕首,锋利的刀锋在右手虎口处沿着原有的伤疤一笔一笔仔细地划着,有血珠沿着伤口冒出,映着雪白的肌肤上格外诡异,于是那个字更深邃了。 其余人即便习惯了他以刀为笔在手上刻字的动作,却仍安静了几瞬才道:“摩兰小国可会借?” 有人应:“殿下御笔亲书,摩兰国一贯仰仗大齐,岂敢不借?” 话音落下,几人同时看向主座男子:“殿下?” 男子慢条斯理地抬首,苍白如鬼的面颊上,修眉长眸潋滟如水,可眸光却漆黑幽深,带着森森冷意自众人身上徐徐扫过,目光最终落在老者身上,笑开:“就按老师说的做。” 其余人闻言便知此事定了,不再多言语,拱手便要离去。 却在此时,一名士兵从外面跑了进来:“太子殿下,后营粮草起火,疑有敌军来袭。” 此话一出,其余几名将士均大惊,便要前往后营察看。 男子睨了眼士兵,目光自他暴露在外的鼻梁上扫了过去,没有理会,只略带懒倦地缓缓起身朝身后的幄帐走去。 跪在地上的士兵猛地飞身而起,手执宽刀便要砍向男子,男子头也没回,更不见诧异,微微侧身便避开了这一刀。 士兵继续砍来,可男子却都仿佛预判了他的招式一般,只倦怠地躲避,锦裘下拿着匕首的手从未动过。 反而是外面的将士听见动静赶了过来,飞快将士兵围住,抓了起来。 士兵的头盔掉落,暴露出一张带着些胡人样貌的脸:“李慕玄,你吞并我部落数座城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本惫懒的神色微紧,抬头看向士兵,许久低低笑了一声:“你方才说的那个名字,孤不喜欢。” 士兵“呸”了一声,狠狠地朝他啐道:“你这个疯子,我部多少将士死在你手,我便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垂眸看着被溅到匕首上的一点血珠,唇角的笑微敛,下瞬陡然道:“放开他。” 将士一惊,不解地看着男子。 男子却只抬了抬手,将士们朝幄帐门口看了一眼,见外面那名素衣守卫对他们点了点头,方才小心地放开了士兵。 男子拿着匕首走到士兵面前,脚尖轻点了下地上的宽刀,宽刀弹起,他扔给士兵:“你弄脏了它的刀柄,我要你的双臂。” 士兵抓着宽刀的手一颤,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的男子,只觉自己如被毒蛇盯住一般,后背爬起一阵冷意。 下刻,男子便如脱弦之箭朝他袭来,士兵忙抬手阻挡。 不过几息,几声如野狗哀嚎的惨叫声传来,帐帘被人从里面打开,浓郁的血腥味溢出,男子信步而出,等在外面的司礼送上一块绢帕。 男子神色自若地擦拭着指尖上的鲜血,另一只手中的红玉匕首与身上的锦裘没有沾染半分血迹。 他抬脚便要回幄帐。 “慕迟……”老者神色复杂地上前,顿了顿改了称谓,“殿下,慕玄他已多日……” “老师,”男子平和地打断了老者的话,侧眸笑道,“您到底是老糊涂了,便让司礼送您回去好好歇着吧。” 话落,他已径自掀开帐帘走了进去,铺天盖地的热浪涌来,近十个烧得旺盛的火炉将漆黑的幄帐映得如同白昼,他恍然未觉,仍披着厚重的锦裘,蜷在火炉旁的榻上,良久,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还是好冷。 似乎不论怎样,彻骨的寒意都难以消散。 心口的疼痛也席卷而来,他只面无表情地蜷缩着。 曾经他那么想要的疼痛的知觉,如今却折磨的他身心俱疲。 朦胧间,他又想起在般若寺时、在去往楚州的山洞中,有人褪了外裳,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光裸莹白的手臂紧紧地拥着他。 乔绾…… 冰冷的肢体终于多了一丝燥热,他难以忍受地扭动了下身子,气息微乱。 司礼将周老送回幄帐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再折返回来正看见一名士兵拿着一叠书信,战战兢兢地站在公子的幄帐门口。 “何事?”司礼上前悄声问道。 士兵如见了救星般道:“上郡今日来往的书信都在此处了,驿使在营寨外候着,等殿下过目后再送去。” 行军打仗时,驿站的来往书信极有可能有细作泄露情报,须得一一过目。 司礼将书信接过来,转身叫了声“公子”,意料之中地无人应声,司礼顿了几息走了进去。 热浪涌来,即便在这样的冬季,司礼这般会功夫的都难以承受这样的热意,后背顷刻起了一层汗,可榻上的公子却仍裹着厚厚的锦裘,散着寒意。 司礼不觉在心底轻叹一声,小声道:“公子,驿站的书信送来了。” 慕迟睁开眼,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迷离的眸色逐渐冷静。 “公子?”司礼又轻声唤了一声。 慕迟起身,接过司礼手中的书信随意地翻看着,可不知为何,指尖蓦地软了下,几封书信滑落在地,其中一封轻飘飘地飞到不远处仍冒着火星的火炉灰里。 司礼忙要上前捡起,一只皎白如月的手却率先探了过去,指尖沾到火星仍无知无觉。 慕迟蹙眉,不解地看着眼前信封,上方粗鄙生疏的笔迹书了六字: 金银斋,乔宛娘。 第48章 、面亲 “乔宛娘, 宛娘……” 慕迟低低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嗓音说不出的阴柔。 许久,他将书信拆开, 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书信中的内容,不过是问上郡城外名叫杏花村的村落人家,一位叫“巧梅”的女子可曾回来过。 笔迹笨拙粗糙不是作假, 更像是一个刚学会写字不久的人, 一笔一划地艰难地凑出了这封书信, 毫无价值。 慕迟眼中勉强升起的一丝亮光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的绝望中。 不是她。 “公子?”一旁的司礼轻声唤着他,目光复杂。 这三年来, 公子找到过无数个乔绾、乔宛、绾绾、婉婉……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随意听见的一声称呼,哪怕仅仅称谓相似,也总去寻来,可终究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后来的公子便越发沉默了,他懒倦地应对着这一切, 就连拿下一座座城池,他都再难以提起半分兴致, 只一味地北上。 司礼只记得公子上一次震怒,还是三年前, 当时还是大齐太子的李慕玄从接亲使团口中得知公子在大黎的事, 故意说要迎娶长乐公主的牌位时。 那之后不久,公子回了大齐, 太子李慕玄不知所踪。 公子入过一次宫, 不知和大齐的皇帝说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再出来, 他已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太子殿下”。 慕迟回过神来, 将书信递给司礼, 却在交到他手中时,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信封。 金银斋。 记忆中,有人最喜爱金银珠玉这类华而不实的奢靡物件了。 慕迟没有说话,只打赤脚踩着幄帐的绒毯,走到一旁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满山萧瑟时,他忍不住厌倦地蹙眉。 从没觉得这天下万万人,多得如此令人厌恶。 司礼飞快地看清书信内容,将信重新放入信封中,便要转身离去,准备交给帐外等着的士兵。 “命杏花村这户人家给这个金银斋回一封信,送至九原知州府,”慕迟低哑的声音传来,满是疲倦,不抱希望道,“我军借道摩兰国,会于九原城暂歇,到时再令这位乔宛娘去取回信。” 司礼一怔,继而了然。 公子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哪怕很可能再次失望。 “是。”司礼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慕迟仍立在窗前一动未动,远离火盆的身子越发冰冷,窗外的山头覆盖着厚厚的雪。 三年前的陵京也下过一场雪,远没有上郡的雪大,不过勉强在地面与屋檐覆了一层白罢了。 乔绾团了个可怜巴巴的雪球砸向他,他还没如何,她反倒先笑得停不下来了。 她也很喜欢雪,脸颊与鼻头冻得通红,摸过雪的手也不见冰,因常年试药的缘故,反而热意盈盈的。 她这样从不委屈自己、娇生惯养的性子,只会往北走。 黎国的兵权仍在他手中,每隔半月便有书信传来,除了黎国国事,便是乔恒了,他因断了药的缘故,身子越发虚弱,尤其每逢十五,肺腑会闷痛难忍,痛苦得紧。 不知没了他的血,每月十五,她可有像乔恒一般难受? 慕迟习惯地将腰侧的匕首拿出来把玩着。 这柄剑鞘与剑柄上镶嵌着红玉宝石的精致匕首,是当初她在他手上刻字的那把。 她同样没有带走。 她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扔在了那间公主府中,不要了。 慕迟紧紧攥着匕首,所以,她最好藏得好些,再好些…… 他若是找到她,定不会、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 九原城冬日的雪总会断断续续地下上好几日。 乔绾一早醒来听见院子里传来阵阵扫雪声,便知昨夜又下雪了。 给窗子开了道缝,果真入目一片白茫茫,偶尔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两声,碎雪扑簌簌地落下。 乔绾看得心情随之雀跃起来,昨晚胸腹积攒的闷热一扫而空。 如今除了每月十五肺腑会闷痛一日外,她鲜少再难受了,只是不知为何,倚翠明明按照在陵京时的药方抓药煎药,可仅仅缺了份药引,药效便如此不同。 久了,她也懒得再喝了。 倚翠端着温水走了进来,看见乔绾只穿着中衣便开窗子,忙上前两步不赞同道:“小姐虽不怕冷,可这九原到底太寒了,若是冻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乔绾无奈地看着倚翠:“都说了,让青芽一早将温水端来就好。” 金枝藏骄 第77节 “旁人我放心不下,”倚翠将窗子关好,又将漱口的温茶递给她,“青芽可不敢关小姐的窗。” 乔绾忍不住笑开,倚翠唯恐她在九原城过得不习惯,即便有了侍女、护院,可她仍执意跟在身边陪着她。 乔绾穿好晨练的衣裳,楚无咎正随着武学师父有模有样地扎着马步,看见乔绾立即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乔绾笑了笑,舞了一会儿软鞭,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换了衣裳后绕过小桥与长廊,直接去了前面的金银斋。 一进去便看见柜台前放着几个雕工精致的木箱和包裹仔细的油纸包,账房姑娘无奈地看着乔绾:“老板娘,闻夫子又送回来了,咱们还送吗?” 乔绾自打那日遇见闻叙白后,便打定了主意,命人每日都去送些名贵的补品和上好的药材走走后门,万一哪日便松口让无咎入学了呢。 再者道,给美人花银子她可不会心痛。 可这些东西雷打不动地都被退了回来。 乔绾想到闻叙白那清瘦俊逸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是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 “老板娘?”账房姑娘唤她。 乔绾回神:“送,为何不……” 她的话并未说完,门外便传来几声和善的女声:“又送什么了,宛娘?” 乔绾转头看去,知州夫人任身边的丫鬟搀着,披着翠色的锦裘笑着走了进来。 知州夫人闺名徐素云,年纪已三十又七,可穿衣打扮秀雅大方,看起来不过三十的模样,加上知州秦贺清廉洁身自好,二人成亲数十年仍举案齐眉。 乔绾扬眉笑了笑:“秦夫人好一段时日没来了,我还给您留了套狐裘呢。” “你有心了,”秦夫人将身上厚重的锦裘递给丫鬟,叹道,“过段时日知州府有贵客暂留,这几日一直在忙着这事儿呢。” “贵客?” “摩兰与大齐素来交好,过段时日大齐的兵马会经过九原城,”秦夫人捏了捏眉头,“不说了,说多了头疼,倒是宛娘你的事我这段时日都没时间问,上次同郭家小子面亲的如何了?” 乔绾叹了口气无奈道:“秦夫人,我同郭公子八字不合……” 话说到一半,她陡然想到什么,目光自一旁精致的补品药材上一扫而过。 秦夫人纳罕地看她一眼,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同样落在那堆礼品上:“这是……” 乔绾抿唇一笑,睫毛轻颤了下,垂下眼帘:“前几日在街上见到月见书院的那位闻夫子,便……便……” 秦夫人到底是过来人,看乔绾这幅模样,猛地一拍手:“我怎的把叙白忘了!” 乔绾“诧异”:“您认识闻夫子?” “我也只是听闻叙白那孩子本是大齐人士,父亲似乎因出言犯上被贬随使臣来了九原,九原能有今日之繁荣,也有闻老的一份功劳。” 说到此,秦夫人叹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闻老在潦水分支修建水坝时不甚发生意外,叙白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落了病根,叙白那年方才十二,便开始边读书边扛起重担,以他的才学,若非被牵绊住,考取功名也并非难事啊……” 乔绾想到那日看见的场景,肩头缝着补丁仍不减文人风骨。 看来,他真的很不错啊,温柔谦逊,清廉自立。 与小畜生截然相反。 “叙白同宛娘你岁数也相差无几啊,”秦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乔绾,“叙白今年二十又三,还从未议过亲,叙白母亲早便着急了,你安心,这事儿便包在我身上。” 乔绾垂下眼帘,没有回绝。 秦夫人挑了几套宴客的衣裳首饰便离开了,乔绾又命人送了一套玉如意到府上。 乔绾有想过秦夫人的动作很快,却未曾想第二日秦夫人的丫鬟便来知会她,要她申时去月见书院旁的茗月茶楼便好。 如今正值砚冰冻时节,农闲无事,书院也开了冬学。 申时将过,天色渐暗时,闻叙白方才从书院匆匆走出,往日都是申时下学,未曾想今日被几个学子缠住讨教,便迟了近半个时辰。 闻叙白想起昨日,秦夫人亲自去了府宅,说是为他说了一门亲事。 可如今他这般境况,岂能再耽误佳人,自是回绝,母亲却因他未曾起过成亲的心思,径自应了下来。 闻叙白无奈,却在听闻面亲的女子是金银斋的乔宛娘时,松了口气。 这段时日乔宛娘送了他好些珍贵补品药材,他不痴傻,那日瞧见乔宛娘身侧的孩童,加上乔宛娘是黎商,也猜到她是为着那孩童入学堂一事。 他因摩兰不许黎国子民入学入仕一事周旋过、上书过,然他一人之力终改变不了朝堂政局。 他更不愿行贪墨受贿之事,即便乔宛娘今日面见,大抵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闻叙白轻叹一声,面上却蓦地一凉,他忍不住看了眼头顶的昏暗天色,竟又开始飘起雪来。 这个时辰,茶楼大抵也打烊了,想到乔宛娘看起来也是娇宠的富家千金模样,只怕早便不耐烦离去了。 这般想着,闻叙白仍疾步朝茶楼走去。 到了茶楼外,里头果真已一片昏黑,楼门紧锁。 闻叙白候了片刻,转身便要离去,身前却传来一人恣意调侃的声音:“闻夫子这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便不等了?” 闻叙白一怔,抬头看去。 昏暗的天色间,身披石榴红狐裘、裹着雪白绒领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手中撑着一柄水红纸伞,正眉眼飞扬地看着他,而后她朝他走来,手中的纸伞朝他倾了倾,遮在他的头顶:“我可是等了半个时辰呢。” 闻叙白倏地回神,忙后退半步,温声道:“书院有事耽误了些许时辰,还请乔姑娘见谅。” 乔绾看着他依旧一袭粗麻白裳,瘦削清隽,目光落在他的眉眼,滞了下移开目光笑道:“倒也好说。” 闻叙白闻言抬眸,清润地颔首一笑:“在下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然贪墨受贿一事,恕在下难从命,令弟入学定还有别的法子。” “是啊。”乔绾赞许地点头。 闻叙白面色微松。 “不过,谁说我来是因无咎入学一事?”乔绾抬头看着他,笑盈盈道,“我分明是来与闻夫子面亲的。”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今天也是没见到老婆的一天 第49章 、迷香 雪花仍纷纷扬扬地飘着, 无声地落在地上。 娇俏的小娘子撑着柄红纸伞站在雪中,鼻头被冻得微红,神色不见丝毫扭捏与羞赧, 眉眼张扬落落大方地说是来与他面亲的。 闻叙白看着眼前的乔绾,不觉有一瞬间的怔愣,却又很快地回过神来, 温敛自持地笑了笑, 温声劝道:“乔姑娘大可不必为了令弟入学一事做到此等地步, 以终身幸福为代价,终究得不偿失。” 如今书院中仅剩的几名黎国学子, 均是因与摩兰或大齐的男子通姻而入学。 乔绾之前送礼品无果,如今又提及与他面亲,他自然认为她还是因那孩童入学的缘故。 乔绾倒不意外闻叙白会这么想,她仔细地沉吟片刻,朝他走了两步, 坦率地承认:“与夫子面亲,确有让无咎入学的打算。” 闻叙白轻顿, 又要宽声劝她。 乔绾却率先打断了他:“却不只是为了无咎。” 闻叙白的神色添了丝困惑。 乔绾扬眉一笑,看着闻叙白身上的白衣, 又看向他沾了少许笔墨的苍白指尖, 目光最终落在他被那股清敛掩盖住的昳丽眉眼上:“说实话,闻夫子, 你是我为自己挑选的郎君。” 闻叙白的瞳仁微张, 清瘦温和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乔姑娘?” “闻夫子不必讶异,”乔绾弯唇一笑, 眉眼也随之弯了下来, 方才那股恣意的骄纵少了几分, 反而带着娇气,“你看你,生得好看,眉目如画,学识渊博却不好为人师,衣着谈吐自有文人风骨,与人为善,待人温雅。不收受贿赂,足以证明你为人坦荡清廉,即便不喜面亲仍来到此处,且劝我不要拿终身幸福做赌,也说明夫子是担得起责任的好郎君。” 闻叙白第一次听见女子对自己长篇大论又直白的夸赞,素来自持的性子也有些面热起来。 直到乔绾凑到他眼前道了声“夫子”,闻叙白才猛地反应过来,清咳一声耳根微红:“实不相瞒,乔姑娘,在下并非姑娘夸赞的这般……优秀。” “家母身体虚弱,需长久调理;且我如今困囿于九原,空有为生民请命之心,却位卑言轻,往后定要回大齐考取一番功名,岂敢耽误姑娘?” “你还要去考取功名?”乔绾凝神细思了会儿,反问。 闻叙白颔首:“待家母身子好些。” 乔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她有钱有闲,郎君还不在身边,成亲后做生意也很是便宜,无咎还能顺利入学…… 闻叙白看着眼前眉眼生动地思索什么的乔绾,不解地唤:“乔姑娘?” 乔绾回过神,反问:“夫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闻叙白摇头:“并无。” 乔绾又问:“你可会将妻子困于家中,不再抛头露面?” 闻叙白蹙眉:“自是不会。”事实上,他希望如乔姑娘这般的女子再多些。 乔绾眉梢微扬:“若你考取功名后,可会抛弃旧人?” 闻叙白眉头紧锁:“不仁不义之事,在下不齿。” 乔绾笑了起来:“那闻夫子怎能算是耽误了我?且不说闻夫子能帮无咎入学,以闻夫子的才学,说不定到时还能给我挣回个诰命夫人当当?” “而我也能帮闻夫子照顾伯母,助闻夫子早日去考取功名,实现抱负。” 闻叙白听着乔绾这番直截了当的话,不觉轻怔,好一会儿才垂眸轻道:“乔姑娘,在下并无闲心于儿女私情上,对姑娘也……” “无妨,”乔绾笑盈盈道,“夫子,我也只是一介肤浅之人。” 闻叙白抬头看向她,她穿着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华服缎裙,娇贵奢华,手指嫩如葱尖,没有一丝薄茧,毫不在意地暴露着手背那道长长的伤疤。 即便说自己“肤浅”,都满是“她本就如此”的语气,天经地义,张扬明艳。 闻叙白道:“容在下好生考虑考虑。” 乔绾颔首:“好啊。” 回到金银斋时方才酉时三刻,却因是冬季,天色已暗了下来。 雪仍在飘着。 倚翠去了后院,金银斋请的几名绣娘也都已离去,账房姑娘刚算好账簿,看见乔绾道:“老板娘,闻夫子退回的物件都在屏风后了。” 乔绾应了一声,目送着账房离去,一人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铺子里的炭盆将要燃尽,苟延残喘地散着最后一丝余热。 乔绾也不觉得寒,只看着门外的飘雪。 金枝藏骄 第78节 恍惚中,她莫名想起曾经在陵京的日子。 这三年,并非无人对她或直接或间接地倾诉心意,只是没想到,到头来她还是肤浅地选了这样的一张脸。 “小姐怎的还不回来?我得出去瞧瞧……”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去接绾姐姐!” 后院的长廊徐徐传来两道声音,由远及近,直到后门被推开,倚翠牵着无咎站在那儿。 倚翠担忧又诧异:“小姐,您在这儿坐着做什么,炭火都熄了。今晚咱们吃饺子,已经下锅,就等着您了。” 无咎像团子一样直直地冲进乔绾怀中:“绾姐姐!” 乔绾摸了摸无咎的小脑袋,站起身笑道:“那我回来的刚好。” 她说着站起身,牵着无咎和倚翠一同朝后院走去,走到长廊时,她轻松地笑了一声。 陵京不会下这样大的雪。 陵京也不会有这么多真心喜欢她的人。 * 雪一连下了好几日才终于放晴。 这日书院放旬假,闻叙白却被一早叫到了知州府中,由人领着直接去了知州大人的书房。 知州秦贺正紧皱眉头坐在书案后,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闻叙白拱手行了一礼:“学生闻叙白见过大人。” 秦贺回过神来,眉头舒展了些,笑了笑寒暄道:“叙白来了,听闻这几日你与姑娘面亲了?” 闻叙白耳根不由热了热,却未曾否认,颔首应道:“确有此事。” 秦贺鲜少理男女之事,可眼下见闻叙白竟承认下来,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眉眼间比起往日的沉敛果真多了些少见的春风得意:“如此,你娘倒是要放下心来了。” 秦贺又感叹了几句闻老在天有灵也会乐见其成,便进入正题:“以往你交由我的折子,朝廷那边未曾批复,倒是又一批有黎国亲眷的官员被革职了,更有人借此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不少忠良之臣府中的黎国门客也被逐出良多。” 闻叙白的神色恢复一贯的清敛,良久蹙眉轻叹:“黎国正逢朝堂动荡,不少人才外逃,本该是各国纳贤求才之时,摩兰却因大齐之故……”说到此,他不忍再说。 秦贺也长叹一声,又想到什么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大齐与黎国为何交恶?” 闻叙白点头:“两国联姻破灭,黎国昭阳公主命格为虚,唯恐被戳穿,便让名声不佳的长乐公主代嫁,后长乐公主坠崖而亡,却始终未曾见到尸首。” “正是,”秦贺走到书案后,拿出一副卷好的画,“大齐兵马踏过之处,都会张贴这纸告示,寻找画中女子,我便要来了告示的摹本……” 他边说着,边将告示展开,“据说大齐太子一直寻找的,便是当初代嫁的长乐公主。解铃还须系铃人,想必要缓解两国矛盾,也只有找到这位长乐公主才行。” 闻叙白诧异,这长乐公主便是两国交恶的缘由,可以说摩兰禁止黎国子民入学入仕,也和这位长乐公主有着不小的干系。 告示徐徐展开,秦贺拿过砚台压住:“便是此人。” 闻叙白探身上前,而后一怔,神色微变。 许是经过重重临摹,画中人的眉眼口鼻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可那女子唇角张扬恣意的笑,却无比的熟悉。 “叙白,叙白?”秦贺唤他,“你可曾见过?” “未曾。”闻叙白飞快地应,继而察觉到什么,转身对秦贺温敛地笑,“学生只是觉得,这长乐公主看起来,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秦贺叹息着摇头:“黎国距摩兰甚远,三人成虎之事太多了,”他将告示收了起来,“过几日大齐的兵马会途经九原,只盼别生事端才好。” “不会的。”闻叙白轻声宽慰,又说了些什么,才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 外面冷风吹过,闻叙白的思绪清醒良多。 那画上的女子,和那晚对他说“面亲”的乔宛娘的面容逐渐重叠。 一模一样的笑,还有……传闻长乐公主闺名乔绾。 乔绾,乔宛娘。 闻叙白垂眸,安静地回了家,却在走到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欢笑声。 他怔了怔,推开一道门缝看去,正望见乔绾和那名叫无咎的孩童坐在母亲的床榻旁说着什么,缠绵病榻的母亲少见的眉开眼笑。 闻叙白不觉看向那女子,传闻长乐公主骄奢淫逸、虚荣蛮横,可是眼前这个坐在简陋屋子中的女子,却如一道霞光照在昏暗的房中,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 “闻夫子?”屋内的人发现了他,转过头来。 闻叙白顿了几息,推门而进,温和地笑了笑:“乔姑娘怎会来此?” 乔绾看了眼无咎,眨眨眼道:“今日本打算带他上街,顺道前来看看书院,刚巧想到有事要问闻夫子,便一道过来了。” 闻叙白知道她想问自己考虑的如何,若是今晨以前,他也许已有答案,可眼下…… 他的目光扫过乔绾的面颊,垂下眸子,却不经意扫到她手中拿着的物件,怔了怔:“这是?” “街市上看到的陶埙,我瞧着喜欢便买回来了。” 她其实并不会吹奏这小东西,不过上方雕刻的纹路图案很是精致,她又极为喜爱这类华丽的物件…… 正想着,乔绾看向闻叙白,想到这人才艺双全,索性将陶埙递给他,笑道:“不若你吹奏一曲,也给伯母解解闷?” 闻叙白怔忡:“在下倒是会琴筝,吹埙亦不会……” “那你往后可要学一学。”乔绾玩笑道,未曾注意到他的异样,转身向闻母道了别。 病体缠身的闻母,像极了母亲卧于病榻的模样,让她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闻叙白送乔绾出的门,一路慢慢行着,偶尔看她一眼。 想到她极有可能是黎国的长乐公主,而长乐公主便是齐黎交恶的缘由,心思不觉复杂起来。 乔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牵着楚无咎往金银斋的方向走,脚步一如往日般轻松。 良久,闻叙白低声问道:“乔姑娘,在下若不应,乔姑娘待如何?” 乔绾的脚步顿了下,转头看向他,笑应:“许是再寻个我属意的……” 闻叙白脚步微滞。 乔绾笑着继续道:“或是再去个我喜欢的地方,先让无咎好好地入学堂。” “离开……”闻叙白静默下来,在转至街角处时,他的脚步停下,垂眸避开她的视线道:“乔姑娘那日所说……在下应了。” 乔绾笑看着他:“当真?” “是,”闻叙白颔首,转瞬复杂道,“只是……亲事并不急,毕竟姑娘与在下还未曾熟识。至于无咎入学堂一事,乔姑娘还请放心。” “我会让无咎先入学堂跟学,虽暂无县试之资格,可过些时日亲事若成,对无咎也并无影响。” 乔绾欣然应允。 告别闻叙白后,乔绾牵着无咎继续前行,走了好一段路才发觉楚无咎很是沉默。 她不觉低头:“小鬼今日这么乖?” 楚无咎并未因“小鬼”二字反抗,只是抬头看着她:“绾姐姐,无咎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乔绾煞有介事:“你才知道啊?” 楚无咎的眼圈倏地红了,抿唇低声道:“绾姐姐,我一定会在学堂好好学的。” “嗯?” 楚无咎抬头认真地看着她:“长大了,我要当天下最好的大夫,将绾姐姐手上这道疤消掉!” 乔绾笑着看了眼手背上的伤疤,倒不介意这小鬼想得多。 她接受这道伤疤,可不代表喜欢这道疤,随意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 阴山是大齐与摩兰国的交界。 而九原城紧邻阴山。 翻过阴山,便是摩兰九原城的地界了。 兵马于九原城外的平野驻扎,摩兰国特意派人装了数百担炭火与米粮,送给将士们取暖用食。 数十名身着冷银色盔甲的将士骑着高头大马,护着中央偌大的马车,沿着官道朝九原城知州府的方向徐徐前行着。 司礼驾马跟上马车,与车窗齐平着低声道:“公子,回金银斋的书信已经送到知州府了。” 马车内久久没有声音响起,司礼也未敢作声,只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马车内才传来一声嘶哑疲倦的“恩”。 慕迟披着姜红色的锦裘,手肘倦怠地支在桌几上,指背撑着太阳穴,定定地看着锦裘被烧黑的衣角,脸颊消瘦全无血色。 眼前火炉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热意与淡香。 慕迟仿佛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好像一个耄耋老者,对一切都再提不起半分兴致。 曾经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报仇,却在真的完成时,未能曾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兴奋。 慕迟错开眼,目光望向炭火中烧红的炭,马车轧到了雪堆,不轻不重地颠簸了下。 慕迟听着车辙行过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觉伸手抵着车窗推出一道缝隙。 九原城刚下过一场雪,外面一片冰寒,慕迟的手指轻颤了下。 目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穿着火红狐裘的女子站在外面的雪地上,手中团了一个大大的雪球,嗓音清脆笑容鲜活地对他说:“慕迟,这次你可要知道躲呀!” 说完,她举着雪球朝他砸了过来。 “啪”的一声,慕迟松开了手,车窗重重地落了下来,盖住了外面的寒意,也挡住了那枚雪球。 慕迟顿了顿,唇角细微地勾了起来,复又推开车窗。 外面却只剩一片雪,不断地后退着,空荡荡的,再无其他。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许久将窗子阖上,带着些愤恨地往里扔了一包迷香。 浓郁的香气在马车内弥漫着,慕迟勉强感觉到肺腑一股沉闷涌来,终于有了些许困倦。 马车一摇一晃着,轧在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慕迟闭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绪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再次看见了刚刚消失的女子,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站在雪地里,而是坐在一颗极大极盛的银杏树下,仔细地、虔诚地刻着什么。 她的侧颈还带着一抹艳糜的红痕。 金枝藏骄 第79节 他走到她身后,明明想要愤怒地质问她为何要“消失”,却在看见她一笔一划地刻着“慕迟”时沉默下来。 等到她刻完后,他伸手便将笏板拿了过来。 她转过身羞恼地瞪着他:“慕迟,你怎么又来了!” 说着,她便要跑过来抢。 于是他将笏板高高地举起,看着她吃力地抓着他胸口的衣襟,跳着想要将笏板抢过去:“慕迟,你怎么这么混蛋啊,我还没刻完呢……” 他低低地笑:“你的名字与我的名字都在上面,还要刻什么?” 她抢笏板的动作突然便安静下去,瘪瘪嘴看着他:“还没刻‘永结同心’啊。” 他沉默了许久,将笏板还给她,看着她刻完后,轻轻地补充:“还有‘白头偕老’。” 她烦躁地睨着他,将笏板扔到他怀中:“好累,谁要和你白头偕老!” 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他拦住了她的去路,将她抵在冰冷的石桌前,她伸手要打他,手腕却被他轻易地捉住,他看着她颈侧的红痕,轻轻地摩挲着她纤细皓白的手腕…… “公子,公子……”马车外,令人烦躁的声音响起。 慕迟凝眉睁开双眼,车窗不知被谁支开了一条小缝,炭火也已即将燃尽,那股浓郁的香气早已所剩无几。 “公子,知州大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司礼嗅着仍隐隐散出的迷香味,心中轻叹。 慕迟的意识逐渐回笼,良久才低哑地应了一声。 司礼听见回音,知道公子醒了,忙打开车门。 慕迟神色苍白地起身下了马车。 “下官秦贺,拜见太子殿下!”秦贺携府中下人家眷侯在府邸门口,恭谨道。 慕迟“嗯”了一声,再未多言。 秦贺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短短两年多便吞并周遭数个小国的男子,白衣红裘也盖不住的森冷气息令人望而却步,可惊艳如仙妖的眉眼却又引人上前。 冷风吹来,慕迟不适地皱了皱眉,看向秦贺。 秦贺后背一冷,忙道:“下官已安排了房间,这便带殿下前去。” 说完在前方引路。 慕迟面无表情地跟上前。 却在转过前庭与后院的洞门时,一旁传来一声惊喜的女声: “当真是杏花村的回信?”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好像听见了老婆的声音。 本文收藏过万啦,浅浅地50个红包庆祝一下~ 第50章 、娘亲 慕迟的脚步登时定在原处, 一动未动。 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仍身处在迷药制造的梦境之中,始终未曾清醒。 ——这样熟悉的嗓音, 从来都只会在梦里出现。 却迟迟地不敢转头看去。 因为很多很多次,即便是在梦中,转过头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空寂。 “公子?”司礼不解地看着身前停下脚步的慕迟, 低声唤他。 在前方引路的秦贺闻言也转过身来, 察觉到慕迟停在洞门处时, 忙往回跑了几步,小心地躬身道:“太子殿下?” 慕迟的双眸逐渐恢复了些神采, 他看向司礼和秦贺,似是在寻求二人的认同般怔怔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秦贺不知何意,只得求助地看向司礼。 司礼却明白公子的意思,当初公子成宿成宿地难以入眠,可偏偏他内力深厚, 能听见太多太多的杂音,最终靠着御医开的助眠方子才能勉强得以歇息。 可后来, 方子也不管用了,公子便开始用药性更强的迷香, 有时半梦半醒地醒来, 公子会问他“司礼,你看见了吗”“司礼, 你听见了吗”, 却又在看见他垂下去的头颅时了然,神情越发的阴冷。 他始终记得, 攻打胜州时, 胜州城城主顽固死守, 那场血仗前夜,公子在幄帐内半梦半醒间同样问了他这个问题,在他避开公子的视线时,公子冷静下来,第二日生生在固若金汤的胜州城墙上,敲开了一道血口子。 眼下听见公子这样问,司礼环顾四周,也只看见极远处的长廊,一名官差匆忙走过,他有些不忍地低下头来:“公子许是一路舟车劳顿,不若先回去歇息?” 慕迟眼中的神采瞬间被一片幽沉取代,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心底却出奇地愤怒。 他分明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可这些人却一个个如聋子一般! 慕迟转身,大步朝远处听见那抹清脆声音的长廊走去,边走边哑着嗓音怒道:“为何你,你们都没有听见……” 声音却在看见长廊时戛然而止,慕迟恍惚地站在那里。 除了一位诚惶诚恐的驿使,那里空无一人。 仿佛刚才的声音真的只是幻觉。 秦贺不知发生何事,只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前方阴晴不定的男子,上前恭敬道:“太子殿下,这位是馆驿前来送信件的驿使,想必今日也是来送信件的,”他说着转头瞪了官差一眼,“还不快跪下!” 驿使被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伏跪在地:“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草民是奉命来送信件的,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司礼一怔,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官差:“你给谁送信件?” 驿使颤颤巍巍道:“金银斋的乔宛娘……” 他的话并未说完,司礼只觉眼前红影闪过,慕迟已飞身朝府邸的后门而去。 司礼匆忙提起十成的力气跟上,却在行至后门看见站在那儿的人影时已经,生生将内力收回,停下脚步:“公子可曾看清?” 慕迟静默着,良久才哑声道:“我看见了她的手。” 他来到后门时,只看清那只抓着车门的左手。 那只手莹白纤细,可是,那只手的手背上却有一道一掌长的暗红伤疤,格外刺眼。 不该是她。 毕竟她这样怕疼。 毕竟……她这样娇生惯养,怎会让自己留疤? 平日舞鞭后,她都要涂抹上厚厚的手脂来养着。 哪怕是被烫出小小的红痕,都要生好一通气。 若真是她,她定很疼吧。 * 乔绾今日一早本打算陪无咎去书院参观一番的,毕竟还有近半个月,无咎便要入学堂跟学了。 加上闻母得知乔绾和闻叙白二人面亲很是顺利,心中高兴,催着说可以相处着熟识一下,但先将生辰帖换了岂不是更好。 乔绾并无异议,闻叙白亦然,索性也将更换生辰帖的日子定在了今日。 乔绾带着无咎去到月见书院门口时,闻叙白已在那里等着了,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手中拿着一个檀色木盒,仍一袭干净的白衣,却不再是带补丁的那身,看得出特地换的新衣,虽不是上好的料子,却被他穿出了满身风雅。 二人打过招呼,乔绾刚要随之进入书院,未曾想知州府的捕快驾马前来,说上郡杏花村有书信给她,要她亲自去知州府邸去取。 乔绾心中又是惊喜又是为难。 她知杏花村是张伯的故乡,以往张伯为免麻烦乡邻,若非找到了小孙女,便不用乡邻回信,而今回信,大抵是有了孙女的下落了。 可无咎和闻叙白仍在一旁等着她。 也是在此时,闻叙白体贴地开口:“乔姑娘去州府取书信吧,我今日得闲,便先带无咎参观书院,若乔姑娘仍未归来,再将无咎送回金银斋。” 乔绾心中感动,雇了辆马车便要随捕快离开,却在离去时又想到什么,自袖中将生辰帖拿出,飞快地塞给闻叙白,又将他手中的木盒拿了过来,扭头便上了马车,推开窗子对闻叙白晃了晃手中的木盒,扬眉一笑:“我先留着了。” 闻叙白怔了片刻,同样笑了一声道:“乔姑娘,路上小心。” 直到到了州府,乔绾本想快些将书信拿回去给张伯,却未曾想到今日的州府上上下下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接待贵客的模样。 乔绾由捕快带着自后门安静地进了府邸,后者不时嘱咐她小心一些。 乔绾皱着眉,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莫名的不安,只觉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最终在走到一处长廊前,捕快要她暂且等候片刻时,乔绾忍不住问道:“今日府中有贵客前来?” 捕快也知晓乔绾和知州夫人亲近,小声道:“大齐的太子殿下途经九原,这几日在州府落脚歇息。”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乔绾想到前段时日知州夫人所说的“有贵客暂留”,却未曾想竟是大齐的太子。 心底倒是松了一口气。 即便她曾坐上过大齐的喜驾,但李慕玄到底是不识她的。 转念乔绾又忍不住想到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中李慕玄和慕迟是双生子,二人生得也极为相像,只是李慕玄的五官更为硬朗,不若慕迟精致,且多了几丝戾气。 不知现实是否也是如此。 乔绾正胡思乱想着,驿使正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边跑边小声道:“乔姑娘,您的信件。” 乔绾看见信封上写的“上郡”二字,不觉惊喜地问:“当真是杏花村的回信?” 驿使刚要应下,目光却忍不住看向前方。 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见了远处的后院门口,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的男子。 他披着姜红金丝锦裘,穿着雪白的袍服及金色的腰封,发冠下也坠着一根金白的发带随风而动。 离得太远乔绾看得并不清楚,只瞧见了熟悉的轮廓,却让她的心口高高提起。 不断地劝自己,那是大齐的太子,是李慕玄,不过和慕迟是双生子罢了,可在那一行人停下脚步时,乔绾还是立刻拿过驿使手中的书信,转头朝后门疾步走去。 金枝藏骄 第80节 马夫仍等在外面,乔绾扔给他一块银子催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却在钻进马车时脚步趔趄了下,勉强扶住车门才稳住身形。 她坐立难安地坐在车内,手中紧攥着书信,下刻袖中一沉,触到闻叙白的木盒,她才勉强回过神来,将木盒自袖口拿出,安静地看着。 那只是从未见过她的李慕玄。 而且她如今已和闻叙白换了生辰帖,只要熬过这几日,等到大齐的兵马离开,一切便可以恢复如常。 只要这几日自己待在金银斋再不出门,熬过这几日便好。 在心中这般对自己说着,乔绾逐渐冷静下来。 马车停在金银斋门口,乔绾跳下马车走进铺子。 “老板娘。” “小姐。” 账房姑娘和倚翠如常笑着同她打着招呼,乔绾勉强笑了笑便回了后院。 张伯今日去给马匹换马掌钉了,还未曾回来,乔绾将书信交给一位护院,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院中种了一棵青桐树,每逢盛夏便郁郁葱葱,冬日便只剩枯枝,前几日下雪的缘故,枝丫如琼枝。 此刻,扫净的院中散了一地碎雪。 乔绾看着那片地面,好一会儿方才走进房中。 屋内静悄悄的,火炉中的炭火已有些颓灭。 乔绾往里加了些炭,又拿过一旁的炉棍轻轻拨弄了下。 有火星随之飘起,在半空中寂然熄灭。 “乔、宛、娘?”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响起,语调格外温柔,一字一顿缱绻地念着这三字,尾音微扬,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乔绾抓着炉棍的手蓦地一滞,“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她仍僵立在原处,未曾转身。 慕迟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子,真的是她! 他从未想到,在他最不抱希望的这一瞬间,竟然真的是她! 她果真,从不会委屈自己。 即便是在陌生的九原城,她仍住着最好的宅邸,有着体贴的丫鬟和护院,穿着艳妃色的火红狐裘,戴着华贵的珠钗首饰,便是拿着简陋炉棍的手腕上戴的都是上好的白润玉珠。 依旧如此张扬恣意。 不是那具虚假冰冷的假尸,而是鲜活热烈的……真的她。 即便未曾靠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着的温热。 她仍与三年前一般,似乎从未变过。 慕迟的喉咙如被堵住一般,早已腐朽的心口在此刻却不断翻涌着愤怒与狂喜,惹得他眼眶通红,喉咙也升起一股铁锈味。 本以为只是一场幻境的她,这次甚至也未曾抱任何希望,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许,她仍是幻境。 慕迟像是要确定她是真实的一般,缓步走上前去,伸手想要碰触她的肢体。 乔绾只觉身后慕迟身上的冰寒比起三年前更甚,她回过身,看到慕迟抬起的手,心中一惊,匆忙避开。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中,此刻也终于确定。 “……是真的。”他喑哑道。 因为梦中的她,不会对他避若蛇蝎。 然而下瞬,慕迟的手止不住地轻颤,咬牙切齿道:“乔绾,你还敢出现啊。” 乔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慕迟,心中微惊。 他的脸色雪白到像是完全透明的一般,只有唇与眼尾带着些红意,脸颊瘦削双眸漆黑,透着薄如蝉翼的迷离美感,身上弥漫着的冷香令人嗅着忍不住眩晕。 只一眼便让人看出,这不是李慕玄。 乔绾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什么,让慕迟成为了大齐的太子,可眼下她是半点不想承认…… 想了想乔绾干脆后退半步道:“参见太子殿下。” 她参见他? 这个骄纵蛮横又不可一世的女人,竟然参见他? 慕迟的睫毛一顿,像是听到笑话一般,直直盯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隔开距离的动作,胸口阵阵痛意涌来,痛得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背上。 定了定,慕迟走上前,将她的左手托起,任她挣扎也未曾松开,直直看着那道碍眼的伤疤,良久道:“乔绾,你费尽心思地跑出陵京,就是为了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乔绾眉头轻蹙,刚要作声,院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朝这边走来。 楚无咎不情不愿地被闻叙白牵着,停在门口处。 乔绾转过头去,迎上闻叙白沉敛的目光,顿了下,垂头看向楚无咎。 楚无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看慕迟,而后扬声道:“娘亲!” 作者有话说: 狗子:@#¥#@%¥%**! 第51章 、孩子 屋子里一片死寂。 慕迟怔怔地看着门口的楚无咎, 有一瞬间竟不明白他唤的“娘亲”是何意。 他为何要看着乔绾唤“娘亲”? 乔绾怎么可能是他的“娘亲”? 而乔绾听见无咎的一声“娘亲”,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对上闻叙白的视线时, 手僵滞了下。 今日二人才换了庚帖,他的生辰帖还在自己袖中,她却在他面前被慕迟牵着手。 思及此, 乔绾用力挣了下。 慕迟下意识地抓紧手中乔绾的手, 不让她逃离半分。 乔绾的手被攥得微痛, 眉头紧皱。 慕迟愣了下,想要放松力道, 下刻却听见门口的白衣男子轻声道:“宛娘,你没事吧?” 乔绾因他的称呼微怔,扭头看向闻叙白,后者正担忧地看着她。 乔绾看了眼紧抓着自己的手,抬眸对闻叙白笑了一笑:“叙白, 我没事,”说着, 她看向慕迟,“殿下能松手了吗? 慕迟目光颤动, 听着眼前男女的亲昵交谈, 她唤他的是温柔的“叙白”,唤自己却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殿下”, 心底一股森寒渗透全身, 他移过视线,望见乔绾正看着门口那个叫“叙白”的白衣男子, 唇角甚至扬着一抹笑。 她这样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出, 这样干脆地想与他划开距离, 生怕与他有半点牵扯,像是……唯恐那名白衣男子误会一般。 还有那名男子,他叫她“宛娘”。 他竟敢叫她“宛娘”? 慕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心口却陡然颤抖了下,喉咙一阵酸痛,挤压得他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看着楚无咎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乔绾的目光落在无咎身上,抿紧了唇点头:“是。” 话落,乔绾便感觉抓着自己的手一滞,她忙趁机将手拿了回来,后退两步。 慕迟看着她飞快躲避他的动作,双眸短暂的迷惘,而后趋于漆黑幽沉,他徐徐抬眸,仍没有看闻叙白,只固执地看着乔绾问道:“那他呢?你孩子的父亲?” 这一次乔绾未曾言语。 慕迟如今住在知州府,秦知州与闻叙白熟识,她若撒谎,往后必会被戳穿,不如不应。 “为何不语?”慕迟见她沉默,周身的气息陡然冷冽,眼底尽是杀意,眼眶泛着赤红,唇却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干脆转身一步一步地朝门口的一大一小二人走去。 乔绾一惊,想要上前。 慕迟却已走到那孩子眼前,低头看着他,而后伸出手去,冰凉的指尖轻触上孩子的脸颊,嗓音诡异的温柔:“你说,她是你的娘亲?” 楚无咎毕竟年幼,小脸煞白地看着他,又看向乔绾,用力地点头:“是!” 话音落下,慕迟的手止不住地收紧。 “慕迟!”乔绾忍不住厉声唤他,随后上前,拉下他抓着无咎的手,将无咎抱在身前,火红的狐裘将孩童小小的身子包在其中,她谨慎地瞪着他:“你又想发什么疯?” 楚无咎抱着乔绾的手臂,扎入她的臂弯中,小脸微白,小声嗫喏:“娘亲……” 慕迟看着自己被拉下的手,抬眸看向二人的亲昵动作,那道火红的影子惹得他神色怔忡。 他不懂她为何要这样护着这个孩子,那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即便是她的又怎样? 哪怕从小被如牲畜般锁在地牢里,也可以低贱地长大。 慕迟讽笑:“不唤我殿下了?” 乔绾一滞。 一旁的闻叙白反应过来,走上前轻缓地站在乔绾与楚无咎身前,拱手温道:“这位公子若无旁事,还请暂且移步,此处毕竟是宛娘的闺房。” 慕迟的意识因那声“宛娘”回笼,出神的双眸越发幽冷,他终于正眼看向闻叙白,讽笑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 话却在看清闻叙白熟悉的眉眼与气场时戛然而止。 眼前人,像极了曾经的那个还是小倌的慕迟。 不同的是,他伪装的那个小倌从头至尾都在做戏,而眼前人却本就如此。 眼前人在护着乔绾,而乔绾在护着怀中的孩童。 他们的身后,是门外的一片盛光,他们站在光里,紧密得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而他站在不堪的阴暗之中,看着他们。 金枝藏骄 第81节 慕迟怔怔地盯着这一幕,如同被刺痛似的,脚步极细微地后退了一步。 他设想过无数种见到乔绾的情形,却独独没有此种。 他甚至不懂心中的胆怯从何而来,以至于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只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剩下心在瑟缩着,喉咙里翻涌着浓郁的血腥味,搅弄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近癫狂。 良久,慕迟闷咳一声,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水,忍不住伸手抵着绞痛的心口,他想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唇,只恍惚道:“我的确是疯了……” 慕迟转身便朝外走去,脚步又急又快,背影狼狈,竟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屋内只剩下三人。 乔绾仍轻揽着楚无咎,想到方才的画面便止不住的烦躁。 她没想到还会和慕迟有再见面的一日,更未曾想到,那个小畜生竟还不愿轻易放过她! 明明她都用“命”替他将乔青霓留在陵京了。 可眼下,她更不愿面对的还有闻叙白。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闻叙白的眉眼和慕迟有相像之处,她即便说过自己“肤浅”,可到底是她理亏,若是他想要将生辰帖换回来,她也无话可说。 等了许久未曾听见有人说话,乔绾只得转身看向他:“闻公子……” “宛娘……乔姑娘,”闻叙白还想再唤宛娘,察觉到不妥忙改了称谓,如常温和地笑,“在下方才带着无咎参观书院时,曾偶遇几名学生于书院山水旁弹奏,无咎看来有几分兴致,或可一学。” “在下也问过无咎,将来可有抱负,无咎直言想成为天下名医,书院虽无授医术的医者,可若要学医,这些基础的功课也不可落下的。” 乔绾听着闻叙白对无咎的事事无巨细地叮嘱,安静颔首,最终没忍住问道:“关于方才的事,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闻叙白抬头看着她:“姑娘可是后悔与在下更换生辰帖?” 乔绾沉吟片刻,摇头:“倒也未曾。” 闻叙白愣了几息,许久垂下视线,淡淡笑道:“在下也未曾。” 乔绾轻怔。 闻叙白并未多待,又叮嘱了楚无咎一些入学堂的事宜便离去了。 乔绾此刻方才有些疲惫地坐到椅子上。 她总觉得慕迟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果然还是这么畜生,自己不好过也不让旁人好过。 她都逃到这里都能被他逮到。 只盼他念在她都有“孩子”的份上,懒得再理会她,早点离开九原城! “绾姐姐。”楚无咎睁大了眼睛走到乔绾跟前,小声唤她。 乔绾看着眼前的无咎,许是在山贼手中受过饥饿折磨,这三年锦衣玉食地养着,他的身量还是很瘦小,往日她总催着他多吃些,如今却又生了几分庆幸。 庆幸无咎的身量能骗过常人。 也庆幸自己从未告诉过外人无咎的身世。 “无咎,你方才做得很好。”乔绾轻道。 楚无咎懵懂地点了点头,片刻又问:“绾姐姐,刚刚那人是谁啊?” 乔绾默了默,冷哼道:“疯子,畜生,以后见到他记得离远些。” * 是夜,知州府邸。 最为豪华的庭院如今一片漆黑,只隐约透过窗子传来火苗跃动的晕黄。 慕迟自回来便面无表情地蜷在床榻上,仍披着那件姜红色的锦裘,一动未动。 屋中烧了五六个炭盆,将整间屋子熏染得极热,一旁燃着安神助眠的香料,可他却了无睡意,指尖泛着冷冽的苍白,如一截晶莹剔透的冰。 白日的画面再次钻入脑海,慕迟如死水的眸子微动。 乔绾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三年多,上千个日日夜夜,他终于找到了她。 可是,她却成了旁人口中的“宛娘”,有了一个孩子,身边也有了一位拥有她喜欢的模样的男人。 慕迟蓦地用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腰背微微佝偻。 司礼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外,听着里面的咳声,等了一会儿才作声:“公子。” 里面仍旧没有动静,司礼嗅了嗅,未曾嗅到迷香的香气,知道公子仍清醒着,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汇报着今日打探来的消息:“金银斋是两年前开起来的,长乐公主一行来到九原也才不到三年时间,当初来时,长乐公主身边只有倚翠、一个叫张福的马夫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 慕迟的指尖微紧。 司礼继续道:“长乐公主府中的婢女与护院皆是九原城中人士,并无黎国人。近些时日长乐公主和月见书院一名叫闻叙白的夫子走得极近,听人说,二人是经人牵线面亲相识的。” 说到此,司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背对着他的公子,见他始终无异状,又汇报了一些其余事情,便要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三周岁的孩子,当有多高?”身后的慕迟倏地开口,茫然问道。 “孩子”二字,对他而言,不过就是那个被锁在地牢里如牲畜一般的自己。 司礼愣了一息,应道:“约莫二尺七八到三尺左右。”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见公子再未应声,转身走了出去。 听见身后的开门关门声,慕迟长睫轻颤了下。 良久,他抬手遮住眼眶,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难听的笑来。 所以,那孩子的父亲并非那个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也不过就是个面亲相识的人罢了,也只比陌生人好些。 可转瞬,他的眼眶一红,掌心沾染了些许濡湿。 她消失足有三年七个月又十四日。 司礼说她来到九原不到三年,距她离开陵京之间隔着大半年的时日,她初到九原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儿…… 那大半年,她在何处?与谁人在一块?做了什么?那个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白日她温柔轻唤的那声“叙白”,她为何要与那名叫闻叙白的白衣男子面亲?她喜爱他了吗? 可明明是他先来的,她想要的他明明也可以给她! 无数念头在他的脑海交杂,天人交战一般搅得他头痛欲裂。 慕迟猛然起身,看着火炉中燃烧的炭火,唇齿之间溢出一丝寒气。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暖一下,可手将要触碰到炭火,他仍觉得心被冻得打着颤,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锦裘沿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落入火炉内,顷刻燎烧起微弱的火苗。 慕迟忙乱地探入火炉中,将锦裘拿了起来,以手紧紧捂着火苗,指尖灼坏了几块皮肉,他只看着锦裘上那个一指节长的小洞。 这件锦裘是她送与他的,可白日里,她却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而今乔绾就在九原城内。 他大可不用忍受这些冷与痛。 下瞬,慕迟蓦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片刻后,慕迟安静地站在白日来过的庭院中,看着前方安静的院落,窗子隐隐约约映出一盏烛火,等着它自行燃尽。 这是乔绾一贯的习性,她不喜欢太黑暗的地方,即便是在歇息时也要亮着一盏烛火,到了九原城亦未改变。 似乎终于找到了些以往的痕迹,慕迟的唇不觉勾了勾,抬脚便要前行,脚下却踢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脆响。 慕迟低头看去,脚下是一柄供孩童玩耍的木制小剑,剑身上雕刻着麒麟的图案,以金漆嵌边,精致至极。 一看便知是乔绾的眼光。 慕迟偏头看去,唇角的笑意僵凝,他很清楚这是谁的卧房。 良久,偏房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照看的侍女正在外间的榻上合衣浅眠,而里间小小的床榻上,楚无咎正沉睡着。 慕迟的目光徐徐扫过他的身量,而后双眸一沉。 三尺左右…… 慕迟的指尖忍不住动了动,手落在他稚嫩的颈间。 只要他收拢手指,便能要了他的命。 杀了他吧,杀了这个孽种,只当中间那三年多的时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当乔绾从未离开。 慕迟的手忍不住收紧,收紧,指尖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却在此时,楚无咎轻轻翻了个身,被炭火烤得红通通的脸颊正对着慕迟的方向,一只肉肉的小脚从被子下钻了出来,翘了两下,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偏头睡着了。 慕迟看着这个孩子熟练蹬被子的动作,手猛地停住,目光怔愣。 乔绾也曾这样,睡觉一点儿也不老实。 似乎察觉到脖颈的凉意,楚无咎憨憨地低头蹭了蹭,砸吧了下嘴巴。 察觉到手背的触感,慕迟的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复杂地看着他。 若这是乔绾的孩子。 那他体内流着的,有一半是乔绾的血。 手紧攥了下,慕迟豁然转身大步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 第52章 、新爹 乔绾的房中只烧着一个炭炉, 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与暖意,一旁亮着的烛火也只剩下最后一截了。 慕迟沉沉地走到床榻旁。 乔绾正窝在被褥中沉睡着,睡姿并不老实, 满头乌发散乱地铺在方枕旁,即便房中的炭炉烧得并不旺盛,她的脸颊仍睡出了红晕, 呼吸微微起伏着。 金枝藏骄 第82节 慕迟原本剧烈波动的心思随着她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 就这么看着她, 一动未动。 许久,乔绾侧了侧身子, 右脚探出被褥,纤细雪白的脚腕轻晃了下,头也朝一旁歪了歪。 慕迟见状,轻轻地弯了弯唇,转瞬却又死死抿紧。 她这般, 和方才那个男孩睡觉的姿态极为相似。 在他一无所知的角落,她竟有了孩子! 乔绾为旁人, 诞下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涌起,他忍不住看向她的小腹, 手不觉紧攥起来。 乔绾似察觉到什么, 伸出左手拽了拽被褥。 慕迟陡然回神,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 那道暗红的伤疤静悄悄的趴伏在她的手背上, 看起来像是被刀剑砍伤的, 应当砍得不浅,才会这样明显。 慕迟走上前, 指尖沿着那道伤疤一寸寸地游走, 想象着她可能经历的险境, 手不觉用了力道。 乔绾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地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轻怔,好一会儿,他走上前,合衣侧卧在床榻外侧,伸手轻轻拥着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子,嵌合着她的肢体,蜷在她的身后。 屋内并不温暖,甚至比寻常的寝房要冷一些,可是他却初次在自己冰冷的躯干中察觉到有温热在徐徐游走着,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 慕迟忍不住靠近她的肩窝,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暖香,汲取着炙热的体温。 曾靠着迷药方能浅眠一会儿的人,竟未等烛光熄灭,便沉沉睡了过去。 乔绾这夜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先是梦见三年前逃离陵京时遇见的那伙山贼举着大刀狠狠地追着自己砍,又梦见自己好容易逃到了安稳的地方,却又被慕迟派来的兵马追赶。 整个梦里,她都在不断地逃跑着,终于能逃出生天时,却转头掉进一滩沼泽之中。 沼泽将她整个人团团包围住,越是挣扎馅得越深,直至最后彻底陷入其中,冰冷的春泥死死地束缚着她…… 乔绾大口呼吸着醒了过来,随后察觉到自己的四肢果真被人死死地困着。 乔绾心中一惊,慌乱间想要挣开,拥着她的手却也随之用了力气。 冰冷的触觉,以及丝丝缕缕的寒香,乔绾立刻认出了身后人是谁,她紧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可困住自己的手如磐石一般牢固,乔绾气红了双眼,连身后这个畜生不知疼痛都忘了,抓着眼前的手便用力咬了下去…… 慕迟已经三年多未曾睡得这么沉了,察觉到怀中的人在挣扎,恍惚中只以为自己又沉浸在梦境中,他不觉紧拥着她,喑哑着轻声呢喃:“你连入梦都吝啬,今日便陪我多睡一会儿吧……” 乔绾死死咬着他的动作微顿,看着手背上冒出血的整齐齿痕,全然失了耐心:“慕迟你这个混蛋,给我松手!” 这抹声音太过真切,慕迟怔忡片刻才清醒过来,他看着仍在自己怀中挣扎着的女子,手不觉一松。 乔绾趁此机会飞快地从他怀中逃开,拥着被子坐起身,靠着墙壁皱着眉头瞪着他。 慕迟他望着眼前的乔绾,如此生动、鲜活、热烈,就连发丝都仿佛染了光亮一般张扬。 像一团火。 他想要伸手碰一碰是真是假,乔绾却狠狠地将手中的被子砸向他:“你滚开!” 慕迟碰了个空,却忍不住笑了笑。 是真的。 这样的乔绾才是真正的她,浑然天成的骄横无礼,而不是白日那样,口口声声地唤他“太子殿下”。 “你笑什么?”乔绾抿紧了唇,指着门外道,“谁要你进来的?出去!” 慕迟仍安静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开口:“乔绾,那个孩子就住在隔壁吧。” 乔绾的脸色微变,谨慎道:“你要做什么?” 慕迟看着她担忧的神色,笑意逐渐收敛,目光沉沉:“我方才去看过,他睡得很沉,可你太大声的话,还是很容易将人吵醒。” “你对无咎做了什么?”乔绾死死盯着他。 “无咎……”慕迟呢喃着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听。” 不像他的名字,只因为他比李慕玄晚了半盏茶的工夫降生,便只配如牲口一般活在地牢中,就连名字取了草率的“迟”字。 “慕迟!” 慕迟抬眸看着她防备的神情,怔愣片刻垂下眸子浅笑:“只是看望一下而已,毕竟……” “是公主的孩子。” 乔绾稍稍放下心来,听见“公主”二字怔忪了下:“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慕迟长睫微顿。 乔绾看向一旁的虚空处:“我如今只是个平常人,一个幼子的娘亲,你出现在我的寝房、宿在我身边,更是不该!” 慕迟抬头看向她。 不是公主,平常人,幼子娘亲。 每一句都在和过去、和他彻底割裂开来。 “为何不该?”他笑了一声,反问,“因为那个孽种?” 乔绾眉头紧蹙。 慕迟却不等她开口,笑得愈发温柔:“公主知道我像他这样大时,是如何过来的吗?” “一根锁链锁住脚腕,关在地牢里,每日看一会儿四四方方的天,就这么过了五千个日日夜夜。” 除了那几场梦境,乔绾第一次亲口听见慕迟提及那些过往,她顿了下道:“无咎和你不同!” “有何不同?”慕迟朝她探了探身子,看着她听见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往没有丝毫嫌厌时,兴奋道,“我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不杀他,只将他关起来,我会派人好生照料他,你也当他不存在,那现在也就没什么不该,你想要孩子,我……” “疯子!”乔绾猛地推开他,“你敢对无咎这样,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慕迟被她推到一旁,垂头看着自己手上越发深邃的“绾”字,及一旁仍在流血的齿印,神色逐渐冷静下来:“乔绾,孩子的父亲,不是白日那名男子。” 乔绾轻怔,旋即想到以他如今的本事,随意调查一下就知晓:“对,”她干脆地承认,“无咎的父亲死了。” 这话也不是撒谎,无咎的父亲本就死在了山贼手中。 慕迟愣了下,看向她,心中竟隐隐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笑:“真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乔绾情绪渐渐平复,她吸了一口气道:“我已经给无咎找到了新的父亲,他可以接受无咎,对无咎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 这话她除了“新父亲”外也不算撒谎,仅是入学堂一事,闻叙白对无咎的安排便事无巨细,贴心至极。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良久反问道:“什么?” 乔绾看向床榻旁挂着的她白日穿的衣裳,上前翻找了一番,将木盒拿了出来,打开:“我们已经更换了生辰帖,他对无咎很好,不介意无咎的存在,我也……很喜欢他。” 乔绾顿了顿,低下头认真道:“我知你不喜欢无咎,慕迟,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你如今是大齐的太子殿下,黎国那边你定然也没有放手,你几乎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和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还生过孩子的前公主过不去?” “你就当从未见过我,放过我……” “乔绾!”慕迟厉声打断了她,脸色苍白如纸。 他狠狠地盯着她,她竟敢说好聚好散?说什么只当从未见过? 慕迟只觉自己的呼吸越发沉闷,心口的痛意汹涌而来,比以往更要煎熬,他看着她,瞳仁漆黑幽沉,下瞬蓦地上前,用力地吻住她的唇。 乔绾一惊,想要后退却只碰到冷硬的墙壁。 慕迟死死地抵着她,如同梦境中的画面成了真,他一手扣着她的后首,单手将她的双腕扣在墙上,攫取着她的呼吸,探入她的唇齿之间。 唇齿交缠时,浓郁的血腥味涌了出来。 乔绾发狠地咬着他的唇,可慕迟却恍然未觉,血腥味愈发浓郁。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下瞬仰头回应着他的吻。 慕迟怔愣,一时竟难以分清梦境与现实,他的唇逐渐温柔,喉咙深处溢出一丝重重的喘息,如梦里那般低语轻喃:“乔绾……” 绾绾。 便在此时,乔绾趁着他松懈,猛地将他推开。 慕迟的双眸仍如浸润着水雾,茫然地看着她。 乔绾气极,抬手便将手中的东西重重砸在他的脸颊:“慕迟,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慕迟的呼吸仍急促着,唇诡异的嫣红。 木盒尖锐的棱角砸在他的眼下,砸得他偏过头去,眼下顷刻多了一块红痕,盒子中的生辰帖掉落出来。 慕迟停顿片刻,将生辰帖捻在手中,一字一顿地柔声念着:“闻叙白,农历戌申全月加九寅时生……” 乔绾猛地伸手将生辰帖抢了过来。 慕迟看着她护着生辰帖的神情,轻轻侧了下头:“那让他明日死如何?” 乔绾眼神一紧,而后扬头笑了一声:“好啊。” “不管你对他做什么,我陪着他。” 慕迟望着她如以往般嚣张的笑,而她这样豁出去的恣意,却为了那个叫闻叙白的男人。 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慕迟并未说话,良久,他抬手便要蹭向她泛着光泽的唇瓣。 乔绾想要将他的手拍落,慕迟反而轻描淡写地抓着她手腕,另一只手将她唇角的血迹蹭去。 乔绾愤愤地瞪着他。 慕迟迎上她的视线,却笑了起来:“乔绾,般若寺中,你亲口说过,要我陪你过每一年的新正。” 如今,还有四十七日,又是新正了。 乔绾愣了愣,想到那时她满心想着为他得到雪菩提,而他则费尽心思撮合她与旁人,讽笑道:“我也说过,在我厌烦你之前,我如今已经厌烦你了!” 慕迟的脸色骤白,他凝望着她的眼睛,良久下了床榻。 乔绾盯着他的动作,仍不敢轻举妄动。 慕迟似乎察觉到她的戒备,停顿片刻,转身朝外走,却在走到门口时,莫名停了下来:“乔绾,我也知疼痛了。” 不是毫无知觉的怪物了。 金枝藏骄 第83节 他记得当初他问她,为何不给景阑刺字时,她说: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可候了许久,乔绾一言未发。 慕迟收回视线,安静地朝外走去。 乔绾坐在床榻上,良久猛地将手边的被褥方枕全数砸落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停了手才终于解气。 以慕迟的性子,今天这样离去,这几日大抵不会来了,过几日大齐的兵马便会离开九原…… 想到此,乔绾勉强顺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泛白,乔绾也再无睡意,就这样坐在床榻上,看着天光大亮。 直到倚翠的低呼声传来:“小姐房中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乔绾回过神来,不想让倚翠跟着担忧,只道:“昨晚做了噩梦,醒来心气儿不顺。” 倚翠一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将温水放在一旁,利落地捡起地上的物件。 “倚翠,明日你多请几个护院……”乔绾本想让倚翠多请些护院在自己院落四周护着,以防慕迟再来,却又想到那个畜生出神入化的功夫,请了护院也只怕害了他们。 “小姐?”倚翠不解。 “算了。”乔绾闷闷道。 倚翠将地上的物件收拾齐整,方才伺候着乔绾梳洗,却在离去时没忍住道:“小姐,你往后若心有不快,也如今日这般砸砸东西罢。” 乔绾疑惑:“为何?” 倚翠抿了抿唇:“以往在陵京时,小姐生气总是砸砸东西便好多了,可来了这后,小姐许多事都隐忍着,变得都不像小姐了……” 譬如知州夫人总是提的面亲,若在陵京,小姐定不会前去;譬如金银斋有客人刁难时,以往的小姐绝不会忍耐;还有手上受伤时,也只兀自生闷气…… 乔绾愣愣地看着倚翠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后背升起一层冷汗。 “绾姐姐!”门外传来一声雀跃的声音。 乔绾勉强回过神来,便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朝自己飞快跑来,一头扎进她怀中,“绾姐姐,我也有筝了。” 乔绾抬头,跟在楚无咎身后的青芽走了过来,笑着道:“昨日小姐听闻夫子说,无咎少爷对弹琴一事颇有兴致,要奴婢去问问可有给孩童弹奏的筝,刚巧今日琴行便送来了。” 说着,青芽又道:“闻夫子今晨特意绕道金银斋,说后日小姐若是得闲,可去西山温池旁,教无咎少爷抚琴。” 乔绾未曾想闻叙白会想得如此周到,心中一暖,却又在听见“西山”时眉头轻蹙。 西山在九原城以西,温池则是西山北部的一处天池,此处的水潺潺自山上流下,在冬季却是温的,确是一些文人雅士的聚集之地。 然大齐的兵马就驻扎在西山牧场。 不过转念想到慕迟如今在知州府,且温池和牧场一北一南,相距并不近,乔绾点点头:“你差人回一声,便说我后日有闲。” 作者有话说: 听说孩子爹死了的狗子:松了一口气。 听说绾绾给找了新爹的狗子:笑容就此消失。 第53章 、温池 西山牧场。 司礼一路驾马朝大军驻扎的营地疾驰。 昨夜公子并未回知州府, 今晨他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公子竟回了营地,代公子应付完知州后,司礼也匆忙往营地赶。 方才靠近中央的幄帐, 司礼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肃杀又冷厉,人人自危。 司礼唤住一位将士, 刚要问发生何事, 便见将士松了一口气:“司总管, 您总算来了。” “今晨寅时,殿下突然回来了, 什么话也没说便去了战俘营中,还吩咐下去,说谁若能胜他便得自由……” 司礼神色微变:“结果呢?” 将士想到营中的尸首,脸颊发白地摇摇头:“殿下出来时,身上的衣裳都没脏多少。” 司礼眉头紧锁:“殿下现在何处?” “已经回了幄帐了。” 司礼放下心来, 忙朝中央的幄帐走去,在帐外叫了声“公子”, 等了片刻,方才走了进去。 令司礼诧异的是, 幄帐内并未如以往一般烧着数个炭盆, 今日只烧了一个,正不温不火地散着热。 而公子正平静又疲惫地坐在书案后, 面无表情。 只是他的脸色如同被冻住一般, 比往日更加青白,脸颊一侧还残留着几滴凝结的血珠, 僵硬的肢体一动不动, 甚至吐息之间都是渗人的寒气。 死气沉沉的。 司礼大惊, 匆忙又烧上其余几个炭盆,直到幄帐内热起来才道:“公子,可是手底下的人办事不牢?” 慕迟的瞳仁微微动了动,冷静道:“乔绾房中也只烧了一个炭盆。” 可是昨夜,他并未觉出寒冷,甚至三年多来少见的好眠。 然而回来后,他尝试着只烧一个炭盆,却如坠冰窟。 司礼一怔,目光落在公子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那里有一个暗红的齿痕,显然下口不轻,下瞬反应过来公子昨晚大抵去找长乐公主了,低下头不敢作声。 慕迟也终于反应过来,看向他,嗓音微哑,倦声问:“发生何事?” 司礼忙道:“咱们安插在阿尔赫部落的探子回报,说阿尔赫得知咱们的大军借道摩兰后,要派大军自绥州出发,途经固阳直达九原边界,意欲掌握先机。” 慕迟扫了一眼眼前的舆图:“阿尔赫想将战场放在摩兰,顺势挑起摩兰对大齐的怨气。” 毕竟若真打去绥州,不论输赢,城池都将成大片废墟;而在摩兰挑起战火,摩兰百姓势必对大齐有怨。 “公子如何应对?” 慕迟顿了顿,不知为何心中满是疲倦,好像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好一会儿才道:“派兵增守固阳,顺便将几个将军叫来。” “是,”司礼应,又道,“公子,今日我听秦知州和一个书生提及,西山以北有个温池,温水自山中流下,形成天池,据闻对身子甚好,您身子寒,不若去那边休养休养。” 慕迟凝眉,刚要回绝,却又想到昨夜初初碰到乔绾,她在睡梦中被他冰得微微瑟缩的画面,抿唇不语。 司礼不敢多待,抱拳就要告退,却又想到什么,看了一眼慕迟的手背迟疑道:“公子的手背,还是上些药为好。” 说完转身出了幄帐。 慕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整齐的齿痕因他方才攥拳的缘故又有些渗血。 其实仍不知疼痛的,可是却又止不住地想起乔绾昨夜那些话,牵着心口处一阵酸涩。 她说,她给那个叫无咎的男孩找了一个新父亲。 还说,他们已经更换了生辰帖。 甚至她说她厌烦了他…… 心骤然瑟缩,慕迟的脸色白了白,自袖中拿出白玉膏,便要涂抹上,恰巧帐外几名将军走了进来,其中一名叫樊柱的更是高声叫:“殿下,听闻您要派人增守固阳?” 樊柱一贯只认本事不认人,以往他觉得殿下就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皮囊,然而这三年来殿下带着他们一路北攻,战功累累,心中早已臣服。 眼下他和其余人走进帐内,正看见慕迟要给手背上药,再看手背上明显是女子的咬痕,樊柱心直口快道:“旁人还说殿下近年清心寡欲,我看殿下的小娘子……” 一旁跟来的将士匆忙拉了拉他,樊柱此刻才反应过来,脸色白了白:“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慕迟未曾开口,只安静地看着手背的齿痕。 下瞬,将手中的白玉膏放入袖口…… * 乔绾和闻叙白去温池这日正是十一月十四。 天色有些阴沉,无咎却很是欢喜,一路上都抱着他的小筝,时不时拨弄一番。 乔绾和闻叙白并未同乘一辆马车,到达温池时,闻叙白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 乔绾虽已在九原待了两年多近三年的时日,却还未曾来过此处,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里的山势平缓,山石上仍积着厚厚的落雪。 可山脉之间,一道泉水汩汩流下,所经之处烟雾缭绕,温暖润泽,汇聚到山下的一处活水池中,成了如今的温池。 楚无咎毕竟还是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水雾中踩来踩去。 乔绾和闻叙白跟在后面,朝着温池的前方走去。 直至绕到最前方,乔绾看着不远处的清幽庭院,建在山峦水雾之中,像是仙府一样。 “那里是何处?”乔绾问道。 闻叙白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是给周边的达官贵人所盖的庭院,引山上温水,供人疗养生息的。” 乔绾了然。 闻叙白最终在庭院旁的一处亭子处停了下来,因傍着温泉,也不觉得严寒。 乔绾便坐在一旁,看着闻叙白耐心地教无咎识弦辨音。 无咎聪慧,不多时竟已能辨别琴筝音律,只是他肉肉的小手仍弹奏的乱七八糟。 乔绾静静地望着一大一小二人,许久淡淡地扯了扯唇。 这样便很好,她对自己说。 楚无咎又一次拨弄琴弦走了音,乔绾被琴音吵得回过神来。 她看着楚无咎笨拙地弹奏,不觉笑了一声。 笑声引来那边二人的注意,楚无咎知道她在笑自己,立刻便撅起了嘴。 闻叙白也笑开,拍了拍无咎的脑袋,对他说了句什么,楚无咎眼睛一亮,点点头将秦筝放在一旁跑去玩了。 闻叙白走到乔绾面前,温声道:“乔姑娘……” “不如叫我宛娘吧。”乔绾打断他。 闻叙白一怔。 乔绾对他眨了眨眼:“你我生辰帖都换了,再唤乔姑娘难免生疏。” 金枝藏骄 第84节 闻叙白沉吟片刻,笑着颔首:“好,宛娘,”他的声音一贯的温和,“方才宛娘在笑什么?” 乔绾故作思忖:“想到自己以往习筝时的模样。” “乔姑娘习过筝?” 乔绾颔首:“以往我家中还算富庶,请过先生教习。” 闻叙白停顿一二,又道:“之前没听乔姑娘提及过。” “后来便没怎么学了,”乔绾想到过去在国子监的画面,撇撇嘴,“同我一块学的还有几人,其实好些曲子我也学会了,可先生也好,周遭人也罢,都只夸另一个弹得好的学子,我一怒之下便将所有的筝砸了,跟着武学师父学去了,时日一长,原本学会的曲子也忘干净了。”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她这样一个骄横的公主,草包些才符合她的性子,只是因她受宠才不得不顺着她。 而乔青霓自小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闻叙白听着她的话,沉默片刻倏地道:“不若我教宛娘弹琴吧?” 乔绾怔愣:“你教我?” 闻叙白笑望着她:“在下虽琴艺不佳,却也会一些绝曲佳篇,当然,也得是宛娘愿意学才是……” 恰好山风起,吹着水雾纷散,闻叙白身上的白衣簌簌拂动,眉眼清雅。 乔绾的目光微恍,好一会儿猛地收回目光,笑着站起身:“难得夫子开口,我就学学吧。” 闻叙白笑了笑,抬头望见前方的庭院,笑意微敛,缓步跟上前去。 闻叙白教乔绾本就是临时起意,无咎的筝又太小,最终二人只得共用闻叙白的秦筝。 未曾想刚坐好,远处便来了五六名穿着青色书生袍服的男子,见到闻叙白和乔绾二人,主动上前拱手作揖后调侃:“今日休沐,闻兄推拒了我们,元是有约了啊,不知这位姑娘……” 闻叙白回了个礼,飞快地看了眼乔绾,耳根红了红,坦然道:“这位是乔宛娘,是我的未婚妻。” “原来如此啊……”那几人异口同声地笑道,其中一人更是像模像样地对着乔绾行礼,“学生李元,在这里见过嫂嫂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笑开,直到其中一人说了句“好了,不要惊扰闻兄了”,几人这才笑闹着离去。 闻叙白坐回秦筝后,对乔绾抱歉地笑笑:“那几位皆是在下以往的同窗,此番也是来游玩的。” 乔绾望了眼那些人的背影:“倒是风流才子。” “此话若是被他们听见,怕是又要自得了,”闻叙白笑,目光落在眼前的秦筝上,“便开始吧。” 乔绾颔首。 只是她已经四年没有碰筝了,也只勉强记得些琴弦音律。 “今日便学首简单的曲子,”闻叙白沉吟几息,“虞美人比起其他曲子,清婉悠扬,也相对好学,不若就这首?” 乔绾随意抚弄琴弦的手一僵。 “宛娘?”闻叙白见她不言不语,轻声唤她。 乔绾回神,扬了扬唇笑:“好啊。” 闻叙白的手落在琴弦上,率先弹奏一曲。 乔绾听着熟悉的曲调,直到结束,方才自己上手,闻叙白自一旁时不时教着她。 恰逢枝头一片枯叶徐徐坠下,落在乔绾的发间。 “慢着。”闻叙白轻声道。 乔绾不解地看向他,闻叙白抬手,指尖轻触着她的发髻,捻起那枚枯叶。 而后蓦地一阵寒意刺破氤氲的水雾,尖锐的亮光直直刺过一根琴弦,深深嵌入琴尾的桐木中。 “碰”的一声闷响,琴弦断了。 乔绾下意识地朝琴尾看去,却在看清那柄匕首时大吃一惊。 这是她的匕首。 剑柄上镶嵌着红玉,周遭是金丝绕成的凤鸟纹路,华丽精致。 当初在陵京,她经常藏在脚踝处的那柄匕首。 乔绾猛地抬头,环视一遭。 前方的庭院,一人缓步走出。 丛林积雪遍布,那人的肌肤却仿佛比雪还要白上几分,使得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 隆冬时节,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踩着枯叶碎雪走来,墨发与中衣潮湿着,雪白的锦裘披在身上,于山风中拂动。 明明唇角噙着笑,可偏偏目色暗沉如深渊,指骨如玉,把玩着剑鞘。 有一瞬间,像极了松竹馆金丝笼中的那个小倌。 乔绾眉头紧皱,她没想到慕迟会在这里,直到闻叙白的一声“殿下”,她才勉强回过神来,看着正信步走来的慕迟。 乔绾站起身,抿紧了唇方才跟着起身,低头道了句:“殿下。” 慕迟看着她,拿着剑鞘的手微紧。 一墙之隔的庭院,他方才来到,便听见那一群书生的笑闹声,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听见那句“乔宛娘”,以及那句打趣的“嫂嫂”,才终于确定墙外是谁。 他在门下看了许久。 看着闻叙白教她弹琴,看着那个叫无咎的孩子在远处玩耍,三人之间亲密无间。 闻叙白教她弹的,是虞美人,与他当初教她的一模一样。 直到闻叙白伸手探入她发间,再难忍受地出了手,手中的匕首对准的,本该是闻叙白的脖颈,可最后,却又怕了。 他怕她真的如那夜所说,她会陪着闻叙白。 而当他现身,却得到她脸色微白地道一声“殿下”。 他宁可她如前夜一般,对他推搡踢打,却是生动鲜活的,也好过眼前的恭谨疏远。 慕迟走到二人身前,手徐徐从琴首触到琴尾,将匕首拔了出来,插入剑鞘中,而后又将匕首换到右手,递到乔绾眼下,问的却是闻叙白:“闻公子觉得这柄匕首如何?” 他的手背上,那个暗红的齿痕仍如新的一般,经水泡过,血痕又裂开了。 乔绾呼吸微紧,这是她那夜咬的。 她怕他忽然唤她“公主”,在闻叙白面前戳穿她的身份。 闻叙白的目光从慕迟的手上一扫而过,缓声应:“锋利精致。” “是啊,”慕迟轻叹,“这样好的匕首,有人将它丢了,怪可惜的。” 他说着,诡异地闷咳了一声,唇内侧泛起一道红,将匕首收了回来:“手背被兔子咬了一口,适才还以为见到了那只兔子,手边的利器只有这柄匕首,未曾多想便射了过来,不想看花了眼,错手将闻公子的琴弄坏了。” 乔绾的唇紧紧抿着,听着他撒谎。 闻叙白道:“不碍事,在下回去再将琴弦续上便是。” “如此甚好,”慕迟低低笑了一声,看向乔绾,“只是可惜,闻公子不能继续教人弹琴了。” 闻叙白一怔。 乔绾攥着拳,转头看向闻叙白:“既然今日学不了,也算是我时运不济,不如我们先回……” “我倒是略通音律,院中也有筝,可以教……”慕迟看着乔绾,唇角的笑淡了,睫毛轻颤了下,一字一顿道,“……宛娘。” 乔绾霍地看向他,良久道:“殿下可是在开玩笑?”她说着,走到闻叙白身侧,“叙白是我未来夫婿,教我弹琴合情合理。殿下与我却无甚关系,手还受了伤,于情于理不合。” 慕迟指尖一顿。 乔绾笑了下,又道:“况且,殿下身份高贵,我怎么配让殿下教我呢?” 慕迟脸色发白,他想到当初在公主府,她兴致勃勃地找他,想学“霜山晓”时,他冷声回绝了她。 那时的他觉得,她配不上“霜山晓”。 而今,那时的冷言冷语却成了扎在自己身上的刀。 乔绾再未多言,转身叫来无咎便要离开此处。 却在此时,慕迟抬手用力挑了下琴弦,重重的琴音响起,手背上的齿痕重新裂开,渗出脓血,指尖也冒出鲜红的血。 慕迟未曾在意,只转头固执地看向乔绾:“我可以教你,你想学的,我都可以教你。” 乔绾微顿,恰好楚无咎跑了过来,却在看见慕迟时脚步缓了缓,看向乔绾,而后一头扎入她怀中,小声地叫了声“娘亲”。 乔绾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目光越过慕迟看向闻叙白:“我们走吧。” 闻叙白颔首温和一笑,将筝收起,对慕迟俯身道:“殿下,在下先行告退。” 慕迟未曾言语,仍赤脚立在原处,看着一行三人从自己眼前一同离去,直至背影消失不见。 良久,他蓦地闷咳一声,唇与眼尾染上了昳丽的红,那张冰冷的脸被映出了几分妖娆。 下刻,他猛地转身,如白光般朝着远处飞身而去。 * 乔绾和闻叙白的马车并不在一处,加之闻叙白仍抱着沉重的秦筝,二人出了温池,互相道别后便分开了。 乔绾牵着无咎朝自家马车的方向走着。 楚无咎仰头看着她,小声道:“绾姐姐,那个男人……你很怕他吗?” 乔绾愣了愣:“怕他?” 楚无咎晃了晃她的手:“你的手都凉了。” 绾姐姐的手很少凉的,似乎不论什么都时候,都格外温暖。 乔绾的指尖僵了僵,没好气道:“不是怕他。” “那是什么?” 乔绾并未回应,只俯身揉了揉无咎肉肉的脸颊:“你如今怎么这么多问题啊,嗯?” 楚无咎被她揉的来回躲闪,不多时已经忘记了方才的话头。 马车近在眼前,乔绾松开无咎,将他抱上马车,自己踩着脚踏刚要进去,身后却传来一声倒地的声音,继而涌起一股寒气,将她重重叠叠地包围在其中。 下瞬,她被身后的力道拥着,朝车壁倒去,一只手却又将她捞了回来,后背抵着车壁,眼前一股寒香。 而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无咎,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对无咎做了什么?”乔绾睁大眼睛,瞪着突然闯进马车的慕迟。 金枝藏骄 第85节 慕迟离着她极尽,吐息间的寒气喷洒在她的脸颊,他垂眸看着她:“放心,这次他只是小睡一会儿。” “你混蛋!”乔绾抬起手肘狠狠地重击着他的胸口,妄图将他推开。 慕迟没有躲避,只迎上前,将她整个人纳入自己怀中,自然也包括这一击,心口沉甸甸的。 没有痛,却会闷,她并没有手下留情。 看着她仍挣扎的力道,慕迟道:“闻叙白的马车随时会经过前方不远处。” 乔绾的动作顷刻僵住。 若闻叙白察觉到她的马车异样,便什么都说不清了。 乔绾抬头死死盯着慕迟,双眸如被水光浸润过:“你明知道我如今已经和叙白定亲,你何苦还不放过我?” 慕迟的眸光微颤,有迷惘浮现。 放过她?那谁来放过他? 乔绾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蓦地笑了一声,刻意挑着最难听的话:“怎么?你堂堂的太子殿下,要上赶着当我的姘头?” 慕迟拥着她的手猛地一紧,二人间的距离越发的近,抵着她后背的手因着恼怒而轻颤着,最终他冷静下来,良久,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嗓音嘶哑着疲倦道:“乔绾,我不对闻叙白下手。” “你将生辰帖退回去。” 作者有话说: 狗子:好险! 第54章 、病发 狭窄的马车, 乔绾被慕迟死死地扣着腰身,二人之间近得没有一丝距离。 她听着慕迟的语气,仿佛不对闻叙白动手是多么大发慈悲的一件事, 止不住地想笑:“原来你也知道姘头不好听啊?还要我先退生辰帖?” “可你是我何人?以何身份让我退生辰帖?” 慕迟盯着她唇角的讽笑,眼尾逐渐染了一抹红,良久道:“当初是你说的, 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在除夕那晚, 她在明知他将琴谱给了乔青霓后, 仍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了这句话。 乔绾听着他搬出许久之前的话, 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当初也是你,为了得到雪菩提利用我良久,甚至还故意将我推给旁人。” 慕迟的脸色一白:“那雁鸣山上呢,你原本想要和乔恒说的话是什么?” 她原本想要乔恒给他们赐婚的,他一直都清楚。 这婚约, 原本该属于他们的。 乔绾听见雁鸣山三字一顿,眉头紧锁, 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啊?” 说着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太子殿下这般聪明, 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我当时要说什么。可看过太子殿下为救乔青霓掉下悬崖的英姿后, 我只庆幸自己没说出口,没和你这样的疯子扯上过任何关系。” “乔绾!” “我说的不对?”乔绾抬眸瞪着他, “你这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来都见不得我好,以前你利用我, 几次对我生了杀心, 如今你还要将我平静的生活毁了。” “你所谓的平静生活, 便是和闻叙白在一块?” “难不成和你?”乔绾扬声反问,说到此她稍沉默了下,“方才你也看见了吧,今日他是来教无咎弹琴的,他对我很好,对无咎同样视如己出,只这一点,便是你永远都做不到……” “我若也可以呢?”慕迟蓦地哑声打断了她,未经思索地说道,“你也要同我一块吗?” 说出口的瞬间,马车内一片死寂。 慕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神色惊骇怔然,拥着乔绾的手也随之颤了下,松开些力道。 可他却在心底寻不到半分悔意。 乔绾也被他这番话吓到,错愕地看着他,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就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几声喧闹声,其中一人道:“李元兄今日兴致甚佳啊。” 乔绾闻言微凝眉,继而神色变了变。 外面那些人分明是之前在温池旁碰见的那些书生们,也是闻叙白的同窗好友。 那人口中的“李元”,正是今日唤她“嫂嫂”的人。 而一马车之隔,不久前自己还和闻叙白一同弹琴,眼下却和慕迟如此“亲昵”共处,思及此,她猛地伸手,便要用力将慕迟推开。 下瞬,她的肺腑却无端闷痛了下,很是短促。 乔绾紧皱眉头,想到今日方才十四,未曾放在心上,只紧盯着对面的慕迟。 慕迟被乔绾推得回过神来,他自然也听出那些书生的声音,想到方才那些人对乔绾和闻叙白揶揄道喜的模样,如此光明正大,众人皆知。 而他却只能在夜里、在无人的马车中与她接近。 慕迟的喉咙不觉干涩地瑟缩了下,牵着心口一阵阵酸痛,可偏偏他低低笑了一声:“为何要躲,乔绾?” “不是你说,我是你的姘头吗?别说外面只是那群书生,便是闻叙白在外面,我也有的是手段,让他只能在外面看着听着你我二人的动静,甚至……”他默了默,抬手便要抚上她的脸颊,“……还能让他再看不见,听不着!” 乔绾猛地抬头怒视着他,刚要开口,肺腑的闷痛却再次涌了上来,胸口也随之燥热起来。 这股痛意来得极为汹涌,轻易惹得乔绾的身子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同时也避开了慕迟的手。 慕迟触了空,手指僵在半空:“怎么……” 他的话在看见她燥红的脸颊及苍白的唇时顿住,嗓音刹那添了丝慌乱:“乔绾!” 乔绾只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却没多少气力回应,眼前忽明忽暗的。 以往总是每月十五痛上小半日,不知为何这个月却提早了。 直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响起,乔绾只觉自己口中被塞入冰凉的手掌,浓郁的血腥味顷刻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慕迟手脚慌乱地抱着乔绾飞身跃出马车,落地时腿微微一软踉跄了下,怀中的人却安稳如初,红裘白衣交织着,二人的身影未等人看清,便已消失在原处。 然下刻,慕迟猛地停在不远处,最终唤出了暗卫,侧眸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带上他。” * 司礼今日因要完成公子交代的增守固阳一事,未曾随公子一同前往温池,只派了暗卫暗中保护。 未曾想傍晚忙完回到营地,一名暗卫便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毕恭毕敬地交给了他,只说是公子让的。 司礼木然地抱着孩子,他的双手只杀过人握过兵器,还未曾抱过这么软糯糯的孩子,一时之间动作僵硬,满心茫然,最终决定找公子问一问。 刚靠近公子的幄帐,他便发觉以往守在幄帐外的侍卫今日离得远了些:“怎得守在此处?”司礼凝眉询问。 侍卫忙行了一礼,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才道:“回司总管,殿下方才急匆匆回来,只吩咐人将帐内的炭盆撤了只留一个,命军医去煎药,又令将士们都离得远些。” 他们也是初次见太子殿下如此惊慌失措的失态模样,双眼充斥着猩红,手上鲜血不止。 司礼惊:“殿下受伤了?” “只皮肉伤,”侍卫忙道,“是殿下抱回来的姑娘受了伤。” 公子抱着姑娘? 司礼紧皱眉头,下瞬陡然反应过来,后背一寒,庆幸自己方才未曾同以往一般直接莽撞地走进幄帐。 能让公子抱着的女子,司礼只能想到长乐公主。 他转念又想到前不久调查出的事,长乐公主初到九原城时,曾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幼儿,便是周围的人都说那孩子有时唤她姐姐,有时唤她娘亲,十之八九是私生的…… 司礼复杂地看了眼怀中的孩子,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幄帐内。 乔绾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在烧着一团火,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眼下更是感觉自己被人扶着身子靠在他怀中,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汁。 那人的动作格外温柔,身上的森冷寒气也让她觉得很是舒服。 然而药汁却苦涩至极,乔绾嫌弃地想要回绝,那药汁却像和她有仇一般,任她如何紧闭嘴巴都能撬开喂入她口中,只能用舌尖将多余的药汁抵出做着抗争。 慕迟看着澄褐色的药汁沿着乔绾的唇角滑落,又想到带着她共乘一骑回来时,她在他身前时不时东倒西歪的画面,像极了曾经在雁鸣山载着那具尸首时的场景。 慕迟顿了顿,忍不住拥紧了她,沙哑道:“乔绾,张嘴喝药。” 乔绾紧闭着唇,不肯张嘴。 慕迟逐渐平静下来,声音也放缓了些:“喝了药才能好起来,乔绾。” 乔绾依旧一动未动。 慕迟沉默几息,缓缓俯身凑到她耳畔一字一字道:“无咎。” 话音刚落,乔绾的睫毛颤了颤,良久,她松了唇,将药汁徐徐咽了下去。 慕迟目光微颤,那个男孩对她……真的这么重要吗? 慕迟继续喂着药,这一次乔绾再未推拒一口。 喂完药汁,慕迟仍放心不下,又在掌心划了道伤口,将血滴在她唇齿间,看着她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这才松了一口气,喂了她几口蜜茶,方才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幄帐内格外安静,只有一旁的炭盆时不时发出炭火干裂的噼啪声。 慕迟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乔绾,有些走神。 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命人将乔恒的状况报给他时,总在想着乔绾是否也会这般? 而今亲眼看见,却又不敢想这三年多她是如何过的。 “好热啊……倚翠……”床榻上女子低声呢喃呓语。 慕迟回过神来,看着因着燥热脸颊泛红的乔绾,许久上前,自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似是察觉到冰冷的气息,乔绾不觉朝他靠近了些。 慕迟看着她如往年在公主府时才会做的动作,眼神惝恍了下。 如今只有在她失去意识时,才不会排斥他的靠近。 慕迟如着了魔般,忍不住缓慢地上前,看着她紧闭的双眸,将下颌轻轻落在她的肩窝,低柔地在她的耳畔轻唤:“公主。” 一如她还未离开时。 乔绾恍惚里只感觉自己回到了陵京,她仍旧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公主。 金枝藏骄 第86节 耳尖喷洒着冰凉的气息令她舒服极了,她不觉朝身后冰冷的源头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态。 慕迟察觉到她贴来的身躯,肢体一僵。 在温池中泡着没有半分作用,却因她的接近而滋生出与她身上同样的炙热,沿着心口,经由小腹,不断游走。 慕迟拥着她的手不觉用力,任二人之间再无任何缝隙。 乔绾于睡梦中不适地挣了挣。 慕迟的呼吸轻颤细密,双眸也染上了异样的昳丽水雾,他低声轻唤着她:“乔绾……公主……”说到后来,如在她的耳边浅语低吟。 乔绾再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胸口的灼热缓和了下来,也不再疼痛,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正紧紧拥着她,伏靠在她肩头,气息喷洒在她的后颈,呼吸均匀,显然正沉睡着。 昨日之事涌入脑海,乔绾身子倏地一僵,一股恼意油然而生。 可又想到昨日是身后这人救了她,还喂了她他的血,此刻自己唇齿间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乔绾心中顿时复杂起来。 下瞬她想到什么,睁大双眼,环视了眼四周。 随后她轻手轻脚地将慕迟的手臂拿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穿好衣裳鞋袜,快步朝外走去。 帐帘掀开,乔绾登时被外面冷冽的肃杀之气冲到,一顶顶齐整的营帐不见边际,远处还能听见将士们整齐划一的操练声与挥舞兵器的声音,营地上空仿佛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乔绾抿紧了唇,像无头苍蝇般走了一段距离,方才看见一名侍卫,她忙问道:“昨日随我一起的,有没有一个孩子?” 若她被慕迟带来了营地,那当时晕倒的无咎呢? 侍卫显然也已听闻太子殿下带回一名姑娘和一个孩子一事,指了指司礼的幄帐处:“若是昨日殿下带回的那名孩童,此刻应当在司总管营帐中。” 乔绾松了一口气,暗道那个小畜生总算还有些良心。 乔绾转头顺着侍卫手指的方向快步走去,方才走到司礼的营帐,帐帘刚巧被人掀开,司礼僵硬地托抱着明显刚刚苏醒、眼圈微红小脸紧绷的无咎走了出来。 “无咎。”乔绾唤了一声。 无咎原本惊慌失措的小脸刹那间有了光彩,他扭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乔绾,刚要开口。 乔绾飞快地看了眼司礼。 无咎眨巴了下眼睛,对着乔绾伸出双手,委屈地唤着:“娘亲——” 乔绾将无咎抱在怀中,拍了拍他的后首。 司礼看着相拥的二人,目光更复杂了。 他仍记得当初在陵京,长乐公主一袭红裳娇贵纵肆的模样,眼下她的模样分明没有丝毫改变,竟有了孩子? 还有公子既然已知道此事,竟还将孩子带来…… “昨夜多谢司护卫照顾无咎了。”乔绾看向司礼。 司礼忙抱拳行礼:“长乐公主无需客气。” 乔绾顿了下,笑了起来:“自我离开陵京,这世上便再没有长乐公主了。” 司礼为难地想了会儿,最终折中唤了声:“乔姑娘,”说着,他看了眼无咎,试探道,“这位是……” 乔绾面不改色地扯谎:“我的孩子。” 司礼静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不知公子在何处?” 乔绾:“他还睡着。” 司礼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诧异,不禁扬声道:“还睡着?” 过去三年多,公子每日能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不错了,如今日一般睡到天光大亮,几乎从未有过。 “怎么?” 司礼忙摇摇头。 乔绾抿了抿唇,牵起无咎的小手道:“司护卫,我和无咎待在这里多有不便,还请你给安排辆马车,送我二人离开吧。” 司礼刚要开口,目光落在乔绾身后不远处,神色比方才还要古怪。 乔绾不解地转过身,指尖轻顿。 慕迟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在肃杀萧瑟的兵营里走着,脚步仓皇,神情忙乱,正四处寻找着什么。 待看见乔绾,他的步子骤然停下,遥遥望着她,容色逐渐平静,大步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今天和老婆贴贴了~ 第55章 、打算 昨夜是慕迟这几年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乔绾窝在他的怀中, 没有丝毫排斥,他靠在她的肩头,二人是如此的契合。 可是一觉醒来, 看见身侧空无一人时,慕迟心中只剩仓皇,唯恐昨夜的美好只是梦境, 直到看见乔绾时, 才终于放下心来。 司礼已经识相地退离到不远处守着。 慕迟大步走到乔绾面前, 瞳仁里带着几缕血红,嗓音犹带着夹杂着惶恐的沙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乔绾莫名地看着他, 刚要作声,身侧楚无咎怯怯地拉了拉她的手。 乔绾低下头,无咎毕竟是孩子,在肃杀的兵营仍怕得紧,她不觉放柔了嗓音安慰道:“无咎不要怕。” 慕迟的神色微怔, 忙乱与惊惶之下,他只注意到披着红色锦裘的女子, 在萧瑟冷寂的营地如此惹眼,此刻方才看清, 她手中还牵着一个人。 她是来找楚无咎的。 慕迟看向她紧紧牵着楚无咎的手, 良久移开目光,拉着乔绾的另一只手:“先回幄帐……” 他的话并未说完, 乔绾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慕迟微顿, 抬眸看向她。 “昨日之事,多谢, ”乔绾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口, 毕竟是他救了她, 平静道,“只是我昨夜没有回金银斋,倚翠定然担心得紧,我还是先回了。” 慕迟的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我让司礼回去告知一……” “我和无咎待在这儿也很不合适,”乔绾打断了他,垂眸道,“此处毕竟是你的兵营。” “无妨……” “我不想。”乔绾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安静道。 这一次慕迟沉默下来,喉结动了动,嗓子干哑酸涩。 乔绾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看向不远处的司礼:“我先去找司护卫了。” 说完她牵着楚无咎便要转身。 慕迟却蓦地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乔绾皱眉瞪了他一眼,侧身就要绕开,慕迟却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却让人挣脱不开。 乔绾恼怒:“你要做什么?” 慕迟看着她因着气愤而微微涨红的脸颊,开口道:“乔绾,你永远只想推开我,远离我,”说到此,他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你从未打算过同我一块,是不是?” 乔绾容色微凝,静默下来,盯着不远处的幄帐,良久轻轻道:“我打算过的。” 慕迟的眸颤动了下,抬头看向她,却未曾在她的脸上见到丝毫以往的欣喜与生机。 她平静地像是在说着局外人的故事:“我以往曾打算过,若能离开陵京的话,便和你,和倚翠,去一个每年都能见到雪的地方,安生快活地过一生。” 她一直没同任何人提及过,当初在街市的惊鸿一瞥,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就好像看见误入浊世的仙人般。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爱乔青霓,夸赞乔青霓,慕迟是她从乔青霓手中赢回来的。 这样好看的人,日日待她温柔,能看穿她伪装的嚣张,能在有人伤害她是毫不犹豫地护住她,能在她捻酸时遮住自己的脸,要动心太简单了。 从一时惊艳的不甘,到后来朝夕相对的动心,不过短短月余。 慕迟看着冷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脸色煞白,他从不知,从不知……原来她曾这样想过。 而那时的他…… 慕迟的手剧烈颤抖了下,他豁然转身厉声道:“司礼。” 不远处的司礼匆忙走上前来:“公子。” “送她回去。”慕迟扔下这句话,如来时般近乎仓惶的离去。 司礼不知发生何事,只看了眼乔绾道:“长……乔姑娘,请。” 乔绾对司礼颔首,由他在前引路,上了马车徐徐出了营地。 金银斋。 倚翠站在门口焦灼地等待着,不多时几名护院从四处走了过来,对她摇摇头:“倚翠姑娘,没有看见小姐的身影。” “闻公子不在府上,听闻一早便去了知州府,也没能探听到小姐的下落。” 倚翠闻言心中越发不安,攥着手在金银斋门口走来走去。 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清寂的晨光里格外幽静,倚翠猛地抬头看去。 一辆陌生的马车。 倚翠失落地垂眸,下瞬反应过来,复又抬头,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驾着马车的人。 司礼“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他跃下马车看着等在金银斋门口的倚翠,只觉当初在公主府看见的形容拘谨的女子,眼下变得自在了许多,司礼的心底不觉有些感叹,走上前抱拳道:“倚翠姑娘。” 倚翠脸色一白,唯恐自己被找到连累小姐,刚要转身回房,便看见马车内乔绾走了出来,手中还牵着无咎。 “小姐!”倚翠眼圈一红,匆忙上前,“您无事吧?今日是十五,可曾……” 乔绾对倚翠笑了笑:“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倚翠勉强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司礼:“小姐,您怎会……” 乔绾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着司礼:“多谢司护卫送我回来。” 金枝藏骄 第87节 司礼忙摆摆手,对二人告辞后驾着马车远去。 楚无咎一路奔波,小脸早已疲惫,乔绾让青芽带他回房休息了。 倚翠到底不放心乔绾,以往每月十五小姐总是格外难受,跟着乔绾回到寝房,确认她真的无事才放下心来。 可转念又不禁为另一件事担忧:“小姐,司护卫送您回来,那……” “我已经见过慕迟了,”乔绾知道倚翠担心什么,“他如今是大齐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倚翠呢喃,随后震惊地睁大眼,“他不是,不是……” “小倌?”乔绾替她道,顺手为自己倒了杯温茶,缓了缓唇齿间残留的铁锈味。 倚翠睁大眼点点头。 “他可从不是什么小倌,他……”乔绾说着,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轻描淡写道,“他骗人的。” 倚翠看着乔绾的神色,表情有些怔忡。 乔绾见她仍忧心忡忡的模样,不觉笑开,打趣道:“好了,我如今不是安好地回来了?金银斋可还指望着你呢!” 倚翠却不见喜色,只望着她,良久打定主意般道:“小姐,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 “嗯?”乔绾又喝了口茶,问得不甚在意。 倚翠对她好,这些年她心知肚明,便是瞒她,也定然有她的缘由。 倚翠抿了抿唇:“当年在陵京,小姐被用脚梏锁在寝殿时,有人总是来给小姐的脚腕上药,小姐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我点了头。” “我骗了小姐,我其实晚上看见了,给小姐上药的,是……是那个慕迟。” 乔绾看着茶杯中的水纹,没有动。 倚翠又道:“还有小姐那时每日吃的调理身子的药,药引是……是慕迟的血,奴婢未曾想到人血也能治病,只当是药方子对了小姐的病症,便未曾提及,如今小姐每月这般痛苦,都是奴婢害的……” 倚翠说着便要跪下,乔绾忙扶住她:“做什么?你以为我知道他的血能让我不痛苦,我便不会离开陵京了吗?” 倚翠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不希望小姐再为那个叫慕迟的男子伤心了。 当年,小姐自雁鸣山的山崖跳下,消失二十余日从楚州回来后,睡了整整三日。 那三日里,小姐流了很多泪,甚至几次难以喘息。 她好几次听见小姐流着泪呓语,她说:“好疼啊,娘亲。” 小姐上一次这样难受,还是发觉皇上只是拿她试药时。 三日后,小姐醒过来,行事还是一如往日般张扬,可她还是觉得小姐不一样了。 她像是在心里筑了一堵高高的心墙,将那些让她痛苦的、伤心的人或事全都围在了那堵墙后,不让旁人、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肯再去看一眼。 乔绾见倚翠红着眼圈的模样,无奈地站起身蹲在她面前:“倚翠,我不会怪你。” 她怎么舍得怪对她好的人呢? 她懒得去想慕迟为何要那么做了。 曾经她以为慕迟喜欢她,所以才会对她小意温柔,可事实那只是利用;后来她问过他“你喜欢我?”,他说“不是”。 事不过三,那么她便再不会多问半句。 乔绾见她仍一副自责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我昨日便未曾沐浴更衣,身上难受极了,你忍心要我在这儿一直陪你蹲着啊?” 倚翠听着乔绾轻松的语气,总算破涕为笑,擦了擦脸颊:“那我先让人去准备热水。” 乔绾颔首,笑看着倚翠朝外走去。 寝房重归寂静,乔绾唇角的笑意逐渐消散,安静地站在原处,许久反应过来,嗤笑一声,转身回了房中。 * 慕迟回到幄帐便在案几后静坐着,目光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床榻处。 昨日他还曾在那张榻上拥着乔绾入眠,可今日却只剩一派空冷。 唯余帐内仍残留的几丝若有似无的暖香。 慕迟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下,他从未想到,原来乔绾动过带着他一起离开的心思,原来那些她对将来的计划中,曾有过他。 从不是她离开他,而是他毁了她的期盼。 “公子,已经送乔姑娘回去了。”司礼在外候了一会儿,方才走进幄帐道。 慕迟的眸光动了动,抬头看向他的方向,眼底却仍恍恍惚惚的,迷惘反问:“乔姑娘?” 司礼一怔,匆忙改口:“长乐公主。” 慕迟低低应了一声:“她可曾说什么?” 司礼沉默下来。 慕迟徐徐垂下暗淡的双眸,久久没有说话。 许是过了半柱香的时辰,他方才道:“司礼,她说她曾想带着那个小倌一起走的。” 司礼静静听着,心知公子只是想说些什么。 慕迟的声音很轻,如呢喃自语:“她以往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倌啊……” 那个他视为耻辱,不愿回忆,瞧之不起的小倌。 司礼斗胆抬头,看了眼慕迟,小心道:“今日天寒,公子不妨先去添件衣裳?” 慕迟逐渐回过神,低头看着身上的白色中衣,愣愣望了很久,点点头:“你说得对,该换身衣裳,”他站起身,抬了抬手,“先出去吧。” “是。”司礼躬身抱拳,便要转身。 “慢着,”慕迟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迟疑片刻问道,“孩子……喜欢什么?” 司礼也没有孩子,硬着头皮想了想应:“大抵都喜爱些顶好的物件吧。” 慕迟静了静,顶好的物件吗? 司礼疑惑地看了眼公子,下瞬陡然反应过来,眼底一惊,小心翼翼道:“公子,长乐公主似已定亲……” 慕迟身躯僵凝,垂在身侧的手紧攥。 司礼后背一阵寒意,强站了一会儿勉强道:“属下告退。” 慕迟仍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呵笑一声走进一旁的副营帐内。 地上铺着厚重的毡毯,美人榻静静卧在上面。 慕迟站立许久,走到一旁的紫檀木衣箱旁,伸手轻轻拂过衣箱上雕刻的凤鸟,他将其打开。 入目是一件胜雪的裳服,一旁是一根漆色的云纹木簪。 慕迟抬手,指尖从衣裳上徐徐扫过,良久将其拿了出来,并不算昂贵的衣裳散开,迷乱如云雪…… 另一边。 司礼走出幄帐仍心惊不已,忙回了自己的幄帐,而后唤来跟随的暗卫:“要你调查的可曾查到?” “是,”暗卫严肃道,“长乐公主曾雇佣镇沅镖局的镖师送其北上,属下已飞鸽传书给黎国的眼线。” “嗯,”司礼六神无主地点点头,“要那边尽快些。” “是。” * 许是这段时日大齐的兵马驻扎在九原城的缘故,城内百姓也感受到了些许肃杀气,来金银斋买衣裳首饰的人也少了些。 乔绾难得留在金银斋,任无咎在外面玩耍,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托着下巴听着账房姑娘和几个绣娘小声说着什么。 未曾想巳时刚过,铺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起初乔绾并未认出对方,反是那人看见她后脸色微变,继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乔绾不觉多看了他几眼,随后认出这是之前同自己面亲过的那位郭伍安,此刻他身侧跟着一位花阁姑娘。 对方毕竟是九原的富庶商贾,乔绾也便笑脸相迎,未曾想对方见状越发嚣张,阴阳怪气道:“有些人抛头露面便罢了,既已有了孩子,竟还好意思去面亲。” 乔绾凝眉,刚巧见花阁姑娘拿起铺子中一枚金丝点翠钗交给账房。 郭伍安盛气凌人地问:“多少银钱?” 账房姑娘刚要开口,乔绾慢悠悠地道:“五千两。” 郭伍安顿时睁大眼睛:“你莫不是抢劫不成?此物顶多二百两。” “这位公子难道连五千两都没有?”乔绾诧异地捂唇。 “你……”郭伍安刚要开口,被身侧的姑娘拉了拉衣袖,不好被拂了面子,只得恨恨地瞪了乔绾一眼,将珠钗扔到柜台上转身离开。 走便走了,金银斋也不缺一个主顾,乔绾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却未曾想,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郭伍安又回来了,乔绾刚要询问他还有何事,他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苍白着脸对她磕了数个头:“方才是小人多有得罪,乔姑娘恕罪,乔姑娘恕罪……” 磕一头,说一遍。 惊的铺子内的人纷纷看去。 直到磕到额头泛血,郭伍安才颤抖着站起身走了出去,目露惊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顾不得擦拭额头的血,飞快逃窜离开。 慕迟慵倦地望着他逃窜的背影,收回视线缓步朝金银斋的方向走去,一袭白衣在冬日灿光之下,如嵌了一圈光晕,雪肌冰骨,玉石作颜,瞳眸漆漆,如披着一身的风雪。 唯一的不合之处,便是他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衣与鲜红的红果,本平庸至极,在他手中却如美玉珍馐。 慕迟一路走到正在金银斋外玩耍的楚无咎面前,低眸看着他。 他介意的从来都不是楚无咎的存在,而是……他不敢想,乔绾这样怕疼娇惯、不肯委屈自己半分的人,若真的甘愿为一人诞下孩子,那她定在意极了那人。 而他,在意极了这一点。 慕迟看了眼楚无咎稚嫩的脖颈,迫自己移开目光,迟疑良久蹲下身,将糖葫芦拿给他。 楚无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糖葫芦,又看了看他,小脸微白地抿着唇,不言不语。 “不想要?”慕迟侧头,嗓音诡异的温柔。 楚无咎紧抿着唇,依旧不说话。 慕迟垂眸,认真地思索片刻,抬头道:“那你想当太子吗?” 金枝藏骄 第88节 作者有话说: 无咎:???娘亲,有怪蜀黍! 第56章 、真相 金银斋内一片寂静, 账房、绣娘及三两宾客纷纷诧异地看着乔绾。 乔绾也未曾想到那盛气凌人的郭伍安会去而复返,特意给她磕头道歉,磕到头都流血才罢休。 直至郭伍安抖如筛糠地离去, 乔绾越想越是诡异,索性出门探个究竟,却没想到方才转过门外一角, 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温柔道“那你想当太子吗”。 乔绾的脚步僵在原处, 看着半蹲在无咎面前的雪白身影, 神色微怔。 楚无咎并未注意到乔绾,小脸发白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只觉得他的模样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天上仙子,可笑起来又像那些吃人心的妖鬼,一时之间连乔绾交代的“见到他离远些”都忘了,只呆呆站在原处,一字也道不出。 慕迟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又继续轻声道:“当了太子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往后,全天下都是你的。” 司礼说, 孩子大抵都喜欢顶好的物件。 幼时他曾觉得, 那吃不到的糖葫芦,得不到的太子之位, 便是这世上顶好的物件。 楚无咎仍听得懵懂, 他不想当什么太子,只想当最好的大夫, 以后可以给绾姐姐消去手上的伤疤。 正想着绾姐姐, 楚无咎忍不住歪了歪头, 走神地朝一旁看去,随后双眼一亮,直直地望向慕迟身后,脆生生喊道:“娘亲!” 他边喊着,边越过慕迟朝乔绾飞奔而去。 慕迟的身影紧绷了下,攥着糖葫芦的手一颤,仍蹲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徐徐起身。 乔绾低头看着冲到自己怀中的楚无咎:“怎么这么莽撞,也不……”她边说着边抬头,声音却渐渐停止。 九原的隆冬极冷,可今日的慕迟却穿着松垮垮的薄袍,如轻烟雪缎,满头墨发只以一根漆色的木簪半束,肌肤如雪霜,青丝若漆墨,身上如同只有黑白两色,却又多了风华。 像极了……当初在松竹馆的打扮。 慕迟的心仿佛停住了,冒出阵阵局促不安,喉结微动。 乔绾的目光恍惚了下,直到手被无咎拉了拉才反应过来,垂眸笑了笑:“无咎乖,先回后院陪陪张伯可好?” 楚无咎看了一眼慕迟,用力地点点头跑开了。 乔绾复又看向慕迟,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皱着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他手上割出的伤口时微顿,最终只道:“殿下是来买衣裳的?” 慕迟眼中的忐忑逐渐消弭,他缓步朝乔绾靠近了些:“我来找楚无咎。” 乔绾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殿下往后不要同无咎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哪里不着边际?”慕迟看向她,“不是你说,我若能做到和闻叙白一般,你也会和我一块?” 乔绾怔愣了下,不可思议地问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听着她不再是一口一个“殿下”的唤,慕迟的眉眼松了松,深深凝望着她:“是你不知道。”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乔绾只觉自己和这人说不通,转身便朝金银斋内走。 “乔绾。”慕迟忙唤住了她。 乔绾脚步一顿。 慕迟走到她身后,嗓音如以往在公主府一般,放柔了些:“之前的那件白衣,找不到了。” 在松竹馆时穿的那件,被他视作耻辱地烧成了灰烬。 莫名其妙的话,乔绾竟听懂了,可她却又愤恼自己的听懂,扔下一句“与我何干”,径自走进斋内。 账房和绣娘此刻已恢复如常,正笑闹着和宾客推荐着时兴的珠钗款式,看见乔绾进来刚要打声招呼,下瞬却齐齐静默下来,一同看向门口。 一袭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身上如披着云雾,不染纤尘,生着一副天工雕琢不出的容颜,天姿绝色。 他身上的白衣为薄软的缎料,常人穿着总会显出轻浮之气,不像良家人,可这人穿上却无半点浮浅,反而更衬出几分仙气儿。 只可惜,这人周身太过冰冷,让人只敢远观。 三两女客在角落红着脸看着来人,账房姑娘率先反应过来,见自家老板娘没有迎客的意思,匆忙上前:“这位公子可要选件成衣?” 慕迟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刚走进来的乔绾,“嗯”了一声。 账房朝乔绾看了一眼:“不知公子喜爱什么样式的?可去楼上小观……” “问她。”慕迟打断了账房的话,淡淡应。 乔绾凝眉瞪向他。 慕迟扯了扯唇,对她挤出一抹笑来。 账房一滞,为难地走向乔绾:“老板娘,您看……” 乔绾紧抿着唇,不知慕迟又想做什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倏地笑了一声:“好啊,我亲自给这位公子挑。” 既然他主动送银钱,她不要便是不识好歹了。 慕迟望着她唇角的笑,怔了一瞬。 乔绾转身走到一旁,径自挑了一件花花绿绿的绸缎袍服,拿给慕迟:“这是上好的苏杭绸缎做的,公子不妨试试?” 这件花红柳绿缎纹袍是随一批苏杭料子附送的,已在此搁置了一年多了,乏人问津。 慕迟只扫了眼袍服便接了过来,颔首应:“好。” 说完朝一旁的里间走去。 账房脸色复杂地看了眼乔绾,那件衣裳……实属别致。 乔绾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处,任人打量。 不多时,里间的珠帘被人掀开,慕迟缓步走了出来,窃窃私语的斋内再次沉静。 那花花绿绿的袍服原本格外吸睛,可穿在这人身上,却仿佛成了陪衬,竟还是让人一眼便望见那张雪白的倾城脸,反而还多了几分华贵风流。 “公子穿着这件衣裳,甚是好看。”账房夸赞道,往日宾客试衣,赞美之词她常说,可从未如今日一般真心过。 一旁的绣娘也连连点头:“这件衣裳竟如此好看的吗?” “是这位公子的颜色好看……” 慕迟恍若未闻,只朝乔绾走了几步,看着她。 他这样做,满斋的都人朝她看了过来。 乔绾听着那些人的议论纷纷,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陵京时,二人上街,她因女子偷觑他而心生不悦,他却戴上了面具。 乔绾回过神来,身上却起了一层冷汗。 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沉声道:“公子穿着不错。” 慕迟眼底如有光雾化开,他垂眸:“嗯。” 乔绾又道:“五千两。” 账房震惊地睁大眼,这附送的衣裳,能得十两银子便不错了,老板娘竟开口便是“五千两”。 可令她震惊的在后头。 慕迟眼都未眨便应:“嗯。” 他边说着,边转身看向一旁的首饰,目光在琳琅的珠钗玉簪中寻找着,最终落在一对金累丝鸳鸯簪上,刚要开口,门外便传来妇人的笑声:“宛娘,我还未曾恭喜你啊!” 慕迟转眸看去,门外走进来的妇人有些眼熟,由丫鬟搀着,径自朝乔绾走了过去。 乔绾飞快地转身走上前去,唇角也扬起一抹笑,比方才要真切的多:“秦夫人要恭喜我什么?” 来人正是知州夫人。 秦夫人走上前拉着乔绾的手道:“你同叙白定亲一事,我一直想着要来,这不,今日才抽得工夫……” 话音未落,一旁传来细微的动静。 慕迟手中的金簪落回妆匣中。 秦夫人疑惑地看去,率先见到那身花花绿绿的衣裳,而后看清那张见过一次便再难忘却的惊心夺魄的脸,蓦地想到之前随老爷在知州府门口迎接的那位贵人。 秦夫人脸色一白,匆忙蹲跪:“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整个金银斋都死寂下来,片刻后纷纷跪在地上。 慕迟凝眉冷睨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心中难以克制的戾气与烦躁,为她刚刚说的恭喜,也为……乔绾定亲一事,原来如此多的人都知晓了。 可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仍站着的乔绾身上,眉眼渐松:“都起来吧。” 秦夫人站起身,心中忍不住嘀咕着,那日白裳红裘如谪仙人的太子,今日怎会穿的如此……花枝招展。 “秦夫人可有事?”乔绾率先打破沉默道。 秦夫人此刻才想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封帖子:“过几日府上宴客,叙白与我家大人一向交好,此物本该是叙白交给你,可巧他今日和我家大人有事相谈,我便给你送来了。” 乔绾接过请柬看了一眼,刚要应声,眼前递过来一根金簪,簪上的鸳鸯栩栩如生。 她皱了皱眉,转头看去:“结账去找账房便好。” 慕迟的手一动未动,安静道:“此物送你。” 一旁的秦夫人神色微变。 乔绾看清那是一对对簪的其中一枚后,心中恼怒:“你……” 却未等她说完,慕迟便打断了她,面无表情地扫向秦夫人:“知州府宴客,孤怎么未曾听闻?” 秦夫人被看得心底一寒,忙道:“大人派亲卫给殿下送了拜帖,只是殿下先前着人回绝了。” 慕迟僵了一瞬,想起前日知州府似乎确有人去过兵营,他不耐地打发了。 “孤会前去。” 秦夫人颔首:“臣妇这便回府知会老爷一声。” 说完,她飞快地看了眼那根金簪,转身离去。 乔绾紧攥着拳,心中越发愤怒。 她与闻叙白一事本就是秦夫人牵线,如今慕迟在秦夫人面前这般,秦夫人会如何想? 金枝藏骄 第89节 金簪再次被递到她眼前,乔绾一怒之下重重拍在那只手上,看着那只苍白的手背上隐隐浮现鲜红的手印。 周围隐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慕迟仍拿着那枚金簪,眸乱了片刻:“你不喜欢?” 乔绾刚要作声,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转头朝后院走去。 慕迟顿了顿,看着手中的金簪,缓步跟上前。 长廊幽静,离着前堂与后院皆有一段距离。 乔绾这一路走来,心中逐渐平静,看着跟上来的慕迟,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真让人觉得,你堂堂太子殿下也要自甘下贱来当姘头?” 慕迟看着她冷淡的模样,微微垂眸:“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包括曾经的那个小倌。” “你带着他去毓秀阁买衣裳首饰,我也可以……” “慕迟!”乔绾的声音陡然放大。 慕迟看着她终于不再冷静的神情,终于扯唇笑了起来,可下刻却又凝滞,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我可以做的比闻叙白更好,乔绾。” “你在意那个孩子,我可以赐他大齐国姓李姓,可以封他为乔氏太子,往后……” “若我不愿呢?”乔绾打断他,“若我绝不会给无咎改姓呢?” 慕迟的神色有些许的迷惘,好一会儿低声道:“为何?” 乔绾没有做声。 “你还在意那个人吗?”慕迟压抑着胸口疯狂的嫉妒,竭力维持着冷静,“你为他诞下孩子的那个人?” “对。”乔绾没有犹豫,冷硬地点头。 慕迟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手紧攥着,指骨泛着森森苍白,良久沉沉道:“若你执意如此,可以先……” “若我往后绝不会再生孩子,也不许你再有其他子嗣呢?”乔绾心一横,索性将话往更狠里说。 慕迟的话停了下来,看着她。 她当真只愿给一人诞下孩子?就这样在意? 乔绾迎着他的视线笑了起来,如得胜之后张扬的笑:“慕迟,我不知你这些时日的这些举动有何意思,也没有心思去猜去想了,但不论如何,你我二人早在当初你于雁鸣山将我抛下时便结束了。” “我无需你用血救我,无需你刻意地迎合,更无需你对无咎视如己出,于我而言,那些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乔绾。”慕迟哑声唤她。 乔绾没有理会,仍继续说着:“我在雁鸣山上立了一处坟冢,你若是去过应当能看见,”她说着,死死地睁大了双眼,扬起头,扯着唇笑得更加粲然,“那是给过去那个小倌慕迟和曾经的长乐公主的。” “他们早就死了,被我们亲手杀死的。” “而如今的你……”乔绾说到此,喉咙蓦然紧缩了下,她偏偏仍继续不服输地道,“你不必和闻叙白比,因为你早已没有让我耽于其中的本钱,你于我也无男女之间的私情,即便你如今比那时更高高在上,权势滔天……” “够了!”慕迟猛地作声,嗓音沙哑得厉害,赤红染上了瞳仁,眼中一片幽深。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乔绾,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的边缘,哪怕再多一缕风,都能将他轻易吹落,而后万劫不复。 他要竭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心底的疯狂,譬如,将她狠狠地压在身下,如过去近四年的时间里,做的那一场场梦一般。 用这些出格的亲热,以证她方才说的都是假话。 他想要用当年的那把金梏锁住她的脚腕,想要抓着她的双手抵在橼柱上,想让她未着寸缕地趴在他的胸前,而后一下一下地,听着金梏撞击后清脆的声音…… 让他们的气息彻底交融。 可最终,慕迟后退半步,静静地看着她,下瞬转身消失在转角处。 乔绾仍站在原处,紧抿着唇,冬日的冷风吹着她的裙摆飞扬,她仍一动不动。 她好像听见了自己心中有一个小人在疯狂地拍打着一堵厚重的墙,挣扎着,呐喊着,却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虽然会闷,但不会痛了。 不知多久,倚翠走上前,温柔地为她披上了火红的狐裘:“小姐,回房吧。” 乔绾睁大双眼看向她:“倚翠,我没做错。” 倚翠轻轻地点头:“小姐没错。” “嗯。”乔绾笑了起来,放肆且张扬,“我要成亲了,我的以后只会更平静顺遂。” * 慕迟从战俘营中走出,身上的白衣血迹斑斑。 门口守着的侍卫按照司护卫的嘱托,双手捧着绢帕呈上前去,慕迟却如没看见一般,径自直直走过,走进中央的幄帐中。 未曾换下身上的血衣,慕迟只平静地坐在书案后,安静地翻看着眼前的书信。 侍卫在门外战战兢兢许久,最终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去:“殿下可要先净手?” 慕迟淡淡地抬眸:“司礼呢?” “司护卫说,他今夜有时,许是黎国那边来了飞鸽传书,司护卫亲自前去了。” 慕迟没有再应声,低头继续看着书信。 侍卫等了好一会儿,手中的温水转凉,他才屏住呼吸走了出去。 慕迟一封信一封信地看着,有固阳的战报,有黎国的情报,也有大齐的政务…… 直到看到一封大齐的书信时,他停了下来。 信中说,李慕玄被软禁在府中的侧妃,为救自己落水的儿子,掉进湖里淹死了。 不起眼的内容,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这个儿子是李慕玄的独子罢了。 慕迟却拿着那封书信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一个母亲,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可以赴死。 那乔绾呢? 乔绾今日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楚无咎而已?并非因着旁的男人? 她怕楚无咎受委屈,才不愿再要旁的孩子…… 他那时迟疑了没有开口,她才会一怒之下说出后面那些话。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如他一般是个怪物。 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如那个他的所谓“母后”,宁愿选择毒酒。 慕迟抓着书信的手不觉紧攥起来,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可以说服自己,乔绾今日所说,皆是言不由衷。 “来人!”慕迟扬声唤着。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司礼刚走到帐外,便听见公子的声音,忙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却在看见他满身血迹时一惊:“公子?” 慕迟哑声道:“备马。” 也许他应该告诉她,他可以答应她。 “公子?”司礼不解地上前,想要将手中的书信呈上去。 慕迟却径自绕过他朝外走。 “公子!”司礼壮着胆子挡到慕迟面前,“黎国来的飞鸽传书。” “改日……” “楚无咎并非长乐公主的亲生骨肉。”司礼高声道。 慕迟的脚步僵在原地,良久他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司礼垂眸,将书信呈上:“黎国的书信,当初护送长乐公主北上的镇沅镖局镖师亲口所说,楚无咎并非长乐公主的亲生骨肉。” 慕迟沉寂了半晌,缓缓上前将书信拿了过来,打开。 极小的字条,只书了简单几句话。 其意不外乎,楚无咎是镖师们于山贼手中救下的,乔绾将其一路养在身侧。 楚无咎不是乔绾的孩子。 慕迟抓着书信的手难以克制地轻颤着,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喜悦,可转瞬却被滔天的愤怒取代。 乔绾骗了他。 她也是选择“毒酒”的人。 为了不要他,宁愿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 她怎么敢! 作者有话说: 绵绵有朵花 2个; 30438704、简蛋、齐司礼脑婆 1个; 第57章 、香囊 自那日与慕迟说了那番话后, 乔绾再未去过金银斋,偶尔逛逛九原的市集,偶尔在后院看着无咎识字算数。 这段时日, 慕迟也再未曾来过。 想必那日她说的重话起了作用,以慕迟如今的身份,大可不必再来自取其辱, 乔绾也乐得自在。 闻叙白倒是来过几次, 帮着无咎温习功课, 并教着他握笔习字。 最后一次离去,乔绾出门送的他, 那日刚好飘雪,他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自袖口拿出一枚翠玉簪递给了她。 玉簪并不名贵,但样式简约温润。 乔绾不解。 闻叙白只笑着说:“自定亲后还未曾送过你首饰,知你不缺, 却也是一番心意。” 乔绾缓了缓还是将翠玉簪接了过来,可回到房中, 却忍不住发起愁。 闻叙白送她玉簪,她总要回些礼的, 金银斋内倒是什么都不缺, 可若选个名贵的,闻叙白必然不收, 若选个次些的, 又太没诚意。 金枝藏骄 第90节 最终乔绾选了个绣着翠竹的靛青香囊,并在右下角绣了“宛”字。 她的绣工虽仍不好, 却足显诚意, 且这香囊也正如闻叙白此人, 一袭青衫,笔挺如竹。 转眼便已到腊月初一,也是知州府宴客之日。 乔绾这日穿着水红的锦裘,绾了简单的发髻,原本想要插那根红珠簪,可想了想,她到底还是戴了翠玉簪,便由张伯驾着马车去了知州府。 她去得早些,知州府门前马车并不多,乔绾给了张伯几钱银子,要他去附近的茶楼吃些茶取取暖,转头便看见秦夫人由丫鬟搀着朝她走来。 乔绾笑了笑,走上前没等动作,秦夫人便已抓住了她的手:“宛娘,你来得倒早。” “秦夫人怎么亲自出来了?” “这不是来接你?”秦夫人打趣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便朝庭院走,边走边道,“叙白和他那些同窗正在后院的庭池旁呢。” “他们已经来了?”乔绾诧异,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早了。 “一早便来了,叙白本同老爷商议什么呢,那些同窗来了后,便一块去了庭池,”秦夫人看了眼乔绾头上的玉簪,“这玉簪我瞧着眼熟。” 乔绾一怔,继而笑道:“是闻夫子送给我的。” “我就说,不像宛娘你往日惯戴的,”说着,二人已经走到前庭后院的长廊处,秦夫人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乔绾,“宛娘,这些话本不该我对你说,可是……” 乔绾见状立刻了然,想必秦夫人今日是有话同自己说,才特意带自己前来的:“秦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秦夫人迟疑片刻,小声道:“宛娘,你和大齐的太子殿下,是何关系?” 乔绾顿了下,如常笑开:“萍水相逢一场,没什么关系。” 秦夫人微蹙的眉头未曾舒展:“那太子殿下虽生得好看,像仙人似的,可宛娘,我听闻以往这太子殿下在燕都时,已经纳了侧妃和几房夫人了,想来也没有几分真心,此番他行军在外,不近女色许久,才会有些孟浪之举……” 乔绾明白过来,想来秦夫人上次在金银斋碰见慕迟送她对簪,担心她被慕迟的脸以及太子身份所迷惑吧。 她沉吟了下,松了松袖口,有物件自中脱落。 “这是何物?”秦夫人果真被掉落在地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乔绾忙捡了起来,掸了掸上方并不存在的尘土:“前些时日叙白曾送我玉簪,我想了想,须得回赠些什么,便……备了这香囊。” 秦夫人看了看乔绾,又低头看了眼香囊,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字上,顷刻笑开:“原是这般,倒是我想多了,”说着,她侧眼看向乔绾身后,“行了,宛娘,有人来了,我便不缠着你了。” 乔绾疑惑地回头看去,不远处的长廊,一袭白衣的闻叙白正看着这边,一旁还跟着几名笑闹的书生。 见秦夫人起来,闻叙白顿了下,温和一笑,缓步朝乔绾走来:“宛娘。” 乔绾手中还拿着香囊,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道:“这便算是回礼了,”说着,她低头看了眼那个不算好看的“宛”字,又补充道,“我的绣工不好,夫子不嫌弃就好。” 闻叙白有些发愣地看着她手中的香囊,又抬头望向她,容色僵了几息,唇角的笑也收敛了些:“送我的?” “自然,”乔绾笑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眼底带着丝歉意,她不觉轻怔,“怎么?” 闻叙白飞快地回神,再次笑开:“无事,”他边说着,边接过香囊直接挂在了自己的腰侧,“我很喜欢。” 乔绾看着白衣上的青竹香囊,当真衬出满身风雅,随之一笑,她刚要言语,便听见远处传来几声调侃声:“闻兄见到乔姑娘,便把我们扔下了。” “乔姑娘,闻兄可是自你出现便一直瞧着你了。” 有一名眼熟的书生更是抱拳笑道:“嫂嫂,又见面了。” 乔绾这才想起,这名书生便是上次在温池见过的叫李元的人。 以往她遇见过阴阳怪气调侃她“骄纵蛮横”的人,总是牙尖嘴利地回过去或是打回去,可这样善意的调侃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所幸秦夫人派来了丫鬟唤她:“乔姑娘,闻公子,筵宴便要开始了。” 乔绾松了一口气,对闻叙白笑了笑,随着丫鬟一同回了宴客堂。 宴客堂内笔墨丹青的屏风立在两侧,漆色的长几木椅更衬出几分雅致。 男女分坐于两侧长几旁,秦夫人已坐在位首,对面便是秦知州。 大堂主座中央处却仍空了一座,座位两侧雕着祥云扶手,桌前摆着珍馐。 乔绾看了眼空荡荡的座位,心中彻底轻松下来,落座到秦夫人左手侧。 未曾想刚坐下,便听见门口传来阵阵笑声,正是闻叙白等人。 乔绾眼看着那些人坐在自己对面,那名叫李元的更是对她挤了挤眼睛,又撞了下闻叙白的肩。 闻叙白抬头,对她颔首笑了下。 乔绾也回了一抹笑,偏眼却正对上秦夫人觑着她的视线,乔绾一愣,却见秦夫人笑着点点头,偏过头去。 乔绾默了片刻,垂眸拿起一盏茶,看着茶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眉眼,陡然觉得接受旁人的善意,也并非什么难事。 乔绾正想着,突觉前方有人看着她,抬头看去,未曾想竟迎上了秦知州的目光。 他只看了一瞬,便飞快移了开去。 筵宴开始,主座仍旧空着,众人也都放松下来,或是品茗,或是饮酒,琴师奏着风雅的曲子,舞伶和舞而曲。 正值一片其乐融融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叫声:“太子殿下到!”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秦贺更是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急匆匆地起身。 乔绾眉头紧蹙,可转念想到过去近十日他未曾出现,想必已决计与她划清界限。 为不引人注目,她随着众人一块站起身,低下头。 门口处,一人缓步走了进来,他身披雪白宽大的狐裘,裘服上绣着金丝流云滚边,满头青丝高高束起,以一顶金镶红玉的发冠固定。 本是满身清贵,可是,狐裘之下,穿的却是一件花花绿绿的袍服,墨绿衣袖绣着赤红云纹,腰间一根墨色腰封,鲜艳又亮丽。 众人均愣住,抬头再看,艳丽的袍服上,是冷冽秾丽的样貌,眉眼如冰雪凝成,高不可攀。 只是那张脸不见半分血色,一片苍白,正浅笑着一步步朝主座走:“诸位方才在说什么,好不热闹。” 此刻众人才省过神来,齐齐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乔绾头也没抬,跟着做了做样子。 慕迟未曾言语,径自走向主座,顺势解下狐裘,只穿着那件花红柳绿的袍服坐下,身后的下人识相地将狐裘接了过去。 慕迟落座主座,目光自众人脸上环视一遭,在右侧低头随众人行礼的乔绾脸上停顿了一会儿,喉咙紧缩了下,生生移开视线,哑声道:“起来吧。” “谢殿下。” “诸位便如孤未来时一般无二便好。”慕迟沉沉道。 琴师继续弹奏,舞伶复又舞了起来。 慕迟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借着仰头一饮而尽的工夫,正瞥见右手边的乔绾正同身侧的秦夫人小声说着什么,时不时流出一抹笑来,未曾朝这边看来一眼。 慕迟攥着酒杯的手微紧,九日未见,有他无他,对她似乎无任何影响。 她仍如以往一般谈笑。 可是…… 慕迟低头,看着须得竭力才能克制住颤抖的指尖,薄唇紧抿着。 下座的秦贺只瞧见主座艳彩拂动,他未曾想到慕迟竟真的会来,神情错愕之际,又多了几分与有荣焉。 能请来大齐的太子殿下,这可是摩兰君王才有的殊荣。 秦贺举杯想要敬慕迟一杯,却见对方冷冽的神情后,悄无声息地将酒杯收了回来,清咳一声,兀自品了一口酒,余光瞥见另一侧的闻叙白,总觉着他今日也有些不同,往日尽是一身的白,今日…… 秦贺看向他腰间那抹显眼的青,顺口问道:“叙白何时也佩戴香囊了?” 此言一出,筵宴上众人纷纷看向闻叙白。 便是主座的慕迟略微停顿后,也徐徐朝他看了过来。 闻叙白微怔,低头看了眼香囊,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众人又纷纷看向乔绾,眉眼多了几分了然的调侃。 没等闻叙白开口,一旁的李元口快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香囊,是我未来嫂嫂送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响自主座传来。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主座的座椅右侧,手掌粗细的祥云扶手生生断开了,露出尖锐的木刺。 乔绾此刻方才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只在看清他身上的衣裳时微顿,不过转瞬重新垂下视线。 慕迟容色苍白,侧了侧头扯起一抹柔笑:“这椅子好不牢固。” 秦贺忙附和道:“许是前几日请来的工匠手脚不利落,这便给殿下换一张新……” “不用了。”慕迟打断了他,仍看着闻叙白身侧的香囊,目光落在香囊的右下角。 慕迟不觉抚了抚右手的虎口处。 香囊上的“宛”字,和他手背的这个“绾”字很像。 不同的是,香囊上的,是被人一针一线细心地绣出来的,而他手背上的字,却多了一道划痕——妄图把这个字抹除的划痕。 “殿下?”秦贺见慕迟久不作声,轻声唤他。 慕迟诡异地咳嗽了一声,嗓音更哑了,他笑睨着闻叙白,缓缓问道:“孤听闻,乔……宛娘育有一子,闻公子不介意?” “乔宛娘”三字,如从唇齿间挤出一般。 乔绾脸色微变,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总觉得慕迟话中有话。 闻叙白不卑不亢地起身:“回殿下,草民不介意。” 慕迟的双眸越发漆黑幽沉,他转眸看向乔绾,目光在她发髻间扫过:“乔……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这一刻,他甚至想,只要她流露出半点不愿,肯承认她对他说了谎,或是说无咎并非亲生,哪怕只是抬头看着他,这件事便过去了。 可乔绾大方地站起身:“得此夫君,是宛娘的福分。” 慕迟的手指剧烈颤抖着,被他用力克制住。 明明他也说过不介意的,他甚至想让楚无咎坐上太子之位…… “好。”良久,慕迟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字。 筵宴继续,众人却仍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笑闹声轻了许多。 乔绾只觉在此甚是无趣,本想做一做气闷的样子出去,不想对面的李元许是后怕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率先起身道:“方才饮酒后一时气闷,说了胡话,这便出去自省。” 乔绾僵了僵,瞪了眼李元的背影,看着手边的茶杯,沉默片刻,干脆将半杯茶撞翻,茶水溅落在裙摆上。 金枝藏骄 第91节 一旁的丫鬟忙上前:“乔姑娘息怒,奴婢这便将此处收拾了。” 秦夫人看了过来,起身道:“如今天寒,湿了衣裳可不是小事。”她边说着,边对慕迟和秦知州福了福身子,“臣妇这便扶宛娘去收拾一下。” 慕迟冷冷看了眼秦夫人,目光落在乔绾身上,没有作声。 秦知州看着慕迟的脸色,好一会儿做主点了头。 直至走出宴客堂,乔绾转身看向秦夫人,刚想道谢,便听秦夫人道:“宛娘,你可要小心着那太子殿下。” 方才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太子殿下往宛娘这边看了好几眼。 乔绾怔愣。 秦夫人却又摇摇头:“你一介民女,如何能斗得过太子,还是哪日我同叙白的母亲说说,你和叙白早日完婚才好……” 乔绾听着秦夫人话中的关切,心中不觉一暖:“多谢秦夫人。”她真挚道。 后院离着前庭有一段距离,秦夫人为免乔绾受了凉,便命人去后院取衣裳,带着她去了一旁的书房。 秦夫人爱白衣,给乔绾拿来的也是白衣。 趁着乔绾在屏风后更衣,秦夫人索性收拾起小榻上散乱的图纸来。 乔绾鲜少穿白,如今换上一时竟有些陌生,好一会儿才走出屏风后。 秦夫人还未收拾好,听见动静起身看着她,随后道:“宛娘你这身倒是和头上的玉簪极为般配,”说到此,她促狭地笑笑,“和叙白也甚是般配。” 乔绾抚了抚玉簪,也笑了声走到秦夫人旁,也帮着她一块收拾起来。 图纸多是一些早已结案或过了时日的废弃告示,整理好了与卷宗一块放到密房去。 乔绾一张张地罗列,却在翻看到一页告示时一僵。 画上女子的眉眼口鼻虽变化不小,可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她。 不止因女子的笑,还因为这女子发间的那枚鲛珠红玉钗,这枚自离开陵京再未佩戴过的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珠钗,就在她的首饰盒中安静地躺着。 “宛娘,宛娘?”秦夫人唤她,见她不应不觉上前,“看什么呢?叫你也不应?” 乔绾猛地回神,勉强地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 “就是一张告示,”秦夫人笑着收回视线,边整理边道,“那好像还是叙白和老爷一同看过的,不过后来叙白忙着与你定亲一事,老爷也忙着接待大齐太子,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闻叙白也看过? 那他可曾认出她来? 乔绾呼吸微紧,原本温热的指尖骤然泛起一丝凉来。 她恍惚地随秦夫人一块出了书房,本想找个借口直接离去,却未曾想迎面便碰见了正在前方等着的司礼。 见到二人,司礼走上前来,习惯地想要唤‘长乐公主’,幸而反应过来:“乔姑娘,公子要您去一趟后厅。” “我不去。”乔绾想也未想回绝。 司礼垂眸:“公子说,闻公子也在。” 作者有话说: 狗子:硬气。 还是狗子:分分钟滑跪。 (评论前50有小红包哉~) 第58章 、偷听 乔绾终究跟着司礼去了后厅。 四周是亭台小榭, 下方有池水流淌。后厅四面环水,只有曲径架在池水之上。 司礼带乔绾到的,正是后厅旁的一处小榭中, 小榭内有木桌木椅,火炉热茶。 司礼转头恭谨道:“烦请乔姑娘在此等候。” 乔绾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他们呢?” “公子和闻公子他们稍后便来。”司礼说完便离开了。 乔绾凝眉,不解慕迟究竟要做什么。 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转念又想到方才在宴客堂发生的事, 若是多发生几次, 只怕更多人会怀疑她的身世。 也许秦夫人说的是对的, 尽快定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她便是有夫之妇, 还有无咎这个孩子。 慕迟那个疯子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不至于真留在九原城给她当姘头。 这样想来,乔绾的心陡然安定了几分,想着一会儿从后厅出去,便和秦夫人提及此事。 正思索间, 小榭外传来一声“乔姑娘”。 乔绾回神,转头看过去, 七八名丫鬟走了过来,手中端着精致的点心, 很是熟悉。 乔绾怔了怔。 丫鬟对乔绾福了福身子:“乔姑娘, 这些都是黎国来的厨子现做的点心,怕您烦闷, 特给您送来解解馋。” 说着, 便将点心依次摆在圆木桌上,轻声退了出去。 乔绾看着点心, 足有八盘之多。 蒸栗粉糕, 梅花香饼, 茯苓糕…… 多是她爱吃的。 乔绾眼睛微亮,若说陵京令她想念的物件,点心绝对是排得着的。 可刚拿起一枚点心,乔绾便顿住,她的喜好,除了倚翠,九原城再无人知晓了。 下瞬她却僵了僵,其实还有一人知的,陵京时,她曾经半是命令地要慕迟好生记下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时他温柔地应下,转头却满眼冷意。 乔绾抿了抿唇,看着手中的点心,许久将它放了回去,再没有吃糕点的胃口。 等了不知多久,就在她有些不耐烦想要离开时,司礼才匆忙赶来:“乔姑娘,请随我来。” 乔绾不悦地拧眉,跟在他身后朝后厅走去。 直至到了一处门前,司礼停下脚步:“公子和闻公子便在里面,乔姑娘进去便是。” 说完,便再次匆匆离去,丝毫没有同她一块进去的打算。 乔绾不解地看了眼他的身影,总觉得心中惴惴。 她轻轻地走进厅中,方才发现后厅又分为外间和里间,外间偌大,像是宴请好友之处,而里间较为机密,许是商讨事务之地。 外间无人,乔绾便要朝里间走去,然而手才碰到门框,倏地听见门内两道熟悉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乔绾原本推开门的动作顿住,透过狭窄的门缝,她看见秦知州的侧影,以及他身旁,那道修长文雅的白色身影。 乔绾的手僵持许久,终徐徐收了回去。 * 慕迟自闻叙白和秦贺二人进来,目光便始终落在闻叙白的那枚香囊上,手无意识地抚着右手虎口处。 明明那样相似的笔迹,明明他的是刻在了肉里,更为深刻,可他还是觉得…… 就像一个卑劣的赝品,在面对着一个坦然光明的真迹。 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公子?”许是见他久未回应,司礼轻声唤了一声。 慕迟看着跪在眼前的二人:“起来吧。” 待二人站起,闻叙白腰侧的香囊再次垂落,微微晃了晃,晃得慕迟的喉咙一紧,他垂下眼帘,明知故问:“孤不过身子乏累,来歇息片刻,二位怎么来了?” 秦贺率先上前拱手道:“殿下,下官有事相求。” “嗯?” 秦贺道:“摩兰而今禁止黎人入学入仕,两国如今相处如冰,不少黎商、门生投靠别国,朝堂动荡,商户难行,单单是九原城,库银便比往年少了五十万两……” 慕迟听着秦贺的话,神色不见丝毫意外,只有些烦躁地凝眉,手指轻轻敲着椅侧,良久目光不觉落在对面的房门上。 他知道,乔绾就在门外,可却忍不住想,乔绾可曾吃了那些点心吗? 曾经她眉眼飞扬地对他说了一大堆点心的名字,最后对他恣意一笑,理所当然地道:“慕迟,我爱吃这些,你可都要记住了。” 那时,他明明心中对她的事烦躁得紧,却从未想到,竟会记了下来。 “……还请殿下能在君主面前说上一二。”秦贺说了一大通,终于说完了。 慕迟收回目光,看向秦贺,徐徐道:“此事是摩兰内政,孤来插手,恐有不妥。” “没有不妥,没有不妥,”秦贺忙道,“我朝君主向来视大齐为友邦上国,此番也是因念着与大齐的旧情,才有此举动,殿下若开口,君主定能重视。” 慕迟低低笑了一声,反问:“如此说来,摩兰如此,还要怪大齐、怪孤了?” “下官不敢,”秦贺忙俯首行礼,“只怪黎国竟欺瞒天下人,虚报昭阳公主的命格,又不守承诺,让长乐公主代嫁,置大齐颜面于不顾,这才惹恼了殿下。” 慕迟唇角的笑在听见“代嫁”二字时僵硬了片刻,他莫名想到那夜在雁鸣山上,分外豪华的马车直直冲下悬崖的画面。 慕迟攥着椅侧的手骤然一紧,指尖因着用力而泛白,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既然秦知州都知晓大齐与黎国的过节,竟还要孤给黎国人说情?” 秦贺闻言,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闻叙白,只觉自己这位一贯清雅得体的学生,自打在筵宴上便有些恍惚,几次走神。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道:“听闻殿下一直在遍寻那代嫁的长乐公主的下落,下官便想着为殿下分忧,一直着人于九原城内密查。” “嗯?”慕迟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反问道,“长乐公主?” “是,”秦贺点头,“那位长乐公主便是……” “大人。”闻叙白蓦地作声,打断了秦贺余下的话。 秦贺不解地转头,便望见闻叙白垂眸立在那儿,总噙着笑的唇角紧抿着,久久未发一一言。 金枝藏骄 第92节 “秦知州若是不想说,便不用说了,”慕迟倦懒地垂眸,掩去眼底的森冷,“司礼,送……”客。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秦贺一咬牙转过头来,高声道:“长乐公主,便是金银斋的乔氏宛娘。” 厅中随着秦贺的这一声话语一片死寂。 良久,慕迟徐徐打破了沉默:“是她?” 他看向闻叙白:“孤怎么记得,她是闻公子的……”说到此,慕迟停顿了下,余下三字自齿间挤出,一字一顿,“未、婚、妻。” 秦贺:“她并非叙白的……” “她是。”秦贺的声音再次被打断了,闻叙白安静地站在那里,腰身笔挺如松如竹,又道了一遍,“我二人已换了庚帖,她是在下的未婚妻。” 慕迟的指尖细微地颤抖了下,一股嗜血的杀意涌了上来,他竭力压抑住那股冲动,沉静道:“秦知州方才说,她是长乐公主。” 闻叙白沉默了下来,许久道:“我知道。” 很早,早在看见告示上的画像时,便猜到了。 今日在看见香囊上的笔迹与慕迟手背的字迹如此相像时,便彻底确定了。 慕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闻公子早便知道了?” 闻叙白垂眸,没有否认。 慕迟偏偏再次逼问:“是在闻公子与长乐公主的定亲之前?” 闻叙白手紧攥着,未曾言语。 慕迟这一次径自看向房门处,再一次开口,无比清晰地问道:“那闻公子与长乐公主定亲一事,也是因为知晓她的身份,才委曲求全地应下?只为在孤来九原时,以她为筹马化解大齐与黎国嫌隙,让摩兰君主收回成命,让黎国子民得以入学入仕?” 闻叙白蓦然抬眸,直直迎上慕迟的视线,可终究,他的眼神晦暗下来:“最初,确是这个原因……” 房门后,外间。 乔绾缓缓后退了几步,而后安静地站住了,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神情分外平静。 余下的话听与不听似乎都没什么必要了。 她终于知道之前分明对成亲一事无兴致的闻叙白,为何会突然便同意了下来。 也终于明白慕迟今日为何叫她来此处了。 他一句一句逼问着闻叙白,不过是希望闻叙白说出这番话罢了。 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以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在隐瞒自己。 他要她亲耳听着这些血淋淋的真相。 他本就恶劣至极,他不高兴了,便要将她拥有的都毁了。 许是他记恨她那日说他的仇,也许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过她,即便如今二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孤修书一封,劳烦闻公子给馆驿送去。”厅中,慕迟的声音传来。 乔绾回过神来,听见朝房门走来的脚步声,心中蓦地一慌,却没等她避开,房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白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纸书信,身姿仍颀长文雅,只是那温和的脸庞在看见她时,多了几分错愕与苍白,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宛娘……” 乔绾望着僵在门口的闻叙白,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宫变那日的情形,那时和此刻真像,她和景阑也险些成亲。 可是如今,她即便听见了闻叙白方才那些话,心中也并无多少责备,更不似当年般不安惶恐,好像心底再难起波澜,只是觉得荒谬。 主座上,慕迟望向门口处的两道人影,早便知晓乔绾在那儿,可当看清她时,手还是不觉紧攥起来。 乔绾换了白衣,她鲜少穿白衣,此刻却穿了,与闻叙白面对面站在一起,如此相称。 如此刺眼。 也越发衬的他今日的衣裳有多好笑。 “闻公子还是快些去为好。”慕迟忍不住作声,嗓音阴沉。 乔绾看向闻叙白手中的书信,良久笑了一声,让开身侧的位子:“你还有事,便先去忙吧。” 闻叙白的唇动了动,怔怔看着她:“我先将书信……” “好。”没等他说完,乔绾便已打断了他,她笑应,“待你回来再说。” 闻叙白微顿,终颔首勉强如常笑了下,缓步离去。 乔绾仍站在门口,神色平和,甚至在秦贺出来时,还对他笑了一下。 秦贺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二人,乔绾唇角的笑逐渐淡了,她看着正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慕迟,喉咙酸了酸,下瞬猛地抬手,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慕迟头微偏。 他抬手,以手背蹭了蹭脸颊,嗓音低柔:“公主都听见了?” 乔绾茫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而后反应过来,抬头瞪着他:“你终于如意了?” 慕迟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眸光暗沉了下:“公主这是何意?” 乔绾讽笑:“刻意将我叫来,不就是想让我亲眼看见这一幕?” “我那日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要这样报复……” “你以为是因为那日的话?”慕迟蓦地打断她。 乔绾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慕迟看着她固执的神色,许久突然笑了出来:“乔绾,楚无咎是谁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码到狗子滑跪,然鹅我肝不动了(理不直气不壮点烟.jpg ps:抱歉,上一章香囊上的“绾”应该是“宛”,不知道为什么,后台改过后的稿子变成了初始版的稿子,造成了大乌龙,对剧情本身没有太大影响的(因为闻叙白早就在当初看到告示时就猜到女主的身份啦)。 第59章 、西山 听见“楚无咎”的名字, 乔绾的动作蓦地凝滞住。 慕迟紧盯着她每一丝反应,缓步朝她离得更近了,再次问道:“嗯?乔绾?他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还是说, ”慕迟俯身凑到她眼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在她的瞳仁中寻找自己的影子, 抬手轻抚向她的面颊, 嗓音微哑, “你自一开始便在撒谎?” 乔绾被脸上的冰冷触感激得一颤,她飞快地后退半步, 看着眼前的慕迟,情绪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都知道了?”她平静地问道。 “知道什么?”慕迟故作困惑地反问,“知道你为撇清与我的干系,宁可撒谎说那个与你不过萍水相逢的野种是你的亲生骨肉?” “你才是野种。”乔绾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抬头驳斥。 慕迟双眸微顿, 喉结滚动了下,转瞬却笑得越发开怀, 他颔首承认:“我的确是野种,”从出生便不该存在的野种, 可是天也不要他, 他不但生了下来,竟还活到现在, 活到看着当初伤过他的人, 纷纷便做他脚下的烂泥。 慕迟侧了侧头,“所以, 你还未曾回应我的问题。” 乔绾死死抿了下唇:“你既然都知道了, 何必再装模作样地问我?” 慕迟倏地道:“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乔绾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疯子, 他偏执地盯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仁幽沉如枯井,眸一动不动。 乔绾突然笑了一声,她扬眉,颔首:“对,楚无咎不是我的孩子。” “我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你。” 慕迟的眸光蓦地沉了一下,长睫如蝶翼颤了颤。 明明愤怒于她的欺骗,恼恨她宁可撒谎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要与他撇清干系,可如今听见她亲口承认,心底却又难以遏制地钻出了丝丝缕缕的欢喜。 然而欢喜方才冒头,他便清楚地听见乔绾说:“我骗了你,可你曾经也骗了我。” “我骗你不过短短一月,你却骗过我半年,且你并无任何损失,我却失去了陵京的一切。” 慕迟的脸色倏地变得煞白:“那些分明是你不想要的!” 宁可代嫁、假死,都要逃离陵京。他给她的,分明比乔恒给她的还要好上数倍。 乔绾看着他:“便算是我不想要的吧。” “慕迟,就当我们已经扯平了,不好吗?你放心,我会将关于你的那些不光彩的过去都忘掉,你也永远不用担心有旁人知晓那些事。你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天下那么多女子,往后你总会遇见那个令你忘却一切痛苦的人,我……”说到此,乔绾莫名顿了下,“我祝福你……” “乔绾!”慕迟打断她,只觉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迸裂开来,如同烧红的烙铁坠入一块冰中,不断地滋滋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她竟敢说要将过去全部忘记,还要祝福他和旁的女子…… 乔绾被打断了话,眉头紧皱,却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脚步声,紧接着丫鬟门的笑闹声传来。 乔绾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慕迟看着她隔开的距离,方才在宴客堂,满堂暧昧地看着她与闻叙白,而今不过几个丫鬟便让她对自己避而远之。 乔绾听着丫鬟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你若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话落,连犹豫都未曾,转身便要离去。 下瞬手腕却倏地一紧,一只冰凉的手快速地抓住了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乔绾本就耐性不好,此刻听着外面的声音更是烦躁起来,“是,我骗了你,可你今日不也为我安排了这出好戏?” 说到此,她抬起头直直瞪着他,“怎么,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慕迟的瞳仁骤然放大,手不觉用了力气,她的手腕格外纤细,仿佛略一用力便能折断。 可这力道在迎上她的目光时,如何都使不下去。 乔绾抿着唇,垂下眼睛,抬手覆上慕迟的手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瞬间,几名丫鬟刚好出现:“奴婢叩见太子殿下,”说着,丫鬟看向乔绾,“乔姑娘,今日风大天寒,您在小榭的糕点未曾动过,可要收起来?” 乔绾头也不回:“不要,扔了。” 这一次,再无人阻拦。 乔绾一人安静地朝府邸门口走着,只是目光有些怔忡,直至行到前庭处被叫住,她才省过神来。 “宛娘?” 金枝藏骄 第93节 乔绾转过头去,秦夫人大抵刚送客回来,唇角仍残留着笑意,看见她便道:“可巧碰见你了,便不用差下人去知会了,明日我得闲,便去叙白家同他母亲说一声你和叙白的喜事了。” 乔绾顿了顿,见秦夫人知会她后正要离去,忙叫住了她:“秦夫人。” 秦夫人不解地回身。 乔绾沉默片刻,弯唇笑了一声:“先不要说了吧,秦夫人。” 秦夫人疑惑地看着她:“怎么?” 乔绾认真地沉吟片刻:“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秦夫人想了想,这到底是宛娘和叙白二人的终身大事,只点点头:“好,若有难处便同我说。” “多谢秦夫人。”乔绾眯着眼睛笑着道了谢,转身走出府邸。 张伯正坐在马车前等着,见到她来忙跳下车来。 乔绾对张伯笑了笑,钻进马车里,有些疲惫地靠着车壁,车窗开了一道小缝,晃晃荡荡的泄露出九原城的市集。 闻叙白知晓她的身份,秦知州也知晓她的身份,这样的九原城,陡然变得令人不安起来。 却也并非伤心。 乔绾垂下双眸。 细细追究,摩兰和黎国关系如冰,黎国子民在摩兰不得入学入仕,和她当初的任性妄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今用她换来这段平和,也算弥补了。 冥冥之中,还是因果必然。 乔恒几十年一心只求长生,昏庸不理朝政,她借着乔恒的光吃着山珍海味,用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玉石,享尽了荣华富贵。 那么现下的一切,也是她该受、该偿还的。 她曾经还担忧闻叙白若是回大齐考取功名,会否有一日自己的身份暴露,会耽误他的前程,如今也无需忧心了。 她和闻叙白,大抵也只是……他看中了她的身份,她看中了他的脸以及帮无咎时的温柔体贴罢。 “小姐,到了。”张伯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乔绾应了一声,跳下马车,未曾从金银斋入,只从后门径自回了自己的寝房。 房中幽静,炭盆徐徐烧着。 乔绾走到铜镜前,将头上的翠玉簪取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才戴了一次的翠玉簪了。 乔绾抚了抚簪身,将它细致地放在一旁的妆奁上,躺在床榻上安静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没有做梦,直接睡到第二日天亮。 乔绾揉了揉睡得昏昏沉沉的太阳穴坐起身,而后才发现一旁的桌上放了半杯茶和一个瓷勺,想来是倚翠不放心她,夜里一勺勺喂给她的。 乔绾心中一暖,刚巧倚翠端着温水走了进来,看着她道:“昨日小姐回来便睡下了,怎么都叫不醒,连晚食都没用,我今早便提早了半个时辰叫小姐。” 乔绾笑开:“还是倚翠最贴心了。” 洗漱后,乔绾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倚翠看见一旁妆奁上搁置的翠玉簪,笑问:“小姐今日还戴这枚簪子?” 乔绾看着那枚簪子,顿了下,旋即笑开:“不戴了。” 倚翠一愣。 乔绾自铜镜中看着倚翠:“往后也不戴了。” 倚翠一贯最了解她,察觉到什么,眉眼添了担忧:“小姐……” “无事,”乔绾想了想,从一旁的小屉里拿出一块绢帕,将翠玉簪包了起来,“往后闻夫子来了,记得提醒我还与他。” “您要还给闻夫子?” “嗯。” “可您才……”倚翠倏地闭嘴,心疼地看着她,“小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乔绾想到昨日之事,唇微抿,下刻眉头却不觉蹙了蹙,许是屋内太热,她只觉胸口沉闷得紧。 “小姐?” 乔绾回神,轻声道:“倚翠,这几日金银斋要你多照看了,我想出去散散心。” 她觉得自己很是烦躁,偏偏发作不开,只想去个开阔的地方,好好地散散心思。 “我陪小姐去……” “不用了,”乔绾笑望着她,“让张伯送我吧。” * 慕迟从知州府离开时,路过了乔绾待过的那方小榭。 丫鬟正收拾着桌上的点心,一盘盘点心完完整整,她一口未动。 当初她迫他记住她爱的这些小玩意儿,反而是她自己不肯要了。 也是,陵京的一切,她都不肯要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些点心? 司礼看见公子的神情时,便知公子大抵又被长乐公主气着了,心中忍不住轻叹:公子这是何必呢?左右他也对长乐公主下不去手,生气也只气着他自己。 只是这些话他只敢在心中想想,说是不敢说的。 二人走出知州府,迎面碰上了兵营的人,来人说阿尔赫部落的一小部人马现身固阳,时不时来叨扰我军将士。 原本不是大事,司礼去处置便好,可令人意外的是,慕迟竟要亲自前往。 司礼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当一路疾驰于夜色浓郁时到达固阳后,司礼的不安得到了证实。 那一小部人马有五十余人,平日袭击完便疾速撤退,令人头疼,可今日,那些人全都永远留在了固阳城楼下。 哪怕到后半夜,残余的人马跪地求饶,仍无一名活口,血流成河。 司礼想,这一次公子大抵是真的气着了。 从固阳折返回九原城外的兵营,已经是第二日午时。 天色格外阴沉,风声潇潇。 慕迟披着雪白的狐裘,狐裘下的花裳仍沾着血迹,面无表情地朝幄帐走去。 幄帐前,一名暗卫正恭敬地等待着,见到慕迟忙迎上前去,将一封密信呈上前去:“殿下,黎国陵京来的加急信件。” 慕迟接过信件,边往里走边信手拆开。 走到书案前时,慕迟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直直盯着书信上的字。 信上说,乔恒薨了。 因身体虚弱,又常年服药,腊月初一那晚丑时三刻,咳嗽不止,呕出一口黑血后,死在了龙榻上。 还未发国丧,未曾告知任何人。 “公子?”跟在身后的司礼不解地唤他。 慕迟回过神来,缓缓走到书案后坐下。 他记得当初宫变时,乔恒为保命,说他终究是乔青霓的父亲,他若杀了她的父亲,这件事将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可慕迟却清楚地知道,那时自己脑海浮现的,是乔绾的身影。 他甚至在想,乔绾之前想过求乔恒为二人赐婚,会不会……他留乔恒一命,她还会请他赐婚。 可此刻,乔恒死了。 慕迟望着书信上的死因,“常年服药”,指尖一颤,他倏地抬头问道:“乔绾呢?” 司礼虽不解,却仍飞快去外面打探,不多时便已返回:“公子,长乐公主去了西山温池。” 慕迟徐徐松了一口气,转瞬却又想到什么,眸骤然紧缩,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乔绾被张伯带着在九原城走走停停,却始终不知该去往何处。 九原城内,她大多都已看过游过,而城外又无繁华之地。 不知怎的,她突然便想到了只去过一次的西山温池,索性便与张伯一同朝温池不疾不徐地前行。 到达温池时还不过午时,乔绾给张伯留了银钱便一人上了山。 山中仍有雾气弥漫,厚雪层层覆盖着枯枝,溪水自山涧淙淙流淌,温润惬意。 乔绾的心情好了些,不觉抬头,便望见了山溪流下的山石之上,雾气缭绕,如同仙境。 登时她便起了兴致,沿着山路一路上了山头。 西山山脉辽阔,山势却不算高,山头平整,一旁的巨石上还有书生在上方题的诗词。 乔绾站在山崖边,身上嫣红的锦裘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却并不觉得寒冷。 她俯瞰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丛林山溪,只觉这一瞬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心情都随之开阔了许多。 也是在此时,乔绾听见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乔绾茫然地回眸。 一道花花绿绿的身影披着雪白的披风,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他容色煞白地看着她,脚步仓皇,眼中竟充斥着巨大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却只艰涩地挤出几字:“乔绾,”说出口的瞬间,眼中多了几分哀求,“回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山崖搞得ptsd的狗子~ 第60章 、渡血 慕迟永远不会忘记雁鸣山那夜, 他眼睁睁地看着乔绾乘坐的马车坠入悬崖。 那样铺天盖地的绝望,肢体发软的无力,他此生不愿再重温一遍。 所以, 当得知乔绾前往西山时,慕迟难以克制地想起了雁鸣山的那个晚上,一路驾马狂奔, 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到了西山下。 金枝藏骄 第94节 那个姓张的马夫正在山下的茶棚饮茶, 乔绾孤身一人入了山中。 慕迟心中的恐慌已经到达了极点, 他寻遍了上次来时她走过的道路,却始终未曾瞧见她的身影, 直到抬头,看见山顶上,一抹鲜明的红影在风中拂动摇曳,几欲坠落。 慕迟只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距离太远,隔着雾气, 看得并不真切,可慕迟却知道, 那是乔绾。 只会是她。 只有她穿着这样张扬的红,才如此相得益彰。 慕迟不知自己是如何上山的, 想要快些上去, 腿脚却不断发软,甚至几次险些跌倒又挣扎着爬起来, 昨夜对战阿尔赫未曾伤到几分的手, 却多了数道被嶙峋怪石割破的伤,眼前忽明忽暗。 一路上慕迟想了许多。 他想, 他不该对她生气, 更不该一怒之下逼着她亲耳听见那些残酷的事情, 甚至……如果她真的这样伤心,他可以为她将闻叙白找来的,他甚至可以试着当那个见不得光的人…… 总好过看着她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悬崖之上。 可无数的话,在走上山顶,看见站在崖边的乔绾时,全数说不出了,他看着她的锦裘在山风里剧烈拂动,张了张嘴,喉咙如被堵住一般,最终只艰涩地念出她的名字:“乔绾。” 以及那句近乎恳求的话:“回来。” 乔绾不解慕迟怎么会知道自己会在此处,可想到这人如今的本事,派个人跟踪她也没什么意外的。 她只是有些迷茫,疑惑眼前这人怎么和昨天比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脸色煞白,眼眶通红,诡艳极了。 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乔绾抿着唇,没有作声。 “乔绾……”慕迟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朝她轻轻地移动了一小步。 乔绾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想要避开,地上的石子被她踢到,坠入山崖下,没有回音。 “不准动!”慕迟的声音惶恐嘶哑,眼前忽明忽暗,几欲晕厥。 乔绾被他说的心中一跳,眉头紧锁:“你在这里做什么?” 慕迟的唇动了动,几次张嘴想要言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方才艰涩地一字字道:“你过来,乔绾。” 乔绾抿紧了唇盯着他,好一会儿开口:“你离我远些。” 慕迟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下,却并未反驳,只小心地说:“好。” 话落,他果真后退了几步。 乔绾没想到他这般听话,顿了几顿也离山崖走远了几步。 却在她走出三四步时,眼前一阵鲜亮与雪白相间的背影如霹雳一般闪过,带着她顷刻间离山崖已有一丈远。 乔绾嗅着熟悉的寒香里夹杂着的浓郁血腥味,立刻知道自己被骗了,不觉用力地推打着眼前人,怒骂:“你又发什么病,混蛋,放手。” 慕迟任由她打骂着,只看着她愤怒生气的面颊,下瞬猛地将人拥入怀中,手仍在不断地颤抖着。 乔绾被死死困在慕迟的怀中,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他通红的眼眶泛着濡湿。 乔绾愣了下,旋即想起来挣扎,下刻胸口却涌起一股沉闷闷的热痛,惹得她有片刻无力,可这股热痛很快消失,就像幻觉一般。 乔绾只缓了一息,便竭尽全力地想要将慕迟推开。 慕迟的手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拥着她一动未动。 到后来乔绾也没了力气,干脆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头泄愤。 慕迟仍无所觉察,只俯首埋在她的肩窝处,身上雪白的狐裘将二人笼罩在其中,与她身上的嫣红锦裘纠缠,于山风之中拂动着。 不知多久,久到乔绾咬人的牙都酸了,慕迟方才动了动。 就在乔绾以为这个突然犯病的疯子终于要放开她时,他却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任由她反抗地拍打他,他只一步步沿着山路朝山下走。 沿路遇见了正匆忙往山上赶的司礼,见到慕迟怀中抱着的乔绾时忙垂下视线,心中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仍记得上次公子抱着那个假尸体意识全无的癫狂模样,若是再来一次,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慕迟抱着乔绾直接走出了西山,径自上了山下的马车。 马车很快前行。 “放开!”乔绾瞪了一眼慕迟道。 慕迟看着她,轻柔地将她放在自己身旁的位子,才松了手。 乔绾得了自由飞快起身坐到他的对面,抿着唇谨慎地瞪着他:“这是我的马车,你下去。” 慕迟此刻似乎才终于平静下来,喉咙紧绷了许久,嗓音仍嘶哑得厉害:“为何要来西山?” “我爱来便来,关你何事?”乔绾没好气道,说完才发觉身后的锦裘团成一团硌在身后,格外不适,她欠了欠身子,想要整理利落。 却在此时,马车晃荡了一下,乔绾朝一旁倒去。 慕迟伸手扶住了她摇晃的身子,就在乔绾想要将他的手拍开时,他俯身将她身后的锦裘整理利落,又将她放到对面的位子。 乔绾皱着眉头望着他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冷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慕迟只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并非以往那样温柔到诡异的笑,也不是森冷的笑,而是纯粹的、欢愉的笑,笑到眼眶泛红。 乔绾狐疑地看着他。 慕迟笑够了,才轻声道:“乔绾,你说,楚无咎不是你的孩子。” 乔绾一愣,蹙眉不耐烦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无咎不是我的孩子?你又想做什么?” 慕迟忽视了她的后半句,只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知道了。” 她现下亲口告诉他,楚无咎不是她的孩子。 那么之前便不算对他撒谎了。 所以,这件事便彻底过去了。 乔绾瞪了他一会儿,最终懒得再理会他,索性靠着车壁闭眼假寐。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乔绾随着马车轻轻晃动着,不多时意识有些游移,朦胧里只感觉到一抹视线始终注视着她。 乔绾蹙了蹙眉头,刚要转过身子,胸口却倏地涌起一股燥热,来势汹汹地搅弄着她的肺腑。 乔绾不觉闷哼一声,俯身想要缓解那股不适,唇却蓦地触到冰凉柔软的手腕,手腕上冒着血,散发着能压抑她肺腑燥热的铁锈味。 乔绾下意识地将血卷入口中,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将眼前的手腕推开:“不用你的血,臭不可闻。” 慕迟顿了下,看着她的神色比起方才的苍白平静了些,可不过片刻,她便又痛楚地紧皱眉头。 慕迟凝眉,看向手腕的新伤,下瞬抬手将伤口凑往自己唇边…… 乔绾也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明明如今才腊月上旬,肺腑却莫名痛了起来。 却在此时,眼前又是一暗,浓郁的血腥味涌来,乔绾不耐:“说了不用你……唔……” 她的话并未说完,唇便被堵住了。 用的,是慕迟的唇。 冰凉的唇瓣贴着她的唇,轻柔地试探研磨,舌也在她的唇间生涩地打着转。 乔绾震惊地睁大双眼,死死地闭紧唇齿,呜咽着:“你滚开……” 声音却模糊不清。 慕迟趁此机会撬开了她的唇齿,将口中的鲜血徐徐渡入她的口中,冰凉的手指刁钻地按了下她的下颌下方,她便不自觉地咽了下去。 慕迟抵着她的身子,又接连渡了两口,唇却再不忍从她唇上离去,舌尖将她唇角残留的血渍卷去,又沿着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地轻舐而过,带着些讨好。 乔绾被这明显变质的吻惹恼,愤怒之下启齿用力咬住他的下唇,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将他的下唇咬穿了。 慕迟的喉咙溢出一声闷哼,任她咬着,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极尽欢愉。 乔绾松开唇齿,脸颊因为恼意一片通红,气喘吁吁地瞪向慕迟。 慕迟的呼吸紊乱,失血后的脸色近乎透明,下唇的咬痕足有指甲大小,他舔舐了下下唇的咬痕,安静地回望着她,双眸泛着潋滟的光。 乔绾抿了抿唇,感受着肺腑逐渐平静,遂恨恨地移开视线。 一旁的小火炉安静地燃烧着,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行。 许是今日爬了山,又许是方才痛过,眼下舒服了,乔绾的睡意又来了,竟真的靠着一旁的软垫昏睡了过去。 慕迟静静地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神情,直到她的呼吸均匀,才小心地起身坐在她身旁。 她这次痛得很不寻常。 他又想起乔恒的死因,其一便是常年服药。 而乔绾曾被他迫着试药十年。 慕迟轻轻抬手拥着她,头埋入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炙热的暖香,如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知多久,怀中的女子没有苏醒,只嫌弃地嘀咕:“臭……” 慕迟拥着她低低笑了几声,微微推开车窗,散去血腥味。 司礼驾马赶来:“公子?” 慕迟垂眸:“回兵营。” “是。” 司礼应完,乔绾似听见了嘈杂声,不适地动了动身子,袖口有东西“啪”的一声掉了出来,发出沉闷的响声。 慕迟垂眸看去,一方绢帕散开,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翠玉簪。 慕迟盯着那枚翠玉簪,盯了半晌,哑声道:“命人将幄帐中的利器全数收起来,往后所有人不得持利器靠近幄帐半分……”说到此,他默了默,补充,“将牧场北部的池塘填平。” 司礼诧异地领命下去。 慕迟合上窗子,看向怀中的女子,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不敢想如果她仍要与闻叙白成亲的话他该如何是好,他只清楚,他的选择不会是放弃。 作者有话说: 绾绾:臭死:) 狗子:老婆真香。 金枝藏骄 第95节 第61章 、宽慰 乔绾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再醒来竟已在兵营之中了。 正值夜幕降临,几盏烛台将帐内映照的晕黄明亮,头顶是熟悉的幄帐顶, 一旁的炭盆里细弱的火苗燃烧着,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安静极了。 幄帐内空无一人。 乔绾掀开被子, 穿戴好便往外走, 刚走出幄帐, 便有侍卫上前对她抱拳恭敬道:“公主,外面寒冷, 还请您回帐中。” 乔绾听着陌生的称谓,僵了僵皱眉绕过他便要朝帐外走。 侍卫见状,匆忙跟上前去。 乔绾一路上碰见不少侍卫,都未曾拿着兵器,只恭敬地垂首, 她看得心中烦躁,不由脚步更快了, 却在快要走出内营时,被两名侍卫拦了下来:“还请公主回帐休息。” 乔绾愤怒地瞪着二人, 那二人却不为所动, 只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 乔绾又去了其他出口,那群侍卫依旧只会冷着脸“请她回去休息”。 乔绾只得怒火中烧地回了最初的幄帐。 帐内的物件摆置得格外齐整, 乔绾站在营帐中央, 越看越是生气。 那个畜生趁她睡着,竟敢将她掳到兵营中来, 还不许她出去! 想到这里, 乔绾径自将一旁矮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可绒毯厚重,茶杯在绒毯上滚了几圈后,竟安好无缺地停了下来。 乔绾瞪着完好的茶杯,心中更气了,上前将矮几推倒,门口的面盆架也用力推翻,直到将帐内折腾的一片混乱,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瞪着慕迟休息的内间。 门外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没敢进去,直到动静停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没等他全然松懈,便听见幄帐内间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侍卫缩了缩脖子,暗道一会儿殿下回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乔绾看着慕迟衣箱中的衣裳散乱一地,周围也一片狼藉,才终于解了些气,环视一遭,落在他的书案上。 乔绾冷哼一声,脸颊因方才的动作涨红着,走上前直接将书案的笔墨纸砚挥落,正要继续挥案上的书信折子,目光却陡然注意到什么,顿了下来。 砚台下压着一方叠起来的书信,书信上方,极小的字迹写着“黎国密报”几字。 乔绾将信拿了起来,皱着眉看着,而后呼吸蓦地一紧,脸色白了白。 上面说,乔恒死了。 因常年服药致身子虚弱,在夜间驾崩的。 那个哄骗了她十余年为他试药的乔恒,她叫了十几年“父皇”的乔恒,就这么死了? 乔绾不觉有些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落在“常年服药”几个字上。 乔恒常年服药。 那她呢?她也会死吗? 以往一个月才痛一次的肺腑,这次却只隔了半个多月。 是不是也是征兆? 慕迟也已经知道了? “殿下。”帐外陡然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 乔绾一愣,下意识地飞快将书信叠好重新放回原处。 慕迟端着汤羹站在门口,却在进幄帐时脚步不觉顿了下,想到幄帐中的人,他心中竟有些不安,好一会儿低声问:“她醒了吗?” 侍卫轻应:“回殿下,长乐公主已经醒了,只是……”说到此,侍卫为难了片刻,“公主察觉到不能离开后,将您的幄帐……全砸了。” 从里到外,一点不落。 侍卫低着头便等着责罚,可等了许久没听见动静,不觉抬头,却只看见那位平日看一眼都觉得冷飕飕的殿下,此刻好像在……笑。 他仿佛早就知道幄帐内会发生何事,没有半分诧异,甚至还好心情地“嗯”了一声:“你们离远些。” 侍卫忙行礼离去。 慕迟站在帐外,停了几息才走进帐内。 帐内的境况比他想的要好上一些,慕迟从容地跨过满地狼藉,走进内间,如同看不见满帐杂乱,只看着脸颊微微涨红、唇却苍白的乔绾,她的目光有些怔忡,正略微急促地呼吸着。 慕迟上前,将汤羹递给她:“先用食。” 乔绾像是倏地回过神来,看向他:“张伯呢?” “命司礼送回金银斋了。” “你……”乔绾白着脸,怒视他,“谁要你带我来这里的?” “你晕倒了。” “我那是睡着。” 慕迟看了她一眼,睡着不会怎么叫都叫不醒,更不会到后来脸色苍白到全无意识。 可想到司礼送张伯离去前满眼复杂地说“公子不妨……顺着长乐公主些”的画面,他抿了抿唇,又道:“先用食。” “不吃。”乔绾没好气地伸手便要将汤羹挥开,却未曾想慕迟紧攥着玉瓷碗,滚烫的汤羹洒出来也无动于衷。 乔绾一怔,目光扫了眼他被汤羹烫过的手腕,那里还有在马车割伤的伤口。 她顿了下,冷哼一声转过身:“我要离开。” 慕迟望着她的侧颜:“不行。” 说完,本以为她会反抗,或是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推搡他,可都没有。 乔绾只意料之中地平静道:“哦。” 她应了一声,走到一旁还算齐整的床榻上,背对着他躺下了,背影纤瘦,微微蜷着,莫名有些孤零零的。 慕迟凝眉,看了眼手中的汤羹:“先将汤羹吃了。” “你爱吃你吃,”乔绾没有转身,只嗡声道,“不吃拿去喂狗。” “乔绾,”慕迟沉声唤她,“吃……” 乔绾没等他说完霍地起身,烦躁地接过汤羹用力放在一旁的书案上,折返回来便将慕迟往外推:“你不放我离开就滚出去,滚出去……” 慕迟眉头紧锁,看着她踩在散落一地的物件上脚步踉跄着的模样,手上未敢用力。 直至推到幄帐外,乔绾愤愤地落下帐帘,看着满屋子的沉寂,撇撇嘴眼眶蓦地一热。 她也不知是为乔恒,还是为常年试药、也许不久后也会死去的自己。 时隔近四年,她其实谈不上挂念,也谈不上恨了。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离开陵京前最后一次见到乔恒时,他说,最后一道因挂念她特宣她入宫的圣旨,是他亲拟的。 帐外。 慕迟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帐帘,眉头紧蹙,下瞬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刚好与不远处的侍卫对上视线。 侍卫匆忙躬身低眉,后背起了一层寒意,心中却忍不住想:殿下这是……被赶出来了? 慕迟顿了片刻,刚要去询问侍卫方才乔绾发生何事,脚步却陡然僵住。 方才幄帐内满目混乱,可乔绾将汤羹放在书案上时,桌角有一封散开的书信。 那是黎国来的密信。 信仍放在原处,可与之前有着细微的变动。 乔绾看过了。 也知道乔恒去世了。 慕迟转身便要朝幄帐走,下刻却又停了下来。 想到方才乔绾低落的背影,及帐帘落下前她微红的眼圈,慕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知所措的情绪来。 她是知道乔恒去世,所以才伤心的吗? 可乔恒拿她试药,她不该恨他吗? 就像那个他该叫父皇的人若是死去,他心中绝不会起波澜,甚至还会畅饮杯酒。 慕迟初次不知进去后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从未有人教过他,这时该如何去做。 那样令人作呕的亲情,有何值得她伤心的? 夜色渐浓,远处的火光摇曳不灭。 慕迟走向侍卫:“司礼呢?” 侍卫忙道:“司总管送人还未归。” 慕迟没有应声,只安静地看向远处的营帐,良久朝那边走去…… * 周庄墨自上回在慕迟面前提了李慕玄的名字后,平日除了商议军中大事外,慕迟再未单独见过他。 想到这个学生,周庄墨不觉轻叹。 慕迟是他教过最为聪慧的学生了,自幼生在那样阴冷简陋的地牢中,可平日里四书五经看一遍便能背个七七八八,武学更是学得极快,只因生了那样的体质…… 周庄墨摇了摇头。 他知道,大齐只能有一名太子,可毕竟李慕玄也是他自小看到大的。 帐外有人影徐徐走来,周庄墨只以为是巡营的守卫,未曾理会。 可下瞬,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周庄墨抬头看去,旋即一惊,忙放下书卷起身拱手道:“殿下。” 他未曾想竟会是慕迟。 慕迟抬头看了眼老者,没有说话。 久等不应,周庄墨不觉抬眸,而后心底微讶。 自幼时,他问他“老师,我这一生都要待在地牢中吗”后,再未露出过如那时一般的迷惘之色。 金枝藏骄 第96节 可眼下,他眼中尽是迷茫。 “慕迟?”周庄墨迟疑着唤他。 慕迟略回过神来,默了默问道:“老师,你身边可有人至亲离世?” 周庄墨心底已是诧异至极,“至亲”二字,是慕迟以往最为厌恶的了。 可看他眼中的茫然,周庄墨轻声应:“有。” 慕迟终于看向他:“如何宽慰那些人?” 周庄墨疑惑:“宽慰?” 慕迟又道:“若那离世之人虽待她好,却也一直在利用于她呢?” 周庄墨越听越是糊涂,可偏偏慕迟再不言语,只道:“虽苦难不同,可被宽慰之人大抵也是想有人陪着的,哪怕未曾有只言片语。” 想要有人陪着吗? 慕迟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朝中央的幄帐走着,看着那里影影绰绰的烛火,而后越走越快…… * 乔绾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场关于陵京的梦。 梦里,她穿着火红的胡服,嚣张至极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直朝着皇宫而去。 即便到了宫门口她也未曾下马,只用镶嵌着红玉的金鞭指着宫人,扬着下巴道:“还不快将宫门打开,父皇要见本公主。” 宫人们无一人敢拦她,便是进了临华殿,坐在龙椅上的人也只是无奈地皱着眉头,在一片檀香的烟雾缭绕里无奈说着:“小十一,又在宫里行马了?” 她笑:“父皇,绾绾刚得了匹宝马,骑来试试。” “你啊,”烟雾里,龙椅上的人脸看不真切,他只是摇摇头,唤身后的宫人拿来了丸药,“小十一,将这丸药吃了。” 她看着丸药,并未如以往一般吃下去,而是抬头:“父皇,我可以不吃吗?” 下瞬,龙椅上和蔼的人骤然变得凶神恶煞,雾气里的人脸也清晰了起来,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狰狞地朝她伸来:“乔绾——” 乔绾低呼一声,猛地睁开眼,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身上也升起阵阵令人烦躁的热。 微弱的烛光在轻轻闪烁着。 乔绾定定地看着前方,脑子里空荡荡的。 帐帘却在此时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乔绾背对着里间门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有寒意逐渐弥漫时,她便已猜到了是谁,可不愿理他,索性闭上双眼装睡。 慕迟站在床榻旁,看着仍背对着自己的背影,良久俯身将她的鞋履脱掉,侧躺在她身后,安静地拥紧了她。 冰凉的触感惹得乔绾身子一僵。 慕迟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只拥着她。 他其实并不会哄人,翻遍了记忆,似乎只有一次,幼时那个女人去地牢偷偷看望他时,流着泪看着他脚腕被锁链磨出的血痕,而后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迟疑半晌,慕迟伸手,笨拙又轻缓地在她的肩侧一下一下地拍着…… 乔绾白日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本没有丝毫睡意,未曾想被他一下下地轻拍着,最后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帐外隐隐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慕迟看着仍熟睡的乔绾,定定看了片刻,最终在帐外传来司礼轻声唤“公子”的声音后,缓步下了榻。 昨日被乔绾扔了一地的衣裳仍散乱着,慕迟顿了顿,挑了一袭白衣及雪白锦裘穿在身上,走出帐去。 “公子,将军们都在等您。”司礼道。 慕迟应了一声,又道:“命人备好热水和手脂,在门口候着。再去战俘的家眷里挑个手脚利落的丫鬟来。” “是。”司礼忙应。 慕迟起身走进不远处的营帐,里面各营的将军及周庄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今日商讨之事,不外乎是阿尔赫部落也在固阳不断增兵一事。 免不了一场大战了。 不过也好,慕迟想,固阳离着此地极近,一来一回也不过一日,不用离着兵营太远。 商议完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慕迟心中有事,起身便要离开。 而此刻樊柱才终于能说些闲话,见慕迟起身,便朝他看去,随后“诶”了一声:“殿下,昨日固阳一战您受伤了?” 慕迟凝眉:“嗯?” 樊柱:“您的嘴……”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朝他看去。 周庄墨也忍不住朝慕迟看了一眼,昨夜天暗未能看清,方才便发现,他的下唇有一块不小的红痕。 慕迟垂眸:“被人咬了一口,无碍。” 话落,他径自离去,留下后面几人面面相觑。 走到帐外,慕迟伸手抚了抚唇上的伤痕,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愉悦。 却在此时,司礼快步跑了过来:“公子,闻叙白求见长乐公主。” 作者有话说: 狗子:看见我嘴上这么大的红痕了吗? 还是狗子:我老婆咬的! 第62章 、捻酸 乔绾醒来时, 幄帐内早已收拾利落,丝毫不见昨日的狼藉。 昨夜她好像梦见了母亲,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哄着她睡觉。 乔绾抿了抿唇, 穿了衣裳走出里间。 一名丫鬟模样的陌生女子端着温水在外帐候着,见到她忙福了福身子:“奴婢叩见公主,司将军吩咐奴婢伺候公主梳洗。” 营中的女子大抵是俘虏的家眷婢女, 乔绾无意为难她, 只随意洗弄一番。 未曾想丫鬟又端来一个檀盘, 檀盘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精致妆奁,妆奁内华丽的首饰与肃杀暗沉的营帐格格不入, 一旁还有一瓶上好的手脂,是她以往在陵京常用的样式。 乔绾想到陵京,便想起昨日的那封书信,心中不觉烦躁起来,没有理会便径自走出幄帐。 腊月牧场的寒风不小, 乔绾未曾穿裘氅,虽觉察到冷, 可吸入冷气时肺腑又莫名的舒服。 乔绾在内营随意地走着,不觉便走到了出口处, 侍卫如昨日一般拦下了她。 乔绾紧皱眉头, 转身就要折返,也是在此时, 身后一人温和的嗓音里带着些沙哑, 不可置信地唤她:“宛娘?” 乔绾身形一僵,转过身去。 外营一间简陋的幄帐前, 一袭白衣的闻叙白走了出来, 眉眼满是疲惫, 衣摆处也沾了些污浊,本就清瘦的身形,此刻看起来更清减,却仍显温和。 乔绾没想到闻叙白会来兵营找她,她本以为得等到自己回到金银斋才能再见他。 乔绾刚要走上前,侍卫抬手便拦下了她:“公主请回幄帐。” 乔绾皱眉,骄横的语气信手拈来:“你们敢拦我?” 侍卫一怔。 闻叙白也顿了下,他看着乔绾浑然天成的娇纵姿态,却不见丝毫的盛气凌人,这和以往他认识的她如此不同。 乔绾抬了抬下巴朝前走了两步,侍卫便退了两步,许是她太过强硬,侍卫最终松了口,未曾放她出去,只搜查一番后让闻叙白进来了。 片刻后。 乔绾不耐烦地让跟着的侍卫离自己远些,与闻叙白沿着内营走着。 二人谁也未曾开口,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最终是乔绾率先打破沉默:“闻夫子何时来的兵营?” 闻叙白默了默道:“刚来不久。” 事实上,将书信送去馆驿后,他便去了金银斋,却得知她去了西山,遍寻不到之际,方才知她在此处。 也说不上为何,只是觉得,他该给她一个解释。 乔绾又问:“书信可曾交给馆驿?” 闻叙白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些,怔愣一息后颔首:“馆驿已快马加鞭送走了。” “这次想必应当能让黎国子民在摩兰重新入学入仕吧?”乔绾笑着道。 闻叙白的喉咙动了下,低声“嗯”了一声。 乔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错,未曾想我这个前公主还有些用。” 闻叙白睫毛轻颤了下,抬头看向她,唇角一贯温和的笑也消失了:“你……便没有其他想说的?” 乔绾认真地想了想,笑问:“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是那个臭名远扬、骄奢淫逸的长乐公主?” 闻叙白微微凝眉,摇头道:“那些不过是传闻罢了。” “你若是生在陵京,便知那究竟是不是传闻了,”乔绾扬了扬眉梢,“我在九原都听人提过自己的名号,说那黎国的长乐公主出入青楼,虚荣娇惯,枉顾礼法……” “宛娘,”闻叙白打断了她,眼底尽是不赞同,可听见她如以往一般对他说话的轻松语气,紧绷了一路的心陡然松懈了不少,“你不怪我?”他问。 “我也欺瞒了你,”乔绾垂下视线,耸耸肩,“这样算来,你我二人也算公平。” 闻叙白脚步微停,转过头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升起淡淡的希冀。 乔绾唇角的笑淡了淡:“闻夫子,哪日你去金银斋,我们将生辰帖换回来吧?” 闻叙白的眸色一滞,逐渐变得晦涩,良久他移开视线,目光定定看向远处的营帐:“……嗯。” 乔绾点点头,也随之看过去,再未言语。 不知多久,乔绾听见身边人轻声唤她:“宛娘。” 乔绾转过头去,一眼便望进了闻叙白的双眸中:“嗯?” 金枝藏骄 第97节 闻叙白动了动唇,他其实想要她质问他,到底有没有真心对她过,可是在看见她眼中的平静后,那些话全都说不出了,他只安静道:“抱歉。” 乔绾怔了怔,眼眶微热,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忘了面亲时我说过的话了?”说着,她真的认真打量起他的面庞,“闻夫子生得好看啊。” “再者道,无咎能入学堂,也多亏了闻夫子。” 闻叙白看着她唇角的笑,蓦地作声:“不是臭名远扬,骄奢淫逸。” “嗯?”乔绾不解。 闻叙白认真地望着她:“我认识的宛娘,乐天灵动,与人为善,从不似传闻那般。” 乔绾的笑容微顿,继而夸张道:“我可要当真了?” 闻叙白轻轻地笑了起来,停顿片刻,探入袖口中,却在触到香囊时一顿,不知为何突然便不愿拿出了,只拿出了一个陶埙:“这是上次你落下的。” 乔绾望着那个精致的陶埙:“原来落在你那儿了,”她伸手接过,抚了抚陶埙上雕刻的精致图案,玩笑道,“闻夫子可曾学学?” 闻叙白长睫微顿,没有说话。 乔绾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说着便自袖口摸索一番,而后佚?眉头轻蹙。 她之前分明将翠玉簪放在了此处,想着哪日见到闻叙白好还给他。 可怎么会不见了? “宛娘?”闻叙白不解地唤她。 乔绾回过神来,也许昨日脱去外裳时,掉在营帐了。 这么想着,乔绾抱歉地笑笑:“没事……”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冬风吹过,吹得乔绾青丝凌乱,清晨随意绾起的发髻微松,簪子也动了动,几缕碎发散乱开来。 乔绾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碎发,而后才发觉手中仍拿着陶埙,刚要将陶埙收起,一只手却已经率先替她将吹落脸畔的碎发拂到身后。 乔绾眨了眨眼,诧异地看着闻叙白。 闻叙白抿着唇,低头看了她一眼,顿了下,他知自己该克己守礼地收回手,可手指却如僵住一般,只低声道:“你有不便,我来吧,”说着,温柔地为她将微松的发簪插入发髻之中,“好了。” 乔绾仍有些怔忡。 却在此时,一阵比寒风还要冷冽几分的森冷气息涌来,风里似乎也添了几缕寒香。 “这么亲密?”柔和的语调自后方低低传来。 乔绾心中一跳,继而反应过来,皱着眉转身看过去。 同样一袭白裳的慕迟站在萧瑟的风里,披着雪白的狐裘,雪肌玉肤如同与满身的白融为一体,迎上她的目光,他甚至对她歪了下头温柔一笑。 乔绾抿了抿唇,不知他又抽了哪门子风,可转念想到上一次在温池,他也是抽风一般射出一柄匕首险些伤了闻叙白,乔绾不觉朝闻叙白身前挡了挡。 察觉到她有意保护的动作,慕迟的笑微僵,继而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乔绾凝眉,用力地挣扎未能挣开,慕迟面色无恙地笑看着闻叙白:“闻公子九年寒窗,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知?” 闻叙白面色微变,垂眸道:“见过太子殿下。” 慕迟望着他,未曾牵着乔绾的手不觉攥起,双眸微眯,心中涌起阵阵杀意。 可面上却笑了一声:“闻公子客气了,”慕迟转身看向乔绾,“医官到了,我们该回了。” “医官来做什么?”乔绾仍用力挣着他的手,不耐问道。 “为你探脉,还有……”说到此,慕迟转眸睨了眼闻叙白,“我下唇被咬伤,医官会来上药。” 乔绾陡然僵住,继而反应过来他唇角的伤是如何来的,恼怒地瞪向慕迟。 慕迟转眸,对她笑了笑。 乔绾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闻叙白的脸色一白,目光定定地望着慕迟唇下暧昧的红痕,良久,目光黯然地垂下双眸。 慕迟颔首:“失陪了。”说完,便要牵着乔绾离开,却在看见乔绾单薄的身形时迟疑了下,解下狐裘披在她的肩头。 乔绾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便将狐裘甩开:“不劳殿下费心。” 慕迟微顿,旋即又上前,拿着狐裘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乔绾抬头瞪着他,下刻将狐裘重重扔在地上,踩在上面直直朝前走去。 慕迟看了眼雪白狐裘上的脚印,又看向乔绾的背影,转头轻描淡写地对跟在身后的司礼示意了下,抬脚跟了上去。 司礼了然,摸了摸袖中的翠玉簪,走到闻叙白面前:“闻公子,请。” 闻叙白看着乔绾的身影,眼前的宛娘,和他认识的宛娘如此不同, 眼前的宛娘,骄纵又放肆,恣意妄为却生机盎然。 “闻公子。”司礼声音微大。 闻叙白回过神来,脸色仍旧苍白,勉强温和地笑笑:“有劳了。” * 慕迟回到幄帐时,乔绾已经回来了。 丫鬟守在帐门口,见到慕迟,惊惧地低头便要跪地叩拜。 慕迟抬了抬手挥退丫鬟,并未立即走进幄帐,只在门口等待着。 不多时司礼一路飞快走来,将香囊呈上前:“公子,翠玉簪已经还回去了。” “嗯。”慕迟接过香囊,略过青竹图案,径自看向右下角的“宛”字。 这是乔绾亲手为闻叙白绣的。 她的女工依旧不好,简单的“宛”字也歪歪扭扭的,却能看出绣这个字时有多认真。 慕迟死死抿着唇,摩挲了下右手虎口的“绾”字,良久,用力将香囊攥紧,任香囊在掌心变了形。 不知多久,慕迟转身进了幄帐。 乔绾正坐在里间崭新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仅是背影都能看出她仍在生着闷气,身上的红裳都像一簇正在燃烧的火苗。 听见身后的声音,乔绾开口道:“我放在袖口的玉簪呢?”她方才便找过了,到处都没有。 慕迟走到她身后:“什么玉簪?” “一根翠玉簪,”乔绾抬眸,“知州府宴客那日我戴的那枚。” 慕迟的目光落在她微乱的发髻上,恍然:“闻叙白送你的那枚?” 乔绾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慕迟盯着她的反应:“你要将簪子还给闻叙白?” “我……”乔绾刚要应,转念想到什么,“我想戴不行吗?” 慕迟长睫微顿,心底陡然涌起一股扭曲的嫉妒,想到方才闻叙白帮她固定发簪的画面,他蓦地伸手,将她发髻中的金簪抽了出来。 青丝披散下来,垂在她的身后。 乔绾捂着自己的头发怒视他:“你做什么?” “发髻乱了。”慕迟拿过一旁的木梳,便要给她梳发,乔绾挣扎了下,慕迟凝眉,忙松了松,“不想要头皮便随便动。” 乔绾一僵,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慕迟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轻缓。 乔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及身后那道雪白的身影,神色有些恍惚。 “公主在想什么?”低柔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仿佛穿过四年的光阴,停在她的耳畔。 乔绾的目光微颤,下刻陡然反应过来,自铜镜中看向慕迟:“你不要这么对我说话。” “为何?” 乔绾下意识道:“你不配。” 帐中骤然一片死寂。 慕迟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间,一瞬间有些好笑又迷茫。 以往这样对她的那个小倌,分明也是他。 可她却只念着那个小倌。 乔绾有些恼怒自己的失态,低下头不再看铜镜,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慕迟沉默了好一会儿,沉沉道:“这么想离开?”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乔绾静了一会儿,“再者道,我在此处也只是闲着,无趣得紧。” 慕迟看着她的长发。 她的头发与她这个人截然不同,青丝柔顺,而她却热烈如火。 “若不想闲着,”慕迟看着右手虎口处,“便再绣个香囊。” 乔绾一僵,继而想到什么冷哼一声:“不想绣。” “我怕哪日殿下再偷偷摸摸送人,乱点鸳鸯谱,将我与旁人凑成一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专扎人心的绾绾~ 第63章 、燕都 乔绾说完这句话, 帐内便再次安静下来。 直到一旁炭盆中的炭被烧得发出“啪”的一声细响,火星微溅,慕迟方才恢复如常。 他垂眸再没有说话, 只静静地将木梳放在一旁,手指刁钻地转了下,便绾了个精致的发髻, 他拉出妆奁哑声问道:“戴哪个?” 乔绾扫了一眼妆奁内摆放整齐的珠钗, 件件都是华贵之物, 没有开口。 慕迟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回话, 便取了一枚鸳鸯点翠钗。 “不要这个。”乔绾皱着眉道。 金枝藏骄 第98节 慕迟的动作微顿,将珠钗放了回去,重新拿起一枚金丝凤鸟状的金簪。 这一次乔绾没有反驳。 慕迟将金簪插入她的发间,定定看了一会儿,静默地走到书案后坐下, 神色有些怔忡。 他很少会后悔什么,从小到大, 他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 报的每一桩仇, 从未后悔过。 无一例外。 这些年来,他热衷于那些狂热的争斗与战争、利用与血腥, 他走的每一步, 即便满是血肉骸骨,也未从不更改退缩。 可此刻, 慕迟第一次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他曾经, 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乔绾, 亲手推给了旁人,一手撮合了她的姻缘。 而他甚至不敢想象,那时得知真相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心口一阵瑟缩,慕迟忍不住蜷了蜷身子,呼吸也沉重了许多。 乔绾透过铜镜看了眼慕迟,诧异于他居然没有发火。 “公子,医官来了。”帐外传来司礼的声音。 慕迟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了眼乔绾后应了一声。 司礼很快带着一名医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背着药匣的年轻男子。 “下官参见殿下。”医官本是太医校尉,前几日刚被派去固阳,未曾想这才两三天,太子便又快马加鞭地将他连夜传唤了回来。 慕迟应了一声。 医官上前:“殿下可是要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医官到底没好意思点破那点暧昧的痕迹。 慕迟看了乔绾一眼,察觉到她瞥来的没好气的目光时,心中微微松了下:“不用,”他道,“给长乐公主探脉。” “是。” 医官小心地走到乔绾跟前,拿出一块上好的丝绸绢帕:“公主,请。” 乔绾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毒发很是蹊跷,并未推辞,也未曾接绢帕,只将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你直接号脉便是。” 医官诚惶诚恐地看了眼慕迟,见他虽皱着眉却未曾出口阻拦,这才点头应是。 帐内很是沉寂。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医官方才皱着眉松了手。 乔绾不解:“怎么?” 医官沉吟片刻:“长乐公主近些时日可曾去过湿热之处?” 乔绾一愣,如今九原城正值隆冬,哪里有什么湿热之处? “温池。”一旁的慕迟平静道。 医官恭敬的颔首,又问:“长乐公主这几日夜间可睡得安稳?肺腑可有不适?” 乔绾顿了顿,含糊道:“有时会肺腑闷热……” 慕迟:“丑时到寅时会难受,口干,身子异常发热。” 乔绾猛地瞪向慕迟。 后者微顿,继而垂下视线。 医官也看出蹊跷,转而对慕迟躬了躬身子,皱眉道:“长乐公主体内有积毒良久,致使身体虚弱,才会热痛难忍,想必也是去温池催化了毒发,幸而服了解毒的药物,这才得以缓解,只可惜,终药不对症。” 乔绾怔了怔:“那我可会死?” 慕迟皱眉。 医官却沉默下来,许久方才开口:“长乐公主的脾胃有渐衰之势,若不能解去积毒,怕是毒发会越发频繁,直至……”直至什么,医官没说,只又道,“下官医术疏浅,只知病因,却不知解毒之法,若能请来在下的老师,或有转机。” 医官开了方子后随司礼一同出去了,幄帐内再次留下乔绾与慕迟二人。 乔绾再未开口,只无意识地抚了抚肺腑处,脑子一片纷杂。 脾胃渐衰吗? 也就是说,她如今就像曾经在城外看见的那棵老树一样,外表如何枝繁叶茂,可内里却已经逐渐腐朽衰老了。 “固阳一战后,你随我回燕都。”不知多久,自医官离开始终未曾说话的慕迟蓦地开口。 乔绾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什……”话说一半便已反应过来,“不要。” “方才那位医官的老师,是大齐太医署的太医令。”也是他被囚于地牢时,受伤后给他医治、保他求死不得的人。 “那又如何?”乔绾看向他。 慕迟停顿片刻:“乔绾,此事不可胡闹……” “谁同你胡闹了?”乔绾冷笑一声,这几日被困的怨气及听闻自己病体的烦躁顷刻迸发,口不择言起来,“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你倒好,放着好好的乔青霓不娶,困着我做什么?我便是明日死了……” “乔绾!”慕迟蓦地打断了她,瞳仁微红,死死盯着她。 那时抱着一具尸体的回忆钻入脑海,慕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乔绾安静下来,良久眼眶一热。 她并不想死,活着虽然没有多少人真心待她,可死更痛苦。 她见过乔恒不再服药后瘦骨嶙峋枯瘦如柴的模样,也见过母亲临死前油尽灯枯的痛楚。 她才不想要成为那样干巴巴的人,她想好好地活着。 可她也不想……不想钻入另一个牢笼中。 慕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秦贺和闻叙白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你以为九原城还待得下去?” 乔绾睫毛微颤。 “九原城简陋,药材都少得可怜,你和倚翠可以到燕都继续开金银斋,楚无咎也会请最好的先生教习,张伯年岁已高,我也会命人寻他的孙女。” 慕迟站起身:“此事不容商议。” 话落,他起身便朝帐外走。 “慕迟!”乔绾怒。 慕迟只大步走出幄帐。 司礼刚送走医官,手里拿着封信匆匆赶来:“公子,固阳来的战报。” “嗯。”慕迟应了一声,接过书信往前走去,下刻却陡然踉跄了下。 司礼忙扶住他:“公子?” 慕迟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无事。” * 固阳战乱又起,阿尔赫这一次派来了大军直抵固阳城下。 大齐的兵马早便驻守在城墙之上,两军战事一触即发。 慕迟率兵去增援固阳,留守在西山牧场的兵营冷清了许多。 乔绾醒来时,幄帐内空荡荡的,她一人在帐内发了一会儿呆,刚要起榻,下瞬里间的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乔绾凝眉,她早便说过,不喜欢被人打扰,可抬头目光便愣住了。 “小姐,您醒了?”倚翠端着温水,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惊喜地看着她,“您先洗漱一番,再把药喝了。” 乔绾直直地看着乔绾,好一会儿才道:“倚翠?你怎么来了?” “可不只是我。”倚翠笑盈盈道。 乔绾不解,下刻帐外便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绾姐姐——” 而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 乔绾抱了楚无咎一个满怀,捏了捏他的小脸,惊喜地看向倚翠:“你们都来了?” “张伯今日还要待在金银斋,便没有来,”倚翠说到此顿了下,“今日寅时便有人接我们来陪小姐。” 乔绾默了默,安静地穿戴好衣裳,倚翠又拿过一碗澄褐色的药汁:“小姐,您先把药喝了。” 乔绾闻到熟悉的味道便知是自己以往在陵京时喝的,她不觉凝眉:“不是不管用……” 话才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她看向倚翠。 倚翠低下头:“是……司护卫留下了几日的药引。” 乔绾看着眼前的药汁,她知道倚翠所说的药引是什么,指尖不觉轻颤了下,良久仰头喝了下去。 有了倚翠和无咎的陪伴,乔绾每日倒是有了解闷说话的,鲜少再烦闷了。 第九日时,天色晴朗起来,兵营的气氛也比往日要活泛许多。 用过晚膳后,乔绾便和倚翠、无咎,三人一同去了兵营东边的一处垛口处看星星。 无咎小小的身子在远处的夜空下跑闹着,乔绾便站在一旁笑看着。 “小姐。”倚翠的声音突然传来。 乔绾转头看过去。 倚翠抿了抿唇,轻轻道:“小姐,我曾经总觉得,自己是个奴婢,这一生大抵也只是个奴婢了,将来再寻个同为奴籍的男人,成个家,生个孩子,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可跟着小姐离开陵京后,是小姐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倚翠没出息,其实并不懂这些有何深意,也不知小姐真正想要的是何物,可倚翠知道,若是没了命,便什么都没了。” 乔绾的转头怔怔地望着她:“倚翠……” 倚翠抬头,眼圈微红,却安静地笑:“倚翠希望小姐活着。” 四遭除了无咎偶尔的笑闹声,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今晚星空极美,装点着冬日萧瑟的夜。 乔绾不知自己何时回的幄帐,她只安静地侧躺在床榻上,出神地看着角落的黑暗。 慕迟连夜赶回兵营时,正值深夜。 他身上的甲胄如同在血水中洗过一般,险些看不出原本的冷银色,浓郁的血腥味席卷而来。 司礼一路马不停蹄地跟在慕迟身后,直到兵营才松了一口气。 金枝藏骄 第99节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公子这几日几乎没怎么阖眼,最终在昨日,将阿尔赫固若金汤的防守中撬开了一道口子,生擒了对方头领。 守城的将士乘胜追击,公子却一言不发地骑着快马便回兵营。 司礼看着慕迟下了马便直直朝中央的幄帐走,便要回自己的帐中,一路赶回来,他的身心早已疲惫至极。 可下瞬,他便看见公子站在幄帐门口,始终没有进去。 司礼不解,强撑起精力想要上前询问,却发现公子一转身径自去了后营,再回来人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 司礼默了默,最终识相地回了自己的幄帐。 慕迟嗅了嗅身上,确定再无血腥味方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乔绾睡前总爱留的那一盏烛火此刻只剩下一小截了,正雀跃着释放着微弱的光亮。 借着这一点烛光,慕迟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纤瘦身影,冰冷的肢体好像得了一丝丝的暖意,他忍不住贪恋地上前,小心地将人从身后圈入怀中,下颌安静地放在她的肩窝,蜷着身子轻拥着她。 铺天盖地的疲倦席卷而来,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乔绾今晨醒得晚,晚上睡得并不沉,察觉到被人密不透风地抱住便猜到是慕迟回来了。 他的呼吸也泛着冷冽,不多时便均匀了起来,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后颈。 乔绾皱了皱眉,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要他陪自己困觉时,他戒备地整夜未曾困觉。 而今却睡得这么快…… 乔绾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谬却真切的念头:也许他将自己困住,就是因为这个疯子因为身子冰冷而整夜无法安眠,而她比常人的体温要热一些。 他抱着她刚好能够取暖。 她于他,也许就是个安眠工具罢了。 思及此,乔绾动了动身子,慕迟果真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乔绾凝眉,心底涌起一股恶气,发泄似的抬起手肘狠狠捶了下他的肺腑。 耳畔一声低低的闷哼,带着倦意与困顿的喑哑嗓音如呢喃般响起:“乔绾,燕都每年也能看到雪……” 乔绾一僵,本要再捶他的手顿住,许久睫毛轻颤,垂下眸来。 * 大齐与阿尔赫的固阳一战,最终以阿尔赫的将领被生擒结束。 阿尔赫的残兵余将败走西北,大齐的军队乘胜追击,又赢了几场小仗。 只是这些与乔绾并无太大干系了。 她最终还是决定前往燕都——这座繁华的大齐都城。 她想活命,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干瘦如骷髅般的人。 正如倚翠所说,若是命都没了,她拿什么要自由自在? 况且……得知自己极有可能是慕迟的安眠工具,也许哪日慕迟寻到其他能令他安睡的女子,便能放过她呢? 就算他不放过,等到她身体康健,也总能寻到自由的机会。 乔绾不知慕迟何时命人将金银斋搬空的,除了一直照顾着楚无咎的青芽,宅中的丫鬟护院也给了一笔银钱后遣散了。 乔绾仔细想想,她这三年来,在九原城除却秦夫人外,竟再无其他可惦念的。 因此也只让人去给秦夫人送了一封书信,可秦夫人终究也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托人捎回一句口信:公主往后,一生安康。 真正离开九原城,是在大齐大胜后的第三日。 乔绾坐在分外豪华的马车内,懒得理会对面的慕迟,索性便听着九原城冷清街市上偶尔的吆喝声。 一路她都很平静,只在经过她常来买点心的珍馐阁时顿了下,推开了窗子。 珍馐阁今日的客人并不多,乔绾扫了眼阁内,目光看向她常去的二楼,而后微怔。 阑窗大开,秦夫人任丫鬟扶着站在那里,正目送着她,许久抬手拭了拭眼下。 乔绾停顿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九原城总是有人记得她的,也不算白来一遭了。 乔绾抬手便要合上窗子,却在此刻,传来阵阵埙声。 乔绾扶着窗子的手僵滞了下,良久循着埙声看去。 身姿气场清瘦温和的白衣书生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身后是满地落雪,正静静吹着一只墨色的陶埙。 埙音空灵绵长,是一首简单的九原小曲。 乔绾最后看了一眼那书生,安静地合上车窗,双眸出神地看着虚无。 她隐约想起自己初次去闻家时,闻叙白窘迫地说:在下倒是会古筝,却不会吹埙。 而她只半开玩笑地道了句:你往后可以学学。 也是在那日,闻叙白得知她的身份,应下了定亲一事。 埙声仍悠扬地响着,马车渐行渐远。 慕迟脸色难看地听着若隐若现的埙声,他不知这埙声有何缘故,但定是与乔绾有关。 可想到往后乔绾便去燕都了,二人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他勉强压下心口的酸意,垂下视线。 * 慕迟一路率京师军队直往燕都的方向赶,原本一路顺遂,所经之城皆大开城门放行。 只在经过胜州时,被阿尔赫部落派来的一队人马伏击。 慕迟命手下全数暗卫保护乔绾,自己则率军迎战。 傍晚出发,第二日清晨便解决了这场伏击,被阿尔赫人马劫持的百姓纷纷下跪道谢,慕迟看着只觉得满心烦躁。 仿佛离开乔绾一步,她便会立即消失了一般。 慕迟刚要吩咐司礼处理残余之事,而后便看见一对夫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求着司礼,说那婴孩已一整日未曾进食,妇人又没有奶水喂食婴孩,只求赏些吃食。 司礼到底心软,吩咐人取来不少吃食给了那对夫妇。 慕迟冷嗤一声,便要收回视线,下瞬却又顿住。 那对夫妇得了吃食,又求来的热水小心地泡软了,一点点喂给婴孩。 二人喜极而泣地相拥着,怀中的婴孩似乎也受了感染,咯咯笑了起来。 那个婴孩一点也不好看。 笑起来也是。 慕迟却有些难以移开视线。 许是有了楚无咎这档子事,他忍不住在想,若是以后他与乔绾有了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定不要像他,一个怪物,没什么好像的。 最好像乔绾一些,便不会被人嫌厌了吧。 “你这孩子得有一周了吧?”那对夫妇身旁,一名老妇人正操着当地的方言寒暄。 “一周两个月了……” 慕迟皱了皱眉,驾马便要折返,身后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这孩子省心得紧,不似我家那几个,回回折腾我一两宿,差点入了鬼门关了……” 慕迟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不觉又朝那婴孩看了一眼。 那婴孩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乐呵呵地朝着他这边咿呀呀地挥着手。 慕迟目光一冷,想到方才老妇人的话,陡然觉得这婴孩的面目变得可怖起来。 “公子?”司礼立于马下轻唤。 慕迟回神:“此处交给你了。” 扔下这句话,他便快马朝远处而去。 乔绾正在马车内与倚翠一起陪着无咎玩藏钩游戏,无咎猜中了,正拍着手笑得开心,外面传来几声恭敬的“殿下”。 马车内的笑声立即停下了,下瞬车门被人打开,慕迟站在马前,一袭白裳,朱色锦裘披在身后,风华昳丽。 倚翠识相地牵着无咎回了自己的马车。 乔绾扫兴地收回目光,深深地呼吸一口,缓解下肺腑的闷燥,刚要坐回原处,眼前身影闪过,她已被人用力抱在怀中。 慕迟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处,轻缓地吐息。 乔绾的身躯因亲昵的动作凝滞了下,继而了然。 这个疯子昨夜大抵又没睡好。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这一刻,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不过还是算了,人类幼崽配不上老婆。 绾绾:哦,明白了,这厮当我是安眠工具。 走一波剧情~下章浅浅地换个地图~ 文案很快就要来啦! 安心,狗子需要tiao jiao,才会懂事~ 关于昨天评论区说的完结问题,其实是按照大纲推算的,预计这个月能完结正文(番外另算)。 但是吧,我又很容易写着写着脱纲,所以一切以实物为准23333 不过不会很长就是了~ 本章评论前50有小红包哉! 第64章 、美人 乔绾和慕迟一行人是在腊月二十五入的大齐边境, 正值新正前后。 除夕这日,刚好行至延州城外,大军驻扎休整一日。 金枝藏骄 第100节 乔绾一路只忙着赶路, 听闻延州城内有焰火,兴致勃勃地与倚翠、无咎三人一同去看。 延州是燕都旁的一处小城,却已见繁华城池的端倪, 比之九原城只好不差。 今夜并无宵禁, 百姓众多, 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尤其焰火升空绽放时, 天空居然开始洋洋洒洒地飘去小雪来,与花灯映照之下,美如画卷。 只是当抬头欣赏焰火时,乔绾又一次毒发了。 没有任何征兆,胸口的燥痛便来势汹汹地翻涌了上来, 喉咙往上冒着腥甜,在她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后, 眼前一暗。 有一瞬间,乔绾以为自己会就此窒息过去。 朦胧之中, 乔绾只感觉自己被一道飞身而来的身影抱着, 在屋宇之间飞快地穿梭着,一根冰凉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唇齿, 将冒着血珠的手腕塞到了她的口中。 直至后来, 乔绾的毒发逐渐平静,唯一的感觉只剩下抱着她的那只手在轻轻地颤抖着。 这是乔绾第一次觉察到, 自己离着死亡原来这般近。 临睡去前, 乔绾忍不住想着, 她真是越发看不懂慕迟了。 她不懂慕迟为何屡次冒着失血过多的危险救她,她心中其实产生过荒谬的念头,可是以往自作多情后被狠狠摔落云端的教训太过惨烈,她便再不会让自己多想了。 再者道,曾经,他对她的利用、曾产生过的嫌厌与杀意,是真实存在过的。 乔绾任由自己陷入一片沉睡之中。 慕迟命司礼监督大军返京,他则只带着十余名暗卫快马加鞭地赶路。 乔绾再醒来,已经在回燕都的马车上,肺腑没有半点异状,仿佛除夕那夜的毒发只是一场错觉。 而后乔绾才发觉自己被人抱在一个冰冷的怀抱中,她刚动了动身子,抱着她的手便加大了力气。 乔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干脆懒得再挣扎,任由身后人抱着,左右有人上赶着充当靠垫,她还舒服些。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最终在正月初七这日,一行人顺利到达燕都。 这还是乔绾第一次来到大齐的都城,一时之间心中不免新奇。 燕都和陵京不同,陵京于江南秀丽处,隽永秀美,而燕都更多的是巍峨繁盛。 街市之中玉辇错落,金鞭络绎不绝,两侧锦绣罗列,街铺鳞次栉比。也有游侠骑马晃荡而过,提酒而行的醉人蹒跚步行,胡笳声声,文人墨客高歌豪饮。 马车停在了城中一处府邸前。 乔绾下了马车,起初并未觉得异样,可走进宅邸后却不觉愣了愣。 眼前的府邸,和她在陵京的公主府格外相像。 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抄手游廊,雕梁画栋,熟悉至极。 乔绾走进寝卧,看着如寝殿如出一辙的装潢,有些走神。 “公主好看!公主好看!” “沉鱼落雁!” 奇异尖利的嗓音在里间响起,乔绾一怔,掀开帐帘便看见阑窗前的金丝笼,通身碧色的长尾鹦鹉站在桃木站架上叫着。 乔绾走上前去,看着鹦鹉左边翅膀下的一块墨色羽毛。 这是她当初在公主府养的那只,只是后来,她担心慕迟看见笼中鸟会联想到他在松竹馆的不好经历,便命人搬去后院由下人照料了。 乔绾没想到慕迟竟然将它也接来了。 环视着周遭的环境,妆奁上的首饰、衣箱内的华服,皆是她以往喜爱的样式。 乔绾不知慕迟何时准备的这些,心底蓦地涌起一阵茫然。 她以为自己潇洒离开陵京后,便彻底将那些抛之脑后了,如今才知,其实她偶尔还是会想念那些过往的。 那座她从小长到大的城,那个她最熟悉的公主府。 “金银斋的物件我已命人送往铺子那边,往后你便住在此处。”慕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乔绾睫毛微顿,回过头去。 慕迟站在里间门口,迎光而立,身上雪白的狐裘蒙了一层细腻的光晕。 乔绾难得没有反驳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慕迟再未言语,只看着站在床边的女子,良久垂下双眸,眼眶却不觉微热。 这处空了好久的府邸,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殿下,”门外,管家的声音恭敬传来,“宋御医到了。” 乔绾没见到宋御医之前,只以为和以往自己见到的太医一般,穿着官服温和儒雅的模样,见到宋御医后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宋御医名唤宋攀,身形高大,留着长胡须,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模样,更令乔绾意外的是,他的眼睛瞎了一只,如同中了毒一般,眼珠漆黑无光,眼周一片崎岖的疤痕。 见过慕迟,宋攀忙躬身行礼,而后方才给乔绾号脉。 却在探清乔绾的脉象时大怔,继而飞快地看了眼慕迟。 世人鲜少知晓大齐的太子殿下换了人,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前太子无数次折磨这位新殿下,不止皮肉之痛,还喂食了不少毒药。 可新殿下身骨异常,不知疼痛反而利于他割肉排血调配药物为他解毒。 次数多了,新殿□□内的毒物与解药多了,便是血都成了能解毒的宝。 而眼前这位姑娘体内积毒良久,如今仍能如常人一般走动,显然是食了新殿下的血化解了毒性。 “如何?”慕迟凝眉问道。 宋攀松了手,站起身:“回殿下,这位姑娘体内积毒太久,下官须得回去好生翻看医书古籍,方敢对症下药。” 乔绾闻言,心中勉强松了松。 御医这样说,便代表她仍有活路吧。 接下去几日,乔绾始终待在府邸。 金银斋的新铺子在燕都最豪华的地界,正着人装潢着,倚翠时不时去察看一番,张伯便送她前去。 无咎也在第二日便被接去了学堂。 只是让乔绾烦躁的是,慕迟隐瞒了他回京一事,除了第一天白日出去外,其余时间如同住在了这处府邸一般,放着东宫不去,偏偏成日待在此处。 三日后,宋攀再一次出现在府邸门口,只说解毒的法子有了。 宋攀带着乔绾和慕迟二人去了府邸后方的一处院子,走进里间,打开封闭的密室。 密室中一阵森冷的寒意用来,饶是乔绾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可转瞬肺腑中的燥热像是被压制住一般。 一旁的慕迟冰冷的指尖也有些僵硬。 乔绾定睛看去,才发觉密室周遭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 “这些都是连山上挖回来的冰,”宋攀解释道,“这些冰能制住姑娘体内的积毒,下官开了一道方子,自明日始,姑娘须得每日煎服,服下一炷香后,再来此处药熏半个时辰,约莫半年,便能除去体内十之七八的积毒,若是顺利,半年后便只需服药数月,再无需药熏。” 乔绾听着宋攀的话,想到自己竟真的能安生活下去,不觉双眸亮了亮,前几日的烦躁也烟消云散。 她看着周围的冰,不觉深呼吸一口气,却没等吐出,手便被人抓住了:“你还未曾服药,在此处待久了恐有不适。” 乔绾一僵,手下意识地挣了挣。 宋攀见状忙上前对慕迟道:“这位姑娘还好,殿□□寒,在此处待久了怕是会有生命危险,还是早些离开此处为好。” 此刻乔绾才察觉到,慕迟的面色苍白如纸,手也比起平日更加冰冷了,好似比周围的冰块还要寒上几分。 乔绾抿了抿唇,最终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宋攀留下方子便告辞离去了,乔绾回了寝房,看着身侧的慕迟,想到终是此人将她带到燕都,为她解毒,只别别扭扭地道了声:“多谢。” 慕迟微怔,刚要作声,门外便传来司礼风尘仆仆的声音:“公子。” 乔绾忙道:“司礼回来了,想必找你有事,你去忙吧!” 她的语速太快,以至于说完后,整个寝房有短暂的寂静。 慕迟看着她不自在的脸色,良久弯了弯唇,应道:“好。” 司礼率大军凯旋,在大齐朝堂上引起不小的波动,这两年多来,大齐的版图一再扩大,如今慕迟班师回朝,军务朝务必然繁多。 乔绾也开始每日服药,服下药后体内会燥痛难忍,可去了冰窟密室后,整个人却又说不出的舒服。 宋攀担心生出状况,跟了她两日,见无异样方才放下心来,只要她有事便着人去唤他就好。 乔绾道谢一声应了下来。 这几日白日慕迟忙于安顿将士、下颁新疆土法令,忙碌的紧。 乔绾乐得自在。 只是每晚半梦半醒之间,乔绾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紧拥着她,下颌安静地放在她的后颈,一下一下地均匀呼吸着。 就像做梦一样。 直至一日,乔绾睡得早,半夜醒来口渴难忍,不觉舔了舔唇角,刚要坐起身,随后身后一声沙哑的:“渴了?” 乔绾被惊了一跳,才知每晚有人紧紧箍着她的腰身并非梦境。 慕迟倒是平静,只穿着中衣赤脚下榻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下便重新拥着她睡去。 乔绾瞪了他半晌,最终难以将他的手挣开,只得转过身背对着他,越发觉得他真的只是将她当做助他安眠的工具了。 * 又过了几日,金银斋已装潢得差不多了。 这日,倚翠察看完金银斋便想着快些回府告诉乔绾这个好消息,未曾想刚走到后门处,便看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府邸管家立于马车前,不多时车门打开,一阵香粉味儿飘过,几个衣着艳丽的女子悄悄地下了马车。 管家对几名女子点过头,一转身便望见了不远处的倚翠。 管家心中一慌,忙拱手道:“倚翠姑娘。” 倚翠回了一礼,便匆忙朝乔绾的寝房走去。 管家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几个美人。 自打近三年前,太子殿下便像是换了一个人般,不像以往一般夜夜笙歌,熏染于酒色之间,反而每日孤身一人待在这座空荡荡的府邸中,不近女色,寡言少语。 后来没过多久,太子便领兵东征西讨了。 金枝藏骄 第101节 朝堂中的大人们说,许是太子殿下忧心征讨一事,才会有所收敛。 如今殿下得胜回朝,满朝文武心悦诚服,即便是那些顽固的老臣都对殿下变了态度。 殿下以往的近臣便想着,既然殿下回来,想必定要放纵一番,是以这才送来了这些美人。 管家想,既是殿下的近臣,必是了解殿下的,且殿下以往好美色一事满朝皆有耳闻。 即便如今殿下日日宿在那位乔姑娘房中,可殿下到底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不定哪日便喜新厌旧了。 思及此,管家道:“各位美人随我来吧。” 倚翠脚步飞快地回了乔绾的寝房,直到关了房门眉头仍轻蹙着。 乔绾正在逗弄着鹦鹉,听见开门关门声不觉朝倚翠看去:“怎么了?金银斋出了事?” 倚翠陡然回神:“没有,”她摇摇头,“正月下旬金银斋大抵便能开了。” 乔绾闻言心中不觉欢欣起来,她并未要慕迟的银钱,金银斋是她一手开起来的,可看着倚翠仍心事重重的模样,乔绾起身上前:“发生何事?” 倚翠抿了抿唇道:“小姐,我在后门处,看见管家接进来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 乔绾一愣:“什么女子?” 倚翠轻轻摇摇头:“我也不知……” 没说的是,她总觉得那几名女子是给太子的,毕竟这几日她出入坊间,便听闻了早年间太子的风流名声。 “既然不知就不要多想了。”乔绾未曾放在心上。 可很快乔绾便知道了。 午后乔绾才休息完,便听见院中传来几声女子的娇笑声,随后两三名女子任丫鬟搀扶着走了进来。 一股百合甜香在寝房中弥漫,乔绾抬头看去,一名美人已经走了进来,另两个倒是始终站在外间,个个腰肢如柳,在冬日里仍只穿着单薄的衣裙,身姿纤瘦细弱,颜色撩人。 那些美人正看着她,眼中有好奇也有轻视:“姑娘是哪位世家千金,竟被藏在这里?” 乔绾道:“不是什么世家千金。” 美人的眼中不觉放松,又问了她几句可要和其他姐妹一同弹琴作诗,得知乔绾皆都不行后,其中一人更是“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为首之人眼中更是多了几分高高在上。 乔绾未曾在意,也不怪这些女子,她只是突然想起了母亲。 当初母亲即便在冷清的宫殿里,仍有好些衣着华贵的妃嫔去找母亲的麻烦,直到母亲卧于病榻命不久矣,那些人方才罢休。 而这样的争斗,或是为了家族,或是为了子女,或是为了感情,想要者不外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的垂怜。 乔绾厌恶这样的“争宠”。 那美人因乔绾眼中的忽视与怜悯变了脸色。 倚翠皱着眉拦在乔绾跟前便要送客,美人突然尖锐道:“既然都住进了这里,还做什么这副清高姿态?” 这寝房,是这处府邸最大最豪华也是最中央的房子,便是院落中的那棵梧桐,都是上百年的上好古树。 乔绾闻言一顿,转头看向那个美人。 倚翠说,不知这些女子是何人,可她此刻猜也猜到了,想必是管家接进来献给慕迟的。 她其实并不了解在燕都的慕迟是什么样的,也不知他是否要留这些女子。 若他不想留,她清静。 若是他想留,那更好。 也许他发现自己拥着旁人也能睡着了呢?这样,他再不需要她,等半年后解了毒,他必定会放过她了。 “你……”倚翠一贯和善,此刻见这些人竟如此对小姐,也忍不住满心怒火,连带着对慕迟也多了几分怨恼,他的桃花债,作甚要为难小姐? 倚翠上前,便要赶这些人出去。 “倚翠,”乔绾拦下了她,走到美人跟前,“你觉得这里很好?” 美人眯着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想要?” 美人冷哼:“是又如何。” 乔绾笑:“那让给你。” 说完她拉着倚翠便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记回旋镖,狗子傻眼倒计时233333 文案要来啦! 浅浅的50个断更小红包tnt 第65章 、要你 慕迟今夜回来的早了些, 司礼跟在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着军中事务。 慕迟随意地听着,目光落在不远处最中央的寝房上,房中留了一盏烛火, 影影绰绰地晃着晕黄色的光亮。 即便这盏烛光并非特意为他而留,他心中仍不觉暖了一暖。 好像,终于有一盏灯在等着他归来。 “不少降军已收编入营……”司礼仍在继续说着, 却在此时, 提着灯笼的管家匆忙迎了出来:“老仆迎接殿下迟了, 殿下恕罪。” 慕迟的眸动了下,抬了抬手, 制止了司礼的话,看向管家:“今日可曾有事发生?” 管家躬身道:“今日礼部王大人和陈侍郎来过,为殿下献上厚礼庆祝殿下凯旋,还有便是乔姑娘傍晚出寝房时,见到老仆后问了句殿下何时回来。” 乔绾问过他? 慕迟的心微紧, 看向寝房的方向,这是这段时日以来, 她第一次问他。 一旁的司礼见状,朝不远处的寝房看了一眼, 继而了然:“属下今夜将余下的事务均记录在册, 明日交给公子。” “嗯。”慕迟应了一声,眉眼也少有的松懈, 挥退二人后, 他缓步朝寝房走去,却在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停, 解去身上沾了烟尘与寒意的锦裘, 方才悄然推门。 走进寝房的瞬间, 慕迟的眉头便不觉一皱。 一股陌生的百合香气,甜腻却令他心中焦灼不安。 这不是乔绾的味道。 乔绾身上是一股淡淡的、带着暖意的香气,发间是若隐若现的皂荚香。 越往里走,那股香气便越发浓郁,陌生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也许……只是她突发奇想又试了哪样新香料。 偌大的房中只有桌上一盏红烛安静地燃烧着,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之中。 慕迟走进里间,烛光顷刻便暗了下来,下瞬一道纤细的人影朝他靠了过来。 慕迟一僵,却在那道人影伸手抱住他的小臂时,眸色陡然冷冽下来。 “殿下……”娇腻的女声响起,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尖锐的尖叫声。 慕迟抓住女子的手腕,骤然用力,脱臼的声音立时响起,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骇人声响。 女子脸上的娇媚全数消失,只剩一片惊恐,手腕如被厉鬼攥住一般,钻心的疼痛。 “你是何人?乔绾呢?”慕迟森冷问道,手指微微用力,便嵌入细嫩的血肉之间,指尖染上了鲜血,诡异至极。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女子惊惶而痛苦的求饶声在夜色中凄厉响起。 “回答错了,”慕迟的嗓音低柔,“孤问你,乔绾呢?”每说一字,他手下的力道便加大一分,血珠沿着他的手指坠落。 女子借着月色看着眼前如魔鬼一般的男子,仙人般的样貌,却仿佛自地狱爬出一般诡艳,声音因害怕而颤栗道:“乔姑娘、乔姑娘去了偏院……” “偏院……”慕迟一字一字呢喃,双眸越发阴冷,他松开手,轻声道,“你是说,乔绾在偏院?” 那个娇贵惯了的乔绾,去九原城住的都是上好的院子,如何会甘愿去偏僻的偏院? “是、是……”女子方才点头,下瞬脖颈一紧,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慕迟掐着她的脖颈,手指渐渐收紧。 女子早已吓出满脸泪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艰涩道:“是乔姑娘将这里让给我的……” 慕迟的手一僵,良久目光微恍,一时竟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乔绾让给这女子的? 她不喜欢这里吗?可这里是按照她的公主府建的。 他听闻,那公主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是合着她的心意盖起来的。 她为何要让? 司礼听见尖叫声匆忙闯了进来:“公子?” 慕迟后知后觉地回神,看了眼司礼,又看向被自己掐得脚尖险些离地的女子,好一会儿将她扔到一旁,转身定定地朝外走去。 “公子……”司礼刚要追上,迎面撞上赶过来的管家,询问之下得知白日的事,饶是司礼也没忍住狠狠瞪了一眼管家,怒骂了一句:“蠢材!” * 乔绾今夜休息的格外早,送走欲言又止的倚翠,戌时刚过便睡下了。 想到今夜不用被人当安眠工具,心中便格外轻松。 只是不知为何,她今夜的睡眠格外的浅,朦胧之中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在压着她一般,稍稍一点动静便极易被吵醒。 房门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动静时,乔绾瞬间便睁开了眼,看着眼前拂动的纱幔,只当又是风吹得门作响,翻了个身便要继续睡去。 错眼之间,却望见了纱幔外的一道白影。 乔绾的睡意烟消云散,飞快地坐起身,映着烛光,皱着眉头看向门口处。 慕迟穿着一袭胜雪的白衣,正沉默着朝她走来,目光空茫,神情木然。 迎上她的视线,他的眸光方才动了下。 “你怎么来了?”乔绾隔着纱幔问道。 金枝藏骄 第102节 慕迟没有作声,只缓步走到近前,将纱幔安静地撩起,顿了下,抬手便要抚向乔绾的脸颊。 乔绾此刻方才看清,慕迟的指尖尽是黏腻暗红的血迹,她心中一寒,飞快地避开他的手,自一旁跑下床榻。 慕迟僵在原处,良久转头看着她。 乔绾盯着他指尖坠落的一滴血珠:“你杀了她?” 慕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而后扯起一抹笑,温柔道:“吓到你了?” 他说着,环视一圈四遭,拿起桌上的绢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有些血迹早已干涸,他便格外用力地擦拭,直到指尖的皮肉隐约渗出血色方才罢休。 等到擦拭得差不多了,他道:“方才听人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她说,是你主动将寝房让出,自己来住这处偏僻的院子的。” 乔绾凝眉:“不是笑话。” 慕迟指尖一顿,下瞬茫然地抬眸:“可是住不惯寝房那边?明日我命人回陵京,将公主府的物件都……” “不是,”乔绾沉声道,“是我不想住在那边的。” 慕迟微垂的睫毛轻颤了两下,脸色煞白,沙哑问:“为什么?” 乔绾抿了抿唇:“我与你毕竟没什么关系,宿在一起不成体统,那名女子是旁人献与你的,便是你的人……” “那不是!”慕迟蓦地扬声道,方才伪装的平静也全数消失,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乔绾,她不是我的人。” 乔绾微惊,良久垂下眼帘:“也许你该试试。” 慕迟怔:“什么?” 乔绾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也许你应该试一试的,慕迟,你只是接触过的女子太少了,或许尝试后你便会发现,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甚至是谁都可以取代的,你不用非得靠着我方能安眠……” 慕迟的容色随着乔绾的话越发苍白,到后来已近透明。 他看着平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她要他尝试着接触旁的女子,她可以这样轻松地将他推给旁人…… 惝恍之中,慕迟想起曾经的那枚香囊。 那枚他借机塞给景阑的香囊。 那时的她在得知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她不像他一样是个怪物,她这么怕痛…… 心口阵阵酸痛涌来,铺天盖地,痛的如同要窒息一般,乔绾的声音仍响在耳畔: “也许接触后,你也会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 “我想要的是你!”慕迟骤然打断了她,嗓音嘶哑道。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烛火在跃动着。 乔绾凝眉,愣愣地看着慕迟。 慕迟也怔住,方才那番话如下意识道出一般,未经思索,凭借着本能脱口而出。 却并不后悔。 他想起乔绾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他并不了解那些复杂的情愫,也无人告诉他何为爱,他只是……想要乔绾,只想要她,想时时刻刻、永永远远不让她离开自己分毫。 慕迟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想要你,乔绾。” 乔绾逐渐回过神来,察觉到慕迟的靠近,她近乎惶恐地后退半步,脚步匆忙。 慕迟停了下来,迷惘地看着她,在迎上她的视线时顿住。 她的眼中有错愕,有惊惧,有诧异,甚至有丝丝缕缕的酸涩…… 却独独没有欣喜。 “你不信?”慕迟轻声问道。 乔绾沉默着,良久开口道:“我并非不信。” 慕迟的眼中升起一丝光亮。 乔绾静了静,垂眸道:“慕迟,当初在毓秀阁,你为了护我而挨了一鞭时,我动过心的。” 慕迟的喉结微动,怔忡地望着她。 “后来,得知了真相后,我便在想,那个让我动心的小倌,真的存在过吗?” “在我满心欢喜地算着求乔恒为你我赐婚时,你究竟是那个与我一同欢喜的小倌,还是那个在心中嘲讽我的慕迟?” “而后我便发现,无论答案是哪个,我都会很难过。” 乔绾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坦然地看着慕迟的双眸:“至于你说我不信你啊……” “我不是不信你,慕迟。” “我只是不信这些情啊爱啊的了,它与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曾经她以为,爱慕一人该是美好的,欢喜的。 可后来她才知,爱也可以是摧毁,是利用,是抛弃,是几欲痛到窒息。 当初送慕迟去柳州回来,“沉睡”的那三日,到了后来,她其实是清醒的。 她给自己三天时间,对自己说:乔绾,之后便不准再犯傻了。 她一直铭记于心。 慕迟出神地看着安静笑着的乔绾,看到眼尾嫣红。 当年看话本看到里面的男女分离时总是眼圈通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便会笑容满面的乔绾,如今却说,她不再信这些情与爱。 “抬去后院疗伤……”门外隐约传来司礼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乔绾听着外面的动静,还需要疗伤,看来那美人无碍,她又看了眼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慕迟,说出那些话,她心中轻松了许多,耸了耸肩,乔绾吐出一口气:“我今夜和倚翠一起休息。” 话落,她便要朝门口走,下刻手腕却被人动作仓惶地抓住了。 乔绾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手如金梏一般死死禁锢着她。 乔绾皱眉,不觉道:“怎么?你还想要将我锁起来吗?” 慕迟的指尖剧烈颤抖了下,良久,轻轻地松开了她。 乔绾抿了抿唇,快步走了出去。 慕迟仍站在房中,她走了,这间房间都变得冷寂起来。 前段时日相拥而眠的夜,此刻仿佛变作镜花水月,被轻易地打散零落开来。 良久,慕迟方才转身,静静地走出屋子,走出院落…… 司礼在院落外不安地等待着,管家白着脸诚惶诚恐地磕着头,喊着“殿下饶命”。 慕迟恍若未闻,只径自朝书房走着。 司礼见状匆忙快走几步,率先去点燃了书房的烛台。 慕迟走进书房,只望见偌大的房中一片空荡阴冷。 那股彻骨的寒意好像再次涌上来了,折磨着他的肢体,惹得他忍不住颤抖。 司礼刚要悄然退出,慕迟道:“司礼,将炭盆都点上。”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 司礼诧异,自到了九原城后,公子便鲜少再烧炭盆取暖了,就像是……寒病无药自愈一般。 只是他也不敢违逆,将书房中的几个炭盆全都点燃上了。 一阵阵热浪涌现,慕迟立在这股热浪之中,气息与四肢仍是冰冷的。 慕迟将手伸到炭盆上,想要烤一烤,却在看见指尖残留的血迹时一怔。 这是旁的女人的血,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百合花香。 也许,乔绾是因为这些,才说了那些话。 她向来不喜欢旁的女子靠近他的,就像当年他们去集市,只因有人偷觑他她便会捻酸生气一般。 慕迟走到盆架旁,将手伸入冰冷的水里,用力擦洗着被碰过的小臂与手背。 直到彻底清洗干净,盆中的水面逐渐平静,倒映着一张自欺欺人的脸。 慕迟怔了怔,下瞬陡然后退了几步,脚步匆忙地远离了铜盆,走到书案后定定坐着。 不知多久,慕迟的瞳仁动了动,似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一旁的暗格中,安静地拿出一个破旧的木匣,微微一动,里面传来铁器碰撞的闷响。 木匣打开,经年的腐木与铁锈味扑面而来。 慕迟看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伸手轻轻地抚过。 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着如牲畜般活下来的日子,那段他恨极厌极的回忆,多年后,第一次再浮现于眼前…… * 这段时日,乔绾每日喝药、去冰室药熏,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隔日,乔绾特意和倚翠一同送了无咎去学堂,并去看一下金银斋的装潢。 久未上街,乔绾难免有些兴奋,尤其在繁华的燕都,汇聚着天下各处的名产名吃,午时二人便寻了最大的酒楼,好生吃了一顿。 等到回府时已经近黄昏了。 一进府门便听下人窃窃私语,说是昨日的那些美人和管家不知为何,突然便被赶出了燕都,管家和其中一位美人离去时,还是被抬出去的。 此事似乎还牵连到了朝堂上的几位官员,只是不知那些官员是何下场。 倚翠担忧地看着乔绾,乔绾只眨了眨眼,笑道:“看我做什么?” 倚翠见乔绾神色如常,放下心来。 许是逛了一整日的缘故,乔绾药熏后没多久开始困倦。 同倚翠一块休息,她总挂念着她是不是未曾睡好,乔绾便照旧回了偏院。 今夜乔绾入眠极快,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睡得香甜。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几声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乔绾伸了伸腿,那响声越发明显。 就像回到当初在公主府时被金梏囚住的日子。 金梏…… 金枝藏骄 第103节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此刻她方才察觉,原来那根自己睡前习惯留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乔绾吐出一口气,暗道一声晦气,竟然梦到了那段过往。 然而下刻,锁链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做梦。 乔绾一怔,坐起身看向外面。 熟悉的寒香乍起,慕迟朝她走来,锁链声一步一响。 乔绾惊:“你又来做什么?”她边说边睁大眼试图穿过黑暗看清楚来人,可再吃力,也只看见那张黑暗中也欺霜赛雪的苍白面颊,以及那双如鬼似仙的眸子,其余一片模糊。 慕迟已经走到她面前,良久,拉过她的手,将冰冷粗糙的粗重铁环放入她的掌中。 “什……”乔绾刚要反问,下瞬陡然反应过来,手指一颤。 铁环“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慕迟顿了顿,静静地俯身将铁环捡起。 乔绾自枕边拿过火折子,吹了两下,微弱的火苗映出狭窄的光亮。 乔绾定定看着慕迟的右脚,如同多年前的那场梦境一般,梦里的孩童、少年右脚锁着重重的锁链。 而此刻,出现在了眼前的慕迟身上。 慕迟将锁链的另一端重新塞到她的手中,半蹲在她眼前,抬头望着她,如臣服:“这一次,给你。” “再试一次,乔绾。” “就一次。” 他伸手轻触着她的脸颊:“可怜可怜我,试着喜欢我。” 第66章 、半年 火折子的火苗在二人之间雀跃地跳动着, 影影绰绰照着空寂的房间。 乔绾睁大双眼,隔着微弱的光亮怔愣地看着慕迟,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听。 她不敢相信眼前人真的是慕迟, 他竟会说出这番讨怜的话。 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有什么挣扎着想要跃出。 直到脸颊上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入骨血,乔绾才猛地反应过来, 近乎惊惶地朝一旁躲去, 避开了抚着自己脸颊的手。 锁链碰撞着, 叮咚作响,火苗也剧烈地跳动了下, 屋内暗了又亮。 慕迟的手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好一会儿他看向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唇动了动,只低声道:“洗干净了……” 没有血,也没有其他女人的气味了。 莫名的话, 乔绾却听明白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慕迟的手。 他的肌肤即便在晕黄的火光下也泛着如霜雪一般的苍白, 手背与宽袖垂落隐约露出的小臂上,是一道道用力清洗过的红痕, 有些已渗出了血, 格外明显。 乔绾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下,她撇开头, 看了眼昏暗的房间, 从一旁下榻想要将烛台点亮,却忘记了手中仍抓着的锁链。 直到听见锁链的脆响, 乔绾的动作一僵, 手中的火折子随之歪了歪, 火苗险些燎到她的手中,却被另一只手挡了过去。 那只冰凉的手攥着离火苗最近的地方,手指顷刻被燎了一片红,他却只一步一步走到桌前,伴随着锁链晃动的声音,点亮了烛台。 昏暗的房间立即亮了起来。 乔绾的目光落在慕迟的脚踝处,她仍记得在那一场场的梦境中,锁链摩擦着那个孩童的脚踝,血肉模糊。 她更记得不论是那个孩童,还是那个少年,看向锁链的目光除却死气沉沉,便只有无休无止的厌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乔绾动了动唇,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慕迟的眸光颤动了下,静静地走到她眼前,迎向她的视线:“乔绾,你说过的。” “以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看见了。” 当年在集市上,她曾亲口说过的,她说真想将他关在府中,以后永远也别出来了。 她说,永远。 乔绾凝眉,那些被刻意忘记的记忆复又涌现出来,心口骤然瑟缩了下。 乔绾抿着唇,恼怒极了被牵动的感觉,伸手用力地推开慕迟,手下没有半点留情:“我说过又怎样?那是对那个小倌说的,你永远都不是他。” “而你,慕迟,你就是个疯子,”乔绾的喉咙紧了紧,声音也低了几分,“你疯了……” 慕迟被她推得身子摇晃了下,低低道:“我没有疯,乔绾。” 他很清醒。 无比清醒地、心甘情愿地套上了枷锁。 曾将他如牲畜一般锁在地牢锁了十余年的锁链,他痛恨至极的锁链,如今他甘心再次戴上。 然后,献与她。 乔绾死死抿着唇,良久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我知道,你说不再信所谓的情与爱是认真的。”慕迟蓦地哑声道。 乔绾的脚步一僵。 慕迟又道:“我更知,毁了你对感情全部期待的我有多混账。” “乔绾,再试一次,即便只是因着怜悯也好,很多我不懂的事,我会去学的,不会再有其他女人,若你仍不愿,我可以时时刻刻戴着代面,你想见到那个小倌,我也可以成为他……” 他鲜少说这样多的话,说到后来,已语无伦次慌乱无措。 乔绾侧身立在他身前,喉咙因为紧绷隐隐泛着酸痛,她没有转身:“若再试一次依旧不行呢?你难道还想要一直试下去?试一辈子?” 慕迟的喉结滚动了下,目光有片刻迷茫。 乔绾嗤笑一声,便要继续离开。 “半年,如何?”示软的声音自身后安静地响起,“御医说,解去你体内的积毒须得半年,半年后,你便再无需靠冰室药熏。” “这半年,你我二人如当年一般相处,试着接受我,若是半年后……”说到此,慕迟的嗓音骤然哑了下去,他顿了顿方才艰涩道,“你仍无法接受我,我会……放你离去。” 最后四字,如同自唇齿之间一字一字挤出一般。 乔绾安静地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半年。 刚好是当年慕迟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是她从初次动心到彻底死心的时间。 冥冥中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好了。 不知多久,乔绾徐徐转过身来,看向慕迟:“若我在这半年内碰上了令我心动之人呢?” 慕迟的身躯一僵,眼眶隐隐泛着赤红:“若你遇见那个人,”他默了默,“不要告诉我。” “半年后,我会给你自由。” “若我等不了半年呢?” 慕迟安静下来,房中除却炭火燃烧的声响再无动静,漫长沉寂后,他低声道:“……你可以同他来往。” 乔绾怔了怔,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望着他,许久她颔首道:“半年。” 慕迟的长睫一顿,定定回视着她的双眸,而后缓缓扯起一抹笑来:“好,半年。” 说完,眼眶却蓦地一涩。 乔绾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的脚踝上:“你将锁链摘了吧。” 慕迟愣了下,继而看向她,似是怕她反悔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我没有反悔,”乔绾解释道,“我不喜欢这个锁链。” 她不是疯子,况且“人畜有别”。 一个被血浸染生锈的锁链,早已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铁锈味还是血腥味了,她厌恶这样的味道。 慕迟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并未说谎后道:“好。” 而后缓缓坐到一旁,将粗重的锁链打开。 乔绾看见他的脚踝早已被磨出了一圈血痕,锈迹也嵌入他的血肉之中。 她垂下眼帘:“既然只是试着相处,你若是尊重我,往后便不要再一声不吭来我房中与我共榻而眠,毕竟男女有别。” 慕迟微僵,顿了下安静地应:“好。” “我往后会时常前往金银斋,你不可再限制我的出行。” “好。” 乔绾沉默了几息,暂且想不到其他,索性逐客:“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慕迟望着已朝里间走的女子,看着她萦绕在温暖烛光里的纤细背影,微微垂眸:“好。”他轻应,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关门声,乔绾方才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直直望着头顶的帷幔出神。 她不知自己今日应下对或不对,更不知自己还能否喜欢上一个人。 可是,不论如何不过是她解毒的半年罢了。 半年后,她体内的积毒消散,也是真的再无心病了。 她的确怀疑慕迟会言而无信,可是……从来人总是得到后便不珍惜,也许慕迟也是这般,得到了,便觉得不过如此,也便放手了。 再者道,天下男子众多,大不了到时便说自己已有心上人,并来往密切,她不信他真能忍耐下来。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多久,烛台上崭新的蜡烛都燃尽了,化作一滩蜡油凝在烛盘中。 乔绾的睡意席卷而来,意识正朦胧时,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声,格外不起眼。 乔绾却莫名睁开双眼,眉头紧皱着,心中暗道自己应当是想多了,可停顿片刻,她还是起身披着件锦裘,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晚冬的夜色仍满是寒意,门外,慕迟一袭白衣安静地倚靠着冰凉的墙壁坐着,一条腿曲起,脸色因寒冷而泛着森白,颜如冰玉。 听见开门声,他顿了顿方才安静的站起身:“扰到你了?” 金枝藏骄 第104节 乔绾凝眉:“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慕迟动了动唇,动作一时有些局促,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怕她会后悔,还因为……其实他根本难以入眠,不若守在此处。 乔绾听不见回应,忍着困意不耐地挥挥手:“天色很晚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她便要将房门关上。 “乔绾……”慕迟蓦地艰涩作声。 乔绾的动作一滞,不解地看向他。 慕迟垂目看她:“过段时日便是春闱了,燕都正值放纸鸢的时候。” 她说过,除了雪,最喜欢的便是放纸鸢了。 乔绾的眸光滞了滞:“哦,到时再说吧。” 慕迟的面色隐隐泛起失落。 乔绾:“无事的话……” “乔绾,忘了同你说了,”慕迟打断了她,徐徐露出一抹笑来,刹那间如雪莲盛放,霜坠花枝, “今晚我很开心。” 乔绾锁着眉头眨了下眼,而后“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慕迟看着离自己只差分毫的紧闭着的房门,唇角的笑微微敛了敛,许久转身离去。 慕迟回到书房,一股热浪汹涌而来,数个炭盆安静地燃烧着,火光忽明忽暗。 正值深夜,慕迟躺在软榻上,却无半分困意。 他盯着炭盆里的光火,看了一会儿,想到乔绾要他回来休息的话,她既然开口,他总是要应的。 慕迟起身,拿出自到了九原城便再未用过的香料,放入炭盆中。 恍惚里,他仿佛看见乔绾手中拿着鷞鸠纸鸢,边跑边回眸笑着,而这一次,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隔日。 司礼一早来送军务折子,推开书房门后却愣住。 一股熟悉的迷香香气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卑微狗子在线还债(点烟 狗子:老婆让往东绝不往西! 绾绾:春闱?有点耳熟. 第67章 、相处 司礼依稀记得, 上一次公子靠着迷香入睡还是初到九原城的那晚。 之后长乐公主现身,公子便再未碰过这香。 如今又在公子房中嗅到浓郁的香气,司礼心中不免复杂万分。 他隐隐觉得, 公子因被喂了太多毒药导致体寒是真,可房中点燃数个炭盆都不觉温暖,甚至冰冷到难以入睡, 却是心病。 在心底轻叹一声, 司礼想到前日长乐公主突然搬离寝房、公子容色苍白离开的情形, 又想到下人说昨夜一整夜书房烛火不断,想必公子一整宿没睡。 今日他难得睡着, 便只悄悄地将阑窗打开,安静等待着,未曾出声。 慕迟醒来时,已是巳时,天光大亮。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侧, 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影。 慕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慌乱, 额头泛起冷汗,匆忙坐起身。 “公子, 您醒了?”司礼听见动静, 忙走了过来。 “公主呢?”慕迟的声音仍带着初醒的沙哑,满是仓皇, “她在何处?” 司礼一怔, 忙应:“长乐公主大抵在偏院,属下这就去看看。” 话落, 匆忙闪身跑了出去。 慕迟看着司礼的身影, 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昨夜她应下了他半年为期的相处,还要他好好休息。 可一早没能见到她,他心中仍觉得不安,索性披着松垮垮的狐裘,踏着屋内穿的帛屐朝外走。 司礼恰好回来,神色有些为难:“公子,在偏院伺候的侍女说,长乐公主一早便和倚翠姑娘出府了,好像要忙金银斋的事。” 慕迟神色微僵,心中的不安逐渐淡去,只紧抿着唇。 他答应她的,不能限制她前往金银斋。 “公子?”司礼轻唤。 慕迟回过神来:“无事了,”说着转身回到书房,“将前几日李慕玄招出的名单拿过来。” 在外征战这两年,李慕玄的人没少给他惹麻烦,以往他并无所惧,想要他的命凭本事便来取,可惜那些人手段太弱,疏漏层出。 而今却不行,他有了挂念,便须得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拔了。 司礼听着公子阴冷的语气,便知那些人大抵是凶多吉少了。 转念却又忍不住想,公子果真是心病吧。 只是……若是身病仍有御医,心病怕是难了。 * 金银斋已经装潢好了。 乔绾和倚翠一早便去了铺子,准备先置办一番。 慕迟的人做事格外利落,便是九原城的拂尘都原模原样地运了过来。 只是九原到底不比燕都,燕都繁华,衣裳首饰也比之要华丽大气些,乔绾便打算未来几日与倚翠多在燕都走动一番,看看时兴的样式,还要再招些新的绣娘、账房。 想来要忙碌一段时日。 这日从金银斋忙完,乔绾和倚翠二人回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忙了一整日,用过晚食,喝了药,从冰室出来乔绾便径自回了偏院,疲惫地倒在了床榻上,睡意顷刻涌来。 慕迟急匆匆地回府时,便得知乔绾已经回来了。 他抬脚便要朝偏院走,下刻却又在嗅到身上的血腥味时顿住。 这是今日在牢中审问名单上的其中几人时沾染上的。 安静了几息,慕迟沉默着转身回了书房。 跟在身后的司礼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公子一路飞身归来,怎么回了府反而临阵脱逃了? 可不过片刻,书房门便被人打开,慕迟换了一袭新衣,白衣胜雪,凌乱的墨发也已梳理整齐,披着夜色朝偏院走去。 一路上慕迟心中竟冒着难以克制的无措,今夜是他们第一次如当年般相处。 走到偏院,想到那日乔绾说过的“尊重她”那番话,慕迟停在了院中,看着卧房雀跃的晕黄烛火顿了顿,让侍女去通传。 侍女很快便诚惶诚恐地折返回来:“殿下,乔姑娘说她今日疲惫,已经休息了,请殿下也回房休息。” 慕迟的满心期待僵在心口,定定站在院中,良久问道:“她果真这般说的?” “乔姑娘确是这般说的。”侍女垂着头恭敬应。 事实上,乔姑娘不止说了这话,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语气有些烦躁。 慕迟长久未曾言语,心中却忍不住在想,她可是悔了? 后悔应下他昨夜之事? “殿下可要叫醒乔姑娘?”侍女见慕迟未曾离去,小声问道。 慕迟长睫微顿,好一会儿低声道:“不用。” 听闻她今日离开一整日,定是累了,才不是悔了。 若是将她吵醒,她不悦之下真的悔了呢…… “你告诉她,我会好好休息的。”慕迟静静道。 侍女应了一声回了房中,慕迟挥退旁人,直到院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方才缓步走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 夜色寒凉,石椅更甚。 一股森冷油然而起,慕迟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有值守的下人在离着很远的地方朝这边偷偷瞧着,只看见那位好看得像神仙的殿下在漆黑的夜色中坐着,目光直直看向卧房的方向。 直到卧房内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下,熄灭了,他方才起身离去。 然而不止今夜,未来几日乔绾始终忙碌得紧,每日往金银斋跑得格外勤。 即便慕迟每日早起,也不过打声招呼便匆忙离去,夜晚回来,她也只满眼疲惫地从冰室出来便径自睡下,留给他最多的便是一句“你也好好休息”。 而慕迟每晚只能坐在庭院中,看着她房中的烛火渐渐熄灭。 慕迟心中越发烦躁,不知第几次问司礼:“金银斋中可是招了男子?” 司礼垂头应:“长乐公主只招了一名男子,是位年过五旬的账房先生。” 慕迟抿着唇,不再言语。 司礼看着公子,想到每日清晨去书房,总能嗅到熟悉的迷药香气,便知道公子的确如长乐公主所说,“好好休息”了。 可这样终归不是法子,司礼提议:“不若公子去金银斋找长乐公主?” 慕迟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下,却很快陷入一片晦暗之中,他垂眸轻声道:“不了。” 乔绾当初才开始置办金银斋时,回绝了他的帮助,慕迟以往不懂,如今能隐约察觉到,乔绾是不想让他插手金银斋的。 那里好像……是她的一片可以令她心安的净土。 金枝藏骄 第105节 他若是私自去了,她应当会生气。 而他如今越发怕她生气了,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便就此结束。 * 这日,金银斋内已经布置妥当,又去订了一批上好的绸缎,乔绾总算得了闲。 方才申时,夕阳仍挂在天边,乔绾便回到了府中。 这段时日倚翠也随着她一同忙碌,乔绾便让倚翠先去休息,自己一人回到偏院,未曾想在门口遇见了司礼。 “司护卫?”乔绾疑惑地看着司礼,不解他不去跟着慕迟,来找自己做什么? “长乐公主,”司礼抱拳行礼过后,目光复杂道,“属下有话要同公主说。” 眼见这几日牢中血流成河,公子越发冷冽,便是他们这些属下们每日都大气不敢出。 公子更是每夜靠着迷香入睡,他不得不跑一趟。 自回了燕都,司礼便再未唤过她“乔姑娘”,乔绾也懒得纠正,只转身走到一旁的长廊:“司护卫有话不妨直说。” 司礼沉默了一会儿,垂眸开门见山道:“近四年前,公子便须得靠着迷香方能安眠。” 乔绾一愣,疑惑:“嗯?” “公主当年离开陵京后,公子便夜夜难眠,御医开了安眠的方子,可很快便不管用了,只得用迷香才能睡下,后来在九原遇见公主后有所好转,可这几日,又用上那香了。” “迷香?” 司礼解释道:“是一种西域荼罗,此物虽是好物,可药性强烈,若是嗅多了,只怕会伤及内腑。” 乔绾怔了下,皱眉道:“既是有害他为何要用?等困极了不就能睡下了?” 司礼垂下头去:“公子用完迷香后,总会梦见公主。” 乔绾听后微微呆了呆。 司礼又道:“这几日公子又用了那香,也是为着能好好休息。” “什……”乔绾下意识地呢喃反问,转瞬想到了什么,神色微紧。 她这几日对慕迟说的最多的便是要他回去好好休息,而他总是会命侍女郑重地回一句“会的”。 因为这个? 司礼继续道:“还请公主能劝劝公子,即便为了您自己呢。” 乔绾看向他。 司礼硬着头皮道:“公主往后仍需御医改善药方,若是公子出事,朝堂之上惯是些见风使舵的人物,只怕御医也不敢再来。” 乔绾的瞳仁动了下,的确,她于宫中长大,早便知晓这些人情冷暖。 若非慕迟的身份压在那儿,御医又怎会每隔数日便殷切探问一番? 乔绾抿了抿唇,没有应下司礼,只说自己知了。 司礼离去,乔绾静静地回到房中,神情仍有些出神。 直到侍女端着药汤进来,乔绾才回过神来,端起碗来将药汤一饮而尽。 侍女这几日见惯了乔绾早出晚归的疲倦,又想到太子殿下对她的特殊,便主动请缨道:“奴婢以往学过按跷,不若给姑娘按按?” 乔绾思绪杂乱得紧,闻言也乐得自在,应了下来。 侍女的手法很柔和,一下下按着她额角与发间的穴位,乔绾不觉放松了下来,方才司礼的话又钻入耳中。 她似乎越发看不透慕迟了。 她前不久还以为自己于慕迟而言只是安眠工具,而今却被告知,慕迟难以入眠是因她而起?甚至还用了药? 可那时的他对她,分明只有利用与软禁。 乔绾想的太过入神,未曾察觉本轻揉着太阳穴的手僵了僵。 侍女脸色苍白地看着悄无声息走进来的白衣男子,腿一软便要跪下。 男子却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走上前来。 侍女忙福了福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下。 乔绾仍沉吟着,察觉到头上的力道消失,不觉蹙了蹙眉,可很快那只手又触了上来,力道刁钻地揉着太阳穴处,温柔而有力。 乔绾不觉舒适地眯了眯眸,只觉一整日的疲倦仿佛被揉化开来,好一会儿她方才反应过来,额头上的这只手格外冰冷:“绿罗,你的手怎的……” 她的声音在抬眸望见铜镜中的半张容颜时戛然而止。 铜镜低矮,只映出他的下颌,唇微抿着,白衣墨发,肤如月色白到透明。 慕迟不知何时接替了侍女,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揉着额头,而后又自然地将手指穿插进她的发间,缓缓揉弄着。 乔绾看了眼门外,确定无人通传过:“你怎么来了?” 慕迟微顿,唇动了动,本想问她可曾后悔了,然话到嘴边,却又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只低声道:“我想你了。” 说出口的瞬间,心口却不觉高高提起。 他从未道过这样直白的话,可这几日,他是真的很想她。 乔绾愣了片刻,转过头看向他。 烛火之下,他的面容仿佛添了暖意,长睫微颤着,如同等待宣判的罪犯,透着薄如蝉翼的脆弱。 乔绾蓦地想到什么,探身朝他凑了凑。 慕迟因她的靠近身躯微微紧绷着,下瞬反应过来,飞快后退半步。 他的衣裳在书房也沾染了迷香的香味,香气浓郁,闻久了对身子不好。 乔绾却已经嗅到了。 一股冷冽的寒香里,夹杂着诱人的魅香,她只深嗅了下,便觉得有丝丝缕缕的眩晕,离远些才无碍。 司礼说的是真的。 门外侍女的声音传来:“姑娘,该药熏了。” 乔绾应了一声,抿着唇看向慕迟。 “去吧,我一会儿回去休息,”慕迟扯起一抹笑,“我那晚既应下你,便不会擅自留在你房中。” 乔绾听见“休息”二字默了默,“嗯”了一声站起身,却在将要离去时又停下了脚步,许久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只当是……为了自己的身子。 她这样对自己说。 “你且在外间休息吧。”乔绾干硬地扔下这句话便朝外走。 慕迟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在留他,即便只是外间。 慕迟只觉心中涌起一股不敢置信的喜悦,仿佛一股暖意沿着经脉流淌着,身子也充盈起来。 看着乔绾离去的背影,他蓦地追了两步:“乔绾。” 乔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慕迟低声问:“我可否去金银斋寻你?” 乔绾未曾想慕迟这样的疯子,竟会连这样的小事都询问自己,只硬邦邦道:“随你。” 慕迟凝滞在原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弯了弯唇角。 这夜,慕迟宿在了外间的软榻上。 他抬头便能隔着朦胧的屏风与纱幔,看见里间床榻上正沉睡的乔绾的侧颜,仿佛能听见她均匀轻缓的呼吸声。 房中只有一个燃烧得并不旺盛的炭盆,没有任何香料。 慕迟不觉随着她轻微起伏的呼吸声,缓慢地吐息着,原本不安的心逐渐平和。 这一夜,他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 * 翌日一早,司礼随慕迟去处理政务时,便察觉到自家公子今日的心情很是不错,眉眼舒展,甚至还曾显露出一丝笑意来,虽然只昙花一现。 便是今日的折子都处理得飞快,不过申时便已全数看完。 回来的路上,司礼大着胆子问:“公子今日心情甚好?” 慕迟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司礼飞快地垂头。 慕迟淡淡道:“你昨日找长乐公主了?” 知晓他用迷香入睡之人,便只有司礼和几名鲜少现身的暗卫了。 司礼心中一惊:“属下不敢欺瞒公子。” “你何时话这般多了?” 司礼忙又道:“公子恕罪。” 慕迟移开视线:“明日去户部领赏。” “是……”司礼刚要应下,却在听清时愣住,继而笑道,“多谢公子。” 慕迟再未言语,推开车窗,看向街市两旁。 他曾经无比厌恶的繁闹集市,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不堪。 金银斋就在前方。 马车徐徐停下,慕迟在离着金银斋还有一段距离时下了马车,信步朝前走着。 却在走到一间铺子时脚步微顿。 那是一家书铺,铺子前还摆放着几本时兴的话本。 是以往乔绾爱看的那些与情情爱爱有关的本子。 慕迟看着那些话本,抿了抿唇,终朝前走去。 一袭白衣、身披雪白锦裘的男子,于繁杂熙攘的街市间行走着,如遗世独立,然而哪怕容色惊人,却冷若霜雪,令人不敢直视。 金枝藏骄 第106节 直到看见前方正与人一同说笑走来的女子时,男子的神色方才起了波澜。 金银斋还未正式开张,乔绾和倚翠将新进的绸缎收拾利落便去了街市闲逛,回来时便碰见了卖糖人的摊贩。 那摊贩即便用糖也能画得一手好丹青,几笔下去便是栩栩如生的鸟兽鱼虫。 乔绾手中拿着的正是一头小鹿,瞧着格外可人。 正与倚翠笑闹间,她察觉四周一阵寂静。 乔绾疑惑地抬眸,便望见了站在前方的慕迟。 未曾想他竟真的来了金银斋,乔绾安静下来。 慕迟徐徐对她露出一抹笑,眉眼间的寒冰如同瞬时融化,恰若冬日一抹骄阳。 这样的容色,引来周遭众多女子驻足偷觑,神色羞赧,双眸含情。 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慕迟忍不住皱眉,旋即又想到什么,看了眼不远处卖面具的摊子。 慕迟走到乔绾面前,垂眸深深凝望着她,目光中不觉露出几丝期待。 作者有话说: 狗子:快给我戴,快给我戴! 第68章 、投壶 街市上熙熙攘攘。 乔绾困惑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慕迟, 他的眸光徐徐流转了下,如在期盼着什么。 乔绾顿了片刻,看了眼手边的糖人, 皱着眉不情愿地朝他挥了挥问道:“你也要吃?” 慕迟的神色微僵,唇紧抿了起来,眼中的光亮也暗了下来:“不是。”他低声说道, 目光仍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面具望去。 当年只是几人多看他一眼, 她便捻酸吃味。 如今她虽已应下与他试一下, 可见她对他不在意的模样,他仍忍不住心中酸涩。 乔绾循着慕迟的视线看过去, 待看见街边的面具铺子时微怔,又看向周遭女子看向慕迟时的惊艳与羞怯,继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慕迟一直生着一张招人的脸,这一点她早便知晓了。 乔绾抿了抿唇,安静道:“那晚你曾说, 我若是在这半年遇见心仪之人,便可与之来往。” 慕迟的容色微白, 唯恐她下一句便是她已找到了,也不愿再纠结于面具, 只上前拢了拢她身后的裘帽:“天色还早, 你可还要继续闲逛?” 乔绾看着慕迟蹩脚地转开话头,无奈道:“慕迟, 在此期间, 若是你也碰见了心仪的女子,也可试着与之……” “乔绾。”慕迟飞快打断了她, 牵着她的手轻颤了下, 心口涌起一股凉意, 原本心中的期待也化作了惶恐,他转头望向她的眼睛,嗓音有些干涩,“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了,我想要的只有你一个。”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子,原来再不难说出口。 从来只有一个人,能牵动他的思绪。 乔绾被慕迟说得愣了片刻,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良久只点了点头:“哦。” 慕迟见她再未反驳他的话,笑了笑,看了眼她手中的糖人:“可要接着逛?” 乔绾默了默,摇摇头:“我正准备和倚翠去树人书院接无咎。” 树人书院是当世大儒方仕则自朝堂隐退后所创办的,书院中教习的先生皆是有名的儒生,无咎如今年岁尚小,便先跟随书院学上几年。 慕迟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司礼:“你不是有事同倚翠说?” 乔绾闻言同样看向司礼,不解他找倚翠有何事。 倚翠也满眼困惑。 突然被点名的司礼愣怔一息,飞快地看了眼倚翠,迎上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后,低咳一声忙垂眸道:“是,只是属下不敢打扰公子与长乐公主的兴致,便一直未敢提及此事。” “你既有事,便先去吧。”慕迟收回目光,平静道。 司礼忙应了下来,又看向倚翠:“倚翠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倚翠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乔绾:“小姐?” 乔绾看了眼司礼,目光落在他微红的耳尖上,皱了皱眉,转念想到此人也便是忠心了些,并无坏心思,对倚翠笑道:“你先去吧。” “那我一会儿再回来寻小姐。” 这几日倚翠随她跑东跑西,乔绾怎么忍心再劳累她,忙道:“你先回府便是,好生休息。” 倚翠还要说些什么,被乔绾笑着作势推了下便离开了。 直至二人消失不见,乔绾仍有些出神,倚翠如今已到了年岁,她也早为其备好了一份厚礼,原本想着,倚翠若是不想嫁人,这厚礼便是让她余生安生富足的,若她想嫁人,这厚礼便是嫁妆。 只是她未曾想过,若是倚翠喜爱之人是司礼…… “司礼如何说也是四品护卫总管,不会对倚翠如何的。”慕迟从没想到,即便见到她为女子烦心,心中都会泛酸。 他恨不得她的目光里永远只有他。 乔绾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慕迟看着她的侧颜,又看向她未曾挣开自己牵着她的手,不觉弯了弯唇,他看向前方,有一瞬间只愿这条街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样已经很好了,即便她仍未喜欢他。 不知走了多远,街边传来几声叫好声。 乔绾转头看过去,才发现有人在投壶,方才投中了后方的一个窄口壶,引来周围人喝彩。 此刻那人正拿着投壶得来的彩头笑盈盈地离开。 慕迟见乔绾脚步渐缓,随着她一同朝人群看去,而后眉心轻蹙,容色带着些困惑与局促。 他知道如何杀人、如何玩弄心计,却从未玩过这些小玩意儿x甚至连集市都鲜少来。 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皆是陌生的,越是鲜活,便越发衬出他的卑劣。 可看见乔绾饶有兴致的目光时,他却又不忍离去:“你想玩?”他低声问。 乔绾未曾看他,只盯着人群旁的彩头堆:“只是觉得彩头很有意思。” 慕迟看向彩头,不过是些廉价的小物件。 然下瞬,他的瞳仁骤然一紧,看着最后面那个这堆物件中最名贵的木盒中的珠钗。 珠钗是翠玉雕刻的蝴蝶状,下方还以紫铜嵌了几朵花瓣,玉非好玉,铜更是烂铜,却胜在雕工精细。 很像……当初景阑猜灯谜赢得的那枚。 慕迟抿了抿唇,走上前去。 乔绾不解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慕迟未曾言语,只给了摊贩老板一锭银子,老板看着眼前的贵人,诚惶诚恐地将箭篓全递了过来。 慕迟抽出一支,有些困惑地看了眼手中包住箭矢的箭。 “您只要将箭投入那最小的壶口,便能拿走最贵重的物件。”老板赔笑道。 慕迟了然,看了眼只有拇指大小的壶口,随手一掷。 “扑通”一声,长箭入壶。 片刻后,慕迟将手中的玉蝶珠钗递给乔绾,认真地望着她:“这一次,是我给你的。” 所以,不要看着彩头出神了。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 二人赶到书院时,书院方才下学。 能来此处入学的非富即贵,门口早已有十余辆各式各样的马车候着,下人小厮恭敬地站在马车旁等待,也有衣着华贵的男女殷切候着自己的孩子。 乔绾并非初次接无咎,便安静在马车里等着。 慕迟看着乔绾唇角的笑,是在他跟前所没有的,蓦地问道:“你喜欢孩子?” “嗯?”乔绾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还好。” 仅限无咎这样听话的。 慕迟眉头紧蹙:“可是生孩子很危险。” 乔绾失语地看向他:“我又不生孩子。” 慕迟微怔,继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弯起一抹笑:“嗯。” 莫名其妙。 乔绾瞪了他一眼,刚巧无咎走了出来,乔绾不觉扬起笑跳下马车。 无咎也看见了她,顿时眼睛一亮,小小的身子直直朝她跑了过来:“绾姐姐!” 话音落下,人已经扎入她的怀中。 乔绾摸了摸无咎的头发:“今日学得如何?” 无咎闻言笑开,在她怀中抬起头兴奋道:“先生得知我将来想成为大夫,便给了我一本灵枢,要我以此勉励自己,”无咎学着夫子说话的模样格外活灵活现,“绾姐姐,等我往后学会了,便给绾姐姐将伤疤消了。” 乔绾看了眼手上的疤,其实伤势太深,再好的伤药也消不去了,却还是笑着捏了捏无咎的小脸:“我可一直等着呢。” “嗯!”无咎用力地点点头,“绾姐姐,你等我……” 他的话并未说完,后领便突然被人提了起来。 慕迟面无表情地提着楚无咎放到一旁。 “你做什么?”乔绾怒视着他。 楚无咎向来有些怕慕迟,闻言飞快地躲在乔绾身后。 慕迟脸一黑,睨了眼楚无咎,再抬头看向乔绾目光缓和下来:“该回府了。” 却在此时,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道:“你瞧那一家三口,都生得如此俊俏……” “方才我便瞧见了。” 金枝藏骄 第107节 慕迟一僵,呼吸不觉紧了紧,心口飞快地跳动起来,他朝那几人扫了一眼,正迎上那几人的视线。 他们说的,是他与乔绾。 原本因楚无咎抱着乔绾而阴沉的脸色松了松,心中也添了几缕欢愉。 慕迟垂眸,语调微松:“你若不愿,再待会也可。” 乔绾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言语,瞪了他一眼,回身上了马车。 三人回府后,无咎便去温习功课,乔绾也径自回了偏院。 慕迟还要看今日送来的折子,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去了书房。 书房的书案上,放着几本崭新的话本,是以往乔绾常看的那些。 慕迟定定看着那些话本,勾了勾唇,可下刻想到什么,笑意微敛,听着满室的死寂,只觉自己心中升起一阵迷茫与惶惶。 方才分别,他便觉得患得患失起来。 若是半年后,乔绾依旧选择离去,那么眼前的空寂将是他余生都要面对的。 慕迟第一次觉得害怕起来,比起当年日复一日囚在黑暗地牢中不见天日的日子,还要怕。 仅是想着,心便瑟缩了下,酸痛惹得他难忍地弓了弓腰身,沉沉地呼吸一声。 司礼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公子,春闱后各国来燕都的册子已经呈上来了,您过目后便派给京兆尹下发度牒。” 大齐重文却也不曾轻武,会试后十日便是武举,择出文武状元。 春闱过后,便是国之庆典,各国均会派人马前来,以文武会友。 慕迟咽下翻涌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司礼忙将册子呈上前来。 慕迟一目十行地扫着册子,多是各国叫的上名号的文人武将前来,只有黎国尚能挑出几个文武才子。 慕迟刚要合上册子,却突然发现了什么,眯着眼望着上方的“平北将军”四字。 黎国曾与北狄在岭山有过一战,那场战役,是一位少年将军带兵冲锋,深入敌营,以少胜多。 后,少年将军几次打了胜仗,授封平北将军。 这是他亲自过目过的黎国探报。 慕迟用力地合上册子,如临大敌般站在原地。 “公子?”司礼不解。 慕迟死死抿着唇,心中止不住的焦躁不安。 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她若有心仪之人可与之来往,可当这人真的出现时,慕迟觉得这一切搅得他快要疯了。 好一会儿他蓦地抬头道:“黎国人马入京后,派人守在馆驿,监视其随行人员不可靠近府邸半步。” 眼下他所求得的一切,绝不许任何人夺走。 作者有话说: 这章走了点日常~ 送分题:猜猜平北将军是谁? 第69章 、红豆 乔绾今日回来得早, 药熏完酉时也才过了半。 冰室严寒,乔绾即便体热,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也冷了好一会儿, 沐浴后方才好转了些。 回到房中,乔绾坐在炭盆旁,边取暖边顺势烘烤着身上的潮意, 绿罗自身后安静地为她擦拭着湿发。 炭盆中的炭烧得通红, 正若隐若现地浮动着火苗。 也是在此时, 慕迟走了进来。 乔绾听见动静,转头扫了他一眼, 又看向窗外:“你不是要看折子?” 如今也才戌时而已,便是昏君如乔恒,若是看折子也总会看到亥时。 慕迟看着她的侧颜,在烛火与炭火下映照得格外温暖,不觉无声地呼出一口寒气。 他看不进去折子, 甚至一闭眼仿佛便能看见她曾经与景阑同穿红裳站在宫殿前的模样。 今日呈上来的册子上写的那位平北将军,是景阑。 景阑是不同的。 景阑陪乔绾放过纸鸢, 与她有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发配边疆都未曾将送与她的聘礼要回。 而景阑离去那日, 乔绾哭得那样伤心。 这样的念头一遍遍地折磨着他的心思, 直至此刻见到她,方才勉强放下心来。 “喂?”乔绾见他只盯着自己看, 一言不发, 唤了他一声。 慕迟回过神来,望了眼侍女擦拭着湿发的动作, 以及乔绾难得乖巧地坐在炭盆前的模样, 顿了片刻走上前拿起一方新帕子, 接替了侍女:“一会儿让司礼将折子送来此处。” 乔绾皱了皱眉:“送来此处作甚?还有,绿罗做得好好的,你很闲吗?” 堂堂一太子殿下,闲着没事来为她擦头发? 慕迟擦拭她头发的动作微顿:“以往我不是也为你擦过?” 他说的“以往”,自然是那个小倌曾经这样做过。 乔绾抿了抿唇再未言语。 慕迟扯了扯唇,仔细地拿着干帕子擦拭着她的乌发,恨不得一缕一缕地擦拭,将水珠洇在帕子上,氤氲着皂荚的清香。 下刻,慕迟垂眸轻声唤:“乔绾。” 乔绾不解地侧了侧头:“干嘛?” 慕迟却再未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又轻声唤:“乔绾。” 乔绾这次头也没动:“嗯。” 慕迟的唇动了动,他其实想问她可还会念起景阑,问她这段时日可曾对他起过半分心思,哪怕一瞬间的那种也算,可是他道不出口。 最终,只几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唤了一声:“乔绾。” 乔绾彻底不耐烦了,未曾理会。 慕迟也再未做声,卧房突然便寂静下来。 乔绾感受着发间温柔的力道,不觉有些出神。 慕迟的手指苍白又修长,偶尔穿插在她漆黑的发丝之间,顺着乌黑顺滑的长发一点点地下移。 乔绾偶尔能感觉到有微凉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头顶。 明明只是简单的擦发,偏偏映着昏黄的光亮变得暧昧起来,直到一缕碎发飘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安静地将碎发拂开,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下唇,乔绾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许是靠着炭盆太近,乔绾只觉脸颊有些发烫,她拍开慕迟的手,摸了摸已近全干的头发:“好了,已经干了。” 慕迟低低应了一声,望着她披在身后的发丝,骤然想起话本中说的那些情真意切的男男女女,总爱绾发描妆,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梳妆台,而后微怔。 玉蝶珠钗正躺在上面,一看便是被随意放在那里的。 慕迟顿了下:“你可要描眉?” 乔绾抬眸瞪了他一眼:“眼下是晚上。”描的哪门子眉? 慕迟听着她的驳斥,未曾作声,沉吟片刻走到梳妆台前将珠钗拿了过来:“那试试这个?” 乔绾:“……” 她默了默,翻了个白眼:“我快要歇息了。”绾发做什么? “试试,你坐在这儿便好,一会儿我再为你拆了便是。”慕迟说得坦然自若。 乔绾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诧异怎么还会有人想做伺候人的活计。 不过她仍有精力,且不用自己动手,也便未曾言语。 慕迟一脸自然地拿着木梳为她将长发梳顺,手灵巧地绾了一个近香髻,将手中的玉蝶珠钗插入她的发髻间。 慕迟看着簪在她发间的珠钗,不觉弯唇笑了笑。 这是他送与她的。 刚巧此刻门外传来司礼的声音,将折子送了过来。 慕迟便坐在矮几旁翻看着折子,偶尔批复几句,每当拿笔,便抬头看一眼坐在炭盆边的乔绾。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胸口处升起的并非森冷,而是……层层叠叠地温意。 也许是炭盆边太过温暖,也许之前喝的药逐渐起了作用,乔绾的睡意很快便翻涌了上来,纤细的身子蜷在宽椅上,双眼舒适地半眯着。 刚清洗过顺滑浓密的乌发仅由一根玉制珠钗固定,不多时便松了开来。 困意汹涌,乔绾的头蓦地重重点了一下,发髻彻底松散,珠钗朝前砸去。 乔绾茫然地眨了下眼,眼看着珠钗掉进炭盆。 却在此时,一只手飞快地探入炭盆中,接住了珠钗,那只手却被烧红的炭灼了一下,顷刻便燎开了一层皮。 乔绾彻底清醒过来,看着那块通红的皮肉,抬头皱眉道:“你疯了?不就是根珠钗……” 话至一般,她反应过来,不甘地抿紧唇。 慕迟望着她的双眼,许久笑了起来:“这玉不值钱,禁不起烧。” 说着,将珠钗放入她的手中。 乔绾轻哼一声,没有理会。 慕迟沉默片刻:“再者道,我不知疼痛,无妨的。” 那些曾经谁提谁死的禁忌,在她面前却坦然地道出。 乔绾的眉心紧皱着,她觉得慕迟在卖可怜,可他的神情却又不像,最终只恼怒地站起身:“我要歇息了。” 说完大步走进里间。 金枝藏骄 第108节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弯唇。 * 金银斋在二月廿二这日开张的。 开张这日,乔绾也特意换了身新衣,挑了铺子里华丽的首饰戴上。 炮竹声阵阵,宾客凡购十两银子者,皆送一枚精致的梅花点翠铜簪,且斋内点心与茶水无偿供应。 一时之间,金银斋内涌进不少人,有看个新鲜的,也有燕都贵女的侍女前来选首饰的,更有些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拿着纸鸢路过此处,见到这里格外热闹,好奇地进来闲逛一番。 总之这一日后,金银斋因少见的买赠及无偿的点心茶水,在燕都很快传出了名号。 这日晚,乔绾特意和倚翠一同请了账房先生及几个绣娘、伙计庆祝一番。 在燕都最好的酒楼要了一大桌的酒菜,干喝酒太无趣,几人索性玩起了飞花令,玩到后来,乔绾几杯酒下肚,人也有些虚浮起来。 而此刻的慕迟正站在府邸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逐渐昏暗的街道,等着乔绾的归来,神色逐渐不安。 乔绾不愿让人知道金银斋与当朝太子有干系,明令他这段时日不许去金银斋。 可如今天色大暗,乔绾却始终没有归来的迹象。 慕迟心中阵阵焦灼,越临近诸国到达燕都的日子,他心中便越是慌乱,越忍不住胡思乱想着,是不是景阑早已入了燕都,是不是……乔绾也知晓了此事…… 今日前往金银斋的人必然鱼龙混杂,说不定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想到此处,慕迟心口处陡然一沉,再等待不得,飞身朝金银斋的方向而去。 刚走出几步,一辆马车便徐徐朝这边驶来,慕迟的脚步一僵,看着张伯“吁”了一声停下马车,车门推开,乔绾率先跳了下来。 只是落地时,她的脚步有些不稳,一旁的张伯忙要搀扶一把,却没等挨到乔绾的手臂,眼前白影闪过,慕迟已经稳稳扶住了她:“你喝酒了?” 乔绾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倚翠?” 慕迟扶着她的手微僵,有一瞬间竟格外嫉妒倚翠,能得她如此的信任。 一旁正扶着倚翠的司礼察觉到自家公子冷凝的气场,默了默上前道:“属下先扶倚翠姑娘去休息。” 慕迟未曾言语,垂眸看着眼前的乔绾,俯身将她横抱起,吩咐人备好醒酒茶及热水,大步朝卧房走去。 直到进了卧房,慕迟仍未放手,只坐在床边,仍紧拥着她。 这是这段时日,她与他仅有的亲昵。 话本上说,喜欢一人会想与之亲昵接触,他想,他大抵是喜欢极了她。 慕迟的手忍不住收紧,轻轻靠在她的肩窝处,感受着丝丝缕缕的炙热将他包围在其中。 许是今日见到诸多拿着纸鸢的千金小姐,乔绾做了一个关于纸鸢的梦,睁开眼,眼中仍旧朦胧。 慕迟察觉到她的清醒,拥着她的手一僵,怕她因着他逾矩的动作而心生不悦,手不舍地松了松。 乔绾却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喝了酒的双眸亮得惊人:“慕迟?”她脆声唤他。 慕迟怔愣,看着眼前一身火红衣裳的女子,恍惚中觉得仿佛回到了公主府中,她仍是娇纵的长乐公主。 “嗯。”他轻声回应。 乔绾眨了下眼睛,好一会儿道:“我梦见我去放纸鸢了……” 慕迟顿了下,凝望着她的眼睛:“可是想放纸鸢了?那我们明日去……” “却不是和你,”乔绾打断了他,眼中的光亮暗了下来,“你听闻我要放纸鸢时,嘲讽了我。” 慕迟僵住,当年的记忆钻入脑子里。 她满眼热烈地要他陪她放纸鸢时,他却在心中嘲讽她的幼稚与不自量力。 慕迟惶恐地紧拥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些曾经的冷漠与利用,终究成了扎在他心口上的利刃,轻轻一划,便是剧痛无比。 乔绾被禁锢在怀中,不适地欠了欠身子,眯了眯眼,清醒了几分,她抬头看着烛火中中眉眼惊艳的男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混蛋。” 慕迟的手凝滞了下。 乔绾又道:“畜生。” “王八蛋。” “疯子!” 慕迟看着她委屈的双眸,安静地任她骂着,等她停下方才道:“将今日的药喝了,我方才命人问过御医,可暂停一日药熏。” 乔绾想到刚刚那个梦,仍觉得生气,接过药一饮而尽后直接背对着他躺回床上。 慕迟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头上的发髻微乱,华丽的珠钗步摇颤动着。 他俯身替她将珠钗一根根地抽了出来,却在抽出藏在发髻中的一根发簪时微顿。 她并未佩戴那枚玉蝶珠钗,反而戴了一根金丝镂花簪,簪尾下垂落一根金丝,金丝上巧夺天工地雕刻了一只凤鸟,华丽至极。 可那根金丝下,坠着一枚圆润的红玉珠,像一滴血珠,也像一枚红豆。 * 大齐国境南部。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燕都的方向行进着。 后方骑马的武将看着前方一袭朱槿胡服的男子,小声问身旁人:“听闻平北将军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就只为着随咱们一道上燕都去?” 另一人朝前望了一眼,摇摇头:“不知,不过有平北将军在,此次武斗定摘得魁首。” 武将赞同地点头。 唯有前方的亲卫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叹了一口气,踢了踢马腹驾马上前,看着身披朱色披风的男子:“少将军,马上要入大齐了。” 即便已封平北将军,边疆的将士们仍习惯称一声“少将军”。 男子单手握着缰绳,眯着眼朝燕都的方向望了一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高束的马尾随风晃动,其中一缕辫尾,坠着一枚红豆似的玉珠子。 作者有话说: 患得患失安全感为负的狗子:红豆,红豆,红豆,红豆,红豆…… 第70章 、景阑 诸国来齐之日, 正值三月初五。 春意浓郁,天色也格外晴朗,燕都不少百姓均对异国他邦之人很感兴趣, 纷纷凑到官道两旁看个热闹,一时之间可谓万人空巷。 毕竟今年与以往不同,往年庆典会持续十五日, 不知为何, 今年却缩减为了七日。 今日不看, 往后更是没机会了。 乔绾待在金银斋中,看着空荡荡的铺子和门口乌泱泱的人群, 无奈地笑了笑。 倚翠今日有些不适,绣娘和账房先生也都好奇地跑到外面看人去了。 乔绾无奈地笑了笑,以往她便是被围观的人之一,那些大人物都坐在华丽的马车中,面都不曾露一下, 外面的皆是些护卫,有何好看的。 下瞬乔绾突然想到了什么, 笑意微敛,拿起手边的铜镜, 不知多少次看着自己的眉毛。 今晨慕迟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 竟要给她画眉。 他画得倒是精致,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画的, 乔绾总忍不住察看一番。 外面的人群传来几声细微的轻呼, 乔绾下意识地朝外看去,只瞧见一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色身影飞快闪过。 乔绾一僵, 将铜镜放下, 不觉朝门口走了几步。 一队人马已经走向前方, 马车挡住了那道身影,只若隐若现看到一抹朱红色背影,单手牵着缰绳,透着几分意气风发。 乔绾眉心紧皱,旋即笑自己定是看错了。 而此刻,大齐宫中。 慕迟一袭玄色衮冕坐于高座之上,墨发高束,两根金色玉带自发间垂落,衬着上好的颜色矜贵冷艳,冰肌玉骨,如琢如磨。 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椅侧,指尖苍白冰冷,面无表情。 只有立在一旁的司礼知晓,公子这样便是心中在不安、焦躁。 外殿传来太监宣诸国来使进殿的声音,层层传入金殿之中。 慕迟双眸仍不甚在意地微眯着。 来使依次入得金殿,见礼后落座。 直至一声“黎国来使进殿——”的声音传来,慕迟不觉欠了欠身子,手紧攥着椅侧,看着一行人徐徐走进殿来。 为首是黎国使臣,而使臣身旁,景阑穿着一袭朱槿色绸缎袍服大步走着,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左额却多了一缕长发垂下,比起以往的顽世轻佻,倒是多了几分沉稳。 使臣俯首,行了大齐礼节:“黎国使臣参见皇帝、太子殿下。” 身后众人也随之行礼。 黎国如今到底也是南部大国,皇帝很快赐了座。 只是原本俯首行礼的景阑,却在起身的瞬间,抬头朝龙椅旁望了一眼,目光微沉。 慕迟迎上他的视线,看着他身上的红衣,双眸微眯。 当年在陵京皇宫殿前,他便是穿着一袭红衣与乔绾站在一起,红衣似火,像极了嫁裳。 慕迟眼底骤然升起几分暴戾,本面无表情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周身阵阵冷冽。 然而就在下瞬,景阑随众人一同落座,转身之际,身后高束的马尾随之晃动了下。 其中一缕编成细细骨辫的辫尾,嵌着一枚红玉珠子。 像极了一颗红豆。 慕迟死死地盯着那枚红珠子,只觉自己的心口处一阵瑟缩。 ——乔绾也戴着这样一枚红珠子。 红豆,寓意相思。 金枝藏骄 第109节 当年她送他成双成对的红豆玉佩时,亲口这样说的。 而今,她却和景阑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这个。 她想念景阑吗? 慕迟的心在不断地下坠着,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剧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 今日众人都出去看热闹的缘故,金银斋的生意不算好。 拿出来供宾客品尝的点心未曾吃完,乔绾便分给了账房先生和绣娘们一些,自己也留了几块爱吃的栗子糕装进油纸包,放入袖口便回了府。 去看望了倚翠,又看了正在温习功课的无咎,乔绾方才回了偏院。 绿罗已经备好了晚食,也煎好了药,乔绾用完喝完后坐在梳妆台前,映着一旁明亮的烛台光火,便要将发髻拆了。 可转念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抹红影,她不觉有些愣神。 黎国,陵京。 那些过往于她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般。 可当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时,她方才发觉,那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她到底不能说忘就忘的。 她再不想回去那座华丽的牢笼,却不妨碍会念着。 “太子殿下。”绿罗诚惶诚恐的声音蓦地响起。 乔绾回过神来,转头朝门口看去,而后诧异地发现慕迟今日竟没有换衣,仍穿着衮冕,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她。 乔绾迎上他的视线,满眼莫名:“怎么?” 慕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乔绾身上如火的红裳,以及发间那根坠着红玉珠子的金簪,喉咙微紧。 一路上他都想问,她可是因为念着景阑才换了这根有红玉珠子的簪子戴,可此刻看见她,他却怯了。 他怕一旦开口,之前所有的幸福便如水中握月,抬手触雪,眨眼便会消散不见。 乔绾久等不到慕迟开口,索性回头继续拆着发髻,只是在拆一根点翠簪时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头发,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几次难以解开,刚要用力硬扯下来,手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阵阵酒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乔绾一怔:“你喝酒了?” 慕迟“嗯”了一声,上前代替了她的手,静静地将几根头发从簪子的珠花里解开,而后继续替她将其他的簪子一一拆开放在桌上。 乔绾自铜镜中看了他一眼:“在宫宴上喝的?” 慕迟手微顿,仍轻声应了。 乔绾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问道:“陵京……可曾来人?” 慕迟已经拆到最后,刚刚将固定发髻的红豆金簪抽出,闻言动作僵滞。 他看着金簪下方坠着的正轻轻摇晃的红玉珠子,良久若无其事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下臣。” 乔绾闻言,目光暗了暗。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自是知道的,黎国新君即位,自然要换上自己的亲信。 那陵京,大抵也早不是她熟悉的陵京了。 慕迟看着她失落的神情,手指不觉轻轻颤抖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也许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乔绾侧了侧身子看向他。 慕迟安静地将金簪放在梳妆台上,目光瞥见一旁的玉蝶珠钗,故作平静问道:“为何不戴那根珠钗?” “嗯?”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而后撇撇嘴,“那珠钗不衬我。” 尤其不衬她身上这身衣裳。 慕迟看着她。 所以,只是因为玉簪不衬她,不是因为不喜欢。 慕迟“嗯”了一声,看着她的满头青丝垂落下来,目光恍惚了下。 良久,他俯身抱住了她,下颌落在她的肩窝,而后手臂越收越紧,头埋在她的颈间。 乔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刚要挣开时,却又在听见他嗓音沙哑地轻唤:“公主……”语气带着一丝无措。 乔绾愣愣地坐在原地,心口有什么松动了下。 她飞快地反应过来,抿紧了唇,凝眉问道:“你究竟喝了多少酒?” 慕迟只紧拥着她,一言不发。 乔绾默了默,想要唤人给慕迟倒茶,可又担心被人看见二人这副模样,抬了抬手便发现了袖中的栗子糕。 乔绾将栗子糕拿出来,塞到他揽着自己的手中:“松手。” 慕迟僵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嗅着若隐若现的香甜味道,怔怔问:“你……给我的?” “金银斋里供宾客吃的。”乔绾没好气道。 慕迟安静地望着那几枚栗子糕。 所以,这是她在金银斋拿回来给他的。 她到底也是念着他的吧? 只要景阑离开,只要七日,之后,他们便可以继续如之前一样相处。 * 翌日,乔绾一早便又去了金银斋。 这几日诸国来使正在围场进行比试,四日后比试完毕,便有一场大典,届时各名门望族的公子千金皆可前往。 乔绾的金银斋也在这段时日接待了不少前来买华服首饰的贵客。 这日正值大典,金银斋内冷清了不少,并无多少人前来,因此申时过去没多久,乔绾同账房打过招呼后,便先行离去了。 彼时夕阳正西下,丹色的光亮照着繁华的燕都。 乔绾眯着眼睛看了眼夕阳,便要继续前行。 也是在此刻,一声清脆的鞭响划破长空,身披破旧蓑笠的身影轻飘飘地朝她袭来。 乔绾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朝一旁避开。 那身影却陡然横鞭,便要再次击向她。 乔绾慌忙后退了两步,却在看清软鞭金边的手柄下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玉石时,身子一僵,顿在原处:“你是谁?” 那鞭子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她的身侧划过,半点没碰到她,而后一声调侃的笑声响起。 “乔绾,你的鞭术怎的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乔绾震惊地睁大眼,看着眼前人伸手将身上破旧的蓑笠脱下,嫌弃地扔到一旁。 蓑笠下,深绯色的袍服露了出来,漆色的腰封扣着腰身,墨发高束,眉眼张扬,垂落身前的辫尾,红玉珠子点缀其中,仍是一派风流意气。 只是,他的额角垂落了一缕头发,头发下,是一道一寸长的暗红伤疤。 乔绾怔怔地看着他:“景阑?” “不错,还记得我的名字,”景阑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手上一掌长的伤疤时脚步一滞,“真丑。” 乔绾剜了眼他额角的疤:“彼此彼此。” 景阑再未反驳,只仔细地打量着她,良久冷笑一声,眼眶却红了,嗓音微哑:“乔绾,你这是死而复生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男疾男户! 本故事进入收尾阶段了,有些卡,这几天更得少了些。 就明晚18:00前评论有红包哉~ 第71章 、伤疤 景阑得知乔绾坠崖的消息, 是在初次上战场之际。 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带着三百士兵于岭山之下实地操练,不想却遇上了北狄的伏兵。 本是一场小交锋, 未曾想两方援兵纷纷赶来,战况愈发激烈。 卫将军将边疆战报八百里加急告与陵京,不过三日, 陵京便传来消息, 三军皆听景荣号令。 随消息一同来的, 还有一封两个月前的书信。 信上说,长乐公主替昭阳公主代嫁, 未曾想路过雁鸣山时,马匹失控,连人带马一同坠崖,死无全尸。 景阑看着书信上的坠崖、死无全尸几字,只觉得好笑。 乔绾一向看乔青霓不顺眼, 她替乔青霓代嫁什么? 再者道,就她那爱美又蛮横的派头, 怎么肯让自己落得“死无全尸”的地步? 可当夜与北狄交战时,景阑还是觉得意识恍惚。 额角的疤, 便是这晚留下的。 敌军砍来时, 他才堪堪得了一丝清醒。 战事结束,景阑找到景荣, 说想要回陵京看看。 景荣第一次未曾因他失利而训诫教训他, 只是看着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告诉他, 那封信是文相的字迹。 言外之意不外乎, 文相不会撒谎。 乔绾是真的死了。 景阑在营帐内一个人待了几日, 再出现时便已恢复如常。 他想,自己总要赚点军功,才能光明正大地回京,然后到乔绾坟墓前给她多烧点儿纸钱。 毕竟,乔绾这女人骄奢又蛮横,便是进了地府怕是也改不了这个性子。 总不能让她在地底下当个穷鬼。 金枝藏骄 第110节 然而后来,大齐太子性情大变、大齐太子在遍地寻人的消息传入兵营之中,他心中又忍不住起了一丝希望。 直至听闻大齐太子带了一名女子回了燕都后,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女子是乔绾。 快马加鞭回了陵京,赶上了黎国出使大齐的队伍,当在金殿之上看见慕迟时,他终于能确定,乔绾还活着。 当甩掉馆驿监视的诸多人,来到金银斋时,景阑在门口不起眼的街巷站了许久。 直到那一抹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 她好似没变,仍穿着热烈如火的红裳,戴着奢华的珠钗步摇,却又好像变了许多,脸色变得好了,眉眼如冲泡开的茶花,越发娇贵而充满生气,也安静了。 他如当年一般,抓着软鞭朝她挥了过去,看着她匆忙地躲避着,一如当年。 他说:“乔绾,你这是死而复生了?” 明明是愤怒的,愤怒她当年竟敢假死离陵京,丝毫不管旁人感受,可话说出口的瞬间,眼眶却忍不住地发热。 乔绾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景阑,却在望见他的双眸时顿住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景阑,上一次见他时,似乎还是四年前,在将军府门前,她目送着景家的车马在雨中渐行渐远。 过往的记忆涌入脑子,乔绾的喉咙紧了紧,良久轻声喃喃:“抱歉……” 景阑眸光微滞,他未曾想到这个曾经张扬不可一世的乔绾会道歉,喉咙紧了紧,景阑夸张地笑了一声:“你道的哪门子歉?小爷可未曾为你伤心。” 乔绾抿了抿唇,轻轻应:“嗯。” “更没为你流泪。”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景阑,看着他在被边疆磨炼的多了几分沉稳的面庞,依旧低声道:“嗯。” 这一次景阑安静下来。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不过几息,景阑迎着她的视线,陡然笑了起来,眉梢飞扬:“乔绾,小爷知道自己风流英俊,但你也无需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小爷吧?” 乔绾终于回过神来,睁大双眼瞪着他:“景阑,久未相见,你的脸皮倒是愈发厚了。” 景阑轻笑出声。 二人沉默了许久,终是乔绾打破沉默:“黎国来的人,怎么会有你?” 景阑扬眉:“怎么?以为小爷是因你而来?” 乔绾凝眉:“景阑。” 景阑终于认真了几分,转眸看向远处,目光沉静下来:“我还未曾来过燕都,不带我去闲逛一番?” 乔绾看向已逐渐入夜的燕都城,街市已有灯盏亮起,华灯初上,繁华若梦。 “前几日你未曾出来?”虽说白日须得去比试,可这几日燕都并无宵禁。 景阑懒洋洋道:“也不知这大齐的禁军吃了什么药,单单将黎国的馆驿封了,说是要保护贵客。”个中缘由,他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乔绾愣了愣,蓦地想到前几日自己问慕迟,黎国来使是谁。 慕迟说,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下臣。 乔绾不觉呼吸微紧,抿了抿唇,朝前方走去。 景阑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恍惚了下,跟上前。 燕都的夜市比起陵京有过之无不及,胡女轻歌曼舞,诗人狂放不羁,文人墨客笑谈风月,公子千金结伴而行。 乔绾行走于其中,一团雪白的绒毛飘了过来,是杨树上飘落的杨絮。 她并未在意,景阑却伸手,将她眼前的杨絮抓了住,于一旁看,如同抚摸她的脸颊一般。 乔绾看向他,下刻却陡然觉得后背一寒。 她皱了皱眉,回头却只看见陌生的街景。 “文相如今在陵京辅国,黎国比以往安稳些。”景阑的声音响起。 乔绾回过神来,睫毛轻颤,转头看向他。 “先皇临终前,曾留密诏,若新皇无能,文相可择贤者代之,”景阑轻声道,“昭阳公主被软禁府中,前不久禁令方才有所松动,听闻过段时日会同一位无名世家的幼子结亲。” “只是长乐公主府仍空着,有人时不时前去清理一番,一切如往常。” “你常去的毓秀阁的老板还为你的离去伤心了好一阵。” “你常吃的那家点心铺子的老板娘也抹了眼泪,说长乐公主出手大方,还替她赶跑过混子。” “陵京的百姓们也都知晓了,长乐公主捐银二十万两,几乎将府库都捐空了……” 景阑像是知晓她惦念但难以问出口的一切,边走边低声说着,将她离开后的陵京,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 乔绾听着听着,眼眶不觉红了。 那些曾在陵京打马游街的过往,一幕幕走马观花般于眼前浮现。 直至最后,景阑的脚步停了下来,转眸看向街边挂着花灯的摊位,良久伸手自怀中拿出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布老虎来:“还有这个……” 乔绾不解地看着布老虎,只觉得很是眼熟。 景阑笑:“花灯对诗。” 乔绾睁大眼睛,瞬间记了起来。 那年陵京街市,景阑对诗得了枚花蝶银簪,而她得了这只布老虎。 可那晚分开前,他却将布老虎抢了过去。 乔绾伸手将布老虎接了过来,老虎身上沾染了些深色的难以清洗的血渍,针线也重新缝过。 景阑的目光却不觉落在她拿着布老虎的手上,那道横亘在手背的疤痕如此显眼。 娇生惯养的乔绾,显而易见的手背上竟然也添了道丑陋的伤疤。 “喂,乔绾。”景阑笑着唤她。 乔绾抬眸。 景阑挑眉刻意问道:“莫不是知晓我额角也有了疤,也特意为我割了一道?” 乔绾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背:“我们可不同,我是被山贼砍的,且在手上,你却是在脸上。” 山贼…… 景阑的笑恍惚了下,突然不敢再问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了,只目光认真地凝望着她,问道:“真的不打算回陵京了?” 乔绾的目光有片刻的茫然,而后垂下眼帘:“那里早便不是我所熟悉的陵京了。” 景阑这一次未曾否认,他从不知她的受宠是因为被先皇用她的身子试药,也从不知她在陵京有多不快乐。 景阑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很久,即便早知当初他选择放弃她时二人便已希望渺茫,可还是心存着一丝希冀。 景阑用着开玩笑的语气道:“那你可愿随我去岭山?” 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紧绷得吓人。 街市昏暗的角落。 慕迟安静地站在那里,长影孤立,雪衣如霜。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火光暗影之间的乔绾,呼吸仿佛也停滞下来,等着她的回应。 她可想离开燕都,离开他? 慕迟看着乔绾安静了半晌,而后她抬起头,轻轻地对景阑笑了起来,而后启唇…… 慕迟豁然转身,近乎落荒而逃地飞身离开了街市。 他不敢听她的回答。 也许他今日不该出现在此处,他便该当做今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这样,便不会知晓一些残忍的答案。 他该当做不知乔绾见过景阑,不知乔绾今夜对景阑笑得有多粲然。 他只需要回去好好地等着乔绾回府,他们如常相处便好。 慕迟失魂落魄地在昏暗里行走着,一身的白衣满是森寒,过往行人纷纷侧目,而后惊惧地飞快逃离。 慕迟恍然未觉,克制着嫉妒得发狂的情绪,死死抿着唇回了府。 “公子,”司礼正在府门口候着,见他归来忙上前,“宋御医说明日来取新药引。” 慕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应了一声,直直朝偏院走去。 挥退了偏院的下人,慕迟孤身一人走进房中,无人的卧房,只有一盏烛火微弱地亮着。 慕迟走到桌边坐下,安静地等待着。 方才的情形不断挤占他的脑子。 听闻馆驿不见了景阑的身影,他便飞快来到了此处,果真看到了他们。 原本想要上前的,却在看见他抬手“抚摸”她的脸颊时,脚步生生顿住。 他听着景阑说陵京的那些事,看着乔绾的脸上满是动容,眼圈泛红。 而景阑在怜惜地看着她。 还有那道伤疤…… 慕迟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除了虎口出那个“绾”字,空荡荡的再无其他。 慕迟环视四遭,目光落在下人剪灯芯的金剪刀上,锋利的剪刀泛着冷银的光芒。 慕迟走上前,将剪刀拿在手中,想着乔绾手背上那道不知抚摸过多少遍的伤疤,一点点地下手,如绘丹青一般,看着手背上逐渐漫开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瞬间有血涌了上来,沿着指尖滴落在地,溅起滴滴血花。 从来和乔绾相配的人,只有他。 一旁的烛火摇曳了下熄灭了,满屋陷入黑暗之中。 * 乔绾回来时,已过戌时。 天色早已暗了。 乔绾紧皱眉头进了偏院,连整个偏院的灯火全都暗着也未曾发觉。 想到方才景阑提及去岭山一事,她脑子里竟下意识地想到了某个疯子,乔绾心中更加烦躁。 金枝藏骄 第111节 推开卧房门,乔绾才察觉到屋内一片漆黑。 乔绾眯了眯眼适应房中的黑暗:“倚翠?绿……”罗。 最后一字未能说完,她的手便被人拽住了。 映着院中的微光,她被人抵在门后,熟悉的寒香与血腥味将她包裹其中,乔绾愣神的工夫,热烈的吻汹涌地朝她袭来。 冰冷的薄唇轻颤着,带着丝焦躁与讨好,搅弄着唇齿间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狗子:是我眼睛犯的罪。 狗子:我就不该看到那些不该看的! 还是狗子:我就该乖乖在府中等她回来宠幸! (本章浅浅的50个小红包哉~) 第72章 、冷战 乔绾感受着唇上冰凉的触感, 震惊地睁大双眼,而后在慕迟身上嗅到了浓郁了血腥味。 他又流血了。 乔绾不觉胡思乱想着,也是在她走神之际, 吻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脖颈上,轻轻吮着敏感的血脉, 启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乔绾的身子一颤, 下意识地抬起脖颈, 敏感的脉络被冰冷的气息吮在唇齿之间,说不上是疼痛亦或是……欢愉。 这一瞬一切仿佛都停了下来。 慕迟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乔绾……” 话在齿间辗转, 缱绻万分。 乔绾的睫毛微顿,骤然清醒过来,飞快将慕迟推开,气息仍紊乱着。 慕迟离她不过咫尺,冰冷的呼吸甚至能喷洒到她的面颊上, 眼中含着几分迷离。 乔绾抿了抿微凉的唇,心口如要失控般, 她又用力地推了慕迟几下,将他彻底推离自己身边:“禽兽!” 慕迟任她推着。 乔绾气喘吁吁地拿出火折子, 边走进里间将烛台点燃, 边没好气道:“你又发什么……”疯。 她的话未说完,烛台点亮, 照亮了整间卧房。 乔绾愣愣地看着慕迟的左手, 手背上一道血痕正不断地冒着血,血线沿着他的手指, 悬在指尖, 而后一滴一滴的落到了地上。 而一旁的桌上, 金剪刀的刀尖上仍站着暗红的血迹。 乔绾喉咙紧缩了下,许久道:“你流血了。” 慕迟没有看伤口,只安静地望着她:“嗯。” 乔绾紧紧抿着唇,良久蓦地抬头:“那你还碰我?这件衣裳是我最喜欢的了,眼下全被你……”说到此处,她的嗓音莫名梗了一下,“全被你弄脏了。” 慕迟的双眸茫然了一瞬:“我擦干净了的……”只是又流了出来。 话在看见她瞪着自己的视线时停了下来。 好一会儿,慕迟拿过桌上的绢帕,擦拭着左手手背,随后缓缓朝她走了两步,站定在她身前。 乔绾此刻才看清,他手背的伤竟这样深,深到划开的皮肉微微卷起,血痕也莫名的熟悉。 慕迟用那只没有沾血的手托起乔绾的右手:“这样,我们就一模一样了。” 乔绾的手指颤抖了下,看着他手背上和自己几乎一致的伤疤,抬头怒视着他:“你疯了?” 慕迟怔了怔,轻轻地笑:“我们才是最般配的,乔绾。” 乔绾愣住,静静地看着他唇角的笑,他的目光近乎偏执,却藏匿着惴惴,像是等待判决的囚犯般,认真地看着她。 他好像……从来都只将自己的躯体当做无关紧要的行尸走肉,装着一个疯狂的灵魂。 从未将自己当成过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一刻,乔绾只觉心口处有什么“啪”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乔绾迷茫地站在原地,双目怔然,这样的感觉,陌生却又熟悉。 许是她静默了太久,慕迟的笑变得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轻唤:“乔绾……” 他的话并未说完,乔绾像是要验证什么一般,蓦地上前,抬手拽着慕迟的衣襟,踮脚便用力地朝他吻了上去。 说是吻,更像是狠狠地撞上他的唇,血顷刻便冒了出来。 慕迟瞳仁骤然紧缩,诧异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下瞬心底升起一股剧烈的狂喜,他揽着她的腰身,竭尽所能地回应她,如同将自己虔诚奉上一般。 炙热与冰冷热烈碰撞着,呼吸交织在一起。 暧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牙关撬开,唇齿纠缠。 不知多久,乔绾退到床边,倒了下去。 “公主,”慕迟的嗓音带着喑哑响在她的耳畔,如轻叹,如低吟,“公主……” 而后他启齿,轻咬着她的耳垂。 乔绾的呼吸一紧,只觉心口那道缝隙越发的大了,新的裂缝沿着那道缝隙噼啪地四散着裂开。 可是,曾经在雁鸣山的一幕幕、昏睡三日的痛苦涌入脑子,搅得她心中惶恐惊悸。 乔绾抬手抵着心口处,克制着那处的波动,良久,她听见自己近乎慌乱的声音:“黎国的馆驿,是你命人围住的吧?” 慕迟的动作随着她的话僵住,呼吸急促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乔绾:“什么?” 乔绾将他推开,坐起身,语气已经逐渐平静:“你为何要对我说黎国来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下臣?” 慕迟的脸色骤然苍白:“难道不是吗?”他低声喃喃。 乔绾抿了抿唇:“你将围住黎国馆驿的人撤了吧。” 若非今日景阑告知于她,她还不知,这几日黎国的人都被困在馆驿中,吃穿用皆在其间,不许出馆半步。 他们是大黎的来客,而非囚犯。 慕迟感觉那股彻骨的森冷与绝望再次涌上他的肢体,她方才罕有的亲密,此刻提出的条件,都像是……在为一个人求情。 景阑。 慕迟仿佛感受到自己腐烂不堪的血肉恢复了短暂的知觉,痛得他手指轻颤。 他的唇动了动,很想问她对自己有没有恢复一丝一毫的喜欢,再细微再少都好。 可是,他问不出口。 在她面前,他胆怯如懦夫。 “你明日还想去见他?”慕迟很想恢复她喜爱的温柔模样,可是话出口的瞬间,却是难以掩饰的嫉妒。 乔绾被他诡异的语调问得微僵,如果说方才他提及伤疤时,她只是隐隐怀疑他看见了自己与景阑见面,那么此刻听他问出这句话,她已然可以确定。 他今日也在街市上。 可看着他手背自残的伤疤,想到他方才连问都不曾问她的小心模样,又想到自己方才的动容与惶恐,乔绾突然对二人的关系质疑起来。 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即便如今被绑在了一起,除了给彼此带来折磨与疲惫,还剩什么呢? 乔绾沉默了很久,缓缓抬眸,忍着胸口莫名涌现的多余涩意道:“慕迟,我们不若将半年之约废弃……” “乔绾!”沙哑的声音仿佛携着巨大的惊恐打断了她的话。 乔绾的睫毛低颤,抬头迎上慕迟微红的眼眶,怔愣了下。 慕迟的喉结滚动着,伸手用干净的那只手将她凌乱的长发理到耳后,勉强挤出一抹笑来:“下次你想让我做什么,开口便好,”他轻蹭了下她的面颊,“无需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无需忍耐着,对他这样亲昵。 慕迟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卧房,背影仓皇。 乔绾呆呆地看着开了又关的房门,许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慕迟以为自己是为了让他放过景阑,才主动吻了他。 乔绾拿起一旁的枕头,用力地朝房门处砸去:“混蛋!” 他以为她是什么人! 可转头看到床上沾染的血迹,乔绾顿了下,下瞬恼怒地将被褥全数抱起,狠狠地扔出门去。 这一晚,直到乔绾药熏完,外间的软榻都是空的。 翌日醒来,依旧是无人睡过的模样。 乔绾懒得理会,一大早便和倚翠一同出门,便要前往金银斋。 未曾想刚走出偏院,便望见书房处司礼跟在慕迟身后走了过来,司礼正轻声汇报着事情,慕迟的脸色微白,正垂眸想着什么,神色恍惚,想来是一夜未睡。 活该。 乔绾心中暗忖。 “长乐公主?”司礼注意到了她们,飞快地看了一眼倚翠,恭声唤道。 慕迟回过神来,脚步一僵,抬头看向乔绾,下瞬面颊越发煞白,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乔绾看着他飞速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皱,良久冷笑一声,半刻也不愿在府邸多待。 余下两日皆是如此,乔绾一早便去金银斋,天色渐暗便回来,喝药、药熏,入睡,安稳得紧。 慕迟也再未来过偏院,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这日,乔绾照旧去了金银斋。 前几日还只有零星几个的杨絮,在一两日之间突然便多了起来,弥漫在街市之间,像极了去年九原城下的最大的那场雪。 九原和陵京从未有这样茂密的杨絮,乔绾一时之间看得新奇,不由在外多待了几刻。 金银斋内也飞进不少杨絮,几个小厮正拿着拂尘洒水驱扫着,边扫边道:“老板娘不要太近这些杨絮,每年因这杨絮发风疹的可不少。” 乔绾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杨絮,未曾放在心上。 金枝藏骄 第112节 临近傍晚,申时时分,景阑又来了,这一次未曾披着简陋的蓑笠,只穿着朱槿袍服,摇晃着高高束起的马尾,光明正大地走了进来,甚至还如以往纨绔子的模样唤了一声:“老板娘,将你这金银斋的宝贝都拿出来。” 乔绾只默默地瞪着他,此刻终于知晓,监视黎国馆驿的禁军前日便撤了。 倚翠见到景阑同样讶异万分,想来也想到了当年在陵京的日子,眼圈有些红。 景阑沿着上一次未曾说完的陵京事,又一次说了起来。 乔绾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直到最后,景阑沉默了几息,轻声道:“乔绾,我后日便离开了。” 乔绾怔了怔,笑着应了一声:“嗯。” 景阑望着她的笑,喝了口茶站起身,身后藏在马尾中的红玉珠子晃动着,一如往常:“没良心。” 说着,摆摆手走了出去。 乔绾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垂眸笑了一声。 也许真的没良心吧。 听着陵京的故事,她反而更能安心再不归去了。 因为四年后的陵京,是真的再也没有长乐公主的影子了。 这晚乔绾回去得晚了些,不知为何,药熏完躺在床榻上时,刚从冰室出来,本该浑身冰凉,可今夜却额头发热,甚至手臂与颈间奇痒无比。 夜深时,更是浑身烫人,意识也有些恍惚。 乔绾想到小厮的话,隐隐察觉到自己许是吹了杨絮之故,发风疹了。 绿罗为她换了好几方沾了冰水的帕子,皆不顶用,最终绿罗急得眼睛一红:“奴婢去找太子殿下……” “不准!”乔绾飞快呵止了她,强撑着意识道,“他又不是大夫,找他有何用?” 既然他不想见她,她也不会自讨没趣。 “安仁堂夜间也会开着,你从后门出去,去请大夫!” 绿罗为难片刻,最终道:“是。” * 慕迟这几日心情格外不好。 满朝文武皆战战兢兢,唯恐哪里惹到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 司礼行事也小心了许多,平日里与他交好的那几位将军私下偷偷问他:“殿下这段时日怎么了?” 司礼苦笑一声,他倒是能猜到因为谁,却也不敢妄议公子私事,只能给对方一抹无奈的目光。 今夜提审殿前太尉,也是李慕玄在朝堂之上最后的亲信。 从大理寺出来,司礼便给慕迟递上一方绢帕。 慕迟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并不脏的手,上了马车,直到马车停在府邸门口,他孤身在偏院门口站了许久,定定看着里面的烛火,而后转身去了书房,全程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司礼想到这几日公子鲜少休息的模样,在心底轻叹一声,刚要跟上前去,却蓦地见到后院两道人影偷偷摸摸地朝后门走去。 “谁?”司礼飞身上前。 绿罗惊了一跳,看清来人时忙行礼道:“司总管,这是安仁堂的李大夫,奴婢正要送人离开。” 司礼看着后方男子身上背的药匣,想来大抵是后院的下人生了病,才会请来坊间大夫,刚要摆手放行,下刻莫名多问了一嘴:“谁人生病了?” 绿罗顿了顿:“是,是乔姑娘今晚回来便病倒了。” 司礼愣。 而此刻,书房。 即便如今已是春日,炭盆仍烧着。 慕迟安静地坐在书案后,批复着折子,不知多久,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左手手背的伤痕上。 血痕已经结了痂,沿着手背直直钻入腕间。 慕迟望了片刻,抬手轻轻抚摸着,这道伤疤和乔绾的如此相像。 可那夜的情形钻入脑海,慕迟忍不住死死抿着唇,手指轻颤了下。 她说,不若将半年之约废弃吧。 她说的如此认真。 可是他如今唯一拥有的,只剩这个所谓的半年之约了。 若是废弃,他再无任何留她在身边的借口。 他怕见到她,怕她还会说出这番话,怕她要离开…… 而他连挽留她的身份都没有。 “公子,”司礼方才走进书房,后背便被热出了一层汗,“属下方才碰见偏院的侍女了,她说……” “司礼。”慕迟打断了他,对偏院,他心中竟莫名的恐慌,只怕带来的是她要离去的消息。 司礼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可想了想仍硬着头皮道:“长乐公主好像生病了。” 慕迟的手顿住,笔尖一滴墨砸在了折子上,顷刻间晕染开来。 “说是今晚回来便病倒了,”司礼默了默,擅自补充,“似是病得很是严重……”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一道白影飞速闪过。 * 乔绾果真是因吹了杨絮发了风疹,服下大夫开的药后,出了一身汗,身上的风疹减轻了些,人也舒坦了不少,只是脸颊依旧通红一片,想来要明日才能下去。 乔绾习惯地留了一盏烛火,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不知多久,四周一片寂静。 乔绾已逐渐入眠。 外间传来几声细微的动静,下瞬有冷风拂面,她的手被人攥住了。 “乔绾……”有人嗓音喑哑地唤她。 乔绾皱了皱眉,于睡梦中缓缓清醒,隔着一盏微弱的烛光,只见一道白影蹲在榻前,眼中泛红。 乔绾看着他,良久静静地将手抽了回来,缩回被中…… 作者有话说: 狗子有点出息,但不多。 第73章 、心机 慕迟怔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仿佛还残留着她手指的炙热。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下,想要抓住什么,却终停下了动作, 只是心底涌起一股令人胆寒的茫然。 她厌恶这段关系、厌恶他了吗? 慕迟长睫微颤,徐徐抬眸看向乔绾灼红的脸颊,虚弱的眉眼, 微白的脸色, 以及房中弥漫着的苦涩药味, 心中忍不住升起阵阵自我厌弃。 他想,他不该奢求太多的, 如今能好好陪着她,看着她康健欢愉便好了。 不该奢望半年,一年,一生,来生。 “司礼说你病了。”慕迟低声道, 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睡着时的神态很平静, 丝毫不见一份防备。 乔绾仍闭眼躺在床榻上,想到前几日他对她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 静默片刻平静地应了声:“嗯。” 慕迟的喉结滚动了下, 嗓音也愈发艰涩:“可还有不适,我命人传御医……” “不用了, ”乔绾冷淡地打断了他, “多谢殿下关心,我已经服了药, 好多了。” 慕迟余下的话僵在喉咙中, 脸色近乎透明。 她唤他“殿下”。 可他宁愿她唤他是一声声的“混蛋”、“疯子”, 也好过这样疏远的“殿下”。 乔绾听着床边的动静,那股幽冷仍如影随形,她抿了抿唇,微睁双眼转眸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凝眉道:“殿下若是无事,便回去歇息吧,我也要歇着了。” 慕迟听着她近乎淡漠的语气,只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浑身的力气如被抽干,只剩下胆怯与惶惶。 她不想要他在此处陪着他,甚至连看他都不愿。 “那你……好好休息。”慕迟低声呢喃着站起身,看着她淡漠的神色,良久方才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缓慢地朝门口而去。 乔绾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房门开了又关,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头顶的纱幔。 她明明做得很好,不会再做那些自作多情的事。 为何……可心中却寻不到半分痛快。 未等她细思,房门突然再次被人用力撞开,门外的风灌了进来,转瞬门却又关上了,一道白影大步地朝她走来。 乔绾一惊,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却没等她看清,带着寒香的冰冷肢体已经用力地将她抱住了,死死地扣入熟悉的怀抱中,沉沉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后颈。 乔绾停怔片刻,下意识地用力挣扎。 可抱着她的手如铜墙铁壁一般,恨不得将她嵌入骨血之中。 乔绾死死抿着唇,下刻蓦地启齿,干脆用力咬在眼前人的肩头。 慕迟任她发泄着,紧紧地拥抱着她,嗓音干涩:“对不起。” 乔绾僵了僵,本挣扎的动作也逐渐停了下来。 “对不起,乔绾,”慕迟哑声道,“那晚,还有……当年。” 利用,舍弃,轻鄙…… 当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还了回来,他才知晓,他当年做了多么混账的事,那时的她有多伤心难过。 可是…… “乔绾,不要舍弃我,”慕迟低声呢喃着,声音如同哀求般响在她的耳畔,“还有百余日,我不奢求了。” 金枝藏骄 第113节 “乔绾,我不多要了,”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不是我的我不要……” “你看看我。” 看看如今的他,不要赶走他。 乔绾咬着慕迟肩头的齿尖顿住,心口的裂缝“啪”的一声碎裂,露出了一个口子。 良久她松口,不敢置信地偏头想要看他一眼。 慕迟却如惊弓之鸟一般,唯恐她逃离,飞快地将她拥紧。 乔绾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嗓音低哑:“松手。” 慕迟手轻颤了下,没有动。 乔绾声音逐渐平静下来:“松手。” 慕迟听出她的严肃,指尖微顿,良久松了力道。 乔绾挣开他的桎梏,抬眸望向他的双眼,眸光潋滟如含着水雾,眼尾泛着红,却无比的认真,以及忐忑。 乔绾凝望了他半晌,下刻陡然伸手重重地推着他:“慕迟,你混蛋。” “当年你若是说你想跟的是乔青霓,我根本不会留任何她的人或东西在身边。”那么多那么多人都喜欢乔青霓,她从来没有争抢过,一次都没有。 “我本该按照我想的那样,离开陵京远走高飞。”带着倚翠,然而安稳地过活。 “你为何从来不说?”却偏偏在她幻想着二人的余生时,在雁鸣山上给了她致命一击。 “我们本该不必有牵扯的……” “乔绾。”慕迟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推打着,只在听见最后一句时打断了她,语气仓皇。 他们不会没有牵扯的。 他们会有牵扯,他们必然会有牵扯。 “怎样?”乔绾用力地睁大双眼瞪着他。 慕迟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喉结微紧,他抬手轻轻蹭了蹭她的眼下,无措地呢喃:“不要哭……” 乔绾狠狠地将他的手拍掉,愤愤地抹了下眼睛:“我没哭。” 慕迟的手背上顷刻泛起鲜红的指印,他未曾在意,只看着她笑了起来:“嗯,你没哭,”他说着,沉默了良久,低低道,“从未有过旁的女人……”从来他想要的,只有她。 可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只有心底瑟缩着涌出一阵自卑。 他是个怪物,自小养在地牢,他想争夺那个活在阳光下的李慕玄的一切。 可是乔绾却如此热烈娇贵,他们迥然不同。 他希望,那一抹烈阳可以照进昏暗污浊的角落,照到他的身上。 可他却又什么都不敢告诉她,怕她会怕他、厌恶他。 乔绾看着慕迟,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可慕迟安静半晌,只哑声道:“对不起,乔绾……” 旁人的惊惧与厌恶,他从不在意,可他无法接受她的任何排斥。 乔绾听着他不准备再说下去的话,心中一阵恼怒,用力地踢着他:“那你出去!” 刚喝完药,又发泄了一通,她也已没了力气,说完便背对着慕迟倒在床上。 慕迟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小心地上前,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后方才轻轻上前蜷在她身后,颀长的身躯与她嵌合着,他抬手,拥住这一抹炙热。 乔绾身躯一紧,刚要将他的手拿开。 “你还在发热。”慕迟低声道,以手覆在她微热的额头。 冰凉的体温带来莫名的舒适,乔绾抿了抿唇,决定让自己好受些,懒得再同他争辩,只是将要临睡去时想到了什么,强撑着微微睁眼:“后日各国来使便要离开了?” 慕迟僵滞,睫毛颤了颤方应:“嗯。” 乔绾再没有说话。 慕迟等了很久,久到肢体僵硬,方才鼓起勇气问道:“你可要去见他?” 可问完后方才发觉,不知何时她早已沉沉睡去,眼眶仍微微泛着红。 慕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无比的认真,而后上前小心地拥着她,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及炙热的体温,惶恐难安的心逐渐平和。 不知为何,慕迟想起当年她代嫁离京那日,他走在陵京的街市上,听见有人唤另一人“晚晚”的声音。 如今早已将那些多余的人与事忘得一干二净,却始终记得这个亲昵的称谓。 慕迟僵滞几息,轻轻凑到她后首的青丝之间,虔诚地落下一个吻,生涩而亲热的一字字唤着:“绾、绾。” 语气如情人般缱绻。 这一夜慕迟睡了这几日的第一个好觉。 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泛白,乔绾仍在沉睡着,满头青丝铺在他的手臂上,左脚不知何时从被子下钻了出来,细嫩的脚腕上,那枚小痣藏在莹白的肌肤上,旖旎万分。 慕迟触了触她的脸颊,确定不热了方才起身,将她的左脚放回被中,静悄悄地朝外走。 司礼正侯在院外,听见开门声忙走上前:“公子。” 慕迟应了一声,淡淡令道:“吩咐下去,将附近的杨树都砍了。” 司礼大惊:“都砍了?那栽种何物?” “将燕山皇林的青桐与榆树移栽过来。”慕迟想到昨夜司礼说“乔绾病得很重”那番话,睨了他一眼。 司礼不觉后背一寒,迟疑了下问道:“长乐公主……无事了吧?” 慕迟收回视线:“砍杨树的事,便交给你了。” 司礼心中哀嚎,他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品护卫总管,去砍树岂不是要被那一众同僚笑话…… 慕迟再未多说什么,朝府邸门口走去,下瞬倏地想起昨夜乔绾提及的“明日诸国来使离齐”一事。 他不奢求,只要能在余下的百日里,好好地陪着她,让她哪怕只有一丝丝喜欢自己便好。 慕迟这样宽慰着自己。 可这夜,慕迟却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乔绾去城门口送景阑。 景阑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袭朱槿袍服,与她身上的红裳交相辉映着。 景阑对她伸手,问她可愿随她一同离去。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握住了他的手,翻身上马,二人一同朝城外驰骋…… 慕迟盯着那副画面,险些窒息。 他喘息着醒来时,夜色正浓,心底是几欲发狂的嫉妒。 慕迟走进里间,朝着床榻边走去,目光定定地望着被褥下那抹纤细的身影,随着均匀的呼吸而细微起伏着。 他看了很久,转身走了出去,在院中的石桌旁坐到天亮,直至司礼前来。 见到院中人,司礼一僵,下意识觉得自家公子又被长乐公主赶出来了,当即小心上前:“公子?” 慕迟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好一会儿道:“司礼,”他沉沉开口,“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司礼一听,想到昨日听闻自己去指挥砍树后那些同僚幸灾乐祸的嘴脸,便是倚翠姑娘都偷偷地笑了他,忙上前抱拳道:“属下定竭尽所能。” 慕迟沉吟着,以往厌恶至极的地牢中的折磨,被灌下的每一种毒药,那些令人作呕的回忆,第一次觉得并不全然是坏事。 慕迟道:“去备一味毒药。” * 乔绾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她身上的风疹已经完全下去了,人也轻松了许多。 今日是景阑一行人离京之日,乔绾本打算今日不去金银斋的,可昨夜为方面比对账目,将账簿拿了回来,索性便再去一趟。 为防杨絮,乔绾特意戴了帷帽,未曾想刚出府邸大门,便听见不少风言风语。 “这杨絮也就这半月多些,怎的今年便要将杨树砍了?” “谁知啊,不过砍了也好,听闻去年北城的老林还因杨絮起了场大火呢……” “这几日先砍这四遭的,听闻要在明年开春,将燕都城的杨木都换了。” “……” 乔绾听得微怔,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慕迟。 马夫正在候着,见她未动轻唤:“乔姑娘?” 乔绾回过神,刚要上车,便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司礼满眼焦急飞身下马,急匆匆地对乔绾行了一礼,悄声道:“公主。” “公子中毒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努力“争宠”的狗子~ 这次真的正文近尾声啦~甜甜甜还是放在番外~ (写这章时,突然想写个if线:刚得知真相的公主和狗子一块重生回松竹馆,公主果断选择将狗子让给乔青霓,狗子的表情一定很精彩233333333 第74章 、送别 乔绾满腹狐疑地随司礼赶到东宫时, 已是一炷香后。 慕迟的血能解毒,他却中毒了? 此事怎么听都令人匪夷所思。 东宫比起以往她的公主府看起来要巍峨一些,却不比公主府奢华。 转过前面的宫殿, 直至到了寝殿,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听起来不像是作假。 乔绾心中的疑虑散了些,走进殿中, 顷刻有浓郁铁锈味涌了过来。 金枝藏骄 第114节 乔绾的脚步一顿, 看向殿中人, 那名叫宋攀的御医站在一旁,而慕迟正靠在美人榻上, 墨发披散,眉眼疲倦地微眯着,脸色雪白似鬼,只有唇上沾染了暗红的血,诡异又糜艳。 不像是装的, 是真的中毒了。 看起来很严重。 乔绾抿了抿唇,心莫名地揪了揪。 “公子。”司礼上前轻声道。 慕迟未曾应声, 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乔绾,良久掩唇沙哑地咳嗽了两声, 洁白的绢帕瞬间染了黑红的血迹。 乔绾脸色微变。 慕迟望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忍不住升起几分欢愉,她仍是会在意他的吧。 哪怕……只有一点点。 慕迟将绢帕攥起, 哑声看向司礼, “责备”道:“不是要你不许告诉旁人?” 司礼默了默,垂下双眸领罪:“公子恕罪。” “你怪司礼做什么, ”乔绾皱眉, 迎上煞白的脸色时顿了下, 干巴巴道,“你如何了?怎么会中毒?” 慕迟听着他袒护司礼的话,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司礼,而后恹恹垂眸,自嘲一笑:“我仇家众多,想我死的人不计其数。” 一旁的宋御医与司礼闻言,头垂得更低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乔绾想到以往陵京的那些朝堂政变,心中最后的疑虑消失不见。 她想,慕迟总不至于真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你中了什么毒?” 慕迟扫了眼一旁的宋攀。 宋攀忙对乔绾拱了拱手道:“殿下中了砒石之毒,此毒服下会有损五脏六腑,浑身剧痛,呕血不止,幸而发现得早,若是再晚些……”宋攀说着,小心地看了慕迟一眼。 慕迟闷咳一声,嗓音微哑:“无妨,”说着,他抬头看向乔绾,“可曾误了你的事?” 乔绾听闻他无事,想到他不知疼痛,才终于放下心来。 若是慕迟出事,不说其他,单单是她往后的药熏只怕都成难事。 乔绾摇摇头:“还好。” 慕迟勉强地笑了笑,垂下双眸,长睫轻颤,轻声问:“那你可否在此处多陪我一会儿?”他问得格外小心。 乔绾一怔,似乎未曾想到慕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偏偏她吃软不吃硬,见他这般,回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与此同时,慕迟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唇角溢出一缕血线。 乔绾忙上前走了两步,抿了抿唇道:“我应下你便是了。” 慕迟的眸光亮了亮,腾出美人榻的位子让她坐下:“不会耽搁你太久,宋攀说了,约莫申时便能好转。” 诸国使团午时便会离去。 乔绾低应一声,想了想,闷闷地拿起一旁的绢帕递给他。 慕迟眼中泛起惊喜,下刻却有些迟疑:“给我的?” 乔绾没好气道:“不然?” 慕迟望着她,徐徐笑了出来,他接过绢帕,看着她,安静地擦拭着唇角的血迹。 殿内逐渐寂静,慕迟望着坐在身前陪伴着他的女子,唇不觉弯起。 眼下服下的毒,好像也不是毒了,反而像喝了蜜水一般,心底钻出了丝丝缕缕的甜。 “抱歉。”他蓦地低声道。 乔绾不解:“嗯?” 慕迟望着她:“今日毕竟是黎国来使离开燕都的日子,让你无法前去了。” 乔绾摇摇头:“无事。” 慕迟看着她浑然不在意的神色,心中的喜悦更胜,只是未等他显露,乔绾又道:“昨日景阑派人知会过我,说今日申时三刻方才启程,还来得及。” 慕迟唇角的笑一僵,坐在原处,一动未动。 “怎么?”乔绾看着他。 慕迟死死抿着唇,摇头:“那……挺好。” 乔绾莫名地望着他,再未多说什么。 临近申时,慕迟的身子果真有所好转,不再呕血了,只是整个人仍面色苍白,很是虚弱。 乔绾刚要离开东宫,慕迟突然低声道:“可以留下吗?” 声音很轻,轻到乔绾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低垂着头,雪白的肌肤透着薄如蝉翼的破碎感,好像什么都没说。 乔绾看向司礼:“有司礼照顾着你呢。” 说完,她起身走了出去。 慕迟仍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看了许久,蓦地咳嗽起来,咳到撕心裂肺。 * 乔绾并未去馆驿,亦未曾在景阑离开的官道等着,她只是令马夫带着她去了城门处。 燕都城门高峻巍然,门下是来来往往的百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乔绾安静地坐在城门内的茶楼二楼,透过大开的阑窗遍览过往的人群。 直至夕阳西下,远处的官道缓缓驶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仍穿着一袭招摇的朱色袍服,墨发高束,随着马匹行走时的颠簸,马尾中的红玉珠子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乔绾看着景阑越来越近,他的目光在四周环视,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在身边人对他说了什么后平静下来。 乔绾的视线落在那柄写着“黎”的旗帜上。 那些在陵京打马游街,肆意游玩的日子,如同发生在昨日,转瞬却已成过去。 乔绾目送着他们来到城门下,而后逐渐远去,良久笑了一声,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乔绾缓步走出茶楼,却在走到门口时脚步一僵。 方才还随着队伍一同离去的景阑,眼下站在茶楼外,正扬着眉梢望着她。 好一会儿,他笑出声来:“怎么?不敢见小爷?” 乔绾抬了抬下巴,不服输地应:“怎么可能,怕少将军舍不得离开。” 景阑沉默半晌,走到她跟前:“乔绾,你骄奢又蛮横,不随我离开我才要偷着乐呢!” “景阑!”乔绾瞪他。 景阑却蓦地笑了起来:“我还是不积口德是不是?” 乔绾微怔,眸光恍惚了下,当年在陵京,分别的那日,她便曾说过这句话。 她说:景阑,你怎的还不积口德啊。 景阑目光一点点地掠过她的眉眼,如同要将她刻在脑子中一般:“积口德没什么用啊,乔绾。” 岭山四年,便是被敌军围困在方寸山头时,他也从未咒过怨过,可到头来,该不是他的照样不是他的。 乔绾的喉咙紧缩了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也没有那般骄奢蛮横。”景阑轻声道。 乔绾的眼眶微热,她撇撇嘴嫌弃道:“你才知道啊?” 景阑望着她,同样笑了出来:“是啊,才知道。” 乔绾定定看着他,身后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她扬起一抹笑:“一路顺遂。” 景阑的指尖顿了顿,静默了很久,“嗯”了一声:“走了。” 话落,转身便要大步离去。 乔绾望着他的背影,用力地睁着眼睛,在难以克制翻涌上来的酸涩前,飞快地低头。 然下瞬,一道红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乔绾错愕地抬首,却只被人用力地拥入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中。 景阑紧紧抱着她,嗓音沙哑:“乔绾,当年除夕夜那晚的浮元子,其实不怎么好吃……” 乔绾喉咙一涩:“喂……”声音却很是沉闷。 景阑低低笑了一声:“可是,我喜欢……” “乔绾。” 乔绾怔愣地站在原地。 不知多久,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景阑松开了她,朝远处的官道看去。 几辆华丽的马车接踵而至,数十位穿着甲胄的将士护在左右,为首的正是司礼。 乔绾的身子一僵。 景阑察觉到她的反应,又看向那辆玄色马车,沉默几息笑了:“乔绾,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声音很轻,寥寥数语便已说完。 乔绾听后却不觉愣神。 玄色马车停下,慕迟走了下来,脸色煞白地走到乔绾身边:“景将军。”话落,手不经意地轻抚了下左手的伤疤。 景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随后眉目微愣,目光扫向乔绾的右手手背。 两道格外相像的伤疤。 “下官位卑,不劳殿下亲自相送。”景阑扬眉,神态恢复如常。 慕迟被他身上的朱色袍服刺痛了眼睛,微微侧眸避开了那抹红才道:“孤来还给景将军一些东西。” 他说着,微微侧眸。 金枝藏骄 第115节 很快有将士抬着一箱箱绑着绸缎的木箱,只是绸缎早已在经年累月里褪了艳色,逐渐泛白。 乔绾逐渐回过神来,看着这些木箱,凝眉看向慕迟。 这些……是当年景阑送与她的聘礼。 后来景家出事,也未曾要回。 她本以为早在陵京时,慕迟便将这些随她的那二十万两一块捐了出去。 景阑也认出这些物件,安静地看了许久,陡然笑了一声:“殿下既然送来,我便收下了,”他说着,看向乔绾,“你瞧,你真没福气。” 乔绾抿了抿唇。 “不过……”景阑看了眼慕迟,刻意道,“待你身子好了,便再来岭山。” “那里天高海阔,比这破燕都有意思多了。” 说完,景阑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乔绾目送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抹艳色消失在城门外。 这一次,再未回首。 不知多久,乔绾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攥住了。 “乔绾。”慕迟惴惴地唤她,他想到了那场噩梦,怕他会如梦中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景阑一同离去。 乔绾转头看着他,方才景阑的话钻入脑中。 景阑说,逼迫先皇立下“新皇无能,择贤者代之”遗诏的人,是慕迟。 陵京兵变,稳定朝纲之人也是慕迟。 文相亲眼看见,原本想要将一切变为炼狱的人,曾轻声兀自呢喃:你想要天下太平,我会学着做个明主…… 手蓦地一紧,乔绾吃痛地回过神,此刻方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上了马车。 慕迟坐在她身侧,仍牵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唯恐她消失似的。 乔绾皱眉:“你松手,我又不会离开。” 慕迟的眸光因她这句话微微亮了亮,哑声反问:“不离开?” 乔绾愣了愣,继而为自己方才的话暗恼,补充道:“离半年之期还有百日呢。” 慕迟眼中的光芒沉寂下去,却又想到这百日,她会完完全全地看着他,再无旁人。 慕迟笑应:“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虽然依旧患得患失、但情敌走了好开心”的狗子~ ps: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后文狗子会把自己的事解释清楚的~不过上章的确有些卡,所以前半部分重新润色了一下,对主线内容影响不大,大家有兴趣可以重新看看~ pps:没想到大家对if线讨论度这么高,但还在构想中,所以肯定会先写延续正文的甜甜甜番外的~ 第75章 、美色 因服毒一事耽搁了不少工夫, 司礼直接将白日的折子送来了偏院。 刚送别完故人,乔绾的心情难免低落,药熏完便回到了里间。 慕迟一人借着烛台的光亮看着折子, 偶尔难以自抑地闷咳一声。 直到里间乔绾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慕迟翻看折子的手一顿,将烛台的蜡烛熄灭了几盏, 只留一支微弱的烛光。 约莫近子时, 慕迟方才将折子批完。 即便已服下解药, 中了一遭毒的身体依旧格外疲惫,可慕迟却如何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时分, 慕迟躺在软榻上猛地睁开眼。 他的耳畔不断回响着景阑离去时对乔绾说的话:待你身子好了,便来岭山,那里山高海阔,比这破燕都有意思多了。 慕迟焦躁地起身,急切地走进里间。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乔绾如今留在他身边,只是一场幻觉, 也许一眨眼她便会消失,定要亲自确认她的存在方能心安。 直到看见床榻上薄被下鼓起的身影, 慕迟松了一口气, 安静地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如今天色早已温暖,乔绾又一贯体热, 察觉到一旁的冰凉, 下意识地朝床榻旁转过身来。 慕迟看着她眉眼,双颊因沉睡泛着红晕, 朱唇轻轻卷翘起来, 目光不觉放柔:“乔绾。”他轻声唤她。 乔绾仍沉睡着。 慕迟将她脸畔的碎发拢到一旁:“绾绾?”这一次的称谓已格外熟稔, 仿佛在心底练过千万遍。 许是感觉到脸颊上的触感,乔绾皱了皱眉,满是被吵醒的烦躁,低声哼唧了一声。 慕迟顿了几顿,轻声道:“岭山没有燕都好的。” 见她皱着眉,他又道:“那里只有奇山怪石,风大又干燥,你会受不住的。” “更没有你喜爱的衣裳首饰,每个人都糙得紧。” 乔绾只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说着什么“岭山燕都”的,扰得她难以安眠,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仍满是困意:“你说什么?” 慕迟迎上她的目光,低声道:“岭山一点儿都不好……” “哦,岭山不好,”乔绾打断了他,“我知道了。”说完便要闭眼继续睡。 慕迟微怔:“乔绾……” 话没说完,乔绾干脆没好气地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身不耐道:“乔绾乔绾,你不睡觉吗?” 慕迟愣了愣,目光落在她身侧多余的位子。 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不解地眨了眨眼,下瞬陡然反应过来,睡意顷刻消散大半,脚从被子下探了出来,重重踢向他,嗓音仍带着刚醒来的喑哑:“你想得美,出去,给我出去!” 慕迟的手臂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几下,看着她满身生气的模样,心中蓦地一暖。 在她再次想要将他踢开时,慕迟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腕,内侧那枚黎色小痣正挣扎着。 他记得这枚当初在梦中出现的小痣,它指引着他认出了那具作假的尸首。 他更记得,在那场梦里,这枚小痣是如何被他攥在手中,一下一下地颤动着,奏出诱人的浅语低吟。 慕迟的目光不觉一暗,冰冷的胸腹升起一股热意,不断地往下…… 乔绾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愣了愣。 而就在此时,白日的余毒翻涌,慕迟的喉咙升起阵阵血腥味,压抑着闷咳出声,唇内侧染上一抹艳红,在雪白的肌肤上昳丽非常。 乔绾陡然被这声闷咳唤回神志,用力将脚腕从他的手中抽出,轻哼一声:“你出去休息吧,免得你出了事,你那些手下们将罪名怪在我头上。” 说完,飞快地钻进薄被中,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丝,方才弯了弯唇。 他知道他是在自寻烦恼,她就好好地待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怎么会消失呢? 可下瞬想到离约定的日子只剩百日,慕迟的笑微敛,他俯身凑到她耳畔:“过几日天色晴朗,我们去放纸鸢吧?”他小心询问着,唯恐被回绝一般。 乔绾的身影一动未动,仿佛已经沉睡过去。 可慕迟知道,她没有睡,沉睡的她会无意识地微微偏过头去,比起白日的生机多了几分娇憨。 不知多久,就在慕迟以为她不会回应时,身后迟迟地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嗯”。 慕迟怔愣了下,继而徐徐笑开。 第二日一早,司礼前来当值时,便察觉到自家公子昨日还阴沉森冷的气场变了,整个人如沐春风。 以往公子监国面见群臣,听着众臣子上书的那些大小琐事,总是烦不胜烦,今日听着那群老臣喋喋不休,竟是没有半丝不耐烦,反而偶尔会流出几分笑意。 处理完公务时也才申时,夕阳正西下,晕红的霞光遍布天际。 慕迟平静地坐在马车上,停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声,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 “司礼……”慕迟像是想起什么,蓦地轻唤,可唤完却沉默下来。 司礼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公子作声,刚要反问,便听见他低声呢喃:“她应下我外出游玩,便是有那么一分接受我了吧。” “我出现在金银斋,她大抵也不会太生气……” “若是气了……” 若是气了如何,慕迟没有说,便安静了下来。 司礼默默驾马,不敢吭声,只在心中暗叹,公子当真是被长乐公主吃得死死的! 几息后,慕迟显然已说服了自己,吩咐道:“去金银斋。” 然而当真的站在金银斋外,慕迟仍有些不安。 她如此看中这独属于她的金银斋,不愿与他扯上分毫关系,自己贸贸然出现,她万一迁怒到连放纸鸢都不愿了呢? 可他想见她,很想见。 片刻都耽搁不得。 燕都的春日向来不长,可乔绾是初来此处,并不知晓。 陵京的春日足有近四个月,九原的春来得迟,也有近三个月的时日。 而燕都竟才不过短短一个月,天便有些热了。 可惜乔绾前段时日进了许多适宜在春季穿的花裳,皆是上好的绸缎所制,如今还余下不少。 乔绾默默看着剩下的衣裳,若是留到明年,不止样式过了时,衣裳大抵也会大打折扣。 只怕是要亏一笔银钱了。 正愁闷着,乔绾便察觉到方才还有些笑闹的金银斋安静下来。 她不解地循着那些女客的视线看去,随后目光僵住。 慕迟站在门口,身上的白衣于夕阳下溢着光晕,如墨的发下是一张画笔难摹的容颜,颜色如冰玉,眸色潋滟,长睫微垂,不染纤尘。 他正直直地盯着她。 金枝藏骄 第116节 乔绾不觉站起身,看着慕迟那张惊艳的面庞,倏地想起当初在九原城时,她将那件花花绿绿的丑衣裳拿给他,他穿着却不见轻浮,反而鲜亮无双。 之后几日,金银斋与之相似的不甚好看的衣裳卖出不少…… 思及此,乔绾大步朝门口走去。 慕迟见乔绾朝自己走来,愣了一下,眼中多了一丝不安。 却没等他开口,乔绾便抓着他朝里间走去。 慕迟微怔,见她一副要避开旁人注目的急切模样,心中忍不住自嘲。 她果真不愿与他并肩出现。 乔绾不知慕迟心中想着什么,只自一旁拿出一身藕荷袍服,塞到慕迟怀中:“换衣裳。” 慕迟的眉眼罕有的迷惑。 乔绾催促:“快些啊。” 慕迟仔细地看着她的神色,确认并无嫌厌与不耐烦后方才看了看怀中的袍服,并未多问,只徐徐褪下外袍。 乔绾看着他的动作,愣了愣,明明只是脱个外裳,他做起来却格外赏心悦目。 乔绾飞快地转过身,脸颊莫名发烫。 直到慕迟换好衣裳走到她跟前,乔绾抬眸看去,目光一滞。 若说穿白衣的慕迟如冰山雪莲,那穿藕荷色袍服的慕迟则更像精心娇养的芙蕖,生于连天碧水中,清艳绝俗。 “好看?”慕迟察觉到她的呆怔,眉眼添了笑意。 他喜欢她看着他的样子,即便只是看这张脸。 乔绾回过神来,低咳一声没好气道:“也就那样。” 说完推了他一把:“快出去吧。”却在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不知为何,想到一会儿的画面,心中有些不悦起来。 乔绾抿了抿唇,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索性径自将门推开。 金银斋的众人几乎同时朝这边望来,而后再未移开目光。 乔绾看着众人意料之中的反应,心底反而烦乱,瞥了慕迟一眼便朝柜台处走去。 左右慕迟不喜爱被人围观,露一面大抵便会拂袖离去。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此刻怎会不知乔绾的打算。 以往那个不愿旁人多看他一眼的乔绾,如今却将他推给旁人观看。 慕迟看向乔绾,后者正紧抿着唇低头拨着算盘,没有看他一眼。 若是以往,慕迟早便离去,可看着柜台后的乔绾,脚步莫名停了下来。 这是她的金银斋,她需要他。 慕迟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强忍着不适任由旁人看着,目光始终落在柜台后的女子身上。 金银斋的生意果真好了不少,单是慕迟身上这身衣裳便卖出十余件。 乔绾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入了自己的口袋,心中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烦躁起来。 尤其被慕迟这样凝望着,像是一匹孤零零立于人群中的小狼,心中更是被勾起了丝丝缕缕的歉疚。 最终在一位身着胡服、女扮男装的女子走到慕迟跟前,轻柔地唤了声“公子”后,乔绾手中的算盘“啪”的一声落在桌上。 慕迟看着她,眸光微微亮了亮。 乔绾闷不作声地走上前,拉着慕迟便朝外走。 慕迟任由她拉着,看着她头上的步摇摇曳,红衣如火,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了对面的马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乔绾回身刚要说些什么,腰身陡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扣住,抵在了车壁上,慕迟垂眸便亲了下去。 乔绾震惊地睁大眼,用力拍打了几下慕迟。 慕迟却始终纹丝不动,不管不顾地吻着她。 就像她曾翻看的那些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他轻吮着她的唇,如荒漠里久未饮水的行子,汲取着维系生命的甘霖。 乔绾只觉唇上点点滴滴的酥麻沿着经脉一寸寸地延伸着,意识越发迷乱。 唇齿交缠间,她听见一声引人心颤的低唤:“绾绾……” 乔绾怔住,却在此时,慕迟叩开了她的齿关,舌长驱直入,带着丝丝缕缕的霸道与讨好,加深了这个吻,吞噬着她的呼吸。 喘息声渐渐响起。 乔绾的呼吸顷刻便乱了,自鼻息间溢出一声闷哼。 揽着她的手蓦地一紧,慕迟气喘吁吁地伏靠在她的肩头,唇色嫣红。 良久他哑声道:“方才,你可是有捻酸?”话落,又匆忙补充,“一丁点儿的那种也算。” 乔绾抿了下唇,她不想说有,可刚刚她的不悦太过明显,索性闭嘴不言。 慕迟见状,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似以往那般阴阳怪气的笑,反而像吃了一口蜜饯,欢愉至极。 “乔绾,我很高兴。”他轻声呢喃,身躯微微蜷起,紧紧拥着她,眼眶微红。 是真的很高兴。 如果前半生的囚禁,是为了换得此刻的美好,他想,他的前半生也许并没有那般难以忍受。 也许,再努力一些,他这样活在阴暗中的怪物,也可以配得上那一抹骄阳,也可以……让这抹骄阳有一刻,照在他的身上。 乔绾的呼吸仍有些紊乱,她侧眸看着眼前腰身微弓的慕迟,不知为何想到了梦境中,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年。 那个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黑暗无光的地牢中,生着一双不似活人的眼眸,死气沉沉。 而眼前的慕迟,却让人在他微蜷的肢体上,看出了一丝……自卑。 乔绾静默良久,迟疑着是否要将自己的那些梦境说出,可想到他始终未曾提及到的那些过往,她最终没有言语。 * 乔绾和慕迟出城放纸鸢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早在之前慕迟便已命司礼备好了纸鸢。 乔绾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鷞鸠,比当年她与景阑一同去放的那个要大上一倍。 而司礼给慕迟备的,原本是时兴的锦鲤纸鸢,可慕迟看着那锦鲤便想到当年景阑放的那只金鱼,神色登时阴沉下来,命人亲自做了龙状纸鸢。 鲤鱼跃龙门,方才能化龙。 而他定要比那破金鱼好! 临近前一日,司礼才将纸鸢拿来,彼时慕迟罕有的没待在偏院,反而一人待在书房。 司礼在外等候良久,里面方才有了动静。 他走进书房,便望见一抹白影背对着他站在书案前,身上的白衣崭新,墨发齐整。 司礼一愣,公子生得好看他自是知晓的,可眼下不知为何,明明公子还是以往那副模样,却总觉着哪里不同了。 “如何?”慕迟淡淡问。 司礼不解,旋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公子这是……在打扮? “公子……颜色无双。”司礼低头,默默应。 慕迟再未多言,只摆摆手挥退了他,许久倏地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书案后,将一个紫檀木盒取了出来。 慕迟摩挲着里面的物件,神色恍惚了下。 仔细想来,他拥有的她的东西并不多。 可是,即便是抢来的,他仍旧欢喜。 最起码,他希望往后她回忆起放纸鸢,想到的是他,而不是景阑。 翌日,天色格外晴朗。 一早慕迟便不见了身影,倒是吩咐人备好了早食。 梳妆打扮后,乔绾便脚步轻快地朝府邸门口走去,火红的裙裳在身后拂动。 却在看见等在马车下的白影时脚步一顿。 如玉胜雪的容色,长身玉立,身上的白衣与她身上的红裳样式如出一辙,墨发高挽,美若芙蕖。 乔绾的目光却定在了他的腰间。 那里坠着一枚香囊,香囊上的绣着清雅的翠竹,格外熟悉。 而香囊的右下角,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宛”字。 她亲自绣的。 作者有话说: 当初的狗子:把你的香囊故意扔给别的男人 ̄ー ̄ 现在的狗子:只能拥有你给别的男人的香囊┭┮﹏┭┮ (大概还有两三章就正文完结啦!) (本章明晚18:00前评论有小红包哉~) 第76章 、游玩 马车晃晃荡荡地前行, 车窗半开,乔绾听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声音,偶尔瞥见慕迟腰间的香囊, 不觉出神。 这个香囊是她当初送给闻叙白的,后来二人的亲事作废,她让人将翠玉簪送还回去, 至于香囊也再未在意。 未曾想如今竟出现在慕迟身上, 依旧崭新如初。 金枝藏骄 第117节 他明知这是她送与旁人的, 竟还随身戴着…… 乔绾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慕迟摩挲了下香囊, 玉白的手指和烟白的香囊交相辉映:“一会儿便到山庄了。” 乔绾陡然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城郊有一处玉泉山庄,山庄内山清水秀,山下是华丽巍峨的亭台楼阁,山上还栽种着桃李芬芳, 远远看过去美不胜收。 直到来到一处空荡荡的草地上,下人将纸鸢拿了过来。 乔绾微讶地看着面前巨大的鷞鸠纸鸢, 她没想到慕迟竟然知道。 而慕迟正随手拿着蛟龙纸鸢,注视着她的表情, 察觉到她眼中的欢喜时, 微微垂眸,也弯了弯唇角。 “你会玩吗?”乔绾突然想到了什么, 抬头问道。 以慕迟的经历与性子, 幼时他玩不到纸鸢,大了更不会再碰了。 慕迟被乔绾问得睫毛一顿, 仔细回想着四年前看见的乔绾与景阑一块放纸鸢的画面, 可脑海中却只剩下她牵着丝线在风中奔跑的身影, 恣意明艳,以及……难以忍受的醋意。 乔绾见状便知他不会,顿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走上前,将鷞鸠塞到他手中:“你拿着。” 慕迟乖乖地接了过去。 乔绾缠了缠手中的丝线:“一会儿我边跑边放线,你拿着纸鸢在身后跟着我,我说放开你便将纸鸢松开,到时纸鸢便会乘风飞起来了,懂了吗?” 她说着,抬头看向他,而后微滞。 慕迟正专注地看着她,闻言听话地点点头。 乔绾满意了,等着春风渐起,拉着丝线便轻快地朝前跑去,身上的红裳在风中飞舞,如同草地中绽放的一团明艳夺目的火。 慕迟只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追上前去。 “放开!”乔绾清脆的声音在无垠的草地响起,可等了一会儿,察觉到身后并没有纸鸢乘风飞起的力道,乔绾回眸催促:“放开啊!” 话音刚落,风小了。 乔绾脚步一顿,看着只抓着纸鸢盯着她瞧的慕迟,顿时恼怒起来,脸颊因为刚刚的奔跑涨红着,大步走到慕迟跟前:“不是告诉你我说放开你便将……” “乔绾,我想吻你。”慕迟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乔绾正怔愣着,慕迟俯身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她,颤颤巍巍地吻上她的唇角。 只是浅触着她的唇,如花蝶停留一般,冰冷的唇终于碰到了那团火,吻得格外虔诚。 他终于不再只是局外人一般看着了。 直到又一阵春风乍起,乔绾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慕迟推开,脸颊更红了,气愤道:“混蛋,登徒子,这里是外面……” 说着,她便要将纸鸢抢过来。 慕迟被她推得后退半步,良久笑了起来,眉眼开怀,他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理好,拿着纸鸢道:“再试一次。” 乔绾狐疑地瞪他一眼,抿了抿微凉的唇,没好气道:“姑且信你一次。” 这一次,纸鸢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着,终于成功飞了起来。 硕大的鷞鸠在风里威风凛凛的,华丽鲜活至极。 乔绾心中的不虞顷刻消散,转头便发现慕迟正拿着蛟龙的纸鸢,起初动作仍有些生疏,不多时便已熟练。 蛟龙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鷞鸠身侧,在半空比翼齐飞。 慕迟转眸看向乔绾,陡然开口问道:“比你和景阑那次飞得更高吧?” 乔绾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下瞬反应过来,扭头瞪着他。 当年和景阑放纸鸢时错眼看到的那抹白影,果真是他。 慕迟抿了抿唇,他的确在意极了这件事:“嗯?” 乔绾轻哼一声扭过头:“幼稚。” 这日直到夕阳初起,乔绾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纸鸢。 回到燕都城内时,夕阳已经遍布半边天,整个燕都仿佛都笼罩在一片红晕之中。 乔绾心情愉悦地看着车窗外一路行来的繁闹街市,百姓叫卖声不绝于耳,华丽的玉辇纵横,一派盛景。 也是在此时,乔绾听见身侧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她转眸看过去,而后便望见是一处名叫“群英台”的戏楼。 里面还未开场,仍有宾客络绎不绝地往里走着,有布衣百姓,也有华服贵人。 乔绾一时升了好奇。 “可要去瞧瞧?”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的慕迟低声问道。 当年她与景阑放完纸鸢便还游了夜市,他记得清清楚楚。 乔绾今日难得开心,自然要进去观看一番。 戏楼足有三层,二人方才进去,小厮便给了二人两根签子,一根上写着“昃”,一根写着“藏”。 小厮道:“这签子是以千字文命名,今日姜老板亲自登台,演罢会择一位贵客与之品茗说戏。” 乔绾闻言,兴致更甚。 这姜老板名叫姜云,是燕都有名的旦角,传闻一嗓值千金,今日刚巧赶上了。 乔绾径自买了三楼最为豪华的房间,刚好能遍览戏台。 不多时,大戏便已开始。 这是一出折子戏,名为“金枝”。 讲的是北部小国的公主与驸马的故事。 乔绾的目光全程被那抹纤瘦窈窕的“公主”的身影吸引,嬉笑怒骂、唱念做打,惟妙惟肖,当真是动人至极。 唇畔被人递过来一枚桃花糕,乔绾也未曾注意,张嘴便吃了,唇齿好像咬到了什么。 慕迟的手指一僵,看向仍专心致志看戏的乔绾,指尖还残留着她咬过的触感,如牵着一根丝线,缠绕到他的心口处。 慕迟勾了勾唇,心底升起一股诡异却舒畅的快感,可转瞬那感觉却又扭曲起来。 他希望她能够这样看着他,像看着戏台的目光一般,只看着他。 可这样的扭曲感受说出来定会吓到她。 慕迟抿了抿唇,又捻起一枚栗子糕喂给她。 这一次,他的手指在她的唇边停顿了片刻,指尖轻轻蹭去她唇角的残渣。 乔绾未曾察觉到异样,仍专心看戏。 慕迟便再次挑了一块梨酥,喂到她口中后,以食指轻轻推了下梨酥,将其推入她的齿间。 乔绾下意识地咀嚼了下,而后顿住,心口处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慕迟的呼吸一急,看着她的红唇正含着他的食指,舌尖微微碰触着指尖,阵阵酥麻。 然而不过转瞬,乔绾便已反应过来,用力地咬了下去,将他的手拿开,瞪了他一眼:“看戏!” 慕迟看着食指上的红痕,良久欢愉地笑了起来。 却在此时,戏台上传来一声:“往日种种,驸马莫非在诓骗于我……”婉转的戏腔,语调伤心欲绝。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终于分给戏台一抹目光。 楼下的看客小声交头接耳着:“这驸马当真不是东西,只可怜了这北凉公主,竟错信了他……” “公主待他这般好,他竟一门心思要离开去找八百年未曾见过的小青梅,不识好歹!” “我若是公主,此生都不想再见他,让他再爱慕旁人!” “……” 那些人的声音分明很小,可慕迟却只觉像是在自己耳畔响起的一般,吵得他心中发慌。 他看向戏台,却只见宝剑出鞘,女子横刀自刎,徒留身侧男子跪地哀哭。 慕迟的呼吸一滞,明明只是一出戏而已,是假的,可越看越是惶恐。 自刎的女子,诓骗女子的男子…… 慕迟猛地拉住乔绾的手,紧紧地抓住她,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方才勉强平和了些。 乔绾看向他:“你干嘛?”因着方才那出戏太过动人,她的声音也闷闷的。 慕迟定定望着她,迷惘地呢喃:“我从未爱慕过旁人……” 乔绾愣了愣,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哦。” “真的,”慕迟慌乱道,“没有爱慕过其他任何人,乔青霓也只是因为李慕……”他的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 李慕玄。 那间地牢。 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去。 慕迟死死抿着唇,心中涌起一股浓郁的自我厌弃。 他如果再干净些、再正常些多好,也就不用担心她可能的嫌厌。 乔绾想到这出戏的内容,此刻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害怕。 怕这个结局。 他方才要说的话,她也隐隐能猜到些了,大抵便是地牢与李慕玄的秘密吧。 可看他始终不敢提及,也未曾催促,只安静等着。 不知多久,慕迟扯唇笑了笑:“我们走吧。” 待在此处,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乔绾望着他煞白的脸色,感受着手背上冰冷的手指,最终点了点头,却没等她站起身,便听见戏台上的掌柜念道:“今日与姜老板会面之贵客,为‘昃’签。” 乔绾眨了眨眼,看着手中写着“昃”字的签子。 可真是巧。 放签子的小厮很快便找了上来,敲了两下门恭敬道:“二位,姜老板有请。” 金枝藏骄 第118节 乔绾看了眼慕迟,后者默了默,想到她方才欢喜的样子,终不忍回绝,只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许太久。” 乔绾笑开。 然而当见到那位姜老板时,听见对方开口的瞬间,乔绾便愣住了。 她未曾想到这位身姿纤细面容惊艳,只比她高二尺的花旦,竟是位男子。 雌雄莫辩,自带着几分朦胧的美感。 慕迟见状眉头紧皱。 乔绾见对方谈吐温柔,与之不觉多说了几句。 以往自己不甚感兴趣的戏台子,今日听着那姜老板娓娓说着,也有了几分兴趣,又饮了杯茶,直到天色暗下来方才欢喜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慕迟始终未曾言语,只安静而专注地望着对面的乔绾。 直到回到府邸,乔绾刚要下马车,便听见慕迟轻声问道:“你喜欢方才那位姜老板?” 乔绾只当他说的是那折子戏中的姜老板,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喜欢啊。” 慕迟睫毛微颤,再没有多问。 绿罗已经煎好了药,乔绾径自回了偏院。 慕迟仍要批阅折子,则去了书房。 可折子看到一半,慕迟便烦躁地将其扔到一旁。 今日看的那出戏搅得他心慌意乱,乔绾的那句“喜欢”更是让他惊惶不安,患得患失地复杂情绪笼罩在心头。 理智告诉他,乔绾许是只喜欢那折子戏罢了,可即便如此,他仍难忍嫉妒。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过“喜欢”二字了。 且……她看见那个什么姜老板时,有过一瞬间的呆怔。 那姓姜的有什么好的?就连皮囊也不过尔尔! 慕迟死死抿着唇,下瞬想到了什么,抬手蹭了蹭脸颊。 即便他如何不愿承认,当初吸引到她的,就是自己的这张脸。 作者有话说: 狗子:美人计! 第77章 、相融 乔绾药熏沐浴完, 已经亥时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这段时日恢复得越发好了,每月十五也鲜少再闷痛, 只有偶尔天色干燥时才会有些沉闷。 今日玩了一整日,乔绾也有些疲惫,洗弄过后便让绿罗回去休息, 自己则径自回到里间倒在了床上。 本以为很快会陷入沉睡, 可乔绾却翻来覆去地莫名睡不着。 卧房格外寂静, 外间没有翻看折子的声音,也没有微弱烛光打在帷幔上的若隐若现的身影。 乔绾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烦躁地轻哼一声,转过身面向墙壁。 睡觉。 夜色正浓时,乔绾终于酝酿出丝丝缕缕的睡意,意识缓缓游移,门外却响起一阵敲门声。 声音很是和缓, 一下一下,不疾不徐。 乔绾猛地睁开眼, 迷茫地环视四遭,随后反应过来是她的房门。 慕迟还未回来, 且他回来从不敲门, 大抵是下人有事禀报吧。 乔绾扬声问了句:“谁?” 门外一阵寂静,无人应声, 而后敲门声再起。 乔绾紧皱眉头, 最终穿好衣裳,打开门:“这么晚了……” 余下的话僵在唇边。 乔绾怔愣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人影。 一袭松垮垮的雪色袍服于夜色中流光, 隐隐露出雪白匀称的肌理。 颀长身姿茕茕孑立, 墨发仅以莹白的发带随意束在身后, 几缕碎发在夜风中凌乱,肌肤像极了上好的寒玉,无一处不美妙动人。 比当年松竹馆的那惊鸿一瞥更仙更艳。 “乔绾。”他低声轻唤,语调低柔婉转。 乔绾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了下,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干巴巴道:“你怎么……这副模样?” 慕迟安静地看着她:“你喜欢吗?” 乔绾一愣,余光瞥见他衣襟下的肌理,只觉一股热气往脸颊上翻涌而来。 慕迟望着她微红的双颊,抬手近乎眷恋地蹭了蹭:“公主……”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脸颊,乔绾眨了眨眼睛,飞快地回过神来,后退两步胡乱地移开视线:“天,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 说完转身快步朝房中走。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随她走进房中,却在乔绾走进里间时唤住了她:“乔绾。” 乔绾回眸,眼前却一阵白影闪过,她已经被人拥着抵在桌前。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夺目颜色,想要生气,却恼不起来,只没气势地道了句:“你做什么?” 慕迟望着她:“比你今日见的那位姜老板如何?” 乔绾的思绪一片混乱,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姜老板是谁,只怔怔盯着眼前人。 慕迟抬手,紧紧箍着她的腰身:“乔绾,我比他好看。” “不止脸,身子也是。” 乔绾震惊地睁大眼,目光再次难以克制地落在他的肌理上。 自大的话,偏偏他顶着这样一副好样貌说出来令人无法反驳。 慕迟朝她靠近着,乔绾甚至能感受到他喷洒在她面颊上带着寒香的呼吸,心口如有猫爪在轻轻地挠着,细痒难忍。 她的呼吸不觉急促了些。 “所以,”慕迟低喃,“你不要喜欢他。” 乔绾觉得自己大抵是醉了,不然怎么会意识恍惚,好一会儿才问:“那我喜欢谁?” 慕迟停顿了许久:“……喜欢我好不好?” 乔绾愣了愣,看着他眼中的微光及惊艳的面庞,呼吸凝滞了几息,心口跳动地越发快,几乎要跃到喉咙了。 她想,她应当推开他,应当离他远一些…… 眼前的他太危险了。 可是……却难以动作。 许是她沉默太久,慕迟的眼中浮现着不安,轻声道:“不用太多,只要一点点便好。” 这一瞬,乔绾只觉脑子里的弦砰的一声断了。 她作甚要“折磨”自己。 “绾绾……”慕迟仍要说些什么,乔绾伸手揽着他的后颈,迫着他低下头,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说是吻,更像是重重地磕上前去。 慕迟的唇顷刻涌现一块血痕,他却未曾在意,只怔愣地感受着唇上的酥麻,冰冷的躯体在这一刻感受到久未的灼热。 他垂眸,探入她的唇齿之间,加深了这个吻,松垮垮的雪衣微微垂落,乔绾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的诱人景色,手不觉软了下来,回应了下。 慕迟的呼吸一紧,吻越发的密,带着疯狂与虔诚,落在她的唇畔,鼻尖,眼见以及耳垂…… 乔绾轻哼着,下意识地避开耳垂的酥痒,却忘了自己仍在桌前,身后传来杯盏滚动的声响,紧接着茶杯落在铺着绒毯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乔绾的身躯一僵,却没等她多想再次被人缠住。 慕迟的吻回到她的唇角,抱着她回到床榻。 心中的颤栗与狂喜几乎要将他湮灭。 她回应了他。 他竭尽全力地取悦着她,看着她的脸颊泛红,手徐徐拂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层层热意澎湃着涌向一处。 “慕迟……”乔绾的语气变了调,此刻后知后觉地添了丝对未知酸胀的慌张。 只是二字,却险些惹得慕迟失控,他重重地喘息着,凑到她的耳畔,气声呢喃:“乔绾……” “公主……” 于他,她从来都是那个明媚娇贵的长乐公主,从未变过。 “不要怕。” 他的呼吸徐徐下移,落在层层叠叠的嫣红华服下。 乔绾心中一惊,手指穿插进他的墨发之间,却只来得及抓住雪白的发带,微微一扯,墨发如丝绸顷刻散乱开来。 乔绾闷哼一声,嗓音娇媚。 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松松地垂落,慕迟抬起头来,重新回到她眼前,雪白的面颊上唇瓣莹润:“公主。”他轻唤着她。 乔绾的脸颊早已热极,闻言抬脚便朝他无力地踹去。 慕迟抓着她的脚腕,目光落在那枚晃动的小痣上。 他再次想起了那个梦,不同的是,这一次梦变成了现实。 他吻着她的眉心,呢喃着:“我爱你,乔绾。” 不远处的烛台摇晃了下,浅红的纱幔倒映着交叠的身影,卧房被晕黄的烛光氤氲着,暧昧至极。 金枝藏骄 第119节 这晚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乔绾怎么也不懂,慕迟昨夜熬夜看折子,今日又外出一整日,哪里来的这样足的精力。 临睡前,乔绾只记得自己被人抱进浴桶。 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乔绾皱了皱眉,腰身动一下便酸软无比。 “醒了?”低哑的嗓音如潺潺流水,清越动听。 乔绾睁开眼,看着阳光透过阑窗照进房中,蓦地清醒过来,她眨了眨眼,看着头顶只着中衣的男人,下瞬匆忙坐起身。 只是因腰背酸软,动作僵滞了片刻。 慕迟愣了愣,伸手扶着她:“怎么?” 乔绾脸颊涨红,拿过衣裳胡乱地往身上穿:“我,我还要去金银斋,午前有生意要谈。” 慕迟微怔。 他幻想过无数种醒来后的画面,准备了诸多话语,他想与她成亲,让她成为他的妻,唯一的妻。 可独独未曾想,在发生昨日肌肤之亲后,她想的竟是……竟是金银斋。 转念却又觉得没什么意外,她本就不是在意清白与否之人。 甚至昨夜她之所以回应,也只是……一时被他所迷惑。 即便这般想着,慕迟心中还是升起阵阵酸涩,他看着她慌乱的动作,抿着唇上前,接过她的衣裳,看着她身上暧昧的印记,小腹微热,最终为她一件件穿好,又将她拉到梳妆台前,梳头绾发。 乔绾的心越发失控,耳垂红得要滴血,待慕迟将珠钗插入发髻,她飞快站起身:“我先去金银斋了。” 说完匆匆忙忙往外走。 却在走出偏院后响起未曾拿账本,又飞快地折返,未曾想刚进房间,便见慕迟正神色惶然地寻找着什么。 乔绾正要询问,便见他从桌角下将那枚翠竹香囊捡起,重新郑重地挂在腰间。 乔绾愣住,看着他格外珍视的动作,那明明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香囊,还是她送给旁人的…… “慕迟!”她蓦地作声。 慕迟一惊,转过身来看着她。 乔绾抿了抿唇,踮脚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吻,拿了账本便朝外走。 慕迟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才抬手抚了抚唇,还带着她身上的暖香。 他不觉扯了扯唇,笑了。 司礼早已在偏院外候着,见长乐公主都出来许久也不见公子出来,不免有些着急,几经思忖走进院中,还未等敲房门,房门便从里面开了。 司礼忙放下手:“公子。”随后诡异地发现,公子的唇角仍带着笑,就连那股森冷的寒意,今日仿佛都淡了几分。 慕迟“嗯”了一声,只觉得今日的司礼也瞧着顺眼了些。 他缓步朝外走,方才走出偏院,便听见一旁的院落传来几声孩童的欢笑声。 司礼忙道:“是楚公子,今日休沐,不用去学堂。” 楚无咎。 慕迟的脚步一顿,眉心不觉蹙起。 他再次想起当初的一家三口,以及那个老妇人说:只因生孩子便差点入了鬼门关。 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不值当她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所以昨夜,他有所克制。 可是……在昨夜之前,他从不知,碰到她,要克制会如此艰难。 “你去找宋攀要避子汤的方子。”慕迟吩咐。 “是……”司礼习以为常地应下,下刻陡然反应过来,惊讶道,“避子汤?” “吵嚷什么?”慕迟凝眉,“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及。” “是,”司礼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属下定寻来最好的方子,不会有损长乐公主一丝一毫……” “什么?”慕迟不解,片刻后反应过来,目光阴沉地打量着他,“是男子喝的。” 司礼:“……” “属下这就去办。” 慕迟沉沉地应了一声,却在司礼转身的瞬间注意到他的腰间有东西一闪而过:“且慢。” “公子?” 慕迟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香囊:“香囊不错。” 司礼脸颊一热:“是倚翠姑娘送的。” 慕迟脸色微沉,定定打量香囊许久,方才挥挥手放他离开。 * 金银斋。 乔绾坐在柜台后,一手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前方。 昨夜香艳的画面涌入脑子,以及那句“我爱你”。 她今日并未有生意要谈,只是……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慕迟,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什么? 说她昨夜色迷心窍,被他诱惑了?还是说她虽然未曾喝酒,但就是平白无故醉了,才会做出那些事? 乔绾在心底哀嚎一声,恨恨地暗道一句:“美色误人。” 直到午后,金银斋进货的伙计回来,乔绾才终于打起些精神。 乔绾是认真想要经营好金银斋的,那么进货便不能在燕都进了,丝绸从江南进,毛毡自西北进,狐裘大氅自北部进,算下来,一年能省下千两银子。 而这些伙计大多是走南闯北过的,乔绾将货物安置好,最爱的便是听他们讲那些精彩的异域经历。 今日也不例外。 伙计是从西北进来了一批毛毡,他们看见了大漠,他们口中,大漠是如此的雄浑而风情万种。 乔绾暗想,自己的身子已经好转了许多,也许往后她若是来了兴致,也可以随着商队四处游历进货。 因那些伙计一路奔波,乔绾便让他们提早回家休息。 金银斋逐渐安静,乔绾仍在想着游历一事,一转头便看见一旁的倚翠正在仔细地绣着什么。 乔绾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刚要打趣询问,便发觉倚翠拿着的是一枚男子香包,绣着“礼”字。 乔绾的打趣声僵在嘴边,默了默重新缩回柜台后。 她又想到今晨慕迟那样珍视那枚翠竹香囊的画面,心底慢慢悠悠地升起一丝怜意。 这日后,乔绾和慕迟之间似乎有什么在改变着。 乔绾不再回绝慕迟的接近,他们每晚相拥而眠,只是再未欢好过,乔绾也绝口不提那晚之事。 慕迟心中暗自惶恐良久,只怕她从未将那晚当做一回事。 她生性洒脱,说不在意便真能做出不在意之事。 慕迟自己也未曾想到,有一日,自己这样的人,会想着用“负责”留住她的心。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看着她骄纵蛮横地自在,想看她恣意放肆地欢笑。 他再做不出困住她这样的事。 幸而她再未排斥他的靠近,他心中的焦虑逐渐平复。 这日,慕迟醒来得早,未曾作声,只看着背对着自己、被自己紧拥在怀的乔绾,良久伏靠在她的肩头,偏首印上一吻。 乔绾动了动身子,嗓音犹带着初初醒来的喑哑:“什么时辰了?” 慕迟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乔绾眯了眯眼:“不困了。” 说着撑着他的胸口坐起身。 慕迟随着她坐起身,将她的发拢到一侧,又紧紧抱了她好一会儿方才放开手,习惯地替她整理着衣裳,描眉绾发。 直到忙完,慕迟方才回身穿衣,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香囊。 这是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 近些时日不少朝臣都似有若无地询问,这香囊可是佳人相送?得知答案后再夸上一句甚是般配。 甚至后来,更有“太子将纳妃”的传闻传出。 慕迟很喜欢听他们口中的“般配”二字,更喜爱那句“太子妃”,便一直未曾澄清。 可今日,慕迟再一摩挲,心中大惊。 香囊不见了。 他飞快环视四周,目光如炬地寻找着,可是一眼便望尽的床榻与桌下均都没有,昨夜睡前他还曾看见过。 慕迟心中阵阵焦灼,转身朝外走,刚要命人便是将地面翻将过来,也要将香囊找到。 乔绾正在外间看着他:“你在找什么?” 慕迟一僵,想到那到底是她送与闻叙白的香囊,抿了抿唇:“没什么。” 乔绾眨了眨眼:“啊?我还以为你丢了这个呢。” 她摊开手,一枚月白色香囊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香囊上绣着并不算精致的雪山青莲,看起来格外陌生。 慕迟刚要道“不是此物”,却在看清右下角绣着的两个熟悉字迹时飞快反应过来。 ——“绾绾”。 她的名字。 慕迟不敢置信地抬眸看着她:“这是……给我的?” 金枝藏骄 第120节 乔绾小声嘀咕:“你成日戴着旁人的香囊算什么事……唔……” 没等她的话说完,慕迟便热切地吻了下来。 他将她抱到梳妆台上,铜镜剧烈摇晃了下,“啪”的一声倒了。 乔绾心中一乱:“慕迟!” 回应她的却只有慕迟低低的一声:“绾绾。” 正如她香囊上绣的一般。 * 沐浴完已是午后了。 乔绾没好气地瘫软在床榻上,脸颊酡红。 慕迟正理亏地为她轻轻揉着腰身,嗓音仍带着动情的沙哑:“我本以为能克制的……” 可是一碰到她,灵魂都仿佛在颤栗,叫嚣着与她相融,他默了默,问道:“舒服吗?” 乔绾一滞,想到方才梳妆台到床榻的画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踹了一脚:“道貌岸然的禽兽……” 慕迟任她踹着,手上的动作未停,直到她眉心舒展开来。 门外绿罗的声音小心翼翼传来:“殿下,司总管求见。” 慕迟皱了皱眉,知晓是因着公务,可心中还是涌起阵阵烦躁。 明明晚上便能见着,可他却总难以知足。 “你还不快点出去?”乔绾催他。 慕迟望了她一眼。 她离开他的视线,他便忍不住胡思乱想。 乔绾又催促着推他往外走,慕迟俯身重重抱了她一会儿才终于离开,临走前不忘将那枚绣着“绾绾”的香囊戴上。 司礼见慕迟走出来,忙迎上前去,还未走到近前,便被自家公子冷冷地扫了一眼。 司礼愣了愣才道:“公子,您今日未曾去朝堂,三公有事要见您,”说着,又将手中的折子送上,“这是今日的折子。” 慕迟应了一声,接过折子,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合上了,手慢条斯理地摩挲了下新戴上的香囊,复又淡淡地扫他了眼司礼。 司礼察觉到异样,循着慕迟的动作看去,待看见一枚陌生香囊时顿了下,幸而在看清上面的字时,脑子飞快地转了过来。 “公子的香囊很是好看。”他夸赞。 慕迟眉眼渐松,拿着折子朝府邸门口走去,唇角弯起,淡淡应:“嗯。” 作者有话说: 狗子:唇角和太阳肩并肩` 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一章就正文完结啦~ 第78章 、乔慕 慕迟这段时日的心情既欢愉又烦躁。 欢愉是因着与乔绾的关系突飞猛进, 他们亲热而亲密,她也再未阻止他前去金银斋。 好像……除了那层窗户纸,他们再无任何隔阂。 烦躁则是因为半年之约将要到了, 可乔绾始终未曾提及过留下一事,哪怕他几次三番地隐晦提及成亲,也总被她绕过去。 慕迟偶尔会难以克制地做起噩梦。 梦里有时在雁鸣山上, 她穿着嫁裳站在山崖之上, 而他的声嘶力竭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义无反顾地跳下。 有时是在松竹馆中,他在金丝笼中弹着琴, 可乔绾却买下了另一名小倌,自始至终未曾看过他一眼…… 慕迟自噩梦中清醒时,心口仍抽搐般的痛,只能紧紧地拥抱着睡在自己身侧的乔绾,安抚着一阵阵的惶恐。 这日傍晚。 慕迟处理完公务从东宫出来, 径自去了金银斋接乔绾,金银斋的伙计告诉他, 今日铺子不忙,乔绾早便回去了。 慕迟回到府中, 夕阳刚好收起最后一抹余晖。 想到一会儿便能见到她, 慕迟不觉弯了弯唇,习惯地摩挲着腰间香囊上的“绾绾”二字, 走到寝房门口。 里面传来乔绾与倚翠说话的声音。 慕迟顿了顿, 想要转身离去,下刻却听见倚翠道:“小姐, 您真要随他们走啊?” 慕迟的脚步僵在门口, 一动未动, 呼吸也不觉凝滞。 过了一会儿乔绾才开口,语气轻松:“还有二十日,便无需药熏了,只需服药便好。” “我都忍了这么久了,要受不了了!” 倚翠满心担忧:“若是殿下不同意怎么办?” “他说过不会困着我的,”乔绾笑,“再者道,我便对他说我去青州,青州这么近,有什么不放心的?到时出了燕都,还不是我说了算!” 倚翠沉默许久:“那我随小姐一起……” “不可,”乔绾忙道,“人各有志,倚翠,你有你自己的志向,不必一路跟随我,且路途遥远,你和司礼如今两情相悦,我怎么忍心让你们劳燕分飞?” “小姐……” “此事便这么定了,”乔绾不容回绝道,随后长吁一声,“终于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 慕迟在门外听着,只觉自己经脉中的血被冻结住一般,从心底渗出阵阵森寒。 他说过,不会困着她。 可原来,他从来都留不住她。 就好像那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噩梦成真了一般,慕迟僵硬地立在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 却在此时,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倚翠被门外的人影惊了一跳,看清来人匆忙福了福身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慕迟只苍白着脸点点头走进房中。 里间的乔绾听见动静转头看了过来,看见慕迟的脸色时愣了愣:“你怎么了?” 慕迟沉默片刻,扯唇笑了起来:“无事。” 乔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外面渐暗的天色:“你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慕迟认真地望着她,他想,他许是真的懦弱至极,不敢问方才听见的一切,只低声应:“以后不会了。” 乔绾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今日有些异常:“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慕迟的心紧缩了下,她这样一句平静的话,都让他觉得她是在关切他,进而生出似欢喜似悲哀的情绪。 慕迟走到她跟前,紧紧地拥抱着她:“只是突然很想你。” 乔绾默默地坐在原处,下瞬想到什么,拍了拍他的后背:“对了,我有话同你说。” 慕迟的手一颤,没有松开她,仍埋进她的颈窝,轻轻“嗯”了一声。 乔绾沉吟片刻,想到过上二十日便无需药熏了,她便想随着金银斋的商队到各处走动走动。 大齐的民风比黎国还要更开化些,此处商队里,女子便占了小半。 这一次商队要去金城进一批狐裘,听商队的人说,金城也有沙漠,虽然比不上西北的雄浑,却也自有风情。 乔绾听得心中直痒痒,可是金城离着燕都不远却也不近,来回也要十日,以慕迟的性子,怕是不会应下,索性便先告诉他,她去附近的青州,待离开燕都再“先斩后奏”。 思及此,乔绾咳嗽一声道:“等过段时日无需药熏了,我想随金银斋的商队去青州……” 乔绾的话没说完,便感觉到拥着她的手更用力了,恨不得将她嵌入他的骨血之中一般。 “你做什么?”乔绾皱眉,“有没有听清我方才说的?” 慕迟的长睫轻颤了下,徐徐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去青州?” 乔绾迎上他的视线心中一虚,下刻一扬下巴:“是啊!” 慕迟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有些恼恨起自己的敏锐来,让他一眼便看出她在撒谎。 慕迟重新抱着她,再不看她的眼睛:“一定要去吗?”他低声问。 乔绾怀疑他早便知道自己去的不是青州,可是她分明是今日才同商队提及…… “不过几日便回来了。”她含糊地嘀咕。 这一次慕迟再未开口。 乔绾久未听见他的回应,越发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将他推开,想要看看他此刻的神情,却没等她看清,眼前便蓦地一暗。 慕迟吻上了她的唇,顷刻间便攻城略地,带着些慌乱,唇轻轻颤着。 乔绾怔了怔,方才的错眼间,她仿佛看见他的双眸湿漉漉的,泛着红。 这晚的慕迟像疯了似的,用尽了手段卖力撩拨她,乔绾几次瘫软在他的怀中。 浪潮翻涌时,慕迟偏问了她很多遍“舒服吗”,直到她无力地哼了一声“舒服”,他才终于将她用力地拥入怀中,与她肢体交缠着耳鬓厮磨:“以后,会让你更舒服好不好?”他低喃。 乔绾听着他孟浪的话,有气无力地踢了他一脚。 而他照单全收,只在临睡前用力抱着她哑声道:“绾绾,我爱你。” 乔绾“嗯”了一声,很快沉沉睡去。 而未来几日,乔绾更是发现慕迟变了。 变得粘人了。 以往白日他总会去处理政务,夕阳西下时回府。 如今却只去朝堂半日,不到午时便带着折子回来,或是随她去金银斋,或是与她一块待在偏院。 仔细算来,一日十二个时辰,二人竟是有八九个时辰待在一块。 金枝藏骄 第121节 乔绾也询问过他缘由,他只沉默几息后轻飘飘道:“我答应过你以后不会回来得晚了。” 那也不必这么早吧。 乔绾在心中默默道,却最终没机会说出口,只因慕迟对榻上的兴致比以往要浓厚的多。 也不知他何处学的那些花样,每每折腾得她欢愉又疲惫。 若只是这般也便罢了,直到有一日,乔绾喝完药在房中看账本,半个时辰后便要去冰室药熏,未曾想慕迟竟也要跟着她一块去。 乔绾气恼地拍掉他抓着自己的手:“危险。”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慕迟认真地看着她,“我的血能解毒,伤口恢复也很快,我试过的。” 乔绾僵了僵,心中蓦地一涩,她瞪着他:“可那是连山上好几百年的寒冰,不是毒,御医说了,你体寒,若是进了冰室会没命的!” 慕迟只看着被她拍红的手,抿唇不语。 然而当乔绾从冰室药熏完出来时,一眼便看见正等在冰室门口,被溢出的寒气冻得脸色煞白的慕迟。 见她出来,他便上前牵着她的手,手指森冷如冰。 乔绾眉头紧锁地拉着他回了卧房,甚至特地让人在炎热的六月烧了炭盆,拥着他,看着他的脸色有所好转方才罢休。 之后更是明令他以后只需在冰室外的院子等待。 而整个过程,慕迟只安静地望着她,良久笑道:“你关心我。” 乔绾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而这晚,乔绾熟睡后,慕迟始终未曾阖眼。 他听着她均匀的吐息,看着她卷翘的唇,晕红的颊,良久从身后将她重重拥入怀中。 这段时日,他好像回到了当年她“假死”后的那段日子,浑浑噩噩,难以入眠。 也许今日她拥着他取暖的缘故,慕迟想起了四年前他卑鄙地利用她得到雪菩提的那晚。 他服下雪菩提后,也如今日一般浑身发愣,她敞开了狐裘,将他拥入怀中。 隔日她对他嚣张的笑,她说:慕迟,我觉得你离了我可能会死。 慕迟只觉眼眶一阵酸涩,他轻轻地蜷在她的身后,抵着她的青丝,小心翼翼地唤她:“绾绾……” “不要离开好不好?” 他的声音太嘶哑,说出口的瞬间,以至于像是在恳求。 乔绾只觉得自己后颈一阵冰凉的气息,睫毛颤动了下,微微眯了眯眼睛,而后才发觉慕迟正紧抱着她。 他抱得太紧了,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会因此窒息,她动了动身子:“你最近怎的这般粘人?” 慕迟的身躯凝滞片刻:“你嫌弃了?” 乔绾默了默:“就是……觉得奇怪。” 慕迟这一次没有动,安静了许久轻声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觉得你说得很对。” “我说什么了?” 慕迟笑了一声:“你说,我离了你可能会死,”他说着,轻轻盖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你说的,是对的。” 乔绾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饱含睡意地嘀咕一声:“花言巧语。” 而后在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落,沉沉睡了过去。 * 离着药熏结束还有三日时,宋攀又来了一次,为乔绾探脉后,直言她的身子恢复得极好,体内余毒已去十之八.九,药熏后再服百日药汤便可痊愈。 乔绾闻言心中欢喜极了,她的确每月十五再未肺腑燥痛过,只是体温生来便比旁人要热,是以她依旧格外不喜闷热。 而慕迟,许是那夜说他“太过粘人”之故,他这段时日倒是恢复如以往的样子,白日忙碌,晚上来偏院中。 尤其这几日,他似乎越发忙碌。 终于到了结束药熏这日,乔绾欢喜至极,特地让人做了一桌好菜,和倚翠、无咎一同等着司礼和慕迟回来,一同用膳庆祝一番。 未曾想只有司礼一人回来,只说慕迟有公务要忙,要晚回来。 乔绾凝眉,她原本还想同他说实话的,告诉他自己明日要去的并非青州,而是稍远的金城。 可他竟然没有回来。 乔绾在心中轻哼一声,用完晚食便回了房,收拾好的包括正放在床下的角落。 而这晚,直到乔绾沉沉睡去,慕迟也未曾归来。 只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紧紧拥着她,吻着她。 第二日一早,乔绾醒来时,身侧仍空荡荡的,被褥却微微下陷,显然慕迟昨夜回来过。 乔绾看着身边的空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倚翠轻唤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商队已经在金银斋门口等着了,乔绾带着包裹和商队其余女子一般穿了宽松的男装,虽仍一眼便能认出是女子,可到底方便了许多。 直到她随着商队一同徐徐朝城门出发,慕迟始终未曾现身。 更让乔绾没想到的是,在她离开燕都城的第二日,司礼竟驾马追赶了上来,神情疲惫,显然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而来,见到她便半跪于马车前,连保密她的身份也忘了,惊惶道:“长乐公主,公子不见了。” 乔绾错愕地看着司礼,一时竟不解他的意思。 慕迟不见了? 他不好好地待在燕都,他还能去哪儿? 而就在这一瞬间,乔绾发觉,自己对于前往金城的心思骤然淡了,脑子被“慕迟不见”这几字塞得满满当当。 司礼驾马车带她回京的路上,乔绾抱着木箱,听司礼说,前日开始慕迟便始终未去上朝,更没有理会朝堂政务,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偏院的卧房中,谁叫也不出声。 昨日司礼还曾进去送过午膳,未曾想再送宵夜时他便不见了,整个府邸、东宫、皇宫都找遍了,禁军险些将燕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人。 慕迟只留下了一个木箱,便是乔绾怀中抱着的这一个。 乔绾听司礼说完,眉头紧皱地待在马车内,打开了木箱。 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焚烧过的笏板,看起来很是眼熟。 乔绾愣了愣,将笏板翻过来,看清上方的字迹时,手蓦地紧攥。 乔绾。 慕迟。 他们的名字。 这是她当初在般若寺篆刻的那枚笏板,她一直以为他毁了它,原来他还留着。 除此之外,木箱内还有一枚金色令牌,一卷明黄色密诏,一本文牒,及一封书信。 乔绾怔忡地拿过书信,打开。 “绾绾,休要笑我,终不敢露面相送。亦不必惊惧,我此生再不会囚困你。 你合该如鷞鸠,恣意放肆,而我生于卑贱,鄙薄不堪。如此结局也好,往后再无需惴惴惶恐你得知我低贱出身后会嫌厌我。 不知你日后会前往何处,若念旧人折返陵京,执令牌,文相及威武将军会护你一世安稳;若喜爱大齐盛景,我已下密诏,往后你便是大齐长乐郡主,司礼会保你回封地,享一世富足;若你仍想四处闲散,文牒便是你的新身份,一个崭新的绾绾。 虽会招你不喜,却容我妄念片刻,称你为妻。 我妻绾绾。 浅语深深,长乐未央。” 乔绾看着书信上的字迹,不知何时,那些字变得模糊起来。 “公主,”马车外,司礼轻声道,“过去半年你服用的方子,并非不需药引,只是公子不愿你心生愧疚。” 药引。 慕迟的血。 乔绾的眸动了动,一滴泪珠突然便砸在了书信上。 她催促着马车狂奔着,商队一整日的行程,仅仅四个时辰便回到了燕都。 乔绾快步朝府邸跑去,发髻散开,青丝凌乱。 她找遍了府邸的每一个角落,去了金银斋,去了城郊放纸鸢的山庄,去了看过戏的戏院,去了买过糕点的点心铺子…… 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 她曾以为,燕都繁华,可于她太过陌生。 可此刻方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人将整个燕都呈在了她的眼前,不知不觉铭记在了心中。 可是她找不到他。 那些人说,他们看见过一个如仙人般的男子来过,可他已经离开了。 他曾经重新逛过这些地方。 司礼也找不到,那么多人都寻不到他的身影。 乔绾肢体僵硬地站在人群之中,只觉得满心仓皇。 不知多久,她蓦地顿住。 那晚,他不再“粘人”的前一晚,他说:乔绾,你说过,我离了你可能会死。 他还说:乔绾,你说的是对的。 “乔绾,我没那么容易死。” “可那是连山上好几百年的寒冰,你若是进了冰室会没命的!” 许许多多的纷杂闯入乔绾的脑子,乔绾张大双眸,飞快地朝府邸后方跑去。 冰室的门“碰”的一声被人用力撞开,森冷的白雾翻涌而出。 乔绾站在门口,死死盯着里面的人影,浑身如雪一般苍白,长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霜,听见动静,他的眸子动了动,微微泛红。 乔绾快步冲上前,如同当年般若寺一般,义无反顾地抱住了他。 慕迟的手指微微抬了抬,炙热的体温让他忍不住靠近着,恍惚中,好像回到了过去。 他不是那个卑鄙的慕迟,而是一个深深爱着她的男子。 金枝藏骄 第122节 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乔绾抱着他的手顿了顿。 司礼匆忙赶来,将慕迟背了出去,又命人备好炭盆。 炎炎夏日,慕迟如同一尊冰玉似的雕塑,坐在炭盆旁,肌肤近乎透明。 周围无数人,他的目光始终看着那抹红影,由最初的不敢置信,到后来的怔忡痴迷。 宋攀赶了过来,为慕迟把脉良久后松了一口气:“肺腑并无大碍,只是肢体太过严寒,怕是要养一段时日。” 乔绾死死攥着的拳微微松了松,掌心被指甲掐得泛红,她走上前,狠狠地盯着慕迟。 下刻,啪地一声,巴掌声响起。 周围的众人大惊。 只有慕迟仍站在原地,许久弯了弯唇笑了起来。 不是做梦。 他抬手,用力抱住了她:“绾绾。” 她回来了。 乔绾死死地睁大眼睛,明明不想哭的,可泪珠仍不断地涌出来。 司礼识相地将众人挥退。 慕迟无措地擦拭着乔绾脸颊的泪:“不要哭……” 可是她的泪越擦越多。 到后来,乔绾蓦地哭出声来,就像当年失去一切时,蹲在雨中嚎啕大哭一般。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她其实,在怕。 “对不起,对不起……”慕迟呢喃着,慌乱地抹着她的眼泪,下瞬陡然将她抱入怀中,“不要哭……” 乔绾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再清醒过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 她默默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双眼红肿头发凌乱的自己,狼狈得紧。 乔绾紧抿着唇,默默地瞪了眼慕迟:“都怪你。” 慕迟的脸色仍苍白着,拿过木梳为她梳着长发,闻言颔首轻应:“都怪我。” 乔绾没好气地撇撇嘴,任他梳着长发,自己拿过一旁的点心吃了几口。 不知多久,肩头便多了一个脑袋:“绾绾。” “干嘛?”乔绾侧头。 “你回来了,”慕迟呢喃,“为我回来的。” 乔绾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是耳尖微热,良久小声道:“我本就没有要离开,是你自己蠢笨误会了。” 慕迟弯着眉眼笑了起来:“往后再离开,便不能抛下我了。” 他会赖着他,永远都会。 乔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慕迟低声道:“我妻,绾绾。” * 隔日。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朝皇宫驶去,便是入了宫门都未曾停下。 乔绾好奇地推开车窗朝外看,大齐与黎国风土不同,这皇宫倒是大同小异。 只是未曾想她不论入哪个宫,倒是都不用走路。 对面的慕迟看着乔绾莹亮的眸子,顿了顿,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原本高耸的宫墙,枯燥的宫殿此刻看来仿佛也多了丝新意。 “你要带我去哪儿?”乔绾看着四周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心底浮现一个念头,却未曾直言,只看向慕迟问道。 慕迟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走到一座荒芜的宫殿。 殿内布满了厚厚的尘土与蛛网,推开便有飞尘乱舞。 慕迟带着她,转过一道道长廊,走进最深处的房间,打开密室,而后一步步的走下昏暗的石阶。 乔绾看着和自己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地牢,神色怔忡。 这里比梦中的景象还要恶劣,发霉与污浊的味道令人作呕,头顶的天窗也小得可怜,只有一张极窄的床榻,一旁的墙壁上,嵌着一枚粗重的铁环。 那是曾经锁住慕迟的铁环。 乔绾怔怔看着,心中涌起阵阵酸涩。 她不敢想象,慕迟是如何在这里熬过十余年的。 她仿佛看见那个孩童坐在那个狭窄的铁桌前,问“糖葫芦好吃吗”的模样。 仿佛看见那个眉眼精致的少年躺在床榻上,喝自己的血活下去的画面。 慕迟始终不安地看着乔绾,这些过往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怕极了她的嫌厌。 如今在她眼中没有看到厌恶,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慕迟轻轻道。 乔绾的睫毛一颤,转眸看向他。 慕迟走到桌前:“我便是在此处学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他说着,看向一旁的空地,“在那里学了武学与毒器。” 他走到床榻旁:“在此处休息。” 而后是那盏小小的天窗:“在那里看过焰火。” 最后是那枚铁环:“在此处被灌过毒药……” 乔绾听着他的话,喉咙越发酸涩。 “因为比李慕玄晚出生片刻,他是太子,我便是怪物。” “所以我想抢到他的一切,包括姻亲。” “可是绾绾,后来我便不想了。” “绾绾,除了你,从来都没有任何旁人。” 乔绾红着眼看着慕迟,良久抿着唇:“其实,我知道这里。” 慕迟一愣。 乔绾沉默片刻,毕竟做梦梦见此处总归太过不可思议:“不论你信不信……” “我信。”慕迟安静道。 “我还没说呢?婲,”乔绾瞪他,唇却忍不住笑了,“我梦见过这里。” “我梦见那个夫子教你四书五经,梦见你想吃糖葫芦,可是没人给你买,还梦见你躺在那里快死了,脚腕上缠着锁链……” 慕迟的脸色微白,出神地看着她。 那些都是他曾经历过的过去,她并未嫌弃他。 下刻他陡然想到什么,眉眼有些不安:“你曾说,被人锁住的是阿猫阿狗畜生,”说到此,他顿了顿,牵着她的手更紧了,“绾绾,我便是被人锁在这里的。” “但你是人,”乔绾看向他,抬起二人交握的手,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人。” 慕迟怔了怔,继而眼中浮现阵阵欢愉,原本的不安彻底消散,他点头:“是。” “我是你的人。” 乔绾也笑开。 不知多久,二人从地牢走了出来。 并未在皇宫多待,乘着马车便行了出去,却也不愿就此回府,索性便让马车沿着燕都城闲逛着。 慕迟牵着乔绾的手始终未曾放开,下刻陡然想到什么:“你还曾梦见过什么?” 乔绾故作沉吟了片刻:“我还梦见……” 慕迟认真地盯着她。 乔绾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颈:“我还梦见你保护了乔青霓,掐死了我。” 慕迟脸色惊变,紧紧抱住她:“我不会的,我永远不会伤你。” 乔绾被他抱得难以喘息,忙挣了挣:“我知道。” 只因他以为她要离开,便要舍了自己这条命,她哪里还会怀疑他会害自己? 可下刻又想到什么,乔绾看向他:“往后每日让太医给你查身子,免得你这不知疼痛的身子,哪里伤了损了都不知。” 慕迟乖乖应好,抱着她的手仍未松开。 乔绾脸颊滚烫,推开车窗胡乱朝外看去,而后神色呆住:“停马!” 慕迟不解地随她下了马车,方才看见眼前那颗足足要七八个人方能合抱起来的古树。 古树仍枝繁叶茂,绿树成荫,枝丫之间,坠了不少鲜红的绸缎与精致的同心结,在和煦的风中轻轻飘动。 慕迟看向乔绾,她正专心地望着古树,枝丫间一束光落在她的额角,炙热,明艳。 慕迟不觉笑了起来。 她曾像一束光照在他的身上,本以为日落时她会归于太阳,可如今,她却甘愿落在他的身边。 他何其有幸。 “愣着做什么?”乔绾扭头,眨了眨眼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若是这次再掉了,你便是被冻成冰块我也不会管你!” 慕迟垂眸,看着她掌心的笏板,眼中的欢愉要溢出一般,飞身而起将其绑在了古树最粗壮的枝丫上。 又一阵风吹过,笏板微微拂动着。 上方写着: 金枝藏骄 第123节 乔绾,慕迟。 永结同心。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就完结啦! 祝愿绾绾和狗子在另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幸福喜乐! 重点放在前面:本章24h内评论有红包哉! 感谢每一个追到这里的读者们,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本书! 因为本文是两年前就构思的了,创作需要的激情很容易被时间消磨殆尽,是大家积极踊跃的评论以及还算完整的大纲,支撑着我将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写了出来~ 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也为自己的一些不足向大家道歉,同时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平安、幸福,开心、快乐! 因为写古言比较搞脑子,所以接下来会休息两三天再更新番外啦~ 先是甜甜甜的番外,再是if线,随榜单更新哉~ 下本写现代的啦~换换脑子~ 会在《三分热恋》和《海王女配》(这个会改文名)之间选一个~ 再次感谢读者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