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空山》 第一章 兴庆十四年的春天,京中发生了一件事。 事因河间、应天二府大旱起。流民四起,窜入各地,匪患频频,朝廷官兵左支右绌。谏官趁机弹劾首辅齐之行处事不力,圣人便下旨抄了齐家。 齐之行殿上抗命,挣扎不休,定要与圣人对质;齐府诸人竟也同样冥顽不灵,一家老小,齐齐自戕,更有甚者,趁官兵不查,一把火点着了整座府邸,连尸骨都未留下一具。 圣人震怒。命彻查齐党,相干之人,统统打入大狱。 虽说这种变化,与京中贵女总没什么关系,她们也不在乎。 但韶声却意外地与此事,扯上了极大的关系。 韶声姓柳,在家中行二,祖父柳老爷官居礼部侍中,父亲柳大爷得祖父荫佑,点进士后,于翰林院任侍讲学士。 韶声找到了齐之行的幼子齐朔。 而他本该死在火场里。 事情发生在她回府的路上。 韶声正从梅次辅家的三姑娘,梅允慈的诗宴中出来,坐上马车,辚辚行至一处僻静的小巷。 “砰!”突然一声巨响。 有东西猛地撞到了马车上,使车厢都颠簸了一下。不仅打断了韶声的思绪,也让她没坐稳,结结实实地撞到车壁上了。 “啊——”侍女紫瑛掀开车帘,只往外看了一眼,便哆嗦着放下帘子,尖叫出了声。 “怎么了?” 韶声捂着头,慢吞吞地问。 “外面,外面——”紫瑛仍处于恐慌之中,语无伦次。 “张大,怎么了?”韶声转而问向车夫张大。 “他撞死了个人!”紫瑛抢过话来,“快走,快走!别叫人发现了!” ”‘不是我,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两人自顾自地争吵了起来。 所幸,韶声回府时,专门选了这条僻静的路,少有人经过。现下,窄窄的巷子里,只有他们一架马车。 车上只有车夫张大,贴身侍女紫瑛,与韶声三人。 韶声出门赴宴时,原本是有嬷嬷婆子跟着她一道的,但她们连梅府都没进,全都被她支去瑞宝斋,帮她去取之前订好的首饰。 原是因韶声的堂妹柳韶言,对家中长辈告过宴会主人梅允慈的状。 这令韶声母亲,柳大夫人顾氏,对梅家的姑娘,颇有些不好的印象。也正因此,她不愿韶声与梅家多交往。 可梅大人毕竟是内阁次辅,顾氏明面上当然不敢冷待,便只能让韶声找借口不接梅府的帖子。 而韶声在家中的地位颇为微妙。 她虽是柳大爷的嫡女,但因性情孤僻,总被盖在堂妹柳韶言的阴影之下,所以十分不得重视。 她当然没资格,也没胆量违抗母亲的吩咐。 可梅允慈却是她唯一能充作朋友的人。 长此以往,韶声与梅允慈交际,都会支走仆婢,悄悄来去,行阳奉阴违之事。 这些被支开的仆婢,都是在柳府呆了多年的人精,知道韶声在家中情形。 因此,她们待韶声的态度,难免有些惫懒。能离开主家小姐自行活动,她们当然求之不得,反正这位小姐也管不了她们去做了什么。她们便可趁着这段时间,办些私事。 “现在怎么办?人死了,你又不肯走,等下巷子里来人了,我们如何走得脱?” “我又不是不走,但人不是我撞死的,你怎么能凭空污蔑?” 紫瑛和张大仍然在争吵, 似乎将车里的小姐完全抛去了脑后。 争吵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只是韶声自己听到有死人,也不敢再慢吞吞了。 她怕见到死人,也怕突然有人经过,把他们逮个正着。她躲在车里不敢往外看,颤抖地扯住紫瑛的袖子:“紫瑛,现在怎么办?” 死人从来都是很吓人的,她一个闺阁中的姑娘,怎么能看? 要是路上突然来了人,要抓着她见官,怎么办?实在太晦气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就摊上张大这个废物?他怎么不去死? 韶声又怕又气。 她却不敢骂出来。 要是张大一气之下,不驾车了,把她留在此处,那可怎么办? “小姐,只需听我的,让张大快走。我们走了,只要没人说,谁知道我们撞着了人?”紫瑛专门将“没人说”三个字咬得极重,好似是专门说给车厢外的张大听的。 “好,好……快走。”韶声攥着紫瑛袖子的力道,紧了又紧。 “小姐都发话了,还愣着干嘛!”紫瑛催促。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张大却还不忘为自己辩驳:“小姐,我真没撞死人。” 韶声不想理他。 “啊——!有鬼!”韶声尖叫起来。她又往里间缩了缩,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嘴。 她怕得甚至不记得向紫瑛求助。 是一只沾满血的手扒上了车窗。 “可是……可是柳家的车驾?” 有嘶哑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正是手的主人。 “张大,张大!”这时,韶声倒想起了车夫张大,“快去看看!” “你干什么!”张大跳下马,看见是方才那个撞到车上的人,死人诈尸了?张大吓得往后大退了一步。 等他镇定下来,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再定睛一看,那人奄奄一息,只吊着一口气,故而被误认为死人。 既然是活人,张大就不怕了,一把扯开那人扒在车窗上的手,将人掼倒在地,举起拳头就要揍:“知道是柳府的车驾,还敢装神弄鬼,不长眼地冲撞?” “麻烦贵人,收下这信物,我家公子还在城南土地庙里……”那将死之人也不反抗,只是又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将一枚串着红绳的白玉坠子,往车厢里掷来。 做完这一切,他便咽了气。 那玉坠飞进车厢,正好落在韶声脚边。 韶声见过它。 它属于柳韶言的前未婚夫,罪臣齐之行的幼子齐朔。 齐之行如日中天之时,齐朔也是京城中极富盛名的公子。 自幼时便慧极,前年已中了举人。若今年参与春闱,必能在弱冠之前,便高中进士一甲。 而他最为人称道的,不是家世和才学,却是色若春花的美貌。 如玉树琼山,轩然霞举,是一等一的风流。 便是有许多名头加身,他在同侪中风评仍然极好,待人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绝不自矜。 也不知是多少京中姑娘的梦中人。 与柳韶言定亲时,也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至于韶声,只跟着柳韶言见过他。 但她却十分肯定,车厢里的玉坠,是齐朔曾经挂在脖子上的。 这坠子本该是藏于衣领之下,韶声就是看见了,并且到现在还记着。 其实韶声非常讨厌齐朔。 原因之一,她讨厌柳韶言,所以恨乌及乌。 原因之二,她讨厌看上去聪明的人。 见到齐朔的第一眼,她便认定了,这人脸上好似糊了一层礼貌客气的假面,他便躲在这面具下面,冷眼嘲笑着别人。 当时,是齐府小姐设下的赏青宴。 齐朔照顾姊妹的面子,于席间略露了次脸,便离去了。 柳韶言不知从何得知,她的未婚夫在园子里与友人闲聚,想与情郎相会,又怕人说闲话,便强拉着韶声一道。韶声虽讨厌柳韶言,明面上,却不敢违背她。无他,若是柳韶言回家告状,自己一定要吃挂落。 齐朔的美貌在人群中尤其突出。 他闲闲地坐在八角凉亭之中,墨发以白玉冠束起,白玉无一丝杂质,身着月白云锦的衫袍,银线制成的暗纹缀于其上,在日光下映出粼粼的波光。韶声远远望去,一眼便能注意到他如玉的脸庞,优美的唇线,挺直的鼻,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谈笑间,顾盼生辉,当真是锦绣堆里生出来的贵公子。 柳韶言也看见了,她提起裙摆,小跑到齐朔身边,加入他们的谈话。而韶声则走到她身后,低着头,一直默默站着。 无一人注意到她,除了齐朔。 他专门遣来两名婢女,悄悄关照她:“齐少爷命我们来问一声,柳二姑娘可是呆得乏了?若是精神实在不济,可去旁边的厢房里歇息一二。等柳三姑娘好了,自会过去寻你的。” 柳三姑娘就是柳韶言。她在家中行三。 “好,好的。”韶声本来很惊喜,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难得有人会想到她。 等她听到婢女提到柳韶言,又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齐朔是为了周全柳韶言的面子,才在场面上帮着看顾她这个姐姐。 这件事情,让她不知为何,每每想起,心中都感到不忿。 再说回车厢里。 “死了吗?”韶声突然发问。 她指的是车厢外,那位掷出玉坠之人。 张大正为自己打死了人而惶恐,听到车里的小姐问,立刻站起来辩解:“死、死了,但实在与小人无关啊!” “那就把他搬走,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葬了他。” “是、是。” “先藏在附近,先送我去城南,再回来处理。”韶声又说。 “小姐,我们还是不要惹事,把人藏了就回府吧。免得叫巡城的人发现了,有嘴都说不清。”紫瑛劝。 “张大,听我的。”韶声却不理她。 “是、是,都听小姐的。” 藏好尸体后,马车一路到了城南。 张大找人问了路,真把韶声领到了那死人所说的土地庙前。 紫瑛心里仍像做梦一样。 小姐是怎么了?竟然真按着那死人说的去做了。 城南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原本不是韶声该来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跨进那破破烂烂的土地庙,穿过借宿的乞儿,穿过他们臭气烘烘的铺盖,在泥塑的神像背后,找到了高烧不退的齐朔。 “起来。”韶声照着他的腿,一脚踢过去。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提起裙摆,生怕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齐朔的身子一动不动。 只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意识不算清明,周身也狼狈不堪,已经与庙里其余乞儿没什么两样了。 尽管境况落魄,他出色的容貌与清贵的气质,仍难以掩盖,隐隐将他与周遭一切分隔开来。 正如金玉落入了泥淖中。 第二章 高烧使齐朔的意识混沌,感受到身上的动静,他烧得通红的眼睛,短暂地睁开,大概地看一看外面的动静,便又陷入了昏迷。 模糊的视线中,映见的是韶声尖尖的下巴。她扬起的脸,在帕子的遮掩下,只露出隐约一小段苍白的弧度;脆弱的脖颈,似乎轻轻一折就断了。 但韶声并不知道。 “看什么看,起来!”韶声又一脚踢过去,将齐朔靠在墙上的身子踢歪过去,却没有一点反应。 ”死了?烧糊涂了?“她用帕子包好了手掌,弯下腰去探他的额头。 她不想让手上沾到一丝一毫的脏污,因此包得格外仔细。 韶声对医术一窍不通,装模做样地查探一番后,只摸出了齐朔皮肤滚烫,但人还有气。 终于,她站起身,除下手上包着的帕子,随意掷在地上。 “没死,找个医馆把他送过去。”韶声转身,吩咐身后的紫瑛和张大。 紫瑛还想再劝:“小姐,这不妥,我们还是快走吧。” 张大却有别的想法:“小姐,这人身形高大,我一个人抬不动。找人来帮忙,需要银钱,我不过是个车夫,工钱很少,小姐行行好,给我点银钱吧。” 他生得又高又壮,一打眼看上去仿佛一座黝黑的铁塔,平日在府上,颇有些力气,此时却同韶声抱怨自己搬不动。 “要多少?” 韶声在荷包里摸索,摸来摸去,只剩下几颗银角子和一些碎铜板,加起来差不多三两。 她在家中不受重视,因此月例也不多,一月不过一两银子。她还要维护与外府小姐的关系,办宴赴宴都要花钱,开销不小。尤其是方才从梅府回来,送梅允慈的礼物,价值不菲,花去她不少。 “这么多够不够?”她掏出所有的铜板,递给张大。 张大点了点数:“这……似乎还有些不足。” “那你全拿去吧。” 韶声直接把荷包递给了他。 张大躬起铁塔一般的身躯,笑眯眯地接过:“多谢小姐。” 最后,他拿着韶声的钱,找了外面的几个帮闲,把齐朔抬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人向医馆行去。 这是城南唯一的一家的医馆,很小,布置也简陋,里面只有一个大夫坐堂。 大夫伸手为齐朔把脉,眼睛滴溜溜地转过一轮。 “这位姑娘,病人的病情实在不轻,高热持续太久,已经伤及根本,需用老参佐以白虎汤,冲散一些白虎汤的药性。退过热后,还需用老参吊着,慢慢将养才能恢复七八成。若是一味下猛药,恐会伤及病人神智。”大夫拱手同韶声行礼。 “好,那我把他寄在你这里,让你暂时代为照看,是否可以?”韶声问。 大夫答:“这医馆只有我一人,若是代姑娘照看病人,还要另外请帮工来,实在不妥,还是请姑娘将人带回去静养,我每日上门诊治一回便好。” 韶声哪有地方给齐朔静养。 “无妨,你去只管去请人,我为你出钱。”她说。 “既然姑娘执意如此,那便将此费用,一并算在诊金及药费中吧。这帮工需粗通医术,因此会稍贵些许,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可以。” “我看姑娘年轻,便少算些,只先收十两,解了这位公子的热疾,至于以后调养的药材,姑娘可慢慢筹来。” “我身上没有现银,你看这个金钗可否抵了药费?” 韶声从头上拔出一支金钗。钗上用金丝缠着芙蓉,芙蓉以红玉做花蕊,花间立着金丝编成的蝴蝶,稍有动静,便会轻轻摆动,栩栩如生。这支金钗十分贵重,是韶声专门为去梅府赴宴选的,也是她非常喜欢的物件。柳府是清贵人家,不喜女儿佩戴金银,嫌其流俗且奢靡,更爱玉石等朴雅之物。因此,这钗也并非从府中而来,乃是韶声向母亲恳求许久,才在瑞宝斋定下来的。 但医馆的大夫却面露为难:“此物虽不凡,但于我实在无甚用处。姑娘不在家中为这位公子延医用药,定然是有难言之隐。我若将此物拿去当铺,未免惹人怀疑。若拿去融了金珠子,勉强也能抵了这十两银子的费用。只是我看,它应当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若是融了它,姑娘可不能反悔。” “你用就是。”韶声咬牙同意。 “姑娘客气。” 安顿好齐朔,韶声又想起方才大夫说过的话,总不能把人总放在在医馆里,要找个地方让他呆着。 经过张大与大夫轮番要钱,她很知道他们都指着她的钱。 故而,她熟练地取下一双耳坠,并头上几支副簪,将它们都交予紫瑛:“寻个日子,把这个当了,再去在城南找个合适的院子,悄悄赁下,不要声张。” “就在这几日吧。”韶声又补充,“要是缺人手,便找张大帮你。你们今日都见了那尸体,也把人搬来了此处,想必不会互相告发。” “是!小姐。”紫瑛喜气洋洋地接过。 这对金红的耳坠,及零碎几支小簪,与方才的金钗同属一套。也是以轻细的金丝编成芙蓉,再以红玉缀在花心。 虽不够买下一处京城的房产,但赁个一年半载,确实绰绰有余。 紫瑛当了这些,帮韶声办完事,还能自己留下不少银钱。她当然高兴。 紫瑛应下了差事,医馆也收留了齐朔。 此间事已了,马车又辚辚地载着韶声回府了。 路上韶声得了空,倒是想起了今日梅府宴会上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宴会主人梅允慈并不是韶声的朋友。 她是梅次辅的孙女,在家中行三,因着祖父的荫恩,人都客气称一声梅三小姐。 如今齐之行倒台,梅次辅自然是阁臣中头一位,梅允慈在京城闺秀中的地位,更甚从前。 是韶声巴结的对象。 就譬如说,韶声甫一入席,梅允慈便将她招过去,兴师问罪:“柳二,柳韶言不来?” “她说她病了,来不了。” 韶声没完成她的吩咐,因而回答沉闷而干涩。 她低着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翳,看向膝上,双手一下一下地扯着帕子。帕子上绣着几朵杏花,中规中矩,普普通通,针法规整,花型却失于呆板,是她自己绣的。 她说话时习惯垂着眼睛,不看人。 “说病了就是真病了?她找借口你就信了?”梅允慈抬高声音,不满之意很明显。 宴上其他的姑娘听到动静,陆陆续续地围过来,簇拥着梅允慈,都来看韶声的笑话。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嗤笑出声:“噗呲。” 这些小姐们虽然也巴结梅允慈,但巴结与巴结,跟班与跟班,也分高下。 韶声就属于最下之流。 宴上的闺秀与她关系都不好。她们觉得她性子古怪,甚少说话,连带着面相也郁郁,看得人不高兴。 而梅允慈本人也看不上她。 韶声能挤入她的交际圈,做她的跟班,原因是柳韶言。 梅允慈喜欢齐朔。 所以记恨他的未婚妻柳韶言。 韶声是柳韶言的堂姐,能提供些柳韶言相关的消息,方便梅允慈针对她自以为的情敌。 今日宴会,梅允慈非要韶声叫柳韶言来,就是准备给她点颜色看看。 原因当然还是齐朔。 柳韶言竟然在圣人降罪的圣旨到达齐府之前,求太后为自己出头,退了婚。 此事让梅允慈难以接受。 齐家遭难,齐朔殁于齐府大火,柳韶言却无动于衷,说甩就甩? 所以,韶声没将人叫来,当然惹得梅允慈不快。 至于为何柳韶言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要从她的父亲,也就是韶声的叔父说起。 叔父柳举,以文才誉满士林,得圣人青睐,刚点过进士,便赐官吏部给事中,有时也兼任刺史,代替天子巡下。官职虽不如父兄,却行监察百官之责,乃天子近臣。 柳韶言肖父,小小年纪,才名便在京中闺秀中雀起,得了宫中太后的青眼,进而与几位公主交好;也因容色殊丽,乐于交际,有其父的名士遗风,不拘男女大防,颇受适龄郎君的欢迎。 又因上述种种,与齐首辅的幼子齐朔有了婚约。 有一旁看热闹的姑娘,见韶声久久不言,忍不住开口拱火:“柳二,你看看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身形样貌不出众也就罢了——可穿得是什么?凭你之姿色,大概只能穿这些衣裳了。穿这样的衣裳,却戴着与之不相衬的贵重首饰。一看就不怀好意。难怪今日使唤不动柳韶言。要我是柳韶言,也看不上你这个堂姐,当然——也不会听你的话。” 韶声身着一袭绀紫的外裳,下身是石青的裙子,皆绣着祥云仙桃等物,颜色老气,花纹也老气,宽宽大大,显得人十分臃肿。再安上她一贯不善的脸,仿佛是装在少女皮囊下的怨愤老妇。 至于贵重的首饰,则是她为齐朔当掉的那套。 但说实话,韶声并不丑。 只是她的容貌,能让人记住的,除了苍白的脸,就是一双半垂着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瞳孔,目光阴沉,定定地盯着一处看,免不了让人觉得不适。 说话的小姐被韶声这样看着,心里发怵: “看我做甚?我说错了吗?你也就只有看我的出息了。”若非柳二攀附上了梅三小姐,没人愿意理会这人。 “我本要强架着她来,”韶声终于出声为自己辩解,眼底的阴郁之色更深,声音里多了些不平的恨意,“可她病得太真,连祖父都惊动了,着人里里外外的照看着,我没办法。” “哼。”梅允慈冷嗤,“柳二,你们可不愧是一家人,找借口的本事都一样。” “你是她的姐姐,请她赴宴是关照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你再做不好,以后就别来了,梅府不欢迎废物。” 梅允慈拂袖起身,就要离开。 “大夫说她思虑过多,心中滞涩,故而突发头疾。”韶声扯住她的袖子,急忙解释,“我看跟齐家退婚,对她打击颇大,不过是在我们面前,硬撑着面子。这头疾多半是真的。” “当真?”梅允慈半信半疑,又坐了回来。 “要是装的,也难为她了,为退婚费尽心思,声名必然大不如从前。”韶声补充,声音里有阴阴的笑意,“齐犯欺瞒天子,贪污朝廷赈灾饷银,却尤未满足,又横征暴敛,致百姓蒙灾,各地匪患四起,罪证确凿。她再怎么撇清,做了许多年的准齐家妇,又与那贼子齐朔时时往来,再怎么也洗不干净的。” “那谁知道?你们柳家本事通天,我听说,当日齐首辅还未进宫,太后便急出一道懿旨,帮柳韶言退婚,把齐家甩得一干二净。司礼监出来的圣旨,还不及你柳家退婚书到的快。她只不过是哭一哭,装一装,便无事发生了。”提到齐家,梅允慈的火气猛然又上来了,一下变了脸,连着韶声一起骂了进去,“看你这整天阴沉呆愣的样子,如此蠢钝,我都想为柳家教训你。” 柳二这蠢人,竟还在她面前不敬齐家,大放厥词。齐朔这般金骨玉质的人,怎容得如此玷污? “是,是。”韶声不知她为何又发怒,只能勉强扯起嘴,低声下气地赔笑。 回忆到此为止。 虽然宴上遭了梅允慈一通骂。 但还好她再未提起与自己断交的话头。 韶声知道,梅允慈从来看不起自己,她还知道,在梅三小姐的交际圈里,因她在家中行二,她们总以“柳二”的诨名称呼她。“柳二、柳二”地唤久了,大家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巴结着梅允慈,她一能躲在梅三小姐后面,看柳韶言吃瘪,二能借着梅三小姐的势,充充京中贵女的场面。若梅允慈不再理她,她自己无法对付柳韶言,又没有别的朋友,定会落到人人嘲笑的境地,在柳韶言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家中,祖母重视韶言,父亲也重视柳韶言,小时候母亲还有傲气,压着韶声努力,让她与韶言争一争,等韶声年纪渐长,她也看清了,认命了。 韶声与梅允慈一处,虽被人呼来喝去,但有机会给柳韶言找不痛快,她便觉得痛快。 如今齐家倒台,齐朔生死不知。这让她心里也升起一股隐秘的痛快。倒的好!总算是叫她等到报应了。 真是苍天有灵,听到她的心声。最好让她的讨厌的人都倒霉!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无能、胆小又恶毒的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 所谓什么苍天,什么报应,不过是她没办法报复,只能在心里咒骂,所以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如今柳韶言患了头疾,若是这头疾能再长些时间,再也好不了,缠绵病榻一辈子,或者干脆死掉,就最好了。韶声又想。 听祖母与母亲讲,柳韶言为了退婚,在太后面前跪了许久。她怎么就没跪出毛病?韶声又有些遗憾。 柳韶言才不会同她讲这些。在人前,她从来都是聪慧知礼,人人喜爱的宠儿。就连长辈讲这些与韶声听,也不过是在怜惜她们柳家的明珠,要吃这遭不必要的苦。 那韶声就更不乐意问了。 怎么就让她成功退婚了?怎么什么都让她如愿?她什么都好,衬得韶声什么都不好。 第三章 回到柳府后,韶声总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张大已经折回去处理尸体了。 紫瑛跟在身边伺候她。 ”小姐,小姐?“紫瑛摇摇她,”快到用膳的时辰了,要不要换身衣裳?再晚了,大夫人要使人来催了。“ ”哦,要的。“韶声这才回神。 ”你帮我随便挑一套吧。“ 今天是柳府诸人一道吃饭的日子,这是柳府的规矩。每月初一十五,小辈都要到祖父母院子里一道用饭,以显家中和睦。 往祖父的院子的走的时候,韶声一直在想着今天的事。 她知道齐之行乃朝廷重犯,齐府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可齐朔没死。 也知道自己这就是窝藏要犯。 但案子已经定了,连天子都认了——齐家一家老小,全部死于火场。 就算她救了齐朔,只要他一直在城南,不往高门显贵之所去,就不会被曾经的旧识看见,那又有谁会知道呢? 谁会想到她救了一个死人呢? 最重要的是,她把齐朔这个昔日仇人握在手上了。 等她玩腻了,便将柳韶言引过去,等二人相见,互诉衷肠之时,她便向衙门里去告状。 到时候,柳韶言与齐朔不就都死了吗?太值了。 沉浸在这样不善的想法里,韶声吃饭时,虽然心不在焉,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配着她一贯阴郁的神色,显得十分不讨喜。 若是在平时,家中人并不会将她太放在心上。柳家除了几位少爷,三位嫡小姐,大姐韶曲已经出嫁,三妹韶言受宠,韶声是中间的老二,性子古怪,惯常受到冷待,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对她的关注,只不过比庶子庶女好些。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韶声的变化。 然而今日,柳韶言却注意到了她。 “二姐姐,何事让你如此开心?”她做家常打扮,不饰钗环,头上还束着抹额,仍然一副病中之态。 “好孩子,既然还病着,便不用勉强来了,养病才是正经事。”柳老夫人拉起韶言的手,心疼不已,“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也不是你的错,那齐家……谁知道,唉。” 韶言顺势倒进柳老夫人的怀中,撒娇道:“祖母不用担心。我因这头疾而困于床榻,今日好不容易能得机会出来透透气,听二姐姐讲些趣事。” “二姐姐,听说你今日去赴了梅三小姐的宴,定是那宴上发生了什么趣事,可否讲与我听听?” 听到此处,柳大夫人顾氏,也就是韶声的母亲,面色一变。 韶声怎么还在与那梅三小姐交友?她今日说的是去瑞宝斋,怎么瞒着自己又去了梅府? 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发作,勉强撑起笑脸:“韶言这丫头,真是在家闷得狠了,怎么急病乱投医,找上韶声这个臭石头。她哪有什么趣事讲,再有趣的事,让她一讲,都要索然无味了。” “大伯母,哪有这样揶揄人的!我就是想知道些外面的事,二姐姐随便讲讲,也是好的。”韶言又向着顾氏撒娇。 “既然如此,韶声,那你便同三妹妹讲讲外间之事。” “韶声,韶声?” “韶声?” 顾氏见韶声一直不应,轻轻推了她一把。 韶声终于回过神:“母亲说的是,我笨嘴拙舌,讲不来趣事。” “是我太扫兴,硬逼着二姐姐,让她都不愿应了。”韶言蹙眉,美丽的脸上略带病容,显得十分惹人怜爱。 柳老夫人却被她的反应惹得非常不快,严厉责备道:“长者赐言,为何走神?不理你三妹妹也就罢了,你母亲说话也不应吗?真是上不得台面!” “祖母教训的是。”韶声唯唯诺诺地认错。 “我们是诗礼人家,做什么都不要废了礼。今日家宴,我暂且不罚你,免得扫了大家的兴。”柳老夫人瞟了一眼韶声,警告她。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嫌恶,就差把“丢人现眼的蠢东西”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韶声正在幻想着如何羞辱齐朔,已经想到了如何告发齐朔,如何让柳韶言一起去死。这是让她最开心的桥段。 尽管被柳韶言在母亲面前告了状,把她去梅府的事情捅了出来,甚至让祖母也因走神,责备自己,她也来不及计较了。 放在平常,韶声虽也不敢忤逆长辈,也是一样的认错,但自己在心里,总要不服气地骂一骂。 譬如,她一定会想,柳韶言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做出一副无辜柔弱的样子,在长辈面前告状,就为了报复邀她去梅府的事。 她也一定又会生气,怎么柳韶言想什么都能成?想把齐家甩掉就能甩掉?不想去梅府就可以用头疾掩过去?想告状长辈就全信了? 正如今日她一副病弱的样子,就一定真的病了吗?反正她想表现自己病了,所有人都会相信。 如此种种,韶声都不计较了。 她脑中的幻想,已经演到了齐朔被皇城镇抚司发现,顺藤摸瓜又查到,他的前未婚妻柳韶言包藏钦犯,二人被关进天牢,不日就要处斩。而她柳韶声,正是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她前往天牢探监,睥睨着脚下狼狈的二人,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家宴剩下的时间,韶声一直没从自己的幻想中出来。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今天搭理她的,要不然就是针对她,要不就是教训她。 她自己想自己的,又不妨碍别人,还不许她幻想了? 因此,她不知道,也在不乎后面发生了什么。 只留心听祖父祖母什么时候说累了,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了。 “好,好!这诗集里,有几首确实称得上是佳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柳家之主,柳老爷抚掌大笑,“今日便到此为止,韶言随我来书房,我与你父亲再帮你看看这诗集,若是真要集结成册,还有些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从席间起身,背着手,踱向书房去了。 家宴到此便结束了。 平常不会拖延这么久。此次,是因柳韶言刚在桌上,说自己病中无聊,写了些诗,让祖父掌掌眼。 柳老爷这一掌眼,便推敲了半个时辰。 韶声一听结束了,也立刻起立离席。 可还没走出多远,便被她的母亲顾氏拉住了。 柳老爷的话,听在韶声耳朵里,是终于结束的讯号。 落在顾氏心上,却是韶言聪慧懂事,少有大才,而自己的女儿粗鲁无礼,心思阴沉,一无是处。 “韶声!”她虽极力压制,但声音仍然又急又怒,“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和那梅三小姐走得太近,你就全当耳旁风?” “你三妹与你年纪相仿,为何不能姐妹处在一处,相互扶持?我不求你有她的慧才,但耳濡目染之下,好歹也能学学处世之道。也不至于今日让老夫人当众斥你不懂礼数!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下去,教我如何脸上有光?如何为你说亲?是要连家中庶女都不如吗?” “娘……”韶声低声恳求。母亲的声音不小,身边下人全听得见,她不想当众丢脸。 “你还知道丢脸?” “丢脸就对了,正好让这些下人们听听,免得总是引着你学坏。” “等等,你便就这么回去了?快去老夫人那里领罚,她说不计较,就当真不计较了?领完再好好回去反省,我真是要被你气死!” 顾氏气冲冲地训斥过韶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韶声乖乖听母亲的话,转头去柳老夫人的院子认错。 柳老夫人见也不见。 韶声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祖母一贯对她摆谱。 就算平日里请安,她也要在外面多站两刻,才能进去。至于柳韶言,则是亲亲祖母来就她的亲亲孙女,往往人还没到,屋里就心肝宝贝地叫起来了。 曾经,韶声也试图跟着柳韶言一起请安,以为柳老夫人多少看在柳韶言的面子上收敛些,可没成想,她直接领着柳韶言走了,韶声还是一个人站满了两刻钟。 柳老夫人此时的态度,摆明了不是让韶声罚站,就是让她罚跪。 但她这次不想跪,只是站着。 柳老夫人却不肯罢休。 她专门遣嬷嬷出来,要韶声在院中跪着认错:“二小姐,老夫人说了,须得时时敲打,才能让你长记性。” 韶声只得跪下。 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她才得以离开。 天已尽黑了。 等韶声回到自己的院子,还没落脚,便有人来报,说顾氏带着一套新打的头面,送去了柳韶言的院子,说是庆贺她的诗作结集。 “哦。”韶声低着头应。 报信的人以为,韶声总要给些赏,站在堂前,磨磨蹭蹭不肯走,巴巴地等着。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吗?”韶声疑惑这人为何还不走。她又不像柳韶言,家中什么好的都紧着她,手上多的是闲钱,可以用来打赏下人。她自己尚且不够,日后还多了齐朔在外间的开销,怎么还赏得起? “没、没有。”他灰溜溜地退下了,心里颇有些微词。还是三小姐好,做什么都记挂着他们下人,他在三小姐处,赏钱就没断过。可这二小姐,简直就是根木头! 过了两日。 紫瑛悄悄报与韶声,说上次他们救下的公子醒了,她也与张大一道,把宅子赁好了。 韶声见母亲不再追究,想着上回家宴的风声该过去了。 便又以要去瑞宝斋看首饰的名义,出了门。 紫瑛赁的院子不大,但四邻都是清白人家。 进了院子,里面也收拾得干净整洁。 堂屋的门是掩着的,韶声推开门的一刹,便看见了暗处坐着的,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背着光,安然又沉静。 韶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柳二姑娘。”低沉的声音很是动听。 话音落下,人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轮廓在日光中渐渐清晰。 谪仙般俊美的脸庞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朦胧而不真切,好似隐在梦中。 第四章 韶声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她的目光与他相触,不过一瞬,她立刻移开眼睛,半垂下眼皮,侧过头去,看向地面。她惯常不爱与人对视,但此时却像是不敢,眼皮再也没抬起过,连他的脸都不再看第二眼。 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几分自卑。 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韶声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能没出息!她想。 “你知道我是谁?”她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开口,将声音放得很大。“那我也不跟你装了。” 声音越大,气势越强,她心里的底气就越足。 ”你是被我捡来的。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死在那破庙里了。你自己知道。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给的。你现在住的宅子,也是我的。“ ”如今,你便是我的家奴。“ 齐朔听完,并不正面回答,却莞尔一笑,提起另一桩事情:”柳姑娘这宅子,是赁的。“ 家中遭逢大难,他竟仍如曾经那样,脸上常常带着笑,保持着贵公子的温和气度,看不出分毫不同。 ”你如何得知?“韶声被他牵着鼻子走。 ”自然是紫瑛姑娘说的。“ 韶声顺着他的话,转头望向身后的紫瑛:”这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说,小姐偷偷在外面置办院子,定然不愿让府上知道,若是用我或张大的名义与人定契,待官府来巡查后,一下便会发现我们与柳府的联系,自然也要知会府中各位老爷,到时候,小姐就没办法交代了。我觉着,公子说得在理,便央他出面,与那房主签了租契。“紫瑛向韶声解释。这公子怎么就把她卖了?她心里不禁有些埋怨。不过也只是埋怨,她知道韶声不会因此把她怎么样。 不出所料,韶声只是对她说:”你先出去。“ 紫瑛:”是。“ 她退了出去,并掩上门。 齐朔全家获罪,且除了还未被圣人发落的齐之行,就算是还有别人同齐朔一般藏匿,但在外人看来,应当全丧生在那场大火之中了。他只凭一个已死罪人的身份,到底是怎么避过官府,与人立下房契的?韶声难以置信。 因此,她忍不住问出了声:“齐家人是不是都借着放火,带着家财死遁了?你们这么多人在钦差眼皮下,怎么走得脱?难道是早早得到风声,用你爹一人,瞒过圣人,再金蝉脱壳?” 她好奇此事,不仅忘了最要紧的问题,齐朔为何能隐藏身份,与房主立契,甚至连原本准备好,要痛骂齐家,狠狠刺他两句的说辞,也忘了。 “齐家如今确只剩我一人,不过是侥幸求生。”齐朔面上不恼,仍然笑着回,“至于家财,那更是无稽之谈。” 这是真话。 大火烧毁了整座齐府,这便是奉命抄家的内廷钦差失职了。为了补救,他怎么都会派重兵去火中清点,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烧死了,尸首有几具,是否有特征,都要统计清楚,才能勉强向圣人交代。 哪有那么容易走脱。 至于齐朔,他本人并无逃生的意愿,早被浓烟熏得昏迷。只是他的母亲怜惜幼子,不愿齐家绝后,便遣了武艺高强的忠仆,找了身形相仿之人,套上他的衣服,冒死将他背了出来,藏在鱼龙混杂的城南。 只是那忠仆被火燎成重伤,本想将信物送予与齐家交好的柳府上,却只撑到见到韶声,便气绝身亡了。 这便是韶声拜访梅府回来那日,在巷子里所见之事的一切原委了。 “既然这样,同你所说的,你既没有旁的齐家人照应,也无家财傍身。如何与房主立契?”韶声终于想起正题,追问道。 齐朔并不正面回答:“柳姑娘放心,此事万无一失,绝不会累及姑娘。” 韶声却信了,不再追问:“那好吧。” 她很容易相信旁人。除了柳韶言,别人说的话,基本上说什么就她就信什么。 就算是柳韶言,她曾经也是极相信的。现在不相信她,不过是总在家中吃她告状的亏,才如此的。 “不过,你现在是我的家奴,与房主立了契,这契书应当也是我的。无论如何,你还是住在我的宅子里,要任我差遣,明白吗?”韶声又补充。 “哦?我竟不知,既然房子是赁的,柳家的家奴,还能由柳姑娘做主吗?”齐朔脸上挂着的温柔笑意,丝毫未变。 齐朔少时便有大才,从来受人追捧,齐家还在时,如韶声这种,他看不上的愚钝庸人,从来不愿意搭理,即便到了不得不打交道的场合,他也不过笑着敷衍一二,维持着他包容知礼的假面。这种假面,能予他许多方便,他便渐渐地形成了习惯,摘不下来了。 此时,韶声挟恩图报,张口闭口要人做她家奴,粗俗无礼,浅薄陋鄙,令他心中十分不快。 按照常理,此刻正到了他不得不低头的场合,不得不与韶声打交道。但对着她,他一丝也不想忍耐,敷衍更不愿。虽面上表情未变,言谈间,却直接夹枪带棒地顶了回去。 或许是因韶声发现了他的假面。 虽然韶声并没说,他却已经察觉了。 “放肆!” 韶声被他戳到痛脚,实在忍不住了。她脸涨得通红,猛地抬高了声音反驳。 她在家确实没什么地位,但也不是拿来给齐朔说嘴的。他都落在了她手里,怎么还敢嘲笑她!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德行,竟敢来教训我!我已经说过,我救了你的命,你吃我的用我的,就应当是我的家奴,凭什么不尊敬我!” 韶声的胸口不住地起伏。她的肌肤因常年心思沉郁,又甚少见光,原本是极为苍白的,苍白到透明,不太康健。 此时被火气一激,全身都泛起了红色。 从脖颈连到胸前的一大片肌肤,随着韶声的话语,红扑扑地跳动。 齐朔并不答话,笑容却不减。 他沉静的目光投在韶声身上,像是幽黑冰冷的深潭。在眼底最深的地方,藏着几丝无人能察的厌恶。这双沉沉的眼睛,不应当属于那个人人称赞的清贵公子。 不过,韶声一直没看他,对此毫无察觉。 她只是久未听他开口,认为自己的话成功刺到了齐朔,从而感到一阵快意。 乘胜追击道:“怎么?不服?你也想死?想死还不容易,我现在就去报官!” “亦可。” 虽然,他既然捡回一条命,如今确实不想死,也不愿韶声去告官。 但他似乎也很清楚韶声不会害他。 韶声自以为的成功,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她气坏了。 恶毒刻薄的报复,脱口而出:“装什么装,自杀的方法有许多,我又没拦着,真想死,你早该死了!齐家就该死绝了,为那些枉死的百姓抵命,你这国贼余孽,怎么还有脸活着!既然落到我手里,就要听我的,做我的家奴,不听话,就送你去见官!” 齐朔美丽温柔的笑容换上了嘲讽的冷笑:“柳姑娘的考虑,当真是周全。” ”不过,柳姑娘也知,什么是百姓吗?”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的表情骤然消失,突然走近韶声,黑沉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也攥成了拳,指节攥得发了白,指尖紧紧地嵌进手掌心,有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心虚了?被我说中了?不想见官,就给我跪下!“韶声当然发现了的变化,以为占了上风,便紧接着呵斥道。 她从来都是被呵斥的对象,这是第一次呵斥别人。便是对家中的下人,她也不敢这样。传出去了,定然要被长辈责罚。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但对着齐朔,这些话竟然自然而然地,流畅地说出了口。 有朝一日,她竟然也能对着齐朔这张令人厌恶的,笑着的假面,直说自己心中的想法了! “叫你给本小姐跪下!聋了吗? “不要我说第三遍!”韶声仿佛是借此机会,发泄自己一直以来憋在心里,从来不敢往外说的刻薄想法。声音愈发急切起来。 齐朔松开了紧握着的手。好像方才攥紧的拳头,都是在演戏。只不过演得令他自己都信了。 他面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韶声,还是在笑自己。 独活并非他自愿,如今却要担上全家的期盼。 几声闷笑,甚至都要从他的胸膛里跑出来了。 他想起家中的那场大火。 当时尚在白日里。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熏红了半边天,与天边的晚霞交映,仿佛把云层都点燃了。 火焰落在房檐上,熄了又亮,房梁烧断了,有尘烬从中扑簌簌地剥落,扬在空中,像灰蒙蒙的大雪。 当真是烧了许久呢。 齐朔根本不听韶声的指挥。 他闲闲地靠在墙上,抱起手臂,又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 这样的笑,使之中的嘲讽意味愈发明显。 “我是不怕死的。” “小姐若是想告发我,尽管去。只是不知道小姐怕不怕死?小姐见了官,如何阐明是你发现了我,而非我的同党?” “我可不敢保证,在府君大人面前,不会屈打成招,把小姐你供出来。” “你!”韶声的脸涨得通红。齐朔说出了她心中的鬼。 “小姐下次救人,要记得擦亮眼睛。若真想招揽家奴,不如去牙行看看,人签过了身契,定然会对你言听计从。” 韶声虽人不讨喜,但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哪里听过这等的刻薄话。 她也从未曾想过,京城中最温柔美丽的齐家公子,竟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是觉得他为人虚伪,却不知他的真实面貌竟然如此。 齐朔便是见到曾经相当亲密的未婚妻柳韶言,也是温柔和善,从不生气,连话也说不了现在这般多! 韶声气得伸出脚,踢在齐朔小腿上。她的力气小,并未撼动他分毫。她藏在裙下的小巧丝履,在他的袍子上留下一块明显的脏印子。 翘头丝履上缀着粉白的绒球,簌簌地摇荡在空中,十分晃人眼睛。 齐朔不说话了,只是用眼睛静静盯着韶声。 仿佛在嘲笑她,非要她承认:自己才是真正粗俗无礼之人。 他在破庙时患的高热,还未大好,受韶声这样一番折腾,美玉无暇的面上,泛起一层浅浅的潮红。日光透过门缝与窗棂,如碎金洒在他的脸上身上,能让人无端生起怜惜来。 韶声看得呆了。 “你、你!”她不由自主地变得结巴起来。 她素来不讨人喜欢,与其余闺秀宴饮时,无人愿带她与年轻公子见面。因此,她很少接触外男。 而如今,这天人之姿的年轻公子,目光有如实质,一错不错地盯着韶声,仿佛距离不过咫尺。她哪里有过这样的体验。 “你、你便暂时在这呆着,不、不许出去。以后有的是苦活累活差遣你!” 韶声落荒而逃。 第五章 回府之后,等着韶声的,却是另一桩坏事。 韶声的祖母柳老夫人,过段时日也要办一场雅集。柳老夫人年纪大了,一切皆有柳大夫人与柳二夫人操持。 为了这场雅集,柳大夫人顾氏,亲自来了女儿韶声的院子,要为她挑选合适的打扮。 她不放心韶声自作主张。 “把那件香叶红洒金百蝶褶裙拿来,配团花红绣锦葵的云锦上衫。”顾氏环抱双臂,打量着韶声,自然地支使着她的侍女。 “是,大夫人。” “你那套金丝攒花的头面呢?就是一月前同我去瑞宝斋,你非要定的那套。倒是很配这身。”顾氏看着韶声穿上她选的衣服,不由得叹息一声,又要为她挑首饰,“金银还是俗了些。罢了,就这样吧。”顾氏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女儿确实只配得上这些俗物。她总是想让韶声往雅致上靠,不喜欢韶声自己挑的金银俗物。只是怎么都不伦不类,尤其是相较于侄女韶言。 喜爱俗物也就罢了,可韶声却甚少使用。首饰还偶尔用用,至于她的衫裙,是最让顾氏不悦的。每每家中来了什么新奇艳丽的料子,韶声总要拿去做衣裳,囤积一大堆,她却从来不上身,好似做来供着。只穿些老气过时的衣裙。那些裙子,暮气沉沉,便是她这样的妇人,都不乐意穿。 柳府不缺时兴的布料,只是韶声这样的行为,总显得令人费解,甚至有些不知礼数了。 故而,顾氏方才专为她指了两件绯色衣裳,便是要迫着她穿上。 金红虽俗,也好过韶声平日的老气穿着。 柳大夫人可不能在老夫人的雅集上,因女儿的穿着,平白将柳府看轻了去。 而关于她问起的这套头面,不问还好,一问便出了问题。 因为,她所说的这套头面,正是韶声拿去当了,给齐朔筹药费及房钱的那套。她是第一次戴。本意是去梅府为自己充场面。 虽她只当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已不完整,却也不能拿出来做交代。 “那日去梅府赴宴,与梅小姐她们一道打秋千,不慎将耳坠和几根金钗,落到梅府的池塘里了。” 韶声撒了个小谎,欺骗她的母亲。 “我不、不敢让梅府帮我找。”梅府是大家,定然不在意女儿家的几支钗环,于梅府而言,丢了便丢了,再买便是。韶声料定母亲为了面子,不会真的去梅府对质。她这谎便圆上了。 其实柳府,一般也不会在意这些小物。 但此事于顾氏而言,性质却不同。 她既不喜韶声的偏好,也不满韶声喜欢囤积衣服钗环的习惯。这套头面,是她最近才缠着自己定下的,花了大价钱,不过月余就弄丢了。净买些没用的东西,真到要用的时候用,却用不着了,顾氏不免为此感到生气。 “钗环是你自己的,为何不爱惜?反把过错推到梅府上!如此没有担当,又奢靡浪费,当真有辱我柳家清白门楣!”她责骂韶声。 “梅小姐不爱惜外物,你便跟她学的一样吗?”她又想到,韶声交友也不行。越想,她便越气。 想到最后,她觉得她必须要惩罚韶声了: “你今日便去佛堂抄经吧,想想你今日所为,跪在佛祖面前好好反省,抄十遍,抄不完不要起来!” 顾氏给韶声下了判决。 韶声乖乖地去了。 这一抄,便抄到天黑。韶声一直按着母亲的要求,恭恭敬敬地跪在佛前,一笔一划地抄着经书。 顾氏悄悄派人去监督了几次,都未见韶声偷懒。 听到派去的侍女回报,顾氏不禁唏嘘。韶声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的这个女儿,似乎只有认真努力这点,拿的出手了。 “唉。”顾氏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册子,向佛堂去了。 她要去找韶声。 只是因走得匆忙,多拿了一本册子。她原只为韶声准备了一本册子,可拿到佛堂的,却有两本。 到了佛堂。 顾氏对韶声说:“好了,起来吧。” 她把多余的册子放在佛堂的香案上,将韶声的递给她:“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你祖母办这次雅集,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给你相看郎君。先拿着这本册子看看,到时候好认得人。” 薄薄的册子只有几页,列着几位男子的名姓,生辰,以及家世。 韶声浏览一遍,里面都是家世不显的读书人。几位官身之人,年纪都偏大,嫁过去大概是要做续弦,至于旁的一两位年轻郎君,无论是否身有功名,都出身清寒,尚在苦读。 韶声不太满意。随手拿起香案上的另一本册子。 里面也是男子的介绍。 只是这里的郎君,都以画像记录,其余内容用小字写在画像旁边。 这本册子也只有几页。韶声翻过去,里面有四五位郎君的画像,俱是年轻英俊。至于家世,不是京城大员家中的嫡出公子,就是以进士之身为官的清贵人家。 顾氏没准备让她看见这本册子。 此时见她翻开了,连忙夺过去。 “这是韶言的,你看前一本就好。” “你与她不同,嫁一个安稳的夫君就好了。” 顾氏向韶声解释。 有什么不同?柳韶言是二叔的嫡出女儿,她柳韶声难道不也是父亲的嫡出女儿吗?给她的册子里,甚至还有父亲的同僚,年龄同父亲一般大! 可顾氏接下来的嘱咐,更加让韶声伤心:“雅集上赴宴的男子,是给韶言相看的,她刚退了亲,之后要更费心筹划。至于你要相看的人,我已托你父亲,当天邀几位在书房论道。既然没有得体的装扮,你可不必在宴上露面——等人来了,我自会叫你去你书房拜见你父亲。” 韶声想发脾气,但她从来不敢忤逆母亲。 只好一句话不说。 “到时候机灵一些,记得叫人。不要像现在这样,木头人似的。你的未来夫婿或许就在其中,留下个好印象。”顾氏见女儿无言,拉着她的手,又多嘱咐了几句, “好好相看,娘希望你以后能过得稳当平顺。” 韶声低着头,母亲的手上,挂着翡翠的镯子,翡翠的戒指,也挂着有深有浅的褶皱。 母亲的脸傅了粉,她一动,脸上也有了皱,粉在脸上待不住,稍稍落下些许。 韶声说不出什么话了。 “好。”她反握住母亲瘦削的手。 “时候不早,你在佛堂跪得够久了,不用抄了,快回去吧。” “紫瑛,夜里凉,出门要见风,去给二小姐拿件髦衣来。”顾氏吩咐。 韶声回到自己的院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睡不着。 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敢同母亲讲,说她没弄丢首饰,只是将它们当了,去做一件胆大包天的坏事,窝藏一个本该死去的钦犯。 当时查抄齐府的钦差,已经判定了这桩案子,齐府众人,除了齐之行,皆死于大火之中,没人会揭发她做的事情。韶声在心里想好了借口为自己开脱。 只是明月高悬于夜空,旁边散着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把她心底藏着的秘密,映照得清清楚楚。 韶声心里生出许多愧疚。 她翻身下床,悄悄地避过了旁边值夜的紫瑛,在黑暗里摸索着火折子,她想点起灯,为母亲把经书抄完。 ”小姐?“紫瑛觉浅,被她窸窸窣窣的动作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小姐在找什么?“ ”没什么。“ 韶声又躺了回去。 她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她的秘密。 见过齐朔的人,只有紫瑛与车夫张大。齐家兴盛时,他们却没见过他,不认得他是谁。 且她与齐朔谈话时,大多会避开人,以免被发现。 第二日清晨,韶声早早便起了。眼下挂着两团浓浓的乌青。 她一夜未眠。 天光乍亮之时,她已经坐在桌案前,继续抄起了昨日没抄完的经书。 一直抄到辰时正,她才放下笔,起身去母亲院子请安。 早膳也未来得及用。 可惜经书并未抄完,她没办法此时将其献给母亲。 柳大夫人顾氏的院子里,此时正来了一位稀客。 是韶声的熟人,梅三小姐梅允慈。 梅允慈正坐在客座上,哄着顾氏开心:“我与柳二小姐素来交好,可惜总无缘见着柳夫人,今日特来拜见。我也不知怎的,一见到夫人,总有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顾氏之前对她印象不佳,本打算虚与委蛇一番,不驳了客人的面子。只是没想到,梅允慈的奉承,竟然让她十分受用:“梅姑娘可真是折煞我这老婆子了。“ 梅允慈:”允慈说的,可句句是实话,夫人这样与我生分,我可要不高兴了。” 顾氏:“你这样乖巧伶俐,实在是令人羡慕。韶声若是能有你的十中之一,那就好了。” “柳二小姐来了!夫人,我想与她说些友人间的悄悄话。不知夫人允不允?”梅允慈看着韶声掀了帘子,进门,话题一转。 她来柳大夫人这里,就是为了蹲守韶声。她收到消息,说柳老夫人要办一场雅集,目的是为了给柳韶言相看新郎君。她祖父梅次辅最近与柳家走得近,早已与柳老大人商量好,梅府会派几位适龄的郎君出席。梅允慈当然不乐意,这柳韶言前脚抛弃了齐朔,现下又要来染指她的几位兄长。 于是,梅允慈便以探病为由,一大早便专门来到柳府,打探柳韶言的口风。 只是柳韶言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与她没说几句,便支着头,虚弱地要栽倒,连称是自己扫兴,要向她赔罪。梅允慈哪还敢厚脸皮赖着!只是柳韶言来这么一出,让她碰了软钉子,心里憋着气,便想着找她的跟班柳二发泄一通。 梅允慈虽骄纵,毕竟是大家的女儿,该守的礼节不会疏忽,知道要先去拜见柳二的母亲。 只是当她来时,柳大夫人说柳二已在过来路上了,让她在自己这里稍候。梅允慈这才坐下,嘴甜地捡些好听的话说,免得与顾氏二人对坐尴尬。 “当然,难得她能与你感情好。”顾氏笑着应下。 又招呼韶声来见礼:“韶声,梅姑娘来了。” “柳二,你可算来了!”梅允慈本来还想责怪她,为什么磨磨蹭蹭,现在才来,看在顾氏的面子上,没说出口。 韶声走近行礼:“母亲,梅三小姐。” 顾氏对她这恭敬的态度,却不是太满意:“你的友人来了,何必那么生分。你快带着梅姑娘在府中转转,再叫她对着我这个婆子坐着,可真是无聊极了。” “愣着做什么,走吧。”梅允慈离席,兴冲冲地牵起韶声的手,“带我去你的院子里看看!” 第六章 顾氏怕招待不周,派了一个婆子并两个婢女跟着韶声,一同带着梅允慈回去。 直到她们进了屋内,顾氏的人才离去。 梅允慈见人走了,也不再装作一副端庄闺秀的样子。反正这时柳家长辈也不会知道,她想对柳二怎样,就怎样。 她毫不客气地坐下,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旁边还愣着的韶声:“听柳韶言说,你要去给老头子做续弦?” 起先去探柳韶言口风之时,她虽没与梅允慈说几句,但关于柳家雅集上,要给韶声相看柳家大爷的几位同僚之事,却是在梅允慈刚来之时,主动透露的。 柳韶言说话总是故弄玄虚,但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梅允慈,她说了好几遍。 她甚至突然回过味来,似乎是当自己表现出听懂之后,柳韶言就立刻晕过去了。 呵,也就是柳二这怂包,能忍下她这位堂妹。 不过,她才不管柳二怎么想,最好能挑拨成功,让这两姐妹斗成乌眼鸡,都嫁不出去才好。 如此才能勉强报应柳家抛弃齐朔的无耻行为。 她火上浇油地又道:“我刚才去探她的病,她说,等她病好了,你就跟要她在一天相看郎君,但你家里给你选的,都是你父亲的同僚。为了让你不伤心,不让她的年轻才俊碍你的眼,还专门将柳大爷的书房辟给你。是也不是?” “是……”韶声抓紧了自己的袖口,盯着地面。 便是在自己家中,她也不敢反抗梅允慈。 况且,梅允慈也没说错。 父母中意的男子,虽有年轻人,但都出身寒微,不过白身上有些功名,显然不是这次雅集要宴请的客人。 这次相看,就是看那些年长的官老爷。 见韶声逆来顺受的样子,梅允慈不甘愿,提高了声音:“你就忍了?也不与你父母争取?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与柳韶言身份有何差别?连她剩的你都不配吗?凭什么你要给人续弦?” “都是糟老头子,你嫁过去干什么?青春年少还未尝过男人滋味,便要让老头子糟蹋了?你怎么守得下去?”她越说越不成体统。身为闺阁女子谈论房中之事,竟然毫不避讳,实在是大胆狂悖。 “不过像你这样的,就算嫁了年轻郎君,也未必能讨人欢心。或许也是一样守着呢?” “我就劝到这里,你爱听不听。” 韶声还是沉默。 梅允慈看不得她这样窝囊,起身便要走。 这时,韶声突然开了口,慢吞吞地问:“梅、梅三小姐,那如何讨年轻郎君欢心呢?” “京城里到处卖的有话本子,没哪个姑娘不看,怎么就你不知道?真是愚蠢至极。”梅允慈脚步不停,只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梅允慈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遣人叫韶声去问话:“梅姑娘就这样走了?你不留她也就罢了,送客都不会吗?怎么一点也不知礼数?” 她也不指望韶声答话,直接命身旁的婢女递给女儿一个锦盒:“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拿上去送去梅府,就当给梅姑娘赔个罪,让她原谅我们招待不周。” “是。”韶声喏喏应。 “快去!”顾氏催促。 韶声将礼物送去了梅府。 但她并不想回去。 她对梅允慈的话,并非无动于衷。 甚至感到十分难受。 她梅允慈又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紫瑛,你知道哪里能买话本吗?”韶声坐在马车里,鬼使神差地问。 “知道的,旁边就有一家书局,会印制一些专门给女子看的话本子。小姐要什么样的?”她掀开马车的帘子,为韶声指出那书局的位置。 韶声从来没看过话本,便让紫瑛自由发挥:“你随意挑一些买来。” 紫瑛得了韶声的命令,下车向着那家书局走去。 没过多久,紫瑛便抱着一个蓝布包裹回来了 她打开包裹,将里面的话本整理成一摞,递给韶声:“小姐,我一样买了一些,有的带画,有的都是字。小姐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店家见我买的多,还送了一本。” 韶声接过,并不着急翻看。 “去城南的宅子。”她说。 马车停在宅院门口,韶声却一阵发愣。 她怎么又来了这里?要不还是回去算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回去。来都来了。 犹豫许久,韶声还是下了马车,往院内走去。 韶声进门时,齐朔正倚在向阳的窗下,望向院中的桂树。 屋中的一应家什,皆是韶声叫紫瑛去赁宅子的时候,一并新置办的。 院子的里的树,是房东留下的。 齐朔早早地就看见了韶声,但他并不打算出门迎。连倚着窗的动作,都不曾换过。 不过,韶声也不愿和他打招呼。 她不过是不想回家,才糊里糊涂来了这里。 昨日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的样子,她想装作忘了,但怎么可能忘得掉。 只是大略一眼过去,觑见齐朔身着青衫,松柏一般地立在那里,她便立刻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认为是尴尬的缘故。 因此,韶声自顾自地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只书袋,目不斜视。 书袋里装了她晨起时未抄完的经书,还有从那堆新买的话本里,随便抽出的一本。 装着经书来,是因她虽觉得呆在家中憋闷,但经书还是需尽快抄完,便索性随身带着。 而装了话本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糊里糊涂就装着了,正如她糊里糊涂来到这里。 经书摆上了桌案,却少了笔墨。 韶声不得不与齐朔搭话:“这里可有笔墨?” 齐朔转身看向她:“这里是小姐的宅院。小姐既然找不着,那便是没有。” 韶声抬头,目光触到他的眼睛,立刻又缩了回去。 “你怎么和我说话的?”虽然避着齐朔的眼睛,但仍不妨碍韶声生气。她在家已经受了委屈,齐朔怎么也敢给她甩脸色!她定要好好教训他!人在气头上,自然也来不及想之前的尴尬,故而,气势的确是很足的。 齐朔不语。 韶声看他不再顶嘴,也不和他计较了。 这人死鸭子嘴硬,再纠缠下去,不知何时是头。她大人有大量,暂且放过他。她现在急着要用笔墨抄经。 “紫瑛”,韶声移开目光,转头呼唤外面候着的紫瑛,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她:“去置办些笔墨来。” “好的小姐。”紫瑛领命出门。 剩下韶声与齐朔,二人一坐一站,相对无言。 紫瑛一时肯定回不来,韶声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事情。 这让她觉得周身的一切都凝固了。必须要说点什么。 韶声想到了一件算是要紧的事:“你是不是没有钱?” 齐朔仍然不理她,脸色仍然冷淡。 不过韶声并不在乎:“那就是没有钱。你这些天出去了吗?” “未曾。”齐朔答得干脆。 韶声:“那就好。我不让你出去,你就不许出去。你要听我的。等紫瑛回来,我会让她给你找个小厮,照看你的起居,你缺什么都找他。当然,他也会看着你,不让你出去。” “齐某带罪之身,自然不会轻易现于人前。小姐大可放心。”齐朔打断了韶声,冷淡的声音里又带了嘲讽。 韶声忽视了他的不悦,听到肯定的回答,便放下心来:“行吧。” 一桩事了结,紫瑛还未回,二人又回到了相对无言的局面。 韶声突然想起了装在书袋里的话本。 正好此时无聊,能翻来看看。 这一翻可不得了。 韶声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啪地就把书重重地合上了。 那书局的伙计,给她拿错了书,不是话本,是妇人出嫁前看的避火图! 这让她连回头理论都不便。闺中小姐与书商纠缠春宫图册,成何体统!韶声只能吃下这份闷亏。 奸商!奸商!这书局怎么做的生意!怎么不倒闭! 韶声越想越气。 抬头又看见对面站着的齐朔。这人必然将她的窘态全看了去!他怎么不是个瞎子啊! 韶声恶向胆边生:“看什么看!好笑吗?” 虽然齐朔表情仍是一贯的冷淡,并未露出一丁点笑意。但韶声就是认定了,他必然在心里嘲笑自己。她要重新树立自己作为主人的威严。 “有空笑,没空伺候人吗?”韶声的火气上来,之前的尴尬全抛在脑后了。 她又想起来时,好声好气地问有无笔墨,齐朔却不情不愿地出言讥讽。 还是要计较的!既然自己受了气,就要好好发泄出去! 韶声起身,伸手用力地推搡齐朔:“不想做家奴,总该报答本小姐对你的救命之恩!给你看大夫的诊金,抓药的花费,都是我出的钱!” 齐朔没料到她突然发难,一时站立不问,踉跄几下,跌坐在韶声旁边的绣凳上。 韶声见他没倒,抬脚又朝着补踢过去。脚伸出去一半,突然改了主意。 “给本小姐捶腿!”韶声将双脚都搭在齐朔的大腿上。 “听不到吗?”她催促。 “是。”齐朔竟真柔顺地低下头,认认真真地伸出手,要为她揉捏小腿。 “你!”韶声见他来真的,立时惊叫起来。 此时轮到她慌张无措。 在齐朔触碰到她之时,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方才春宫册里的内容,连忙将腿缩回了裙摆之中。 一收一放之间,露出一点圆润的脚踝。苍白的肌肤被羞恼染得粉红一片。 她本意是找个由头,羞辱齐朔一番。她以为,强迫他伺候自己这个没见识的女子,他定然恼羞成怒。如此,她便更有理由发泄了。 没成想,这人如此孟浪,丝毫不顾男女大防,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这种话,她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一股气堵在心里。 齐朔收住手,环抱双臂,真正地笑了。 嘴角翘起冷冷的弧度。 第七章 “笃笃。” 院外有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韶声逃也似地起身去应门:“请问,阁下找哪位?” “元贞公子在吗?”来人探身进来。 韶声不解:“阁下是?元贞公子又是?” 来人上下打量了,忽然笑道:“这位便是元贞公子的主家吧?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今日来询问房契之事。不知夫人是否备好了元贞公子的身契,可否与我一观?有了这身契为保,我与元贞公子私下签的房契,才能真正作数。” 什么夫人?什么房契作数?韶声愈发迷惑,草草回过房东:“招待不便,实在抱歉,阁下请在院中稍后。” 她提着裙子又小跑回房了,连房东的身份都忘了验。她不知道说什么。 紫瑛暂时不在,她只能抓住齐朔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韶声扯住齐朔往外走,边走边质问:“为何房东叫我夫人?房契是怎么回事?” 质问是为了先发制人,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心虚被发现,在齐朔面前露怯。 好在房东确实是真房东。 他见齐朔露面,眼睛一亮,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元贞公子,如今夫人来了,身契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 ”夫人将这身契借予我,再等有空的时候,请保人做个见证,我才能安心将这宅子赁出去。”他又转身对韶声说,“我知道夫人难处,与元贞公子私下相好,不能招了官府的眼,只能与我立私契。但我也要图个心安,若是被官府查到了,也有解释。” 本朝律令,所有房屋及居民,皆需登记造册,方便统一管理。但租赁之事,入官府之册,要额外交些银钱,充作官爷的茶水费。且因城中人头查验,多使路引文牒,百姓私立房契,不会影响官府办事。因此便有不想交茶水费的人,找过保人,立下私契,也能做成一幢生意。京城府台素来会收些好处,对此事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韶声听明白了,齐朔便是与房东签了私契。 除了此事,她还知道了,齐朔自称元贞公子,跟房东说,是她在外头养的小相公。 无怪乎将她当作成了亲的妇人。 “主家今日来得匆忙,未曾携带奴之身契,麻烦阁下三日后再来一趟。”齐朔突然开了口。 他脸上挂着恭谨的笑意,对着房东,虽是一副柔顺婉转之姿,但身形仍然挺拔,别有一番出尘气度。 房东却望向韶声:“夫人的意思是?” 韶声迟疑地点点头。她不过是一个闺中女儿,性格又孤僻,哪里与外面的人打过交道。 事已至此,齐朔的账等下再算。反正她自己又不能和房东立契,索性按着齐朔先前的说辞,定好这私契,把房东应付过去再说。好过她硬着头皮与人打交道。 “叨扰夫人了,三日后我再来。”房东得到了韶声的保证,拱手告辞。 “现在可好了,我去哪里给你变出一份身契?”韶声责怪道。 “京中有一异人,擅仿字画,他也做伪制身契的生意。”齐朔却不慌不忙。 他气定神闲的态度让韶声十分不满。 “齐府的少爷,见闻广博,交际广泛,既然知道这么多,你怎么不早去?非要等房东催促到我头上。”韶声学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阴阳怪气,“哦——原来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怕遇见旧识被抓。而且——没有钱。“ ”我说的对不对啊?元贞公子?” 讲到此处,她突然提高声音斥责:“不要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还当你是齐家的贵公子?你也看到了,房东只认我,都不将你放在眼里!而且是你自己对房东说,你是我养的相公,还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堂子里的样子。” “主家未曾携带奴之身契——我学的是也不是?”韶声捏着嗓子,拖声拖调,翘起了兰花指。 “既然到了这份上,你就不要再给我拿腔拿调!要听话,要懂事,你刚才那样子,在房东面前,做得不是很好吗?” 斥责过后,犹不解气,又啐:“叫你做家奴,宁死不屈,装得好像是什么性烈的贞女。结果背地里却对人说,你是被人养着的相公。相公比家奴高到哪里去?以色侍人之徒,人人都看不起,还不如家奴!呸!” 齐朔不理会她。仍然如松如柏地立着。 油盐不进! 韶声气得踢了他一脚:“说话啊!哑巴了吗?” 不止。她还从袖中掏出了另一个荷包,狠狠地向齐朔面上掷去:“拿好你的钱,等紫瑛给你找来了小厮,自己去跟他商量办法,把身契的窟窿补上!如果不嫌命长,就不要让人发现了!” 荷包颇有些分量,齐朔躲闪不急,擦过他的额角,擦红了一片。 “知道躲!怎么不知道说话!” “元贞谢谢小姐。”齐朔面色不变,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荷包。末了,还学着韶声方才学相公的模样,虚抚过伤着的额角,唇角噙着浅笑,盈盈行过一礼。 “钱拿到了就滚到外间去,别挡在这里,影响你小姐我的心情!”韶声开口轰人。心里不禁埋怨,紫瑛怎么还不回来?死丫头跑哪里躲懒去了? 齐朔依言离去,还贴心地为韶声关上了里间的门。 看他终于走了,韶声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后悔。 她后悔把荷包给他了。这只荷包并非她平日使用的。平日里的那只荷包,已经转交给紫瑛去置办笔墨了。而这只荷包,是她怕日常开销不够用,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里面装的虽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银钱,但也是她一直以来积攒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如今全给了齐朔,让她的安全感少了一大块。 罢了,给都给了,大话也放出去了,要回来未免太丢人。 日后再多攒点便是。 现下房中只剩韶声一人。 她百无聊赖,从新买的话本堆里又抽出了一本看。这次,她避过了那恼人的春宫图册。 话本中讲的是狐狸与书生的故事。 狐狸把窝安在赶考的必经之路上,专门盯着那些贫寒的读书人,每遇到一个,便变作美女,资助他学费路费,并留下信物,定下婚约,约定考中之后践约。 最后,真叫狐狸蹲到了一个有大造化的书生。 书生与狐狸结亲之后,官越做越大,福泽一方百姓。狐狸也因此有了功德,在书生百年之后,受点召成了地仙。 话本里的狐狸捞着了个好书生,沾了书生的光,得了善终。 而自己呢? 莫名其妙救下的人是钦犯,别说沾光了,她还要费心藏着他,稍不注意就要连累自己。 这钦犯还不服她。估摸着心里仍看不起她。 韶声不禁有些沮丧。 不过,至少她还能羞辱他,甚至骂他,他不服归不服,但尚算有效。 对旁人,她只敢心里不满,唯有对他,可以尽情表达出来。 也不算全亏。 他是她的家奴,她管他怎么想? 待紫瑛买完笔墨回来,韶声吩咐她再去给齐朔买个小厮。 这却难倒了紫瑛:“小姐,牙行毕竟是做人的生意,人买来也是伺候公子的,不是随便什么物品,还是要随公子喜欢。我一介奴婢,怎么能做主呢?” 韶声却不在乎那么多:“管他喜欢什么,随便买,便宜为上,买什么就用什么。”他还有资格挑拣了? 再者,韶声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就算将齐朔叫进来,大概也是看他挂着一张死人脸,一眼不发,无声地对自己抗议。他未落魄之时,这人总是挂着温柔和煦的假面,便是如今落魄,对着外人,假面仍然完美。只是对着她,面上总是冷冷的,也不知这种表情,是真是假。 “这……若是买太便宜了,会不会有什么毛病?比如身上有什么病,或者手脚不干净……”紫瑛劝。小姐这种随便的态度,实在是不妥。 经她一劝,韶声觉得有理,仔细思索了起来:“我也没买过人,不会挑选。我院子里的人,比如你,都是我母亲赐给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自己去选。你把他叫进来。” 韶声的主意变得很快,现下又要紫瑛去叫齐朔进来了。 “是,小姐。”紫瑛这回不再劝。 这里是南城,她曾把齐朔放在医馆里寄养了一段时间。让齐朔出门,只要不出南城,多盯着他,做些掩饰,不叫他多走动,应该是不会叫人发现的。 韶声想。 就让他出去这一次。 正想着,齐朔人已到了面前。 韶声也不指望他同自己打招呼,直接开口命令:“你等下跟着我们去牙行,给你挑小厮,记得遮掩一二,不要叫人发现了。” 齐朔收拾得很快。他换了身翠绿的锦衣,衣襟不规整地散开些许。青丝半挽,搭配那张美貌多情的脸,当真像位容色明丽,气质清冷的相公了。 韶声远远看到他绿色的身影,本打算嘲笑讥讽一番,说他相公学得相当不错,难怪不愿做家奴,却赶着做卑贱的相公。 等他走到近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平常说话,她不过只是避开齐朔的眼睛。而此时,她的目光不小心落在齐朔微微敞开的胸膛上,耳朵当即热得发烫,连头也不敢抬了。 “走。”韶声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抬脚就往外走去,脚步很急,有些横冲直撞的意思。她要与齐朔保持距离。 稍微靠近些,她便能闻到他身上刚熏好的脂粉香气,她甚至觉得,脖颈处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动静了。 全都使她晕头转向。 牙行之行颇为顺利。 一路上,所有人都以为齐朔是韶声养着的小相公。有好事者,对着韶声赞叹不已,对齐朔却是言语调戏,甚至还想要上手。 韶声哪里见识过这等阵仗,整个人都紧张得僵硬了起来,只会尴尬地牵起嘴角,小声说谢谢。袖子里藏着的手帕,早被攥得不成样子。 至于齐朔,他的假面挂得稳当,和和气气,不动声色地避过了这些。 韶声钱不够,只买了一人。人是齐朔挑的,她为他取名为元宝。 元宝便成了齐朔的小厮。 第八章 柳老夫人的雅集办得很热闹。 只是柳大夫人当真没准韶声出席。 她被母亲遣来的几个嬷嬷婢女,紧紧地看在自己的院子中,一步也不许她乱走。只等柳大爷书房那边传来消息,才准韶声起身。 梅允慈前几日来探柳韶言的病,柳大夫人送了帖子给她,邀请她来赴宴。 因柳韶言的缘故,她很少来柳府走动。不过一想到这雅集是柳韶言的相亲宴,梅允慈便打着看乐子的主意来了。她倒要看看,这捧高踩低,背弃婚约的所谓清高才女,这时候该怎么表演。 一入席,梅允慈便向伺候的婢女打听:“你家二小姐呢?劳烦把她请来。”她要把韶声招来,探听些消息。 这是柳家的宴会,主角是柳韶言。来这里的姑娘们,都与柳韶言交好,她一个都不对付。她的其余跟班,柳府要迁就柳韶言的面子,素来不会被邀请,因此只有柳二,能做她的出气筒。 婢子却面有难色:“二小姐身体抱恙,今日不便见客。” 梅允慈一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上回她来柳家探病,柳韶言故意告诉她,说柳二要相看的人乃是柳大爷的同僚,约在书房相见。可她没想到的是,柳二这窝囊废,连在这雅集上露面的资格都无。柳家人嫌柳二丢人,这等丑事,柳韶言竟还明里暗里地透给自己? 梅允慈挥挥手让婢女走开:”知道了,你下去吧。“ 本想把柳二招来,让她出头去给柳韶言使些绊子。来之前她觉得在柳府,柳二总该派上用场了。再怎么说,她也是柳府正经的嫡出小姐。没成想,这废物当真没用! 虽此计不能成,但她也有替代的方法。 她准备把柳二强拖出来,让宾客们看看,柳家是如何为了这位贤名远扬的三小姐,冷待府里正经二小姐的。 宴过三巡,梅允慈趁人不注意,离席而去。 她去了韶声的院子。 行至一半,梅允慈便撞见了韶声。 她正与一名年轻男子交谈。 男子身着布袍蕴衣,但气质朗然,眉目端正,行止间不卑不亢。 韶声身后虽有下人跟随,但于梅允慈而言,这仍然算得上是一桩秘事。 况且,她也好奇,这柳二是如何与这男子遇上的。毕竟前几日,柳韶言告诉她,柳二今日要相看之人,都是年长者,现下突然冒出来个年轻人,不由得她不好奇。 她可不要撞破了。 便率自己身后的几名婢女,一道躲到旁边的假山后,偷偷观察前方二人动静。 只见那青年向韶声揖过一礼:“这位小姐,请问前院如何去?小生乃府上宾客,只是今日宴会上贪杯,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便想着出来走走,一时不慎,便在此处迷路了。不知可否劳烦小姐,为某指点一二。” 韶声此时正从柳大爷的书房往回走。 忽然被人拦下问路,一时显得有些发懵:“啊?哦,从右边这条路一直走,过一道风雨桥,再穿过前方月洞门,就到了。” 说完,便继续向前走。方才对话时,不记得行礼,现在要走了,也不记得行礼。 青年却还有话说:“恕小生冒昧,敢问小姐是否府中的二小姐?“ 韶声还未开口,柳大夫人派给她的嬷嬷便抢着回:”这位公子,光天化日之下,与我们府中未出阁的姑娘拉拉扯扯,有损姑娘清白,还请公子避嫌。“ 青年却不理会这多嘴的嬷嬷,又向韶声郑重行礼:”小生姓何,名泽生,表字施霖,江州人士,现正在国子监进学。家中高堂早逝,资财虽不丰,但人口简单。” “啊?哦,我是。是柳二小姐。”韶声有些走神。她直愣愣地看向面前青年——身形高挑,面容清秀,周身还有一股寒门学子难得的,拙朴豁达之气。 方才她在父亲的书房中,与母亲一道,隔着屏风,见了几位要相看的男子,皆是年长却有官身之人。父亲原打算叫她出面一叙,却被母亲拒绝了。母亲怕她礼数有亏,于书房中几位大人面前露了怯。韶声便只看过几眼,便告辞离去了。 那几位大人,稳重有余,却毕竟年长,容貌与面前的年轻郎君相比,实在不如。 且韶声也清楚,嫁与其中任何一人,都是去做续弦,是不可能有话本之中所说的郎情妾意,花前月下之类种种——她这几日,已经看完了上回紫瑛买来的所有话本。 净写些假的东西出来骗钱!真是黑了心肝了! 韶声迁怒于话本。 可此时见到的,这位端正的青年,与父亲书房里的男子,有着强烈的反差。 韶声的心不禁砰砰跳了起来。 “二小姐!”嬷嬷颇为严厉地责怪韶声。 那青年,也就是何泽生,替韶声开口:“我与小姐身直行正,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是互通名姓,却被你胡乱攀咬。你这老妇三番五次与我搭话,是否也算是污了我读书人的清白?我是否也要请你去见官呢?” 何泽生辩得这嬷嬷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小姐,小生暂且告辞,日后再择机拜见令尊。”何泽生最后向韶声行过第三礼,算作告别。 他是在维护自己? 韶声愕然。 狂喜随即席卷而来。 原来还是有人愿意为她讲话的! 他方才自报家门,是不是也有意与自己结亲? 梅允慈见何泽生走远,便从藏身之处出来,装作巧遇的样子,在路边等着韶声。 韶声垂着头,盯着脚下的路,自顾自地向前,并未看见面前之人。 是梅允慈扯住她的袖子,叫她:”柳二!” 韶声这才反应过来。 “梅小姐。”韶声回以一礼。她一反常态,对她不如平常那样热络。甚至回过礼就要继续向前走。 “别走啊!”梅允慈再次伸手,拦住她,“我跟你说两句话。” “好吧。”韶声从来都顺着她。 “你叫其余人都退下。”梅允慈毫不客气。 “好。” 方才一直在韶声身边抢话的嬷嬷,却还是仗着自己是柳大夫人的人,心中有自己的想法,不愿听她差遣:“二小姐,我等受夫人之命,送小姐回房歇息。小姐此时屏退我等,万一出了差错,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梅允慈等得不耐烦,她跟韶声周旋已经是下了大力气忍耐,竟还要在这里听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老婆子叽歪,高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府里的小姐说话!这便是所谓的诗礼人家?奴婢爬到主人头上作威作福,我今天可真算是开了眼!滚开!” 话音一落,她又转头命令自己的侍女:“把这个恶婆子给我绑到柳大夫人面前,我要让她在今日宾客面前现现眼!” 跟着梅允慈的其中一位侍女,颇有些力气,一脚照着那嬷嬷的心窝踹去,直踹得她倒地哭嚎起来:“欸呦喂,杀人了!二小姐杀人了!二小姐的客人杀人了!” 侍女不理会她撒泼,直接解下她的衣带,堵住她的嘴,止了她的喊叫,反剪她的双手,一路在地上拖将起来,就要往宴席方向而去。 韶声听梅允慈要在宴席上处置这婆子,心慌事情闹到母亲面前,落了柳府的面子,连忙拉住那位侍女的手,不想让她走。 口中也不忘求:“梅小姐,此事都是我的错,让这不长眼的婆子碍了你的眼。不过区区奴婢,不值得你如此费心。若是你想解气,把她抬到我的院子,我来责罚。今日雅集盛事,梅小姐你也参与其中,总不好扫了宴饮之兴。” 梅允慈本就看不上韶声,怎会被她劝动:“你有什么错?是了,你是这柳府人,你当然有错!你又能怎么处置她?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一走,你怕是立刻给她松绑,保不准帮着这恶婆子骂我!这件事我非管不可,就算是替你们柳府,好好正一正这乌七八糟的家风!别挡着我的路!” “还有,方才拦着你说话的那个书生,你也别以为是个什么好人!他生得好看,谈吐也不俗,肯定是利用你去接近柳韶言。我就不说他这种聪明人,就算是平常人,谁会喜欢你这个刻薄的二傻子?瞎了眼不成!你身边这些奴婢,说不准后脚就拿着你与外男私会的消息,去柳韶言那里卖好!” 此时,梅允慈冲心的怒火直接烧到了头顶,不仅不管自己最初来找韶声的目的了,甚至还口不择言地嘲讽方才看到的一幕。 她只想赶紧离开韶声这个晦气人,好好扯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婆子大闹一番,才够弥补她受到的委屈。 既然柳府慢待她,她便让他们都不好过! 梅允慈提着嬷嬷兴师问罪时,韶声并没跟着。 反正梅允慈不把她放在眼里,要做什么她阻止不了,母亲又不让她在宴会上露面。左右都要挨罚,能不在席间当众丢脸就不去,能拖一时是一时。 索性扔下母亲派来看管她的所有下人,借口打发她们去报信,自己带着紫瑛躲回了院子。 只是紫瑛想看热闹,私自溜去前院。 从前院回来,紫瑛便把她看到的,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学给韶声看。 “只见那梅小姐,狠狠地将那老妖婆掼倒在地,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就闹将起来,前院一下就炸了,乱成一锅粥。”“大夫人的脸立马就青了,直问梅小姐何意?“ ”那老妖婆一看到了大夫人面前,以为夫人要给她撑腰,又来了劲,一边哭号一边打滚,还抱住了一边三小姐的腿,说二小姐你专横跋扈,任由宾客随意欺辱下人。“ ”梅小姐当然更忍不了,骂得可真叫一个狠呐!骂夫人什么颐指气使,怠慢客人,骂三小姐道貌岸然,狗眼看人低!“ ”我看梅小姐是故意的,就是趁着三小姐在的时候,把她也卷进来,让她不能袖手旁观。“ ”三小姐多精明的人啊,当然不能吃亏,直接晕倒过去,一下便堵住梅小姐的嘴了。“ ”大夫人见事不妙,当机立断把那婆子拉去打,为梅小姐出气,还赔了许多好话。梅小姐眼瞅着气消了,说要看着这个婆子受刑就结了这事。“ ”偏偏三小姐又坏事,赶着这个时候醒过来,那婆子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这时三小姐就说了,说她在病中见不得血,要给人直接埋了。正巧又被赶来的二爷看到,就当真同意给那婆子立个坟,保全她的尸骨。梅小姐再尊贵,毕竟是个闺阁小姐,也越不过府中二爷去,只好让家丁把人拉走。我都不知那婆子断没断气,就这样被埋了。“ ”梅小姐气急,放下话,说再不来柳府了,随即气冲冲地离开。这时任凭大夫人赔再多好话,她都不肯罢休了。“ “啊!对了,老夫人的脸色更加精彩。我好几次都以为她要气厥过去了呢!太有意思了。” 紫瑛洋洋得意,仿佛有种大仇得报的喜悦。 第九章 韶声听了紫瑛回报,也忍不住幸灾乐祸。她比紫瑛想得还多,她甚至想,这个偏心柳韶言的老祖母,怎么不干脆气死了!可惜! 但高兴不过一瞬,她又忧心起来:”祖母与母亲经此事,定然心情不悦。“ 紫瑛却不管那么多:”至少这恶婆子终于死了。以后我们也不用总受她的欺压。“ 那名嬷嬷被柳大夫人顾氏派来教导韶声,时间久了便托大,仗着是夫人派来的使者,欺负韶声院里的丫鬟,甚至对韶声本人指手画脚,都是常有的事。如今此人一死,韶声的丫鬟们都拍手称快,紫瑛当然不例外。 ”长辈不悦,我又要受罚。且梅小姐是我的客人,她下了母亲面子,祖母要迁怒母亲,母亲定然迁怒于我。没有了这个嬷嬷,还有下个嬷嬷。唉。”韶声越想,叹气越长。 她应该是彻底失去与梅允慈交际的机会了。 自己不仅没了唯一勉强算是朋友的人,名声肯定要坏了。 最可恶的是,梅允慈明明已经拖了柳韶言下水,叫她装病逃脱了不说,还白占了好名声。 柳韶言善良大度的形象,在人心中,又深了一分。 简直岂有此理! 先前瞬间的快乐早已无影无踪,沮丧与怨愤又将韶声淹没了。 她突然想起遇见何泽生的事。 这件事让她颇为得意。 无论梅允慈如何挑拨,她不会错认他的好意,他们萍水相逢,他却不假思索地帮自己喝止了棘手的刁奴。 名声坏了便坏了,长辈斥责便斥责。哼,总会有人待见她的! 梅允慈惹出来的闹剧,让柳府女眷丢了好大一通脸。但柳大夫人顾氏却一反常态,既未在言语上苛责韶声,也未罚她做什么。 连着几日,连素日里最为苛刻的柳老夫人,也没什么反应。 韶声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她不知道的是,柳府确实有了动作。 比斥责严厉许多。 这日,柳大爷下了值,并未同往常一般向书房去,反而径直来到夫人顾氏的院子里。 跟在柳大爷身后的小厮墨竹,颇有眼色地先行出发开路,小跑着去找顾氏的大丫鬟红玉传话。 顾氏这会,正侧躺在屋中的软榻上,支着下巴,听手下各房的媳妇婆子,通报府中各项账目进出。柳老夫人年纪大了,柳府中的管家权,循本朝例,自然便过渡到大房手中。而二房虽未分家,却自己打理自己的私产,每年抽些交到公中。因此,顾氏管的,只有大房与公中这部分。 “三小姐从公中支了三千两,说是办诗社要用。”管库房的婆子禀道。 “知道了,你由她去。”顾氏与侄女韶言十分亲近,知道她主意正,认为她做事都有道理,故而并不多问。 顾氏虽不问,但拦不住身边立着的红玉,消息灵通,嘴巴也快:“三小姐说了,是她前几日宴上,看中了几位郎君,但仍需要再多加考察,所以便结一场诗社,请他们的姐妹来,再旁敲侧击地了解郎君们在家中的情形。” “难为她了,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周详的考虑。”顾氏露出赞许的微笑,“既然如此,我们柳家可不能怠慢了几位姑娘。若是婚事不成,也要结些善缘。“ ”再从大房支一千两,贴给三小姐。”她转头吩咐面前跪着的婆子。 “是,大夫人。”婆子应。 顾氏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亲女儿韶声。 同为柳家女,她怎么就不能同她妹妹一般省心!自己小家子气,配不上好人家,这也就罢了,还搅了韶言相看的机会。好在韶言省心,能用诗社补回来。 顾氏长叹一口气。 恰在此时,墨竹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这位姐姐,劳烦请红玉姐姐出来一趟,就说大爷来了。“ “大爷来了?”顾氏坐直了身体,“外间是墨竹在说话吗?红玉,你出去看看。” “大夫人,是大爷来了!”墨竹听见顾氏的吩咐,站在窗下,隔着门应道。 顾氏对此毫无准备,一时也有些无措。 她急急忙忙整束装扮,步履匆匆地从里间出来迎,一边走,一边对着红玉埋怨:“大爷来了,你怎么也不先看着点?” 当顾氏在房前的石阶上站好,柳大爷柳执正正好踏入院子。 顾氏周全地行过一礼:“大爷现在来,是有何事与妾身商量?” 柳执背着手,面色凝重:“先进屋。” 顾氏见他态度不似往常随意,十分默契地向着周遭的仆婢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我与大爷有事单独要谈。” 待下人陆陆续续退出,顾氏亲手关上了房门。 柳执在主位坐下,手边的茶尚来不及喝,便单刀直入地道:“我为韶声寻了一门亲事。” “这……”消息来得突然,顾氏不禁被惊得一愣。 “她年纪大了,再在家中留下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丑事。对家中其他女儿不好。” 柳大爷寥寥几句,便将前次雅集的祸事,全怪罪在韶声身上。 柳氏诗书传家,清名容不得一丝瑕疵。 他的话落在顾氏耳中,却像是责怪她教女无方。她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神色,有些难堪地顺着说:“……是。” “我为她选的夫婿,乃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周静。你也认识的,是与我同科的进士,曾经做过邻居。他如今是梅次辅的门生,供职吏部,也算是受二弟管辖。与他结亲,日后能有个照应。” 柳大爷的意思是,借着韶声与周静的婚事,与圣宠日盛的梅次辅,真正攀上关系。此乃一箭双雕之计。 顾氏虽十分认同丈夫的主意,但心中还是有些微的担心:“周大人年纪稍长,不知韶声合不合适?” “他今年新鳏不久,前头夫人去时,还是你去吊唁的。你去时也见了,他比我小一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且他为人宽厚圆融,有何不配?”柳大爷答。 “虽是去做继室,但周郎中官居要职,年轻有为,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他又补充。 顾氏被他说动,却产生了新的担心,迟疑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不知周大人会不会嫌弃韶声……” “他既将此事托付与我,便是信我,无需你操心。”柳大爷被她问得不耐,语气里带上些烦躁,“只是你一定要对你的好女儿上上心!我们算是高攀了周家,让她嫁过去的后长长眼睛,伺候的时候紧着皮!” “大爷说的是。” 顾氏的心安定了下来。 听丈夫一番话,韶声虽没有侄女韶言的资质,能与京中显贵定亲,但结亲之后,也能为家中增添助力。 且她不觉得自己亲生女儿有本事嫁给什么显赫的人家,一贯是希望她能有个安稳的归宿。 嫁给周大人,只要用心侍奉夫君,也能做个衣食无忧的官夫人。 至于嫁去之后,如何处理周家先头那位的事情,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嫁去了便会了。 她当然也不会考虑,周大人的家中,已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儿,三个儿子,长子比已及弱冠。 哪家妇人都是这般过来的。 “之后,这桩婚事便由你去操持。我明日上值后,会再与周大人详说。” 柳大爷并不在乎韶声的想法,甚至记不起要知会她一声。 还是大夫人顾氏提醒:“老爷,既然婚事紧急,可是要韶声现在便准备起来?” “此等细处,夫人自行定夺便可,无需事事与我商量。”柳大爷这才补道,“夫人也别忘了,叫她去向梅小姐赔罪,不得再如这次一般,让梅小姐负气出走,坏了柳府与梅府的这条关系。” 这桩婚事本就是为了搭上梅次辅,万万不能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还没做成亲家,便结了仇。 这是定要点透她的。若夫人做得不够,他便亲自处理。柳大爷想。 “妾身记住了。”大夫人顾氏与柳大爷合计好了,便不再耽搁,起身去了韶声的院子。 父母的商议,韶声一无所知。 当听见下人通传,说大夫人来了,她的担心也只不过是要受罚。 母亲带来的消息,让韶声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藏在袖子里的手背,被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出了血痕。 凭什么!凭什么! 前几日她还幻想着,能与换过姓名的何泽生定亲。他是读书人,又有功名,与母亲册子里的年轻郎君条件相似。她若嫁给他,并未违逆父母的期待。她知道他会对她好,就像她前不久看过的话本中写的一样,穷书生与富小姐最终得到了家人的祝福。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韶声在心中大喊。 连她都知道,周大人有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 但她终究不敢说出来。 在母亲顾氏面前,甚至只是肩膀微微带上颤抖,很快便接受了命运:“……好,一切凭父母大人安排。” 她一贯是不敢表现出反抗的意思。或换句话说,因为她从不反抗,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反抗。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父母之命,反抗了有什么用呢?他们就是不喜她,不顾她的感受,让她这个正经的嫡小姐去做人续弦! 顾氏见女儿柔顺,将丈夫最后的话复述了一遍:”日后需得下力气修复与梅三小姐的关系,不得再如这次一般,让贵客负气出走。“ 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第十章(H) 送母亲走后,韶声终于忍不住,伏在迎枕上,哭出了声音。 她不敢放声哭,只能发出一串串微弱的呜咽。 泪水将枕头湿透了。 韶声发狠地抓起枕面上绣着的团花,想将这碍事的东西扔出去。 还想把屋里的摆设全部砸烂。 但她更不敢。 只敢背着人,揪着锦缎的褥子撒气。 至于威胁家里,绝食或是绞了头发做尼姑,那更是做不出来。 家里长辈的手段,对付她一个闺阁小姐绰绰有余。 若是真闹到不堪的地步,她不仅白遭一趟罪,还要受另外的惩戒。 或许是顾氏怜惜女儿。 第二日,她遣人给韶声送了一匣子金银,并捎话:“叫小姐拿着,上街走走,可以买些玩意。” “替我谢谢母亲。”韶声接过,随手将匣子放在桌上。 她恹恹地翻着早就看过许多遍的话本,眼睛仍然是红肿着的。 紫瑛劝:“小姐,还是听夫人的,上街走走吧。既然老爷已经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交换庚帖,定下日子,等提亲的人上门,小姐就该准备嫁妆了,到那时忙起来,小姐能出去的机会便少了。” 韶声不应。 紫瑛换了些开心事讲:“上街散散心也好啊。小姐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的料子,再做几身衣服,或是买些时兴的首饰搭配。” 这些都是韶声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 可她做的这些好看衣裳,一次都没穿出去过。她不敢。 她只敢偶尔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带些首饰,自己给自己欣赏。 衣裳好看,她知道自己不配,穿了徒惹人笑话。 她不要再喜欢好看衣裳了。 韶声闭上眼:“好,去城南。” 城南有人比她更倒霉,更惨! 说到城南的院子里。 齐朔有了小厮元宝照顾起居,生活好了许多。 他将画纸铺在院中树下,闲适地作画。 身上仍穿着上次见韶声的那件青衫。 韶声刚下马车,进了门,便看见这一幕。 她却又红了眼眶。 韶声记起上回,齐朔也是穿着这件青衫,倚靠在窗前。在她看来,他强撑着挺直了脊背,落魄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他怎么敢!他不是罪臣之后,死里逃生吗?他怎么敢过得这么好! 愤怒使她口不择言:“还有心思在这里作画?你自诩聪明,就没想过,我养不了你几天了?你这样一个已死之人,不自寻后路,还在这里作画?” 韶声将齐朔的画作,连同石桌上的笔墨,一把统统推到了地上。 砚台上残留着不少未干的青墨,摔到地上,溅出来,洒得二人衣摆上,到处是墨渍。 齐朔的脸上,也沾上了几颗细小的墨点。 他用帕子细细地擦过,这才起身,微微蹙起眉头:“小姐这是何意?” 韶声突然的发作,令他不悦。但他除了皱眉,美貌的脸上只是一副疏离有礼的样子,没有什么别的表示,称得上十分克制。 “你不是聪明吗?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怎么不知道我要出阁了,嫁给我父亲的同窗,吏部的要员?等我出嫁了,你早晚被朝廷发现!”韶声大吼。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沙哑的哭腔。 齐朔捡起地上的纸笔:“是令尊为你许的人家?年长些的男子大多稳重,确实更合适你。” 面容露出几分认真,显出一种冰冷锋利的美丽来。 什么年长的人更适合?他分明是说,她只配嫁给老头子! 话语如同尖刀一般,深深戳在韶声原先的伤口上,将里面尚未愈合的血肉,全都翻搅起来。 韶声已经无力反驳他了。 他瞧不上自己,甚至不觉得有别的年轻郎君瞧得上自己。 遇见何泽生的情形,虽当时二人并未如何深入交谈,但仍像走马灯一样不断闪回在她的脑海中。 不过区区几句寒暄,她就知道了何公子对她好! 她却没机会嫁给何公子了!世道怎么这样不公! 韶声心中又浮现梅允慈激她说的话,说她还未识男女欢情,便给要老头子守着了,又说像她这样的蠢人,不管嫁给谁,都不讨喜,在此事上都会敷衍她。没人会对她好,没人爱她,没人亲近她,自然没人能予她鱼水之乐。 如何不能? 她看过紫瑛从书局买错的春宫图册,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男女欢情。 她不能嫁给对她好的何公子。 但一定能有人亲近。 强迫人亲近。 韶声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冲动。 齐朔嘲笑她如何?看不起她又如何?落在她这个讨人嫌的废物手里,总归是要受她的折辱! 他不是想做相公吗?那今日便成全他! 她讨人嫌如何?要给与父亲同龄的夫婿守着又如何?她总归是能让齐朔亲近她,强迫来的亲近,难道不算亲近吗? 她看过图册,她会的。 韶声抓住齐朔的手臂,把他拉进了房。 紫瑛与元宝被关在了房门外。 韶声将齐朔推到在床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腿上,不让他乱动。 雪白的脸蛋因着不知是心慌,还是羞恼的缘故,涨得通红。 这是她第一回做这种事,她知道这是大逆不道。 全身都慌得发颤。 压着齐朔的大腿根在颤,撑起她小姐气势的脊背,也在颤。 颤颤的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蒙在齐朔的双眼上。 齐朔的眼前骤然失去了光明,但他并不反抗。 静静地等着韶声将帕子绑在他脑后。仿佛这一切与他沾不上一丝关系。甚至百无聊赖地在心里数着数,数韶声还要几次,才能将帕子的活结打好系紧。 终于绑好了帕子,韶声咬住嘴唇,犹豫地将手伸向衣襟下的绳扣。 怕什么,他又看不见!韶声一狠心,一把拉开了外衫,露出被撑得满满的亵衣。韶声一点也不想看。松开亵衣束带时,直接闭上了眼。亵衣凉滑如水,立刻便垂堆在了腰上。两只雪白雪白的胸脯,像两只痴肥的白兔,慢吞吞地跳出来。 糜红的花蕾坠在上面,乍一见风受了凉,硬挺地翘了起来。 韶声更不忍看。 她拉着外衫的襟口,将它们严实地遮了起来。 心里这才好受一些。 才能再生出勇气,牵着齐朔的手,强硬地将它向自己的衣襟里塞去。 避火图上是这样画的。 手掌下是无边的绵软,绵软里还有两颗尖尖,不听话非要翘着。 腻腻滑滑,勾着人流连。 理智使齐朔立刻松开了手。 韶声哪里会如他意,放粗了声音恐吓道:“你干什么!” 压着他手,粗暴地带着他胡乱地揉弄了几把。 舒不舒服韶声不知道。 但图册里说她该舒服,那她就是舒服的。 避火图里怎么画的来着? 哦,揉弄完了,该吃进嘴里了。 韶声倾身,将一只乳儿对着他的嘴唇,直接压了过去。 直到确认自己看不见翘起的尖尖时,才抽走掩耳盗铃遮着它的的前襟。 “张嘴,不许咬!”韶声颤着声音发号施令。 齐朔不理她。 没关系,那些春画里也教过。 韶声将手伸进了他的下身。 果然。 胯下那话儿早已坚硬地如热铁。 甚至早早戳在了她的大腿上。摸上去又粗又长,她一手将将握住。 只是她方才精神紧绷,没心思注意到这里。 呵呵。 不情不愿?无动于衷?看着多三贞九烈呢! 此刻韶声顾不上羞惭心慌了。她吐尽了心中的浊气。 这不是上赶着吗? 齐朔哪还有什么硬骨头?这不是他自己要做以色侍人的相公吗? 至于韶声自己,只要能羞辱齐朔,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女德女训!她都不要放在眼里了! 她甚至都不担心,接下来该如何同齐朔胯下的巨物相处。 她是主家的小姐,想怎样就怎样,还能让一个相公伤了自己不成? 况且,她才不会纳它入体呢。 春画上明明白白画着,只要不到那入港的最后一步,都不会影响女子贞洁。 她在做坏事,难道坏事还要宣之于人吗? 要害之处被韶声抓住,齐朔猛然睁开了眼睛,从韶声胸前抬起脸。 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沾了湿意,玉白的双颊上,沾染了一层薄红。蒙眼的帕子蹭掉了,原本漂亮却无情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韶声,里面含着冲天的怒气。 垂在身边的手,也瞬时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他难得失态至此。 “看什么看?你还敢不吃?”韶声稍稍收紧了手指,向前挺了挺胸脯,“叫你管我嫁不嫁老头?你只需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下贱的玩意!” 齐朔本想要说话,却被她这样的行为堵在喉头了:“你!” “不要在我面前放肆!”韶声知道自己抓住了他的要害,心中快意更盛,“伺候人,要有伺候人的样子!” 齐朔闭上了双眼,张唇含住了面前前的花蕾。 韶声嘴硬归嘴硬,但总归未经人事,乳尖甫一叫柔软的嘴唇碰到,胸前便传来酥酥热热的奇怪感觉,口中不禁漏出细细的几声嘤咛,直想让他吃深一些。 当然,她也这么做了。 “嗯……”她发出猫儿一般的腻声,托住齐朔的后脑,让他凑得更近些。 怕他不从,手上仍然隔着绸裤,紧紧握着他的阳具。 可韶声很快又感到了困惑,为何胸脯被伺候舒服了,腹下腿间的隐秘之处却不满起来? 有小股的热流涌了出来,使皮肉与亵裤粘连在了一起。 当然是舒服的,但却像是被无形的绳子吊了起来,总也觉得不够。 很痒,不止是痒。 这该如何是好? 韶声无师自通地用腿根蹭着齐朔坚实的小腹,压在层迭的衣料上,去挠她的痒处。 “嗯嗯……”她又忍不住哼唧,脑子已经晕成了一团糨糊。 只能隐约回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春画,好像是画着,她这样蹭,齐朔也是能得趣的。 那她便能更理直气壮了! 韶声毫不犹豫地扯下了齐朔的裤子。 紫红的巨物便毫无预兆地跃了出来,勃发怒张的柱身上盘虬着跳动的筋络。 吓得韶声的屁股向后挪了两寸。 怎么、怎么长这样的? 她、她虽不至于没廉耻到专门去看自己下面的样子,但也万万挨不得这吓人玩意。 和齐朔美丽的容貌,周身出尘的仙气,简直毫无关系。 “嗤。”见她吓成这样,齐朔微不可察地抬起嘴角,冷笑出声。 “笑什么!”韶声被他的行为激起了逆反。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她绝不会临阵退缩,叫这人看不起! 反正她自己不脱亵裤,也不往那里看,不就行了? “这是小姐疼你!专门赏你的!”她握住那狰狞的巨物,移开视线,莽撞地往自己腿间的痒处戳。 仿佛声音越大,她的畏惧便越小。 黏糊糊的东西又一股一股地从韶声的身子里流了出来,又从亵裤里慢慢洇渗到外面。 随着韶声的动作,有晶莹剔透的银丝,乱七八糟地涂在齐朔的龟头和茎身上。 齐朔闭上了双眼。 他忍得并不容易。 若韶声是个细心人,一眼便能看见他额角因强行克制冒出的汗水。 韶声轻薄的亵裤被浸得透湿,紧紧地勾勒出了花瓣的形状。柔滑的绸料,甚至还嵌进了翕张的缝隙里。 齐朔能清晰地感受到韶声肉乎乎的花唇,像张柔柔的小嘴,一张一合,怯怯地吮吸着他的阳具。 与她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蛮横,全然不同。 不得章法地乱蹭一通,又娇气又惹人怜惜。 令人恨不得将她掀倒,直对着那张小嘴狠狠地撞进去,欺负得它不敢再乱动,最好是合不拢。 身上难耐的折磨,与心里许多不怀好意的想法,交织在一起,齐朔咬紧牙关,极力放空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忽视这些感觉。 ——直到又是一股热乎乎的黏液吐了出来。 韶声终于尽了兴。 发软的腿根控制不住地颤抖,再支撑不起她的上身。 韶声整个人都栽倒在齐朔身上,气喘吁吁。 当她终于平复好了,便捡起散落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上。 她才不要管齐朔怎么想。 裸露的肌肤暴露在外,有微微的凉意。激得韶声脑子清醒了起来。 使韶声衣服穿到一半,想起一件旁的事。 她自认为十分要紧:“你不会告发我吧?” 她是真的感到后怕。 齐朔一贯摆出生死不计的态度,无论自己如何威胁,都油盐不进,从无顺服过。 今日受了如此屈辱,也不知会不会跑去官府自首。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拉自己下水。 齐朔听罢,将目光移至韶声身上,上下打量。 因被强迫而生出的怒火,骤然消失了。 最终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像看怪物似的。 韶声敢肯定,这一定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最发自内心的笑。 这使她恼羞成怒,神思全被愤怒占领了,冲口而出:”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什么后怕,都先搁置一边! ”小姐救命之恩,元贞无以为报,自当以身相许。“齐朔话里仍然忍不住笑意,”无需担心。元贞孑然一身,若真想要小姐的命,随时皆可。只要将小姐制于房内,行凶的办法有许多。可我也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别冤枉了好人。“ 韶声被他一通抢白,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到最后,只能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充作泄愤。 而后,便转身继续穿衣了。 “小姐来去自如,可真是风流人物。”齐朔出言嘲讽。 除了下袍有些凌乱,他身上衣衫尚算整齐。却仍然拉过被子,掩住自己的身子。 韶声回头瞄他一眼。 她没有接茬,穿戴整齐后,便抬脚出了门。 让他赢些口头官司何妨?便算是她大人大量的补偿了。 毕竟都以身相许了。 韶声走后,齐朔喊来小厮元宝,叫他收拾屋子。 再为他从井里打几桶冷水来。 元宝立刻应下:“这就来!” 齐朔大家出身,此时虽陷于困窘,排场却一点不愿落下。 每日早晨,元宝需要打扫一遍院子,再打扫一遍屋子。而齐朔早晨会读书,元宝收拾屋子时,还得避着人,不能冲撞了公子。 所以,由于今晨刚元宝打扫过,此刻房内除了卧榻之上,没有其余需要收拾的地方。 至于元宝为何如此听话,原因有二。 其一,元宝刚被韶声买下来,正是要表现自己的时候。 而他是齐朔当日在牙行选的。 韶声虽对齐朔态度算不得极好,在买小厮之时,却依他的喜好,任他自己挑选。 只要价钱负担的起,她都不会有别的意见。 齐朔看中的就是他老实话少。 因此,老实的元宝认为,韶声顺着公子,他伺候好公子,便能得女主人的青眼。 其二,齐朔笼络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使元宝难以招架。 他劝元宝:“你知道的,主家小姐宠爱我,所以专门让你来照顾我。但小姐的宠爱不是无缘无故的。” “是我生得好,她才宠爱我。但青春易逝,皮相并不长久,我也只能尽力维持保养。若是操劳太多,就没时间保养了,也没时间探究小姐的喜好。如此下去,小姐很快便会对我失去兴趣。你也知道,像小姐这种贵人,如果厌了我,很快便会另结新欢。到时候我们就都没了供养,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你有维持生计的本事,而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不重操旧业,大概需要你接济吧。” 话说得直白浅显,是专门考虑到元宝不识字,照顾他的心情。 显而易见的,元宝于齐朔而言,属于无关紧要的庸人,所以他娴熟地戴上惯用的温柔假面。 但他并不端着架子,即使以假面示人,也十分仔细地调整了姿态,表现得既善解人意,又惹人怜惜。仿佛真是淤泥里生出来,却坚韧不屈的清倌人了。 此时,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而是和元宝一样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其实,无论齐朔内心如何想,如何敷衍,他但凡与人交际,都会长袖善舞地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不叫人发现一丝端倪。 毕竟,维持着与人的关系,他并不损失什么,且能省掉许多麻烦。 只可惜,有了韶声这唯一的例外。 譬如此时,他的这番话,配着他半垂的眼帘,清癯的身形,更显得楚楚动人。 这使元宝心中十分熨帖,生出了许多英雄救美的气概。 他完全掉入了齐朔的陷阱:“公子放心,我既为公子所用,定然会不负公子所托,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心中全然充斥着”元贞公子好惨,他只有我了,我一定要帮他“这种想法。 还不自觉地用上了齐朔前几日教他的,文绉绉的文雅话。 齐朔像是被他逗乐了,笑着纠正道:“哪用得到赴汤蹈火这么重。赴汤蹈火是用在你与你的大恩人之间的。不过还是多谢了。” ——齐朔与元宝相处,也不只示弱。 他偶尔会教元宝认字。 这也是元宝信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话说回到收拾床榻上。 元宝听齐朔叫他,很快便来到了屋内。他环顾四周,语带疑惑:“公子,我看房中仍然很整洁,并不需要收拾……” 话语在他目光扫到床榻之时,戛然而止。 元宝的脸迅速红透了,他虽未经男女之事,但也隐约知晓。第一次遇见如此情景,受到的冲击不小,不由得埋头支支吾吾:”公子,这……“ ”怎么?“ 齐朔在家之时,所有都由下人服侍。 元宝这样一惊一乍,算得上失职。让他不由得露出一丝不耐。 但他立刻便不留痕迹地改口。 换上了忧郁的神色:”只管收拾了便是,不必为我伤怀。我生来就是做这行当的,以后这都是平常事。“ 元宝心中同情更甚。 元宝正收拾着,齐朔却在桌案上发现了韶声落下的包袱。 里面是一套鲜亮的裙钗。 与韶声自己宽大老气的衣服,毫不相关。 齐朔不知,这是韶声来之前,特意在街上买的。 母亲给了她钱,叫她上街买些喜欢的东西。她不能上了街,却什么都不买。 总要象征性地逛逛,在母亲面前做做样子。 只是落下了。 第十一章 第二日天方晓。 韶声去而复返。 她从外间推开门,春日清晨的寒意一下便灌进了屋子,还带着朝露的湿气。 “起来!”声音比人先至。 齐朔并不搭理她。 他抱着被子,仍然倚在床头。 ——从醒来之时,他已经保持同样的姿势,枯坐许久了。 韶声快步进了房,却在床前停下。 她隔着床帘,抱着手臂,提高声音:“过几日我父亲要引我与周大人见面,叫我投其所好,打扮得雅致些。说我平时穿着不能入眼。你不是大家出身,最懂什么是雅?起来帮我选!” 只过一夜,便已经是完全接受了周家婚事的样子了。 反正嫁过去也是做官夫人,仍然体面,仍然尊贵。 对于自己这种没本事的人,也不算太坏。 韶声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齐朔心不在焉,他不在意她为何一夜便转了性,甚至连周大人是谁,都不问一声。似乎是本能牵扯着他的嘴角,与韶声对话:“小姐昨日落了一套衣裳在此处,我收在了旁边的柜子里面,小姐打开便可取。” 韶声不满意他的敷衍:“都说了我的打扮不行,要重新选!” 齐朔竟认真辩道:“小姐平日并不穿这种样式,或可一试。未必不合适。” 韶声认为他是在推脱,甚至胡搅蛮缠,心里的火气不由得窜了上来:“也说了要雅致的!雅致至少是素净的!你不是早就考中了举人吗?怎么婆婆妈妈的?是听不懂人话?” ”那便听小姐的。“ 此时的齐朔表现得异常温驯。往常被如此喝骂,他总要呛韶声几句。 这倒让韶声也不好再发作,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不咸不淡地说:”那你赶紧起来,随我上街,去铺子里挑。“ ”好。“ 齐朔并不问缘由。 上街进了韶声相熟的铺子,便容易遇上曾经的熟人,这对他而言,可以算得上十分凶险了。 对韶声也是。 但他们无人提起。 齐朔坐直了身子,伸手拉开床帘。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韶声一跳。 齐朔只着中衣,胸口微敞,隐约中,玉石一样的肌肤上,露出些肌肉的线条。他美丽的面容,带着些晨起时的倦容,直直地闯入韶声眼前。 她的脸上开始发烧。连忙别开,抬脚就走:”快点收拾,我在外间等你。“ 紫瑛见韶声急急忙忙地出来,神色不对,便迎上去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在里面磨蹭。等他好了我们便出发。”韶声坐下,反问紫瑛,“快入夏了吗。怎么这么热?” 紫瑛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但仍老老实实答:“我觉得还是有些凉。小姐来时,也因畏寒加了衣的。” 说话间,她的手笼在袖里,还不自觉地跺了跺脚。 “小姐,我让元宝去厨子那里弄些吃的。早上来得太急,小姐没用早膳,便在这里将就用用吧。”紫瑛又将手拿出来,向手心呵一口气,再搓了搓。 这处院子里,除了韶声给齐朔买的小厮元宝,还另雇了一名厨子,负责院中人的伙食。 韶声却拒绝了她:“不必,等里面的人出来,我们就走。不要耽搁。” “是。”紫瑛只好起身去了厨房,把元宝叫回来。 齐朔随着韶声出门时,只穿一身素白苎布粗袍,长发以素带束起。 并未着上回的翠绿锦衣,也未敷粉熏香,装扮出勾栏样式。 周身不饰雕琢,反而更衬得他容貌极盛。 韶声看他一眼,感觉脸上又要烧起来了。 不过她很快便抬起袖子,遮住脸上的反应,这情状落在人眼里,显得十分嫌弃。 她本来还想,鼓起威风骂他两句,说他大白天的穿一身白,要给谁戴孝?实在是晦气。 但最终并未说出来。 至门外的马车前,她一路上只说了一句话:“上来。” 是她自己先上了马车,在车里要齐朔与她同乘,不得已才开口。 齐朔上了车,与韶声相对无言。 心不在焉写在了他脸上。 韶声倒没空管他。 她掀开车帘,忙着向外张望。 马车行至一处气派的铺子。 铺子矗立于京城纵贯东西的主街上,街道尽头便是巍峨的皇城。 铺面上头挂着一幅巨大的匾额,上书“鸿意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铺子是京城最大的布庄,也兼卖成衣。却取了个书局一般的雅名。 此时,韶声出声吩咐车夫:”张大,停车。“ 待车停稳,她踢了踢对面的齐朔:”老实在车上呆着,不要做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呢?“ 齐朔无动于衷。 韶声不与他纠缠,放下车窗上的帘子,确定已经将车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了,才自顾自地下了马车,带着紫瑛进了铺子。 留下车夫张大守着马车,以及车里的齐朔。 她可不能带着齐朔这个钦犯,在人来人往的京城主街上,四处招摇。 若是被旧识认出,知道齐朔没死,不说齐朔自己,便是一条窝藏重犯的罪名扣在韶声头上,她的性命也要覆于一旦了。 虽然,韶声不觉得自己会如此倒霉。 京城偌大,哪那么容易遇上旧识。就譬如她,在各处铺子里逛得已经算是频繁了,还从没一次遇上过熟人。不说梅三小姐梅允慈,就连同住一府的柳韶言,她都没遇上过。 但还是有备无患。 若真叫人碰上,她还没来得及用齐朔去坑害柳韶言,便先把自己折进去,实在是太亏了。 她便仍然将齐朔留在马车上了。 韶声一进门,她在鸿意阁的相熟的伙计便迎了上来。 ”柳二小姐好!紫瑛姑娘好!“那伙计微屈着身子,与韶声保持着亲近又不逾矩的距离,颇为热情地招呼,”小姐这次光临,是要看些什么?我们新进了些明彩的料子,其中有几匹蜀中来的稀罕货,日光照上去,角度不同,便能有不同的颜色。小姐要不要先看看?“ 韶声经常光顾这家布庄,且与其他闺秀不同,不追着京中流行的素雅风尚,反而偏爱些色泽亮丽的布匹。故而,每当店里进了颜色特殊的新货,掌柜便会要伙计推荐给她。新色未必能符合京中女子的喜好,但推给韶声,她一定会买下。如此,即便新货销量欠佳,也能在韶声这里,弥补一些本钱上的亏损。 不过,这次韶声心里惦记着车里的齐朔,生怕自己逛久了,他被人发现。 她没了往常的闲情逸致,直奔主题:”我今天不是来看料子的。你知道柳三小姐吧?她平日爱穿什么?帮我找些与她打扮相似的成衣,再帮我找些如今时兴的成衣。直接包起来。” 韶声很有自知之明。 世人皆以纤细瘦削为美,她身上却无一处相符。平时只敢穿些宽松老气的衣衫,将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唯恐旁人笑话她累赘的胸脯,以及手臂上多余的软肉。 至于她经常买下的明艳布料,只是出于她收集漂亮衣服的女儿家心思,并不考虑穿上如何,搭配又如何。 而京中时兴的素衣轻裳,她更加一窍不通。 既然人都夸柳韶言风雅脱俗,那照着她平常穿的买,家中人总不会再说什么了吧?韶声想。 “好嘞!“伙计爽快应下,”请柳二小姐先随我至二楼雅间,稍事休息,衣服随后就到。“ 韶声随着他上了楼。 鸿意阁共三层,一层展示成衣与常规布匹;三层用以存放贵价的珍品,兼设有为贵客裁衣制衣的绣坊;而二层则处于两者之中,皆为招待贵客的雅间。如此安排,既能保证熟客的清净,也方便店家于雅间内,更快地呈上客人所需之物。 ”小姐请用茶。“雅间内设的婢女,颇有眼色地端上茶水,及配茶的点心。 ”把茶盘放下,先下去吧。“韶声向她挥挥手。 伙计的手脚十分利索。韶声一杯茶还未饮完,他便领着一众婢女进来了。 几位婢女身着不同样式的成衣,规规矩矩地站在面前,任她挑选。 这时伙计便介绍起来:”小姐今日真是来得巧,前不久,府上三小姐做了几套新式的衣裳,近日来,有不少其他小姐来问,我们便比着又做了一批成衣。这批成衣还没来得及公开,正好让小姐来尝个鲜。“ 韶声略看过一眼:”行的,都包起来。“ 伙计一听大喜:”柳二小姐果真爽快,账还是同往常一样,由紫瑛姑娘结?“ 说到结账,他自然而然地将脸转向了韶声身后候着的紫瑛。 ”这次记柳府账上行吗?我没记过,不知是怎样的章程?“韶声试探着问。柳大夫人不喜她的眼光,柳老夫人又总责骂她大手大脚。故而她每次来这鸿意阁,都出的是自己的月例。 此行却不同。 是柳大夫人得了丈夫的交代,特意提点韶声,叫她置办些合适的衣物,给周大人留下个好印象。 柳大爷的原话这样说:“周大人想与韶声见一面,我答应了。叫她到时候打扮得入时些,跟韶言学就很好。不要总一副阴沉沉,老气横秋的样子。” 因此,韶声此行,难得可以将一切花费记在柳家账上。 “当然可以!”伙计向韶声作了个揖,“府上三小姐光顾本店,从来都是记账的。我们这里的账房,对这些都熟悉得很。小姐不必担心,暂且在雅间内稍后。我去将账目取来,给小姐过目,确认无误后,这账便记上了。” “好,你去吧。”韶声点点头。 “小姐日后光临,不妨都如柳三小姐一般记账。”伙计建议,“也免去了紫瑛姑娘清点银两的麻烦。” “……”韶声沉默。 还是紫瑛出面斥道:“就你长了嘴!我们小姐想怎么结账,就怎么结账!” “抱歉,是小的多嘴了。”伙计躬身道歉。 她难道不想记账吗?她又没有柳韶言的特权! 她敢记账,祖母就敢把她送到庙里做尼姑!母亲也不会反对! 这伙计存心给人找不痛快! 韶声气愤地想。 第十二章 出了鸿意阁,路上却巧遇了一位熟人。 是何泽生。 他从街道对面跑过来,兴冲冲地与韶声打招呼:“柳二小姐,又见面了。看来小生与小姐当真有缘。” 文人身子骨弱,他一路小跑,跑来还有些喘。 “何、何公子好。”韶声颇有些紧张。 她不久前还念着何泽生,此刻人就站在她面前了,让她不禁有些羞赧。 何泽生却并不知晓韶声心中的官司,接着道:“既然与小姐又遇见,小生便将这份礼物赠予小姐。这是我专门为小姐准备的,正愁如何送出去,今日便遇上小姐了,那索性就赶巧。”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瓷烧制的小匣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光明正大地递给韶声。 他的行为并不算逾矩,因此做得也坦坦荡荡。 “里面是玫瑰露调制的胭脂。我从一名西域商人处见到,想着颜色娇艳,与小姐十分相称,便一时冲动买了下来。望小姐莫嫌我唐突。” 韶声打开匣子,玫瑰馨香扑鼻,确实是一枚胭脂。 匣身上无任何徽记,并非京中水粉铺子所出。 韶声平常用的东西,都来源于彩荣堂——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水粉铺子。 京城所有贵女都用彩荣堂的货。韶声从来合群,但又对装扮不太在行,因此索性让彩荣堂为自己备齐一套,用完了再使家中奴婢定期补货。 因此,她对何泽生送的这枚胭脂,其实是一窍不通的。 只能僵硬地夸道:“多谢。胭脂很香,颜色也很好,我很喜欢。” “小姐喜欢就好。”何泽生笑着拱手,“礼物送到了,我这便告辞了,不耽误小姐的事。” 韶声见他送过东西就要走,忍不住挽留:“何公子这就走了?” 她不太会和人打交道,语气不免有些生硬。 何泽生却不计较,解释道:“今日晚些,国子监有学士来讲评,我需早点去,多花点时间准备。故而不能多陪伴小姐。” 听到他这样说,韶声反而为他着急了起来:“那你快去。对不起,是我让你耽搁了。” ”小姐再见。“何泽生转身离去。 ”再、再见。“ 韶声从袖子里伸出手,向着何泽生的背影,试探着挥了挥。 目送着何泽生走远,韶声才想起,应该拿些什么东西,给他做回礼的。 何公子匆匆来又匆匆走,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韶声懊悔不已。 她知道,给何公子这样的书生,最好要送笔墨纸砚,珍本孤藏之类雅物。可她今日是来置办衣物的,哪有带这些在身上! 就算带了,也送不出手。她送何公子的礼物,一定是非常好的东西! 韶声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懊恼说出了口:”早知道今日会遇上何公子,前几日就该命人去搜集写字画,同何公子互换,这才像话。“ ”小姐……“身后的紫瑛出声提醒。 韶声这才发现失言。 她可不能在奴婢面前丢了面子! 于是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找补:“紫瑛,去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送给读书人的字画,最好是名家手笔,打听好了报给我。” 紫瑛听了她的吩咐,一反常态,并未及时应下,反而有些迟疑:“小姐,我看何公子方才赠予小姐的胭脂,并非出自有名有姓的大铺子,价格应算不上高。小姐回以名家字画,未免太不相称了。我倒觉得,小姐可以将马车内备着的点心,连匣子一起送给何公子。现在让张大端了去,脚程快些,兴许还能赶上何公子,让他拿着听课的时候吃。也算是全了小姐的礼。” “无论贵贱,总归是何公子的心意。我当然要慎重以待。”韶声不认同,“送一匣点心,还是顺手从马车里拿的,莫不是轻贱了他?读书人最重礼,可不能再这么说。” “可是,点心是大夫人厨房里今早做的,形状与味道都是上好的,小姐早上不仅没用过,连匣子都未曾打开。且小姐平日里用的胭脂……” “好了,我已经决定了,叫你去找字画,去办就是了。”韶声打断她,转身要上马车。 紫瑛只好将未尽之言吞回肚子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她。 紫瑛走在前面,为韶声打起马车的帘子,方便她上车。 车帘放下,韶声又坐到了齐朔对面的位置。 她对车夫发话道:“走吧。” “好嘞,小姐!”车夫张大应道。 马车动起来之后,韶声又吩咐身边的紫瑛:“把方才买的东西拿出来。” 紫瑛得令,从身后抱出一个大桐木箱,箱子上雕着花鸟鱼虫,吉祥如意等纹样,又用彩漆漆过,做得颇为精巧。是鸿意阁的伙计为她专门准备的,把她所需的衣物全装在里边。 韶声打开箱子,拿出放在最上层的一套裙衫,举在手中问齐朔:“这套如何?” 上衫下裙皆以荷花白的丝锦为底,罩以晓灰的轻罗。衣衫上又用颜色相近的莲子白,织出燕子的暗纹。虽样式简单,但细看无一处不精致。 齐朔扫过一眼:“不妥。” 韶声又拿起另一套问:“这套呢?” 这一套则是穹灰色与月白搭配,明线绣白鹤与其上。此鹤并非常见的献寿仙鹤,而是清潭寒月之下,孤鹤独立。意境清冷,十分别致。 齐朔仍然回答:“不妥。” 一连几套衣服,甚至是韶声将箱子里的衣服全展示过一遍后,齐朔的回答从来都是那两个字:不妥。 他此刻似乎格外懒得敷衍。 韶声也发现了这一点。 “你……”但她竟难得地,中断了将要出口的难听话,只是将衣服随意堆作一堆,“算了,也指望不上你。我回去自己想办法。” 可这时,齐朔反而又开了口:“小姐不妨托方才的何公子帮忙挑选,也能多一个私会的借口。”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私会?”韶声提高了声音。 自己一再忍让,这人竟然得寸进尺! “小姐见情郎,总要有些理由。”齐朔淡淡道。 这人还有理了!歪理! “你这狗耳朵真是灵!隔着一架马车,又隔了一段路,还能偷听到我说话!我与何人见面,说了何事,与你何干?” “元贞原是习武之人,自然比旁人耳聪目明些。小姐不应该都知道吗?” 齐家得势时,齐朔除了极盛的文名,在武学上也颇有些造诣。此事他不宣扬,知道的人不多。 这番话对韶声说出来,却很是变了味,实在是意有所指。 笃定韶声知道此事。 韶声确实知道。 这又牵扯到了另一桩往事。 此事于韶声并不光彩。 自她第一次跟着柳韶言见过齐朔,且受了他婢女的照顾后,她便会找到一切机会,远远地窥伺齐朔的一举一动。 似乎这样做,她就一定能发现讨厌之人的破绽。 ——当然,仍然都是借了柳韶言的光。韶声也没有多大的胆量,敢违背名门闺秀之仪范,独自观察一位并不熟悉的男子。 ——反倒是如今,她救下齐朔,仿佛是借了天大的胆子。 话说回这件往事。 韶声找了许多机会,跟着柳韶言去见齐朔,自然也出入过齐府,留意到齐朔在府中练武。 但她被齐朔撞见了! 韶声并不敢贸然迈入齐朔的院子。只是在齐府园子的一扇花窗下,借着花木的掩映,偷偷往院子里看。 练武大多是在早晨,日光仍藏在云里,天气还有些凉。 韶声仅仅是站着,手脚有时也会泛起凉意。需要缩着身子走动一番,让手脚暖和起来。 而齐朔只穿一件白色短打,仿佛丝毫不怕冷似的,捡起旁边木架上搁着的各类兵器,刀枪斧钺,一件一件地使过去。 透过花窗,韶声看见他迅疾的身影,被窗格分隔成小块。 当他停下歇息,她还能看见汗水顺着额头,流过齐朔美丽的脸,沾湿了脸颊鬓角的碎发。或是顺着下巴,流过脖颈,浸湿了胸前轻薄的衣衫,白玉一般精壮的胸膛,隐隐地透出来。 韶声的脸当然红了。 她迅速地撤回身子,靠在花窗旁边的墙上,捂住了胸口。 她的心在扑扑跳,好像破胸而出,跳出来了。要把它按回去。 青天白日里,衣衫不整,有碍观瞻!韶声在心中小声啐。 站了一会,韶声又忍不住偷看。 她不敢移动身子,脖子却伸得长长,脸与眼睛一道,全往窗里的院子转去了。 此时院中的情形,却令她本就发热的脸颊,要红得烧起来了。 ——齐朔不知是不是嫌热,竟然、竟然除去了上衣! 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视线投向了花窗外的园子。 韶声就这样,掉入了那双黑漆漆的,平静无波的瞳孔之中。 她站在这瞳孔化成的黑湖中央,不由自主地沉没下去。 目光与齐朔交错。 韶声慌忙错开眼睛,脖子再次缩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不敢再看。贴着墙慢慢向外退去,低下头,捂住脸,似乎这样,才能感受到些许的安全。 满脑子都是方才所见。 走着走着,却迎面与齐朔撞上了。 他站得离院门不远,已经整整齐齐地穿上了见客的衣袍。 “柳姑娘可是认不清路?沿着外间的大路,往东边去,便可出园子了。” “齐某方才练武,身上不洁,失礼冲撞了。”他客气地对韶声一揖。 他发现了吗? 什么都不说吗? 韶声垂着头,一言不发。她不敢看齐朔转身回去的背影。 下意识地揪着旁边修剪得宜的花丛,新鲜青绿的汁水染了满手,有些被碾碎的叶子,甚至嵌进了指甲缝里。 周围的园景变成一片幽暗。 像是在祖母最爱让她跪的佛堂,香案上的木鱼,咚、咚、咚、咚,无穷无尽地回响。 不,不是木鱼声,是她的心跳。 后来,韶声回了柳府。她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却一直没从齐府传来坏消息。 她觉得齐朔应当是发现了自己的。 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当时的韶声这样想。 第十三章 过往的记忆涌入韶声的脑海,搅得她晕晕乎乎。 最终化成一股强烈的怨愤:齐朔当时果然发现了!他不是不在意吗?怎么还记得! “你不要自作多情,在这里信口雌黄,阴阳怪气!” 韶声顺手抓起手边的衣服,往齐朔身上扔去。 她仍然如当时的沉默一般,逃避了。 分明齐朔已经无力再追究,她仍不愿触碰与当时相关的任何东西。哪怕气急败坏了,话语间仍要绕开,一丝丝也不沾。 只是她不愿承认。 纷乱掷出的衣服,好像是仓促的遮掩。 此时,齐朔却突然失了与韶声争斗的心思,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扔。 他本该反唇相讥:若非小姐心虚,怎会责怪我言语有失? 但他却沉默了。 也毫不意外地,被衣裳罩了满头。 待韶声扔够了,他才伸手将身上的衣服拨开。 应当是分外滑稽的画面。 当齐朔神色不变地露出美丽的面庞,端坐于女子裙衫之中,反而有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倒显得韶声在无理取闹了。 此时,他不再就着方才的话题争辩,反而另起话头:“小姐若是执意要选素净的衣裳,任意一套都可。只是要多搭配些显眼的金饰点缀,尤其是颈间头上。” “当真?”韶声立刻就被他的这番建议,转移了注意,将信将疑地向他确认,“你仔细看过吗?不会是乱说的吧?你当真了解女子装扮吗?” “我以为小姐今日要我来,是信我的意思。既然不信,何必要我来选?” “我只是看你打扮好看,所以叫你来帮忙。况且,你自己也知道的,之前大家都追捧你,我觉得不只是因为脸好看,还有穿着也是。”韶声向他解释。 倒忘了发脾气。 “小姐不适合太素的打扮,因此衣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金饰,能增添不少热闹的生气。”齐朔竟也奇异地心平气和了。 “好吧,我信你。”韶声把车厢里胡乱铺着的衣衫,随意地一卷,草草地塞回箱子。 反正她是小姐,不会收拾。等回去再让紫瑛使人去收就好了。 说话间,马车又停下了。 韶声感觉车停了,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确实到了地方。 她隔着袖子拍拍齐朔的手臂:“你先下去。” 齐朔疑惑:“这并非回去的路。” 韶声只是重复:“先下去再说。” 齐朔便不问了。 韶声跟在他后面下了车,却将紫瑛留在马车上。 她吩咐车夫:”张大,你去找个地方把车停好,再回来与紫瑛一道,在此处等着。我与他还有些事。“ 话音一落,便扯着齐朔,往前走去了。 行过一段,前面渐渐热闹了起来。 许多人与他们同路,都朝着一个方向而行。 任由韶声拉着的齐朔,此时恍如梦中醒来,突然出声问:”这里似乎还是城南?“ ”跟着走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韶声头也不回。她一直拉着他的袖子,走在前头。 韶声的声音并不大,周遭有行人的议论声,将她盖过了些去。 ”可算要判了,这真是今年的大事。“ ”谁说不是?能见证此等大奸大恶之徒伏法,也是我等难得的机会了。于本职上贪墨,仗势欺人也就罢了,还把黑手伸到河间应天旱灾的赈灾款上。“ “是啊是啊。老兄,我听说受灾的人吃不上饭,都开始易子而食了!太吓人了。” “造孽!这得背多少条人命啊!死八百回都不够的!” ”就是,还是便宜了他。依我看,怎么都得判个凌迟车裂。“ ”他毕竟是天子之师,圣人顾念旧情,斩刑也算是全了他身后的体面。“ ”圣人还是太心软。除了他本人的罪孽,单论他全家畏罪自焚抗命,就是十恶不赦。“ 种种议论,充斥于齐朔耳边。 他问韶声:”这是?“ 话音未落,却有人斜插过来,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 齐朔站得倒是稳,只是出口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忙不迭地向齐朔道歉。 他步伐十分急,又没太看着路,撞到齐朔身上,没将齐朔怎么样,反而他自己被撞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便要仰翻在地。 那人先稳住身形,拍拍身上的尘土,整理好仪态,再次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急着去前面占个好位置,没成想冲撞了公子。公子无甚大碍吧?” 当他的视线落到齐朔脸上,美丽的面容让他的话语停滞了一瞬,重新道:“公子与夫人面相非凡,可谓是金童玉女,十分令人欣羡。” “公子与夫人也是去看今日斩刑的热闹?”见到了齐朔的美貌,撞人之人骤然表现得热络了起来,“那恶犯……” 韶声深深地看了齐朔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赶在那路人话说完之前开了口:“什么公子?他不过是我买的一个小玩意,今日我心情好,带他出来转转。没有眼色便不要说话!撞了人,道歉便了事,哪有那么多话讲!” 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 她把话说得又快又密,生怕忘了下句,或是在什么地方断掉,那大概就接不上了。 “这……夫、夫人,对不住。”那路人被韶声的抢白弄得分外尴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是他撞人理亏在先,也因不知原委,无意中冒犯了人。虽韶声当众呵斥,实在冒失,但也不能算错。 不过是让人觉得有失贵女身份罢了。 那路人终于憋出了一句称赞,想着是自己的问题,给个台阶,息事宁人便好:“夫人眼光真好,这位公子不仅样貌生得好,气质也超然,倒像个贵公子。” 韶声也不想纠缠。 与素不相识之人在街边争执,且不说她自知有损身份,非大家闺秀所为。 更重要的是,韶声这般畏缩的人,连与人交谈都胆怯,此时的情况就如同将她绑在城门口示众,任人嘲笑,让她浑身都如针扎。 既然对方已经道歉,对她最有利不过了。 却有另一桩缘故,让她不能这样做。 她又看了齐朔一眼。 终于鼓起勇气,高声回:“什么贵公子!不过是凭着一张脸,整天端着不甘不愿的架子!” 话音未落,又推了一把身边的齐朔:“委屈你了?挂着脸给谁看?没有贵人的命,非要做贵人的梦!人家不过一眼,就看出你态度不端!是跟着我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不舒服,还想回去当狗?” “见笑了,是家奴不懂事。”骂完齐朔,韶声转头对方才的路人道歉,“他自小便生在勾栏里,不过是有着一张好看的皮罢了。” 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路人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发髻:“啊……不客气。” 说完这些,韶声尤嫌不够:”你给我跪下!真是反了!家奴就要有家奴的样子!“ “不要对着我,对着那里!”她手向右边指去,“看到你我就烦!你就给我好好跪在这里反省!” 韶声这没完没了的发作,不仅让方才的路人愣在当场,还吸引了别的人来看热闹。 他们虽围观,但也自觉地让开了些空地,留些空地给韶声教训家奴。 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韶声身上。 她也越来越害怕。 反正齐朔更丢脸!她自我安慰,勉力撑着自己的气势,脊背挺得笔直。 齐朔的嘴角一直勾起微微的弧度。 显得温柔又惹人怜爱。 连围观的路人都忍不住要帮他说话了:”这位夫人,我看你家公子并未逾越。这样胡乱指责,似乎有失公允……“ 齐朔的这副表情一直持续到——他从人群空出的地方,窥见了韶声所指方向,不远之处的景象。 还没等韶声出声反驳,他的嘴角就骤然落下了。 确切而言,是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他的瞳孔。 他竟顺着韶声所言,缓缓地,庄重地跪下。 他第一次听从韶声的话,真正地跪下了。 连一贯挺直的上身,也屈下了。 匍匐在地,额头重重地磕于地面。 连韶声称他是自己的家奴,此时也毫无反抗地认下了。 又有人看齐朔如此轻易地屈服,看热闹不嫌事大,火上浇油:“夫人,对付此等刁奴,只罚跪还是太轻了。这时看着服软了,若是不给他个彻底的教训,总有一天还会顺杆子爬的。” 方才的呵斥已经耗尽了韶声所有的勇气。 她再也撑不住了。 她知道现在一旦开口,她的声音一定是颤抖,甚至结巴的。 于是她不说话。 不要再看她了!不要再跟她搭话了!快放过她吧!哪来的这么多话! 挑事的人,见韶声不听他的,失望地撇撇嘴,对旁边一起看热闹的人吆喝:“散了吧,散了吧,我还以为有什么!等时辰到了,就要开始了!” 他所说“就要开始”的地方,是齐朔跪向的前方。 ——也是前首辅齐之行将被问斩的法场。 齐之行被五花大绑地跪着,背后插着草标。 ——只待时辰一到,身旁的刽子手便手起刀落。 此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晒得街道都有些发热。 确实入夏了。 第十四章(H) 一直到未时初,韶声的马车才又重回了城南的院子。 元宝早早便在院门口站着等了。 此刻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他整个人蔫蔫地缩在墙根的阴影下,脸被日光晒得通红,汗水从额头淌进脖子。 早晨韶声与齐朔出门的时候,并未带着他。故而他独自一人,守了大半天的院子。 “小姐!公子!”见到熟悉的马车停下,元宝连忙迎上去,“你们回来了!” 可算是等到了。 韶声快步走在前头,用手当篷子搭在额前,遮挡着直射而来的刺眼日光。 她方才已经晒够了,恨不得立刻进屋,一刻也不想在外间多呆。 “让紫瑛带你去采买些冰来。”韶声一边走,一边吩咐元宝,“算了,都先去厨子那领些消暑的凉汤,给外面候着的张大也弄些来,喝完了再去。” 韶声进了房,坐在枣木的圈椅里,随意从桌案上抓起一本书,放在脸颊边上,不住地扇风。 她原本苍白的脸也被晒得通红。 桌上摆着一壶冷掉的茶水,她倒出来直接喝,也不管味道如何。 须臾,齐朔也掀了竹帘进来。 见到桌前坐着的韶声,罕见地有一瞬间的失神,目光忘了移开。 这里是他的书房,他没想到韶声会在。 韶声撞上齐朔的目光,立刻转开了眼睛。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咳,紫瑛不在,你来伺候我更衣。” “这天气太热了。”韶声捏着帕子,又在脸颊边上扇了扇风。 她意外地没有找茬。往常当她觉得齐朔顶撞了她,总要骂两句解气。此时却称得上和善。 齐朔很快地收敛起了目光:“小姐若要更衣,请先随我回东厢房去,恰巧能换上小姐昨日落下的衣裳。或者小姐更喜欢今日新买的那些?” 韶声方才的话,分明是把他当奴婢,甚至是玩意使了。 但他也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顺着韶声的吩咐应,一句刺她的话也没有。 二人之间的气氛虽然微妙,但却是难得的融洽与平和。都颇有默契地不提刑场外的事情。 装作无事发生。 “那走吧,昨日的就行。”韶声起身。 “我观小姐身上不适,可要沐浴?”齐朔又问。 “可以。” “请小姐先行,我去备些水来。” 院子里除了元宝与厨子,没有其他伺候的下人。如今元宝同紫瑛出门买冰去了,齐朔只得自己动手。 他养尊处优惯了,便是如今困在这一方小院里,也有元宝照顾。哪里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但话已经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齐朔找厨子烧好了水,备在沐室的屏风后。 待韶声转进了屏风,他便迎上去:“请小姐抬手,我服侍小姐更衣。” 因他在家中时,下仆都是如此服侍,从头照顾到脚,不用他自己动一根手指。便回想着从前之事,有样学样。 韶声回头打量四周,并未看见自己常用的澡豆香膏。 她便开口问,问这些是否有备齐? 这确实把齐朔问住了,他没考虑到这些。 只得告退出去找:“是我的疏忽,请小姐再稍候片刻。” 韶声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与齐朔已经做过些隐秘的事情,但一想到要他侍候,一件一件地脱下她的衣裳,她仍然感到羞赧与不自在。 趁着齐朔不在,韶声自己动手,脱下衣裳,挂在屏风上,钻进了浴桶之中。对着外间高声道:“找好了不用进来,放在外间的架子上。我自己会取的。” 齐朔却不听。 他手臂上搭着干净的巾帕,手执刚找来的澡豆香膏等物,走近浴桶中的韶声。 “我只找到这些。不知小姐平常习惯如何,此次是我考虑不周,只得请小姐暂且忍耐。”齐朔放下手中的物什。 韶声往水里缩得更多了些。 双腿蜷起,双肩双手全部沉入水中,环抱在胸口。只露出一张脸:“说了你不用进来。我自己来就好。” 齐朔却坚持。 他半跪在浴桶边,打湿了手上的巾帕:“既然我是小姐买来的玩意,便要履我之职。求小姐允我伺候。” 与上回相比,全无讥嘲之意,真诚得甚至有些郑重。 韶声的脸唰一下红透了。不仅是脸,耳朵、脖子、甚至藏在水里的身子,全都红透了。 她转过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你。” 韶声能感受到柔软的巾帕挨上了圆润的肩头。 掬起温热的水流,涟涟地从肩膀淋在脊背之上,激得她稍稍有些战栗。 齐朔又取来澡豆,打着圈抹在韶声沾湿的身子上。 韶声的皮肉柔软,稍稍用些力气,手指就要陷进去。松了手,又会像新点好的豆腐一般,颤颤地弹回去。 抹过了后背,就是前胸。 齐朔自若地拉开韶声护在身前的双手双腿。 而韶声虽顺从地任他摆弄,却闭上了眼睛,羞赧地不敢看。 仿佛忘记上次自己是如何强迫他的。 流连于身前时,齐朔更加耐心了。 手掌抚摸过两团高高的雪堆,他稍稍地用上了力气,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会蹭着白雪之中的粉晕,蹭上粉晕之中的朱红小果,使它硬硬地涨了起来。 “嗯……”韶声难耐地出声。 她的心口也涨得鼓鼓。 热乎乎的水汽蒸得她头脑发晕。晕晕乎乎之中,她不由得想知道,齐朔是不是在故意挑逗自己,但又不好意思问。 那双白玉般的手好似玩够了胸脯,又伸到了韶声腿间。 在水波的遮掩之下,轻轻穿过肥腴的蚌肉,拨开羞涩的花瓣,找到藏在最里面的花蒂。 而花蒂周遭早就已经湿乎乎,滑润润了,隐秘地欢迎着陌生的来客,使手指的动作没有遇到丝毫阻碍。 或许是因着浴桶里的热水,又或许是韶声自己身子里冒出的水。 当然,齐朔也没冷落韶声的胸脯。 他的嘴唇如上回一般,准确地印了上去。 只是,与上回的僵硬敷衍不同,他收起了牙齿,细心地侍弄着她。 先是一点舌尖试探着在周围打转,再从尖尖的顶上,慢慢舔到花蕾两旁,将它们全弄得湿淋淋的。 这些晶亮的水渍并没让花蕾耷拉下去,反而叫它们立得更高。 这时,收起的牙齿终于露了出来,惩罚式地,轻轻啃咬着翘起的尖尖。 上回尚且让韶声受不住,这次当然更加令她难耐。 “别……别舔……嗯呃……!”韶声小声地推拒。 推拒声变了调,像块饴糖黏在了嗓子里。 也不知她是在拒绝胸上的酥麻,还是手指触摸花蒂后,来势汹汹的快悦。也有可能两者兼有之。 身子却不自觉地向前送,想要更多,哪里都想要更多。 “都要……还要……”心里想着的话,不自觉地便说出了口。 齐朔依言停了动作,凑近韶声耳边问:“小姐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骤然失去了抚慰,韶声仿佛从绵绵的云间,一下坠落到落到空空的深谷里。 巨大的空虚席卷了她。 这人怎么这么坏心眼!他明明知道的! “要……要!”韶声嚷了出来。 “遵命。”齐朔笑着继续。 这时,他又伸出了二指,就着韶声身体里丰沛的汁水,慢慢探进了甬道之中。 他探得很仔细,探时也不忘照顾坠在外面的花蒂。 娇小的花蒂早就变得硬如石子。 “呃啊……啊!” 齐朔的手指不知探到了哪处,使韶声不由得惊叫出来。 一大股接着一大股花汁汩汩地涌了出来,浇在了齐朔手上,很快又融在水中,消失无踪了。 韶声无意识地绞紧大腿,腿根控制不住颤抖。 竟是已到了。 这么浅,这么敏感吗? 齐朔收回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姐还要吗?”他问。 “不、不要了!”韶声连忙摇头。 再来一次这种感觉,她、她实在是受不住。 “好,我先服侍小姐起身。若小姐还想再多沐浴一会,我便再去取些新水来。”齐朔又重新执起帕子,规规矩矩地为韶声擦起身子来。 “不、不用,直接起来就好,不沐浴了!”韶声脸羞得通红。 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这种话说出来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她不禁腹诽。 当紫瑛与元宝回来的时候,韶声已经坐在妆镜前了。 “小姐?”紫瑛站在门外,小心地敲门问,“冰已经好了,可要我们搬进来?” 韶声回头答:“进。” 紫瑛得了韶声的应允,推开门,指挥着元宝将冰釜搬进室内。 面前的景象,让二人皆不由得一愣。 韶声身着茜红的上衫,朱柿色的下裙撒开,裙上以银线绣着喜鹊登枝的纹样。 正是她落在小院的那套裙衫。 衣裳的设计也颇有巧意,抹胸晴山色的底上,一株优昙生于其上。衬得韶声原本苍白的肌肤,不仅一下子有了生气,而且更加白得耀眼。 这是韶声从来只敢买,不敢试的衣裳。 她正转过头看向他们。 或许是从未如此打扮过,韶声总觉得身上不自在。她一只手搭在肩上,另一只手垂在腿上,微微收着肩膀,含着胸,神情显得有些局促。 衣裳裁得十分贴合。 将她平日里刻意藏在宽大衣衫下的,与人不同的,怕被嘲笑的身形,全都展露出来了。她的胸脯圆滚滚,屁股也圆滚滚,却生得一副细巧伶仃的骨架,唯有腰腹是窄窄的。全然不似少女该有的瘦削单薄。 她浓密的乌发散开,随意撒在肩膀上。与衣裳一处的钗环,也铺开摆在妆台上。 面上的妆容却已经齐整了。额中点着桃瓣样的花钿,胭脂抹在眼角,唇上是檀色的口脂。 将她面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真正地露了出来。 眼上密密的睫毛紧张地眨动着,像两只濒死的蝴蝶,颤颤巍巍地发抖。一张脸衬在艳丽的衣衫之中,显现出许多无辜拙态。 ——是齐朔为她打扮的。 他并不会为女子梳妆。 不过是擅丹青,便以丹青之法,为韶声上妆。而梳发确实难住了他,只能任由韶声散着头发。 “小、小姐……”紫瑛倒吸一口气。 “怎、怎么了?”韶声被她弄得也结巴了起来。她心中更加忐忑。果然任由齐朔这般打扮不行,她根本不适合鲜亮的装扮。 “没,没有!小姐这样很美。”紫瑛连忙摆手。 她说的是实话。 “劳烦紫瑛姑娘为小姐梳发。”立于一旁的齐朔突然开了口,“小生实是不精此道。” 紫瑛惊讶地看向他:“是元贞公子为小姐上的妆?” “是。这是小生第一次,有许多不周之处,还请紫瑛姑娘再修饰修饰。” 紫瑛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真诚夸赞道:“公子的手真灵巧。我看这妆容并无什么差错,反而十分适合小姐。” 她走到韶声身后,挽起她垂在背后的长发,用妆台上的玳瑁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为她梳拢。 看来这位元贞公子,当真是小姐不知何时认识的小相公。 如此精通讨好人的手段,既会搭配女子的裙衫,又能描画女子的妆容。 难怪小姐要救他。 紫瑛为韶声梳了个百合髻。 “小姐以后便这样打扮吧。”她一边说,一边将手边大大小小的花簪依次插在韶声的发间。 这套钗环是韶声见它与衣裳相配,专门买来的。 以银为底,玛瑙作主石,米珠点翠衬于周围。 当最后一支银簪插好,紫瑛看向镜子里的韶声。 满身的珠翠,在小姐身上不仅不显俗艳累赘,反而使她无辜温驯的气质更甚,其中却透出十分的娇气。 譬如,她颈间银缠枝的璎珞圈上坠着红玉的如意,如意下挂着绿松石与玛瑙串成的短珠穗,正好垂在胸口露出的肌肤上。赤红清透的玉石,与底下茫茫雪堆一般的胸脯,形成了相当强烈的对比,让紫瑛不禁红了脸。 ——全然一副招人欺负的样子。 “这样行吗?”韶声犹犹豫豫地问。她见紫瑛只顾盯着镜子,不说话,心里不停地打鼓。 紫瑛这才回过神。 她被韶声点到,因为心虚,脸变得更红了,连忙低下头掩饰:“元贞公子品味不凡。小姐这样打扮,当真好看。” “真的?”韶声觉得紫瑛是自己的侍女,有求于自己,说话未必出于本心,转头又问元宝,“你觉得呢?” 元宝置好了冰釜,想着没人叫他出去,可能还有别的事情要他做,便一直候在冰釜旁。 此时突然被提及,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哪里放,他的脸也涨红了:“我也觉得好、好看。” “那你呢?”韶声又问齐朔。她要问遍屋中所有人,才能放下心来。 镜子里映照着韶声的眼睛。她总习惯垂着目光,半遮住眼睛。齐朔个子高,当她询问的他时候,会仰起头,圆圆的眼睛全然睁开了,眼角却有微微的下垂。 像幼犬的眼睛。 齐朔却沉默了。 “那你们说,何公子会喜欢吗?”韶声的声音愈发犹豫起来。尾音甚至只有轻轻的气声了。 她的问题来得突然,毫不相关。 连与她朝夕相处的紫瑛,一时间,都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齐朔突然开口,反问韶声:“原来小姐这套衣裳,是为情郎挑选的。”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平静。 却仍如在平静池塘中,投下一枚石子,荡起不小的波纹。 满室皆静。 “你什么意思?”他的话让韶声听着不舒服,不禁提高声音。 “我以为,小姐是为周大人而打扮的。” ”你又知道了?“心中隐秘的情思,被毫不留情地揭穿,韶声彻底恼了,她先发制人,以掩饰心底的难堪,“你又知道周大人了?” “我不知。是小姐早晨自己说的。言说是要选衣服,方便与周大人相见。”齐朔仍然平静。 “只是在我看来,小姐此时的装束,不适宜现于男子面前。” “这不是你选的?刚才怎么不说?没事找事?”韶声自己心里有鬼,总疑心齐朔意有所指,别有用心,”你到底想说什么?说我水性杨花,脚踏两只船?还是骑驴找马,两头欺瞒? “ “小姐确实不该如此。“ “那又如何?我生性卑劣,你与我相处日久,难道不知?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置喙!”韶声语气愈渐暴躁。 她完全忘记了扮上新装的不适与羞臊。 ”非也,我如此断言,只因小姐瞒不住。” “你!” “你懂什么!”韶声的心虚,全被齐朔在这一刻抖露了出来。不仅如此,他甚至是在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她骤然起身,雪白的胸脯因生气,泛了红透着粉,一鼓一鼓,上下起伏,将身前抹胸的小衫绷得紧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挣开束缚,跳出来了。 她重重地推开他,扭头便向外间走。 管它瞒不瞒得住,又没真嫁人。订婚了也不一定能成,柳韶言不就反悔了吗?她是无法反抗父母之命,可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变故?久远之后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 她拉开房门,房门也重重地摔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紫瑛,叫张大去备车,我们走!”韶声说。 “小姐若是真想讨情郎欢心,不妨以周大人为由,投其所好,向令尊求告些珍籍善本。讨到了,便算是赠予了,他也不会再要你还回去。” 齐朔像是早有准备,受了韶声一推,纹丝不动。 甚至还有心思说些旁的。 第十五章 韶声一回到柳府,早早便有眼尖的奴婢发觉,她的穿着与出门时截然不同。 此事当然也传到了耳聪目明的柳大夫人顾氏处。 她叫韶声去问话。 见到韶声,她紧锁的眉头就舒展开了:“这衣裳是叫鸿意阁专为你搭的?” 顾氏本以为,韶声定然是在外不慎污了衣裳,不得已换上新的。仆婢通报时,她还想着好好审一审,看看这丫头,不在家中好好准备与周大人相见,却跑出去乱逛,到底是去了哪里。 而此时,她心中的疑惑已经解开大半。韶声身上这套衣裳所用的料子,她前几日刚在鸿意阁见过,织法,颜色,暗纹,甚至绣样,全都一模一样。是她女儿会买的。 在她眼里,韶声还是听话的。 昨日叫她去选些合适与周大人见面的料子,拿回来裁成衣服,她今天便去了。 解开了疑惑,顾氏便有空关注起别的问题来:“怎么又选这么艳的料子?” “我怎么与你说的?都当耳旁风了吗?你父亲嘱咐过我,周大人喜雅喜静,喜欢娴雅的女子。所以我才要你去准备些新衣裳,迎合周大人的喜好。你倒好,又由着自己的性子,选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还有这袒领,实在是有些不庄重了。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便是平日里在家穿,也须得叫人改了。简直像,简直像……”不安于室的娼伶!顾氏是大家宗妇,最后这句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我是不喜你买了衣裳不穿,原来那些,只是俗艳便罢了。但若是这种,倒不如你常穿的,丑归丑,至少合乎礼法!” 母亲的责骂,落在韶声耳朵中,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喏喏应:“是、是。” 其实根本没注意顾氏说了什么。 心里只埋怨府上哪里来的耳报神,她出门不过换了套衣裳,就要传到母亲这里。 反了天了! 什么发卖打杀之类的坏主意,都在韶声心里轮过一圈,最后还是落成一句自我安慰:算了。 她知道自己没本事抓到人。就算碰巧抓到了,也没资格处置。 总之没叫母亲发现,自己今日除了去鸿意阁,还去了别的地方,这就够了。 “你身上这套衣服,实在不成体统。我们柳府是讲礼的人家,衣裳既然上了身,也不好再去退掉。只得明日我同你一道,再去一趟鸿意阁,盯着他们挑些好的。免得又给你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顾氏又道。 这番话,韶声却不敢再当耳旁风。 母亲说要与自己一道去鸿意阁?! 这怎么能行,若是真叫她去兴师问罪,那掌柜和伙计不愿为自己顶缸,必会走漏她只是照着柳韶言的穿着,买了几套成衣,很快就走了。两厢时间一对,母亲定然要对自己回府的时间起疑。 于是,韶声连忙回:“不止这件,我还买了些别的。母亲再帮我看看吧。” 顾氏不置可否:“恐怕又是些气我的东西吧?” “不会的,不会的。”韶声赔笑道,“紫瑛,去把鸿意阁的箱子搬来。” 紫瑛得了吩咐,领着几个小丫鬟,将韶声要的东西搬了过来。 韶声打开箱子,如上午在马车中一般,将几件裙衫渐次展开,举着给母亲顾氏看。 “这还差不多。”顾氏略微颔了颔首。 韶声知道,事情应当就能这样囫囵混过去了,趁热打铁:“不敢欺瞒母亲,这箱子里的衣服才是我预备见周大人用的。身上这件……是我自己看了喜欢,忍不住买的。是用的我月例……没走府上的账!” 虽说是在趁热打铁地圆场,但话说出来,韶声还是有些难为情。 顾氏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既如此,你去里间厢房,将衣服换上我看看。“ ”红玉,紫瑛,你们都跟着二小姐去。“她又为韶声指了人伺候。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韶声便从里间绕了出来。 她换上了鹤纹的那套衣裳。 身上钗环却没卸,仍然是银底玛瑙的一套。 “这样便对了。”顾氏如此评论,“只是胸口尺寸尚有些问题。你不嫌勒得喘不过气吗?穿不上也强穿?这料子轻薄,再多穿着走动走动,怕是要绷不住了。“ ”赶紧脱下来,叫家中绣娘给改改。怎么在鸿意阁时候不改好了再拿回来?现在送回去改,且不说量体不方便,一来二去也不知要耽搁多久。日后做事,要想得更周全些,明白了吗?”她看着韶声的模样,忍不住多教育了几句。 “哦,好的。那我见周大人之时,便如此打扮?”韶声问。 “是是,衣裳脱下来放我这里。我让红玉拿去帮你改,改好了再送过去。赶紧回吧,别再在你娘跟前讨嫌了。一点不让人省心。怎么不多学学韶言,你还虚长她几岁呢。只长岁数不长脑子,唉。”顾氏对韶声直摆手。 “娘再见。”韶声不敢还嘴,只低头行礼。 很快,韶声便知晓了,为何母亲急忙催促自己,做好与周大人见面的准备。 天子不日便要去商山行宫巡猎。 此次巡猎,阵仗颇大,柳家不止三位官爷需侍奉左右,甚至家眷,也皆需跟随。 当然,相看韶声的周大人,也在随行之列。 由于天子本人对巡猎颇为重视,内廷需筹备之事,也繁浩冗杂。随行人员,随行仪仗,行宫仪制,皆比照最高规格。 因此,尽管天子急令,距出发前往商山,仍然有一段时间。 韶声想起齐朔留下的话。 他当日笃定的语气,仿佛十分了解她的父亲柳大爷,甚至也十分了解她那位快要订婚,等待相见的周大人。 韶声也不知为何,或许是让他这样胸有成竹的说法迷惑了,亦或许是别的原因—— 竟对他非常信服。 当真去找父亲讨要他收藏着的珍籍善本了。 韶声不想引人注意,便特意趁着父亲从衙署下值之时,去书房门前求见。 暮色四合,柳大爷书房的院子里,有燕子在檐角做窝。 韶声跨过门槛的时候,看见燕子从外间飞回,在天上留下一串黑色的影子。 她来时只带了紫瑛,拣着人少的小路,看好了时间,悄悄地来。 她不愿在书房外等候太久,留得久了,来来往往的下人多了,便算不得悄悄了。 柳大爷对她的突然来访,感到十分意外:“何事?” 他身边的长随正为老爷解下官服,一旁的几位婢女则捧着家常的青色长衫,待他换上。 韶声见父亲忙碌,不敢打扰,便没有回他的问话。候在旁边,想等一切停当后,再出声。 柳大爷却没那么好的耐性:“进来了怎么又不说话?若是无事,便出去。我还有许多文牍事务要处理。” 韶声这才吞吞吐吐开口,微躬着身子,请求道:“父亲……我实在是叨扰了。我想……借些善本文章来看。我想……日后与周大人见面,能、能有些话题讲。” 她双手迭放在身前,紧紧交握,时不时地摩挲几下,而眼睛一直垂着,看向地面。 态度胆怯而畏缩。 韶声与父亲并不亲。柳家重礼,除了柳韶言自己有本事,主动讨得祖父及其父欢心,其余女儿与男性长辈,皆不敢举止亲密。 在如此环境中长大,韶声其实并未与父亲说过多少话。 虽柳府每月会有家宴,不拘男女,但独自一人面对柳大爷时,她的心里仍然是充满畏惧的。对父亲的威严发怵。 此时,柳大爷伸着手,由着身旁的婢女,为他抚平衣袖,整理衣襟。 听见韶声含混的请求,他并不放在心上,头也不回,随意应:“要哪些?” “一切凭、凭父亲定夺。”韶声听父亲的意思,并不是拒绝,心骤然亮堂了起来。她哪敢指定什么东西,父亲能松口给,便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甚至尤嫌态度不够,又将齐朔教她的法子——抬出周大人的名号,在父亲面前强调着使了一遍:“我的意思是……父亲对周大人了解更多些,若是能为我选一些合适的书本文章,或、或许更有效果些……” 这番话说得更加磕绊了。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几不可闻。 毕竟,她说的是假话——她并非拿父亲的书去研读,而是用作礼物,回赠何公子。况且,她作为闺中待嫁的姑娘,对着畏惧的父亲说出要借书,去讨好素未谋面,却即将定亲的男子,心里本身就发虚。 “你且候着。”柳大爷颔首答。 他仍然漫不经心,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应下了韶声的请求。 “多谢父亲、多谢父亲!”韶声激动得连连行礼。 柳大爷整理好衣冠,又就着婢女的手,喝过一盏茶,转到书案后坐定,才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放在案上。 “拿去。”他对站在角落的韶声说。 随即,便伏案提笔,看也不看韶声了。 屋中侍立的几位婢女,极有默契地迎上去,有人打扇,有人磨墨,也有人奉茶。 “二小姐,大爷事忙,我等也走不开,不便相送。请二小姐自便。”奉茶的那位对韶声说。 “哦,哦好的。”韶声忙不迭地拿起父亲放在桌案上的书,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柳大爷给韶声的两本书,是前朝名士的文集,由其友人辑成书册,还带有辑书人的批注。 虽不是原本,但也是初校初印本,在当今已不算凡物。 韶声几乎是立刻就吩咐紫瑛,将其中一册偷偷递出去,去国子监送给何公子。 第十六章 巡猎之日。 天子于行宫安置,随行官员及家眷,则落脚于商山脚下的驿馆客栈。 只有行猎之时,方可入围场。 官员家眷,依照官位大小,贵人需求,皆由司礼监与鸿胪寺商定后,由远及近地,安排于围场外的帐篷中待诏。 柳大爷便是趁此时机,引韶声与周静周大人见面的。 “柳二,周大人如何啊?”多日未见的梅允慈问韶声。 她们皆立于山腰的看台上,四周由纱幔围起,垂于地面,遮挡正午的日光。 圣人方除了大奸齐之行,荡涤宇内,清朗乾坤,心境畅然。 故而设了彩头,邀请各家年轻的郎君,比试骑射。若是在其中表现突出,甚至拔得头筹,入了天子的眼,都是了不得的殊荣。 随行女眷虽无法下场,但太后与后宫诸位娘娘仁德,专命内廷辟出此处,供女眷们观赏。 只是这看台,也分前后。 柳家沾了柳二爷及柳韶言的光,得天子与太后关怀,位置十分靠近中心,距梅家也很近。 而此时,梅允慈的祖父,已替了罪人齐之行,官拜首辅。 她是专门来找韶声的。 柳家欲将韶声嫁予周静大人作续弦,在京中闺秀之中,已经传了个遍。 所以,梅允慈特意过来看热闹。 自柳家宴会之后,韶声再没与梅允慈见过面。 那次宴会上,梅允慈受了柳家慢待,发了一大通脾气。 韶声与她的关系,全凭韶声小心巴结。可在宴会上,韶声不仅没有哄好这位梅三小姐,甚至还让人受了委屈,是她理亏,这段交情自然也该断了。 因此,虽然母亲催过韶声,要她多与梅允慈走动,但她实在是没脸。 所以,她应下母亲的催促,却只是一味拖延,再不往梅府去了。 梅允慈的来访,让韶声受宠若惊。 “梅小姐请坐!”韶声连忙起身让座,“我去给你倒茶。” “怎好麻烦二姐姐亲自动手,月葵,别在这里躲懒,去给梅三小姐看茶。” 旁边的柳韶言突然开口,拦着韶声,让她坐回去。指了旁边的婢女,叫她去服侍梅允慈。 她与韶声坐在一处。 此乃内廷的安排。 柳家各位夫人,还都在午憩,至于家中幼儿与庶出姊妹,此次都无缘随行,故而,此处只有两位小姐。 为了迁就韶言,此处侍奉之人,皆是她在家中便惯用的婢女。韶声来时虽也带了下人,但她们毕竟只是官员家眷,于皇家围场内,一切都有限度。柳家看台上,韶言带的人占了限额,韶声便只能将其余人留在帐篷里,带着贴身侍女紫瑛一人了。 韶声被韶言这样一拦,虽没再去沏茶,但仍然起了身,将梅允慈引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定,才又重新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问你呢,周大人如何?”梅允慈来不及喝茶,便将来时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也好奇。梅三小姐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我正想问二姐姐,你便帮我问出来了。”韶言也接着追问,“伯父方才引你去与周大人相见,不知二姐姐觉得如何?” “你们已经在巡猎上见过了?那能说的更多了,都讲讲吧。”梅允慈被韶言话中透露出的新消息,勾起了更多的好奇心。 “不如何。” 韶声本来就无话可说。 恰又逢柳韶言在席,她更不想说了。 韶声觉得,柳韶言是故意要告诉旁人,自己的婚事不顺,要父亲舍下老脸,在天子巡猎之时,都要拉人相看, 若是此时还有别家小姐,柳韶言定要状似不经意地,将她与周大人相看的事情,告诉给她们每一个!韶声郁闷地想。 但这种判断,直接拿出来跟柳韶言吵,一定吵不过。她从来都会装作无辜,倒打一耙,说是韶声误会她了,往往还会为此掉好几回眼泪。最后闹到长辈那里,就全是韶声的错了。 若是私下里好声好气跟柳韶言商量,那更不可能。柳韶言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又怎会把韶声的话当回事?韶声在这上面,吃过太多亏了。 她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想出来过任何,对付柳韶言的法子。 故而,她才一直追随梅允慈,想着梅家势大,多少能仗势压一压柳韶言的气焰。 说到梅允慈,她在韶声这里是客,韶声就更不能将她与柳韶言内部的龃龉,搬到客人面前理论了。 只能少搭理柳韶言。 韶声不欲多言,韶言却不满意了:“怎么就不如何了呢?不如何又是如何?” ”不如何就是不如何。“ ”比如周大人相貌如何?谈吐如何?总有些能说的。“韶言似乎是打定主意,一定要问出些什么。 她甚至打趣起韶声来:”我知道,是二姐姐害羞了。毕竟周大人是你的未来夫君,要避嫌。但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姐妹几个,二姐姐就稍微说说。“ ”可别在这恶心人了。那周大人年龄几何,你不知道?非要逼迫柳二承认了,她少女怀春,随便见到什么男子,即使那人是个中年鳏夫,也会坠入爱河?好衬托你的热心?还是衬托你的不凡?“本打算作壁上观,旁观看戏,等着柳家两姐妹吵起来的梅允慈,忍不住插嘴。 ”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就因为柳家为你安排相看的,是年轻郎君,而柳二不配?既然你这样热心,想为家中姊妹的婚事筹谋,那我给你出个现成的主意。“ ”尝闻柳家三小姐精通音律,琴技了得,还有撷音居士的雅号。不知今日是否得见居士抚琴一曲?也算教教柳二这块愚钝的木头,让她多得些周大人的青眼,毕竟她是你的姐姐。圆音居士擅书琴,应当极通礼法,重长幼之序。“梅允慈见旁边桌案上摆着琴,借题发挥。 梅允慈把韶声想说的,以及没想到的话,全说了出来。 无论柳韶言会不会为自己奏琴,把尊长的帽子搬出来,也够堵她了。 那把琴她看着就生气。柳韶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还必须要两名婢女,专门侍奉她的琴。平时在家,韶声管不着,也不感兴趣。如今在这皇家猎场的看台之上之中,柳韶言仅仅一把琴,就要占去两位婢女的名额。她柳韶声只能带紫瑛一人,在柳家的地位,还不如这把琴! 韶声很感激梅允慈。 尽管她看不起自己,尽管她骄横又难伺候。 但是,能让柳韶言屈尊为自己奏琴,就最好了。 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呢。 于是韶声说:”三妹妹,我想周大人会喜欢琴曲的。“ ”可否为我奏一曲,就算学不会,之后也能有些谈资。“添上的这一句,是要堵上柳韶言的借口,让她不能以时间太短教不会为由推脱。 她的名声,相比于让柳韶言服软低头,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了。 就算她这番话,就是在往柳韶言的预设里跳,承认对周大人生了情丝,也可能明日便会在闺秀之中,被当作笑话传遍。 韶言的养气功夫深,被梅允慈一通抢白,面上丝毫看不出来有异,仍然温温柔柔的:”梅小姐谬赞了。只是我这琴须得日日养护,围场条件有限,养护便落下了。若是此时贸然用其奏曲,难免生涩呕哑。“ 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些小女儿的忸怩撒娇之态。 梅允慈哪里会被这种理由挡住:“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只是我们私下玩玩,况且柳二又不通此道,想也听不出什么名堂。只是教她些皮毛,琴差些也使得。” 韶声磕磕绊绊地帮腔:“没、没错!随便弹弹就好。” 韶言听韶声也劝,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二姐姐有所不知,于乐者而言,每次奏乐皆为修心,皆需严阵以待,不可怠慢。若琴未调好便随意弹奏,不仅是对琴,也是对曲的轻慢,是不敬。” 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动情,话里藏着许多委屈。 梅允慈不受她所动,站起身,开口便斥:“胡说!……” “允慈!不可放肆!梅家便是这样教你的吗!”梅允慈话音未落,便有一人从外间而来,厉声打断。 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气宇轩昂,形貌不凡。 因脚步走得急,行止间,有风带起他的衣袍,翩然摆动。 梅允慈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然过转身去。 她与韶声都是背向外间坐着的,韶言坐在她们对面。 因此除了韶言,她们并不能提前发现,有人向她们来了。 “二哥!”梅允慈急忙向来人行礼,“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梅允慈的次兄,梅首辅的孙子,梅敬宜。虽不如长兄身上寄托了梅府最多的希望,但待得今年下场科考,举人功名于他如探囊取物。于文途上,仍然有着光明的前路。 “母亲遍寻你不见,特意命我来找。”梅敬宜的声音里憋着火气。他本是同兄长一道,跟随祖父,受圣人召见,一同评判猎场上的郎君。他原想着,无论能不能下场,至少在圣人面前露露脸。 毕竟,本朝重文轻武,显贵之家皆为文臣。 此回不过是天子一时兴起,要看郎君们比试骑射。这才让各位重臣将子辈门生唤来,凑齐人数,讨天子欢心,也为后来人提供些上进的机会。 梅敬宜根本不信,有多少郎君能有骑射的真本事,不过都是事先得了圣人要看的消息,紧急学了些皮毛。 他只要露了脸,就有了机会,之后再徐徐图之。 三妹梅允慈的乱跑,却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还没跟祖父走出多远,便被叫回来去找人。 而梅允慈方才对韶言的态度,让他更是火冒三丈:”还不快给柳小姐道歉!” ”我何错之有?“梅允慈提高生意,与兄长对峙,毫不相让。 劳烦他四处寻找自己,梅允慈对此本感到愧疚,听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心里最后一丁点的愧疚也消散了。 “何错之有?柳小姐是柳家的千金,岂容得你如此呼喝,此为失之骄!你既叫得出柳小姐撷音居士的号,便知她是爱琴之人。强迫爱琴之人,在不合适的场合演奏,已经不止是不尊重,而是亵渎甚至侮辱了,此为失之鄙!“ 梅敬宜言辞愈发激烈。 ”明明是她!她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给我弹琴是侮辱,脏了她的手,污了她的琴!不仅是我,对她二姐也一样!你是我亲兄长,你不帮我出气,还骂我!“梅允慈脸都气红了,”柳二,你说是不是?“ 韶声这才被她的话点醒。 柳韶言一定是早就看见梅公子从外间进来,故意将示弱话说给他听。示弱也便罢了,还故意用琴的借口,夹枪带棒地嘲讽她们不配听她弹琴,从而激怒梅允慈。 太过分了!欺人太甚! ”三妹妹,梅小姐是客……“韶声正要拿出二姐的身份压着韶言,要她今日一定要弹琴。 韶言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打断她的话,抢先开口,泫然道:”梅公子,都是韶言不好,请不要怪罪梅姐姐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泪水蓄在眼眶内,缀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二姐姐,此处风大,我被吹得有些头痛,不知二姐姐能否带我先行回去。“她又拿眼睛看向韶声。 梅敬宜一听,连忙放轻了声音赔罪:”柳小姐,都是在下唐突,我们这就离开,不再打扰了。日后定然登门道歉。“ 韶言的目光看得他心中咚咚,脸上渐渐染上了薄红。 他不敢再看,转过头,强硬地拉过梅允慈便走。 一旁的韶声看明白了。 这位梅家的二公子,也是柳韶言的追求者之一。 应当也参加了上回柳府的雅集。 但家中并未传出柳韶言属意他的消息。大概是备选吧。 她到底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汤?!怎么青年才俊都上钩了! 不过自己也有一位真心相待的何公子。 韶声安慰自己。 全然忘记了,她已见过周大人,两家不日就要下定亲之礼了。 第十七章 天子于商山行宫巡狩,足有十日。 十日后,京畿禁卫护送天子车架回京。 车马连成长龙,各色仪仗旗帜在风中飘扬,浩浩荡荡,迤逦而行,望不见尽头。 韶声的马车缀在最尾。 她与韶言同行,却未随柳家车架一道。 皆因韶言行李繁重,耽搁了定好的时辰。圣人出行,随行官员侍奉时刻皆有定数,而柳二爷又是天子近臣,更加不能延误。只得劳烦内廷监官看顾,另外安排,押后再走。留下韶声与部分家丁护卫陪同。 行至午间,暑气渐浓,外间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早晨日头还未升高时,还有些山间的清风吹过,此时早已消失无踪, 皇家禁卫高高的旌旗,旗杆仍然竖得笔直,旗帜却垂落下来,耷拉在杆子上。 只有路旁树丛中,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韶声闭着眼小憩。 她与同车的韶言无话可谈,但行车无聊,只得闭目睡觉。 睡梦正酣时,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惊醒了。 韶声睁眼,是柳韶言。 她放大的脸乍然映入眼帘,目光中带上了不寻常的焦急。 柳韶言看不起她,在她面前从来都要端着气定神闲的高姿态。故而,韶声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柳韶言得了报应,所以才如此焦急。 她迷迷糊糊又闭上眼睛,转过身,想继续睡。 “快醒来,出事了!”韶言加重了摇晃韶声的力度,双手箍在韶声的双臂上,已经能算是掐了。 韶声吃痛:“痛!别掐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应当是被掐青了。 “都、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你看看外面!”韶言语气颤抖。 韶声挣开她的手,掀开车帘向外看。 眼前的景象使她惊呆了。 外间不知何时,乱作一团,周围的家丁四散奔走,本该列队行进的禁军,策马奔驰而过。 她们的马车早已不动了,静静地矗在忙乱的人声马蹄之中。 有家丁见她掀开帘子,急忙向马车跑来。 “二小姐!前面有暴民作乱,兵爷全往前面去了!”家丁气喘嘘嘘。头上顶着被兵刃挂上的伤痕,有血从伤口流出来,与汗水灰尘混在一出,滴在脸上。 这张鲜血糊住的脸,使韶声害怕极了。 但躲进车里做缩头乌龟,是一点用也没有。 她只得勉力维持着发抖的身子,尽最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问:“那……那我们为何停下?这里是陛下的行宫,从哪里来的暴民……” 家丁答:“我也不知暴民从何而来,方才好不容易拉着一位兵爷问过,说是他们也不知,只是得了上面的命令,要都向前去护驾,全力保护皇上的安危!” 外间嘈杂吵闹,韶声不得不将头伸出去,耳朵凑近了,才能勉强分辨出家丁的声音。 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主仆尊卑。 “那我们呢?”韶声扯着嗓子大喊。 “不知道,他们没说,应该是不管我们了!”家丁也提高了声音。 “那还等什么,赶紧驾车跟着他们走啊!”韶声又急又怒。 “不行啊小姐!兵爷不让跟,我们本也是这么做的,被旁边的兵爷发现了,一把拦下,差点斩了我们前面车夫的脑袋!说若但凡有人浑水摸鱼,跟着他们走,阻挠了他们护驾,无论什么人,一律格杀。我们若是再向前一步,也一律格杀!总之是不能占了皇上逃跑的护卫,也不能太多人跟着逃跑,做了皇上逃跑的累赘。” “那怎么办?其他人呢?”韶声追问。 “只要不往前走,兵爷都不会管,其余人大都上了后面的行李车,准备兵爷走远了,再出发。刚才我来问过三小姐,三小姐没应,小的便自作主张了。” “人都去护驾了,还不让我们走,那等暴民来了,不就要冲着我们了吗?” “是呀!所以小的也打算等兵爷走了,我们尽快出发,免得被暴民拦下!” “你先等等!”韶声伸手按住了家丁的肩膀,碰到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粘腻腥臭的,半干涸的血渍融化在她的手心。她的脸唰得一下,瞬间白了,但她更不敢松手。 车里的韶言比韶声更怕。 在韶声掀开车帘问话之时,她也看到了满头是血的家丁。只一眼,便让她吓得捂住双眼,缩进马车的角落里,不敢再看。 韶声本想质问她,见她如此,也只得作罢。 韶声撑在家丁的肩膀上,向着外间四处张望。 耳边马声隆隆,萦绕不绝。 披甲的禁军驾着马,飞奔驰向前方,在无风的夏日午后,带起阵阵热浪。前方,只见马蹄扬起的尘烟,与滚滚而去的兵士,全然望不到圣人仪驾。 韶声心里只想着怎么离开,一时间竟忘了害怕。 直到一队车马出现在眼前。 车马由兵士护送,但居于正中的,似乎是是同他们一样的官员眷属。 韶声定睛一看,心中灵光乍现。 她一把推开车门,提起裙子,向着那辆车跑去。也顾不得是否有马儿失蹄,无意践踏到她。 她拨开浮在空中的尘土,绕过散落在地上的行李杂物,拦在那队车马之前。 韶声记得居中那辆车,是周静周大人的!是她父亲为她定下亲事的大人。虽为了奔逃,取下了周家的铭牌,但车子的形貌,她记得! “周大人留步!”韶声用尽了全身力气,一遍一遍地呼喊。 眼见着越来越近,前方开路的甲士,高高地扬起鞭子,呼喝着就要驱赶韶声。 当鞭子挥下的刹那,车内的人发了话:“秦骑尉且慢。” 正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周静。 他站在车前,文质彬彬的白净面庞上,一把长髯垂至胸前,显得端方儒雅。 那秦骑尉听罢,收起手中的力道,下马拱手:“周大人。” “骑尉辛苦了,劳烦稍后片刻。”周静回以一礼。 周静与这位秦骑尉有旧,便行了个方便,护送周家车马下山回京。 “柳小姐可还能走?”周静安抚过秦骑尉,又关切地转头问韶声。 此时韶声因长久地嘶喊,已经力竭倒地了。 听见周静的声音,她勉力起身行礼,急切地问:“求周大人带我与三妹下山!” 她怕周静为难,又转头对着秦骑尉行礼:“求这位骑尉大人行个方便!” 周静转头看向秦骑尉。 “这……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位姑娘的行李太多,恐怕……”秦骑尉犹豫地挠挠头。 “都不要了!”韶声果断道,“若是我们随行人多,也可以在周家货车中挤挤的!” “那好吧。”秦骑尉答应了。 “多谢骑尉大人!多谢周大人!”韶声连声拜谢。 韶声一行人,顺利地搭上了周家的便车,又有禁军骑尉的庇护,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京城柳府。 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柳韶言听说要弃行李而去,非要命人在箱笼里找寻她的琴,带着一起走。 见她磨磨蹭蹭不肯走,秦骑尉担心误了圣人的诏令,也不知暴民什么时候会涌来,便一脚踹开翻找的侍女,黑着脸将她们都提溜上了周家的货车上。 柳韶言吓得战战兢兢,一句辩驳的话也不敢说,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随着韶声上了车。 周家没有主母,柳家姐妹与便周静的女儿同乘一车。 周小姐约莫十二岁,比韶声小上一些。 上了车,马蹄的铮铮声,似乎还回响在韶声耳边。 她不理解,怎么会有暴民拦路? 商山行宫位于京郊,仍在京畿戍卫的辖下,又逢天子出行,有重兵把守,如何有人敢擅闯? 莫非长了三头六臂? 若是连天子都不惧,他们仅有一位骑尉,及手下兵士庇护,遇到那些暴民,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也不理解,圣人爱民如子,宽和雅正,如何会下旨令官员家眷延后离开,自决生死,违令者甚至要被当场处死?只是为自己争取逃脱时间? 不可能,定然是禁军上官阿谀,才想出此等昏招! 况且天子奔逃,禁卫却不许随行人等占了时机,他们这样违规行事,受天子禁卫之庇护,回京被人发现了,是否会出事? 韶声的疑惑与忧虑纠缠。 思绪纷扰,使她只简单地与周小姐见过礼,便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了。 韶言却不同。 她很快便与周小姐熟络了起来。 从她丢失的琴,谈论到韶声的婚事,十分亲切。 周小姐很快便将她引为知己。 甚至忍不住坐到韶声身边,问她与自己父亲定亲的事情:“柳二小姐,听说我父亲与你定了亲……” 她想仔细看看这位未来继母的模样。她虽不怕继母欺凌幼儿,毕竟长兄已弱冠,极受父亲重视。不过也需预先防备着。 韶声刚想答,周小姐便被韶言拉过去:“哎呀,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问二姐姐就要害羞了!” 听上去似乎是再维护姊妹,却有种奇怪的意味。 似乎在暗示韶声与周大人定亲,是不情不愿的;也似乎在责备韶声不守礼脸皮厚,还未定亲,便拦着定亲对象的车马,索要庇护。 不过,周小姐确实被她吸引了注意,不再与韶声搭话了。 周静的安排颇为周详。 他让女儿的这架马车,将柳家姐妹先行送到,再回周府。 暴民之乱并未影响到京城,城内看起来仍然秩序井然。 这群暴民,并非乱匪或反贼,乃是河间、应天二府旱灾后的流民,一路徙至京城。大旱之后,除了饥荒,还起了瘟疫,致使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流亡。途径各个州府关隘,有的收容了一部分,有的拒入,剩下的人,便一路向北。 只是路过京郊时,恰巧冲撞了圣人回京城的仪驾。 故而有此次误会。 他们的头领名宋士光,本是应天府治下,巨城县一小吏。 只因灾年饥馑,带着家乡父老亲族,徙至别处,谋求生机。 宋士光率众,拦路面见了天子,陈情伸冤。天子震怒,可惜负责此事的齐之行已死,曝尸郊野,只能下令再彻查二府属官。同时,也重责了京卫各长官,斥其不爱百姓,任人流浪到京郊,却不知上报灾情,设棚施粥,安置灾民。 实在是君民相得。 到了柳府。 周小姐与韶言依依不舍,约定着来日再聚。 柳家其余人,已经先行回府了。因此,当门房通报,周家小姐带着两位小姐回府后,立刻便有管家率众人来接。 柳老太太心疼孙女韶言,亲自跟来了。 两位柳夫人,当然也不能看着婆母奔波,自是随侍在后。 如此,浩浩荡荡一群人,在门后等着两位小姐。 韶声是头一回有这般待遇。 尽管,众人的目光都被柳韶言与周小姐的友谊吸引了。 第十八章 行宫一事后,京中的贵女们,仍然没受什么影响。 当时以为凶险,但毕竟只是百姓求告无门,巧遇天子,误会一场。 要真要责怪,反倒是该怪到禁中几位将军头上。 若非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怎会引得众人皆惊? 好在圣人仁德,不仅亲身抚问灾民头领宋士光,赏识其胆色,招揽入朝为官,且于京郊划出一片空地,以便灾民休养生息。 至于随驾而护的几位禁军将军,则与鸿胪寺,太仆寺诸人一道,负责灾民的安全,将功赎罪。 故而,事情既已平息,贵女们自然不会再关注。 韶声下定了决心,要去找一趟何泽生。 她不愿再同他这样下去了。 虽然他们不过见过几面,但韶声对何泽生,终归是怀有隐约的憧憬,这样对周大人太不敬。 且不说周大人品行如何,他在危难之时救了自己。 韶声不愿恩将仇报。 便是斩不断心里的念想,也不能再同何公子有瓜葛了。 她想起要理清与何泽生的关系,却漏了齐朔。 或许是无意,也或许是有意。 韶声不知何泽生家居何处。 上回的书册,是让紫瑛往国子监送去的。 于是,韶声将紫瑛招来,问她当时的情形:“上回的礼物,你是如何送到何公子手中的?” 紫瑛却反常地支支吾吾:“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她的态度不寻常。 这让韶声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莫非这臭丫头根本没将书递出去?一直在敷衍她?她想想就觉得生气。 语气也带上许多不善:“怎么回事?你到底有没有将书送出去!” “有!有!是我亲手交予何公子的!” 紫瑛这次答得却十分爽快。 “你不是骗我吧?” 韶声半信半疑。 “我绝无半句虚言!若有一分欺瞒,便叫我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好死!” 紫瑛赌咒发誓。 她既未慑于韶声的威势,口称奴婢,也未跪地求饶。 韶声却想不起这些,只是追问:“那你方才为何犹豫不敢开口?” 紫瑛这才老老实实答:“我走了些三小姐的关系。” “什么?!”韶声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我也是怕小姐交代的事出了纰漏。毕竟我不过是一介侍婢,也不认得人,只好寻了前院公子们的小厮打听,得了学子散学的时间,在国子监门口等。但我等了许久,都没见着何公子出现。正巧又碰上一张熟面孔。”紫瑛交代了前因后果,“小姐还记得方公子吗?经常与三小姐结诗会的那位。他的小厮捧着书箧经过,不小心撞到我,又领我去找方公子。幸亏得方公子的帮助,这才辗转见到了何公子。” 知道礼物确实是送到了何泽生手中,韶声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事情牵扯到了柳韶言,她又不高兴了。 于是她没好气地回:“什么方公子圆公子,三小姐的友人,我怎么认得?你记得这样清,是不是觉得我没用,想投靠三小姐了?若你真这样想,我明天便告诉母亲,遂了你的愿。” 其实韶声对这位方公子,并非毫无印象。她在为数不多的,必须要与柳韶言一道的场合下,大部分都能见到他。方公子名方杰,是祖父的上官,礼部方尚书的孙子。 他也是柳韶言的追求者之一。与梅首辅家的二公子不同,方杰的追求显得热烈而直白。 凡柳韶言想到什么雅事,若非实在脱不开身,他定然会来捧场。 韶声记得,他最喜欢为了给柳韶言出头,挤兑自己。因此,她暗地里咒骂过:来得这么殷勤有什么用?柳韶言总要选最好的!脑子坏了!等柳韶言成亲了,我看你还神气什么! 至于对着紫瑛假作不识,是她就想发脾气。 骂也骂过了,气也出过了,韶声便有空考虑此事的蹊跷之处。 她不给紫瑛告罪的时间,直接接着上句的责骂问:“方公子知道你是我的侍女,怎的就帮你了?我与他并无交情。” 紫瑛乐得不用请罪,便也借着回答韶声混过去:“我也不知。或许是理亏?他那小厮撞到我后,十分歉疚地引我去方公子处,说是他们的不对,要向我赔罪。方公子见到我,也极为热情,问了我来由,便帮忙张罗着去找何公子,连拒绝都不容我拒绝。” “这样。”韶声撑着头,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方杰为何突然如此。 方杰与自己的交集,只有柳韶言。 而她每次对上柳韶言,只有受气的份。 方杰根本不需要为了替柳韶言出气,找自己寻仇。 想不出来,韶声也不为难自己。 既然知道了,上回的书本是得了方杰的人情,才送给了何公子。 那她这次若想再见何公子,便有了现成的路子。那便是—— 再找方杰帮忙,将人约出来。 只是自己若想找方杰,只能通过柳韶言。 又是让她极为不情愿的麻烦事。 虽说极为不情愿,但韶声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只好在房中寻出了一只莹白清透的翡翠镯子,向韶言的院子行去了。 镯子的价值不菲,也与柳韶言清冷端雅的气质相符。 是韶声某年生辰收到的礼,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又心疼东西贵重,故而从未佩戴过。 如今也只能忍痛转送了。 她也不知柳韶言会如何反应,但使了贵重的礼物,毕竟更有保障,总不至于吃一趟闭门羹。 出乎意料的是,韶言得知韶声来意,表现得十分爽快。 “二姐姐太客气了。”韶言收下了韶声的礼物,“我们同为柳家姊妹,哪有不互相扶持的道理。这几日我问问方公子,若是他时间合适,我便起个集,叫姐姐与他见上一面。” 至于韶声缘何要找方杰,她问也不问一句。 韶声得了韶言的允诺,心中踏实许多,她既不愿告诉韶言前因后果,也因自己的喜恶,不愿和韶言多待。 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韶言,为什么不追问。 于是,两姐妹便达成了约定,顺利找来了方杰。 方杰来时,韶言寒暄了几句,便留韶声与他单独交谈。 韶声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方公子,是否还记得不久前,你曾帮过我的婢女一个忙?” 方杰:“柳二小姐怎么突然问及此事?” 韶声:“我想请方公子,再像上回一般,帮我一次。我知道你与何公子相熟,便想托你邀他来一叙。” 方杰:“这个好说,二小姐算是问对人了。何泽生便住在城南曲瓶巷尾。靠着一棵老榕树,小姐可去那里寻他。” “多谢方公子!”韶声忙不迭地道谢。 “举手之劳。” 问到了想问的,韶声也不好在韶言出多留,没过多久便告辞了。 留方杰与韶言相对而坐。 “撷音,你可知道柳姑娘与我说了什么?”方杰迫不及待地向韶言献宝。 韶言以音韵闻名京中,关系亲密的友人,大多以撷音的号唤她。 “当然。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成人之美罢了。” “她可真是有眼无珠。那何泽生哪有入国子监的资格,不过是死乞白赖留在京城内打秋风的破落户,骗她还真信了。我们要不要……?” “慎言,方公子。”韶言拾起桌案上的团扇,掩住半张脸。端的是仙子垂目,清冷非常。 韶声当然不知道这些。 她得了方杰给的地址,派人打听过,确定何泽生确实在,便亲身出马了。 何泽生的确是很清贫的。 曲瓶巷拥挤而狭窄,走到巷底,天光也渐渐地被遮掩,只透露出微弱的几丝,照在方杰所说的榕树顶上。 榕树旁是一条脏水渠,何宅的大门就开在水渠之后。 这条巷子虽然暗,却是极热闹的。 水渠边上人声不绝,各种不好的气味混杂,四处弥散。 何宅大门也如同这条巷子,又窄又小,门环上蚀着铜绿,门漆时有剥落。 韶声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帕,亲自叩响了门。 她可不能让何公子看到她有一丝一毫的嫌弃。便是臭不可闻也要忍! 应门的是何泽生。 “柳二小姐。”他站在门里,笑着与韶声见礼,笑容和煦。 “何、何公子。”韶声反而羞愧了起来,结结巴巴。 她觉得,自己以柳家小姐的身份站在这里,仿佛是在拿身份嘲笑,甚至是欺压贫寒清正的何公子。这让她很不好意思。 “何公子,我上回送你的书,你觉得如何?”韶声低下头,想先铺垫一番,不愿一开口就是:我们不要再见了,诸如此类硬邦邦的唐突话。 韶声的话音落下,何泽生突然表现得分外惊讶。面上也突然露出了羞耻的神情:“不瞒小姐,我并未翻阅。” 当真是生活窘迫却要撑着傲骨的读书人了。 “是不合心意?”韶声追问。 “不是。” “小姐送来的,皆为珍籍善本。小生家贫,却实在无缘。生活所迫,不得已将其换了银钱。”说到此处,何泽生一掀袍脚,不顾地上的潮湿脏污,朝着韶声跪下,“小生知道铸成大错,请小姐责罚。” 韶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自己如此失礼的行为,使她的心中更羞愧了。 她急忙又上前,扶起何泽生,连连道歉:“是我的错,是我乱送礼物,让何公子为难了。上回的书能换成银钱,帮上些忙,就很足够了。何公子快起来。” 何泽生这简单几句,激起了韶声许多的怜惜。她虽未忘了来的目的,却也忍不住要开口帮忙:“何公子读书要紧,万不可短缺了银钱。我之后虽不能再与公子相见,但今日回去后,会为公子准备些钱财,到时候差人送来,盼能帮助公子一二。” 她越说声音越小,中气不足。 “小姐这是要与我断交?”何泽生立刻红了眼眶,又要跪,“小姐我可是哪里……” 话音未落,惊变陡生。 水渠边上浣洗衣物的普通老妪,忽然站起,手中持着碗粗的木棍,与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名精瘦汉子,一把捂住韶声的口鼻,挟着人便往一处堂子里拖去! “唔唔!”韶声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全被闷了回去,只能拼命挥动着胳膊,希求着有人来救。 因事情隐秘,韶声此次出门,仍然只带了贴身侍女紫瑛与车夫张大。 曲瓶巷窄,马车进不来,张大只能在巷口等。 而紫瑛的处境与韶声相同。 眼睁睁见着自己被拖进了堂子,两扇沉重的大门重重地在眼前关上。 韶声又怒又怕。 这些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怎敢强抢官家女眷!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禁军森严,他们怎么敢!韶声咒骂着,声音仍然传不出去,只化作一句模糊的:“唔唔唔唔唔!”。 但她又隐约知道之后的处境。 她一介女流,贴身丫鬟与她一道掉入了这狼窝,能怎么办!等家中来寻?有了这一遭,连累柳家清名受损,无论是否清白,父亲比这下黑手之人,更宁愿她死!她又怎能受此等屈辱? 不如自尽! 韶声心一横,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她能感觉到鲜血流进了口腔。 “这贱货竟敢咬舌?!性子这么烈!” ”你们是什么人?!啊——!救命!“ 这是韶声昏迷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 模糊中,她似乎看见了一只素白的手,一把将自己捞起,揽住了。 她倚靠在那人坚实的胸膛上,视线最多只能到他精致的下巴,莹润的唇,玉雕一般秀挺的鼻尖。 好像是齐朔? 怎么是他? 第十九章 再醒来之时,韶声是躺在床上的。 她睁开眼,看见周围陌生的环境,简陋的床铺,便又将眼睛闭回去了。 她心里极不愿承认,自己来城南寻何泽生,却被贼人拖去不知何方。她闭着眼睛,掩耳盗铃地说服自己:既然现在是躺着,那之前便是做梦,再睁开眼睛,没准就是自己的院子了。 虽闭着眼,韶声眼皮仍然颤抖,嘴唇也随着颤抖。 眼睛睁开闭上许多次,她终于放弃了——她无法忽视手臂上,被人掐住制服后留下的淤印。看不见,但一碰就疼。 她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是攥紧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点一点地往下揭开。 现在,不仅是她的眼皮与嘴唇颤抖了,全身都仿佛是过筛一般,小幅度地发着抖。 从被子下露出的一小丝缝隙中,她看见自己的衣服仍然穿在身上,除了一些压出来的褶皱,没什么别的痕迹。 韶声尤嫌不够,解开了上衫的衣结,哆哆嗦嗦地低头,向身子里望去。 仍然光洁。 除了手臂上的印子,手脚也仍然灵活。 可她仍在发抖。 在害怕。 就算清白尚在,也不见得之后无事。 只是她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望,齐朔竟然坐在她床头! ”啊——!果然是你!“韶声先是被吓得尖叫,见是齐朔,声音中的惊讶,立刻便带上了些惊喜。 再之后,她想到自己衣衫不整,形容不雅,又连忙抱紧被子,裹住身子,大声责怪,“你怎么不出声!” 顾着用装腔作势来遮掩自己的羞耻难堪,韶声却没发现,从瞥见齐朔的那一刻起,她身上止不住的紧张颤抖,全消失了。 或许她下意识里信任他。 韶声这时也发现,如今所处之处,正是那家城南唯一医馆的内室。 是她把齐朔丢来医治的地方。 病人竟成了她自己。 ”唔唔!“韶声含混地唤,想起身问问情况。为何她会被人掳走?她昏迷前见着的人,定然是齐朔,那他又是怎么把她弄到这里来的?其余人呢? ”小姐可以试着说话的,无需如此谨慎。大夫说了,舌头上的伤尚浅,不碍事的,不会影响说话。小姐晕倒,也只是惊悸过度,并无大恙。况且,我听小姐方才已经试过了。“齐朔温温柔柔地端起桌上的汤药,执起汤匙,喂到韶声嘴边,”虽说伤得不重,但也需要多加将养。小姐先喝药吧。“ 他这番话,让韶声愈加浑身不适,背上泛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也不曾察觉,自己现在非但不再害怕,还生出了许多定要在齐朔面前撑起面子的心气。 宁愿齐朔回到往常冷着脸气人的样子!也不要他用这种比惯用的温柔假面,更虚伪一百倍的柔弱做派,说的话一句也不中听! 愈发阴阳怪气了! 听听这人说的什么话——话里话外说她怕死,受了小伤也装成舌头掉了的不治之疾!还自己吓自己,以为咬了舌头便算重伤,近乎于自尽,把自己吓晕了! 没成想,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 ”哪里,小姐最勇敢了。快消消气,先喝药吧,喝了药才能尽快好。啊——张嘴。“齐朔像安抚小孩一般,顺着毛安抚韶声。 韶声更气了,这人怎么还演上瘾了! 她火气上头,不仅忘了后怕,也忘了问她被掳一事的前因后果。 “你消停点吧!上回见时,还一个劲拿话刺我,说我什么来着?哦——说我朝三暮四,伤风败俗。今天就性格大变了?你到底要干什么?!“韶声一把推开他喂药的手。汤药受了摇晃,洒出来些许,沾在齐朔的手上。与他瓷白的肌肤,对比得鲜明。 ”元贞知错了。之前是元贞不好,以后不会再犯。“齐朔索性放下碗,用帕子擦净手,黑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韶声。 曾经眼底的坚冰似乎从来不存在,看进去只有两汪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韶声当然受不住。 她红着脸转过头,不让自己再对上齐朔的眼睛,嘴上仍不服输:”你真当自己是男宠?自己给自己取了元贞公子的诨名,便真爱不释手了?“ ”小姐冤枉元贞了。元贞是我的字,怎么算诨名呢?“齐朔的声音带上了委屈。 ”你的字?“韶声惊讶。 ”我父亲赐的,本想及冠再……“ ”好了我知道了。“韶声不愿戳人痛脚,直接打断,不让他再说下去,”既是你的字,以后便不要用了。“ ”小姐是嫌我不吉利吗?“齐朔的语气愈发婉转委屈。 ”你放屁!这明明是长辈赐,是你的字,怎么能随便用在这种……“韶声被他惹急了,抛下了贵女的矜持,连最粗俗的话,也说出口了。 ”那小姐以后唤我真真好不好?从贞字。真真跟了小姐,在小姐这总该有个名字。“ ”随你便!“韶声烦不胜烦,十分敷衍。 ”真真在小姐这里有了名字,真真唤小姐,也想更亲切些。可以叫声声小姐吗?“ 韶声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都说了随你便!你什么时候能正常点?“ 她才不信他的鬼话,也懒得再陪他演!他今天中邪了吗?若是真中邪了,她可不愿出钱为他请人除祟! 齐朔终于收起了面上的殷切,坐直身子:“我以为你喜欢这样。方才那位何公子,便是如此做派。” 他对着韶声,从来不管什么人情,场面,有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韶声此时也没空再追究,齐朔这番话,是否冒犯了何公子。 她急切地想知道何泽生的情况。她被贼人掳走,那何公子是不是也有危险? “你见到何公子了?他如何了?!”韶声挪了挪位置,上身前倾,坐得更靠近齐朔。她想听得更清楚些。 “我急着救你出来,没太在意他。似乎是你与紫瑛遇袭后,他便自行去了。贼人对他并不感兴趣。我一路追着那贼人到了他的窝点。好在破门容易,且贼人势弱,进来时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又恰逢你咬舌,便将你送入了医馆。” “车夫张大回了我的院中,我本想带紫瑛姑娘一道来医馆诊治。她自觉无大碍,无需延请大夫,我便让元宝跟着她,搭你的马车,与张大同回了。” 齐朔认为这些都是重要之事,就都告诉了韶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韶声又坐了回去。 齐朔却不放过她:“声声小姐只关心何公子没事吗?身边人,甚至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吗?” 他立刻用上了自己给韶声取的名字。 韶声被说得理亏,涨红了脸:“但你都告诉我了。” ”你怎么老针对何公子。刚才是,现在也是。“ 末了,她还嘟囔着,补上一句抱怨。 齐朔跳过她的抱怨,冷冷地反问:“若我说你有事呢?我说你无故失踪之事,在贵人之间已经传开了,现在已经有人去通报柳府,很快,柳家几位大人,便都要知道你被掳走了。” “你不是很怕吗?” 韶声却自然地反驳:“不要骗我,我知道是你救的我,又怎么会传得到处都是?别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你针对何公子,你就找别的碴。” 十分理直气壮。 尽管被齐朔发现了,并让他揪着不放。 好像方才害怕的不是她。 韶声等了半天,没等到齐朔的回应,便又开了口。 因为,她觉得自己找到了齐朔沉默的缘故。 ”你是不是听见我与何公子说的了?“ ”……“ 齐朔避而不答。 韶声心中不禁泛起小小的自得。这人不说话,果然被说中了:”你肯定是在担心,我答应为何公子筹措金银,便不剩多少钱养你了。“ 她毫不怀疑齐朔知道自己不丰的私房钱。 毕竟她用钱的时候,没刻意避着他过。 唯一一次阔绰的时候,是得了母亲的允许,用着柳府的名头赊账。 “喝药,药都快冷了。”齐朔仍然不答。 他拿起手边的汤药,将汤匙放在碗中,递给韶声。 这次他不喂了。 疏疏冷冷地端坐一旁,连端碗都只是单手。 待韶声的五指触到碗壁,他便立刻将手收了回去,笼在袖子里。 他能说什么? 说他发现了,那个何公子是个骗子?除了家贫,什么都是假的?他根本不在国子监读书?只是在京城四处打秋风,混日子? 不过是装成清苦学生的样子,哄骗韶声这唯一的冤大头? 还是说,直截了当地指出来,说如此拙劣的骗局,只能哄骗到韶声一人?给她牵线搭桥的堂妹,堂妹的友人,全都知道? 又或者说,她都给人送过书,甚至找到家里来了,还不知道此人底细? 说了也听不进。 那名骗子说什么,她这蠢人便信什么。心里装的全是那姓何的骗子。 让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定要吵闹,说凭空污人清白,又白费自己许多口舌。 没什么好说的。 齐朔的面色愈发冷淡,甚至不自知地,带上了些罕见的烦躁。 韶声长叹一声:”不用担心。我再不会与何公子见面了。你既然听见了我与他的对话,应当知道他生活窘迫,需要这些钱财,我已经开了口,短期内要为他筹一大笔。可能会委屈你这个月,再往后,便没了这笔花销,我却仍然有月例可供你。“ 她为何泽生而叹气。 也在为金银叹气。要她能是柳韶言便好了,永远不愁钱。 独独忘了考虑,她有与周静的婚约在身,还这样养着齐朔,之后若是当真嫁了过去,又该怎么办? 第二十章 话说回二人之间。 韶声讲完这最后一句,也不求着齐朔能有什么反应。 她端着药,略抿了一抿,本意是试试温度,温度确实是不烫了,却没成想被苦得皱了眉。 但她也没说什么抱怨的话,噙着碗沿,灌下去一大口。 齐朔终于开了口:“要饴糖或者蜜饯压一压吗?” 韶声咽下嘴里的苦药,点点头:“要。你去帮我拿,我喝完了吃。现在药还没喝完,吃完苦味压下去,又喝药,白吃了。” 她微张着嘴,想要把满嘴的苦味向外散散,再喝下一口。 齐朔见状,冷漠的样子端不住了。 嘴角忍不住露出些嘲笑。 笑她——实在是滑稽又可怜。 “好。”他起身,背向韶声,以袖掩面,也不使唤医馆的药童,亲自走到外间去帮她要几碟糖果子。 免得叫她看见自己笑,又乱发脾气。 喝完了药,韶声嘴里含着蜜饯,含混不清地抱怨:“这群贼人真是反了天了!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女子,不要命了吗?!要是让巡卫抓到了,不得好死!” “这里毕竟是城南,比不得贵人长居的城西,颇有些危险。小姐来时,应当谨慎些,多带几名护卫的。”齐朔说。 口中久久不散的苦味,使韶声不太高兴,听话时的心思陡然变得敏感起来:“你故意的吧?就不能说点好话?这种情况能不能带护卫?你不知道?” “我把你放城南这么久,哪次不是自己来的?我来过多少次了,没一次出问题,你跟我说城南危险?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她劈头盖脸地,一句接一句地叱着。 “今时不同往日。因着前些日子河间府,应天府的饥荒与时疫,流民无数,又天子于行宫听取灾民冤情,亲令他们进京避难,故而这些人渐渐涌入京城,于城中四处流窜,而巡卫有限,生出了不少动荡。”齐朔解释。 “胡说,就算京畿戍卫不够巡守,还有天子禁军,怎么人就不够了?”韶声不认同。 还有这些流民,他们流离失所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齐朔的父亲齐之行。连皇上都为流民之困境而动容,这人不诚心赎罪也就算了,还指责别人的不是。他全家死得可一点都不冤! 这些话,韶声并没说。 她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太缺德,还是别说了。 但她不会放弃责难,于是换了个理由:“说别人乱跑?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身为本该处死的重犯,如今随意离了我庇护你的院子,连容貌也不作遮掩,便在城南活动。你说巡卫有限,抓不住流民,抓你还不是简简单单!” 齐朔仍然心平气和:“小姐不必担心,我不会影响你的安危。我父既已伏法,此事便了了。若圣人不翻旧账,便不会有人再追踪此事。且流民如潮,朝廷中的列位大人,也不会对我一个尚未出仕,便已夭折的无名小卒感兴趣的。”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说到自己的父亲时,仿佛一名旁观者,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韶声仍然坚持自己:“你说流民在城南有危险,那意思就是劫持我的人是流民了?可我是跟着皇上一起去行宫的,皇上的圣旨都说了要赈灾了,让无家可归的流民居于京郊,还设了施粥的善棚,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了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劫持人?” 齐朔叹气:“小姐久居华堂,却不知如何赈得过来?齐家已尽折进去了。” 他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开口就是她不知,她不懂! 韶声的火气又上来了。 自己好心避着这人的伤疤,没成想他还反拿它来教育她! 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齐家之祸,乃咎由自取,不要怨怪别人!” “好。”齐朔应。 他面上的表情消失了。 齐朔这样,让韶声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总归是从歹人手中救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不说,还没让熟人知晓。 毕竟,无论她清白是否还在,让熟人知道了她有这一遭,柳家二小姐的名声便丢了,名声丢了,她可能也活不成了。她长在柳府十几年,她很清楚。 早该向齐朔道歉的。 可不知为何,对着齐朔,她优先想做的,永远是任性地大吵大闹。 ——露出她只敢在心里幻想,从不敢现于人前的,骄纵蛮横的一面。 ——她也是高门出身的大小姐呀! 于是,韶声垂着头,半晌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 齐朔愣了一瞬。 他的目光缓缓地转到她的脸上。 仍然面无表情。 但眼睛慢慢地垂下了,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住晦暗不明的情绪:“当不得小姐的谢。” 韶声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嘲讽。只好小心翼翼地追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我不对,别生气了。” “没有。小姐本不必做到如此。”齐朔的声音放得很低。他低下头,从袖子里又掏出一方白帕,执起韶声的手,细致地帮她擦净手上不慎沾上的药汁。 “那我就当你接受道歉了。”韶声别别扭扭地又说,“不许再计较!” 其实,今日还有许多模糊不清之处,但韶声一贯大意,并未察觉。 譬如:她被人当街抓走,关进附近不知哪里的堂子里,时间不长。 齐朔是如何发现的呢? 他又是从哪里来的? 又譬如:她晕倒之前,听见绑了她的歹人慌张对外间说:你们——是什么人。 而齐朔只有一人。 那么,同他一道的还有旁人。会是谁呢? 不过,就算韶声变得细心,她应当也不会在意。 或许是贵女们的通病,除了赴宴与打扮,什么事情都不过心。 又或许是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是齐朔就是有本事,她无需忧愁,更无需询问。 韶声在医馆,只是暂时歇脚。 她怕出门太久,家中生疑,自觉身上无恙,便翻身下了床。 急急拉着齐朔往城南的小院去。 走在路上,韶声总想着,道歉是否足够了?要不要为齐朔买些什么,充作赔礼? 花了钱,显得更郑重,显得她用了心。 买些什么呢? 纸笔?书籍? 或是学子之间常会传阅的邸抄?她见过家中兄弟买的。 这样想着,韶声便自然地开口问身旁的齐朔:“附近可有书肆?或是卖文房四宝的地方?” 齐朔:“城南没有。最近的一家,要往西北边去,离此处很有些距离,只是可选之物不多,且较为简陋。小姐若是急用,不嫌弃潦草,回去还有许多能用的。若是不急,不妨去城南最大的书局选购些价高者,用着也能顺手些。” 韶声又问:“那里面的书呢?都是什么类型的?” 齐朔答:“蒙童开蒙,学子考试用的辅材,还有集着吉利话的小笺。” 韶声显然难以置信:“就这些?没别的吗?无论好坏,至少该有些话本卖吧?还有邸抄,这些都简单易懂,并非什么阳春白雪的东西,不需要多高深的学问。” 齐朔笑笑:“读书人之居所,由钱财而非学识决定。城南的读书人,大多囊中羞涩。这家书肆,开得离城南近,做的是贫穷学子的生意,当然会卖最要紧的几样。小姐所说的话本,乃是空余时间的消遣,多是给资财更丰的人家解闷用。城南的书生真想要,便会到更大的书局自行挑选。话本均由各大书局自印,城南附近这家店,卖不出多少,当然不会进货。而小姐所言之邸抄,更是只有城西才有卖的了。其上虽都是与朝事民生相关的要紧消息,于进学有益,却每旬一报。纸价昂贵,邸抄便是由活版印制,价格于普通学子而言,也实在是天价。” “好吧。”韶声听他这样一说,知道最近的书肆里,并没有她想买的东西。买这些东西来赔礼,也太敷衍了。 她只好作罢,继续跟着齐朔往前走了。 之后再准备些赔礼吧。她想。 行过一段路。 韶声突然想到:这个齐朔,他不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吗?而且她养着他,根本没少了他的钱,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心里又不平衡了。 该质问他,不是说了他身为重犯,不要出门招摇,免得被发现了。怎么连哪里的书局书肆,里面卖什么,都了如指掌? 只是方才的话题过去许久,发问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再提起来反而显得自己没事找事。 韶声心里的不平混着气闷,自然而然地显现在了脸上。 皱起了眉毛,嘴巴也不自知地微微撅起。 齐朔放慢了脚步,目光落在了韶声撅起的嘴巴上。 或许伸出两指,便可上下一捏。 他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看什么看?”韶声察觉了他的目光,随便指着路旁一书生支起的摊子,借题发挥,“你要是再不听话,让我生气不养你了,你就跟他一样,代写书信糊口吧!” 齐朔苦笑:“小姐高看我了,我无法糊口,只好毙于街头了。” 韶声不以为然:“你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怎么就赚不到钱?怎么又装可怜了?” 齐朔的笑容中,苦涩更甚:“一般人家,哪有什么闲钱,逢年过节才舍得用上书信,便是与远方未归之人联系,一载也寄不出几封。至于书画,我身负重罪,若是不慎流出,让有心人发现,便是无穷的麻烦,声声小姐也知道的。便可怜可怜真真吧。” 韶声听他又用真真自称,更不以为然了。 现在知道害怕被发现了? 又来恶意卖娇? 在医馆的时候太过头,阴阳怪气的,一看就不怀好意,现在又故技重施,就没有正常的时候! 她撇撇嘴,打好了腹稿,准备大声驳斥。 没成想,当她抬眼,望向齐朔——他潋滟的眼波里,绕着层层的委屈,多情极了。苦涩的笑容从他润泽的唇角若有若无地逸出,好似是河边柔柔的柳枝,不伸手扶起,就要委顿在地了;又像是摇摇欲坠的剔透琉璃,不轻轻摆正,就要泠泠碎裂了。 他却并未刻意作态。 虽然韶声心中想法坚定,但仍受不了这样美貌的冲击。 她红着脸,话语结巴得不成句子:“你、你的书画……可以、可以……伪装成别人的手迹,卖赝品……也能赚钱。而且、而且……刚才那个书生,他不、不赚钱……怎么还出来、来摆摊啊……” “便是大家真迹,在此处也无人问津。”齐朔解释,“那书生靠卜卦算命维生。” 韶声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她扭开头,不看他的脸,这样便能维持着如常的镇静:“所以叫你卖赝品。真迹没人买得起,赝品便宜些,不就有人买了吗?” “小姐不知。玩赏字画此等雅事,只有小姐这种高门贵家才负担的起。一般人家,字画于生活无用,钱财便会去更有用的地方。若是连饭也吃不上,自然不会有心思欣赏字画。反而是卜卦算命,确实能有些薄获,多数人遇事不决,便会求问吉凶。” 又说她不知了! 韶声十分敏锐。 不知就不知!那又怎样!她是大小姐,又不是他这种四处躲藏的重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应该的吗! 还说什么算命能赚钱,那不是骗钱吗! 卖画好歹是明码标价,买卖全凭自愿。再不济,买回去还能挂着欣赏! 穷人买不起字画可以不买,省钱留下来吃饭。算命却要引诱人将本该节省的钱财,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求运上! 这算什么?不就是趁人之危赚黑心钱吗? 韶声义愤填膺,又不知不觉地把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 “小姐不信命由天定?”齐朔听完韶声所言,声音带上点惊讶,“可我曾观小姐为令堂抄颂经文,便是到了城南我这里,也不懈怠。于礼佛之事,颇为热心。” 韶声看得仔细,发现他还微不可查地,挑起了一侧的眉毛。 “有何不妥?佛祖慈悲,庇佑苍生,自然要虔心敬服。而所谓命数,都是人自己选出来的。你怎敢拿算命这种勾当,与佛祖相提并论,是玷污,是大不敬!” 本朝崇佛,韶声身为贵女,自然深信不疑。齐朔的话,让她觉得对自己的冒犯事小,最要紧的是犯了口忌。 “你回去了,也要赶紧抄上几部经文,在佛前忏悔请罪。我叫紫瑛带着元宝,去为你请些供佛之物来。” 齐朔颔首,脸上挂上了温和无害的笑意:“好,多谢小姐费心。” “别笑了!我不与你闲话了,你最好是从现在就开始默诵经文,才好叫佛祖看见你的态度,原谅你的无心。”韶声认真总结。 第二十一章 正说着,韶声感觉到脚边有什么东西绊住,阻止她向前。 低头一看,是个小孩。 拽着她的裙角。 小孩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瘦小得看上去只剩一把骨头,辨不出男女。 手指揉皱了裙子金贵的面料,还留下明显的黑灰印记。 “夫人行行好,给点钱吧。”小孩说。 韶声看向孩子仰望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心中生出了十分的恻隐。 并不管身上这条裙子,已经被拽得没办法再穿了。 她在京城从未见过如此可怜的乞儿。 几乎是立刻便掏出了自己钱袋。 解开钱袋的束口,韶声倒出一把铜板,蹲下身,递给面前的乞儿,语气格外温柔,生怕惊着了面前的孩子:“拿着。” 乞儿抓起钱,就往衣襟里塞。 一面塞,一面对着韶声说吉祥话:”谢谢好心的夫人,谢谢好心的夫人。夫人日后必有大恩德。“ 只是抓着韶声的手,仍然不松开。 齐朔看不下去,插嘴制止:”别给钱了,快些走吧。这乞儿拉着你不让走,无非就是钓到了大鱼不肯放,要所有同伙都来搜刮一边才行。再不走,我们就要被围住了……“ 他话音还未落,便当真如同言灵一般,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成群的小孩撞到一边去了。 ”夫人行行好,大爷行行好……“这些小孩围着二人,胡乱乞讨。 韶声哪见过这等阵仗。 她身子轻,力气又小,被他们挤挤挨挨,推搡到了墙角。 有胆大之人,仗着在人群中好浑水摸鱼,直接伸出手,就要抢她的钱袋子。 韶声吓懵了。 双手护在胸前,下意识地紧紧地捏住钱袋。 “别抢,别抢,都有的……”她说。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瞟向旁边的齐朔,用眼神无声地求助。 齐朔一看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话全写在脸上了。 无非是:快来帮我啊!被挤开了就愣着吗!你有没有用! 说时迟,那时快。 齐朔的神色分毫未变,连黑黑的瞳孔上方,那对扇子般浓密的睫毛,都吝于眨动一下。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他一把拧住那只黑手。 像拎一只死鸡,一把将人丢出很远。 而后,他踹开挡在韶声面前的两名乞儿,拉着她就往开处跑。 被踹中的人摔倒在地,又仰倒着向外滑去,应当是受了不小的力。 只是他们似乎无知无觉。 倒在地上的人明明吃痛,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但下一刻便撑起身子,试图站起来,甚至试图抱住齐朔伸出的腿。不耽误一分一秒。 至于其余人,既不关心受伤的同伴,也不被齐朔的武力吓退。仍然一个劲地试图往韶声身前凑。 有的甚至嫌弃摔倒的人碍事,从他们身上直接踩过去,就像踩在平地上。生怕被抢了好位置,站到后面,讨不到多少钱了。 双手举得高高,好像只会说一句话,重复地念着:“善人行行好,善人行行好。” 齐朔见他们不知疲倦般地又涌过来,怕韶声磨蹭,干脆一把揽住她的腰,抱起她继续跑。 韶声力气小,双脚骤然被带离开地面,不禁发出短促的惊呼:“啊!” 齐朔不管她如何反应,只管闷头向前跑。 他的手制住韶声的上身,将她牢牢地按在怀里。 她从来没发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奔跑时,他身上灼热的气息犹如密不透风的丝线,将她裹成一只茧。奔跑中带起来的风,根本吹不进包着她的茧。 脸蹭着了他衣服肩膀上的纹绣,耳朵微微挨着他颈间裸露的皮肤,他呼吸时的动静,便这样传进她的耳朵。 使她臊得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好在齐朔个子高,跨步长,没有韶声的牵累,转过几条巷子,很快就跑到了开阔的大路上,摆脱了乞儿们的纠缠。 韶声感受到他停下了,从他的肩膀上抬起脸,屏住呼吸往后看,看见已经没人追了。 于是,她立刻伸手,着急地拍打他的背:“快放我下来!” 免得继续陷于尴尬。 齐朔依言放下了她。 韶声向后退了一大步,站在地上踏实的感觉,让她觉得底气又回来了。 “那些孩子……太吓人了。干嘛要抢,我都说了会有的……好像狼一样……”韶声抚摸着胸口,这时终于想起后怕。 “见到肉便一哄而上,哪里是狼,不过是群饿极了的鬣狗。”齐朔回。 他的话让韶声听着不舒服:”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把这些孩子说成狗?他们只是太穷了,太可怜了,应该是很久没吃饱了,所以才不得已那么做的!“ “人不如狗。”齐朔惜字如金。 “你说什么?”韶声已经不是不舒服,而是被他冷血无情的反应惹恼了,提高声音反问。 ”狗饿了会吃人,更何况人。“齐朔突然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你说,若是我把你送回去,猜猜他们会不会,把可怜的声声小姐吃了?“ ”啊!“他突然的动作着实吓了韶声一跳,使她小声惊叫着缩起了脖子,”干嘛突然吓唬人!“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说了,人不如狗。”齐朔移开了脸,“城中动荡,小姐今日已亲历两次。千万记得注意安全,不要乱跑。“ 韶声抬头看他。 他只有一双眼睛,避也不避地盯着她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仅没有韶声预想中恶作剧得逞后,阴阳怪气的嘲讽神色,连他习惯的假笑都没有。 他立在那里,就仿佛一尊神像,原先糊在身上的,拙劣的泥胎彩漆因年岁久远,边角出现破损。 从破损的一角里,微微露出了卸去一切后,真正的浩然威势。 ”好、好吧。“韶声的声气,不知不觉地弱了下去,”你在医馆说过,我已经知道了。“ 二人便如此到了城南的宅院。 紫瑛与张大,早早站在韶声马车旁候着了。 紫瑛的眼下还有哭过未消去的红肿。 她朝着韶声的方向,小跑过来,对着齐朔福身,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多谢元贞公子,多谢元贞公子救命之恩!” 韶声虽遭逢同样的险境,此时却颇有大家风范,镇定地拍拍紫瑛的手:“好了,事情既已有惊无险地过去,便不要想太多。”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身旁的齐朔:“你不要忘了抄经赎罪!” 虽经过了路上乞儿的插曲,她却仍未忘记齐朔不敬佛祖的过错。 交代完抄经之事,她这才上了马车,带着紫瑛与张大,一起向柳府去了。 韶声走后,齐朔却没闲着。 他支开元宝,让他去厨房催饭,说自己有些事出门。若是饭好了还没回,便放在火上热着,等他回来一道用。 说完,则从后门出了院子。 元宝乖觉地点头:“是,公子!” 也不问为什么。 院外有几位粗布短打的强壮汉子,腰间皆佩朴刀。看上去已等候齐朔多时了。 见他出了门,领头的汉子连忙迎上来,抱拳行礼,言语间十分恭敬:“元先生,我们已经按照吩咐,将人绑了起来。” 这汉子与其余人不同,身量不高,但形容却精瘦灵巧。 “辛苦吴兄,也辛苦诸位了。”齐朔斯斯文文地回以一礼,周身皆绕着一种令人亲近的气质,一点架子也无,“之后还要麻烦吴兄,继续盯着礼部侍中柳家,尤其是柳家二小姐。若有异动,便同今天一样报与我,不必经过元宝。” 他口中的吴兄,便是这名矮小精悍的领头汉子。姓吴名移。 行完礼,齐朔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每位汉子的手中都塞了几枚:“元贞囊中羞涩,只得这些铜板,若各位大哥不嫌,可拿去沽酒喝。” 齐朔嘴上说着钱不多,但每人所得,都不算是小数目,切四两牛肉就半斤酒,是绰绰有余。 汉子们当然连声称谢:”元先生太客气了!“ 收了铜板,吴移又开口问:“先生之后打算怎么做?” “劳烦诸位,先带我去看看他吧。”齐朔答。 “好,先生请。”吴移揖身伸手,请齐朔先行。 几人皆拣着僻静的小路走,避开人。 曲曲绕绕几番,终于到了城边一座废弃的荒宅。 荒宅门口,另有几名壮汉守着。 齐朔掸掸袍子上的灰尘,跨过门槛,领头进了门。 ——里面五花大绑地扔着一名年轻男子。他的手脚皆被粗麻绳牢牢捆着,动弹不得,头上套着麻袋,不叫他眼睛能看见;嘴巴里也塞着麻布,不叫他发出一点声音。 虽在如此情状下,看不清脸,但仍不难辨认出,此人竟是韶声心心念念的何泽生! 齐朔静静地立着,歪着头,细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把他送回去盯着。过几天会有人送他一笔不菲之财。取了财,便照原计划行事。”齐朔背向着同来的汉子,吩咐道。 他动也未动,连眼珠子也不动。 宛若一尊白玉像。 日光透过衰朽的门窗照进来,照在他身上,仿佛将这间布满尘土的破屋,都映得光彩了起来。 若是韶声能在,估计又要红着脸不敢直视,或是情绪上头,斥他花枝招展,不知演给谁看。 “是,元先生。”汉子们顺从地对着他的背影行礼。 “唔唔唔!” 地上的何泽生听见有人声,突然猛烈地弹跳挣动起来。 他的脖子挣得通红,青筋突起,一鼓一鼓地跳动,将地上的灰尘、蛛网、木屑,蹭了满身。 齐朔视若无睹。 他转过身问:“还有别的事吗?” 头领回:“没了。” 齐朔颔首:“好。之后几日,劳烦大家。若是有什么难处,可在老地方做暗记,元宝会定时去帮忙的。” 交代完,他又同方才在家门口一般,将铜板亲手交给了守在门口的几位,用的也是同样的话术。 “元某这便告辞了。” “别忘记了,替我将准备好的礼物,拿给宋头领。“ ”便说元弟近日琐事缠身,与宋哥哥见得少了,请哥哥见谅。送上薄礼,不成敬意,来日定会提上好酒,登门赔罪。” 齐朔留下话,施施然离开了这座荒宅。 这里的宋头领,是新来京城的流民首领宋士光。 他竟不知是在何时,与宋士光,有了能称兄道弟的交情。 “能为元先生效力,是我等的荣幸。”汉子们的回话,意外的整齐。 第二十二章 反观韶声这边,境况却不大好。 她从自己的首饰中翻找,发现数量虽多,但大都是样子好看,工艺精巧。与当时那套当去给齐朔用的金红首饰不同,剩下的这些,虽也出于名家之手,但因料子的缘故,并未想象中的值钱。 紫瑛悄悄拿了些去当铺打听,掌柜的只说:“这里头的金银首饰,小的用手大略掂量过,都是极轻的。我们收时,也会考虑重量的。” 韶声得知,毫无办法。 “那你多拿些去当,我把首饰柜的钥匙给你。”她这样吩咐紫瑛。 好不容易凑齐了银钱,将东西送予何泽生的时候尚算顺利。 不过,到了第二日,家中却变了天。 起因是韶言在柳老夫人面前凑趣。 无意中提起韶声的婚事。 “二姐姐当真要嫁给那位周大人?”韶言亲亲热热地倚靠在柳老夫人的怀里。 身旁的侍女打扇的打扇,奉茶的奉茶。 一派祖孙和乐,颐享天伦的融融气氛。 老夫人本来手执一串紫檀的念珠,一颗一颗拨着,在心中诵经,被她这样一闹,心里的佛号乱了,索性将佛珠挂回手腕上。 她慈爱地拍拍韶言的手:“当真,婚姻大事,怎么做得了假?” “那我不让二姐姐嫁人,我不舍得她,想让她陪陪我,等我定下来了,同我一起嫁!”韶言撒娇。 “傻孩子,别胡闹。”老夫人似嗔似怪地点点她的额头。 “可是,那个周大人年纪太大了,她配不上二姐姐!怎么也要年轻英俊的郎君,才配得上!”韶言说。 “又说什么瞎话呢。周大人身居要职,一表人才,说起来还是你二姐高攀。且婚约已定,哪里能轻易反悔。”老夫人帮她梳拢额前的碎发。 “婚约定了,便是一定要嫁吗?”韶言问。 “当然。”老夫人回,“我柳家人重诺。既已许下婚约,便不会反悔。” 韶言突然支起身子,从老夫人怀里起来。 她垂下头,犹犹豫豫地问:“我想和老祖宗说些悄悄话,可以让人都出去吗?” 老夫人见她突然如此,也起了好奇心,乖孙女的要求,自然无有不应:“你们都下去。” 侍女们鱼贯而退。 等最后一人掀开纱帘退下后,韶言站起身,走到老夫人面前,伏地而跪。 “祖母恕罪!”她说,“韶言不该隐瞒!我从礼部方尚书家的公子处得知,二姐姐与一位何姓公子交往密切。那何公子年轻英俊,我想着会比周大人更合适,便想来跟祖母说说……” “是韶言自私,只顾着姐妹情谊,却不顾柳家声名!”她叩首于地,语气诚惶诚恐。 “什么!” 韶言的一番话,仿佛惊雷,在柳老夫人耳边炸开。 她倏然站起身,双手重重拍于案上,腕上的佛珠砸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不知廉耻!不修女德!辱我门楣!她将柳府至于何地!” 这番话似乎用尽了柳老夫人的力气,使她的身子摇摇欲坠。 韶言见状,连忙起身,飞身去扶:“祖母!我也不知二姐姐与那何公子之间的情况如何,也说不准现在只是浅浅相识,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请祖母先消消气,仔细自己的身子,别气坏了,也别冤枉了好人。” 柳老夫人在韶言的搀扶下,撑着身子,缓缓坐回去。 韶言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胸口处上下轻抚,帮她顺气。 等精神缓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又提高声音发话:“去,去叫你大伯母来!” 韶言照做了。 天将晓时,从柳家正院里,浩浩荡荡地出来了一群仆婢,掌着灯,快步向韶声的院子而来。 领头的是柳老夫人的陪房雷嬷嬷,紧随其后的是她的女儿儿媳,孙女孙媳。 人一进韶声的院门,便团团地将院子围住了。 霎时间,灯火通明。 天边的熹光,被衬得却宛如萤火。 韶声犹在梦中。 直到床边榻上值夜的紫瑛将她摇醒:“小姐醒醒!出事了!” 她睡眼惺忪,耳边却仿佛炸雷。 不知是哪里来的婆子扯着嗓子大声叫唤,仿佛待宰的鸭子,尖利的声音好似指甲划过石头:“二小姐若是再不出来,老身可要进去了!” 韶声被扰了清梦,窝着一肚子火,只披了外袍,迷迷糊糊地走出屋子:“何人喧哗?” 那尖声说话的婆子正叉腰站在院子中央。 满脸皱纹,瘦如枯柴的手腕从酱色的缎子夹袍下,空空地荡下来。 年纪实在是不小。 正是雷嬷嬷。 她带来的仆从杂役,已经拿下了韶声院中所有值守之人,用绳子捆了,封住嘴巴,不许说话。 只能听见一片咿咿呜呜的低声挣扎。 还没等韶声问话,她便灵巧地闪到了她的身前,像一只老得成了精的猿猴。 她掀开韶声的的外袍,在她的中衣上胡乱摸了一把:“老夫人有令,说二小姐不检点,与外男有了苟且,要老身来搜一搜,得罪了!”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韶声气得脸通红。 “老身是谁?二小姐不认得吗?”雷嬷嬷死死抓住韶声的衣襟。 韶声奋力将衣服往外扯,却怎么也挣不动那鹰爪一般的指头! 只得抓住外袍的另一边,紧紧裹住自己。 她不能让自己身着中衣的样子,被一院子的下人看光! 韶声急得眼角蓄起了泪水:“你就算是祖母院中的嬷嬷,也是奴婢,怎么敢近我的身!坏我名声!滚开,我自己找祖母,找母亲讨个公道!” 雷嬷嬷却道:“想见老夫人,恐怕二小姐还没这个资格。老婆子我口齿不清,红玉,彩盘,给二小姐再说说?” 人群中当真走出了两名婢女。 正是韶声母亲,柳大夫人顾氏的两名心腹侍女。 红玉低着头,不敢看向韶声:“夫人说了,一切凭雷嬷嬷做主。” “什么?!”韶声如五雷轰顶,跌坐在地。 她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祖母发疯,母亲也顺着吗?! 还让一个下人,顶着她的名义,把自己“不知检点,与人有苟且”的坏声名,传得到处都是! 那再之后,是不是也要顺着这下人的话,坐实了她的罪名,父亲再来清理门户? “还愣着做什么?进去抄检!”雷嬷嬷趾高气扬地命令带来的手下。 韶声看着老妪丑陋的背影,心一横,囫囵地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地冲进房内。 她抄起一把剪刀,便照着那雷嬷嬷的心口狠狠扎去! 她记得自己被掳走昏倒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齐朔便是这样冲进去,制住歹人。 齐朔做得,她也做得! “啊——!”雷嬷嬷吃痛,尖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韶声听在耳边,更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一下不够,她将剪刀尖在雷嬷嬷身体里搅动,发出阻塞沉闷的声响。 血肉碰撞挤压的声音,鲜血染在手上粘腻的触感,让韶声握着剪刀的手不住地颤抖。 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 迫使自己不害怕。 只是在眼前的黑暗中,摸索重复着,扎进去,抽出来的动作 似乎是把连日来被掳、受辱、以及对祖母的怨气,全化作锋刃,一下又一下地,刺在雷嬷嬷的身上了! 再然后,便将尖处对着自己的脖子,大声疾呼,哭声嘶哑:“韶声不知祖母为何厌恶,甚至任凭这奸猾的老妇四处造谣,污我清白!既然我不受祖母期待,自当无颜再活在世间。今日韶声便在此处,诸位见证之下,以命换命,还了她老人家的亲恩!” 她的鞋子跑掉了,赤着脚,站在人群的高处,有鲜血从的脖颈处留下,染红了雪白的中衣。 有晨风吹过,吹起她白色的衣角,散乱的发丝,天边有丝缕的晨光,透过黑暗的云层,镶在她身上。 雷嬷嬷倒在她的脚边,如同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气。 前几日刚被人在大街上掳走,她都敢咬舌! 这些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怕! 院中因雷嬷嬷倒地,而乱作一团的下人,见此场景,全愣住了! 紫瑛挣开挟制,冲到韶声面前,一把扑倒她,夺过她手中的剪刀:“小姐、小姐,别做傻事!” 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快去找大夫人!” 韶声院里的事情,闹得这样大,柳大夫人当然知道。 柳老夫人也知道。 柳大夫人便是奉了柳老夫人的命,才派了红玉与彩盘跟着那雷嬷嬷去。 只是没人料到,向来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韶声,反抗竟然如此激烈。 紫瑛制住韶声时,剪刀已扎进了脖颈,这回她当真是受了伤,失了血。 待到大夫来时,天已大亮了。 柳大夫人便是随着大夫来的。 “我亲手杀了人,与人苟且的坏名声也传给下人们知道了。何时该急病发作而亡?”韶声背冲着母亲,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她的脖子上缠着纱布,被子下的身体仍在不住地发着抖。 其实,她是极害怕的。 全因有了被子和伤口的遮掩,不用面对母亲,才能掩盖住不自然的声音,上下哆嗦的嘴唇,使语气显得冷静,甚至大义凛然。 毕竟杀了人,她一个闺阁女儿,如何不会害怕? 加上自戕没死成,想到要再死一次,很难鼓起相同的勇气了。 柳大夫人顾氏叹了口气,轻拍女儿的肩膀,解释起了原委:”是礼部方尚书家的公子,与你兄长闲话时,说他的一位何姓友人,与你有些交情,也不知如何传到了你祖母那里。你与周大人不日就要交换婚书,再就是定下婚期,备嫁,成亲。老夫人也是忧心你,怕出差错,才一时情急。” 她并没将韶言说出来。 “这些日子,你便好好将养着,哪里也别去了。脖子上这道疤,更要悉心养护。你父亲叮嘱过,与周大人的婚事,再出不得一点问题了。” “府内的风言风语,传传也就淡了。不叫外头知道就行。” 顾氏说完了要说的话,也不等韶声回话,便起身离去了。 韶声就这样,被禁了足。 她也终于明白,祖母为何发疯,硬要说自己与人苟且。 是柳韶言告状。 方杰听她的,将自己与何公子的事情漏了出去。 至于柳老夫人,她从始至终都未露面。 说是自小相伴的雷嬷嬷,终是撑不住去了。心中积郁,病如山倒,一律不见客。 第二十三章 禁足之时,韶声的院子被严加看守。 韶声院中原本的下人,同她一般,不许外出半步。 衣食采买,都是由另外的仆婢送进来。 下人们捧高踩低,饭食上颇有克扣,但消痕生肌的药膏,却不敢慢待。 “好像是偷换药膏,以次充好,被大爷撞见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把经手之人,统统罚了一遍。”紫瑛从外间进来,拉过一张绣凳坐下,将打听到的消息,学给韶声听,“怪不得这些日子,夫人每日早晨,都要派个嬷嬷来,监督小姐上药。怕不是还要把小姐脖子的恢复情况,日日禀报大爷呢。” “是啊,周大人当真是我的免死金牌。”韶声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嫁衣。一边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她被关在院子里,不知时日,更不知与周静的亲事进行到何处了。 只是母亲派红玉来过,捧着制好的嫁衣,让她往上绣几针,当作是自己绣的。 韶声无事可做,便时时拿着绣,以打发无聊时间。 反正嫁人相关的一切,总由家里定,她也不必操心。 只是经常会想到,这些日子,院子里的人出不去,也不知道齐朔还有没有余钱用。 她刚答应过他,会每月供养的。 罢了,总有出去的一天,到时候一次性多给些。 韶声想。 当然,禁足之中的韶声并不会想到,齐朔不仅没短了金银,甚至还刚劫走了她凑给何泽生的钱。 他派去看管何泽生的几名大汉,只在韶声的使者到来时,短暂地放人出去应答。 待人前脚踏出了院门,后脚就又将何泽生绑起来了。 是夜,他们用蒙汗药,药倒了何泽生,套上麻袋,运上了一艘早晨出京的货船。 齐朔正坐在船舱中。 他将韶声送来的金银,摊开在桌面上,身边站着两位账房先生,一位打着算盘,正在把大数额的银票、银锭,甚至是金锭,换成碎银和铜板。 而另一位,则用木尺将碎银与铜板,分成数量不等的若干堆,再将它们全部装入不同的荷包中。 还有几位汉子站在下首,微弓着身子,看向堆满金银的桌面。 那日绑走何泽生的领头之人吴移,那位矮小灵活的男子,正在其列。 齐朔执扇,点了点手边装好的荷包,开口道:“我们能得这笔金银,都仰仗各位出力。元某惭愧,不敢私吞,思来想去,合当分由各位处置。” “此时将诸位召来此处,便是请诸位领走应得的份额,再分下去给大家。” “元某分文不取。” 活脱脱是一位真诚单纯,满怀善心的年轻公子。 “多谢元先生!”下首几位汉子连声称谢。面上都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元先生实乃大善人!” “去吧。”齐朔打开折扇,遮于身前,眯起眼睛,随着他们一起笑。 正当他们分赃之时,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齐朔问。 吴移反应极快,立刻起身,听从他的吩咐,向外查看。 不过须臾便回来了。 回来时,手上拽着一根粗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拖着一个麻袋,麻袋里隐约有人在扑腾,麻袋后还跟着另外三人。 ——又是何泽生。 大概是蒙汗药用得不够,过了药劲,使他在半夜里忽然醒转。 而看守正去领赏,暂时又不在身前,他一顿挣扎,竟真让他挣扎着脱出了束缚,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船上守备森严,每隔十步便有人值守,他根本就跑不了多远。 一出来,便又被套回了麻袋之中。 方才的骚乱,便是处理他的人动静太大,而不慎引起的。 齐朔看向他,脸上仍然笑眯眯:“劳烦吴兄弟,把他的嘴巴放开,让他说话。” 吴移闻声,解开了何泽生嘴上绑着的绳索,但仍蒙着他的脸。 “咳咳!你是谁!”何泽生奋力吐出塞入口中的布条,高声问,“我身有功名,你掳我至此,谋财害命,被官府抓到,死罪难逃!” “不必如此紧张。何公子敲到了笔不义之财,却没藏好,不慎被我发现,自然要见者有份。”齐朔语带笑意,不慌不忙。 何泽生怒斥:“呸,什么不义之财,贼子胡说,颠倒黑白!” “哦?那何公子是不介意我把冒充国子监生员之事,上报官府咯?反正你的人证在此,不需麻烦里面的侍读侍讲大人,随便找位刀笔先生,一查便知。”齐朔悠悠地摇着扇子。 “你!你这乡野刁民,你、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何泽生大吼。他骤然被挑破了秘密,心虚至极,妄图用大声来显示自己的理直气壮。 “好了,再劳烦把他的嘴巴堵上吧。”齐朔却不答了,转而吩咐道。 何泽生又被塞上了嘴,重新套上了麻袋。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明早运河开港后,就麻烦各位跑一趟取货了。”齐朔站起身,最后说道,“到了取货之地,找宋士光的人接应。只是一定记得,取到货后,别忘了在私下里,留住我们自己的。做事的时候手脚干净些,不要叫人发现了。” “哦,对了,何公子,我是你的情敌哦。你若当真在国子监进学,自然会认得我的。”他已经走到了船尾,又转过身来,特意补上一句。 何泽生被绑着丢在船舱的地上,自然而然地,听见了齐朔的谋划。 虽然是只言片语,也足够引起船上其余人的警惕。 原本专心用木尺分钱的那位账房先生,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近齐朔,在他耳边悄声问:“先生,这人听见了,是否?” 语毕,将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个划拉的动作。 但齐朔只是笑笑:“芳时兄无需担忧,贞心中有数。” 那账房先生挑起眉毛,怀疑地问:“当真?” 他比齐朔大上几岁,肤色因常年日晒,呈现健康的深蜜色。一身短打,袖子整个挽起来,箍在上臂。头发绑成船工常用的样式。面相端正,若不是时时咂着口中不知哪里拔来的浆草,也能称得上一声英俊。 随意站在齐朔这冰肌玉骨的美人身边,虽颜色不如,被衬得暗淡了,却颇有些有趣的对比。 此人名杨乃春,字芳时。乍看上去,像是窜于街头巷尾的混混帮闲,身上却有着正经八百的秀才功名。 齐朔没有丝毫不耐,笑意变也未变:“当真。” 齐朔只绑着何泽生,也不命人限制他吃喝。 好像是真的大善人,从不做灭口的事情。 待齐朔处理完船上的事,回到城南之时,月儿仍挂于中天。 天上飘着薄薄的云层,遮住了一些星星,在半圆的月亮边上,绕了圈茸茸的边。 “公子回来了。”元宝站在墙根,搓着手,悄悄地问。夜深露重,他穿得单薄,身上有些冷。 “进去了。”齐朔向他颔首。 进了屋,赫然于眼前的是一尊花梨木的佛像。佛像下是供桌、香案等一应物什。 是韶声送的。 她还未将给何泽生的钱凑好,便将这一整套送了过来。 齐朔便叫元宝摆在了正堂最显眼的地方。 “去拿个火折子来,拿来便自去睡吧。”齐朔吩咐元宝,“今夜辛苦了。” “好的公子。”元宝应。 齐朔用火折子点亮了香案两旁的灯。 盘腿坐于蒲团上,拿出纸笔,铺开展平,于其上默起了佛经。 他当真按着韶声的话去做了。 只是默着默着,笔锋却转到了别的地方。 接在佛经的下面,他画了一张小像。 用笔简练,神情却抓得极准。或许该说是惟妙惟肖。 ——是韶声生气的样子。 鼓着脸,撅着嘴,斜睨着看人,眉头扭在一起。 他不记得她有没有翻白眼。 但他觉得应当是翻了的。 于是也画了上去。 “噗呲。”落下最后一笔,齐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用手在纸上扇着风,好让墨迹快些干。又将纸拿远了,由远及近地,放在灯下欣赏。 只是当他看见画上抄过一半的佛经,笑容却落下了。 我在干什么?他揉了揉额头。 于是将这份大作揉成团,丢在一边,另起一张纸,又从头开始默经。 刚默过几个字,他便又放下笔。 把地上的纸团捡起,展开,用镇纸细细地压平。 这才重新拿起了笔。 * 话又说回韶声。 她的嫁衣越绣越细,不知不觉便到了佛诞日。 当今圣人临朝后,因顺着太后的喜好,信奉西天佛祖。 便把九月的朔日,定为佛诞之日,自佛诞之日至十五中元普渡日,皆重设祭祀供佛之仪。 见天家如此,民间当然纷纷效仿,将这佛诞日,过得颇为隆重热闹。 家中迎佛诞的准备,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传出一些,至韶声的小院来。 她本以为与自己无关。 佛诞当日的傍晚,韶声正准备用晚膳,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元宝。 据他自己说,他扮成厨房送饭的小厮,才能混进来见小姐一面。 “小姐,我当真是费了大力气。”元宝站在韶声面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紫瑛为他倒上一杯茶:“茶水凉了,先将就着喝。” 屋内的其他人已被韶声遣走,只剩他们三人。 “突然造访,可是钱财不够了?”韶声问,“你要快些说。外面都是看着我的人。刚才我们用的借口是说,你做的点心我喜欢,但方子是家中不传之秘,你又不识字,要给我与紫瑛单独讲。这借口虽勉强说得过去,但时间久了,要让人起疑的。” 她虽惊疑元宝为何突然出现,是齐朔叫他来的?那齐朔知不知道她如今处境? 但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只能先问明他的来意。 元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小姐,我们公子邀请你,晚上一同去看燃灯佛典。” 所谓燃灯佛典,是当今天子在每年佛诞日,于皇家寺院穹极寺燃灯请佛之盛典。共燃九九八十一盏莲花金灯,直到中元结束后才熄灭,届时,灯火亮彻天宇,景象极为壮丽。 燃灯当日,天子体恤百姓,不设宵禁,允民众于穹极寺外观灯行乐。 话再说回韶声。 她接过元宝的信,心中惊疑更甚,将方才心中所想,直接摆到台面上:“他疯了?是他叫你来的?你应当回转,向他通报如今的情况。我如何能同他去?” 元宝却不慌不忙:“无妨的,小姐。公子都知道。小姐若是愿意,今日申时半,只需在院中角门等候,自有出去的法子。” “回来也是一样,公子全安排好了,所以才派我来传话。” 他甚至还预料到,韶声可能会问他如何回来的事情,提前说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韶声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纸,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她说。 元宝利落地向她一揖:“小姐再见。自申时半起,我会一直候着。小姐便是迟到,也无妨。“ 此时的元宝,与韶声刚买下他时,已经完完全全的不同了。 甚至是与韶声去城南探望齐朔时,见到的元宝,也大不相同。 进退有度,沉稳自如。 周身的气度,甚至已经不再像一个简单的仆役。 元宝走后,韶声将齐朔的来信捏作一团,揭开手边茶壶的盖子,将纸团扔进去。 茶水慢慢没过纸团,最终将其全部浸泡了起来。 单薄的信纸在水中展开,其上的墨迹也慢慢扩大,融在茶水里,字迹洇开,最终模糊不见。 韶声不放心,又小心地将纸从茶壶中挑出来,确认完全看不出字了,才将它递给紫瑛:”等下找个墙角埋了。“ ”是。“紫瑛接过。 时间过得很快。 韶声觉得,似乎是刚用完晚膳,便一下子到了申时半。 她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赴约。 理智上考虑,她不该去。 她已经因何公子的事情,被柳韶言抓住把柄,告知了长辈,有了今日的禁足。 这还是因着与周大人的婚约,才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 而提到周大人,从良心上考虑,她更不该去。 周大人在行宫对她已是大恩,如今又受着周大人的恩惠,逃脱家中的惩罚。 她应该安守本分,不要再节外生枝。 安安心心等着嫁人。 韶声望向房内水滴的时计,下定了决心:那就不去了。 她又拿着嫁衣绣了起来。 ”啊!“韶声发出了小声而短促的惊呼。 针尖戳到了她的手指,有一点鲜血从手上冒了出来。 她不想惊动侍女,便悄悄将手指放到口中止血。 可她魂不守舍。 牙齿也不慎咬上了手指。 韶声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揩净湿润的手指。 然后起身,对着满室的侍女道:”我去院子里走走,紫瑛陪着我就行。“ 她还是要去试试。 元宝说会等,也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 若是不在,就不去了。 韶声想。 她站起身后,心突然就跳得很快,再也没慢下来。 到了角门前,元宝竟然大剌剌地站在一颗老树下。 ”小姐和紫瑛姑娘都来了。“他笑嘻嘻道,”只是今日紫瑛姑娘,却不便出门。“ 说话间,元宝从门后牵来另一位姑娘。 她身上的装扮,竟然与韶声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在夜色的掩映之下,面容看上去也有六七分相似。 ”请紫瑛姑娘带着这位小姐回房吧。“元宝说。 ”你从哪里找的人!“韶声还未有反应,紫瑛便已小声惊呼起来了。 元宝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说来话长,都是公子的主意。我只是个传话的。“ ”走吧。“韶声终于出声。眼睛只望向角门的方向,抬脚便要走。 元宝竟然还在?那就去吧。 她心神不宁,浑浑噩噩的。 故而,并不注意紫瑛与元宝的对话。 当然也不关心元宝带来的假小姐。 ”那我便带着这位姑娘再转转?“紫瑛扯着韶声的袖子摇晃,”小姐,小姐?“ ”哦,好的。“韶声答。 元宝领着韶声,仍然大剌剌地走在柳府花园的小径上。 一路上竟没碰到半个人影,顺利地出了门。 直到齐朔站在了面前,韶声才终于定了神。 环顾四周,他们此时正在穹极寺外的街上。 燃灯大典还未开始,穹极寺外却早已有了禁军团团把守。这条街,是看灯最近的地方。 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两旁有各式的摊贩,售卖着各种不同的小玩意。 而齐朔—— 面上覆着不知哪里买的狐狸面具,手执竹骨的折扇,腰间挂着白玉佩,挺拔地立着。 他又穿上了那件翠绿明亮的衫子。 好像真的是哪里的狐狸精,化作这高挑艳丽的男子,专来引诱凡人了。 ”带着这个。“齐朔将手上的另一只面具,直接扣在韶声脸上。 见韶声没反应,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只幼童玩的小鼓,在韶声眼前叮铃咕咚地晃。 ”醒醒神,回魂啦——“他半蹲下身子,美丽的脸突然凑近,捏着嗓子,语气也像是逗弄幼儿。 韶声被他猛然一吓,直向后踉跄了几下。 待她站定,被面前骤然放大的美貌冲击,脸唰地红了。强逞威风道:”你干嘛!吓死人了!“ 齐朔笑着站回去:”真真也是担心声声小姐呀——“ 仍然拖腔拖调。 这让韶声的脸更红了。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红得像个柿子。 ”好好说话!别这么叫!“她伸手轻拍了一下齐朔的手背。 ”哎呀,都红了,小姐好狠的心。“齐朔抽出手,借着路旁摊子上的烛光,细细地检查起自己的手背来。 ”哪里红了?我根本就没用力!“韶声夺过他的手,不忿反驳,”就你金贵?“ ”真的红了嘛。“齐朔将手递到韶声眼前。 这只骨节分明的手,白得透明,映着街上的灯火,恍若净白的琉璃,染上云霞的颜色——上面确实留有浅浅的红印。 韶声理亏,心虚地转开了眼:”那你不管它,印子一会就消下去了。“ ”那小姐给我吹吹。“齐朔见韶声认了,蹬鼻子上脸地发号施令。 怎么这样!韶声毫不意外地又生气了。 脸皮怎么这么厚! 恶向胆边生,她装作无所谓地大声说:”吹就吹!“ 看谁脸皮更厚! 她凶狠地执起齐朔的手,用力鼓起脸颊,重重地吹了一口气。 只是气还未吹完,便倏然放下齐朔的手。觉得碰过他的手指,都像火烧一般,要赶紧缩回去。 ”好了吧!“她嘴上仍然不愿吃亏,恶狠狠地找补。 说话间,不停偷眼打量着齐朔,想看看他的反应。 这人手皮是城墙做的吗?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腹诽。 ”好了,不逗你了。“齐朔看着她,又笑了。 他拉着韶声,在旁边摊子上买了一盏莲灯,”拿着。和燃灯佛典上的灯,长得一样,挺好看的。“ 齐朔将灯塞到韶声手心里。 又从袖子里摸出荷包,扔给跟在他们身后的元宝:”去吧,拿着这些钱去玩吧。到点了记得回来。“ 元宝眼疾手快地接住,还没来得及将荷包收起来,就忙不迭地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小姐!我不打扰了!“声音清脆又利落,里面全是快活。 韶声觉得,自己最近遭受的种种不快,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什么杀人、禁足、还有柳韶言,祖母,在这一刻,在她的世界里,全都不存在。 二人随着人潮,慢慢在人群中走着。 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直到天上亮起了烟花。 烟花在穹极寺的佛塔后次第绽开,好像是塔尖后的一圈圈佛光,向高远的天外漾去。 “要点灯了!”韶声兴奋地说,“每年都这样。放了烟花再点灯。” 齐朔便问:“你每年都来看?” 韶声:“当然了。你都不来吗?据说佛灯燃起之时,闭上眼睛诚心许愿,佛祖有所感,便会显灵。我每年都要来许愿。”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穹极寺,生怕错过了点灯的时间。 “……”齐朔欲言又止。 突然,韶声扯着齐朔的袖子,更加兴奋地大叫:“快,快闭眼,灯亮了!快闭眼许愿啊!” 穹极寺供奉的九九八十一盏莲花灯,同时燃起。 从佛塔到主配殿,佛殿广场再到周遭的僧人精舍,瞬息之间,一片灿烂辉煌,光芒亮彻天地。仿佛许多黄金熔成的河流,缓缓流动,于寺中汇聚成湖泊。 金色的湖泊,映得四周亮如白昼。 景象壮丽奇伟。 齐朔心里却是颇不以为然的。 他方才就想说,佛诞日才设了几年?佛祖若是当真显灵。今上未设佛诞礼之前,他就不满足凡人心愿了?荒唐。 这所谓佛诞日,不过是皇帝讨太后欢心,又喜好享乐,便以此为借口,随便寻个日子,找乐子罢了。 毕竟,皇帝巡猎时出了事,不但不吸取教训,还要继续大办佛诞节。 这座奢靡至极的穹极寺,年年修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今年也不例外。 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好。”他又听到自己对韶声这么说。 “你许了什么愿望?”韶声许完愿,睁开眼,抬头问齐朔。 齐朔刚要答:“我……” 韶声像想到了什么,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我不说。”齐朔的目光从韶声身上移开,越过光明灿烂的穹极寺,投向幽深黯淡的远处,“今夜,你愿同我走……算了,当我没说。” 脑海中的穹极寺仍然亮着,而远处却不再黑暗——火焰将它们全部点燃,灰黑的浓烟顺着风飘上云端,将月亮都熏暗了。 就好像他家中那场大火一般。 不,比齐家的大火,要亮,要烈千百倍。 还会有无数的人点着火把在城中呐喊穿行。有人把持城门,有人把持运河,还有人——会持着兵刃,直向这座城的中心,那座巍峨的禁宫去。 一切都很顺利。 “小姐还有别的想玩的吗?”恍惚不过一瞬,齐朔便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嘴角重新翘起弯弯的弧度。 韶声没注意他的变化,她完全沉浸在绮丽喧闹的烟花灯火之中了。 “你说什么?刚才有些吵,我没听见,再说一遍。”她提高声音,踮起脚尖,努力凑在齐朔耳边说,希望他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我说,小姐还有别的想玩的吗?”齐朔也提高了声音。他伸手扶住她的腰,以免她踮脚站不稳。 “有!我想多逛逛街市。以前都是跟着母亲出来,不能乱逛。”韶声话语里的跃跃欲试,掩也掩不住。 齐朔还没来得及答话,韶声便拉着他,兴冲冲地往街市里面走。 “你是在这里买的面具吗?”她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前方的摊子上,“还有兔子面具!” 摊主为了招徕生意,将各种样式的面具,串成一串,挂在竹竿上,高高举起,十分引人注目。便是站在远处,抬头也可望见。 韶声此时正站在竹竿下,仰头指着上面的面具,让齐朔看。 齐朔顺着她的手指向上方看去:“应当不是这家。这种面具,好多家都有卖的。” 摊主站得近,听见二人对话,插嘴道:“姑娘若是喜欢我们家的兔子面具,可以先带着试试。” 一边说,一边从摊子上拿起一张兔子面具,递给韶声。 韶声接过,揭开齐朔脸上原来的狐狸面具,将兔子面具带上去。 只是齐朔个子太高,她不得不又踮起脚,伸长了手臂,费力地去够。 于是他低下头凑近,使她不那么辛苦。 兔子面具与狐狸面具不同,只遮住上半面。 街市亮着金黄明亮的灯火,天上挂着如水的新月。 齐朔就这样把毫无遮掩的下半张脸送到韶声面前了。 挺直的鼻梁,如玉的面颊,鲜红的唇瓣。 他们离得很近。 近到韶声能看见—— 齐朔脸颊上一颗不起眼的红色小痣。 韶声慌乱地松了正为齐朔带面具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半张兔子脸歪歪扭扭地挂在齐朔头上,两只耳朵都垂向一边。 “这个不好看!一半脸都露出来了!你自己取下来还给老板,我够不到!”韶声大声命令。 她觉得她的声音已经烧起来了。 如果不大声,肯定要被烧个精光。 齐朔乖乖听话,直起身,摘下兔子面具。 然后,牵起韶声的手,拿过她刚换下的狐狸面具,又带了回去。 只是并没有把兔子面具还回去。 反而自己掏钱,将它买了下来。 “还想看烟花吗?沿着这条街往外走,有卖烟花的地方。可以买来托老板帮忙放,也可以自己放。”齐朔付完钱,又问韶声。 韶声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烟花还能自己买来放吗?我一直以为今日的烟花,只能在穹极寺点灯时,做天家供佛之用。” “当然,年年都有卖的。虽大不如穹极寺的御用之物。但燃起来,也是一样好看的。”齐朔答。 “这佛诞节有什么,你可真是了如指掌。”韶声心里酸溜溜,“我只能跟着祖母母亲,去穹极寺外做醮事。” 齐朔显然有些惊讶:“柳家是这样管束女儿的?我竟不知。” “废话,又不是你家,你当然不知道。”韶声想也不想地开口。 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接着补上:“哦,我知道了。柳韶言例外,她哪里都能去。你是不是常陪她来?你连哪里卖烟花都知道,肯定是为了给她放。估计还会当众给她放,让她出尽她想要的风头。” 补上的这句话怪里怪气,在此时的氛围下,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韶声此刻的心情,确实是不舒服的。 母亲、柳家、柳韶言,想到这些,她因过节而生出的快乐兴奋,很快就冷了下去。 “算了,我不要你陪我逛了。买了东西也拿不回去。”她越想,心中没来由的低落就越多。 她也想有人当众为自己放烟花。 那怎么可能呢? 韶声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你把元宝叫回来,送我回去吧。” 她发现自己与齐朔站得很近,已经贴在了他的胳膊上。 于是,将手揣进袖子里,刻意拉远了一些距离。 “时间确实不早了。”齐朔的神思似乎也不在这里了。 他的目光朦朦,又落到了穹极寺再外面的地方。 既不与韶声拌嘴,也不追根究底。 “声声小姐,多珍重。” 这是齐朔站在人群中,与韶声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美丽多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称得上是凝重的表情。 第二十五章 从街市返回柳府后。 韶声随着元宝,原路走向自己的院子。 进了柳府的一路上,仍然同去时一样,没有碰见任何人。 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元宝持灯,走在前面,为韶声引路。 如此僻静,让她觉得实在是不寻常。 家中的园子里,从来不缺仆婢来来往往。况且这里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她很知道,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道,根本不是什么少人来往的幽深之所。 更何况,今日是佛诞日,家中前几日,便早早准备起来了,今夜便是祖父母,也不会早早吹灯歇下。 园子里怎么都该有人。 韶声不安地开口,小声问前头的元宝:“怎么一路上都没人?” 元宝却不直接答,只是安慰她:“小姐且宽心,公子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韶声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好吧。”她只得放弃。 又行过一段路。 借着元宝手上的灯光,韶声隐约看见,路旁的黑漆漆的树丛中,似乎露出了一片衣角。 她向边上走了两步,凑近定睛看,除了衣角,还有一双鞋。 树丛的影子映在院墙上,有风穿过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巨大的鬼影,将这衣服同鞋的主人,吞掉了一半。一边吞,一边不忘发出咂嘴咀嚼的声音。 韶声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心中打起了小鼓。 待她平复心情,正准备拨开树丛,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元宝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小姐在看些什么?我们要快些回去,免得被人发现了。” “哦,好好。” 韶声觉得他说得对,她还在禁足中。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先回去。 于是连连点头,加快了脚步,不再东张西望了。 但目光所及之处,偶尔还是会有另外的鞋子和衣角,闯入韶声的眼帘。 似乎真的是树丛化作恶鬼,将人都吞吃入腹,留下些衣物的残骸。 韶声又忍不住开口:“我发现这有鞋……” 元宝应:“小姐可是怕黑吓着了?所以看错了?要是太害怕,可以闭上眼睛,暂且忍忍,我们马上就到了。” 韶声想想也对。 应当是她太怕了,自己想象出不存在的东西吓唬自己。 便听元宝的话,低着头只看路,心里给自己鼓气,想着闯过这一片,便不用害怕了。 “小姐,我们到了。我就送到这里。” 元宝将韶声送回了院子。 眼前是她熟悉的屋子,屋子里灯光明亮,只需往前几步,推开门便可进去。 树丛化作的鬼影,在光明中无所遁形。 “谢谢。”韶声对元宝说,“你回去小心。” 元宝无声地笑笑,对她行过一礼,便迅速消失在黑暗里了。 元宝走后。 韶声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走回了来时的角门边。 想去外头看看,那些路边的衣裳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她拉开门闩,伸手去推门 ——门却纹丝不动。 “哗哗。”韶声又用力地摇晃了几下。 只有门锁发出了相互碰撞的声响。 门从外间被锁住了。 出不去了。 韶声悚然。 她忽然意识到方才看到的衣裳鞋子是什么了。 是躺着的,一动不动的人。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死人,是尸体。 她忙乱地将身子贴上门板,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地撞击。 甚至一边撞门,一边伸手,咚咚地敲打了起来。 门依旧纹丝不动。 “小姐!”紫瑛呼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韶声还没来得及转身。 便看见紫瑛冲向她,抓起她的胳膊,也不管韶声是否反抗,就穿过院子,跌跌撞撞地往房中跑去。 借着一路上星点的灯火,韶声看见—— 她的发髻有些凌乱,脸上的妆也有些花了,衣服上还有许多未平整的褶皱。 很是狼狈。 进了房内。 韶声等不及要问:“角门锁了,你知道吗,我好像看见外面的路上都是死人……” “小姐可算是回来了!”紫瑛一把关上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有自己的急事要讲,来不及理会韶声的问话。 韶声虽被打断了,却打定主意要将事情追究到底:“元宝带来的那个姑娘呢?她一定知道外面怎么回事!” “她早就不见人影了!都这时候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小姐不用在乎!”紫瑛拉着韶声在绣凳上坐下,“大夫人派人来催,要我们尽快收拾,寅时前便要出发,要不然赶不上船了!” “什么时候?出发?出发去哪里?”韶声一头雾水,但她抓住了话里的重点,猛地抓住紫瑛的手,“你说母亲来过,那我岂不是被发现了?!” “哎呀小姐,别想这些旁的,你放心好了,大夫人没亲自来,只是使了彩盘来催,没发现问题。”紫瑛答,“彩盘说,是几位爷的主意,说是半夜里,还过着佛诞呢,只是出去了一趟,便突然叫着家丁收拾出门!” 她又说:“我已差人将咱们这里收得差不多了,东西都摆在院子里,小姐你再点点就行。” 韶声循着她的话,站起身,推门向外间望去。 这才发觉,院子里都是来来往往的婢子杂役,忙碌地搬运着箱笼。 “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我。”韶声转身回房,问紫瑛,“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要走?走了就不回来了吗?我看房里都快被搬空了。” 紫瑛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只是个奴婢,只用听令行事。 主人家要走,不把她甩下自谋出路,已是她的运气好,哪有资格知道走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彩盘来得急,说得也急,只是说几位爷要走,也没说去哪。就要我们收拾细软装车。叫我们把能收的都收走,应当是很久不会再回来了。” 韶声:“不对,祖父、父亲、二叔都在京中为官,走了怎么办呢?” 紫瑛:“我偷听外院的人说,明日京城要出大事。老爷同二爷说,今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趁夜偷偷走。” “小姐别忧虑了。事已至此,再忧虑也没用。还是先清点院中这些东西吧。时间紧急,等到了时候,上了车,再亲自去问大夫人也不迟。”紫瑛又开口劝韶声。 “那、那我们院外有人死了……”韶声对她回来时看见的景象,仍然念念不忘。“就没人发现吗……” 越回想,便越可怖。 人被随意地被堆在树丛中,不知是如何死的,不知是何时死的,也不知是恰巧站在树丛边上死的,还是死了被人拖过去藏着。 “小姐啊,我是真没见着。反正我们院子里的人都齐。若是真有人死了,他们自个的院子,会负责的。现在整个府里,都忙着收拾,我估计都没人会管。而且,我们都被关了这么久了,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紫瑛接着劝,“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小姐还是快些开始清点吧。” 小姐又不是没见过死人,何必大惊小怪。奴婢被打杀,被发买,再正常不过了。那老夫人院中的雷嬷嬷,还是小姐亲手…… 这些话,紫瑛不敢说出口,只在心里自己想想。 韶声终于听了紫瑛的劝。 但其实,她的东西不多,并没有什么太多需要清点的。 她很快便收拾停当,在几位管事婆子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这次,韶声还与韶言同乘。 韶言低着头,抚弄着她的琴。 韶声也不自讨没趣,非要与她搭话。 她挪到车窗边坐着,将帘子掀起一条缝,悄悄向外望去。 出了柳府,不远便是京城的主街。 此时已是后半夜,佛诞观礼的人群已都散去,除了远处的穹极寺灯火长明不熄,其余各处,全暗了下去。 拉车马儿的四蹄上,都包上了厚厚的布,踩在地上,没了哒哒的声响。 四处阒静,只听得见打更人悠长的更声。 韶言见韶声东张西望的样子,不冷不热地开口:“二姐姐真是万事不挂心。” 韶声不说话。 她懒得理。 都不知道被柳韶言告了多少黑状了。就譬如最近的禁足,不也是她惹出来的吗? 她破罐破摔,才不要和柳韶言表现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反正要凭着这种伪装讨人喜欢的人,又不是自己。 “不过也是,我们这次离京,怕是要许久不回了,现在多看看,也是应该的。”韶言并不在意韶声听或不听,“二姐姐可知,我们为何离京?” “你就是想说你知道呗。”韶声终于忍不住呛回去。 “是朝中发生了巨变。”韶言说。 哦,又在这里卖关子,炫耀自己与祖父走得近,朝廷大事都知道?嘲笑自己足不出户,妇人无识? 韶声撇撇嘴,仍然不理她。 “二姐姐不必胡乱揣测,韶言是好心。祖父今天夜里得到消息,说叛军快打到京城了,过不了几日应该就会从京郊发动总攻。朝廷之前派去平叛的将军,皆无力阻挡。祖父判断,叛军与城外流民有极大的勾连,里应外合之下,京中戍卫,应当是守不住的。过段时日皇上若是顶不住,可能也要移都至南方。所以,我们才先一步举家南迁,回到澄阳老家,做陛下探路的先锋。” 韶言一边调试着琴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对自己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 韶声想。 不过,她也终于知道,他们为何走,去向何方了。 柳韶言的话中提到,这些都是祖父说的。 那就是真的。 韶声最先想到的是齐朔。 她什么都不说地走了,一时回不来。 那他怎么活呢? 她知道他有本事。但毕竟是不能堂堂正正露面的罪人。 她一走,他可是一点准备都无,就断了金银。 没有钱财寸步难行,再有本事的人,也难为无米之炊。 韶声心里无端生出许多心虚愧疚。 不过,当她抬头看见对面的柳韶言,心中的想法又变了。 她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未婚妻都不管,自己有什么好管的! 他只不过是她一时脑热,随意救来欺辱玩耍,出气捉弄的玩意儿! 是她的家奴! 她为什么要管他的死活? 柳韶言都说了,叛军要打进京城了。 小姐自己都自身难保,举家南迁,怎么还顾得上齐朔! 而且她要嫁人了!嫁了人也顾不上他了! 韶声很快说服了自己。 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只是为何,一路上她总在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 又是为何,她强迫自己在心中,只翻来覆去默念这一句话:齐朔什么都不算,不用考虑他? 第二十六章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马车也出了城,行驶在官道上。 清晨的微风带着露水,透过车帘,轻轻吹过韶声凑在边上的脸,湿润而凉爽。 往越远处走,旁边竟渐渐热闹了起来。 有其它的马车并排驶过。 与柳家的车队相似,这些马车,后面也缀着一长串,也有板车拉着许多的箱笼行李。 韶声伸出了脖子往前看,再往前面,也是一样的情形。 旁边的马车踏得急,扬起地上的沙尘。 韶声只顾着张望,一时不查,让沙尘迷了眼。 很快眼睛就痛得红了,还有泪水流了下来。韶声揉揉眼睛,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要是能让人吹吹就好了。她一边揉着发痛的眼睛,一边想。 可是紫瑛不在这里,她跟其余的仆婢一道走。 同她在一起的,只有对面讨厌的柳韶言。 要是齐朔在就好了。 她帮他吹过手,他也理应帮她吹眼睛! 韶声气闷地想。 快到码头时,路中央突然横停了几辆马车挡道。马车旁又有几辆板车翻倒在地,上面的箱笼散落一地。 正巧就拦在韶声的车前。 柳家前头的马车,都已纷纷绕行,继续向前去了。 韶声却在挡道的马车边上,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是周静周大人。 他正立于杂乱的箱笼间,俯首与身旁的仆役说着什么。 于是,她也不管韶言如何作想,直接对外间的车夫说:“等等,停车——!” 韶言当然不满:“你乱喊什么?此时岂能是你说停就停,说走就走的?” 韶声却意外地不与她计较,只是掀开车帘,拉着她,叫她一同往前看:“前面是周静大人的车,看上去像是坏在路中了,我们应当去帮帮忙。” 韶言掰开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一把将人推开,自己往车里去:“周大人与你定亲,又未与我定亲。与我何干?” “可上回在商山猎场,他救过我们一回。我们好歹要知恩图报啊!”韶声再次拉住韶言。 “二姐姐当真是容易忘事。商山猎场那次,原就毫无危险。是二姐姐心思过重……”多此一举,非要周大人来救,白白欠了人家的情。韶言说。只是后面的话太刻薄,不是她这种端秀知礼的姑娘应该说的话。她当然不会说。 但她还记得,在商山往回的路上,因要搭周大人的车,她丢了一把琴。 “不过,二姐姐要是打定主意要帮,韶言可以先行同长辈禀报。”韶言又说,她并不把话说死。 “那行,把车先停着,我和你一道去。”韶声讨价还价。 自己总吃柳韶言偷偷告状的亏,怎么也该长教训了。韶声想。跟着去,她能收敛点。 “随你。”韶言说。 有家丁小跑赶上柳家前方的马车,帮着韶言传话。 姐妹二人也下了车,从后面往前走。 走过周家马车时,周静背向她们,且还在与身旁的家丁吩咐着什么,并没觉察有人经过。 路中央停着的马车里,却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她们。 “柳三姐姐,柳三姐姐!”是周小姐。 她将头探出车窗,挥动着帕子,神情颇为激动。 既已被人认出来了,韶言只得无奈停下,温温柔柔地与周小姐寒暄:“周小姐好。” 她在人前,永远要保持得体。 “我在后面,看见周小姐的马车坏了。正要前去禀告父母,说小姐家的马车,停下叫些人来帮忙。” 韶言不仅仅是打招呼,甚至还不等周小姐自己说,就贴心地提出了方法,要解决周小姐目前最大的难题。 周小姐听完,眼睛都亮了几分,话语中感激不尽:“谢谢柳三姐姐!谢谢柳三姐姐!” 韶声是一句话也插不进。 毕竟,周小姐没和她打招呼,她根本不知道何时能搭上话。 只能在心里痛骂: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再说到柳家的长辈。 得知了韶声韶言的来意,柳大爷支颐,抚须道:“二丫头虽尚未过周家门,但我们柳家与周家成姻亲,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相互帮助,未尝不可。只是客船皆有定时,若是帮助了周家,也不知耽误到何时,我们却不能误了船时。” 韶言便建议:“不如我们先去船上等。留些人手给二姐姐。等二姐姐帮完周家,再上船与我们会合。” “三丫头的主意不错。”柳大爷颔首,“只是若误了时,船可不等人。“ 他抚须的手顿了顿,将话头转向韶声:”二丫头,你便随着周家一道安顿。再让周大人修书一封,寄至南边的澄阳老家,择定吉时成婚。届时,我们也应到了澄阳。再从澄阳出发送亲。” 言下之意,就是把韶声这个未嫁的大姑娘,当成完完全全的周家人了。 让她出面代表柳家,做这个帮助周家的人情。至于她的死活,则全由周家掌控。 柳大爷简简单单地定下了此事,并不通报柳老爷及柳二爷。 不过这也正常。柳大爷是韶声的父亲,该拿韶声的主意。 至于韶声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的。 她甚至答应得十分爽快:“好!那父亲给我拨些人手吧,我现在就带着人去。” 因为,无论韶言怎样说,于韶声看来,她就是受了周大人的救命之恩。既然现在能帮上周大人的忙,那便帮! 她丝毫不会考虑错过了柳家的船,跟着周家走,这之后的后果。 只是柳大爷身旁的柳大夫人顾氏,韶声的亲娘,也沉默地听着柳大爷的吩咐。 她低着头,也随着柳家其余人走了。 “让紫瑛跟着韶声吧。她身边也要有人照顾。”顾氏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真只留韶声一人了。 韶声却顾不得这许多。 她带着父亲为她留下的家丁,风风火火地跑到了周家的马车旁。 此时,周静虽仍站在路上,但已经同身旁的人一道,试着修理板车的车辕。 “周大人。”韶声向着他一福身,“可需要帮助?” 周静抬头看她。 “柳二小姐。” 他起身,极规矩地回以一礼。 修车使他身上沾满了泥土,脸上沾了灰尘,精心养护的长髯,也因着灰尘与汗水的缘故,稍稍有些打结。只是周身从容镇定的文人气度,使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狼狈。 “多谢。只是周某的行李过重,使得这些板车不堪重负,车辕与车轴都断了,难以修复。不劳烦小姐了。”周静说话的方式,与他的人一样,不紧不慢,文质彬彬。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拒绝,韶声冲动之下,脱口而出:“没关系!我这里还有板车能用,看看能不能将箱子搬上去!” 既然要帮,便要想尽所有方法,如果只是因为车修不好就不帮了,那算什么报恩,装装样子糊弄自己而已! 韶声想。 于是,她不等周静回话,便转头吩咐家丁:“你们去帮周大人,把箱笼都搬上我们的板车。” 她在家时清点过,自己的东西不多,有好几辆板车都很空。 正好能帮周家人装些。 家丁们无精打采地应:“是,小姐。” 他们是极不情愿被派来跟着韶声的,因为一旦跟着韶声在路上拖延,便有再回不去柳家的风险,这对他们极为不利。 所以,对韶声派下来的任务,兴趣缺缺。 稀稀落落地走向周静身边散落的箱子。 有二人走近一口黑漆桐木的大箱子。 刚想合力抬起,周静便慌张赶来,将手压在箱子上,阻止他们:“这个轻点搬!里面都是文牍字纸,按了顺序排布整理,不可轻易晃动。一动,顺序就乱了。” 韶声听见,便插嘴问:“里面是大人在官衙里,整理出来的卷宗事案?” 周静点点头:“不错。” 韶声:“那应是极为重要的东西!要放得更稳些。就放在我们空着那几辆车的最里面吧。” 她看向自己马车后停着的几辆板车,想要让人将自己的东西先拿出一部分,腾出些空位来放周静的这口大箱子。 但这时,她才发现,她的板车竟然堆得满满。 而本该空着的那几辆,却不翼而飞! “二小姐……我们已经没有空车了。三小姐方才……把空着的那些车,都装上了自己的箱笼,已经带走了。”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报。 又是柳韶言! 韶声气愤地攥紧了手上的帕子。 差点就把帕子掷了出去。 不过,她没有太多时间生气。 周静的黑箱子还放在地上。 “紫瑛,你去把我装衣服的箱子点一些出来,拿下来,为周大人腾出空。”韶声说。 “可这样的话,我们的衣服箱子,就没地方放了……”因着柳大夫人的话,紫瑛早早就从柳家的车队中出来,跟在韶声身边了。 “那就扔了!衣服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韶声坚持。 “好吧。”紫瑛说。 看着仆从稳当地放好了周静的黑箱子,正准备将原来的东西放回去一些,韶声又转向周静问:“周大人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这时一并装上,便免得再移来移去。” “没了。多谢柳小姐帮忙。”周静的耳朵羞红,“我们的板车还有几辆没坏,马车里也能装些衣物。” 方才蹲在尘土里,都毫无损害的镇定风度,在此时却因着羞愧,消失无踪。 幸好有半边脸藏在长髯之后。那半边脸,也应当是红了的。 他怎好麻烦一个小姑娘这么多! 第二十七章 但周静确确实实是为韶声添了大麻烦。 等韶声的车拉好的行李,与周静一道重新上路,行到渡口之时,柳家的船早已开走了。 至于周静自己订的船家,是与别家拼着的,也错过了时间。 此时河上的船,要不就是已经载满了人,要不就是空位不够,不够周家一家人,再加韶声与紫瑛主仆二人。 周静无法,歉疚地对韶声说:”是周某对不起柳小姐。只能请小姐与我周家内眷一道,在马车上稍候,周某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法子。“ ”哦哦,好的,谢谢周大人。“韶声依言上了马车。 不远处的京城,就是在此刻被攻破的。 战火很快便蔓延到了韶声所在的渡口。 具体的情状如何,韶声不想记得。 她愿意记住的,只是周静在最后一刻,找到了一艘货船,保全了所有人。 周家人口虽简单,但加上家丁下人,也有四五十人。 货船的船舱小,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难免挤挤挨挨,更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别,男女大防。 也让整个舱里,被人堵得密密实实,呼吸之间,净是污浊。 韶声本来紧紧扯住裙角,用帕子捂住口鼻,将自己缩在角落,不想蹭着人,弄脏了裙子,堕了清流之家的贵女的形象。 却没成想,她本就有些晕船,站着的是最不透风的地方,再捂着帕子,使呼吸不畅,症状便更严重了。 她不禁蹲在地上,弓起身子,压住胸口,避免呕出来。 ”小姐,小姐?“紫瑛随着韶声蹲下,轻轻抚摸她的背,想让她舒服一点,”要不要出去吹吹风?“ ”不、不必。“韶声埋着头,摆摆手。 她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 ”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真有病。“头顶忽然传来人说话。 韶声抬起满是冷汗的脸,看见——是周静的女儿,周小姐。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一样,文文弱弱的,说出的话却如同锐利的尖刀。 韶声只于商山行宫与她同乘过,记忆中她待人和气,并不尖锐。 故而,这让韶声有些愣住,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 ”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周小姐转过脸,”明明是韶言姐姐要来帮我们。你假惺惺地抢了她的功,不就是为了攀上我父亲。如今攀上了,怎么,又嫌弃我家没本事,没让你坐上琼楼宝船,所以身体不适了?“ ”见人便用帕子捂嘴,生怕百姓沾你一点。柳家家风严正,一门名士,怎么出了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丑恶东西!真是朱门酒肉臭!“ 周小姐越说越不留情。声音当然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不愿吹风?我看是大小姐不愿屈尊和贱民站在一处吧!” “容儿!休得无礼!” 周小姐闺名单字一个容。 周静本在与船工叙话,转头看见韶声蹲在地上,正想上前询问。刚走近,便听见女儿的声音。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手抓住女儿的手腕,一手挥向她的面颊。 “啪”他的耳光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父亲!”周小姐不敢置信,下意识地捂住脸。 她白皙的脸上立刻浮起了鲜红的印记。 “给柳小姐道歉!”周静喝道。 周小姐瞪着她的父亲。泪水在她眼眶之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打我?你为了她打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母亲还没去多久,你就另寻新欢,还为了这个狐狸精打我?” 话音落下,她推开挡在身前的周静,捂着脸就往外跑。 ”柳小姐,小女顽劣,让你见笑了。“闹到这份上,周静也只能草草向韶声道过一声歉,立刻就追在女儿后面出去了,“容儿!” ”小姐……“紫瑛担忧地看着韶声,担心她会把周小姐的话放在心里。 ”没事。“韶声此时已被左摇右晃的船舱,颠簸地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能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虚弱的两个字。 她没精力去细听周小姐在说什么。耳边稍有吵闹,都会让她整个人都不适。 脸色惨白,身上的冷汗,也已起了好几阵了。 紫瑛伸手摸上韶声的额头,被满手的冷汗吓了一大跳。 ”我们去甲板上。“她不由分说地架起韶声,要带她往更舒适的地方去休息。 一直到天黑,韶声才适应了船上,眩晕的症状略有缓解。 货船没有多少住人的地方。 本来,周静将唯一的卧室留给了女儿和韶声,想让她们住得舒适些。自己则带着儿子与家丁,和衣卧在货舱之中。 韶声知道周小姐不喜欢自己,怕等下又吵起来,使周静为难,便主动说:”不必,我也同大家一道。周小姐年纪小,应当住得更舒适些。” 自己现在不过是孤孤单单的弱女子,能沾光坐上周静找来的这艘货船,逃离战火中的京城,已经是万幸了。 如今是别人的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 何必挑三拣四,惹人不快? 韶声想。 周静本想劝:“柳小姐,我观你有些晕船,还是……” 周小姐听父亲又劝,正想发作,却被一旁的韶声抢了话头:“我已经大好了,不必再波折。” 韶声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 “那便委屈柳小姐了。”周静见状,只得满怀歉意地作罢。 夜渐渐深了,月光黯淡,星星却如萤火,散落在空中。 韶声折腾了一天,又累又困,抱着膝盖,终于倚着货舱里的箱子睡着了。 只是在梦里,她不得不直面白日里城破时的光景—— 滚滚的浓烟在眼前升起,白日里看不见火光,只有黑灰的烟尘伴着热浪,使人的视线完全模糊。 鲜血与焦糊的味道弥散,充斥着鼻腔。 喊杀声如同闷雷,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地炸开,没有停止的时候。 旁人的血肉溅到了衣服上,很快又被地上的火舌一齐燎尽。 着甲的人手持兵刃,四处追着人砍杀。 地上堆着的尸体越来越多,韶声穿过其中,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前跑着。 眼看就要跑到了,面前却有人持刀跳出来。 她看得分明,眼前的刀刃砍得起了卷,腌臜的血肉凝于其上,混着泥土灰尘,变得黑不黑红不红,要落不落。 手起刃落。 ”啊——“韶声逃无可逃,伸手护住脸。她想发出尖叫,但喉咙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猛然坐起,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简朴整洁的静室。面前有打坐的蒲团,窗外是葱郁的竹林。 她早已经不再那个船舱里了。 只是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到她离开故京城的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什么是叛军,什么是流民。 而不是贵女们在玩笑打闹,或是为攀比家中势力而附庸风雅时,轻飘飘说出口的词语。 真的会死人。 死了好多人。 就在柳家全家离开京城的那个早晨。 在她面前。 叛军真的来了。 齐朔说得对,京城动荡。 商山巡狩后,就已经有了山雨欲来之势。 可韶声什么都不知道。 齐朔说的时候,她不信。 临走之时,柳韶言转述祖父的话,她没什么感觉。 ——直到旁人的血喷到她的脸上。 当日,韶声帮助周静安置行李,耽误了时间,没同柳家人一道走。 等他们赶到渡口,柳家的船刚刚开走。 城中的战火,似乎在瞬时之间,便冲天而起,又瞬间蔓延至身边。 幸得周大人寻到一艘货船,掐着时间冒死逃离,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 从急行的船上朝北望去,渡口被兵士把控,不知道是叛军还是王师。运河里全是死人。 泡得鼓鼓胀胀,破烂的衣服被撑开,青青白白地浮在水面上。 至于韶声帮周静保全的公文卷宗,很幸运地跟随着周静,辗转多地,仍然保存着。 再之后,世道就乱了。 连天子也逃出了京城。 至于现在? 周静重义,坚持将韶声送回了平江府澄阳县的柳家故地。 而后,便一路追随天子。 临走前,周静对柳大爷留下话说:天子陷于危难之中,他此去前路未卜。韶声青春年少,不该蹉跎在他这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身上,两家可现在解除婚约。 柳大爷是这么回的: 他吞吞吐吐:“实不相瞒,小女韶声对汝宁你,情根深种。你也知道,在故京之时,她便……若我强要她退婚,恐怕她要承受不住……” 周静听罢,诚恳答:“某实当不得二小姐深情。若小姐愿意等,可以等,他会在一切稳定后,继续履行婚约,期间不另娶他人。若小姐改变主意,可自行婚嫁,只是希望到时候,能将消息递予某。” 柳大爷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汝宁,望一路坦途!”他眼中含泪,向周静挥手送别。 前脚送走周静,柳大爷后脚就将韶声送至澄阳附近,云仙山上的云仙庵里,做了带发修行的居士。 对外说是她因未婚夫不告而别,心中郁郁,终于不支病倒。去云仙庵里做居士,一是修身养性,调养身体,二是为远行的未婚夫祈福,盼他早归。 待周静回转,有了迎娶她的消息后,再还俗回家。 柳大爷为何这么做,大概是有这些缘由。 首先,柳家以清名闻于世,清流之家的女儿结了婚约,自然要为未来的夫君守贞,怎能因郎君远行而退婚,琵琶别抱? 再者,韶声随着周静一路奔逃,她一介女流,又无家人陪伴,路上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准。这样的姑娘,怎么好再配旁人? 第二十八章 * 如今,距离故京城破,已有三年。 韶声便一直在这云仙庵里住着了。 她对逃命时的记忆,其实是混乱而模糊的。 大概记得,她同周大人一家,幸运地上了货船,一直往南去。 唯有梦中场景,不断地重复闪回。 或许是她刻意遗忘。 譬如此时,噩梦使她睡意全无。 韶声翻身下床,盘腿坐于蒲团上,一边数着手上的佛珠,一边敲着面前的木鱼,一句接一句地念着佛号。 每念过一句,过去不好的记忆便淡忘一些。 尤其是当她想起自己没顾上的齐朔。 敲在木鱼上的声音,就会格外大。 仿佛是越大的响声,就能越重地抹去她的记忆。 “当——当——当——”云仙庵大殿前的铜钟,准时响起。 是晨斋的时候到了。 云仙庵中,每日两餐,一是晨斋,二是晚斋。 韶声闻声,放下手中木鱼,起身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为免去他人打扰,庵中为她专辟了一个院子,作为她的居所。 出了院子,是一排齐整的禅房,沿着禅房的连檐向前走,过一道门,便又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里是云仙庵住持观源的院子。 韶声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找住持。 住持受柳家之托,为韶声拨了一位比丘尼,照料起居。这位法师是住持的师妹,法号观心,佛法精深,居于住持隔壁的院中。 韶声是来找她的。 “观心师姐……”韶声站在窗下,试探着问,“钟声响了,是晨斋开始了,你要和我同去斋堂吗?还是要我帮你带回来,在禅房用?” 里面并无人回应。 韶声略站了一站,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观心师姐?要和我同去斋堂吗?” 仍未有回音。 因着前述中庵中安排的缘故,韶声受观心照料,无论是在佛法上,还是在生活上。 所以,除了请教佛法,韶声也会同观心一道用饭。 但观心毕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潜心佛学,不理俗物。 以俗世的观点看,就是性子清高孤傲,不愿亲近人。 韶声却觉得她这样很好。 她觉得,佛门弟子就是比她这样的俗人高贵,就该睥睨凡人。 所以,她从来都是主动与观心交际,对她十分殷勤。 也想沾些佛光在身上。 即便两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她也不觉得有丝毫怠慢。 只是站着静静等。 她会这么觉得,其实也有原因。 原因其一,是有家学渊源,祖母与母亲都信佛,在家时便也跟着信。 故而,她对佛门弟子的这一点,从来都是很理解的。 其二,与她这几年的经历也有些关系。 韶声被父亲送来云仙庵学佛时,本来是极其不愿的。 这不就是把她打发去做姑子! 她做错了什么? 逃难之时,她能与周大人同行,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若不是,若不是家中留她一人,她怎么会,怎么会! 还要在乎她独自与周大人同行! 就算如此,又不是她惹了周大人,让他退婚。 且周大人也没有退婚,她为他守着,难道不可以在家中吗?! 韶声当即崩溃了。 那时,柳大爷并未亲来,还是使柳大夫人传话。 于是,崩溃的韶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母亲,确切地说,是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 不管被她推开又落于身后的人如何急追。 “二小姐,二小姐……”呼唤她的杂乱声音,也远远落在后面。 她跑过园子里的花丛,脚步带起风,摇晃着花丛中离得近的小枝。 有的枝桠挂住了她的衣角,她并不在乎,伸手一扯。被挂住的衣角,厚实的地方起了毛,轻薄的地方唰唰断开,断成丝丝缕缕的布条。 碎布在风中飘扬。 她又跑过一座座院子。 停在了柳大爷书房前。 不顾什么长幼有序,尊卑上下,不顾什么外院男子来来去去,被看见了不好。 她再次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加快脚步,闯进了了书房内室。 房门发出重重的响声。 “父亲,你当真要送我去当姑子?”韶声一路闯到了柳大爷案前。 她将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前倾,出声逼问她的父亲。 案上一方砚台,因她的动作过大,不慎被打翻在地。 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其上架着的墨锭与毫笔,全都顺着一起,四处滚落。 墨汁从桌上洒到地上,黏糊糊地染黑了韶声的手掌手背,也染黑了她的衣摆, 有那么一刻,柳大爷确实被韶声的突然闯入吓到了。 可能是因为砚台发出的巨响,也可能是因为韶声逼近的动作。 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钻进旁边侍笔的婢女怀中。 他本就学前朝名士,只穿了家常一件松垮的单衣。 这样一躲,素绸的单衣皱了,前襟散开,颏下的胡子也卷成一团,显得十分狼狈凌乱。 侍笔婢女被柳大爷突然撞上,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 不过,她很快稳住身形,抱着柳大爷,使他能更舒服地埋首于自己的怀中。 又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温柔道:“大爷,别怕,是二小姐。” 柳大爷这才回过神。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从侍女怀中坐起,正了正衣襟。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放肆?目无尊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柳大爷沉下脸色,直视韶声的眼睛,喝道,“来人,把这不服管教的逆女给我拖下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并不存在。 屋外候着的下人得令,躬身迈着碎步,走到韶声面前:“得罪了,二小姐。” 也不等她反应,便一边一人,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向外扯去。 “父亲,我不明白!凭什么我要去做姑子!” “哼。”柳大爷黑着脸冷嗤一声,理也不理她,继续吩咐,“把她关起来,谁也不准探视!” “父亲!父亲!”韶声挣扎着想问个明白。 但终究挣脱不得。 只能看着下人将自己越拖越远。 韶声这次鼓起勇气的抗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被锁在家中的佛堂里,无人探视,也无人送饭。 佛堂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不许她见光。 关了整整三日,不进水米。 直到柳大夫人亲手打开了门,将她带上马车,送入云仙庵。入庵的独她一人,侍女谁都不许带,包括一直照料她的紫瑛。 马车上,韶声因长久的饥饿。脸色蜡黄,唇无血色。 眼睛也因乍见天光,而刺痛地眯了起来。 柳大夫人顾氏命身边的嬷嬷,用红枣煎了些补气的汤水,用炉子生了小火煨着,使其一直温热着。再盛出来,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韶声。 这才使她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 看着她的样子,顾氏不免心疼地责备:“女子在家从父,大爷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天!你怎么能随意质疑他?还,还乱闯书房!是我向他求情,才将你放了出来。如今去了云仙庵,绝不可如此任性!做了恶事,大爷还会念骨肉亲情,佛祖却绝不会饶恕!万事都要听从庵中法师的教导。” 韶声只是愣愣地,微微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吞咽着嬷嬷喂来的汤。 佛堂之中,没有白天黑夜,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她乍从佛堂中出来,不知今夕何夕,人也混混沌沌,昏昏沉沉。 对母亲说的东西,并没作出什么回应。 顾氏见她没在听。想起她平日里,对自己的话,经常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本还想再说几句。 但终于还是想起她受了惩罚,应当是精神不济,被关得恍惚了,没力气作出什么回应。 最终还是作罢。 无数话语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你该知道的,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救你。” 这时候,韶声虽不太清醒,心里仍还有亮堂的念头——她仍然对去云仙庵做居士,充满着抵触。 直到她在庵中住下的第一夜。 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除了故京城里的惨状,还有漆黑不见五指的佛堂——是她刚出来的佛堂。 里屋的陈设,比如熄灭的香烛,香炉里烫手的香灰,还有——窗户上钉着的木板,木板上凸起的楔钉,全都和家中那间,一模一样。 佛堂里全是焚香的味道。 当她被渡口的暴徒一刀砍下,奄奄一息之时,便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的焚香终日不散,她就在这样的香味中慢慢见证自己的死亡。 身下的血流成小溪,还要一直忍受着饥饿。 她的手印带着血,印在佛堂的门上。 指甲在木板上划出一道一道发白的痕迹。 到最后神志不清,连嗓子里发出的求助,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 那时,为韶声准备的院子还未整理停当。 她与观心暂居一室。 韶声困在梦中,但求助的声音却实实在在地穿了出来。听上去痛苦又迷茫。 观心觉浅,一下便发现了韶声的异常,用力将她推醒。 韶声这才从佛堂与血河纠缠的噩梦之中挣脱。 脸上身上,全是梦中发出的汗水。 耳边是观心的诵经声,声音不小,语气却没什么起伏,冷冷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却正是这冷冷的声音,让韶声完全清醒了起来。 “谢谢。”她坐起身,向观心道谢。 “若是心不净,便去找住持领串佛珠,去佛前诵经。”观心见韶声醒了,停了诵经。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不要再在这里睡。” 她又补充道。话说得干净利落。 韶声依照她的话,在主殿宏伟的佛像前,诵了一夜的经。 心中慢慢平静下去。 第二日白天,庵中为韶声专辟的院子就准备好了。 观心让韶声把行李搬走,搬到她自己的院子去。 最后站到台阶上,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说:“想诵经,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总去主殿。” 仍然干净利落。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与韶声讲。 第二十九章 诵经的主意,对韶声的噩梦,确实是有用的。 在梦中,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只要念起经文,一切都会慢慢远去。包括噩梦。 她就接着她消散的梦,继续沉眠了。 若是被惊醒,便如韶声现在常做的那样,起身敲着木鱼,数着佛珠,一点点地驱散心中的阴影。 因此韶声更加笃信佛祖。 也感激观心。 她知道,观心对自己的态度说不上好,甚至有些冷冰冰不近人情。 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是拉了一把自己。 韶声觉得。 也是因着佛经对她的安慰,韶声也渐渐适应了云仙庵的生活。 又有柳大夫人顾氏心疼女儿,时常会上山来看她,与她讲讲外间的事情,或者带些东西。 使她在感受上,除了不能出门,与故京城安宁的日子差不太多。 韶声甚至觉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还不错。 也欣羡观心,向往成为同她一般,不染凡尘的比丘尼。 甚至有了剃度出家的想法。 话说回现在。 韶声仍站在窗下等人。 等了大约有一刻,房中终于有了动静。 一位稍矮一些的比丘尼从房中出来了:“走吧,去斋堂。” 她便是观心法师。 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双眼平视前方,径直走出了院子。 韶声追在她后面:“师姐等等我!” 与观心说话时,她总要微微屈起身子,放低视线。 到了斋堂,韶声与观心相对而坐。 观心是庵中长辈,斋饭比旁人要丰盛些,并且才及落座,便有两个小姑子前来布菜。包含一碗黍饭,两道素菜,一碟腌菜,一碗素汤。 因韶声与观心同行,小姑子也帮忙布了她的。 样式与观心相同。 “柳大夫人有些日子没来了。”观心垂着眼睛挑起一筷子青菜,突然与韶声搭话,“居士最近有什么短缺?可修书一封,寄至山下柳家,请柳大夫人再来。” 韶声猝不及防被问起,难免有些忙乱,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啊?是、是吗?” 观心很少主动与她搭话。 柳大夫人每次来看韶声,通常是间隔一到两月。 若是家中法事做得多,来得就更勤。 不过上回确实是有些不大寻常。 那约莫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 其时,顾氏要帮婆母办酬神的法会,故特来与住持商量,便顺道来见见韶声。 难得的是,韶声的堂妹韶言,竟然也跟来了。 柳家来了澄阳祖地后,韶言虽没同韶声一般,要被送入云仙庵中带发修行。 逃难时也没同韶声一般,一路动荡。 但相比于韶言自己在故京城时候的好日子,确实也是大大不如的。 这第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便是她仍未定亲。 虽然柳家祖父柳老爷亲口说过,韶言的婚事不急。柳二爷对她也很宽和。 二位长辈甚至专为韶言建了个园子,专为她抚琴作画,读书弈棋之用。 除了鼓励她结交本地才子,在园子里结诗社,邀新友;便是他们自己得了空闲,也会来此指点韶言的课业。 但韶言的年龄,确实不小了。 若是还在故京,她这样的年纪再不嫁人,便会被别家认为是有些问题,故而难嫁。 只是韶言见惯了故京城中世家贵胄,且其中有许多人,都与她琴诗应答,对她有意。她的眼光自然变得挑剔。 澄阳本地的才俊,就难以入眼了。 第二件不如人意之事,也与这些澄阳才俊们相关。 因前述中,这些才俊们入不得韶言的眼,韶言与他们一道对诗论道,自然不如在故京之中有意趣。 长此以往,她也没那么热衷于这些,办宴当然也少了。 祖母柳老夫人见了,便要掌家的柳大夫人,手把手地教她些内宅经营之道。 她对柳大夫人说:“反正你的二丫头已经出家做了居士,家中只剩三丫头这独一个嫡出的女儿。她又素来是我们柳家的门面。你是当家媳妇,是她的伯母,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柳大夫人当然无有不应。 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柳老爷竟也十分同意柳老夫人的安排,亲自叮嘱韶言,要她好好跟着伯母学。 于是,韶言便跟在柳大夫人顾氏身后,学起了管家。 这也是她此次为何同顾氏一道,来到云仙庵筹办法事。 住持怕韶言无聊,专门请观心过来,叫她带着韶言四处转转。 观心不敢违逆住持。人是来了,却一直冷着脸。 住持满面堆笑,生怕怠慢了柳家来的贵客:“柳夫人,柳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妹观心法师,她平日里除了钻研佛法,也有些莳花弄草,读书抚琴的爱好。我看师妹与柳小姐年纪相仿,应当能聊到一起去。” “师妹为人虽有些直率,但做事从来是极为认真负责的。夫人将女儿托付给她,可一切放心。” 她将韶言认成了顾氏的女儿。 但顾氏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既不指正,回答住持之时,也客客气气,一副平易近人的贵夫人模样:“多谢观源法师挂念,法师费心了,我怎会信不过你。” “夫人客气。” “观心,带着柳小姐去吧。”住持又对观心说。 出了住持的院门,韶言主动与观心搭话:“庵中的竹子长的真好。栽得也好。” 观心听她的夸赞,脸上露出几分自矜,但又强压着,不让自己的话语中泄露出分毫:“柳小姐何出此言?” “丛丛生于石中,劲节无折,不朋不党。”韶言答。 不过,她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了观心小小的得意:“若我没猜错,这些竹子,应当是法师你栽的。” “你如何得知?”观心一愣。 “翠竹孤直,与法师很像。”韶言笑答。 “你倒是个清白人。与你家另一位姑娘,很不相同。”观心说。 “你是说二姐姐?”韶言又笑,“各人性子不同。也只有法师这种天真坦率的出家人,敢这样口无遮拦。” 观心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叫什么?我师姐告诉了你我的法号,你却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女名韶言,还有个在家中玩闹时取的诨号,叫撷音。法师若不弃,也可唤我撷音。”韶言向观心行过一礼,“先时未通过姓名,是我的疏忽,法师请见谅。” “怎么还摆出这种虚礼,我不喜欢。” ”等等,你说你号撷音?你是澄阳城中的那位撷音居士?琴诗双绝的撷音居士?“观心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着急地追问。 ”这……只是闺中玩闹,传得夸大了,算不得数。“韶言的回答,表现得有些迟疑。 观心的态度转变极快。 她露出神交已久的仰慕情绪,激动毫不遮掩:”我何德何能,今日竟能得见撷音居士!“ ”不知居士你,是否愿意赏光,去我那里坐坐……“观心吞吞吐吐,有些难以启齿,磨蹭着向仰慕之人提出需求。生怕冒犯了人,惹人不快。 当然,韶言没有一丝被冒犯的迹象,仍然笑着:”当然。撷音也想看看法师的院子是什么样子的。法师于庵中所植之竹,已经是难得的上品。法师的院子,想必又有一番别样的雅趣。“ ”好好!“观心点头如啄米,拉着韶言便往自己的院子走。 一边走,一边说:”撷音居士,不必这么客气,叫我观心就好!“ 回到院子,观心将自己埋在花下珍藏的雪水启了出来。 用来烹茶招待韶言。 ”尝尝,这里是去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新雪。是澄阳下第一场雪时,我去花蕊上采下的。总共也就攒了这一坛。“观心双手捧着七色彩釉珐琅掐丝的小盅,将茶水递给韶言。 小盅精巧,只够一口的量。茶汤鲜绿,叶片尖削,聚成嫩朵,锋利地立在杯中。 ”这是明前龙井?好巧,我在家中也用这种。“韶言将小盅放近嘴边。 ”是,这茶与杯盘,都出自于柳府。“观心说,”须得配上蕊尖上的雪水,才能完全体会到这茶的妙处。可惜今年还未下雪,只能用去年的水替代。撷音,望你不嫌弃……“ 说到后面,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确实,这水吃起来,有雪之清寒,还能闻见幽幽的一股冷梅香。“韶言饮过茶,品评道,”撷音便等着观心法师今年的新雪了。到时,你可一定要请我来。“ 二人相谈正欢,院外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她推开观心的院门,走到她们面前。 ”观心师姐,住持叫你去大殿一趟。“ 是韶声。 观心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她板着脸站起身。 被打扰后的不耐烦,一点也不做掩饰:”那走吧。“ 对面的韶言却不同。她好脾气地端起桌上用小火温着的茶壶,斟过一杯茶,递给韶声:”姐姐一路找来,一定累了吧。喝杯茶歇歇。“ 这壶茶,便是观心用上好的新雪焙出来的。一坛水只得这么一壶。 韶声正好渴了。 她不多想,接过便一饮而尽。 ”观心师姐在就好,记得去大殿。我还有些事,不便多留,话既然传到,这便走了。“ 韶声急急放下茶杯,又转身出去了。 ”牛嚼牡丹!“对着韶声的背影,观心气急败坏! 她拿起韶声用过的杯子——与她招待韶言的茶盅是一套,也是同样七色彩釉珐琅掐丝的小盅 ——狠狠砸在地上。 茶盅被摔得粉碎。 观心却一点不可惜。 第三十章 韶声当然不知道这一切。 她如此急忙便离开,只是因为要见母亲。 原本她接了住持的嘱咐,来找观心去大殿,想着找到了便同观心一道,回转向住持复命。 却不料,在路上碰上了母亲顾氏。她的脚步很急,气喘吁吁。最奇怪的是,身边竟无任何侍女跟随。 韶声惊讶,伸手就要搀扶面露疲色的母亲:“母亲怎么独自在这里?红玉和彩盘不在吗?怎么不……” 顾氏却打断她:“我把她们都遣走了,专门来找你。刚刚问了一路,知道你往这边走了,才追过来的。” 韶声:“母亲找我有什么急事?” 顾氏:“这里不方便,先跟我回你的院子里。” “可是……住持叫我去给观心师姐传话。会不会耽误太久?” 韶声面露难色。 顾氏摆摆手:“既然如此,你先去。记得速去速回,做完观源法师吩咐的事情,便快点来找我,我在你的院子等你,有事要交代。” 给观心的话传到后,韶声回到自己院子,在房中见到了母亲。 顾氏的态度显得更加奇怪。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将她带来庵中的东西,全摆在了韶声房里。 大大小小的箱子堆起来,将屋子占得格外拥挤。 但这些丫鬟婆子,却无一人在场。 “打开看看。”顾氏催促韶声。 韶声依照母亲的话,打开了箱子。 里面的东西使她十分惊讶。 什么都有。 似乎是把她一年要用的东西,统统搬过来了。什么点心茶饼,衣裳铺盖,甚至连花瓶摆件,书籍字画,统统都带来了。 韶声不知所措:“母亲,这……太多了吧。好多东西都不必要,我已经有用的了,再拿着未免有些多余……要不要分给庵中的法师……” 顾氏却握紧她的手,凑近女儿,用只有她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小声点。别叫旁人听见了。这些东西,你全都自己收着,什么都不许给人。我在被子里藏了金银,是备着为你以后用的,一定要藏好了,不能叫任何人看见。” 她突然而来的紧张,使韶声一头雾水。只得低头喏喏应道:“哦、哦好。” 顾氏见女儿卑微柔顺的样子的,将她的手扯得更紧:“你发誓。” 她看见韶声床前摆了一尊佛像,佛前放着经卷、木鱼、香炉。 便又将韶声拖到佛前:“你对佛祖发誓。” 韶声规规矩矩地跪了,伸出二指向天:“我对佛祖发誓。” 顾氏又将她拉起来,换了个丝毫不相关的话题:“天子已经南渡,定都的事情很快就要下来。故京城里的匪首换了人,原来那破城的宋士光,已经被他的义弟取而代之。虽他并不如宋士光一般称王,但我听老爷说过几句,说是比宋士光的势力,不知强到哪里去。此人姓元,名应时。事到如今,天子已经无力荡平敌寇,归京还朝了。” “哦。”韶声不知接什么,只好哦一声。 “不要不当回事!”顾氏神色凝重,语气焦急,“记住这个匪首,记住他姓元,以后遇上了以元家为号的军士,一定要避开!” “好,遇到以元家为号的军士,我一定要避开!”韶声反抓住母亲的手,重复一遍她的话,让她放心。 “好,记住就好。”顾氏这才平静下来,从她的手心抽出自己的手,离开了韶声的院子。 只是,当她安排好法会的一切,与住持订好去柳府打醮的人选,临下山前,又单独来找了韶声。 留下的话与之前无二:“不要把你的东西分给别人。我额外予了庵中人金银。她们什么都不缺。记住,一定要记住!如今故京的贼首已换了人,姓元,名应时,你也要记住,避着他们走!” 韶声被母亲没头没尾,反反复复的一番话,弄得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将她送出云仙庵的山门外,她也没想出来,母亲这是唱得哪一出。 只是母亲突然提到故京,勾起了她即便做了噩梦,都不愿回忆的事情。 她救了一个人。 又将他抛下了。 那人当真是聪明,就该讨厌她。 她这样又笨,又没本事的人,做什么都做不成,怎么不该被讨厌呢? 就连云仙庵中,于她有恩,对她不错的观心,也不怎么喜欢她。 对柳大夫人顾氏的回忆到此为止。 且回到韶声与观心的饭桌上。 “她确实很久没来了。观心师姐。你是否知道,我母亲是被何事绊住?”韶声听观心提到柳大夫人,便小心地试探,生怕惹得观心不悦,“你们之前出山做柳府法会,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至于为何有此一问—— 是因柳大爷强将韶声送入庵中,当然不允许她下山。 云仙庵得了柳家的嘱托,自然也不可能放韶声出门。 所以,她所有的消息,都只能从外面的母亲,或者庵中比丘尼口中,获知一二。 母亲没有音信,只能向常出外做法事的法师们问询。 “我不知。”观心道,“居士不如向住持打听一二。有了更确切的消息,向外递信也会更方便些。天气转凉,我看柳大夫人,也该为居士添置些过冬的衣裳被褥。” 她的语气依旧公事公办。好像不愿与韶声多废话一句。 “多谢师姐提点。”韶声老实回,“我现在没有什么好麻烦母亲的。” “居士最好还是修书一封。” 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是观心不想结束这个话题。 她的语气加重,甚至有些强迫韶声的意味了。 母亲上回已经送来了许多东西。 韶声不知观心为何如此坚持。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会顺服地回:“好,我今晚就写。” 韶声给母亲的信寄出后,观心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来找她。 来了之后,什么客套话都不说,直奔主题:“庵中还有些小姑子,被褥用的还是夏天的。也不知冬天到了,该如何熬过去。柳居士,我记得上回柳大夫人来,送了些棉衣被褥。我记得居士去年的冬褥还在,可否将柳夫人新送的这些分出来,给她们用用。我佛慈悲,居士既皈依佛门,也当有好生之德。” 她话里虽带了可否二字,却不是来问韶声意见。 竟是强要韶声将东西给她。 “可是……” 韶声虽认同观心话中所说,母亲上回给的东西太多,自己根本用不完,更不介意与庵中人分享。 只是母亲临走前的叮嘱言犹在耳。 她让韶声于佛前发誓,发誓把她送来的东西保管好,不要给人看见了。 所以,韶声对着观心的要求,自然是表现出了迟疑。 “我已派人将柳夫人送来的铺盖都拿下去了。明日便发到各人手中。” 观心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她甚至对韶声的东西不问自取。 “好吧。”韶声只能答应。 不过这样,应当不算违反对母亲的誓言。观心取走的是明面上的东西,母亲给她的金银,她早就拿出来了,还好好藏着。 谁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而且,就算是被取走的东西,也不是她主动给的。 不算违誓。 韶声自我安慰。 只是直到冬天过去。 韶声寄下山的书信,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 柳大夫人再未来过。 观心也再未来过。 她对韶声的态度,也越来越不好了。 原先韶声招呼她一道用饭,她虽冷着脸不愿理人,但也不会拒绝。 也不知从何时起,韶声再请她,她开始找借口推脱了。有时会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去。” 有时干脆装人不在,让韶声知道自己自讨没趣,知难而退。 再后来,连借口也不找,直接对韶声说:“我不想和你同路,别找我了。” 被如此直白地拒绝,韶声当然不会继续热脸贴冷屁股。 她怏怏而去,再也不自讨没趣地找观心了。无论是用饭,还是请教经卷。 很少踏入观心的院子。 虽然她理解观心。 观心自小寄托佛前,侍奉佛祖,自有她出家人的清高傲气。 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来看望自己,观心与柳韶言相谈甚欢。 ——观心喜欢柳韶言这种风雅的小姐。 不喜欢自己这种愚钝的大俗人 这都很正常。 但韶声还是有些伤心的。 观心毕竟教了自己脱出噩梦的方法。曾经也愿意屈尊与自己相交。 是自己实在有问题,让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吗? 韶声有时会这样问自己。 韶声淡了与观心的关系,还有一桩损失。 那就是——每日斋饭的分例,没有观心在旁,自然得不到优待,变成了黍饭与腌菜,汤与素菜俱不再有。 失去观心这半个熟人的陪伴,韶声在云仙庵的日子,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她与庵中其他的比丘尼,并无交情。 就算是受柳家之托的住持观源,细数起来,若非必要,也没说过几句话。 如今只能独自困在一方小院之中。 韶声也想过离开。 但她深知,来时本就是家中强迫地压着来的。 被父亲关在佛堂里,那暗无天日的三日,仍然不时出现在梦里。 柳家不让她下山,云仙庵受柳家所托,定然会严加看管。 且就算她费尽千辛,当真绕开了庵中人的看管,又有哪里可去? 寄给母亲的信迟迟得不到回音。 她对家中如今的情况一无所知。 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回不去。她本就不受长辈喜爱,在家时又那样顶撞父亲,还私自下山,柳府如何愿意认她? 至少现在还有吃有喝,有小院挡风遮雨,供她修行。 第三十一章 又过了三个月。 正直是暮夏时节,韶声在云仙庵中,已经住快了四年。 观心再次出现在韶声面前。 她同上回一样,端着冷冰冰的一张脸。 话也与上回没什么不同,依然是找韶声要东西来了:“这些日子,山里总落雨。住持刚清查过,说庵中主殿的房顶有些漏雨。你知道的,万不能让佛祖沾上外面的雨水,这是对佛祖的不敬。所以我今日来,是想请柳居士出一笔钱,替我们云仙庵买些心瓦来,修补屋顶,也修补供奉着的佛祖金身。” 韶声见到观心,本来是很高兴的。 以为她终于愿意再搭理自己了,站起身便要招待她。 只是当观心开了口,韶声又低落地坐了回去:“观心师姐,我……没有钱。” 她来是为要钱,不是为自己。 “住持跟我说,你有钱。”观心的语气十分笃定,“她说,柳家今年还未交供佛的香火钱。所以叫我给你传话。” “可是……柳家的香火钱,应当是柳家……”韶声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观心不耐烦与她纠缠,直接打断:“住持告诉我,说你从柳大夫人处弄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私房钱,全都私藏了起来。既然柳家拖延香火钱,那便由居士来交。且居士你住在云仙庵,餐宿都由云仙庵提供,也理当承担这部分的花费。” 语气既有毫不掩饰的讽刺,更带着些愤慨的怒意。 对韶声藏钱的行为,表现得十分不满,甚至不耻。 “我们云仙庵,资财不丰,若是没有了香火钱,恐怕再难以供养居士了。请居士好好考虑。”她又补道,”到了那时,便请居士自谋出路。“ 语气不容宽限。 “观心师姐!”韶声终于坐不住了,拉住观心的衣袖。 “怎么?柳居士想好了?”观心道。 “我想见见住持。”韶声说。 “没有香火钱,住持不会见你。”观心直白地摊牌,“你想好了就找我。” 说完,她掰开韶声拽着她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仿佛再跟韶声多呆一刻,都是对她的为难。 观心这次来,带来的消息,实实在在让韶声措手不及。 她拉住观心,要见住持,并不是不想动用母亲留给她的钱财。 也不是害怕违背母亲要她立下的誓言——她根本顾不得这些。 脑海里想到的全是—— 观心说,柳家今年没给香火钱。 那是不再供养她了吗?不要她了吗? 为什么? 她在云仙庵,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逾矩之处。没有违逆父亲,本本分分地做一个佛家居士。 巨大的绝望将她整个人都卷入了半空之中。 从空中往下望,她看见自己的心底布满了空蒙的黑雾。 比父亲关着她的佛堂还要黑。 至少在佛堂里,她知道她要做什么。 如今,当真是一片茫茫。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就算这次将钱交出去了,钱用完之后呢? 她该如何自处? 她是否无处可去了? 韶声又想起最后一次见母亲,她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如今再回味,一切都有迹可循。 难怪,难怪。 叫她自己拿着钱,叫她自己避开元家为号的军队。 只是因为柳家不要她了。 韶声跌跌撞撞地推开禅房的门,跌跌撞撞地向正殿走去。 她知道,这时,住持总会在正殿的。 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不行,她一定要找住持,要亲口向她问清楚。 直到走到正殿的耳房下,无意听见里面的对话。 韶声才发觉, 还有更令她绝望的事情在等着。 耳房内,住持观源法师屏退外人,与观心悄悄说小话。 说的正是韶声。 “如何?”只听观源问,“拿到她的钱了吗?” 观心语气不耐,与住持说话时,也冷若冰霜:“尚未。你为何总执着于这笔钱?“ ”如今这世道,你当钱那么容易来。当然是多多益善。“观源说。 ”我赚给你的还不够?你要弃了我选别人?“观心咄咄逼人。 ”哎呦我的祖宗,你当然是我们庵中的头一号。“观源放软了声音,哄着她。 ”其实,一切都怪那游大王,不知从哪听说我们庵中还有这么一位柳家的韶声小姐,这几日缠着找我要人,那我自然要精心筹谋,才能将柳小姐拿捏在手中。可不得先把她的钱全收走。“ ”呵呵。“观心冷笑,”巧言令色。什么不知从哪听说。无非你怕我不听话,故意将这位柳小姐,透给游大王,叫我们斗起来,再抓住我的把柄!“ ”你将我至于何地?游大王有了柳韶声,我将如何自处!“她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狰狞。 观源并不被她吓退,仍然不慌不忙:”师妹可别冤枉了好人。我要是有心透露,那可不止是游大王,还有赵大人一系的官爷们,都要知道柳小姐了。真到了那时,师妹才该担心呢。“ 观心只“哼”一声,并不买账。 观源又道:”无论如何,游大王明日要来验货。钱拿不拿得到先不要紧。要紧的是给柳韶声喝药。一定要等她喝完药,晕过去后,再绑起来,免得人不从,伤到哪里,就坏大事了。到时也不知道来多少人,若是来的壮士有需要,把其余姑娘都叫上去伺候,须得让他们满意。“ ”等游大王走了,我们正好可以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再找她要钱。“ 她们的对话,如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将韶声从头浇到脚。 大白天里,日光融融,韶声竟然被激得发抖。 她原先纷乱理不清的思绪都被冻住了。 柳家当真抛弃了她。 这云仙庵不仅要她的钱,还要她的命。 把她绑起来,给那个不知是什么的游大王。 她虽不认得这姓游的大王,但从观源的话中,一下便听出,这人不是山匪,就是流寇。 只有这些人会这样自称。 她虽困于庵中,对外界一无所知,且脑中四年前逃难的记忆,也是混乱的。 可当时所见所闻,哪有那么容易就磨去。 韶声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拎起裙角,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禅房。 关上房门。 韶声背过身靠在门上。 无力的脊背,顺着紧闭的房门,慢慢地滑下。直到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双手捂住了脸。 有泪水顺着指缝流下,一滴一滴,沾在身上,沾在袖子上。 她不敢哭出声。 仿佛哭出声,就要被发现了。 也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 泪水似乎流干了。 韶声抹了把脸,终于站起来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 柳家既然抛下了她,她也不用再顾及家中。 只用顾好自己。 先逃离这害人的云仙庵。 观源说,会给自己下药,等到了明天,就绑起来交给那个游大王。 那么,她只剩下午与晚上的时间了。 夜里庵中尼姑都睡去,便是有人值夜,人也不会多。 是她逃走最好的时间。 她只需从此刻开始,不吃不喝,装作被药倒的样子,放松庵中人的警惕。 若是被绑了起来,可以在身上藏一把剪子,趁人不注意,割断绳子。 到了夜里,便趁着黑暗,悄悄下山。 她在这庵中住了四年,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韶声将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在心中预演了一遍。 终于下定了决心。 * 黄昏之时,日头西沉,暮色渐染。 韶声便是在此时被推进了柴房。 之前的一切都很顺利。 到晚斋前,都无人搭理韶声。 当韶声循着晚斋的钟声,走到斋堂时,观心再次露面了。 她绝口不提上午要钱的事情,别别扭扭地拉着韶声坐下:”柳居士来了。好久没同你一道用饭……快来这边坐。“ 大概是想要表现出亲热的样子、 但由于她对着韶声,冷冷的态度已经成了习惯,想亲热,也亲热不起来。 韶声掏出帕子,捂住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对不起,我好像是受了风,突然就咳了起来。“ ”观心师姐,我……要不还是一人坐着吧,免得把病气带给你。“她怯怯地征求观心的同意。 韶声虽知道,观心不安好心,与住持密谋之中提到的迷药,也应当在这里等着她。 只是她在云仙庵这些年,也习惯了将自己放在低位,与观心说话时,总是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她咳的这几声,是作假,是为之后有借口,借着咳疾,更顺理成章地将入口的食物,偷偷吐到帕子上。 但将话说出口时,仍下意识地收紧了嗓子眼。 甚至还因为紧张,声音愈发干涩。 不过,观心并没发现韶声的心虚。 只当韶声胆怯,怕惹她不快,所以老实禀报。因而坚持邀请,甚至伸出手,强硬地将韶声按下:”没关系,谁没有个小灾小病的时候。我们一道用饭,能热闹些。“ 观心的话体贴又温情,面上却是一派嫌弃。 当然,她也不屑于在韶声面前遮掩。韶声这种俗人,蠢钝又好欺负。 之前,观心还会顾及韶声柳家小姐的身份,等时间一长,发现韶声并不自持身份,且对自己谦恭顺服,就任性而为了。 更何况如今,韶声只能算是被柳家抛弃的小姐。 更加无所顾忌。 对坐之时,韶声隔着帕子,偷看对面的观心。 她实在是个美人。 便是没有寻常女子一般的长发,一身禅衣麻袍,也是美的。 她的美与韶言一致,都是备受今人推崇的文秀,弱质纤纤,容貌清秀。 原先韶声看着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表情,看到的是出家人的孤高意气。 现在再看,看到的就是刻薄相了。 只看过一眼,她的心里便忐忑不安了起来。 她心里藏着事——如何在用晚斋时蒙混过关。 观心的话与她而言,半是强迫半是诱哄。 韶声顺着她的话,唯唯诺诺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晚斋。 刚放入口中,便又拿起帕子,吭吭地咳了起来。 观心见状,连忙扭过头,将脖子身得远远。 生怕病气过给自己。 这却方便了韶声。 她将口中食物吐了出来,包在帕子中,眼角有些咳出来的泪,低着头说:”对不起师姐……我还是换个地方坐……“ 观心:”不用不用,我不要紧,你坐这里就行。“ ”好、好的。“韶声继续用饭。 没用几筷子,又如法炮制了咳嗽的把戏。 如此下来几回,她见盘中食物已经不剩多少,便试探着问观心:”师姐,我……我有些不适,有晕眩的感觉,许是风寒入体了,没什么胃口……想先回房休息。只是斋饭却要浪费了,佛祖不会怪罪吧……“ 观心一听晕眩,知道药起效了。 她极力控制着表情的镇静,声音却免不了带上几分急促:”不会怪罪。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回去躺着。“ ”哦、哦好的。“韶声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未及站直,便松了力气,跌倒在了座位上。 眼皮合上,看上去竟像晕了过去。 闭着眼睛的时候,她在想: 这装弱骗人的招数可真好用。 怪不得有人最喜欢。 可惜自己虽不聪明,也不至于傻到吃这套,装了也没用。她不禁有些自得。 至于有人是什么人?她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观心来检查,伸手用力摇她:“你怎么了,柳居士?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 韶声毫无反应。 “成了。”观心放开手,直起身,对着身边候着的一名粗壮尼姑道。“把她绑起来,关到柴房里,守好了。” “是。”那名尼姑回。 第三十二章 粗糙的麻绳紧紧地勒着韶声的四肢,隔着衣服都磨得生疼。 韶声觉得,身上肯定被磨破了。 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也不许自己吭。 直到她偷偷睁开眼,看见那尼姑拿出一把大锁。 柴房密不透风,四面的泥砖墙高度通天,并没有开窗。 被锁在里面,除非破门,没有其余地方可逃生。 但若是要破门,夜里定会闹出响动。还不等她能出来,就引来人了。 计划必须要变! ——就算不能成功,死了也比不明不白被卖了好! 在看不见的地方,韶声攥紧了拳头。 她又记起故京城,想起天上滚滚的浓烟,与地上半干不干的血渍。 呛人的烟火混着尸体的恶臭,似乎又萦绕在她鼻尖了。 韶声用力地眨了眨眼,想将这些东西赶出脑海。 她强迫自己想——祖母身边的雷嬷嬷也死了!是死在自己手中的!没什么好怕的! 就在柴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 韶声割断了手上的绳索。 她猛然起身,用被捆着的双腿,将那要关门的尼姑,狠狠地踹进柴房内。 而后,用尽了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早早藏好的,锋利的匕首,切开了皮肉,深深地没入了那尼姑的脖子。 韶声尤嫌不够。 她双手摁在匕首背上,将整个匕首全部压进了气管中。 鲜红的血如同喷泉,飙得老高,全撒在了韶声的脸上。 有血落入眼睛里,粘在了眼球上,将视线糊得发红,她也不在意,眨一眨,觉得眨掉了,便不再管了。 尼姑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断了气。 只有一双脚还露在柴房门口。 韶声来不及解下腿上的绳子,仍然维持着被捆的姿势,只伸出双手,将尸体拖着横放过来。 死尼姑没有头发,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她的衣领,一路拖拽。 之后,她又用双手撑起上半身,趴着越过尼姑尸体,伸手关上了柴房门。 匕首比她原先计划中的剪刀方便许多,韶声很快便脱困了。 它是韶声在房中发现的意外之喜。 不知是谁,将它与一张陈旧的兔子面具一道,放在一只木匣子里。 兔子面具只能遮盖半张脸,原本是纯白的,因年岁久了,泛起了黄色。匕首收在鞘里,拔出之时,刃尖闪着银光,犹如崭新。 这只木匣子,是韶声从故京中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她也不知这只匣子从何而来,只是收行李的时候带上了,几经流离辗转,也没扔下。 甚至还随身带入了这云仙庵。 手脚重获自由,韶声却仍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在庵中众人的眼皮下逃出去。 匕首确实是给了她许多勇气的。 大不了就拼命! 拼不过就死! 韶声紧握着匕首。 这故京城里的旧物件,竟让她心中死灰复燃似的,重新生起了原来做大小姐时,才有的勃勃意气。 不过,观心似乎是笃定自己能拿捏住韶声。 竟检查也不检查,将她全托付给旁人。 而且,她先前嘱咐那死尼姑的一番话,也给了韶声不少方便。 她说:让那死了的尼姑守着柴房。因此,这死尼姑此时不现与人前,一时半会并不会叫人发现问题。 目前最大的危险,只剩一桩:有人经过柴房,发现了异样。 也幸好有观心的嘱咐。 她叫人将韶声关了起来,其余人便不会在此时来取柴。 直到韶声扒下了那死尼姑的衣衫,穿到自己身上,周围都没什么动静。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庵里资历深,辈分高的尼姑,在自己的禅房中点上了灯。而其余尼姑,只能陷于黑暗了。 韶声便是借着这点,专挑黑处走,一路摸到了云仙庵的山门口。 她猫着腰,一只手向前摸索,一只手扶着头上的僧帽,轻轻巧巧地走着。 直到出了山门,进了山中的竹林深处,她才敢放下僧帽上的手。 她的头发又多又密。 在庵中之时,没有剃刀,仅凭一把匕首,没办法将自己剃成与尼姑一样的光头。 她也没时间这么做。 只能用僧帽遮掩。 她又怕头上发髻将僧帽顶起,遮不住脑后的黑发,便一直压着。 总算不用再压着了。 韶声直接取下僧帽,丢于一旁的地上,捡着林中人踩过的小路,加快脚步,往山下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 天色还是一般的黑。 云层遮住了月光,夜幕如同一汪墨泉,汩汩不竭,令人辨不清时辰,也辨不清方位。 直到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点火把的微光。 韶声跑向那点光。 虽不知道那边是什么,但她不用走太近,只用借着光看看路。 怀着这样的想法,韶声撞上了一柄横在脖子上的长剑。 “什么人!”持剑之人小声怒喝。 “细作?快绑起来,带给杨将军审,千万不能误了行军。”旁边另一人插嘴,声音也放得很轻。 两人并不给韶声辩解的机会,三下五除二,便将她五花大绑了起来,嘴巴也紧紧塞住,防止她出声。 手法干净利落,与众尼姑截然不同。韶声此时动弹不得,匕首拿都拿不到,更别说割绳子了。 人绑好后,两人与旁边其余人耳语片刻,传递消息。 又将韶声固定在身旁牵着的马上,赶着马向前。 在另一人面前停下了。 此人大概便是那所谓的杨将军。 抓着自己的人是他的兵? 韶声环顾四周,果然众人皆持械披甲。 他们是什么人? 要去干什么? 为什么说自己是细作? 怎么刚逃出来,就又被另外的人抓起来了! 太晦气了! 韶声急得冒出了眼泪。 还没来得及慌张多久。 身旁持剑之人就敏锐地发现了端倪:“眼睛滴溜溜转什么呢?不准乱看!” 他用剑抵住韶声的脖子。 “唔唔!”韶声眼角的泪花还没干,也不顾颈上的绳子勒得痛,用尽了最大的力气,重重地点头。 杨将军身着与士兵无异的铁甲,骑于马上,手执火把,身后是长长的一队人马。 整队人里,只有这唯一的一支火把。 ——正是韶声方才远远看见的。 “嚯,是个姑娘。”杨将军声音不大,语气却夸张,“亏得是遇见了我的兵。本将军我啊,从来不滥杀无辜。要是遇见了我的上司,便是个影子闯到他面前,都要一刀劈作两半的。” “但我也不能放了你。“ ”我还是得请示上司。我刚听他们说,你是奸细。如果是奸细呢,那就事关重大了。我一个人可做不了决定。就麻烦姑娘跟着我们走一趟吧。我看路也不远了。” 说完这番话,他又将目光落在那持剑拦下韶声之人身上:“姑娘家跟着我们行军,肯定是跟不上的。你就牵着她走吧。等下把人带到元应时那里,让他自己审,我可没资格。” 话里颇有种: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解决,他可不帮忙擦屁股的,幸灾乐祸之感。 韶声趴在马上,努力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这位杨将军的背影。 他的肤色偏深,不知是常年征战的缘故,还是原本生得如此。 说话时,听起来虽然不太正经,吊儿郎当,但坐在马上的身姿,却是形容整肃,身形挺拔。 身前身后的其余兵士,风貌也同他一样。 韶声虽不懂,但也能看出来,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队伍。 当然,若是韶声足够聪明,当年能够发现齐朔私下里的勾当,便可一眼认出, 此人——正是那位很早便追随齐朔的账房先生,杨乃春。 随着杨乃春的队伍,韶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回到了云仙庵。 情景与她离开时,却大不相同。 进了山门,四处都有甲士把守,黑甲与黑夜融为一体。 将此处围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 她知道,自己是再没机会逃脱了的。 于是自暴自弃地,任由方才抓住自己的士兵,粗暴地拖拽起来。 一路拖向云仙庵中,供奉佛祖的正殿。 那里,是四周唯一的亮处。 “咚!”韶声脸朝下,重重地砸于地面。 鼻子与额头同时传来剧痛,她分不清楚哪里更痛一些。 但她能肯定,她出了血。 鼻腔涌出热流,已经滴到嘴唇上了。 膝盖与胳膊肘,早在刚在拖在地上的时候,就磨破了,擦出了血痕,一直往外冒着细小的血珠子。 额头一定也是一样。 可她还不知道,当她抬起头,看见的将是——她这一生里,最难忘,或者说是,最不想看见的画面。 殿中梁上到处挂着暧昧的红纱,光透过红纱,隐隐绰绰地透出来。 云仙庵的住持,观源法师的身子躺倒在香案上。 香案上摆的不是贡品,而是一对龙凤交缠的红烛。红烛静静地燃烧,烛泪顺着烛身流下,灯芯爆出些零星的火花。 香案下的蒲团上,观心背对着门,头垂到胸前,跪坐于其上。身上的僧衣将褪未褪,露出大半瘦削的背。僧袍下什么都没穿,纤细的双腿大剌剌地岔开,搁在蒲团上。 除了她,还有另一位年轻尼姑,跪在另一处蒲团上,也作同样打扮。 只是,香案上的住持,只有身子,没有头颅。 她的头颅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动,因为没有头发的阻挡,故而滚得格外远。头下的断口平平整整,只是半干的血渍,让它显得很不干净。 而蒲团上衣冠不整的两名尼姑,正心口处,也留下了被利器贯穿的深痕。 她们柔软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稍稍一碰,就会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硬邦邦倒地。 鲜血流得到处都是,顺着香案底的缝隙,慢慢涌上佛像的脚尖。 弄脏了佛祖漆金的衣摆。 佛祖仍然笑容慈和。 这景象虽诡异可怖,却不是韶声最不想看见的。 真正让她最不想看见的是—— 站在这满殿新鲜尸体之中的美丽青年。 他微低着头,用一块干净得不合时宜的白帕,细细地擦拭着手上那把,沾了人血的长剑。 眼角眉梢也透着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 恰如佛祖拈花。 “元将军。”拖着韶声的军士放开她,开口行礼。 当他应声转身,抬起那张世间罕有的绝色面容时, 韶声眦目欲裂。 ——是齐朔。 以元为号的军队,姓元的将军。 是母亲最后的话中,那位元应时。 元应时是齐朔。 银甲覆身,银盔与长弓放于一边,在昏暗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他的剑已经完全擦净了。脚边堆着用过的白帕。 泛着冷光的剑身,白瓷一般的手指,仿佛沾了一丁点这俗世的尘垢,都是亵渎。 他就这么干净漂亮地站着。 而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脸上新伤混着逃跑时沾上的草叶,还有先前杀完人,没来得及擦拭的血迹。 灰扑扑脏兮兮,身上甚至还有难以忍受的腥臭。 恍然回到了故京的破庙中,她从那里将他捡了回去。 只是——命运倒转。 韶声能感受到血管在自己的耳朵里鼓胀跳动,发出砰砰的声音。 似乎随时都要爆开了。 旁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能听见的,唯有耳中的嗡鸣。她的脑子仿佛已经被掏空,筑成了蜂巢,住了千百只蜜蜂。 她应该逃的。 对,快逃! 耳朵里的蜜蜂化作实质,飞到韶声眼前。 它们五彩斑斓,蓝的绿的红的紫的白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完全遮盖了韶声的视线。 蜜蜂张开暗沉沉的翅膀,织成一张网,拉着她站起身,身上的绳索束缚忽然消失不见。 她紧紧攥着这张网,转身向外逃去。 韶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她听见蜜蜂七嘴八舌地絮絮说:你害怕呀!他讨厌你!你原来对他做了坏事,他会狠狠报复你!看看他杀了这么多人,杀人不眨眼,你不害怕吗?你害怕呀!你害怕呀,所以你要逃!没有别的原因! 她接受了它们的话。 ——就好像抱住滔天洪水中唯一的浮木。 蜜蜂越来越多,终于连成一片黑暗。 韶声跑进了这片黑暗。 从决定出逃开始,她脑中便紧绷着的弦,断了。 撑在心口的气,一下子泄了下去。 终于,真正地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第三十三章 韶声再醒过来时,是在一架马车之中。 身边照顾她的人,是一个面生的小尼姑。 小尼姑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衣服,却因为没有头发,只用布将头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因着年纪小,她圆圆的脸上还有些未褪去的稚气,但眼角眉梢,举手投足之间,却刻意做出妇人成熟妩媚之态。 “居士姐姐醒了?”她对韶声说,“大王留我在这里照顾你。” “请问你是?这是要去哪里?”韶声的脑子仍然迷迷糊糊。现在的状况,让她感到困惑。 “我叫观云,是住持新买来庵中的,现在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粗活,还没开始接客。姐姐应当没见过我。” “姐姐运气真好,这回这个元大王,当真是英俊潇洒。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韶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晕着。 她觉得,除了小尼姑叫观云,其余的,她一句也没听懂。 于是她开口,想要打断:“等等……” 观云正讲到兴头上,没注意韶声的反应:“本来,住持安排了庵中最漂亮的姑娘,也就是观心姑姑她们,去服侍元大王。结果都不遂大王的意,连累住持也丢了命。唉,要是早知道,大王对居士你动了心思,也不至于这么波折了。” “住持和……观心师姐,当真死了?”忽略掉观云话中难懂的部分,韶声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做梦。 夜里尸横佛殿的景象是真的。 她也确实被人抓了起来。 “千真万确。我就在旁边呢。”观云露出不解的神色,似乎在奇怪,韶声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样的反应却让韶声怔然:“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死人那么多,怎么怕得过来。饿死的病死的,被杀了吃的,多的是呢。若不是住持看我长得好,够得上进云仙庵,服侍山里的大王和县里的老爷。我早就被族中换去吃掉了。” “姐姐,你去了县里,可要好好伺候元大王。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大王,生得又那样好看,能只侍奉他一人,是天大的福气。也不知道姐姐你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等姐姐发达了,要有机会,能把我也引荐给元大王,那就更好了。”观云自来熟地抱住韶声的胳膊,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什么县里?什么服侍大王?你到底在说什么?”韶声终于忍不住,“我应当是被抓起来了吧?这车又要带我到哪里去?” “居士是云仙庵的姑娘,应当知道我们云仙庵做的,都是伺候男人的皮肉生意。元大王看上了姑娘,将姑娘接过去,哪里算抓呢?。”观云答。 “什么?云仙庵是做什么的?你再说一遍!”韶声陡然提高了声音,不敢置信。非要再确认一遍。 身子也绷直了。 她没心思再管观云为何不怕死人,为何动不动就说吃人。 “云仙庵做的是皮肉——。”观云不明所以,以为韶声当真没听清,于是又放慢了语速,复述了起来。 “胡……胡说!”韶声不忍再听,出声打断。 “云仙庵乃佛门清修之地,怎么可能沦落为,沦落为……娼门暗窑?”她越说,越难以启齿。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在云仙庵修行的这些时日,确实是受了庵中佛性的感化,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如何作得假? 这样清白的地方,怎会是专做脂粉生意的淫窝! 佛祖有灵,怎么容许? 而且,观心对人那样清高傲气,怎么会? 韶声顿感眼前天地倾覆,周遭一切都在旋转。 她好像看不清了。 又仿佛站在云端,面前看着是柔软的实地,但只要迈出脚,就一定会踩空,从万丈高空上坠落,摔个血肉模糊。 “那……那观心师姐,难道是不堪受辱,所以……愤而自尽。” 她颤抖着抓住了观云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绳索。只要观云说出“是”,她便能顺着绳索爬到高处,获救。 “云仙庵的事情,姐姐当真不知道?真奇怪。”观云嘟囔着。 “不过也有可能。我猜应当是住持要留着你,将你献给游大王,所以什么都不同你说。看看,连剃度都不为你做呢。游大王最喜欢良家女子,姐姐什么都不知道,正合他的口味。” 她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我说的,是不是?”韶声得不到观云的回答,将抓住她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当然不是。”观云一脸疑惑地望着韶声,不解她为何一直纠结于此。 “观心姑姑最受住持器重。是庵中最拔尖的姑娘。无论是澄阳城里的官老爷,还是山上的大王们,就没有她伺候不好的。清高确实是清高,她对我们这些小姑子,从来不给什么好颜色。可能就是她这样不甘不愿的倔性子,才格外惹得爷们怜惜吧。” “她可跟我不同,我是家中已经穷到吃人,有幸被住持买回来,才能活命。而她,在庵中还有澄阳大族供养,做正经营生时,就是住持的师妹了。若是真倔,早该像姐姐你说的那样,守着出家人的清名,一头撞死了。还跟我们一起抢食……啧啧。” 观云话中,流露出些酸溜溜的嫉妒。 她又撸起袖子,伸出瘦弱的手臂,展示给韶声看:“这都是观心姑姑抽的。她说我顶撞她,就总抽我。” 手臂上赫然是一道道淤肿的伤痕。新旧交错。 观云见韶声的目光落过来,更加起劲了:“背上还有更多,姐姐想看,我可以脱衣服给你看。不过现在似乎不太方便,之后有机会再给姐姐看。” “哦对了,我听住持说,我们云仙庵原先确实是正正经经的佛门道场。是专为贵人家的女眷开的,年年都有供养。” “特别是柳家。只是柳家主支,去年底做完一次法会后,便搬离了澄阳,搬就搬吧,竟然停了庵中的香火供养。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住持说,便是十多年前,他们搬去故京城,也每年都托人在我们庵里请佛。从没如同这次一样,什么都断了。之后,也不知道澄阳城里刮的什么风气,其余贵家,竟都学着柳家,陆陆续续全搬走了,也不在庵中供奉了。” “住持是为了我们姑娘的生计着想,所以才与山上的游大王一道,操持起了新的营生。”言语中,颇多为住持观源法师开脱之意,“也不知道这个元大王,到底分不分好赖。说他不分吧,观心姑姑去服侍的时候,他确实一眼就看出了她在装模做样。” “说分吧,怎么就偏偏害了住持。” “也可能是当时观心姑姑看着元大王俊美,脾气又极好,心里有了偏好,没顾得上装清高,光顾着献殷勤了。所以惹人厌烦。” “说起那位游大王,最近也不见人来。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咱们这位元大王,替了他的位置?”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姐姐已经是元大王的人了。姐姐可得小心点,别也像观心姑姑那样,就不太妙了。” 观云不管韶声的反应,自己说得高兴,便说个没完。 观云正在兴头上。 “柳居士,请下车。”车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她兴冲冲地掀开车帘朝外看。 看见说话之人,是随马车一道,负责护卫的军士。 “兵大哥,那我呢?”观云嗲着声音问。 “上峰有令,你跟着柳姑娘一道,服侍起居。”军士公事公办地答。 “真是硬梆梆的,不解风情。”观云扭着腰身退回到车内。 “姐姐我们走吧。”她拉起韶声的手,又想起了一件别的有关韶声的事情,便直接问她,“你姓柳,那和澄阳柳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走吧。”韶声并不理会观云,什么也不问,就这样听着军士的话下了车。 她已经没空理会旁的了。 踩在地上,好似踩在云端,一切都有种不真实之感。 仍然没从云仙庵的真相里缓过来。 虽然不愿相信,但观云又有什么必要骗自己呢? 而且,这与她之前听到的,住持与观心密谋,将自己送给所谓游大王的事情, 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初秋时节,清爽开阔的场景。 而又是——故京城破之日的,那片尸山血海。 就这么走着,她自然也未发觉,自己竟到了澄阳知县的官邸之中。 四年前,她随周静周大人奔逃至澄阳,曾于此处,拜见过县君。 再之后,便是被父亲送入云仙庵,对世事一概不知了。 军士将韶声二人,安置在官邸的西苑之中。 而后,又不知从哪招来了一群仆役,指挥着他们从外间搬来几只楠木的箱子。 推开房门,跟在韶声后的观云,一只脚还未跨进门槛,就忍不住惊奇地赞叹起来: “哇!好漂亮!这是元大王专门给姐姐准备的吗?真有福气!” “是这里的主人本就喜欢这些。”韶声为她解释,“你看,堂中挂的花鸟,上面落款写着,专为贺她生辰而作。” 根据落款推测,房中原先住的人,应当是澄阳知县的内眷。 这位女主人,应当是极讲排场的。 屋中多以金银装饰,灯架、烛台、还有一应摆件花瓶,都镶金嵌玉,漆明绘彩。房梁房顶与家具,凡可雕琢之处,都雕着极为精细的纹样,栩栩如生。什么五女献寿,八仙过海,不一而足。 “哦,好吧。姐姐真厉害,还能读书认字。像我,就不识字。”观云说。 不过,她的注意很快就被仆役搬来的箱子吸引了。 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这箱子也好漂亮!让我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哇,是衣服!好多衣服!这些箱子里全是衣服!”她口中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些一定是元大王为你准备的!”观云拣出一套衣裙,放在身上比划,“这件宝蓝色的裙子,摸起来又轻又滑,比观心姑姑的小衣摸着还厉害,一定是最好的丝料!上面的绣样也好看!” 第三十四章 韶声却愣住了。 她又想起了故京城。 想起了自己在故京城中的衣柜。 里面堆着的,满是这种鲜艳好看的裙子,她喜欢,但从不敢主动往外穿。 只是这些衣服,都在逃难之时,或是顺着水漂走,或是弃在路边,全丢了。 她慢慢走近,试探着伸出手指,小心地拂过已被观云翻乱的箱笼。 “姐姐,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呀?元大王何时来?”观云见韶声不说话,开口搭话,“我也想被他看上,这样也有大屋子住,漂亮衣服穿了。” “不知道。”韶声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的耳朵里似乎又进了蜜蜂。 从耳朵钻进了眼睛,一边钻,一边说着那句老话:你害怕!你害怕! 使她的眼睛又酸又胀。 “姐姐你眼睛怎么红了?“ ”你哭了?“ ”打从在车上开始,你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元大王的安排,所以才跟着人走,一路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没想到,你不知道啊。” “但你要知道的啊!”观云晃着韶声的胳膊,试图叫她醒神。 “算了,我帮你问吧!” 观云为自己这番话,做了个总结。 转身出了门。 送她们来的军士仍然守在院外。 “兵大爷,我和姐姐以后是住这里了吗?”观云扭着身子,斜倚在门框上,甩着帕子向军士抛媚眼。 “是。”军士抱刀而立,鹰隼一般的目光巡视着院子,并不落在她身上。 “哎呀,那你怎么还不走。我们都是女子,你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观云歪头。 “上峰有令。”军士不接她的茬。 “怎么?不能说呀?是不是也是你的上峰,不让你说的呀?到了晚上,你还一个人守着,多傻呀。”观云嘻嘻笑,“那你的上峰是不是元大王呀?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来?” “休得胡言!我奉金参将之命,领兵于此,护卫柳姑娘的安全,其余的,一概不知!”军士肃然。 “哎呀,你还不是元大王的手下呀。那是你上峰,让你带手下的人帮我们搬东西呗。”观云丝毫不受挫,没话找话。 “金参将乃元将军麾下大将,我乃金将军下旗官,怎么可能派人充作你们的杂役……” 话音未落,观云便打断了他:“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敢问这位厉害的旗官,尊姓大名啊?” 军士并不搭理她。 “名字也要保密呀?不说就不说,看你耳朵都红了。” 观云扭着腰,作势要往屋内转。 当手放在门框上之时,她又侧过身,朝着那军士道:“真的不告诉我吗?” 声音依旧是嗲嗲甜甜的。 “那我告诉你我叫什么。我叫观云。”观云眨了眨眼睛。由她做来,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滑稽。 “我知道。观云姑娘。”军士竟回了她。 观云大奇:“你怎么知道?除了姐姐,我没跟别人说啊?” 刚说完,又想起些别的:“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元大王在云仙庵的时候,问我叫什么,被你偷听去了!还做旗官呢,分明是个小贼!” “怪不得不愿告诉我你叫什么。原来是做贼心虚呀!”观云向着军士作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才终于显现出小女孩的天真烂漫来。 军士看着她,有些怔愣。 但终究没中她的激将法,仍然沉默以对。 “嘁。没意思。”观云见怎么都挑不动,终于放弃了。 真正地推门进了屋。 进屋后,观云看见的是,韶声定定站着的背影。 于是,便一步一跳地走到韶声身前。 “哎呀,姐姐你怎么还看着这些衣服发呆啊?既不试一试,也不收拾。衣服再好看,也没必要这么看吧。”她俏皮地对韶声也做了个鬼脸。 只是当目光移到韶声面上,鬼脸却做不下去了。 饶是她再怎么伶牙俐齿,此时也不敢出声了。 ——韶声的脸上布满泪痕,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鬓角,流过下颌。 她擦也不擦,只是定定地站在箱子边,手上攥着一件茜红的衫子,泪水洇渗在上面,染成一片深酱色。 “姐姐……你怎么哭、哭成这样?” “我……我被我爹卖给邻村人吃的时候,才……才哭这么惨。”观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好拿出自己的经历,干巴巴地比较着。 韶声应声转头,仿佛是对自己面上的狼狈毫无所觉。 “谢谢……”她轻声对观云说。 观云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立刻又开心了起来:“姐姐现在没事了吧?“ ”那你去问门外堵着的那人,问他元大王什么时候来?今晚来不来?我问他不答,你问肯定可以!” 韶声又不说话了。 她好像只愿意将自己的耳朵放出来片刻,现在是该关起来的时候。 “好吧。不想问就不问。”观云觉得自己自讨没趣,怏怏走开了。 她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自觉地收到旁边的下人房里。 一直到夜里,都不往主屋里来了。 观云不来,没人伺候韶声,当然也不会为她准备饭食。 她便饿着肚子过了这晚。 然而,却并不在意。 或许也并没发现,自己饿了肚子。 她一直迷迷糊糊,不怎么知事。 除了不知饥饱,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一连几日,韶声都是如此。 不过,观云虽然日日惦记着,盼望着,希望那元大王好歹来一次,倒也没再把她忘了,没再让她饿着。 直到韶声居住的西院之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观云心心念念的元大王。 却是韶声曾经的熟人。 ——是她当年在故京城资助过的,甚至很有好感的,穷书生何泽生。 她从未想过,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澄阳城中,还能再次与故人相见。 韶声端正地在院子里坐着,目光越过未掩的院门,虚虚地投向外间的园景。 何泽生便是在此时,穿过院门,直直地走入她的视线中。 “是……柳韶声小姐?” 他迟疑地问,话语中有些激动的颤抖。 韶声虽注视着相同的方向,却并没有发现有人来——直到他出声。 “何……公子?”韶声喃喃,聚焦起虚散的目光。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忘记了起身行礼。 “柳小姐怎么在这里?想必柳家诸位大人,也离此不远?”何泽生在韶声对面坐下。他听韶声话里没有纠正的意思,便仍循着故京城的习惯,以柳小姐称呼她。 “……”韶声沉默着低下头。 “抱歉。”何泽生善解人意地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那柳小姐是否想问,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想……“韶声点头。 ”我如今是元将军的幕僚。“何泽生说,”今日来此,是应元将军的召。方才经过附近的园子,不经意看见小姐的身影。便鼓起勇气,冒昧打扰,想着若是小姐,还能与京城故人叙一叙旧。没成想,竟当真见着了小姐。“ ”那……公子,是这里元家军……的长史?“韶声问,”我……还叫你公子,这样合适吗?“ ”无妨的。我尚无职位。“何泽生笑答。说话时,他面上有转瞬即逝的尴尬。不过韶声并没有细致入微的本事,能发现这一点。 ”对不起。“韶声又低下了头。 ”小姐同家人回乡这几年,过得如何?“何泽生执起身前的茶壶,反客为主地为韶声斟上一杯茶。 ”挺好的。还是同从前一样。“韶声说。 她说的并不算假话,在澄阳四年,再没有见过逃离故京那日的战乱,可不是好吗? 对着何泽生说出这番话,她心里有的,只是不想旁人知道她的不幸,再拿去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并不排斥见到他,更不会下意识地逃避他,愿意和他说话。 只不过,她自己是不会发现的,她现在同何泽生说话时,不再同原先一般,总带着羞赧了。 ”那我就放心了。想必柳家几位长辈,身子也康健。“何泽生说,”不知我是否能去拜访一二?若是方便,不知可否劳烦小姐引路?若是不便,不知小姐可否在回府的路上,同柳家诸位大人,帮何某提上几句。“ “我想,小姐在柳家应听到了些风声。“ ”照如今天下之势,元将军雄据北方,正往南进。至于南方诸地,澄阳已被将军收入囊中,再往前便是江州、临昌。将军此时虽暂未称王,但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也应当是早晚的事情。“ ”至于那旧朝廷,不过是退守旧地,苟延残喘。” “将军此时,正坐镇澄阳部署,暂居于此知县旧邸。柳家几位大人,带小姐来此处,应当是作为城中贤长,相迎义师。” 有趣的是,何泽生话语中,虽对朝廷不太敬重,但与韶声对谈时,称呼柳家诸人,还是他们在故京时的旧衔。 韶声想解释,说:柳家人早已离开澄阳,她也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 毕竟,何泽生这番话中的许多,包括他对元家军的夸赞,对柳家去向的推断,如此等等。 对着韶声说,都是徒劳无用之功。 ”何公子,我……“但她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边说边想。 巧的是—— 正当韶声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委婉地打破何泽生的猜想,告诉他真相之时。 ”哗啦啦——“,一阵清脆的碎瓷声打断了她。 为她解决了眼前的难题。 第三十五章 只是现在的难题解决了。 新难题也随之而来。 碎瓷声是从观云手中传来的。 她正从院前的厨房走出,要穿过院子,将手上用木托端着的膳食,送到韶声房内。 此时,却全打翻在地上了。 她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巴,定定地看着韶声,还有她对面坐着的何泽生。 嗓子里发出短促的一声:”你!“ 她顾不得碎了一地,汤汤水水的狼藉。用力伸手指向何泽生:”你们!“ 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还有些微的颤抖。 不过观云很快就反应过来。 提起裙子,跑向韶声,钳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拖到自己身后。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元夫人的院子!“ 她张开双臂,想把韶声整个人都挡起来。 可惜她年纪小,个子矮,根本遮不住韶声。 虽然观云不知道韶声在这里的元大王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用夫人的名号吓退外男。 这人一副文士打扮,长相虽然斯文白净,清雅俊秀,看上去君子谦谦,温润如玉。 但人不可貌相! 那元大王容色极盛,艳若春花,好看得不似凡人,在云仙庵里杀人,还不是不眨眼! 况且这人还没有元大王好看! 先把人赶走再说! ”元……夫人?“何泽生面色陡变,即刻起身,手里端着的茶,也不慎泼洒了出来。 ”就是夫人!怎么?你现在知道怕了?“观云叉着腰大声呛回去。 韶声拍她,小声解释:”观云,这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观云扭头,火气又冲向了韶声,”你还敢替他说话?“ ”吹羽!还不快出来!先前装扮成石狮子不理人,现在总该动了吧!“观云呼唤的吹羽,正是带她与韶声来到此地的那位军头。 他一直领着人,时时在院外,护卫着院内的安全。 刚来时,他对观云的打探不屑一顾。观云问他姓名,也一直不愿回答。 不过几日光景,他竟不知何时改了主意,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且观云使唤起来,也十分熟练。 像是习惯了一般。 吹羽应声而来,对着何泽生客气一揖:”何先生,这里是将军内眷居所,使先生不慎闯入,是末将的疏忽。请先生离去。“ 语气却毫不客气。 何泽生面色又变,望着观云背后的韶声,只对着她揖以回礼:”是何某不识夫人,冒犯了。“ 语毕,便自顾自地转身,抬脚离去了。 看也不看旁边躬身伸臂,比出”请“的姿势的吹羽。 见何泽生走了,观云的脸色,却彻底耷拉了下来。 再不见惯常的活泼。 对着吹羽,她说:“旗官老爷,你防备来防备去,就是这样防备的。我一问,什么都是机密,什么都不说。往院里放人,倒是没有二话。我只是想知道,元大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若是要我们同在云仙庵一般地接客,也该给个准话!若我方才硬拦那位老爷,拦错了,你替我受罚吗?我要真赔了命,你要替我赔吗?” 何泽生走了,观云冷静下来才想到,她与韶声被元大王的军马接来,不一定是大王要独占美色。 也可能作为赏赐,赏给手下。 若当真如此,那她就捅了大篓子。 更令她懊悔的是,这笨蛋吹羽,刚才竟还帮着她火上浇油! 虽然,她原先跟着云仙庵其余姑娘,与澄阳地界的各种贵人都打过交道,无论是县里的老爷,还是山上的大王,得了女人,都要先就着自己,再说分赏给手下的事。 但她总不免想到那天夜里,元大王杀人随心所欲,没什么依据,全凭心情。 故有此怀疑。 观云一顿数落,让吹羽心中颇不好意思:“是金参将命我守于此处。元将军如何想,我实在不知。但我可同观云姑娘保证,上面并无辱没柳……夫人之意。” “也没有辱没你的意思。”他又补上一句。 观云听了,不再对吹羽发难,反而转向韶声:“好,既然这样,那你呢?亏我还敬你,叫你一声姐姐。呵呵,我还以为你这柳家的大小姐——大家闺秀,有多清白,多顾着贞洁呢!原来都是为了情……!” 吹羽听出了她要说什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制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怕隔墙有耳,而她口无遮拦,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观云掰开吹羽的手指:“捂什么捂!我不在这里说就是了!” 她扯住韶声,看也不看吹羽一眼,就气呼呼地将人往屋内带去。 “砰!”观云将韶声扯到了室内,重重关上房门,发出一声巨响。 “我不管你有多少情郎,也不管你想不想伺候元大王,你想死,我可不想!你给我等着!”观云作出恶狠狠的样子,放下话。 得不到韶声的回应,她又好奇地追问: “你不是见到了住持她们的死状吗?怎么真不怕死?” 韶声仍然沉默。 “爱说不说。你就等着吧。”观云放平了语气,推开门,矮小的身子又冲出去了。 独留韶声一人。 观云出了门,径直往吹羽面前走去。 “喂!我就当你之前说的是真话,你不知道元大王的想法,所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那你总知道他在哪里吧?” 她仰着头,叉腰问。 “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吹羽说。 观云脱口而出:“你别管。” “算了,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观云又改了主意,向吹羽招手,“凑近点,不要让旁边人听见。” 吹羽点头照做,低下头,声音也压低了:“我不告诉别人,你说。” “我想把柳居士弄到元大王床上,让她不从也得从。”观云开门见山,不说一句废话。 “什么!”吹羽大骇,不敢置信。 “我说,要让柳居士不从也得从。”观云重新说了一遍。她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了,嘴唇近得就要贴上吹羽的耳朵。“你不是带着手下在这吗?我要你帮忙。帮我把她塞过去。” 吹羽慌张地伸手拂过耳垂,像是拂去身上叮咬的小虫,急忙后退两步,也不知是被观云话中所言吓到,还是因为旁的。 “不可如此!”他劝观云。 “有何不可?”观云皱眉,“再这样下去,先前那个书生,叫什么来着?就要给元大王戴绿帽子了!到时候,你逃得过去吗?我觉得,我反正逃不过去。” 吹羽神色严肃:“我受将命,在此护卫你们的安全。无命之请,恕不能为。” “到这时候,就直到把上面的命令搬出来糊弄我了?”观云嗤笑,“不帮就不帮。那你既然是来护卫安全,不是看管我们的,我出去院子外面看看,这总行吧?自从来了这里,一连好几日,我都没出去过呢!” “可以,观云姑娘可自便。”吹羽道。 之后几日。 观云除了对外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出出进进,便没做别的事情。 似乎把对韶声放过的狠话,全部抛在脑后了。 韶声则仍同前些日子一样,躲着不见人。 什么都不愿做,什么都不愿想。 二人竟奇异地相安无事。 但其实,只有韶声的确什么都没做。 观云做的事却不少。 她很快就认识了外院的丫鬟们。 确切地说,是她厚着脸皮奉承,才能巴结上外院的丫鬟。 不过这对观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只需要打探消息,并不在意她们对她的看法。 外院的丫鬟们人不多,只在元将军与金参将的房中侍奉。 金参将便是吹羽的上司,暂时住在将军的院子里。 换言之,这座府邸之中,除了将军的主院与韶声的西苑,其余处所皆为军士把守,没有女子。 主院的丫鬟,也分两派。 一派从北方来,一方是澄阳本地的奴婢。 北方的侍女们,也不是元大王自己的侍女。大王没有使唤婢女的习惯。她们是一位杨将军赠予大王的。 至于本地的奴婢,都是从原来各贵家中的大姑姑之中,挑选出来的。 因此,她们的相貌举止,与山中出来的瘦弱女孩观云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 当然,她们的心气,与观云也有区别。 不仅看不上观云,甚至看不上西苑的韶声。 第一次见观云,就有人这样说:“你便是西苑的丫鬟?乡野村妇,上不得台面。” 说话之人打扮素雅,但衣裳的料子,瞅上去就不似凡品。织法精巧,暗纹刺绣,更是繁杂。 话语虽不中听,但声音却抑扬顿挫,莺啼婉转,十分悦耳。 使观云想起了云仙庵之中的头名,观心法师。 清冷的姿容与傲慢的做派,都像。 虽观心没她这样通身的气派,装扮也朴素许多,但身上那种香火缭绕的出尘之气,却还是更胜一筹。 于是,观云便拿出往日伺候观心的本事,谄媚地惊叹:“神仙姐姐!说话也像神仙,真好听!” 果然起了效。 说话之人,面色稍霁。 “她骂你呢!你还夸她!”旁边另一人,却笑着插嘴,”真是个呆丫头。“ 观云又看向这位:相貌端秀,虽也是素雅的穿着,但透出的全是庄重沉稳的意味。 “这位姐姐也好看!刚才的姐姐是月宫姮娥,这位姐姐是玄女!”观云继续捡着漂亮话说,“我叫观云,想认识各位姐姐。” “哎呦,真会说话。我们都是侍奉将军的人。我叫绿猗,那位姮娥仙子,叫连心,是我们之中,数她样貌最出色!”绿猗用帕子捂住嘴,笑得含蓄,“是西苑那位叫你来的吗?她叫你来时,有什么吩咐吗?” 听见绿猗这样说,连心冷冷地开口:“果然是村妇,还以为能教出什么好人。巧言令色!我本想着,她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安分守己地躲起来。竟这就坐不住了?急着派人打探将军的消息了?将军乃天下半主,也是她能肖想的?” 丢下话,便独自离开了。 头也不回。 第三十六章 “别理她,她就是这般性子。”绿猗半蹲下身,摸摸观云的头,“可别吓着你了。小云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我不怕!谢谢绿猗姐姐!”观云脆声答。 “不怕就好,现在可以告诉姐姐,西苑那位,为何叫你过来吗?”绿猗亲切道。 观云一脸老实:“她没叫我干什么。我就是闲逛,来找姐姐们一道玩。” 绿猗十分体贴:”不愿说也没关系。姐姐欢迎你常来。“ ”但是,方才那位连心姐姐,看上去不太喜欢我……“观云犹豫。 绿猗安慰她:”无妨的。她与我们不是一道的。她原先在澄阳旧朝指挥使同知府上,是得脸的大丫鬟。只是那指挥使同知已伏诛,她难免要有些身世飘零的落差之感。” 说到这里,绿猗难以启齿,只能将云仙庵含混过去:“而你又从那种……不干净的地方……来。她逞强纠你的规矩,也是人之常情。而我是北地人,一直跟着将军。你可以和我们北地人相交。“ 观云:”我记住了姐姐。那我什么时候都能来吗?将军回来了怎么办?“ ”还说你来这里没带目的呢!不老实!“绿猗伸出食指,点了点观云的鼻尖,”这不就露了马脚?你是过来打听将军的事,对不对?“ 不等观云开口,绿猗又道:”将军是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区区几年,便将旧朝暴君逐出北地,还百姓公义。又应民之呼,为政清明,救北地百姓于水火。“ 语气里满是憧憬向往。 观云听完,便问:“绿猗姐姐喜欢将军,连心姐姐也喜欢将军,对不对?” 面上一派好奇之色。 绿猗忍俊不禁:”当然。我们大家都喜欢将军。谁不爱英雄?何况将军生得好看,脾气好,对人更是亲切体贴。西苑那位喜欢,你也喜欢,对不对?“ 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还反问起观云。 观云点点头,若有所思。 ”可是,要想在将军身边立住,就要各凭本事了。“绿猗幽幽叹气。 ”他公务繁忙,白日里都不在,你若方便,可以过来走动,也好打发无聊的时间。“她的声音又迅速地欢快起来,”我听说,西苑只有你与那位在。一个人呆得闷。“ ”绿猗姐姐!“远处有丫鬟出声唤,”金参将找你!“ ”就来。“绿猗起身应。 ”小云儿,你先在这里自已玩一会,我去去就回。“她又对观云说。 观云却没老实听话。 她发现四下里无人注意自己,悄悄跟在绿猗身后。 见绿猗在一名披甲少年面前停住,心想:这应是那位金参将了。 而后,便闪身躲进了一旁的花丛后。 ”绿猗,你是杨将军府上的老人,在杨将军那里,应当是很守规矩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将你送来将军这里。我说过,将军的书房你们不能擅入。他在时,无需侍奉,不在时,也无需收拾。这些皆有我负责。“ ”怎么让人动了书房的布局?将军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扫一眼就知道。还好是我,刚才进去的时候发现了。“ ”算了,念你也是刚来,这次记住,下次千万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 金参将年岁不大,话说得却沉稳。 ”我再说一遍:将军的书房不可擅入,将军起居也不需你们服侍。只要做好你们该做的,就够了,你明白吗?你是杨将军府上的旧人,不比其他人,不晓事。我提你负责将军的内务,就是想你管着其他人,不要闹出事端。“ 绿猗果然没同自己说实话。 躲在树丛里的观云想。 连心像观心,绿猗却像住持观源。 人看着和善,私下里的手段一定不少。 并且,她还觉得,绿猗对连心,可比不上观源对观心。对着初见的陌生人,就敢说连心的坏话。 说连心对人傲慢,还说连心初来乍到,不如绿猗一直在北地侍奉将军,主仆情深。 可惜让她偷听到,知道绿猗说谎。 观云又想到西苑里,似乎万事都不在乎的韶声。 主院这里的婢女都因着嫉妒,说韶声的坏话,瞧不起她。 绿猗同自己说许多话,观云大概知晓,她是想拉拢自己,帮着对付韶声。 柳居士不会歧视人。是个好人。 可惜跟着她活不下来。 观云心里不由生出自责。 佛祖当真无眼。 柳居士虔信,整个云仙庵,只有她在规矩奉佛。 当真白信了。 回到观云偷听到的这段话。 除了一些有的没的东西,金参将却实实在在地,透露出一条她想知道的消息: 元大王总是一个人在书房。 但这些还不够。 所以,她才频繁地以烦闷无聊为由,往主院来找绿猗玩。 直到一天夜里。 正值仲夏,夜里无风,蚊虫与鸣蝉倒是不知疲倦。 韶声不堪虫声侵扰,一直睡不安稳,辗转反侧到到深夜。 床上虽然铺着竹席,身上却仍有燥意。 她独自披衣起夜,想着到院子里转转,散散暑气。 却发现观云的居所,仍然亮着灯,十分不寻常。 其实,观云不在她的房间塌上值夜,已经不寻常了。 韶声本以为她也同自己一般,受不住蚊虫叮咬,跑回房中睡了,便不甚在意。 但深夜里这盏灯,却让她莫名地有些在意。 韶声走近,在窗下低声唤观云的名字:“观云,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下?” 屋内并无人应答。 韶声又转到门边,敲门再问:“观云?” 还是无人应答。 这时,她终于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锁。 屋子的主人点着灯,人却不在。 还从外面把屋子锁起来了。 她已经绕过院子一圈了,四处静悄悄,只有她一人。 显然观云离开了院子。 这让韶声心中的不安更甚。 观云去哪里了? 韶声想起,一直以来,护卫她们的小将军吹羽,与观云关系不错。 问问他,或许能知道。她想。 见到值夜的吹羽,韶声只行过一礼,便忧心地开口问,问得直截了当:“吹羽将军,我院子里那个叫观云的姑娘,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她今晚出了院子,我想问问,将军可有看见她的去向?” 吹羽本来执着一柄银枪,笔直地立着,目如鹰隼,恪尽职守。 听见韶声的话,他连忙收了枪,面上显得有些慌张:“观云出去了?她去了哪里?” “原来将军也不知道。”韶声被他的反应,激得忧虑更加一层,“那将军可知道,她平时出院子,一般会去哪里?是找了年龄相仿的伙伴一起玩吗?是不是夜太深了,所以宿在别处?” “让夫人见笑了。”吹羽听韶声说了前半句,才想起自己仿佛问了一句废话。心里先是赧然,忙忙道歉。他这次不假思索地用了“夫人”称呼韶声,希望能显得更诚恳一些。 道过歉,立刻关心起观云来:“此处是元将军居所,我们金参将暂与将军同住。只有他们那里,才有侍奉的小丫鬟。我马上去寻她看看。” “劳烦将军!”韶声感激地向吹羽一揖,站在院门前目送他离去。 吹羽走后,韶声心中还是不踏实,一直站在院门口踱步。 不知踱了多久。 踱到月儿落了,蝉也不叫了。 吹羽终于回来了。 韶声远远便看见,灯笼照着他的人影,沿着小径,往这边走来。 她再也等不及了,提起裙摆,向吹羽来的方向跑去。 只是到了近前,才看见—— 昏黄朦朦的灯光下,吹羽的面色沉重,脚步也沉重。 “怎么样?找到了没有?”韶声问。 吹羽摇摇头,语气更加沉重:“夫人别问了。就当从来没有观云。” 灯笼从下往上照,使吹羽的眼睛陷在浓重的阴影里。 尽管如此,韶声也能发现,他的眼角通红,泪痕未干,显然是哭过的模样。 在坚毅的脸上,显得不太寻常。 韶声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突然这么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夫人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只要记住我说的话。” 韶声疑惑更甚:“观云是同我一道来的,我理应对她负责。将军告诉我,无妨的。”吹羽将话说得硬梆梆,极力表现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怕夫人听了受不住。”吹羽坚持。 “没关系。”韶声摆摆手。 “观云,她擅闯元将军书房。已被拿下了!”吹羽终于回答。 “什么!”韶声差点站立不稳。 “夫人!”吹羽见状,怕韶声当真摔倒,伸手便要搀扶。 “观云她年纪小,一时糊涂,犯了错。请夫人不要怪罪。夫人便当不知道这件事。也不认识……这个人吧。”吹羽最后一句话,犹豫许久,说得格外艰难。 说到最后,竟有又要流泪的样子。 “她被拿下,还活着吗?”韶声却冷静了下来。 吹羽惊讶地抬眼看向她:“夫人,观云是在勾引将军,打得也是当夫人的主意。夫人不怨?” 韶声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他的话中推断:“观云还活着。” “是。只是收押了,将军说要以细作审。”吹羽道,“夫人当真不怨?” “她说过,她想活着。她也说,曾经差点就被族人烹了,充作口粮。”韶声说,“不过是为了活着。” 观云初见她时说的话,韶声竟然还记得。 “劳烦小将军,带我去见你们将军。”韶声又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夜里睡去的蝉,好像在这一刻全部醒来,又全部凑到她耳边,不知疲倦地鼓噪。 只是她下定了决心。 “夫人!”吹羽更惊,“夫人是要……为观云求情?” “是。”韶声点头。 “夫人可知,我们将军他……虽素来慈和……”吹羽这下是真急了,害怕韶声真去为观云求情,求情是不能成的,反还会把自己搭上去,“但……那也只是一般情形中。如今,他已经将观云定为细作,他对待细作,从来都是……” “没关系。我认识他。”韶声垂下眼眸。 她的声音很轻。 “或者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 第三十七章(H) 知县官邸的正堂之中。 灯火通明。 韶声却只能在院外,远远地望着。 她还是来了。 且并不想牵累吹羽,所以只是得了人在哪的消息,独自一人前来。 来时凭着一口气,丝毫不怕外间的森严的守卫,见着值守的兵士便拦住人问:“我是西苑里的女人。请问这位军爷,我可以进去吗?” 话说得意外流畅。 一举一动之间,皆蕴含着故京城中的大家闺秀,多年养成的淑容雅仪。 兵士哪见过这种阵仗。 猛然见到了,难免被哄得愣住。 竟讷讷点头:“应该可以,我去通报一下。” 当真转身去帮韶声通报了。 韶声便在院外等着。 人走之后,她来时所依凭的气势也消退了。 只好局促地站着。 身旁花丛中,蚊虫感受到活人的热气,飞出许多绕着她。 韶声却不驱赶,似乎当它们不存在。 她心里想的,全是进去之后的事情。 其实韶声并未等太久。 她问过的那位兵士很快便去而复返。 “这位……夫人。将军有请。”他小心翼翼地说,语气也不禁放软。 一边说,一边对着韶声鞠躬行礼。行的并非是武人间常有之礼,而是别别扭扭地学着文士的风雅姿态。 韶声在指引之下,进了院子,踏过堂前的几级阶梯,推开门。 门在身后关上。 房中只剩下她,还有主座上的人。 ——齐朔。 灿灿灯火之中,曜光在他的身上流动。 一身简朴青袍,仍不掩风流容色。 韶声却一直低头。 看着自己的脚面,数着地上的花砖。 她耳朵里又生出了虫,顺着耳朵爬进她的身子。 有的压在她的心口,让每一次跳动,都负着极大的重量。 还有的牵住她的双腿,将她往反方向拉扯。 你怕你怕你怕!快逃快逃快逃! 虫子又开始说这些了。 韶声用尽力气压住这它们,一步一步向前。 然后,跪拜于地。 她本来想好了,要学着观云一般,拜见时口称大王。 但终是叫不出来。 只能沉默地叩首。 额头磕于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久不见。”上首的声音缥缥缈缈,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今夜……贸然打扰你的那个小姑娘,她……不是有意。她不是奸细。”韶声紧紧埋着头,声音同她整个人一般,困于双手围成的方寸之间,又闷又哑。 并不与面前之人寒暄。 她不敢。 只想快点将来意说明,好得一个痛快的审判。 连眼睛颤抖着也闭上了。 “请你放了她。”她闭着眼睛又说。 “一别经年,柳小姐大概是忘了故人。” 声音越来越近,由虚转实。 如果韶声睁开眼,便能看见——是齐朔站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他的脚步与声音一般,平静无波,不紧不慢。 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 单手一把便提着韶声的衣领,将她拖得站了起来。 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 “昔日种种,正如昨日种种。我却记忆犹新。” 齐朔声音未变,仍不起波澜。 但面上却酝着风暴。 黑黑的瞳孔,透不出一点亮光,仿佛漆黑海面上汹涌又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人立即吞噬,尸骨无存。 他的神色不是她记忆里的嘲笑讥讽。 ——是纯粹的怒意。 韶声对这种怒意很陌生。 这使她不由得在脑中仔细搜寻,到底是她忘了,还是她没见过。 应当不是忘了。她想。 齐朔就该是这样的,该发怒的。 就该是搅动风云的能人。 韶声这几年,虽关在山上庵里,不知世事,但早在母亲那里听过元家军的名号。 下山之后,又从偶遇的何泽生处得知,齐朔早已摇身一变,以元将军为名,变成了掌控北地,剑指南方的枭雄。 更何况近日来,观云在这片官邸之中四处打听。她虽生气不怎么搭理自己,但服侍却仍然负责。二人同住西苑,各种有关“元大王”的消息,难免会传到韶声耳中。 重见齐朔后,韶声对他是元家军的首领这件事,只是惊讶了一瞬。 甚至对齐朔化了姓名,改姓元,也不好奇。 不好奇他为何改,也不好奇他是否会改回去。 她潜意识里认为:他有如今的身份地位,是理所应当的。 无论心里不以为然多少次:聪明人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人吗? 她仍然深知,这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气话。 齐朔是故京城最有名的公子,极富才干。若不是家道中落,早就声名大显了。正如一柄宝剑,无名之时蒙尘,但总有绽露锋芒的时候。 当然,他也早就该对她发怒了。 与自己相处,只不过是暂时势弱,不得已而忍气吞声。 她斥骂他,还将他抛下了。 ——故京城破之日,将他抛在那座孤城之中了。 她有意不去想,齐朔作为身份有问题的犯人,能走到如今,虽改名换姓,若刚开始时,被曾经的熟人戳穿,该如何自处?如何破局? 至于她自己? 这样狼狈,这样卑劣。 韶声又闭上了眼睛。 以为自己不看,别人就看不到,就可以远远逃开。 但这是不可能的。 齐朔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掌住她的后脑,猛然低头,重重地亲吻上了她的嘴唇。 确切地说,是啃咬撕扯着她。仿佛猛兽扑解着猎物。 “唔唔!” 韶声的口中骤然被填满了。 敌人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她的领地。 什么都被挤到一边。 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只能勉力地撑起发软的身体,挥舞着手臂,胡乱地想要推开齐朔。 可他离得那样近。胸膛已经贴上来了。 好像铜墙铁壁,被火烧得滚烫,触碰一下,手就烫得受不了,要收回来。 韶声甚至能听见,包裹于其中的,有力的心跳。 她的心跳与他重合。 不知过了多久。 猛兽的进食终于告一段落。 “咳咳咳。”韶声已经憋得满脸通红,转过脸,呛咳起来。 “声声小姐。”猛兽披上人皮,化作了彬彬有礼的美丽仙人。 面上丝毫不见方才的样子。 但平静的语气却维持不住,渗出些与目光同样的怒意:”朔所受小姐之恩,该永生铭记。小姐难道不这么想?“ 在韶声面前,齐朔不用元应时这声威赫赫的化名,反而直接以本名自称。 “如何不愿看我?” 韶声睁开眼睛,艰难鼓起勇气:“求你,求你放了观云。” “……如果你愿意报恩。”虽然觉得理亏,但她没办法,还是小声说出了这句话。 她于齐朔,不仅无恩,还有仇。韶声想。 “柳韶声!”齐朔彻底撕开了平静的伪装。 他挟着韶声,将她直拖进内室,扔在床榻之上。 “声声小姐于我,如再造新生,恩重如山。“齐朔眼中怒意盛极。 “我只想用小姐最喜欢的方式报答。” 他盯着韶声一开一合的嘴唇,目光如同吃人的恶鬼。 又一次重重地啃咬上去。 好似要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牙齿碾过韶声的嘴唇,带来剧烈的刺痛。像是定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混着血渍吞咽下去。 舌头撬开了她的牙关,不容拒绝地伸进了她的嘴里,蛮横粗暴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甚至快伸到嗓子眼里去了。 “呃呃!”激得韶声含不住口中涌流的涎水,顺着嘴角唇边的缝隙,涟涟地滴落了出来。 韶声身子一激灵,立刻便伸手扳着齐朔的肩膀摇晃,要他停下。 齐朔怎会如她的意? 他卷起她的舌头,狠狠地吮吸。待他吸倦了,便挑着它往外,用牙齿叼起来,翻来覆去地咬。 韶声当然也想用牙齿咬回去。 可她的嘴根本没机会闭上。 只能任由齐朔将她折磨得满面潮红,浑身瘫软。 他这才大发慈悲地松了口。 “我……不要这样的报答!”韶声也终于找到喘息的间隙,声音破碎而含糊,“你只要……放了观云。” 齐朔却根本不听她的。 他又埋下头去,直接用牙齿撕开了韶声的衣襟。 团团的两朵白云飘了出来。 他便直冲着云朵之上躺着的一颗乳尖咬去,连着乳尖外的晕圈,全包进了口中。 另一颗则置于掌心中,与沉甸的软肉一道,用力地揉弄起来。 那松松堆着的云团由白而渐粉,如同夕照云中。透白的云下有隐约的血管,微微地透出一片渺远的浅紫,融于霞光里。 “小姐与真真一道快活,心里却还想着别人。该罚。”齐朔含糊地说。 话音落后,陡然加重了嘴上的力度。 这回,连软绵绵的白云,也被他囫囵吞吃了进去。 疼痛从胸前传来。 韶声被痛得皱起眉头,反应却完全不似齐朔记忆之中那样。 她这样娇气跋扈的大小姐,在他面前,从来都受不得一点痛。 痛呼与喝骂立刻就该脱口而出。 ——可这次。 她没有。 韶声咬住嘴唇,将所有的声音,该发出的,不该发出的,一股脑地,全咽进了肚子里。 唇上逸出了细小的血珠,不知是齐朔先前的大作,还是韶声自己咬的。 衣裳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有的堆在身下的塌上,有的则滑落于地。 露出韶声的身子。 一身的软肉还是依旧,并未见消瘦,稍稍用力碰过,就要留下印子。 只是她在山中幽居四年,不见人也少见光,比齐朔在故京城中见过的,雪白,或者说是苍白更甚。故而不再像雪,反而像是团团堆着的云朵,有的地方甚至能透出光来。 因着韶声的挣扎扭动,苍白全变成了桃粉,让她骤然多了许多人气。 齐朔咬得更重了,手上的力度也更重。 五指仿佛要陷进绵白的肉里。 另一只手径直向下,往韶声腿间去。 当手指挨上肥软鲜红的花唇时,韶声知道自己完了。 花唇未及人触碰,便早早浸满了汁水,肿得红红亮亮,将花珠也迫不及待地吐了出来。 慢慢地,小幅度地张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她竟还是有了感觉。 韶声悲哀地想。 齐朔手上不小心沾了花液,却并不继续了。反而锢住她的大腿,迫使她张得更开些。 直接将那坚硬如铁的尘根,插进了眼前那张滴滴答答,欲拒还迎的小嘴里。 韶声几年前虽也与他淫乐,但都只是在外头挨挨蹭蹭,纳了男人的阳具进身子里,这是第一次。 硕大的龟头毫不留情地破开娇嫩的甬道,将将入后,后面粗大的茎身却受了阻碍。 齐朔丝毫不怜惜,忍着穴肉的抵抗绞缠,一气冲到了底。 小巧的花穴,瞬间被巨物塞满了,娇嫩的花唇被抻成了薄薄一层,勉力吃下突然闯入的巨物,委屈地蠕缩着。 “……”韶声下意识要痛呼,却在声音即将出口之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齐朔却更不容情。 他放在她胸前的手移开了,不容反抗地撑起韶声的嘴唇,强迫她打开牙关,含住他的手指。 似乎是非要韶声开口不可。 身下也不管不顾地动作起来。 野兽的本性尽显,凶猛肆意地顶撞,一下一下,抽出又进去,每次都撞到花穴的最深处,力道极重。 软乎乎,湿黏黏的穴肉哪里受过这种苦,立刻便背叛了韶声这个主人,颤颤地裹着侵入的阳具,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始作俑者,期冀得到怜惜。 而韶声却陷入漫天的迷雾中。 好痛。 好深。 要不行了。 真的不行了! 痛,又好像不是很痛了。 他退出去的时候,她有一刹会不想让他走。 尤其是当那根横冲直撞的坏家伙,不经意擦过软肉之中的一处时,就仿佛无数细如牛毛的针扎在身上。 密密麻麻的触感立刻传满了全身,从心尖到指尖,使韶声不住地激灵起来。 下身也像漏了水,又淅淅沥沥地浇在二人的结合之处。 韶声的意识彻底模糊了。 方才咬紧牙关,不愿出声的坚持,被浓雾藏住,掩盖了。 柔软的床铺,跳动的烛火,周身熟悉的气息,恍惚中,韶声当真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她是高高在上,要人捧着的大小姐。 ——是她脱去一切的本真。 也是齐朔记忆里的大小姐。 大小姐嘴里堵着别人的手指,她是不会再收住牙齿忍耐的。 她只会——恶狠狠地咬上去,不愿受一丁点委屈。 齐朔的手却纹丝不动,似乎毫无痛觉。 这让韶声感到挫败,好像白报复了。所以,她又咬了一遍。 有血丝从牙印处流出来。 齐朔仍然不为所动。 但血丝腥甜的味道,让笼罩着韶声的雾气,破开一道小缝,漏下一点清明。 自己好像不是大小姐了。 齐朔也好像不是她养着的小白脸了。 她现在是在?是在求他救人。 韶声心虚地循着血流下的方向,找到齐朔手指上的伤口,用舌头柔软地包裹起来,欲盖弥彰地舔舐。 箍在她身上的力道骤然收紧。 有粗重的呼吸落在颈边。 身子里阳具的动作,更激烈了几分。 齐朔用空出的一只手,托住韶声因懒动而养得柔软的屁股。他的手指陷没在肥白的肉里,将她调到更方便作弄的角度,然后,整根没入! 抽插的速度加快,力道也加重,大开大合间,结合处流出的汁水,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沫。 “啊……你、你轻点!”韶声更加心虚地闭上了眼。 她放开齐朔的手:“呜……好、好了,现在可以救人了吧?” 话音落下。 刚推出去的手又返回,扣住了韶声的下巴。 “唔!你干嘛,好痛!”她大声表达不满,“快放开。” “在那暗娼门子里便学了这等本事?那小丫头给你介绍了多少恩客?值得你这时还惦记?” “是我忘了,你当小姐时,就能把男人往床上拉。我搅了你伺候男人的活计,一定心有怨怼。是也不是?” 齐朔声声逼问。 声音里夹杂着沉沉的喘息。 身下动作不仅不停,反而更加凶猛。 如玉的颈项皮肤下,青筋鼓起,汗水流下,受了阻碍,改换方向,像剔透的珠子,缀于其上。 眼里也爬上了红色的血丝。 此番话一出,韶声彻底清醒了。 她不想和齐朔争辩了。 不想争辩自己不是浪荡的娼妇,争辩他的话太伤人。 “大王若是嫌我脏,一刀杀了便是。” 她不仅变回先前默默承受的样子。 连对着齐朔,一直说不出口的大王二字,说出来也理所应当,没有任何阻碍了。 她心里难过极了,再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现在她的身上,似乎又有痛觉了。 只是韶声没发现,从齐朔对她说过第一句话开始,她耳朵中嗡鸣的虫群,彻底消失不见。 它们嗡嗡重复着的,什么害怕,什么逃避,全不见了。 安静得仿佛同时死去。 第三十八章 再醒来之时,韶声仍然躺在主院齐朔的卧房中。 外间有人听见她翻身的动静。 挑开床帏问:“小姐醒了?” 正是韶声心里惦记着的观云。 韶声猛然坐起:“你怎么样?” 观云的脸唰地全红了:”我没事。昨晚将军就把我放出来了。小姐……小姐先更衣。“ 她别开脸,将准备好的衣裳递了进来。 韶声刚接过,观云的手立刻抽了出去,背过身,不敢再看。 遮身的夏锦从胸口滑落。 韶声这才发觉,她未着寸缕。 身上倒没有什么不适,显然是已经有人为她沐浴清洗过。 只是低头一看,韶声自己也红了脸。 肌肤上到处都余留着红红紫紫的痕迹,一时无法消散。 她不敢看观云了。 韶声穿衣时,背向着外间,以为这样观云就看不见。 却不知道,原本光洁白润的后背,也满是印子。 观云为她拿来的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的。 但穿上不仅合身,甚至十分合适此时的状况。 上衫是立领,纽结直扣到颏下。 没有一丝肌肤露出来。当然也没有印子露出来。 “多谢你费心,专门为我准备了新衣裳。”韶声穿戴停当,下床同观云道谢。 刚穿好的裙摆被压得有些皱褶。 韶声只是草草用手拂过,至于究竟展没展开,她并不知道。 她已经回不去柳家的日子。没有了婢女会按着贵家的规矩,晨起时,先服侍她穿上里衣,待她洗漱停当,再为她装扮。 观云不是婢女。 她也不讲究这些闺秀会在乎的事情了。 “没、没有。”观云难得结巴。她仍然红着脸,不敢看韶声,“不是我准备的,是将军托金参将带来的,说要我等你醒了,服侍你起身。我其实是刚来,在这里站了没多久,你就醒了。” “小姐,对不起。”观云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脸红,一半是因为乍见韶声的身子,另一半则是羞愧所致。 她原先服侍云仙庵众女,无论穿多少衣裳,都有细柳摇曳,风荷亭亭的风姿。但她见惯她们的身子,都是纤弱瘦削的。 却从未见过韶声这样,软绵绵,白生生,身上的满满痕迹都像是装饰。 看一眼就脸红心跳。 “我、我不该擅闯将军书房。不该生出勾引将军的心思。” “如果没有小姐救我,我真的活不成了。” “金参将说,我叫你要叫小姐,叫元将军要叫将军。不能再对你生出二心。将军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才把我放出来的。“ ”他还说,今天暂时让我服侍小姐,之后就不用我了。因为我对小姐不好。” “说对不起好像没用,那我就和小姐道个别吧。” 观云向韶声道歉。 “那你之后去哪里?”韶声问。 观云答:“不知道。金参将没说。如果他赶我走,那我就再找个跟云仙庵一样的花楼,寻个妈妈收留我。总有男人要找女人的。” “为何一定要……”作践自己。韶声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不忍出口。 “乱世之中,没有别的营生。我家原来是地主老爷家的佃户,交了租子就没饭吃,所以把我跟别人家交换,当饭吃。如果我去嫁人,也只能嫁同样的庄户人家。很快又会被换去吃掉。” “如果去别人家做婢女,之前的县里的军爷和山上的大王,打来打去不知道打了多少轮,打没了许多人家。如今元将军来了,又多了一队军爷,打仗的情况肯定更多。到时候,小门小户一旦受波及,奴婢跟着一起死。至于大户人家,早就抛下奴婢逃难去了。” “就像我们澄阳本地的望族柳家,早就逃得不见踪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得到风声,知道元将军要来。” ”他们那种人上人,能知道的,比我们这些小民,多太多了。“ “我想活得长一点。希望活着的时候,能有几天吃的好,睡的好的时候。“ “云仙庵里的年轻姑娘,刚梳拢的时候,身子新鲜,牌价也高,还是能有几天好日子过的。我想其它花楼也差不多。至于日后身子坏了,死得不体面,那也算多活了几天。” 观云向韶声一项一项地解释,颇为认真。 ”……“韶声沉默。 她不知如何安慰观云。 观云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低落:”没关系,小姐不用为我伤心。小姐昨夜救了我的命,我现在已经多活一天了。“ ”而且我跟着小姐住在西苑的日子,吃住都有指望。小姐已经对我够好了。“ ”好了不说了,小姐饿不饿?我去给小姐拿些点心来垫垫。午饭厨房已经备好了菜,等小姐想用了再下锅,这样就不会冷了。“ 观云不等韶声的回答,直接去取点心了。 显然是不想让她再多问。 观云返回之时,用提篮装着几个八角攒盒,里面是给韶声拿的点心,身旁还站着另一人。 ”小姐,这位是金参将。他想来见见你。“观云将身旁之人介绍给韶声。 韶声循着她的话,向她身旁望去。 却愣住了。 这位金参将,一身装束全然不像将军,反而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管事。 ——分明是她和齐朔一道,在故京城之中,买来的小厮元宝。 如今元宝也当上将军了。 ”小姐,好久不见。“元宝以武官之礼,向韶声利落地一揖。 他与韶声说的第一句话,同他的主人齐朔如出一辙。 他甚至还循着在故京城那座小院时的规矩,叫韶声小姐。 ”好久……不见。“韶声愣愣地答。元宝站在面前,仿佛站在曾经的小院之中。 使韶声恍惚如返回从前。 她忘了回礼。 脑中不由得浮起了最后一次见他的情形。 是在深夜里柳家群鬼乱行的园子里。 园子里躺着死人,但在他离开后,从她的院子,通向园子的门却锁住了。 当时她惶惶不安。 看到如今这样的元宝,她心中浮现了隐约的猜想。 于是她问:”元宝……你现在还叫元宝吗?当年佛诞日柳家园子里的人,是谁杀的?“ ”小姐,公子为我恢复了自己的姓,又为我取了新名,如今叫金晖。如果小姐喜欢,也可继续唤我元宝。便把我当作当初的元宝就好。“ 元宝只回答了韶声的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却避而不答。 韶声如今只是一介孤女,元宝却是齐朔麾下心腹的参将。她怎么敢用当小姐时的态度,再对待他? 也不敢再追问,只得换了个话题:”金参将,观云之后要去哪里?“ ”公子说过,是小姐自己要救她,自然由小姐自己定夺。只是不能再做小姐的贴身侍婢。“元宝答。 ”那……我想让她继续在这里,可以吗?“韶声问。 ”可以。“元宝答应得十分干脆。 ”我会转告公子。不过我建议,小姐最好亲自同公子说一次。“ ”那我现在还没有跟……将军说,她还可以回去吗?“韶声继续问。 元宝同她说话,总用原先院子里的叫法。叫她小姐,叫齐朔公子。 使韶声分不清过去与今朝。 差点将齐朔的称呼说错,说成他自称的元贞——也是他的字。 ”可以。观云姑娘可以回去。“元宝说。 ”只是小姐今日最好先不要回去,呆在主院里,等公子来。他今日会回来。“元宝提出了一条新的建议。 元宝的话,正中韶声下怀。 她也想尽快再见到齐朔。 向他道谢。 谢谢他放了观云。 也不止是道谢。 观云说的话,韶声听进了心里。 隐隐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所以才开口试着让元宝将人留下。 她也不知道齐朔会收留自己多久。 如果他厌烦了,自己的下场与观云口中描述,又能有什么差别? 想到这里,韶声心中生出后悔。 昨夜,齐朔骂她。 而她虽不至于同从前一般吵闹。 但还是看不清楚状况,同从前一般,想生气就生气了。 先是被骂得生气又难过,不愿意说话。 至于后来? 她仍然生气又难过,而且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再后来,就睡着了。 他骂就骂了。 自己人在屋檐下,难道还受不得骂? 虽然齐朔骂得难听,让她到现在,心里还是很伤心。 可在故京城之时,自己骂他还少吗? 就算是将原先在她这里所受的气,一件一件的报复回来,也合情合理。 且他骂归骂,还是将观云放了。 不仅放了,还让元宝听她的话,让观云留下。 韶声越想,后悔越甚。 如今只能另寻时机,重新与齐朔说上话。 好在元宝说了,他今晚会回来。 给了她弥补的机会。 就该任他骂。无论他骂什么。 然后道歉。 他就算心情再不好,这样骂两句,也会不好意思吧。 除了挨骂,日后还要讨好他。 只有这样才行。 韶声暗下决定。 “谢谢。”韶声真诚地向元宝道谢。 这次,她再没忘了向他行礼。 “小姐不必如此!”元宝惊慌地搀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行了一半的礼。 原先沉稳的气度,被她这一礼,骤然打破了。 仿佛又变成从前那个跟在齐朔身后,手脚麻利,老实羞涩的小厮。 “小姐同公子一样,都对我恩重如山。公子教我读书识字,时时带我在身边,小姐将我买下。若没有小姐,就没有今天的我。”元宝说。 “小姐刚来此地,可能有些不熟。我今日特意在军中告了假,来照料小姐。小姐尽可将我当成原先的元宝,随意使唤。”这时,他终于说明了来意。 一旁的观云则听得目瞪口呆。 金参将原名叫金元宝! 柳居士当真认识元大王! 今早刚被放出来时,吹羽偷偷来跟她说,她还不信。只觉得是柳居士牺牲了身子,才将自己救出来。 她更愧疚了。 要不是她自作主张,不信柳居士,非要觉得靠自己才能活着。 柳居士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正想得出神,元宝又转头招呼她:“既然小姐将你留下,你今日便跟在我身后学。” “是,是,金参将。”观云回神,鸡啄米似地点头。 第三十九章上 元宝毕竟是男子。 不可能当真贴身侍奉韶声。 韶声三请四劝,终于将他劝回了军中。 她说:“我如今已不是小姐了。不用人伺候。只用观云在旁边打打杂,就够了。我虽不知军中情形如何,但想来也是十分忙碌。金参将还是去忙正经事吧。” 虽然元宝还把韶声当小姐,韶声却不能真把他当小厮。仍然以金参将称呼。 柳家跑光了却不带她,她还算哪门子的小姐! 她没有资格。 房中,又只留下韶声与观云二人。 观云悄悄偷看韶声的脸色,诚惶诚恐地吐露了她做的另一件错事:“小姐,我当时……擅闯将军书房的时候,从你房里的箱子里,偷拿了衣服穿。” 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听韶声与元宝谈话时,就一直在想,要不要说。怕她又提想勾引元大王的事情,惹韶声不高兴。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咬牙做了决定。要说。 “我在想,主院的防卫是很严密的,由居于此处的金参将一手把持。那为什么我就能混进去?是不是穿了那套衣裳的缘故?” “那些箱子里的衣裳是为小姐你准备的。是不是准备衣裳的人将我认成了你,以为是你来了,所以才……” “我觉得……准备衣裳的人是金参将。” 观云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韶声突然出声。 声音干干的,还有些艰涩。 观云这番提醒,使韶声又想到些别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又补充道:“我不怪你。你说得对,要换套衣裳。去把那些箱子搬一些来。我从里面选套衣裳,晚上穿。” 心思并不在责怪观云上。 ”好的!“韶声不责怪,观云心里的一块大石便落了地,答应得格外干脆。 因着元宝走前的吩咐,主院的婢女都来帮观云的忙。帮她将西苑的衣服箱子搬到主院里。 观云前些天便将这些人认了个脸熟。 最早认识的绿猗连心,就是这些丫鬟们的领头。 名义上,金参将任绿猗为管事,但连心地位特殊,说是送来一批人,将军第一个挑中了她,说她识文断字,还能作诗文。所以,大家都敬她三分。 能近身侍奉将军的人,只有她们两位。 此时,为韶声抬箱子的杂活,她们自然不屑于粘手。 连心干脆连面都不露。 绿猗虽自己不动手,但还是随着搬箱子的人一道,见过韶声,全了礼数。 ”姑娘,我是将军院里的管事大丫鬟。若是还短了什么,尽可同我说。“她这样说。 ”有劳。“韶声回以一礼。 仍是用她从小便习惯的姿态。在京中之时,她的仪态,虽算不上优美,但也中规中矩,不会叫人挑出错处。 但,即便她只是无意间流露的,无甚特别的贵女习性,也够让人警觉了。 更何况绿猗从北方来。 韶声并不是什么山里的粗野妇人,反而是北边流落的哪家小姐,不可小觑。 因为绿猗的警惕,韶声本想拿一两只箱子就够,结果丫鬟们将箱子全搬来了。 搬完后,她们又鱼贯而出。 观云想着,韶声应该更想自己呆着,不想有人打扰,便也跟着退了出去。 剩下韶声与她的衣服箱子。 韶声最终选了一条豆绿的裙子,上衫是袒领的式样。 她想起了齐朔翠绿的锦衣。 还想起了齐朔为自己装扮时,挑选的衣裳。 他应该喜欢绿色,也喜欢露出胸口的袒领。 换好了衣裳,就是等待齐朔回来了。 等待总是很无聊的。 韶声最多只敢在主院的花园里略略走动。 至于院中的书房,齐朔新辟的练武场,她见着有人值守,根本不敢上前一步。 好在南方的园子不同与北方的方正,讲究的是造景。 便是在上头分配的官邸之中,原先的澄阳知县,也能在自己的主院里布出一个花园来。既堆山又引水,花草树木,错落而植。 如此,韶声逛起来,也能聊解一些闷气。 逛花园的时候,韶声不免又想到齐朔。 他刚到故京城南的那座小院里,估计也是这样等待。 连笔墨都没有。 院子里光秃秃,只有一棵老槐树。 她现在虽不敢动齐朔留在房中的笔墨和书本。 至少还有花园可以逛。 韶声想起从前,忍不住窃喜地笑了起来。 毕竟同更无聊的人比起来,她也没那么无聊了。 笑过之后,她又生出忧愁。 从前,齐朔在自己手下过得惨。 而如今,自己要在他手下讨生活了。 希望他能少记一点仇。 最好他贵人事多,把原先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所幸,齐朔今日回得早。 使韶声少了许多胡思乱想的空闲。 当时,韶声正背向外间,坐在桌子边上发呆。 齐朔没让下人跟进房中侍奉,独自推门进来。 见着韶声的背影,不咸不淡地说:”还不走?不是气得不愿理我了吗?“ 一来,就主动揭开前一晚的伤疤。 韶声听见齐朔的声音,起身相迎。 还未及开口。 齐朔又发话了:”昨夜我倒真没说错。“ ”我为你备好的衣服不穿,非要这样敞着胸脯,还带着满身痕迹,要给谁看? ”要给这院里的所有男人都看去?“ 对着韶声,他彻底不带那张和善的面具了。直接阴沉着脸色,盯着韶声袒领处雪白的肌肤,目光好像要在上面烧出洞。 他一说,韶声才意识到这点。 脸颊涨得通红。 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好在裙子外面还罩着一层纱罗袍。韶声飞快地扯住罗袍的开襟,挡在胸前。 “没给人看见。见人的时候,穿得是早上观云给我的衣裳。扣子都扣到下巴了。”她大声争辩。 放在胸前的手紧张得出了汗,鼓鼓的胸脯在掌心下一跳一跳。 齐朔凑近,捉住她的手腕,挪开她紧攥着衣襟的手。 “你最好是。” 韶声大气也不敢出。 心里颇为挫败。 白天刚想好了要讨好他,还没过几个时辰,就又把人惹生气了。 “遮什么遮?罗衣轻薄,你自己看看,遮不遮得住?“齐朔又说。 ”对不起。“韶声说。 她既对现在的情状道歉,也对前一晚自己生气的事情道歉。 ”哪里对不起?“齐朔却不轻易放过她。 ”昨晚你骂我,我不该生气。今天不该穿这套衣服。“韶声答。 ”可是你总穿绿色。原来也会给我穿这种样式的衣裙。我以为你喜欢。”她心里还是不服气,接着前面的回答,小声嘟囔,说给自己听,“而且还那么骂我。” 齐朔被她气笑了,脾气也不知往何处发:“你没错,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韶声忍不住,又小声反驳。这次她把声音放得更轻,以为这样齐朔就听不见了。 “柳韶声,你今晚到底是为何而来?你当我聋了?”齐朔放弃同韶声争论,松开了制着她的手,坐在桌前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败败火。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说什么,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来讨好你,想利用你得到庇护,想让你不抛弃我,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舒服地活下去。”韶声异常坦诚,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全都老实说了出来。 她从认识齐朔起,就知道他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聪明人。 她这种庸人,和聪明人耍小聪明没意义。用什么借口,落在他眼中都是笑话。 齐朔落魄时,她都没对他遮掩。 更何况他如今权势滔天。 也或许,她潜意识里认为,这段毫不修饰的话,就是可以对着齐朔说出来的。 齐朔反而被韶声说得一噎:“你倒是实诚。” “当然了。”韶声说。 齐朔曲起玉做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黄花梨的桌面:“想讨好我,总该有些表示。“ ”难道还要我继续唤你,声声小姐?” “我觉得你缺个贴身丫鬟。我还可以……可以在房中伺候。就像我原来让你做的……一样。而且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扯平了。我原来养着你,强迫你做……那种事,现在你养着我,也可以对我做。”韶声心中早想好了说辞,刚说出来的时候,又快又流畅。只是到闺房私密之事,便有些难为情了,才有一点点的断续。 齐朔抬眼看她:“我们的声声小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今晚穿了新衣裳,既不会梳好相配的头发,也找不到相配的首饰。”他说。 “那不一样。男子发髻没有什么变化,好学。我可以学。”韶声答。 “可真真还是觉得吃亏呢。从前真真同声声小姐欢好,是小姐想要;如今我和你欢好,也是你想要。”齐朔又有了新问题。 “你到底要我怎样?”韶声被他绕晕了。 “元应时是举世皆知的大善人。见着柳家落难的二姑娘,处境凄惨,他自然会心怀怜悯,善心大发。救下她,供养她生活。” “懂了吗?” 齐朔不再为难韶声。 “且安心在西苑住着。“ ”你不是救了那个你喜欢的小丫头吗?就先用她。元宝现在事多,得闲会帮你再安排些人手。或者你过不惯,直接传书给他也行。” “不对,你昨天明明就……”韶声不服。 她扶着齐朔的肩膀,坐在他的大腿上,直接解起了他的衣带。 “你在嘴硬。” 肌肤与他相触的那一刻,韶声更加笃定了。 第三十九章下(H) 隔着衣物,她已感受到了他身下炽热坚硬的东西,硬邦邦地硌在她的腿心。 更遑论此刻。 腰带解开,裤子被韶声一把褪了下去,堆在他的膝弯间。 那根紫红色的肉茎,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迫不及待地弹跳出来。被韶声握在手中,热得灼手,一手握不下。 她太久没见过它了。 对它可怖的大小和样貌,已经有些遗忘。 下意识想松手。 昨日她大多是被动承受,无暇去看这根折磨她的罪魁祸首。 她竟,竟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自己的身子吗? 韶声本来胸有成竹,以为自己定能在齐朔面前占上风。 此刻却不确定了。不仅是不确定,甚至很有些畏惧。 心中的畏惧传到了手上,她触着他阳具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龟头上的铃口吐出亮晶晶的汁液,顺着茎身流下来,流到韶声的手上,一片滑腻,使她更握不住了,手心不禁往下滑,小指肚不慎擦过底下的囊袋。 齐朔蹙起了一双好看的眉毛。 喉头微微滚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喘息。 韶声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是齐朔将她反压在了椅子上。 也不是知何时,拨开她握着他的手,一手抓着她的两只腕子,举过她的头顶。 另一只手打开她的两条白腿,架在扶手上。 绵软的腿根像是微融的脂膏,坠在细圆的扶手上,勒出一道印子,又雪似地漫了些许下来。 腿心便大剌剌地向着齐朔敞开了。 白生生的蚌肉合着,花唇却可怜兮兮地探了一点出来,红亮亮地染着水光,紧紧含着从身子里面泛出来的春水。只有实在包不住的时候,才吝啬地吐出一丝来。 但凡韶声稍稍低头,便能看见自己身下羞耻的光景。 她的脸涨红了。仰着脸,一眼也不敢往下看。 不看就不知道,不知道就没有。 尽管她身下那张小嘴,早就有了隐隐的感觉,空虚地祈求有什么东西能来救救它。 胸前双乳也一样。 脸仰着,便会对上齐朔的目光。 他黑沉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目光好似在探究些什么。 他只是看着她。 灼灼的目光使韶声终于受不住了。 她扭过头,哼哼出声:“你……你到底想干嘛?别光看了。”他那里明明动情了。怎么还要忍住,专为戏弄她? 怎么这样! 韶声满心委屈。 怎么他能忍住,自己就忍不住! “你是自找的。”齐朔平静地答。 终于,他将手指伸进了韶声身下那张羞羞答答闭着的小嘴里。 未及动作,淋漓的花汁便顺水推舟地全涌了出来。沿着他的手指,黏黏地凝成了银丝,又坠成了剔透的珠子。 “呜……”韶声紧紧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出声。 又黏又软,和滴在齐朔手上的花液如出一辙。 她扭着腰,挪了挪屁股,偷偷将花穴往齐朔手上多送了几分。 可这如何瞒得过齐朔的眼睛。 “嗬。”不仅瞒不过,甚至还惹得他轻笑出声。 他在嘲笑自己,韶声听到了! “呜……笑、笑什么笑……”她开口质问。 却因着眼下的境况,声音直发腻。使这她自认为有理有据的质问,更像是黏糊糊的催促。 齐朔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好,不笑。”他说。 扶着身下的阳具,猛然直入了进去。 韶声的小穴还存留着昨日的记忆,虽然知道初时会痛,但似是想到后来的充盈,便变得格外贪婪。 仍然迫不及待地将这刚熟起来的巨物,吞了进去。 齐朔不再说话了。 他按着韶声腰,凶狠地动作起来。 小腹撞击着她雪白的大腿和臀肉,将它们拍得泛了粉,颤颤地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奶豆腐似的晃荡。 肉茎次次都冲到深处,顶端粗大的龟头像是在攻城拔寨,一次一次,碾过最深处的软肉。 红红的穴口被茎身撑得有些发白,晶亮的汁液在交合之处糊成一片。 每一次,便是最细微的摩擦,都能激起韶声的一阵战栗。 腿根和腰腹忍不住要晃,椅背根本支不住。 花穴也忍不住要翕缩,挤着肉茎,像是往外推,又像是往更深处引。 这是、是快活吧?她模模糊糊地想。但她又要受不住了! 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地出声:“嗯唔……别,太、太……多了……啊——!” 只是尾音突然变了调。 声音猛然提高,变作一声高亢的呻吟。 齐朔竟托着她的屁股,将她整个人都往他身上压去! 让他那粗大狰狞的性器,尽根没入了! 龟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蹭过肉壁上那块不起眼的,隐秘的软肉。 软肉被戳的陷进去,韶声也被戳得全身酥麻。 这还不止,肉茎塞到了底,龟头在深处更窄小的小口外搅动;囊袋拍击在身下,挤到了早已鼓胀起来的花核。 酸得韶声浑身无力,再出不了声了。 只能死死地抱住齐朔的肩膀,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大口倒吸着气。 妄图他施舍能给自己一些喘息的时间。 但这绝无可能。 齐朔的性器又涨大了一圈,他的动作也更加凶猛。 有白光在韶声眼前闪过。 “啊——!”她又尖叫了出声。 随着这声叫喊,她整个人抖如筛糠,穴肉也在跟着颤。 大股大股的花汁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流到身下酸枝木的椅面上,汇成了小小一滩。 是她吹了。 韶声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显是还未从高潮之中平复过来。 齐朔却不会等着她。 他挺腰的动作不停,一下又一下,继续往里送。 糜红的穴肉再不堪摆弄了,柔顺地将最柔软的地方张开,予取予求。 使本该是始作俑者的齐朔,也忍不住闷闷地喘息出声。 韶声觉得自己要死了。 高潮还未结束,新的快活便又来了,接续堆积起来,无穷无尽。 像座山,压在她的身上。 她想咬住后牙,来抵抗这灭顶之感。但牙已经酸得根本使不上力气。 暧昧的水声回荡在屋内,灯火似乎也被这声音影响,微微地晃动起来。 韶声的意识渐渐回笼。 “呃混……混蛋……”她低声咒骂,双腿乱蹬,脚背和小腿踢打在齐朔的背上,想把他踢开,让他滚开! 齐朔竟还有功夫抓住她作乱的双腿。 “再忍忍。”他终于开了口,将韶声整个人一把托起。 “啊!”韶声不由得惊叫。 突然的悬空使她失去了安全感。 他们现在只有下身相连!她不得不将手脚都缠在了齐朔身上,生怕自己掉下来。 韶声被抱到了床榻之上。 她整个人都淹没在柔软的被衾里。 齐朔将她钉在上面,身下依旧不停。 韶声如今只能低泣了。她的手臂绵绵软软,想在他后背抓挠泄愤,都有心而无力。 一定会死。她想。 许久,等齐朔的精关终于松了,将白浊射进韶声身子里,他才终于放过了她。 韶声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头一歪,便直接栽在齐朔怀里睡了过去。 第四十章 韶声又回到西苑住下了。 但与刚来时的心态,却大为不同。 她会经常去见齐朔。 只是齐朔确实是很忙的,很难见到人。 韶声来来去去,齐朔没见上几面。 主院里的婢女却把她认的清清楚楚了。 譬如前述之中的连心。 她见着韶声仍回西苑住,且没什么名分。 把同伴绿猗先时的提醒,立刻抛去一旁了。 不觉得韶声能有什么本事。 甚至当着韶声的面说:“将军事务缠身,姐姐不要时常往来。若是误了将军的大事,姐姐可担待得起?” 她把自己当作元将军的房中人。认为韶声没有名分,只是先她一步。 说话毫不客气。 韶声倒不跟她计较。知道齐朔不在,就直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观云问:“连心这么嚣张,小姐不和她理论吗?” 韶声:“哦,她叫连心啊。” 竟是观云说,才知道连心的名字。 观云惊讶:“小姐不在乎吗?” “我找将军,是来讨好将军。又不找她,为何在乎她?”韶声也惊讶,惊讶于为何观云会这么问。 “乱世之中,安稳活着不容易。还是你教我的。我能不能安稳活着,与将军有关,与她无关。她说什么,关我什么事。” “不过,我原来也听不得人骂我。当场不一定骂得过,但心里肯定要演一遍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不这样了。” “可能是年岁长了。等你大一些,估计也会同我一样,有些转变。” “我现在觉得,世上人这么多,要是一个一个都管他们说什么,早就累死了。” 韶声对观云解释。 观云隐隐觉得,韶声同她见过的大部分人,有着微妙的不同。 具体不同在哪里,她说不上来。 却并不是那种贵女与平民的不同。 也因韶声不在乎,没人把连心的话,拿去给元宝或是齐朔告状。 当然,不仅齐朔,连元宝也很忙。 韶声有时候会怀疑,齐朔提元宝与为心腹参将,却还与他同住,让他管院子里的大小事宜。 是不是因为现在有了条件,可以大摆贵公子的排场。 不过,状要是告到元宝那里,他确实会为韶声解决问题。 元宝做事极为细心。 虽然韶声没告状,但他不知从哪里知道,韶声来主院找齐朔,总是空手而归。 便专派人将韶声接到闲人难进的书房之中。 在韶声到之前,还将书房内齐朔小憩的小间,精心布置了一番。 “小姐,公子每日大半时间都会在书房。日后若是再找公子有事,直接拿着我的令牌,来这里就可以了。”元宝将自己腰间挂着的令牌解下,递给韶声。 韶声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接过令牌,放进袖子里:“好的。” “公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我就将小姐送到这里。”元宝引着韶声向前。 书房的园子,布置得比主院更要精巧。 碎石铺成的小径,蜿蜒通向苍翠碧绿的深处。中植四时之花,一步一景。如今正值盛夏,左右是大朵的绣球团簇,抬头是各色的朝颜攀着花架。 亭台楼阁,更与这园子融为一体。 韶声边走边看,心中不禁有所怀疑:怎么这澄阳县令,这么有钱? 整座官邸,无一处不精,更无一处不奢靡。 她又想起刚到澄阳时,家中也在修缮祖宅。 圈起来要扩的地,比原先大了五倍有余。 但在她看来,原先的祖宅已经很气派了。 只是她被送入山中,终是无缘得见。 往深处再想,柳家要抛下她,也不是没有预兆。毕竟母亲来看望自己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说,家中有为她修过什么园子。 韶声一边想,一边走近了齐朔所居之处。 此处是一间书阁。 半倚着草色覆盖的假山,半飞在鱼池的水上。 四面连通的窗子直开到墙围。照花临水的地方全打开。 景色便全都映入阁中了。 韶声在鱼池的另一侧,影影绰绰地看见,齐朔正伏案写着什么。 他似有所觉地抬头。 正与韶声的目光对上了。 韶声立即转开眼,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她分明看见,齐朔的嘴角微微翘起,是他嘲笑她时,最喜欢做的表情! “真是会享受。”韶声腹诽。 绕过鱼池,便到了这座屋子的入口。 正面的额匾上书:请从此入。 韶声认得,是齐朔的字迹。墨色深重,龙飞凤舞。 遮盖了底下本来刻着的“无相”二字。 推门时,不知是这扇门本就出了问题,还是齐朔故意为之。 轻轻一推,门就发出好大的“吱呀——”声。 齐朔的话应声而起:”缺人陪你玩了?“ ”我今天暂不用见人,倒是有空闲。“ 韶声可太知道了。他又在阴阳怪气。 但她再也不能戳穿他了。 ”将军公务辛苦,我为将军带了些点心。饿了之后可以充饥。“韶声低头,向齐朔行礼。 她的手上,真的提着食盒。 但是食盒里装着的,只有她从厨房要来的点心。她把自己觉得好吃的,每样都装了几碟,放在食盒里。 话说完,韶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齐朔面前的案上。 他事务纷繁,案上乱七八糟摊着堆着的,全是要看的文牍与信报。 而韶声带的点心又多,自然就放不下了。 她端着碟子,说:”你要不要收拾一下?我放不下了。如果我给你整理,你等下就不知道东西放哪里了。“ 齐朔将手上正勾画的笔,搁在笔架上。 身子向圈椅后一靠,并不听韶声的:”寻常人家的姑娘,讨好人的方法,是洗手做羹汤。你这些,既不是养生安神的羹汤,也不是自己做的。 齐朔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是厨房端来的。“ “我不会做。“ ”厨房做的这些好吃,我做的肯定不好吃。“ ”我觉得不好吃你要生气。你生气就骂我。骂得还很难听。” 韶声老实说。 “你如此对我说话,我难道就不会生气了吗?”齐朔反问。 “不会。”韶声飞速答。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齐朔继续问。 “不知道。但就是不会。”韶声很肯定。 “你可以收拾下桌案吗?我手上有东西,拿得好累。”韶声又说。 她手里依然端着两碟放不下的点心。 “不是要给我当贴身丫鬟?这点小事还要我亲自动手吗?”齐朔还是不收拾。 “那好吧。”韶声严格遵循着自己的计划—— 无论齐朔怎么阴阳怪气,怎么嘲讽,都要忍着,不和他争吵。他说什么就顺着。 唉,要还是大小姐就好了。就可以骂他了。 都说过了,让别人收拾,收好他再找,很麻烦。 韶声心里并非毫无波澜。 僵持之下,齐朔最终还是自己动手整理了桌案。 无他,只因—— 韶声将她手上的点心,摇摇欲坠地堆在他的字纸堆上了。 她是这么解释的:“我先在这里放一下,马上就把它们收进食盒。” 点心风波过去,韶声反而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 齐朔说的没错,她没送自己做的东西来,确实是少了一份心意。 当真有些糊弄的感觉。 而且还因为点心的原因,让齐朔屈尊,自己收拾了桌子。 虽然这些厨房来的点心,他吃了不少。 但她好不容易来一趟,讨好是一定要做到位的。 要不然不就白来了吗? 于是,韶声又心生一计,主动对齐朔说:“我帮你磨墨吧。如果你觉得我用点心讨好你,太糊弄了。” 齐朔从公务之中抬头,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你确定?” 韶声点头。 “可不要后悔。”齐朔警告她。 “不会的!”韶声信心满满。 磨墨有什么难的,她又不是没写过字。 但韶声确实后悔了。 后悔得很快。 磨墨确实很难。 因为齐朔用得实在是太快了。 用得快不说,时间还长。从亮堂堂的白日,到黄昏,手头上要写字的东西,就没停下来过。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磨下去,都要到晚上了。 韶声一边磨,一边想。 并且,专心埋首书案的齐朔,也完全不似先前一般好说话了。 先前都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她。 但是到了此时,他连作出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耐烦了。 诸如:“快点,怎么还没好?“这类的催促已经算好的。 更多的是烦躁的斥责:”磨墨也磨不好,你到底能干什么?”、“别在这里添乱”、“不能快点吗?废物。”,如此等等。 好像在撒气。 韶声站在身边,使他处理公务时生出的脾气,突然有了出口,便一股脑,全撒过来了。 虽然,他开口的次数很少,都是实在忍不住,才说。 说的时候,仍然忙于手头事务,并不抬头看韶声,也不真的追究她什么。 而且,声音放得很低,语气更是平静。 但韶声还是受不了。 被骂得委屈,也受不了手疼。 这人原先的书童仆人都是怎么磨的啊?也像她这样硬磨吗?而且现在这个四面透风的书阁里,也没有人伺候的痕迹。 这么多墨,难道都是齐朔自己边写边磨啊? 她看向砚台旁洗笔的大水缸。 洗笔缸里的水,都是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同墨汁一样。 那么,要是能一次性将墨锭碾碎,放到一缸水里搅拌搅拌,不就能有一缸墨汁了吗? 不就不用磨了吗? 说干就干。 韶声趁着齐朔砚台之中,墨水的储存还多,轻手轻脚地拿起了早早看好的,摆在博古架上的净瓶。 她取出一条新墨锭,因着力气不足,只能将一端抵在胸前,在另一端用力,将墨锭掰成两段。 一段用来碾墨,一段用作杵。 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若齐朔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定然会停下手中的一切,喝止韶声。 无论手中的事情有多重要。 可惜他没有。 第四十一章 再说回韶声。 她自以为将墨研得差不多,便不知又从哪里弄了壶冷茶。 将茶水倒入她自制的研钵里。 直到这时,齐朔才终于有空注意到韶声在做什么。 他本就没展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第一次抬起了头。 美丽的脸上结满寒霜。 韶声偷偷做小动作,本就心虚。 这时更是被他不经意露出来的威势,吓得缩起了脖子。低头下,不敢再直视。 她甚至双腿一软,下意识地就想跪地求饶。 面前,不是她认识的齐朔。 而是母亲要她遇上了就快逃开的,北方枭雄元应时。 脸上挂着的,也并非纯净无垢的冰雪,而是天寒地冻的战场上,凝固的鲜血泥土。 带着北地呼啸的风,和风中的锈腥味。 然而,这样的表情,齐朔只露出了一瞬。 很快就收回去了。 意识到旁边之人是韶声,又免去了重新挂上温柔面具的步骤。 面无表情地质问:“你要干什么?” “磨、磨墨啊。”韶声仍然低着头。 仍然不敢看他。 说话的时候,为缓解紧张,还开始搅拌起她自制了一半的“墨汁”。 虽然齐朔现在变回来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变回去? “浪费。”齐朔只瞟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便下结论。 韶声不服。 将食指放进她搅好的墨瓶里,沾着举到眼前看了看。 墨水在瓶里搅拌时,看上去确实是墨水。 可到了手上,却水是水,粉是粉,没有一点墨色。 泾渭分明。 比齐朔笔洗里的污水还不如。 他骂得对,她就是什么都不会。 韶声心中满是挫败。 “还愣着做什么,继续磨吧。”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 不磨了。 韶声想。 该做点她会的东西。 她蹲下身子,钻到桌案里,掀起了齐朔的袍子。 正当她将双手攀上他的双腿,要去解他的腰带。 齐朔猛地将椅子向后滑开。 椅子的脚拖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噪音。 “你又要干什么?”他说。 伸手,拎着韶声的衣襟,将她从桌下一把捞起来。 不知是不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他并未教那令人跪伏的骇人气势,露出分毫。 “我来讨好你。送点心没讨好成,磨墨也磨不下去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了。” “而且你也这样服侍过我。” “这个我会。” 韶声的衣领,被齐朔扯着,骤然收紧,勒得她有些微地喘不上气。 齐朔将拎着她衣襟的手,改为制住她肩膀。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半解的腰带:“全是你弄的墨渍。” 韶声随着他的话,投去目光。 墨灰混着墨水,以手掌的形状,印在齐朔的青袍上,也印在袍子里白绸的裤子上。 “你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齐朔犹嫌不够,补充道。 韶声又看自己:胸前到处抹着墨灰,是抵在胸口掰断墨锭时,留下的碎渣,在韶声之后的动作之中,衣料互相挨蹭,最终糊作一团。 袖子上与衣角上也有,韶声不记得,是不是自己用它们擦过手。 轰地一下子,她从头红到了脚。 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窗子也全开着。” 齐朔往韶声心中生出的臊火里,添了最后一把柴。 他攥着韶声的手腕,将她拖到门外。 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锁,锁上房门。 然后,顺着书房园子里的路,大步向外间走去。 生怕韶声趁着他不在,又偷偷进去。 防她像防贼。 “安分点,别再捣乱。” 走之前,他说。 韶声满心忐忑地站在原地。 她等到了齐朔回来。 他开锁进门,她站着。 她还等到了主院来的丫鬟。 她仍然站着。 来人是连心。 手上捧着两套簇新的衣裳。一套青色的夏布男袍,颜色款式,与齐朔经常穿着的那套,一模一样。 他今天穿得也一样。 韶声原以为齐朔总穿一件衣服,不怎么更换。现在看来,是做了许多一样的,换着穿。 对于这一点,她很奇怪。 她记忆中的齐朔,在穿衣打扮上,是很讲究的。 那时,他在生活上的花费,尚且要仰仗自己。居家之时,穿得也都是锦衣绣袍。 如今,他富有整个北方,且在澄阳辗转这么久,也应该是占了澄阳。 如何就只能穿得起夏布? 至于连心拿的另一套,则正常许多。 是花色织锦的女子裙衫。 韶声早上刚知道连心的名字,对她有印象。 用余光偷瞄她拿着什么,总归于礼不合。 于是,韶声为周全礼数,主动招呼她:“连心姑娘。” 而连心对她,仍然保持着看不上的态度。 “是柳姐姐啊。”她的语气爱答不理。 教训韶声的话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可知,书房是将军处理军务的要处。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别以为你与金参将有故交,借他的光,让你进来偷偷等着,就能接近将军了。” “你这样,不过是连累了金参将。” “将军虽然与人为善,但治军有方,赏罚分明。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擅闯书房重地——呵” 连心提高了声音,仿佛是故意要让房中之人听见。 “下场还不如你那小婢女。” “将军心善,念她初来不知事,放了她,还会念你是初犯吗!” “我会将你所为,原原本本地报与将军。” 最后竟至于呵斥了。 “呃……”韶声想开口,连心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将军,连心求见。已照将军吩咐,备好了衣裳。”她伸手敲书阁的门。 门内无人应。 “将军?”连心又重复一遍。 仍然无人应。 “将……!”连心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取而代之的,是韶声的惊叫。 她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捂着嘴,将剩下的声音,全都咽进喉咙里了。 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骤然缩起。 全是因为—— 一支裁纸的细刀,如同长了眼睛,从房中飞出,穿过门上雕镂空隙间糊着的碧纱,破风而来。 刀尖准确地插入连心的喉管,又直直从她的后颈穿了出来。 使她话都没说完,当即断了气。 然后,无声无息地倒地了。 血被堵在薄薄的创口之中,只会慢慢地浸出来。 使连心的尸身上,除了脖颈上穿着支有些诡异的纸刀,其余各处,都是利落整洁的。 齐朔姗姗地推门现身。 “乱叫什么?进来。” 他倚着门框,抱住双臂,如常地招呼韶声。 “记得把掉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只沾了地上的浮尘,还是能穿的。” 韶声战战兢兢地照做。 齐朔说得没错。 连心死时,并不腌臜,手上捧着的衣裳更谈不上沾染。 又一次进了这间书阁。 韶声的心情却与前次大不相同。 齐朔先前无意中露出寒意的脸,与连心的死状重合了。 韶声听齐朔的话,去拾衣裳时,连心的身子还是热乎的。 肌肤之下的血管,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她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了。 韶声抱着手中的衣物,缩在角落里,不敢再上前。 “再这么抱着,我的衣服不打紧。你那套皱了,就没办法穿了。还是你想顶着身上这些墨迹,直接出去见人?” 齐朔一边一扇扇地关上书阁的窗子,一边问。 韶声不应。 待齐朔关好了所有窗子,回头看韶声。 她仍在原地缩着。 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你怕?”齐朔奇怪。 “你不是都知道吗?怎么现在又怕了?” 他走近,在韶声面前蹲下,她抱着的将衣裳抽出来。 “我不知道!” 韶声手中空了,仿佛失了依仗,心中的安全感也空了。 她双手抱头,将身子压得更低,胸口贴上了双膝。 声音里甚至带了嘶哑的哭腔。 当真像是齐朔在逼迫她一般。 齐朔很少见韶声哭。 “当真不知道?”他无奈地将手穿过韶声的膝弯,抱起她,放在靠窗的榻上。 “先换衣服。”齐朔又拉开韶声抱头的手,解开她脏了的旧衣服,为她换上新的。 “谢谢……”韶声的道歉声如蚊呐。 齐朔见她愿意开口,本想问: 你不是杀过两个人吗?怎么还害怕? 不过,想着问出口后,韶声可能又会逃避现实,闹着哭起来。 他还是选择不提。 “我在澄阳也算有些时日了。你不知道我的事,就不好奇吗?”齐朔选择了新的话题,与韶声交谈。 若她还在故京城中,一定会生气地大喊:你很了不起吗?谁想知道你的事情! 他想。 只是如今的韶声毕竟不同。 “好奇。但我不敢问。”她说。 根本就想不到要在齐朔面前逞强。 心中想到的唯有:他坐在身旁,身上的热气环绕着她,好像又能有温暖安全的依靠了。 能让她渐渐缓过来。 这样想着,韶声偷偷地,将身子向齐朔挪了挪。 让一侧的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着他。 壮壮胆。 齐朔也不戳穿。只是调整了姿势,让韶声靠得更舒服一些。 主动为韶声讲起了自己到澄阳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澄阳富有良田万亩,可为我南下提供粮草。而澄阳附近云仙山上,匪患不断,城中守备多次发兵围剿,有输有赢,但总也剿不尽。” “为什么剿不尽?”韶声突然开口问。 此时,她已经心安理得地,舒舒服服地,全然窝在齐朔怀里了。 “因为澄阳县里的青天大老爷们,与山匪勾结。”齐朔答。 “不对,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们还要打?”韶声又问。 “有输有赢,有匪可剿,上面才会源源不断地拨来钱粮。有了这些白得的钱粮,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譬如说,兴修宅邸。“ ”你看,我这片园子多美。” 齐朔拉起榻边的竹帘,推开一扇窗,示意韶声看窗外的园景。 天色擦黑,窗下的芍药绣球,无风自动。 光线昏暗,花儿仍旧开得明亮。 花间又有竹渠引水,绕着书阁流动,淙淙琤琤,使室内即使在炎夏之时,也依然凉爽。 “那云仙庵的住持,做的不也是两头生意?既招呼山下的官员,也招呼山上的匪寇。没准还会帮他们牵线搭桥。” “可惜,当时事急从权。若是不杀她,还能引她来为你解惑。” 齐朔又说。 第四十二章 “……” 韶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云仙庵、住持,这些都是她藏着在心底,不愿提起的东西。 她独自呆在西苑的时候,每日都要往上面盖土,小心地埋住,故意不去想。到现在,终于能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可齐朔的话,却如同一把花铲,一把铲下去,将她心底沉淀好的泥沙,全部翻搅起来了。 若说从故京城中逃难的经历,是一副凶戾的画卷,只在韶声眼前展开片刻。 那么云仙庵里的种种,好似一双巨手,把韶声从出生至如今,廿年来所熟悉的一切,完全地扯开,扯破了。 佛不成佛,人不成人。 齐朔却还要将它扯得更碎: ”可惜柳家走了。若柳家女眷还愿供奉,澄阳县从旧朝白要来的银钱,还能将云仙庵修得更气派些,不说能与穹极寺比拟,但多造几座佛像,还是绰绰有余。“ ”留下的县君大人,原先慑于柳家威势,假装奉佛。“ ”如今他自己能在澄阳做主,当然不要神佛,只要女人。“ ”你那住持,脑筋转得倒快。自己不愿舍弃前呼后拥,奴仆成群的好日子,便叫手下的比丘尼,全去伺候男人。“ 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别说了!“韶声顾不得谨记自己的境遇了。什么寄居人下,什么忍气吞声,什么谨言慎行! 她都顾不上了。 心中的深埋着的大小姐破胸而出,向着齐朔大喊:”你别说了!“ 观云说过,住持让姑娘们卖笑,是身处乱世不得已为之! 是走投无路之举! 是为了庵中的生计。 佛祖慈悲,怎会纵信徒行卑劣事,而不降神罚? 一定是的!一定是! 一定! ”怎么,声声小姐不信?还觉得你的亲亲住持是为了大家,所以改换门头,做娼寮生意?“ 齐朔感受到了韶声情绪剧烈的波动。甚至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但他并不因此而停下。 ”若当真为了手下的姑娘考虑,应将人全嫁去云仙山上的匪窝。至少能活得久一些。也活得舒坦一些。“ ”那匪首游达,做事倒有些章法。只是手下人心太散,大多都是流离失所之人,无牵无挂,才窜于山间。若是让他们都成了家,便算是另一种奖励。再生了子,牵挂更多,也更好控制,利于结寨。” “可惜了。“ ”可惜空有雄心,尚缺能力。受着手下的挟制,困于山中,无法再向前多进一步。只能与这澄阳城里茫茫多的老爷们,分那从南边朝廷骗来的,三瓜两枣的赃物。” “反而叫我借着这雄心,稍加挑拨,便与澄阳守备同归于尽了。死得当真潦草。“ ”我坐收渔翁之利,白得一座澄阳城。” “声声小姐,你救来的真真,是不是很厉害——?” 最后,齐朔用一阵怪声怪气的逗弄,作结。 韶声心中端坐着的佛,在齐朔这番半戏谑,半认真的话中。 轰然倒塌了。 她从出生起,便随祖母、母亲一道供佛。 多年以来,佛念在心中早已堆成了金光万丈的佛像。 祈愿要问佛,噩梦要求佛。 而这座佛像,倒塌也如堆砌时一般,一片接着一片,碎开,然后倒地,化为齑粉。 佛祖佛祖,不过是笨重的泥胎木塑,往上抹一层薄薄的金粉。 世上哪有佛祖? 只有面前这只化作人形的恶鬼。 恶鬼皮囊美丽,视人命如儿戏,杀人如吃饭喝水。 但在这段时间里,他确实护着她。 韶声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了。 韶声又想起在故京城时,她强要齐朔抄经。 抄好的经文她未及检查。 佛祖却成了无稽之谈。 “好好,你不想听我的事,想听柳家的事吗?” 齐朔见着韶声恹恹的样子,轻轻叹气。 “不想。”韶声固执地不抬头,声音全蒙在身子里,听不太真切。 他却并不是真的征求韶声意见: “还是要知道一些。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我要同方家见一面,柳家可为我作掮客。方家之长方必行,是你祖父柳融曾经的上官,当年的阁臣中,他也是南派之首。你应当认识。如今,应是南方士林之首了。” “你祖父太心急。收到风声说我要来,半年前便急急上路,往南边朝廷的禄城去。生怕那边忘了他们,以至于分不上新利。澄阳万亩良田,十之有九,原都归属柳家,柳融与方必行,本是不用分高下的。若柳家守到现在,便可以澄阳的土地,与我交易。可惜,澄阳入我手。柳家三进士,却全沦为方家的附庸。” 禄城便是旧朝廷在南边选定的新都,南朝人唤它禄京。 齐朔三言两语,便为韶声讲清了柳家离开的原委,以及如今的境况。 “到时候,真真还需借小姐名号一用。” 齐朔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用就用。”韶声并不介意齐朔利用自己。 反正她也阻止不了。 “还在为佛祖伤怀?” 齐朔知道韶声在意的是什么,但直到现在才说。 “你其实并不信佛。你信你自己。” “朔昔年与小姐同行,小姐说,命由人定,不由天定,卜吉问凶是白费银钱。人信佛,乃有求与佛。小姐求诸于己,又何来信佛。” “你信的佛,不是佛,是血缘亲族之间的骨肉之情。” “柳家人,很快就要返回澄阳了。” 齐朔虽看穿了韶声的想法,但并不捡着好听的话来安慰。 反而字字都如同钢锥,将她的旧伤口翻开来,再戳得血肉模糊。 “你别说了!别说了!” 韶声又一次捂着耳朵,对着齐朔大喊起来。 然后坐起身,推开门,跑出了书阁。 她觉得齐朔说话,就好像长指甲在石板上刻划,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你总要面对的。”齐朔注视着韶声背影,声音里毫无波澜。 * 过了几日。 韶声没再去讨好齐朔了。 而齐朔仍然是老样子,从早到晚忙碌。 只是因着天气炎热,处理公务的地点,彻底换到了书房的这间水阁。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水阁在曲径最幽处,不太好找。 譬如,当杨将军杨乃春来见他时,就没有韶声那般顺利了。 在书房的园子里绕了许久,才找到齐朔亲手提写的那块“请从此入”的匾。 “元大将军,你可真叫我好找。”杨乃春掩上门,就开始抱怨。 他与另一名大将吴移,都是自微时起,便追随齐朔。 从杀人越货,走私赃物,到招揽流民,再到加入宋士光的义军,作乱旧京城,驱逐南朝皇帝,最后取宋士光而代之。 如今吴移正坐镇北地,杨乃春则随齐朔南征。 齐朔与吴移,原本是花钱雇佣的关系。合作得不错,吴移才带着手上不清白的勾当,以及灰色的关系,为齐朔所用。 杨乃春反是吴移介绍而来。 他并非京城人士,本居于运河沿岸的鹿县。只考中了秀才,之后再应举,都不中。 但秀才能免的徭银并不多,家中又贫困,只好弃了考试,出来谋生。 一次夜里,见着吴移等人做黑船走私的生意,行事有度,与一般江湖人全然不同。 便自告奋勇要入伙。 吴移便绑着他,见了齐朔。 一见如故。 这之后,杨乃春便成了他们的账房先生。 这二人对上峰齐朔的态度也有不同。 吴移年长,在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足,但从他们还在做黑船生意时,对着年纪不大,气质温和的齐朔,就已经是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了。 杨乃春与齐朔年纪相仿,无人之时,对他反而十分随意。 “坐。”齐朔听见杨乃春来了,并不恼他礼仪有缺。但头也不从案牍之中抬起。 杨乃春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将山河堪舆图摆在齐朔的面前。 齐朔这才收了手中的事情,搁笔抬头,将胡乱堆着的字纸挪开,方便杨乃春将图展开铺平。 “如今,我们已经连下平江府四县,正在澄阳,再往前一步,便是尉陵,尉陵正在博山与牙岭的隘口,往南去皆是平原,从此始,顺浔江又可入南方腹地,直破禄京。”杨乃春手执小旗,插在堪舆图上尉陵的位置。 “芳时想趁现在,直取尉陵?”齐朔问,“南朝澄阳已失,尉陵乃兵家要冲,必定重兵把守。我们若是要取尉陵,粮草辎重的消耗可算过?南朝从尉陵往外去,千里平原,跟他们耗,可有的要耗。” “如今已近秋收,澄阳仓满,可从中都纠结兵马,轻装简行,以大军突袭。”杨乃春答。 中都便是原来的旧京城,宋士光称王时,将其更名为中都。齐朔取其势力,虽未称王,但仍然沿用了他的中都。 “中都大军,多为流民,如今北方已定,士绅尽死,有军心懈怠的危险。若能一鼓作气,挥师南下,既可重聚军心,又可练一练这些无甚经验的散兵游勇。” 齐朔仍然不同意:“从中都调人,冬天里,燕地以北的蛮人,就要趁着守备空虚而南下了。” 杨乃春:“尉陵总归要取。将军准备何时取之?” 第四十三章 齐朔并不正面回答杨乃春的问题,反而提起一桩旧事:“芳时还记得,我们与宋士光,是如何决裂的?” 提到这一茬,杨乃春就咬牙切齿:“哼!宋士光,没用的废物!都打进皇宫了,还想着给那南朝老儿俯首称臣,说什么只要块封地就撤军!若不是将军你执剑压着他,逼他坐在龙椅上称王,我们如今都该作南朝人刀下的亡魂了!” 齐朔单手支颐:“这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破坏了我原先的计划。他但凡多一点血性,愿多予一些实惠,给那些一直追随他入京的兵马。他们也不会转投我帐下。宋士光手下这些人,又多又混乱,全凭着一口官逼民反的义气,加之南朝软弱,才得了势,进了京。却生生把我架起来,白费三年,尽用在杀平北方士绅,这种不必要的麻烦事上了。” “若是按原定之计。我们与士绅先结盟,借宋士光的手下,敲打这些富得流油的老财主,既能放他们的血,不断搜刮油水,供养军需,又能用上旧朝原来的兵力。“ “好在运气不错。人都杀得差不多,燕北的蛮人,也没来得及趁火打劫。顺利空出了余田,宋士光从河间应天一路走来,越卷越多的那些累赘,终于不用再养,能放回原籍归田了。” ”可惜旧朝有训的兵士打没了。我们手上的人马,虽有一部分算练出来了,不再是不成事的流民。但经验还是偏少了些。” 杨乃春听着,感慨良多:“刮骨疗毒。凶险也值得。” 齐朔:“确实,我们这几年,若不计得失,也算是为百姓伸目的正义之师。” “如今向南,也可继续选择做义军。杀尽南人,重量土地。只是南方安定,振臂而呼,又有多少百姓愿意跟随呢?不跟随的百姓,你杀是不杀?江南大儒再出面痛陈国难,叫他们报国,你猜,他们听还是不听?” 杨乃春沉默许久。 他看上去有许多想说的话。 只是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呵,书生。书生!” 齐朔笑:“可书生最有钱。有出息的结党营私,没出息的还能免纳徭银,你气不气?” ”也最会骂人呢。文章满天飞,我遗臭万年。“ 杨乃春猛地站起身,失态道:”将军!“ 齐朔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 ”不杀,也有别的法子。“ ”其一,我们只要平江府四县,不取尉陵。至于自尉陵往南之地,我们便学蛮人的做法,只劫不占,暂且先同南人划江而治,迫其交岁币,纳岁贡。“ ”其二,在南方也用我原先的办法。硬打不下,便拉拢一部分人,等他们主动迎我们进尉陵。统一南北后,再慢慢拔除南朝的旧人“ 杨乃春似乎明白了齐朔的意思,转过了脑筋,不再同方才一般流露情感,反而公事公办起来: ”末将受教。既如此,我建议,待将军班师后,可再同吴将军及其余人等,一道商讨。我想,大家都会支持第二种办法。“ 齐朔又笑:”怕什么?我要做的事,还不至于借他人之口而宣。我有了决定,自然是我自己承担责任。你以为我想假借讨论,将我的计划,伪装成众人之力?日后计划若成功,是我的功劳,不成功,便是众人之错?若当真到了不成功的境地,哪还有命分是谁的错?“ ”不过,旧朝那些软骨头的废物,倒真会分的。“ ”我确实属意第二种办法。今天提出来,是要芳时想些执行上的方法。不是要你先义愤填膺,再胡乱粉饰。“ 他的笑意不变,语气却从俏皮,渐渐变得凌厉起来。 好在杨乃春素来沉得住气。 若今日与齐朔对答的人是吴移,光是在他这番喜怒无常,模棱两可,正反都说的话语里,分辨他真实的意图,就要冷汗不止,汗流浃背了。 当然,齐朔也不会对吴移这样做。 确切地说,他极少这样逞威敲打属下。 之所以如此,全因杨乃春做得太过了。 话说回杨乃春。 他立刻便知道了齐朔是在敲打他。 站起身,向齐朔抱拳告罪:”谢将军提点。末将知错。“ ”坐。“齐朔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和。 杨乃春便认真思索起与江南士族联合的办法来: ”末将以为。我们不妨也学学这些士人最爱玩的伎俩,先造势,造出我们军中无人,求贤若渴的声势来。再守株待兔,待他们自己上钩。“ ”找个人扮那所谓的贤人,再三请五催,请他出山。同时,佯攻尉陵。为南人造出些紧张的气氛。到时,就会有人坐不住,要来示好。来了之后,为了他们自己口称的‘公义’,会帮我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我们自然也能变成尊儒重道的仁人了。“ 齐朔颔首:”可以一试。” “不过需多攻几次尉陵,输赢不论,控好粮草与人员的消耗,只用耗过尉陵守军。南地虽富庶,却有士族利益挡在前,他们未必筹得到粮草。而我们背靠着新得来的平江府四县,无需慌张。“ 杨乃春朗声答:”明白,这些狗文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一个个跟貔貅一样,只进不出。动他们一分银子,就如同杀了他们全家。“ 齐朔忽略他不必要的牢骚,继续道:”若此计不成,我们也可转占为抢。活捉些人过来,找南朝要赎金。进而逼迫他们岁岁纳贡。“ 杨乃春应:”好。“ 这元应时,与自己一般,曾经也是读书人,做派怎么同土匪般凶恶?和燕地以北的蛮人,如出一辙。 生得一副仙人悲悯之姿,却行肠烂肚穿的恶事。该下地狱。 杨乃春嘴上应承,心里不免偷偷嘀咕。 正想得起劲,齐朔却又开了口:”你所提之贤人,我预备让何施霖去请柳举,请他重回澄阳。“ 他对着杨乃春只说了要用柳家,与告诉韶声的话,有些差异。 杨乃春惊讶:”柳举?澄阳柳家的柳举?被南朝皇帝封作‘天下第一文章’的那人?是柳姑娘的父亲?“ 与韶声相关的事情,齐朔并未刻意避着人。 且当日正是杨乃春,将韶声从山中抓来,自然会知道她,并对她投去些关注。 齐朔纠正:”是叔父。她父亲是柳执。“ ”真狠。“杨乃春啧声道。 ”不过,将军是要用何泽生?这个首鼠两端的叛徒?将军还用他?此人见宋士光得势,就火烧屁股似的投靠。等宋士光现了颓势,便又来讨好将军。我看,那日我们抢了他的钱,就不该在船上招揽他,该把他沉河。免得这只蚱蜢,一直跳来跳去,惹人厌烦。“杨乃春十分不赞同。 ”他尚算有用。若无他的游说,我们在宋士光麾下时,需要经营的东西,可不止当时那些。如今让他去劝柳家回转,也是人尽其才。“齐朔解释。 杨乃春仍然担忧:”将军不怕他又叛?“ ”不会。如今我们正占上风,而叛徒永远服膺于强者。“齐朔气定神闲。 ”知道了。“杨乃春点头。 突然,杨乃春又想到一件旁的事:”何泽生经我手,放在将军身边的眼线,现在如何了?那个叫绿猗的丫鬟?“ ”不如何。害死了另一位。“齐朔答。 这另一位,说的是连心,正死在这间书阁的门外。 ”可我只送了一位来啊?“杨乃春惊诧。 ”哦,那可能是元宝挑来的,免得你那位藏不住,露了马脚。“齐朔也记不太真切了。 ”最近,我一直监视着何泽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我猜,目前只是想使她入将军房中,好吹枕头风。不知将军,应是不应?“杨乃春又问。 ”不应。“齐朔惜字如金。 杨乃春:”那便还是晾着何泽生?“ 齐朔:”先攻一次尉陵。出兵时,再通知他,让他以为是自己打探到的。“ 杨乃春:”要赶在秋收前吗?“ 齐朔:”要。且我要亲自督战。“ 杨乃春:”将军是要震慑南人?让他们以为我们要从尉陵,长驱而入?“ 齐朔:”不止,这次还要烧掉他们的田粮。方便我们走后,余下兵马,冬天继续攻打尉陵。“ 杨乃春:”得令。” 临走前,杨乃春问了齐朔最后一个问题。 “我尚有一事不明。” “芳时请讲。” “将军当真不想用北方的办法,对付南人?” 他总觉得,将军今日提出两条对付南人的新办法,与杀光的策略,虽听上去大相径庭,但仍有种藕断丝连之感。 若学蛮人抢劫,蛮人抢劫的下一步,便是屠城。 若先拉一部分南方士人归顺,办法成了,确实省去许多风险。 不成的话,将军却不会像今日训斥他时说的,当真坐以待毙。北方政事,就是最好的例证。士绅拉拢不成,便直接杀光。 “你猜。”齐朔翘起嘴角,漆黑的双眼弯弯,笑得温柔又亲切。 “芳时是嫌我杀意过重吗?” 他仿佛真是一位养在锦绣堆里的纨绔公子,顽劣恣意,却天真不知事。 艳丽明媚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沾染过星点的血污。才能将死人当作笑谈,毫无顾忌地讲出来,作为证明自己勇气的谈资。 “将军之意,芳时明白了。”杨乃春低头拱手,向着齐朔郑重行礼。 第四十四章(H) 攻打尉陵的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 唯一让齐朔不甚满意的地方,是何泽生报信报得太快了。 快到他刚从尉陵撤出,人还没离开平江府,柳家便以探望失散已久的姑娘为名,要往澄阳来拜见他了。 虽齐朔并没直说,命何泽生替他办这趟差。 只是派人给了暗示,让他自己悟。 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以何泽生无令先行,自作主张为由惩治,发泄自己的不满。 但他并不能妄为。 留着何泽生还有用,不可在这时失信,令人寒心。 齐朔只得不情不愿地拔擢他。 还有柳家。 什么一门三进士,誉满天下的清流? 不要说他无意取尉陵,便是尉陵破了,南朝也有的是周旋的余地。 齐朔不求柳家人当真有什么硬骨头,至少也不应当如此。 当真沉不住气。 果然是何泽生还是穷书生之时,便想选的岳家。二者转向速度之快之灵活,真是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他想起旧时韶声对何泽生有求必应,心向往之的模样,并自然地迁怒于她。 无论齐朔怎么想。 如今这境况,他最好还是提前回到中都,不与柳家人碰上。假作他们当真是来寻人的,而非威势所屈。 才好为柳举宁折不弯的高人形象,裱糊一二。 临行前,齐朔将何泽生叫来,命他居澄阳,统管南方平江四县的内外常务。参将金晖,也就是元宝为佐,领四县军务。 并特意叮嘱:“施霖,此地重任,尽托于你身。有关柳举及柳家之事,定要好好斟酌。万不可堕了柳举的高士清名。若有必需武力之时,可与金晖相商。” 话说得非常明白,再说下去,就要手把手地教了。既给予了何泽生能握到手中的大权,又专门将元宝挑出来说,警告他还有人制衡,不得妄为。 何泽生恭敬应,一路送齐朔出城:”施霖谨遵将军教诲。“ 何泽生如今正是春风得意。 除了见韶声的时候。 他已经知道了韶声现在的境遇,还有韶声与齐朔的关系。 因着韶声也是裱糊柳家的一环,齐朔并未带她一道回去中都。 也正因如此,何泽生难免要和韶声打交道。 他在澄阳第一次见韶声,他便大言不惭地说错了话。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还好,何泽生不知道韶声与齐朔在中都时的故旧。 不然,也不能神色如常,假作在澄阳没见过韶声,与她闲话:“柳二小姐,柳执大人他们都很担忧你。多次从禄京发信来寻你。只是……战事所迫,一时与澄阳失了联系。不过小姐放心,我已经将你的消息,辗转送入柳执大人手中。据说他收到我的传信,听说找到了二小姐,当即泪洒纸面,与柳大夫人对坐而泣。收信第二日,便启程往这边来了,若是顺利的话,车马应该正到尉陵。” 对着韶声,何泽生依然用的都是南朝人的叫法:柳家男子称大人,禄城称禄京。 “……”韶声垂头不语。 “二小姐可是顾忌元将军?”何泽生见她沉默,循循善诱道。 “将军已回转中都。如今是我坐镇澄阳。小姐可放心与家人见面。柳执大人与我传信,届时,两位柳大人并两位柳夫人,都会前来。” “多谢何公子。”韶声想着,总让何泽生一人说话,显得不礼貌也没教养,便开了口。 她一点也不想重见柳家人,从齐朔跟她说的时候,就不想。 她不知道用什么态度,什么面貌,再与他们重逢。 更何况,齐朔这时竟回了中都,让她独自处理这些。 虽然,齐朔并不是突然离去,反而在走前专门知会过韶声。 为此,他亲来府邸西苑见了韶声。 当时,他正征尉陵,故而已有二月余未归。 回府当日,卸下铠甲,换上常穿的青袍,便去了西苑。 韶声正摆弄着院里的花草。 她早收到消息,说是齐朔今日归府,澄阳守军全到了城门口迎接。 观云问过她:“小姐,我们要不要也去?我问过吹羽,他说可以的。金参将同将军去了尉陵,如今是他统管我们府邸的护卫,应该是最大的官了。” 韶声下意识应:“好啊。”她也好奇,想见见齐朔骑在高头大马上游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说不准像耍猴。她好笑地想。 与现在的齐朔相处久了,韶声越来越觉得,他虽会杀人,但杀的都是惹他的人。而且,对着自己时,仍然不隐藏本性,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仍然是曾经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理智上,她虽知道齐朔与旧时全然不同,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但日子一长,理智也有磨钝的时候。故而,她原先当小姐时,对着他的种种大胆想法,慢慢有了复苏的迹象。 “好!我这就去跟吹羽说。”观云高兴地起身。她也想看将军。将军长得极好看,看着就让人高兴。 观云与吹羽已经混得极熟。 她说韶声要跟着守军迎将军回城,吹羽便很快地筹备起来。 只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小姐……”吹羽支支吾吾地向韶声回报。他如今也跟着观云,叫韶声小姐。 “我与府中几位长史并主簿大人讨论过,说是……小姐如今身份微妙,与将士们一道迎,或许会……不合规制。建议小姐还是坐马车,缀在后面,不惹人注目。” 因着之前一口答应了观云,突然又变卦,使他心中有愧,对着韶声没什么底气。 “也行啊,外头日光刺眼,坐马车还能避一避……”观云说。 “不必了。我们不去了。”韶声却突然出声打断。 拒绝得毫不客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知道了这是看不起她的意思,明明应该同观云一般,觉得这没什么,能看就行,在哪里看都是看。 或者去找元宝理论,至少要个说法,要他们道歉。 但韶声就是心里不舒服。 以至于兴致全无。 直到齐朔踏入西苑。 韶声为花浇水,心情却如同花土,不舒服地板结着。 齐朔站在她身旁,也不提醒,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韶声蹲得累了,起身,准备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薄汗。 “用这个。”齐朔将一方干净的白帕,递到她眼前。 此时,他身上的杀伐之气不见分毫。手指洁净修长,指尖红润,衬在素白的帕子上,反倒像个文弱书生。 韶声刚准备接。 抬头见是齐朔,又硬拧着不接了。 “怎么又生气?”齐朔问。 韶声不想让他看穿自己的情绪,连忙接过齐朔递来的帕子,嘴角挂上勉强的假笑:“将军恕罪,我侍弄花草入迷了,一时没注意将军来。” ”听听,这恕罪都出来了,真是好大一顶帽子。还嘴硬说没生气。“齐朔笑着直摇头。 虽然是玩笑之语。 却像在韶声心里凿出了一个口子,使其中的不舒服全涌了出来,越涌越多,汇集成委屈的洪流。 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就是生气了,你管那么多! 但不知是被理智,还是别的东西,一把拉了回来。 理智告诉她,怎么又得意忘形了?在如今的齐朔面前,不毕恭毕敬地好好伺候,难道还想摆什么小姐派头,不要命了吗? 至于别的东西,是曾经住在她耳朵里的蜂群。 它们沉寂了许久,在此刻,却像约定好了一般,突然同时开口,嗡嗡地念着: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不理他不理他不理他。 韶声本以为它们消失了。 “将军……说笑了。”韶声艰难地开口,似乎是蜂群又钻进了喉咙,将喉咙揉捏成各种形状,操控着她说话。 然后,蜂群牵着韶声的四肢,迫使她作出行礼的姿势。 它们甚至比韶声本人,更懂礼数。 使韶声的姿态,优美、谦卑、恭敬,无一丝逾矩。 “你何必如此。”齐朔收起玩笑的意思,语气瞬时冷淡下来。 “将军是主,我敬将军,是本分。”韶声仍朝着齐朔行礼。 “……” 齐朔沉下脸,沉默地看着她。仿佛浓黑的乌云遮蔽日光,重重向地面压来。 “将军在外奔忙,今日刚回府,定然辛劳疲累。若将军不弃,我愿……侍奉将军。” 不知是不是蜂群吃掉了韶声的畏惧,她原先是很怕齐朔这样的,见着就腿软要跪。 但此刻,她迎着齐朔的目光,声音十足客气。 “将军,请。”韶声柔顺地低下了头,露出一段盈白的脖颈。 齐朔的面色更沉。 书生青袍之下隐藏的凶戾煞气全然逸散开来。 仿佛之前的玩笑模样,全是幻像。 修长漂亮的手指却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韶声露出来的那段脖颈。 手背上青筋浮现,手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 韶声很痛。好像要呼吸不上来了。 但她一声不吭。 蜂群缝住了她的嘴,她却奇异地不想反抗。 “说话。”齐朔迫使韶声转过脸来看他。 韶声却闭上了眼睛。 “好。”齐朔终于压不住话中的情绪。 “如你所愿!” 一把将韶声掀翻在丛丛的花圃之中。 半人高的花丛掩住二人的身影。 院中没有旁人。 只有花丛中盛放的芙蓉,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影摇曳。 有些花枝被压塌了,花苞掉下来,一片片地洒在人身上。 折断了的花枝翠叶流出青绿的汁水,染脏了衣裙,细小的毛刺刮在肌肤上,使人刺痒难忍。 齐朔却失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他只将人松开了一瞬,便粗暴地将韶声扳过身去,撕开她的衣裙,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 一双白皙挺直的腿,就这样可怜地露了出来。暖风吹过,拂在身上,明明应当是极舒适的,但这对白花花的大腿,却在风中瑟瑟地发着抖。 齐朔捞起韶声的腰,迫使她撅起臀,贴近他的小腹。 就着这样的姿势,不管不顾地冲破了她的身子。 他衣冠齐整,除了裤腰略褪,没有丝毫的不妥之处。 而身下的东西,也尽被衣袍遮掩得严严实实。 与韶声光溜溜的下身对比鲜明。 疼,好疼。 韶声闭紧了双眼。 似乎只有当初破身时,她才这么疼过。 她的穴里又干又涩,全没做好接纳的准备。仿佛有把木锯伸进了身子里,从花穴开始,要将她整个人生生锯成两半。 虽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但仍是被这种疼痛逼出了泪花。 连耳中的飞出的蜂群也支撑不住她的体面了。 韶声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要痛呼。 只是声音到了喉头,她终于从一片疼痛中,找回了些许理智,忍着痛,咬紧牙关,将声音咽了下去。 又怕之后忍不住,将手腕放进口中,堵着嘴,不许自己出声。 此刻齐朔却不同于当时了。他见着韶声的动作,无动于衷。 他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让韶声咬。 只是沉默地,居高临下地,凶猛地,操干着她。 他其实也不好受。 干涩的甬道,没有花汁的润滑,紧紧地绷着,推拒着他,使进退都极为艰难。 但他不在乎。 大开大合之下,干涸的花心渐渐蓄起了水,慢慢湿润了整个甬道。 使齐朔的动作愈发顺畅,也愈发凶猛。 韶声仍然紧紧咬着她的手腕,不许自己漏出任何声响。 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了委屈和执拗,使她非要较劲,和齐朔较劲,也自己的身子较劲。 或许是蜂群在耳边的教唆。 齐朔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 他毫不怜惜地对着花心最柔软的一点撞去,撞上了并不算完,还要旋着碾过去。 每一次,都令韶声浑身酸软。而前次的酸软还未褪去,后面的又立刻漫了上来,像是汹涌的浪涛,抛卷着黄沙,冲刷着堤岸。 越积越多,越垒越高。 终于使韶声受不住,腿根细细地颤抖,差点跪趴不住。 她咬了自己一口,迫使意识暂时清明起来。 清明确是有了,但远远不够。 只能让她在迷糊中生出“快逃开”的念头。 顺着这样的念头,韶声试探着握紧了软绵绵的拳头,勉力撑在地上,扭着腰向前爬。 认为爬开了,花心就不会再受蹂躏,人也不再受这不知是快活,还是痛苦的折磨。 可齐朔又怎会轻易放人走。 他锢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拉了回来,牢牢钉在自己身上,烧红铁杵一般的肉茎,直插到了底。 “呃——唔!”韶声被撑得满满当当,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 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了嘴,将后面的哭叫都堵了回去。 齐朔加快了身下冲刺的速度,小腹拍打在韶声绵软的臀上。 一边还有功夫强压着她的头,埋首于她的肩窝,使她动弹不得。 ”真真不喜欢小姐疏远我,不喜欢小姐在我面前只知退让。真真会不开心。“ 他低声在她耳边呢喃。 犬齿刮着韶声的肌肤,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深深地刺下去,刺出血来。 第四十五章 这是齐朔在离开澄阳前,韶声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称不上愉快。 夜里,齐朔与韶声同宿。 虽然暑气未散,韶声仍裹紧了被子,甚至连头脸也埋了进去。 她睡不着。 身旁却躺着齐朔。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尽量调得平稳。 这时便显现出蒙在被子里的好处了。 装睡起来,更容易些。 然而这些准备,在齐朔面前终是白费。 “我要回中都一段时间,明日便启程。” “等再来澄阳时,如无意外,会与你成亲。” 房中的灯火早早便已熄灭,剩下一屋子的黑暗。 韶声的眼睛也紧紧闭着,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齐朔的声音在黑暗里,敲金碎玉,听上去格外清晰,甚至有隐约的回响。 韶声的眼皮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说过,柳家人就快来了。他们会在我离开的这段时日里,回到澄阳。“ 韶声悄悄伸出手指,犹豫地触碰着身上覆着的被子。 她不确定要不要睁眼。 “不用装睡,我知道你醒着。想问什么就问。” 齐朔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 他感受到了韶声的小动作。 “与我……成亲?”韶声还是问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太久未出声,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使她的腔调变得有些别扭。 “是。”齐朔答。 韶声忽然想点灯。想将灯凑近了,仔细地映照齐朔的脸。 她想知道齐朔,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说出这番令人意外,甚至措手不及的话语。 ”去……旧京成亲?“她迟疑地又问。 她仍然不习惯将故京城唤作中都,便选了个折中的称呼。 ”不是。你不去。在此等待柳家前来,也等我回来。你若不喜,无需对他们客气。他们是来求你的。“齐朔答。 ”何施霖也不去。”齐朔顿了一顿,又说,“你不许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他知道韶声在澄阳,见过何泽生。 ”为什么?“ 齐朔却再不出声。 仿佛就在这问话的瞬间,陷入沉睡。 蜂群又绕着韶声飞舞了。 回忆便到此为止。 韶声还是需要应对特意前来叙话的何泽生。 何泽生见韶声出神,贴心道:”柳二小姐,可是我提到柳大人与夫人要来,致使二小姐思念家中亲人?二小姐不必伤怀,施霖很快便会安排小姐与家人相见。“ ”哦、哦好的。多谢何公子了。“韶声忙忙定神,仍然用同一句”多谢“回应。 心中闪过走神被抓包的尴尬。 现在是何泽生主动来找她,不算她要与他有牵扯。齐朔不能怪罪她。 ”二小姐若是还有别的顾虑,可以同我说一些。我也算有些人世中浅薄的经验,说不定能帮上小姐的忙。“何泽生见韶声仍然兴致不高,便主动引她说话。 他虽然知道,韶声如今与元将军有些关系,但见着她的样子,似乎与曾经无甚差别。 不免又动了与当时同样的心思。 柳二小姐与元应时的关系,大概是不持久的。他只要徐徐图之,仍然能从她这里得到好处。至少现在,她是为柳举造势的关键。在她与柳举之间牵线,能造出他爱护小辈,体恤人情的形象。既合君子之仁,又有贴近百姓的人味。 除此之外,还能旁敲侧击地从她这里,打探到将军相关的消息。便是之后叫将军发现了,他可能早忘了与柳二小姐的这段,当然也不会怪罪自己。 且他只是吊着柳二小姐,并不算辱没了将军。 ”没……没有。多谢何公子。“这已是韶声第三次用”多谢“来回他了。 何泽生的话,使韶声不自觉地又想到齐朔。确切地说,是拿来与齐朔作比。 何公子仍然如同曾经一般,善解人意,君子如玉。 而齐朔,之前觉得,他似乎没变,现在又似乎变了。 至于哪里变了,她说不清楚。 虽他如今是统治北方的元将军,何公子也成了他麾下谋士。 但她仍然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 何泽生识趣,既然韶声多次拒绝,他便不再强求:”是施霖冒失了。今日是我叨扰,这便离去了。” “只是二小姐,有心事不能一味憋着,总要拿出来松松气。如果实在不想与人说,可以去外间转转,也算能舒心畅情。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正适合赏景。“临走前,又留下一番劝慰韶声的话。 * 韶声确实将何泽生的建议听进去了。 与观云讨论起踏秋的事情来。 澄阳城附近,最美的景色都在云仙山上。只是云仙山原先被山匪占了,百姓再不能至。 如今山匪已除,云仙山便又有了游人,人流如织。 不过,韶声是不愿再去的。 韶声想要踏秋的事情,很快传到何泽生耳朵里。 他不知韶声与云仙山的官司,只知云仙美景如画,十里秋林,映日金黄。兴冲冲地安排妥当,邀请韶声同游云仙山。 ”韶声小姐,这云仙山胜景,在整个平江府都出名。山上还有个云仙庵,据说十分灵验,正适合女子前往祈福。“ 何泽生已经开始用更亲近的”韶声小姐“来称呼她了。 可韶声听见,他打算邀请自己去云仙庵。 又是云仙庵。 饶是韶声对何泽生的印象再好,听到这个地方,也免不了心中难受。 若面前相邀之人是齐朔,她一定忍不住脾气,要破口大骂了。 ”抱歉……我不是很想去。“对着何泽生,韶声还是只会小声地拒绝,”若何公子喜欢,可邀金……晖将军同游。“ 她不太记得元宝的新名字,因此顿了一顿,才把整句话说完。 这次何泽生却不如之前一般,轻易放弃了:”韶声小姐所居府邸,虽构造精巧,毕竟狭窄封闭,不如山间疏朗开阔。且如今天朗气清……“ 观云正端着茶从外间走进,听见何泽生一直在劝韶声往云仙山去。 忍不住插嘴:”何先生,小姐在云仙山之中遇过山匪,蒙元将军之恩,才有惊无险得救。虽匪患已平,但小姐受惊过度,见着云仙山,就会心口疼。她是不愿去的。“ 韶声感激地看向观云。 她来救自己了。 且观云还为她留足了面子。只说她在山中遇到过山匪,把她们云仙庵的经历,尽数掩了去。 ”这……“何泽生转脸看向韶声。并不因观云的婢女身份,而贸然呼喝。 韶声点头。 得到了韶声肯定的回答,何泽生俊秀的面庞上,露出许多纠结,似乎在挣扎,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向韶声大揖,诚恳道:”是施霖的错。我本想给小姐准备个惊喜,没曾想弄巧成拙。“ ”前日我收到柳执大人传书,说三日后,车马便可到澄阳了。我已为柳家各位大人,各位夫人,定下了驿馆。我原想着,小姐踏秋时,若能见到家人,定然会感到更加高兴,便修书问柳大人,小姐在澄阳城内,可有常去的地点。柳大人回信中说,小姐曾在云仙庵中,修行过一段时日。我又想着,小姐在常去的地方,见到失散已久的家人,岂不妙哉。于是便定了现下这个计划。“ ”施霖多有冒犯,请小姐见谅。“他恭恭敬敬地,向韶声再次行礼。 ”没事没事!我知道何公子是好心。多谢何公子!“韶声见着何泽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惶恐万分,连忙对着他回礼。甚至对自己方才的难受气闷,感到愧疚了。 何公子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怪他呢? 至于柳家人,来都来了,总要见的。 要说什么,到时候再想吧。 ”我在这里见父亲就好。“韶声鼓起勇气,做下了决定。 何泽生起身,面上仍有歉意:”韶声小姐若还有踏秋的兴致,尽与我说。我再为小姐寻些幽静人少的去处。定然不会同今日一般辜负。“ ”不必不必,何公子太客气了。“韶声连连摆手,”我听吹羽说,公子如今掌澄阳内外常务,公务繁忙。公子还是去忙正事,不必为我的这些小事费心。“ ”好,施霖便就此拜别了。“何泽生顺着韶声递过来的台阶,拱手告辞,”韶声小姐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可差人来澄阳官衙找我。“ 这个官衙,也是曾经齐朔在时,用澄阳知县的官衙改的。 何泽生走时,心里的疑惑却未解。 柳二小姐和柳家的话,有些对不上。 柳家的说,云仙庵是柳二小姐长居的地方。 但柳二小姐却根本不愿踏足。到底是哪边说了谎?还是说,两边都有所隐瞒? 如此看来,柳二小姐与柳家的关系,并不如同他想象的一般亲密,甚至可能有些龃龉。 那么,他通过柳二小姐为柳举造势的方法,到底可行不可行? 若是不可行,他现在不过是刚起复,就又要失势了吗? 因此,他需要知道,柳二小姐与这云仙山,到底有何故旧? 如今只知道是将军机缘巧合,遇上了这柳二小姐,于是便把她带了回来。 那他们是如何遇见的?遇见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其实,最直接的办法是修书一封至中都,向将军问清楚来龙去脉。 但何泽生深知,虽然将军将柳二小姐留给自己,便是暗示可以利用她拴住柳家。 但她毕竟与将军还有关系。 自己可以趁将军不在时,引导柳二小姐帮他做事。但却不能将事情摊开了让将军知道。 说不准会触碰到将军的逆鳞。 或许金晖会知道。何泽生最后想。 第四十六章 金晖,也就是元宝,在何泽生问起韶声与将军的故旧时,只是打哈哈糊弄过去,一个字都不说。 不仅是在中都的旧事。 韶声在云仙庵的旧事,也一个字都不说。 毕竟将军交代过,不能说。 不过,何泽生很快就不必担心韶声与柳家人的关系了。 因为柳大爷柳执,柳二爷柳举,并二位夫人,轻车简从,已经悄悄来到了澄阳。 他可以亲眼见到。 柳家人与韶声的见面,并无任何花俏之处。 韶声早早收到消息,在澄阳官衙里候着,等何泽生为她引见。 柳家人久等不来,观云一直陪在韶声身边,她忍不住,扭扭捏捏地问:“小姐,我之前骗了何先生,没说你在云仙庵的事。但……若是何先生一直不知道,等下怎么帮我们啊?” 她犹豫了好几日,不确定要不要说。在韶声同家人重逢之际,终于问出了口。 小姐竟当真是澄阳柳家正儿八经的二小姐! 柳家怎么就把人扔在云仙庵不管了? 自己是走投无路讨生活,所以才投奔云仙庵,可小姐家人尚在,家中资财丰富,怎么就? 怪不得知道云仙庵的真相后,对她的打击那么大。 观云担心韶声。 所以,虽然何泽生是好意,但她仍然担心他不知原委,只顾帮小姐与家人说和,反倒会让小姐尴尬难受。 韶声看上去却颇为平静。 还有心情反问:“那你又为何骗他?” “我、我觉得,这种不光彩的事,哪是能随便跟人讲的。听的人,一开始或许会叹息,但事情终究不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谁知道会不会被拿去做席上的谈资。若遇见更冷漠的人,甚至还会厌烦,觉得是在诉苦。”观云答。 “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反正我自己是不愿讲的。”她又小声补充。 韶声微笑,温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日多谢你。我不想让何公子知道。” 观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纠结:“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她的担心仍未结束:“那……柳家人就要来了,怎么办?” “没事。不会如何的。”韶声又微笑,拍拍观云的手。 “好、好的。可是小姐……我觉得你笑的越来越像,将军了。都是一样和和气气的……但……”观云仍然迟疑。 “真的吗?”韶声摸摸自己的嘴角。 “是的。就是跟之前不同了。原先的小姐……是很直接的。但刚才笑的时候,好像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光看笑,小姐笑起来很有贵人风范,又温柔又端庄。但可能是我与小姐朝夕相处,知道小姐不应是这样的,至少不会笑。所以,我觉得小姐笑起来同将军有些像。” “对不起,我说得冒犯了。”观云说完,就慌忙道起歉来。 韶声用手将嘴角抚平:“没关系。这是好事。”至少,她似乎是已经能学着齐朔,挂上假面了。 或许人也变聪明了。 二人正对话间,何泽生派人来传,说二位柳大人已经到了,请柳二小姐出来一叙。 “好,就来。”韶声起身,随着传令之人,一路来到正堂。 正堂之中,只有柳大爷与柳二爷,两位夫人并不在。他们分坐上首,何泽生立于陪席。 见着韶声进来,面上没什么表示,只等着韶声先同他们行礼。 “咳。”何泽生机敏,见此状况,清了清嗓子,便要出来打圆场。 好在韶声并不使他为难。 何泽生的声音刚落,她便对着上首,盈盈下拜,朗声叫人:“父亲、叔父。” “离家几载,礼数也疏忽了吗?”柳大爷却不受她的礼,直接不满地质问道。 “罢了,你下去吧。既要回柳家,便让你母亲好好管束管束。”他也不等韶声的反应,挥手就让韶声走。 “好。”韶声也没什么异议,顺着他的话,又行过一礼,转身便要走。 想起齐朔临走前说过的:对着柳家人,她想怎样就怎样。 若是没有外人在场,她便要撕破脸皮大闹,高声质问,问他们为何将自己抛下,差点沦为娼妓。与他们大吵一架,甚至厮打一番。 反正她去云仙庵前,见过父亲失态的样子。 不过是自己高声拍桌子,他就吓得躲进女人怀里不敢出来。如今自己豁出去,将他从座上扯下来,拳打脚踢,他也未必敢反抗。 大概是与齐朔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之下,韶声心中的想法,虽没了当小姐时候的刻薄咒骂,却也多了许多叛逆。 可何泽生就站在旁边。 那她对着柳家两位长辈,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正好想走。 一旁立着的何泽生,本还自得于自己的安排,期待着看见亲人重逢,涕泪交零的动人场景。 却没成想,柳家二位名士,竟连寒暄都不愿寒暄,就让柳二小姐走。 不仅如此,柳二小姐竟走得也十分利落。 毕竟是一家人,至少面上还是要顾及一二。 这样想着,何泽生连忙出声阻止:“柳二小姐今初见二位先生,该多叙叙。若是因为施霖在此,让几位不太自在,施霖这便离去。” 此时,他代表着元将军的谋士,便不能同跟韶声闲话时,依照在旧朝的规矩,唤他们“大人”了。 韶声本已走到门边,听何泽生说要离开,她顿住脚步,又将身子转回来。 何公子要是真走,等他一走,她就拿桌上的茶具,砸破父亲和叔父的头。 用这样更加简单粗暴的法子,砸伤了他们再逼问,也无需和他们比谁嗓门大。 她已经看好了。 柳大爷却坚决拒绝了何泽生的好意:“我等与何先生议事,怎可有女子在场?不成体统,于何先生不敬。” “这……”何泽生难得语塞。 “我走便是。”韶声说完,便再不停顿地,出门扬长而去。 毫不在乎堂中人的反应。 无论何公子如何回答,父亲反正是不愿她在场。 那确实是没机会砸他了。 下次再说。 * 虽两位柳先生与韶声的见面,并不算愉快。 但齐朔交给何泽生的任务,完成得却不错。 柳举一点就通。 何泽生按照齐朔的吩咐,为柳举准备了柳家在澄阳的旧宅。 为了将让柳举住得更舒适些,他还自作主张地掏钱,将宅子整修一新,才安排柳家人住下。 柳举便当真在澄阳隐居避世了。 至于韶声的父亲的柳执,也陪着弟弟,暂居于此。 柳大夫人顾氏也因此,有了探望女儿韶声的机会。 “母亲坐。”韶声将母亲引到自己的住处,为她斟满一杯茶。 顾氏接过茶盅,却并不入口,只是捧在手中。 她没心思喝茶。 只是焦急地问道:“韶声……你与元将军,是……”无名无分的关系? 语气虽急,但还顾着贵夫人的教养,不愿将未尽之语说透。 “母亲不都看到了吗。”韶声答。 “你与周大人的亲事,我们是无奈之举……”顾氏的话里充满了担忧,“但你也不能因此自暴自弃……” “那你要我怎样?我有得选吗?”韶声骤然地提高了声音。 “难道要我去死?哦,我忘了,你们把我一人扔在云仙庵,本来就打算要我去死!是我命大活到如今!”她整个都激动起来。 “不不!娘绝无此意,娘怎么舍得!”顾氏放下手中茶,反抓住韶声的手腕,不住摇头。 韶声用力挣开母亲的手,站起身: “是,娘是不愿看着我去死。瞒着我离开澄阳前,还专为在云仙庵的我送去金银,叫我避着元将军走!” “那和要我去死,有什么区别!” “哦,对我来说,没区别。对你来说,区别却大了!只要你没看见我死,在你心里,就是不舍得,不忍心让我去死!” 从进云仙庵以来,受过的种种惊悸与委屈,似乎全浮现在韶声眼前了。 不知是记忆,还是泪水,使她的双眼模糊。 她高声指责着母亲,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控诉。 “你知不知道,云仙庵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韶声用袖子抹掉眼前的泪水。 骤然清晰的视线里,顾氏正在低低啜泣。 她浑身颤抖,椅子已经不能支撑她柔弱的身躯,使她慢慢滑落,委顿于地。 宛如雨中一朵不堪攀折的玉兰。 便是失态时,也端着贵夫人的风度。 韶声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母亲又能做什么? 母亲从来做不了什么。 除了听父亲的,她只能督促自己学着柳韶言,学她聪慧,学她文才,去讨父亲祖父的喜欢。 无论是与周大人的婚约。 还是逃离故京城时,只留自己一人帮助周大人。 或是去云仙庵修行。 甚至是将自己留在云仙庵自生自灭。 “你走吧。别在我这里哭了。”韶声背过身。她不想再看母亲徒劳地哭。 惹她心烦。 “韶声……是娘对不住你……”顾氏哭哭啼啼地扯住韶声的衣摆。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哭,不是哭我,只是让你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 “你还有丈夫,儿子,别的女儿,甚至还有侄女柳韶言。可我只有一个母亲。” “我为什么要看你哭?” “难道还要跟着你一起哭吗?” “母亲,以后别来了。”这是韶声对顾氏说的最后一句话。 韶声心中突然无比清明。 齐朔说得对。自己本不信佛,信的是与母亲的亲缘。 只是心中虽然清明。 泪水却爬了满脸。 第四十七章 第二年开春以后,雄踞北方的元应时整备军队,再次挥师南征。 此时,去年年中所据的平江府四县,上上下下已颇为稳固,辖军与尉陵多有交锋。 大军行至澄阳,城中迎接的仪式,仍然十分隆重。 齐朔高高地坐在马上,目光悠闲,有一阵没一阵地打量着四周情况。 马蹄不急不徐地踢踏在城内的主街上,齐朔拉住缰绳,不经意地问向身边随行的元宝:“柳韶声又没来?还是你又没请?” “禀将军,自上回将军提点之后,末将已约束过手下诸人,凡事需敬奉小姐,不可再犯。此次,专为小姐准备了华盖宝车。只是……小姐她不愿来。”元宝抱拳,恭敬答。 齐朔眯起眼睛,笑眼弯弯:“又生气了?这次又是为何?总不会上次的气,还未消下去吧。” “末将……不知。”元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硬着头皮老实回。 齐朔笑意更甚:“没说你,你怕什么。” 他一挥马鞭,一马当先,向前跃去很远,才回头吩咐元宝:“我等下直接回府,大家也都去休整,不拘什么虚礼。一路风尘,也该歇息了。” “是,将军。”元宝在他身后应。 此时,韶声正将一张矮榻搬至院中。 又抱来一堆话本。 她与观云一人选了一本,相对而坐。 矮塌倚靠着一架茂密的丁香。 深浅不一,粉紫相间的小花,一串一串,摇摇晃晃地垂落头顶,如同瀑布流泻。 日光透过花与花的间隙,碎碎地投照下来,像是片片的金箔,洒在韶声的脸上身上。 春光融融,晒得人暖洋洋的,不想动。 韶声舒服地将双腿蜷起,侧躺在矮榻上,立起话本,聚精会神地读着。 正专注间,忽然听得观云叫她:“小姐……” 这已经是观云第三次唤她了。 前两次,都因为她太专注,所以没听见。 韶声不情愿地合上话本,用右手隔在书脊处作书签,以免之后再翻开时,要重新找。 “怎么了?有看不懂的地方?”韶声问。 她知道观云识字不多。能认得的,都是云仙庵住持为了让她伺候人,临时教的。因此给观云看的话本,都是以图片为主,很少有字。 “不是……我是在想,小姐真的不去迎将军吗?上次就没去,这次金将军专程来请,小姐也不去……是在怄气吗?”观云犹豫又担心地开口。她想让韶声去接齐朔。 “你觉得,我以什么名义去呢?上次没有名义,所以我不能们正大光明地去。这次也没有啊。”韶声直起上身,将书背过来,摊在腿上。 她认真地回答了观云的问题。 “可是,这次有金将军为小姐准备……”观云继续劝解。 “那也没有名义。就算元……金将军有准备,我去了,别人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呢。”韶声重新拿起话本,眼睛已经移到了话本的字上了。她一边看,一边答。 “但小姐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啊……”观云不放弃。 “你不知道女人善变吗?我就是善变的女人,现在在意了。”韶声正看到入迷处,只从书本上方露出一双眼睛,敷衍搪塞道。 “今天日头多好,冬天闷在屋子里不见太阳,现在好不容易能晒晒,要珍惜。” 她甚至反过来劝观云。 “小姐珍惜日头,怎么还看书呢?什么书这么好看,给我也看看。”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斜伸出来,抽走了韶声手中的话本。使她躲在书后面的脸,全部露了出来。 韶声没了话本看,只得抬头看向来人。 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 来人正是她与观云刚才讨论的将军,齐朔。 他虽卸了甲,却仍是一副武人的打扮。 黑衣窄袖,长发以银冠束起,线条利落的小腿紧紧地裹在皮靴之中。 没穿他喜欢穿的青袍。 反而使他明艳的美貌,毫不掩藏地展露出来了。 英气勃发,浓烈冲人。 这时候,他不是刚入城吗? 不知是不是春日懒倦,日光将韶声的脑子照得有些迟钝,只知懵懵地看着,什么也想不起来说。 齐朔对着观云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是、是。”观云一眼都不敢看他,如蒙大赦地跑走了。 观云走后,齐朔打开韶声的话本,数着字,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初时,书生遇雨……” 听着齐朔充满感情的朗诵,韶声觉得,仿佛是自己心里最羞耻的秘密,毫无准备地被他扒开了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暴晒。 “不好看,别念了。”韶声捂着耳朵,小声抗议。 “小姐光顾着看书,都不来接真真。既然书不好看,真真难道连书都不如吗?莫非声声小姐要做大学究?”齐朔俯身,倾向韶声,将书册又放回她的手中。 韶声被他拿话堵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只能再懵懵地看着他。不过,看不过一会,就又被近在咫尺的美丽慑住,红了脸,慢慢转过头去。自以为脸转得不露痕迹。 韶声其实是不知道如何面对齐朔的。 因为她看不清楚他真正的态度。 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笑眯眯地,对着她阴阳怪气。每当他这样,韶声总恍然回到旧京城,会下意识地以大小姐对待元贞公子的态度,觉得齐朔可亲,可以肆无忌惮地同他争论,甚至是吵嘴。 但偶尔,属于元应时的肃杀之气,对着她仍然会露出些许。正如猛兽隐约的獠牙。 这使她不免考虑起自己的处境。 虽然,齐朔说过,他会供养她,她在他这里,仍旧是柳二小姐。甚至还说要成亲。 那他到底会供养多久呢? 她知道自己不聪明,无从揣测齐朔这个聪明人的想法。 但她唯一知道的一点,齐朔如果腻了她,抛弃了她,她就要同观云所说的一般,要么直接去死,要么胡乱嫁人饿死,要么委身青楼屈辱而死。 如何让齐朔不腻她? 在澄阳刚见着齐朔时,韶声是很有志气的,觉得只要讨好,就能成事。 现在却认清了现实。 因为她猜不着齐朔的心思。其他的,更无从谈起。 既然怎么努力都不一定成,不如先享受,让自己舒服一些。多活一天,就当多赚一天。 何必想那么多。 聪明人想得多,能想出破局的办法。她这种愚人,想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这是齐朔走后,她独自呆在澄阳时,琢磨出来的东西。 当然,她有这样的想法,还免不了另一件事情的推动。 正巧,面前的齐朔也撑着头,翘起嘴角,问到这件事:“听说正月里,你带着人去柳园,将你父亲打了一顿?” 柳园,便是澄阳柳家的旧宅,如今叫柳园。 “对。”韶声大方承认,丝毫不遮掩,也丝毫不悔。 当时,韶声的本意,其实是去给柳家人拜年。并不是要打人。 柳家人在柳园住下后,并不邀请韶声回家。 就连柳大夫人顾氏,哭哭啼啼,心疼万分地来了又走,也没提起过一个字,说要她回家。 甚至何泽生还来关心过,说:“何某问了柳执、柳举二位先生,问何时接小姐回家。但他们要么推脱,要么转移话题,并不给我明确的答复。是何某有愧于小姐。但柳家家事,我也只能插手至此了。小姐最好还是自己同家中说和,毕竟是血脉亲情,哪有什么大仇大怨?” 韶声嘴上答应着:“多谢何公子为我奔走。何公子辛苦了。” 但她实际做的却是:既然柳家人不邀请,自己便知趣,一直在齐朔的将军府邸住着,绝口不提要回家的事。 免得大家都难做。 不住在柳家,韶声作为小辈,便是只全礼数,都要去拜年的。 但拜年并不顺遂。 她初见父亲时,想要挥舞的茶壶,终于在拜年之时,砸了出去。 当时是正月初二,韶声带着观云,提着年礼,叩响了柳园的榆木大门。 吹羽受元宝命,时时率人护卫韶声,一切听从她差遣。此时也不例外。 迎韶声进去的人,是柳园的管家,管家将她交予了柳大夫人的丫鬟红玉,便离去了。 红玉引着韶声进了柳大夫人顾氏房中。 韶声对母亲有怨,且几月之前还刚说过,说不想见母亲了。 此时再见,难免有些不尴不尬。 顾氏见到女儿,却没韶声那么多的想法。 虽然对上次的不欢而散,避而不谈,但仍然拉她坐下,关切道:“瘦了不少。” 韶声不好意思地笑:“还好吧。” 顾氏摇摇头:“定然是缺人照顾。” “不过,韶言马上也要过来,到时候,我修书一封,令紫瑛跟着一道。她自小就照顾你,定然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柳韶言还没来吗?我以为她会随二叔一起来。”韶声顺着母亲的话,随口问。 “澄阳艰苦,元将军态度不明朗,我们一路上吉凶未卜。她一个姑娘家家,怎么舍得叫她受这种苦。”顾氏答。 澄阳还苦?荒唐!齐朔的将军府,尚且只是沿用澄阳知县的官邸,柳家可是住在何公子为他们新修的老宅里,不知比将军府豪奢多少倍! 就算澄阳真的苦,柳韶言吃不得苦,她柳韶声就吃得? 韶声差点就要忍不住。 但她还是压着火气,继续与母亲搭话:“那如今为何又要来呢?” 顾氏:“如今,你叔父已经看到了元将军求贤的诚意,为他所动,愿用毕生所学以报知己。而元将军未婚,韶言未嫁,将她接来,正可成就一段佳话。” 第四十八章 韶声终于忍不住了。 她霍然站起。 “柳执在哪里?” 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与齐朔相似的森然冷意。 顾氏不可置信。 她急忙拉住韶声,惶恐地伸手,想要捂住她的嘴:“你……如何能直呼你父亲的名讳,这是不敬……是大逆!” 韶声甩开母亲,不与她纠缠:“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 她叫来吹羽与观云,命他们将管家捉来。 柳园之中家丁虽多,但多是何泽生安排的。 如今见着吹羽带着一众护卫,皆披甲佩刀,形容整肃,似全是营里来的军爷。 军爷行事,他们哪里敢拦。 竟使韶声如入无人之境。 很快便找到了管家。 韶声拔出吹羽腰间长刀,架在管家脖子上。 厉声道:“带我去找柳执。” 管家战战兢兢,举起双手:“二……二小姐,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韶声手中的刀刃更近几分,微微刺破了管家的皮肤:“少废话,带路。” “是、是是!二小姐饶命!”管家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路闯进柳园深处。 柳大爷正用帕子蒙着眼睛,与几名侍女在梅林里游戏。 梅花开得红艳亮烈,郁郁芬芬;侍女年轻貌美,豆蔻之年,正如那梅枝上将放未放的花苞。 柳二爷立于一旁,面前铺着画纸,正将这场名士消寒的雅戏,惟妙惟肖地摹记下来。 韶声却从来不是个雅人,自然不会不舍得破坏这一雅景。 她吩咐吹羽:“把他们两个给我打一顿!” 吹羽受过元宝的吩咐,韶声要做什么,但凡无涉军中事,皆需服从。 此时,当然也听命于韶声,不会顾及柳家二位先生的感受。 “是。”吹羽向韶声抱拳一揖,抬手就让身后护卫齐上,将人摁倒在地。 柳二爷惊呼:“二姑娘,这、这是何意?” 柳大爷眼睛看不见,骤然被压倒在地,下意识的反应是呼救:“救、救……。” 柳二爷的话,让他将未出口的救命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吹羽走上前,为他解开了蒙眼的帕子,让他看清楚如今的状况。 没了眼前的遮挡,对着韶声,柳大爷却大不如柳二爷一般客气,痛骂道:“柳韶声,又是你这个逆女!身为我清流家的女儿,不守贞洁,行婉转攀附,媚上惑主之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今竟还敢不敬亲父,恣睢叛逆,该杀!” 还敢骂自己不该在齐朔这里讨生活? 韶声气得听不下去,一把抓起柳二爷搁在画前的碧玉镇纸,狠狠地向父亲嘴巴上掷去:“闭嘴!” 柳大爷眼见着要砸过来,在护卫铁钳般的大手下,奋力挣扎。可惜,嘴巴躲过去了,镇纸却实实在在地砸中了他的额头。 登时血流如注。 “啊啊——!”柳大爷大叫起来,身子在地上不断地跳动,伸手想要护头。 韶声:“你不过一点小伤口,就叫得要死要活,我在云仙庵经受的那些,又算什么?给我打!” 护卫们领命。 至此时,两位柳先生,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只知道蜷起身子护住脸,哆哆嗦嗦地求饶:“好汉饶命,饶命……” 没有韶声的吩咐,护卫们不为所动。 仍然对着他们拳打脚踢。 “二姑娘,你是不是不忿韶言……觉得我们不该把她嫁给元将军?听叔父一句劝……人各有命,强求未必能遂愿。元将军……如今惜我之才,请我出山……回报知遇之恩,我的女儿自然更加合适……好女子,应当不愤不妒……”柳二爷终于忍不住出声,断断续续地,还想要教诲韶声。 “我打你们,与柳韶言何干?现在就亲热地叫起元将军了?就背叛旧主了?说好女不侍二夫的是你们,那你们呢?就可以侍二主了?难道你们是娼妓,脱了裤子谁都能上?娼妓是为了活下去,你们是为了什么?”韶声越说越激动,言语之间,不免粗俗。 “二叔,你甚至没见过元应时,不知他形貌几何,高矮胖瘦,就承他的知遇之恩?尉陵还没破呢!故京危时,你们最先跑,澄阳尚在,你们也弃城而走!” “大逆不道……柳韶声,你竟是……南朝余孽,现在还……不忘旧主……”柳大爷觉得自己要死了,对着吹羽,气若游丝地说,“军爷,你们……就这么听一个南朝余孽的话?还……不帮将军清理门户?” 韶声被父亲这有心的挑拨一激,走上前就是一脚,踹在他心口:“不过是一顿打,你们就受不住?什么柳家名士风骨?哪有一丁点骨头?” “吹羽,你若是怕被我牵连,现在便可停手,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报予金将军。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她又转头对吹羽说。 “小姐不必担忧,将军既把我们拨来,便听令于小姐,绝无二心。”吹羽回。 韶声:“好,也不必把他们都打死。将军能将他们接来,定然有他们的用处。” 吹羽:“明白。这些都是皮肉伤。待将军返回澄阳后,我保证它们消得无影无踪。” 韶声又用脚尖挑翻柳大爷的脸,强迫他脸朝地:“皮肉伤都受不得,柳家累世簪缨,可真是细皮嫩肉!你可别想着日后为难母亲,这柳园里里外外,都有人看着。你若是为难她一次,我打你一次。” 她学着齐朔阴阳怪气的样子,威胁她的父亲。 这便是韶声在柳家打人的始末。 她打完人,便将事情报给元宝与何泽生。 对于齐朔知道的反应,她其实心中忐忑,并不愿想。毕竟,柳家确实是他从南朝引来的。 不过,打了就打了。她不后悔。 如今,齐朔果然来兴师问罪了。韶声想。 她干脆地承认了打人之事后,便闭上双眼,扬起脸,梗着脖子,拒不认罪。 “睁眼,我可什么都没说。”齐朔又抽出刚放回韶声手中的话本,在她鼻尖上点了点。 韶声的眼皮颤了颤。 “再不睁,就当你真是南朝余孽了哦。”齐朔收起话本,换成玉竹般的二指,夹住韶声的鼻子。 ”嗯嗯——我不是!他们该打!我没错!“鼻子被捏住,韶声呼吸不畅,声音也有些走调。 当她真见到齐朔,并被他当面问起时,其实是害怕的。 但她不能怕! 所以,尽管身子微微地发着抖,她仍然强撑着心中的勇气,尽全力大声说。 拒不认错。 只是再这样的情状下,她自认为掷地有声的剖白,难免显得有些滑稽。 ”没说你错。快睁眼。“齐朔松开手。 韶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鼻尖被捏得红红,双颊也因憋气,红红的。 像颗粉扑扑的桃子,借着日光,还能看见面上幼嫩的绒毛。 齐朔等韶声平复下来,问道:”儒士教导子女,都是君臣父子,不可逾越,对女子则规训更甚。你从小受这样的教导,为什么想到要打他们?“ 韶声被问住了。她也不知道。 只得答:”不知道,想打就打了。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还得远远不够。 齐朔展颜而笑,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闪着明光:”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那你打人时,有想过后果吗?想过我知道了,会如何吗?”齐朔又问。 “没有。要杀要剐,都随你。”韶声垂下头,只露出衣领上的一小段白皙脖颈。 “那便是想过了。想你坏了我的大事,我回来后,大发雷霆,将你先剐再杀。”齐朔话说得认真而笃定,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笑出声。 “事情并不总有一面。你打人,对我有坏处,也有好处。”他调整好表情,不再嘲笑韶声,继续说道。 ”坏处便是:如今柳家人在我军中,大失颜面,高士名节被你全打没了,日后,我若想将求得柳家大贤的消息,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在北地便不那么容易。至于好处则是:军中对他们如今待遇,早已不满颇多,你打他们,反而应了军士们的需求,使我管起来省些力气。“ ”不过这坏处,倒不那么要紧。柳家大贤柳举,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只需要通过他,将我礼贤下士的名声传到南朝去。他此人到底如何,效力多少,境况如何,并不重要。“ ”还有些不好不坏的地方。譬如你精明的祖父,很可能不愿将柳家的筹码,全压在我一人身上。正好能借你不敬父母的名义,断绝你与柳家的关系,说你与我这个土匪勾结,召你父亲回去南朝。如此,最终无论我胜,还是南朝胜,柳家都有人,能做辅国的肱骨之臣。所以,我不担心你让柳家人受了屈辱,以至于良臣怒而旋走。既然来了澄阳,便是心甘情愿入我的圈套,没有再走的机会了。“ ”又譬如,我说过,柳家人到澄阳后,便要与你成亲。如今你打人的威名传出去,到了成亲之时,军中会很服气的。“ 齐朔将事情掰开,揉得很细,一件一件地与韶声解释。 ”这些应当是……机密?为什么告诉我?“韶声愣愣地问。 ”因为小姐跟真真说了真心话。真真也要用真心话回报小姐。“齐朔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日光为他美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金边。 第四十九章 齐朔的猜测很准。 他到达澄阳的第二天,柳大爷往何泽生案上递来消息,说要托请何先生,与将军见上一面。 齐朔应了,说可在官衙与柳执先生一叙。 临去前,他问韶声愿不愿意同去:“去不去看热闹?他应当见过我。我是说,多年前的乱党齐之行的幼子,齐朔。” 韶声反问:“你会把与我在中都的旧事告诉父亲吗?他肯定要骂我。” 齐朔:“小姐想真真说,真真就说。若小姐不想,真真就闭嘴。” 韶声想了很久,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分析讲出来:“你不是说过,他会借我打他的事,离开澄阳,再投南朝?可他今天又要来拜见你,不像是会走的样子。所以,你是不是要出激将法,让我将旧事说出来,好惹他当面与你撕破脸?那你说吧。” 齐朔矜持地笑:“我并无此意。不提我们的事,他今天仍会在我面前,演一出与亲生兄弟割袍断义的戏。小姐不信我?今日一见便知。” 韶声不解:“可父亲不是没叫二叔同来吗?那要怎么演?” 齐朔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不重要。只要传出去让世人知道的故事,是柳家二名士当面割袍,恩断义绝的佳话,就够了。” 韶声似懂非懂:“哦哦……这样。那他对着你演,你会生气吗?你是要打他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去吗?” ”不对。你都知道他要走,不杀他吗?这样柳家就全系于你身,就算我祖父有什么阴谋,也施展不开了。而且我还想到,如果柳家真想两边下注,二叔不来不就好了。我是父亲的女儿,父亲过来更合理。如今他们都到了你的地盘,岂不是很被动?“她想到另一关节,不等齐朔开口,又接着问。 齐朔的笑容愈发深了:”真聪明,声声小姐长进了。可我就是故意的。柳家人投我,要留着清清白白的好声名,我也要。我要他们给我宣扬,说我礼待大儒,不杀士人。“ ”那……那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不该打他们……“韶声吞吞吐吐,”我其实也后悔,虽然父亲从不许女儿亲近……但,他毕竟养我许多年,在家时,我能有吃有喝……我打他,感觉、感觉不像,有仇报仇,反而像占了便宜却不知感恩……“ 齐朔哈哈大笑:”小姐若愧疚,今日随我去,便什么都不说,任柳执斥骂,就当还了亲恩。“ ”可是……“韶声呐呐。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从何说起。只开了个头,便停下了。 ”世间因果纷杂,无需多想。若一笔一笔清算,你难道要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做了的事情,更不要后悔。“齐朔见韶声不说了,难得地收笑,认真叮嘱道。 ”好吧,我听你的。那你别说我们的事。“韶声也认真了起来。 ”好,真真同小姐拉勾。“齐朔眼波潋滟,当真伸出小指,勾住了韶声的手。 * 柳执早早便在官衙的堂中等候了。 齐朔命侍从将他引至侧厢。 待柳执进了门,侍从便无声地退出,走时还关上了门。 柳执抬眼看向前方。 侧边架上摆着铜质的香炉,有乳白色的烟气从香炉上镂空的花纹之中,细细袅袅地散着。 香气锋利冰冷,让人在尚带寒意的春天里,更觉寒凉,不得不清醒起来。 面前是一道低垂的纱幔,纱幔后有人影摇动。 里面应当就是元应时将军了。柳执想。 ”元将军。“他向着纱幔低头俯身行礼。 人影却直接掀开了纱幔,朗声应:”柳世叔,好久不见。“ 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泠泠悦耳。 柳执猛然抬头。 见到面前人的一刹,瞳孔骤然放大:”你,你是!“ 他一眼便认出了齐朔。北地威名赫赫的元应时,竟是罪臣齐之行的幼子!齐府那场大火之中,竟有人幸存! ”朔自中都来,时间仓促,不曾来得及前往柳园探望世叔。望世叔海涵。“齐朔含笑而立,韶声便站在他身边。 柳执看见了她,下意识地想要质问:”你怎么……“ 又及时想起,他如今是来拜见这所谓的”元应时将军“,便收了话头。 转而低头对齐朔道歉:”将军折煞某了。只是我这女儿,在家中纵容过多,有些鲁直,故而纠缠将军,打扰将军议事。请将军见谅。“ 他想装作不识。甚至把韶声拉来当挡箭牌,企图混过去,不与齐朔相认。 这是有缘故的。 齐之行下狱,柳家也出了力。 这也是为何,当年旧朝天子巡狩,特点柳举伴驾,且整个柳家,都召入行宫随侍。 便是因齐之行一案有功,圣人赐下殊荣。 齐朔便顺着柳执的话,说起韶声:”我倒觉得,柳世叔不愧为清流名士,家风严谨,将女儿教养得很好。“ 柳执囫囵点头:”多谢将军。“ 他以为齐朔是有意避开旧事,心中松了一口气。 却不知,齐朔怎么会放过他:”柳世叔不认得我了吗?我少时在首辅府中,经常见世叔与父亲讲道论策,也得过世叔的指点。“ 柳执心口的气,还松到底,又重新吊了起来。 齐朔不愿放过,他装不了傻了。 只得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求:”将军,昔日齐首辅的事情,非我之错。我也不过是……奉旧主之命,照章办事。请将军……明鉴,不,请将军饶恕!“ 说到最后,竟双手置于额前,伏地而跪。 齐朔还没有什么反应,韶声却着实吓了一跳。 父亲这样不像是来辞行,也不像来说要与二叔断绝关系的,难道真的是演戏?还是齐朔根本就错了,他就是来套近乎的? 而且当年齐之行的事情,已经是铁案了,旧京城街头巷尾的孩子,都知道齐之行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父亲话里,竟透着齐之行是蒙冤而死的意思? 韶声惊疑不定地望向齐朔。 齐朔凝视着跪伏的柳执。 韶声只看得到他的侧颜,沉静而安然,眼神无波无澜。 他的目光好像并无一丝分向她,却伸出手,轻轻地搭在韶声的小臂上。 ”将军……冤有头,债有主。若是要报仇……南朝皇帝尚在,我……“柳执一直没听到齐朔的回应,又着急地辩解起来。若是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 ”柳世叔,今日不是来和我辞行的吗?怎么净提些无关之事?“ 良久,齐朔终于开口。只是并不与他再叙前尘。 柳执如蒙大赦:”是是是!我今日是来同将军辞行的。“ ”那世叔,是为何突然要走呢?“齐朔慢条斯理地问。 ”我……“柳执一时语塞。他来时想说的是:韶声大逆不道,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人,伤透了心,要和她断绝关系,再离开澄阳。既然元将军愿派何泽生做说客,客客气气地请他们柳家到澄阳来,应当是很尊重士人的,提出想走,也未必不成。 只是当他见到元将军的真面目,一切皆作泡影。 ”既然柳世叔不愿说,朔也不强求。我向来尊重长辈。世叔想走,便走吧。“齐朔笑。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柳执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身子跪得更低了,甚至就要完全贴上地面。 ”世叔太客气了。若是没有其余事,便请回吧。“齐朔笑容不变,语气温柔,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执。 ”世叔快起来。“又仿佛刚发现似的,最后才叫柳执起身。 柳执喏喏而退。 他一句都未斥骂韶声。就连最初提到她的地方,也是爱重的谦辞。 室中只余韶声与齐朔二人。 韶声有很多话想问。 但齐之行的事情盘桓在心头,她不确定齐朔到底是怎么想的。 纱幔又放下了,挡住了外间的光,使室内骤然昏暗下来。 韶声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试探着走近齐朔,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侧脸。想悄悄看清他的表情。 齐朔美丽的脸隐在阴影之中,唇角的仍挂着残余的笑。温柔亲切的假面,似乎已经牢牢烙下,与他的脸融为一体,再分不开了。 只有韶声无意中漏出的呼吸,吹得他鬓角几根落下的碎发,轻轻摇晃。 齐朔于是抓住了韶声的手腕。 突然的动作使她站立不稳,一头向他的怀里栽去。 齐朔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使她靠在他身上。 肌肤相触,韶声清晰地感受到齐朔身子热得惊人,并不如面上看起来一般云淡风轻。 当然,这热度,让她也热了起来。 使她不好意思地伸手推拒。 齐朔却不让韶声推。 搂着她腰的手,收得极紧,手指死死地扣在她腰上。仿佛不隔着衣服,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就不善罢甘休。 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捧住韶声的脸,声音委屈:”是真真让声声小姐失望了吗?我猜小姐的父亲会演戏,但他却没演。小姐不信我了,嫌弃我了,所以才推我。“ 面上的神色,又换成她曾经偷偷养着,只知卖娇胡闹的元贞公子了。 ”没……没有的事。“韶声说。 ”可真真觉得有。真真很伤心。“齐朔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真要簌簌落下泪来。 ”除非声声小姐亲我一口。“他又说。 第五十章 韶声将手搭在齐朔肩上。 闭上眼,缓慢地将嘴唇送到他面前。 她从未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竟如此之长。眼睛闭了许久,可嘴总也碰不到实处。 直到一阵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 韶声更不敢睁眼了。 只知顺着这种触感,小心翼翼地亲回去。 一啄即放。 仿佛蜻蜓扑扇着翅膀,刚沾到水面,就要扑扇着飞高了。 “好了,我亲了。”韶声移开脸说。 她只是扭转了正脸,但红通通的耳根,全都露出来了。 齐朔伸手,轻轻捏了捏:“谢谢小姐。” “你是不是……在为齐家的事情伤心。是不是因为齐家……所以才自立……好向旧主复仇?”韶声却没空理会他的动作。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每当齐朔这样装腔作势地说话,都是故意在遮掩些什么。比如,他现在心里似乎很不痛快。 所以,才先问出了这个她纠结许久,观察许久,但最想知道的问题。 “声声小姐,旁人若是对真真说出‘旧主’二字,可是要杀头的。小姐虽然是小姐,但以后也不许说了哦。”齐朔又捏了捏韶声的耳垂,好像是得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你别这样……伤心的事情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或者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可以走。别……装成这个样子来遮掩。憋着不好。”韶声不想他再插科打诨。 齐朔手上的动作一顿。 “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松开手,恢复了平日里说话的声音。 “我于北地起势,同齐家,同南朝的皇帝,全无关。不过是顺势而为。” “齐家还在时,与柳家也并无多少区别。” “你现在全知道了。” 韶声只好答:“知道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说,他是不是为齐家的事情伤心了。她在心中默默想。 “好了,不要想太多。你接下来该想的,是与我成婚的事情。” “我险些忘了,柳二姑娘与人订过婚。对这些应当已经驾轻就熟,很有经验了。”齐朔最后说。 * 柳大爷柳执离开澄阳后。 元宝同何泽生,确实按着齐朔的吩咐,筹备起将军与柳家的婚事来。 北人皆知,元将军从来独断专行,成亲这种私事,更不会容得外人置喙。 当然也不可能出现,齐朔与韶声话中暗示的,军中同意就顺利,不同意就不顺利的情况。 但还是出现了意外。 这个意外便是柳韶言。 柳大爷同将军辞行之时,她已经昼夜兼程地到了澄阳。应为柳大夫人之托,她还带着韶声的贴身侍婢紫瑛。 柳韶言刚在柳园安顿好,便将紫瑛打发走了。 没过多时,柳大爷从将军官衙回转,便将元应时便是齐朔的消息,告诉了柳二爷并柳韶言。 柳二爷先是同柳大爷一般惶恐,觉得齐朔是不是来找他算账的。 又想起何泽生三请四劝的态度,这应当不至于。 若齐朔欲怪罪柳家,该收拾早收拾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甚至专辟一个园子供自己居住。 惶恐终于化为狂喜:真是有了瞌睡便来枕头! 何泽生早就同他吹过风,说将军有意同柳家联姻。故而,他才会千里迢迢地将女儿接来澄阳。 只等元将军隐庐请贤后,他便会顺水推舟地表明:他柳举士为知己者死。甚至愿将自己饱读诗书,经略满腹,不让须眉并且名满南朝的女儿柳韶言,嫁予将军。 如今骤然得知,将军本就同女儿有旧,他的计划定然会更为顺利! 且说回柳韶言。 她到澄阳没几日,并不与任何人交际,便随父亲柳举一道住了进云仙山下的一间青庐。 齐朔拢共去寻了三回,回回都带着一众谋士,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前两回,柳举都使小童站在门口,将他挡下了。 第三回时,柳举使女儿韶言在院中候着。 这个主意,也是何泽生给他出的。 何泽生想借着帮将军筹备婚事,压元宝一头,好重得将军信重。 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韶言身上。 他少时于旧京游冶,太知道撷音居士柳韶言了,面容清丽绝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简直是名动旧京。他与柳二小姐第一次见面,便是借着撷音居士的请笺,混进柳家的雅集。当年旧京城之中,几乎所有的少年人,都多多少少思慕向往过她。 如此佳人,又与柳举的关系更近。何泽生认为,无论是从英雄逐美的角度,还是从展现将军待士以诚的角度,柳韶言都比柳韶声更合适。 只是没成想,这第三回求贤,将军竟带着柳二姑娘一道。 韶声其实是很不愿再入云仙山的。 拗不过齐朔的强迫。 坐在马车上,她一反常态,闭上眼就睡,不愿往外多看一眼。 直到车停。 “到了,下车。之后便要步行上山了。”齐朔亲自帮韶声掀起车帘。 韶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她根本没睡着。脑子里全是云仙山里的回忆,怎么睡得着! 心里的不满难免有些表露在面上。 也顾不得像往常一样,时时注意着齐朔的脸色了。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被她全抛于脑后了。 面前山景苍翠,远处是晚开的桃林,红粉缀于一片浓绿之中。很美。 “真是大手笔……这么大一片园子,又是谁修的?”韶声就着齐朔的手,从车上下来。 “小姐真奇怪。见到山中美景,不叹野趣夺目,反而问是何人修建?”齐朔笑吟吟。 “步道皆铺设一色的长石,石缝中少有杂草,夹道的林木也都整整齐齐,不占一点人行之处。还有近处的绿树与远处的桃树,每丛栽种皆有数目。如何不是人修的?不仅有人修,还有人常常养护。但应该不是你。这里的树木,有一人围抱之粗,更高可参天,定然种下去有年头了。”韶声说。 “小姐真是观察入微。” 韶声不禁有些自得:“废话。我在云仙庵里住着的时候,可没见过山中有如此之景。” “那小姐信不信,这是澄阳为柳二先生修的呢?”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我二叔?” “不曾。只是猜测而已。也不一定猜得对。毕竟,上次我猜柳大先生辞行之事,就猜错了。” “你为什么猜是他?叔父是京官,几年才回一次澄阳。” “南朝皇帝不是派他做过平江刺史?且为吏部给事中,也难免要校考平江之事。” “那不过是暂居。吃住都在驿馆,与这假装野趣的大园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叔父手头不宽,我曾经听说,府中有时还要倒贴些钱银给他,哪有钱造园子?” “他是言官,倒不需手里有钱,地方诸官,自会讨好。三尺喉舌如青锋利剑,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若不花费大价钱供起来,难保他们不会胡说。” “真的吗?”韶声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小姐若不信,等下可当面向柳举求证。”齐朔提议。 “那算了,我几月前刚打过他,不想同他说话。”韶声拒绝。 “没关系,我帮你问。我与小姐打个赌。”齐朔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入韶声手心。 “怎么就只一文钱?”你可是元将军,是北地之主。装什么呢?韶声皱起眉,小声说。 “小赌怡情。如今战乱,各处都要花钱,我作为将军,当然要以身作则,能省则省。”齐朔双手一摊,示意自己不会再掏更多。 韶声想了想,说:“赌就赌。只是我的赌注今日没带在身上,回去了给你。” “真真相信小姐。小姐可不要耍赖欺负我。” 齐朔竟同意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一道阶梯下。阶梯尽头是一扇柴门。 门内的小院里,几间朴拙的木屋错落。 齐朔走在前面,拾级而上,推开柴门。 ——柳韶言正亭亭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上,焙酒烹茶。 一双纤纤素手,有石青的茶具衬着,更显得白如新葱。 立于身旁侍奉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韶声曾经的贴身婢女,紫瑛。 见着齐朔,韶言面上并无一丝惊讶。 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来客,便又将目光投向面前将将煮沸,咕嘟冒出些小泡泡的茶锅里了。 端庄娴雅,不愧是旧京城时声名极盛的名姝。 “元将军请坐。”她伸手示意齐朔坐在她对面。 毫无起身行礼的意思。 至于跟着齐朔一道进来的韶声,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紫瑛。 “小姐!”她激动地大叫。 全然忘了三小姐之前对她的叮嘱,让她一句话不许说。 齐朔与韶言全都循声看向她。 韶言蹙眉,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 紫瑛对这个眼神很熟悉。 她这一路都是跟着三小姐,知道她有事从来不直说,喜欢让下人们猜谜,温温柔柔的表情,变化细微,意味却大不同。若是下人不遂她的心意,明面上她虽不会说什么,但惩罚却一点也不少,有时候甚至做得很隐蔽。紫瑛习惯了韶声有话直说,故而在韶言那里结结实实地吃了几次苦头,才终于有开窍的迹象。 三小姐这个样子,应当是很生气了,留到回头,肯定要狠狠收拾自己的。 不过,紫瑛已无暇顾及韶言的惩罚了。 因为她也看见了齐朔。 ——柳二爷与三小姐等待多时的元将军,竟然是韶声小姐养过的元贞公子。 简直是这天下最离奇的事情了! “是……!”紫瑛不由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齐朔转过脸,悄悄向着紫瑛露出熟悉至极的温柔笑容。 又将食指放在唇中:“嘘,噤声。” 紫瑛站在韶言背后,闭紧了嘴巴,愣愣地对着他点头。 天啊,这一身青袍的元贞公子,竟然比三小姐更像三小姐,更像位名动天下的美人! 怪不得小姐会被,被他迷惑! 紫瑛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自觉地转到韶声身上。 第五十一章 韶言也将目光转向韶声。 “二姐姐,好久不见。我将紫瑛给你带来了。只是我与将军还有事相商,二姐姐不方便在场。”她起身牵起紫瑛的手,向韶声走去。 起身前,向齐朔一福身:“劳烦将军稍候。” 韶声就这样与紫瑛一道,被韶言关在了柴门之外。 “小姐……元贞公子他……当真是那个元将军?”紫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甚至连本该控诉韶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你不是都看到了嘛。”韶声答。 “那你……他……这……”紫瑛不知道怎么问合适,欲言又止。 “我被丢在那个庵里,逃出来的时候撞见他,就这样了。其他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问元宝,如果元宝愿意告诉你的话。”韶声回头指向元宝。 元宝、何泽生、以及诸位谋士,皆立于稍远一些的阶梯下。 见着紫瑛顺着韶声的手指,回头看向自己,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元宝现在的名字叫金晖,是将军的参将。你以后称呼他,要称呼金参将。”韶声又说。 “金元宝?”紫瑛下意识想到的东西,与观云竟一模一样。 “是金晖参将。”韶声纠正。 “反正柳韶言不让进,我带你下去和他们打招呼。”她向台阶下走去。 “小姐不要不高兴……三小姐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元贞公子,啊不,将军和小姐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定不会被她蒙蔽……”紫瑛提起裙摆,追在韶声身后。 “我有什么资格不高兴?”韶声头也不回。 话都这么生硬了,还说没不高兴?紫瑛在心里撇嘴。 “金晖参将好。”紫瑛甫一在阶下站好,便谨记韶声的叮嘱,向着元宝行礼。 起身时,看见了元宝身旁的何泽生。 何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何……何公子好。”紫瑛虽然惊讶,但先前见过齐朔,心中已有了更惊讶的铺垫,也能在慌乱之中,忍住不看向韶声,周全地再行一礼。 “还有这边的诸位先生。”韶声又将齐朔的其余谋士,一一介绍给紫瑛,示意她行礼。 “柳姑娘认得我们?”一名谋士惊讶问道。他们都以为,这位柳姑娘是将军带来的身边人,并不会屈尊理会他们。 “当然认得。”韶声也有些惊讶。这不是应该的吗?她又不是元将军,这些先生们比她要精贵多了,她自然要牢记且敬重。 “里面只让将军一人进。所以我们也过来和大家一起等。”她说。 至于门内之事。 柳韶言与齐朔相对而坐。 茶煮好了,她为他斟了一杯:“将军请。” 齐朔接了。 “将军此来,所为何事?”韶言发问。 “自然是为求贤。求柳先生。”齐朔抿了一口茶。 “将军觉得,这茶如何?”韶言不接他的话,转而问茶。 “好茶。”齐朔言简意赅。 韶言被他粗暴的回答,说得一愣。 在她记忆中,她未婚夫齐朔的性子从来不是这样。他对一切雅乐事,无一不精。 于旧京城各集会之中,凡是对茶酒的考究与品评,挑剔却据理,信手拈来,又有礼有节,使所有人听了,都心中熨帖。十分令人心折。 她忍不住追问:“将军不多说些吗?” “你还有别的要问。”齐朔答。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韶言这才想起父亲的嘱托。是她问多了。 于是,她又斟了一杯茶,递给齐朔:“柳先生托我,问将军三问。” 齐朔微笑颔首,示意她继续。 韶言继续:“第一问:将军以为,何为百姓?” 齐朔微笑不变:“我来等柳先生。” 话音落下,便再不开口了。 韶言煮茶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面前的齐朔,与原来的齐朔丝毫无二,笑意温柔,举止体贴。 他应该是因着多年前退婚的事,在怨怪自己。韶言想。 于是她鼓起勇气,抓住齐朔的手,用旧日的称呼,亲昵地唤:“齐朔哥哥,你是不是还在怨恨韶言?怪我和你退婚……” 齐朔将手抽走,说的还是同刚才一样的话:“我来等柳先生。” 韶言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不是我的错……我都是听家中安排……如今既能重逢,我也可以再嫁给你的!我父带我来,便有此意……” 急切地将柳举与何泽生的筹划,直接说了出来。 齐朔打断她,第三次说:“我来等柳先生。” “柳先生不见,那便罢了。” 这次,他多加了一句话。说完,起身便要离去。 “将军留步!”院中木屋的门霍然洞开。 柳举急急地开门出来。 “柳先生想好了?”齐朔停下脚步,面上神色更加温柔了些。 “举愿受将军之命。”他向着齐朔长揖。 “甚好。只是元某方才听闻,柳先生想与我做翁婿?”齐朔并不上前搀扶,反而负手而问。 “岂敢……岂敢……”柳举慌忙答。 “先生受苦了。”齐朔这才扶着他站直。 此时柳举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最终,齐朔与柳举一道出了院子,韶言侍于旁侧。 “元某今日得一大贤,与诸君共贺。”齐朔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一众谋士。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众人皆躬身称贺。 韶声拉着紫瑛,混迹于人群之中,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向齐朔道贺。 此节于后世,便是着名的“三问”。 大儒柳举感于元应时之诚,借其女撷音居士之口,向元应时提出三问:一问苍生,二问社稷,三问天下。 应时答过,柳举引其为之知音,愿出隐庐为元家军效力。 成一段佳话。 回程路上,齐朔问柳举:“此青庐风景甚美,不知先生如何寻到这块宝地?” 声音不小,似乎是意在让混在人群之中的韶声听见。让她知道,他没忘了他们来时的赌约。 韶声却忘了。她以为齐朔在开玩笑。 被他这样一说,才想起自己说,若是齐朔赌赢,回去便把赌注给他。给什么呢?她一时没了主意。 不远处,柳举的声音又传来:“将军谬赞。此处不过是原先澄阳各主官,修来休憩的小园,春秋闲时,会邀举来此把酒谈天。若谈得尽兴,时间晚了,便在此处过夜,故而里面也备着些举的常用之物品。因此时无主,我便先借住。” 他刚被齐朔吓唬过,答得很老实。 “原来如此。这是旧朝官员,专为柳先生修建的园子。”齐朔总结了他话中粉饰后的真实意思。 “是、也可以说是。”柳举战战兢兢。背后的冷汗,又流了下来。 “先生不必紧张,我只是随意闲聊。”齐朔却反过来安慰他。 韶声听得清清楚楚。 齐朔猜得真准,她回去不能再抵赖了。 送个什么给齐朔?她陷入了沉思。 直到回到了将军府,还没想出来。 齐朔这厢,却不急向韶声讨要报酬。 他单独召来何泽生与元宝,来书房议事。 “二位坐。”齐朔见他们来了,从桌案之中抬头。 “柳举为何要将女儿许给我?”他开门见山地问。 何泽生虽然听将军语气不对,但也不推脱,不连累元宝,直说是自己的主意:“此事金将军不知。是泽生认为,柳先生的女儿与他更亲近,与将军成婚,更名正言顺。更能显将军求贤若渴,崇敬士人。对将军南征时收服人心,更加有用。故而,泽生得知撷音居士来了澄阳,便劝过柳先生。” 元宝瞪大了眼睛看着何泽生。这人怎么不甩锅?他以为他会甩给自己,不甩给自己,起码也会让自己分担一半。 当然,何泽生下一句,便解答了他的疑惑:“某所为之事,全出于公义。” 他甚至起身,向齐朔行礼。 齐朔笑了:“无妨,施霖先坐。我不怪罪你。” “施霖言之有理。只是可有想过,我此时只不过想要个千金买骨的名头,便成了柳举的女婿。若之后要其余人的田地金银,是不是也要挨个叫岳父?纵使真如此,这些岳父又谁大谁小?须知,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但将军不是要我与金将军筹备与柳二姑娘的婚事?那也是与柳家联姻。”何泽生据理力争。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元宝心中冷哼。 他本以为,何泽生已经背好了锅,到此处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想着,干脆变成雕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动,坐到将军问完。 正欲开口找补,却听齐朔驳道:“非也。” 元宝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柳二姑娘与柳举关系不远不近,亲父不为我所招揽,早已返回南朝,不受柳举控制。如此现于世人之前,他们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且与她成婚,昭告天下,我也能白得个情深意重的好名头:柳二姑娘一路追随,元某不会忘记她的名分。”齐朔面上仍然挂着笑,耐心与何泽生解释。 “这……将军明鉴。”何泽生哑口无言。正话反话都让将军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只得低头认了。 当然,这只是心中一时气话。将军的考虑,确实有其长远的意义。 元宝本想提,说将军与柳二姑娘有故旧,所以才要与她成婚。没成想,将军竟然有更深之意。 既然如此,那他更不用开口,免得贻笑大方。闭了嘴巴继续扮演雕像。 “二位若无其他事,便去吧。好好准备我与柳二姑娘的婚事,不要再想别的。不要再出差错。” 齐朔语气不变,仍然温和。 但话语中,却骤然多了一层警告的意思。 ”施霖留一下。“待元宝走后,齐朔叫住了何泽生。 ”将军有何吩咐?“何泽生问。 ”先关门。“齐朔说。 何泽生关好门,又走到齐朔下首。 ”把你放在我这里的婢女,叫什么来着?哦绿猗,带走。我不想与柳二姑娘成婚后,还见到她。“齐朔吩咐。 第五十二章 何泽生既得了齐朔提点,自然不再生出旁的心思。 将军虽然敲打他不能逾矩,但还是将他放在与金晖等同的重要位置之上。 他所求之事,算是求到了。 故而,他原先想好的,借着柳二小姐窥探将军的计划,也搁置一边了。 如今,筹备起将军与柳二小姐的婚事,更加尽心尽力。 因柳二小姐的生父柳执,已经返回了南朝。嫁妆等一应事宜,便都要从叔父柳举及叔母柳二夫人处支取。 说是柳家出嫁妆,其实并无人将其当真。不过是何泽生与元宝准备好一切,放在柳园里,韶声出嫁时从里面抬出来,过柳举一道手。 明面上显出柳家的重视。 而为了更好地昭示这场与南朝大儒的联姻,何泽生特意安排了人手,悄悄前往尉陵采买,置办南边的特产。 采买的车队伪装成商人,天刚蒙蒙亮,便从澄阳出发。 齐朔带着韶声,也混在其中。 韶声面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困倦,对着齐朔抱怨:“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困死了。” 当尚在睡梦之中时,齐朔便将她从被窝里拔出来,要她随自己一道出城。 因着还未全然清醒,韶声心中无甚防备,说话时便显得放松而随意,带上几分大小姐的颐指气使。 “我们去尉陵。困便睡一会。到了我再叫你。” 齐朔说。 他如今的身份是一名江湖货郎,搭乘商队贩货的牛车,托他们把自己捎进尉陵城去。 韶声则被扮作商人妇样子,坐在他身边。 货物占的位置大,而人坐的地方很窄。齐朔搂着韶声,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能坐得舒服些,不至于被挤着。也能靠着他再眯一会。 “去尉陵?就这样去?!”韶声被这突然的消息激得清醒了不少,猛地从齐朔怀中弹起来。 牛车上还坐着旁人。其中一位高高壮壮,蓄着一圈浓密络腮胡的男子笑着打趣:“你们可是新婚夫妻?感情真好。” 他与身旁几位,是货真价实来往澄阳与尉陵之间,贩货的商人,正坐在韶声与齐朔对面,也被货物挤着。 因齐朔并不愿出行被人察觉,所以只有采办物品之人出面与这些商人交涉,也只有此人被当作贵客,安排在马车之中。 至于齐朔与同行的韶声,则被当成是贵客顺手捎带去尉陵游玩的熟人。 故而,韶声与齐朔的对话,在他们看来,便像是年轻人之间的打闹。 “可、可是……我们是去尉陵。澄阳与尉陵还在交战……”韶声见对面打趣自己的男子也同齐朔一般,并不如何紧张,更加惊疑不定。 “小娘子不必慌张,既然是跟着我们去玩,就不要想太多。即便是交战,我们也要做生意的。你看,你的夫君就不担心。”大胡子大笑。 “可、可……尉陵不会抓人吗?”韶声放不下心。 “我们是商人,自然有商人的办法。”齐朔插嘴。 大胡子笑呵呵地看着:“说对了!你看看,你的夫君倒是很明白嘛,装得也确实像个小货郎了!这么漂亮的小货郎,可要小心别被其他姑娘拐走咯!” 韶声听了他的话,看向齐朔,这才发现他身上挂了几个大口袋,口袋里放了各色的小玩意,随便掏出一把,就能在路上向人兜售了。 齐朔也笑,甚至还顺着大胡子所说,从口袋里拿出一面木底的小镜子,递给韶声:“拿去照着玩。” 韶声一眼便看见了镜子里映着的自己。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穿上了与齐朔相似的装扮:灰扑扑的衣服,衣服上到处都是口袋。 晨起时,她光顾着困,至于侍女为她穿了什么,并没来得及在意。 “你……这些都是怎么弄的?”韶声不禁开口问齐朔。 “真真是小姐的百宝箱呀。”齐朔突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 呼吸柔柔地,吹拂在耳畔。 韶声的耳朵霎时变得通红。她想推开齐朔的脸,可手上提不起什么力道。 反而被齐朔制住,凑得更近了:“小姐不信吗?可真真已经把小姐带到尉陵了。尉陵里有的南朝物件,小姐应当会很喜欢。” 韶声的脸也通红了。她只得不自然地扭过脸:“大家都在看……” 齐朔这才又坐了回去。 韶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韶声正襟危坐,平视前方,一丝目光也不敢分给旁边的齐朔。 她怕他又冷不丁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话,让她不知如何收场。 衣袖随着车子摇晃,韶声总觉得袖子里有重物坠着。 遇到路有坑洼,牛车的晃动的幅度大了些,她身子坐不稳,袖子里的重物也直直掉了出来。 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玉上挂着一根红绳。 韶声等不及坐稳,紧张地伸手,一把将玉抓在手心,想趁人不注意,收回袖子里。 ——这是她之前与齐朔打赌之时,准备赔给他的赌注。 是她捡到齐朔那天,从他死去的忠仆那里得到的白玉。 也是齐朔还是贵公子时,会挂在颈间的坠子。 她一直没还给他。 虽然她想得很好,准备以赌注的名义,趁机物归原主。 但真正将这块烫手山芋踹在袖子里之后,她却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 拿出来的时候该说什么呢? 是若无其事地揭过此事,说:这是我们上回打赌,我欠你的赌注,拿着吧。 还是老实承认错误,说:对不起,我一直没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要是生气,就骂我。 不过,她的一切纠结筹划,都被此时忽然摔出来的白玉的搅乱了。 齐朔看见了。 “藏什么?拿出来。”他面无表情,向着韶声伸手。 韶声磨磨蹭蹭地将玉放进他的手心。 “对不起……”她小声说,下意识地选择承认错误,没脸说这是赔给他的。 齐朔牵着绳子,将玉对着光举高。 清莹的玉质上透着日光,仿佛是一汪冻住的冰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晃荡。 韶声偷觑齐朔的侧脸,只能看见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浓长的睫毛,他挺直的鼻子。 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了。 “小货郎,还用鉴定什么成色?这羊脂白玉我一看,就知道不得了。你的小夫人当真下了血本。你可要好好想想,回礼送个什么了。”坐在对面的大胡子不知原委,仍当他们是情人之间的打闹。所以突然开口,打破了此时微妙而胶着的气氛。 “好,大哥说得对。”齐朔露出了一贯的温和笑意,不紧不慢地将白玉收进了怀里。 见齐朔这样,韶声更不敢说话。 一路上,她坐得更加端正,将身子也向堆着货物的地方缩去,只敢挨着一点点的位置。 直到商队进了尉陵城。 齐朔确实像一只百宝箱。韶声不得不承认。 他们进城十分之顺利。连城门口例行的盘问,都未曾有,便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牛车停在一家皮行的门口。 “二位,今日我们暂且别过,申时再于此处碰面,返回澄阳。”大胡子商人对着齐朔与韶声拱手,率先跳下车。动作利落矫健,与他的身形有些不符。 “多谢各位。”齐朔回礼。 “既然你们是贵客带来的人,自然也是贵客。只是我们这次货物多,没办法只能让你们坐牛车,不好意思。回去就不会了,有马车。”大胡子挠挠头。 “麻烦大哥。”齐朔又一次道谢。 与商队分别后,又只剩齐朔与韶声了。 “走吧,我们去城中逛逛。看看你最喜欢的衣裳首饰。”齐朔拉起韶声的手。 韶声别扭地用余光瞄他——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全是温柔的弧度。 确实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白玉的事情从未发生。 既然他装什么都没发生,那其实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当然也要装不知道。韶声想。 “好的。”韶声说。 尉陵城的主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齐朔带着韶声,进了一家招牌最显眼,最气派的铺子。是首饰铺子。 本来,他们穿着朴素,在这样的铺子里,一般是会受冷待的。 但伙计也会看脸。 不多时,便有伙计从柜里出来招呼:“二位,是要看些什么?我们这里什么价位的东西都有。” “那个拿来我看看。”齐朔不是真货郎,自然也不会怯,毫不客气地指着柜中的一块嫩绿的翡翠籽料。 伙计虽然因着他美丽的脸,而多有宽待,但此时也不禁打量起他的衣着,语气为难:“客官,这块料是放在这里展示的……要先付了定金,定下了才能拿出来。” 韶声太知道这些铺子的嘴脸,从来拜高踩低,看人穿得有钱,恨不得贴上来求,看人穿得普通,就瞧不起。 她不禁为齐朔打抱不平:“呵?定下来,尉陵战事频繁。我们要是今天定了,也不知道哪天打仗。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料没雕好,反而卷了钱跑路?” “我们可不像那些小铺子,一来,我们有钱能负担得起损失,二来,我们是禄京总号下的分号,不会因为几场小战事,就开不下去了,客人付了钱,订了货,就一定会按时交。因此,这尉陵城里,我们乃是剩下的唯一一家首饰铺子,无论是城里的达官贵人,还是普通人,都会到我们这里来置办。这位娘子,置办不起贵价的首饰,也可以看看平价的,何必说这些酸话。”伙计的语气里,不仅有自豪,更有着对韶声明晃晃的嘲笑。 “你!你还要不要做生意!”韶声气得胸脯鼓鼓。 “客官,我方才说过了,我们是这尉陵城里的唯一一家首饰铺子。你若是要买,便只能在我们这里买。”伙计说。 第五十三章 “别吓唬人了!我们走!”韶声扯着齐朔就向外间走去。 旧日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她顾不得去想牛车上齐朔不正常的态度。虽然她在外一贯畏人,从来说不过牙尖嘴利的伙计,但一走了之的勇气,还是有的。 且如今的她,其实是比当小姐时,硬气了许多。 原先她逛铺子,被伙计拿别的小姐一激,或是微微透出她花费不如人的暗示,她心里总是会生出十分的埋怨,埋怨自己没出息。 甚至还会对服侍她的伙计生出许多愧疚,想着都是自己在家不受重视,零花不够,害得伙计还要多费许多功夫,才能为她争取到她想要的东西。 只是偶尔,在手上宽裕的时候,会争口气,显示自己有本领,加价将心仪之物买下。 如今,她已经能识破这伙计卖东西的伎俩了。 不听他胡说,生气了就走。 韶声在心里宽慰自己。 不过,被拉出来的齐朔却有不同的看法:“那伙计没说错,尉陵如今确实只有这一家首饰铺子,他们财力与背景皆雄厚,不会在战乱之中散佚。你若是不在这家买,就买不到南边的首饰了。” “究其根本,你该怪我。” 说这句话时,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是平淡。 仿佛在随口感叹今日的天气。 这使韶声不禁又忐忑了起来。他是不是还在为牛车上的事生气?之前的若无其事都是装的,现在装不下去了? “怪……怪你干嘛。”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想圆过去。 “尉陵因我战火不断。使城中女子只能忍着气,买唯一一家大铺子的首饰。”齐朔并不顺着韶声的想法来,反而说得更加直白。 “那……那我更不该买首饰了。既然尉陵受战事纷扰,肯定许多人活着都不容易,我怎么好耽于享乐……”韶声弄不清他是否又在阴阳怪气。但听他这样说,却真正地有些心虚起来。 她发自内心地感慨,并未发现话中对齐朔无意的冒犯。 话音落后,才想起来要找补:“我、我不是说你打尉陵不对……毕竟要说错,南朝也一样有错……” “无妨。人活于世,不求安乐,难道要每时每刻都担心死生之事?居何所,虑何事。看这街市上,多的是和我们一样闲逛的人,热闹得很。”齐朔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他们就一点也不担心吗?也没有人提醒,或者引导他们,我自小便听说,文人的笔便如文人的傲骨,为民而呼,这时正该做这样的事情……柳家这样的文人这样的是少数,那其他人呢?再打起来,不就又……我真的不是针对你。” 韶声说话时,已经尽量小心避开“攻打尉陵”这一话题,但仍然免不了撞上。这使她有些自暴自弃了。 齐朔要生气就生气,要罚就罚,她也没办法。 “等他们失了利,受了伤,便自然会担心,也自然有人来引导了。”齐朔并不在意韶声的冒犯。 “那……你是来引导他们的?”韶声有了一丝希冀。 “是我让尉陵陷于战火,我像吗?”齐朔反问。 “但是……你让北方失地的农民,加入义军,他们都活下去了……”韶声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现在街上的人富裕,怎么都活得好,不需要担心。但有人活不下去了啊……怎么能这么无情。” “居何所,虑何事。人皆如此,何必纠结。”齐朔答。 韶声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我还是不想买东西了,我想走了。”她说。 “可以。我们回去来时的皮行门口,让他们提前送我们出尉陵。”齐朔答应她。 回程时,商队依照先前说过的,拨了辆马车供齐朔与韶声共乘。 天色尚早,韶声打开车窗,好奇地向外间张望。 从尉陵到澄阳,一路上到处都是烧焦的荒田。 当然,愈近澄阳,荒田愈少。 韶声虽然好奇农田荒置的缘故,到底是因打仗烧毁,还是同观云所说一般,农民交不起佃租,活活饿死,以至田地荒毁。 但也不敢拿这些田去问齐朔。 这不是找骂吗?要真是打仗导致,他答是不答? 于是,她只能将问题存在心中。 农田广阔,其间有各式的小院坐落其中。 虽院落的样式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地,每间院前或路旁,都搭着施粥的竹棚。气派点的棚子里,有一二家丁看守;至于简单些的棚子,也用纸糊着牌子,示意棚里有粥水自取。 这使韶声的心里好受许多。 看来这世上,还是有良知的好人。他们不会只顾着自己在城中享乐,他们会怜悯悲惨的苦命人,给他们提供救命的食物。 齐朔注意到韶声如释重负的表情,闲闲开口道:“你也想施粥?在中都时没施过?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尽可施个够。” 韶声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 她觉得他虽然不至于阴阳怪气,但语气轻佻,缺少尊重。 施粥这样的好事,怎能用如此的玩笑话调侃? 韶声正想出声反驳。 却瞥见了齐朔的侧脸。 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话语里的玩笑。 如冰雪雕成的一尊神仙塑像,半垂着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世人。 自从他看见了自己袖子里的白玉,他似乎就很少笑了。 是了,大权在握的元应时,应当是恣意无常的。 她还指着他活着,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是她忘形逾矩了。 韶声默默地缩回马车的角落。 回到澄阳后,齐朔似乎很忙,将韶声交给等候多时的紫瑛与观云,便离开了。 直到他与韶声成亲前一日,都没有再现身。 元将军在澄阳成婚,仪式极为盛大。 接亲的队伍一直排到了澄阳城外十余里。 城中各处都挂着红绸,烟花与火炮齐响。 看热闹的百姓站在主街两旁,挤挤挨挨。有精明的商家抓住机会,甚至还向外售卖视野更好的观礼位。 他们不仅要观摩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还要一睹元将军天人般的风采——毕竟,元将军的美貌,在北地算得上与他的名头相齐。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元应时大将军,身着大红的婚服,迎着新娘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气派地入城。 韶声坐在柳园里,早早扮上了新嫁娘的装扮。只待吉时一道,便上轿出嫁。 无论柳家对她有什么看法,对于这场婚礼,却也是极为重视的。 整个园子里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为二小姐的出嫁而忙碌。 按礼,女儿出嫁前,母亲是要在房中陪着的,只是柳大夫人如今不在,柳二夫人自知家中与韶声的龃龉,也贴心地只露了一面,免得韶声不自在。 为韶声开脸上妆的喜娘,是城中有名的老练熟手。 而她身上穿着的嫁衣,头上蒙着的盖头,都以暗纹的织锦为底,用金线绣满了百鸟的纹样,仿佛金色的鸟群穿行在流光变幻的灿灿云霞之中。 也不知是否齐朔特意安排,嫁衣做得很合身,将她平日里掩在宽松衣袍里的身段,全部掐了出来。正如同他当年在小院之中,为韶声装扮的一样。 连见过韶声身子的观云也忍不住惊叹:“我原还叹息,小姐的上身不是时下流行的美人的瘦削,穿起衣服来,总没那般利落。现在一看,竟然全是胸脯的缘故。若是小姐每套衣裳都能这样合身就好了。而且小姐皮肤白,这火红的嫁衣显得小姐更白了,真好看。将军真会选。” 她对着韶声素来随便,有什么便说什么。连从元宝那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嫁衣是元将军亲自选的,都一不留神秃噜了出来。 一旁的紫瑛暗地里戳她的腰,低声提醒:“嘘,小声点。我们小姐最不喜欢人说她胸脯,说穿衣裳不好看,而且跟别人不一样,被发现了会遭笑话。每有人说到此处,她心里都要难过的。之前小姐穿的衣裳小了,绷住胸脯,我们大夫人见着,也会斥她,让她换上别的衣裳。” 如今紫瑛与观云已经亲密地打成了一片。紫瑛是柳大夫人专为韶声养的大丫鬟,处事圆滑,善于张罗;而观云活泼天真,开朗机智,二人一拍即合。 韶声却没心思理会她们的小动作。 确切地说,她没心思理会这婚礼之中的一切。 她心里毫无本该有的期待。 去年齐朔离开澄阳的那天夜里,他突然告诉韶声,说要和她成亲。 从那时起,她便觉得恍惚,甚至是不可思议。 直到出嫁当日,吉时快到了,她都没有任何真实感,好像一切都在做梦。 在这之间,有关筹备成亲的各项事宜,她甚至会有意识地回避,也可能是下意识地逃避。 她不知道齐朔为何要同自己成亲。她明明是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 齐朔最初跟她提过几句,说是为了柳家,所以利用她,利用与她的婚礼。 但在她看来,柳家是沽名钓誉之徒,齐朔也不需要柳家的助力。 韶声想不明白齐朔的筹划。 她却不能同旧时一般,把他当作自己养的男宠,直接问他。 就算在旧时,她问了,齐朔虽然会答,但嘴里说出来的,也不一定是实话。 反正她是庸人,他骗了她,她也觉察不出来。 因此,韶声觉得自己的这场婚礼,实在是不太踏实。 故而心不在焉。 就算是穿着喜服,让她接下来当众,而非只在齐朔面前,露出与别的姑娘不太一样的胸脯和腰肢,她也浑然不觉。 更谈不上害怕。 不过,韶声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它应验了。 第五十四章 “柳夫人,柳夫人!”有人在外间急促地敲门。 观云一听便知,这是吹羽的声音,自告奋勇地要去应门:“吹羽?是将军来接亲了?可是吉时还差了几刻?” “不是!城外有南人从尉陵打来了!将军已前去应敌,我奉命来保护夫人安危!只是定要误了接亲的时辰了。” “什么?”韶声霍然起身。 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用丝线悬着的石头,终于在此时,挣断了绳索,沉沉地坠了下去。 吹羽恪尽职守,一直领人在韶声房外守着:“柳夫人若有需求,尽可吩咐我等。只是此时不宜出门,委屈夫人在房中静候。” “这误了嫁娶的吉时,可如何是好啊?”紫瑛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巨变,她常在柳家呆着,没遭过什么动乱。如今听着吹羽严肃的嘱咐,难免心下不安,着急地团团转。 观云见她来回走动,也染上了焦急,上前一把抓住紫瑛的手:“紫瑛姐姐,别走来走去了,你越走,我就被晃得越慌。现在外头已经乱了,还想着什么吉时?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开始收拾房中的细软,以备等下收不住,好快点逃跑。” 她又转身对韶声说:“小姐,快把这身嫁衣脱下来,换上轻便的衣裳,我来帮小姐收拾。” “不可!我们小姐一生就出嫁这一次,一定要穿着嫁衣等将军的……收拾可以,但小姐的嫁衣是万万不能脱的。”紫瑛反握住观云的手,不赞同她的话。 “别想了,你没听外头军士已经改口,叫小姐夫人。若将军能平安归来,我们小姐就是将军的正头夫人,还强求什么别的?”观云来不及听完,便打断紫瑛。只是后面一句,她照顾紫瑛与韶声的心情,没好说出口:若将军不回来,逃命更加要紧,别想劳什子嫁娶了。 “小姐!”紫瑛看向韶声,欲向她求助。 韶声掀开蒙住脸的盖头,平静地望向紫瑛:“听观云的。” 除了头上的金冠与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地摇摆,她整个人仿佛一座稳稳的石像,脊背挺拔,端坐于绣凳之上,岿然不动。 “让观云去收拾,你来帮我更衣。”她又平静地对紫瑛说。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宽大的喜服袖子里,韶声偷偷攥紧了手,手背被她攥得发白。 也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身子里的心脏一直在不安分地咚咚狂跳。 当然,不止韶声,澄阳城中看热闹的百姓,也没等来红衣似火,意气风发的元将军,也没等来他凤冠霞帔的新娘子。 等来的反而是——从尉陵前来,倾城而出的南朝大军。 生变不过在刹那。 喊杀声仿佛瞬间便到了城下。 人群哗然而散,城中一片混乱。因着布置婚仪,城门大开,城上守军更算不上不多,不多时,南朝兵马便如浩浩荡荡的蚁群,破开城防,长驱直入。 城中未来得及跑远的百姓,更加混乱了。 踌躇满志的南朝将领,正自得于自己的计谋,以为元应时果然由于婚礼之故,疏于城防。他们不仅调动了尉陵的所有守备,甚至还向禄京要到了两万的大军支援。定不会费多少功夫,便能一举拿下澄阳,光复整个平江府。 马蹄驱赶践踏着来不及躲避的人,但由于人多拥堵,行进得不太顺利。 便有兵士下马,直接砍杀起挡路之人,以在人群之中辟出道路来。 正当此时,却突然有许多混在人群之中的青壮年男子,逆着奔逃的人群而动,从身上抽出兵器,与甲胄整齐的南朝人对砍起来。 这些人的外表与普通百姓并无区别,在混乱之中难以搜寻,将城中局势力搅得更加混乱。 而本该被南朝军队埋伏阻截的迎亲队伍,竟也在两个时辰之内,去而复返。 他们脱下了迎亲时红色的衣裳,全身着元家军制式的黑甲,人数也比迎亲时,多上千百倍。 其间不见元应时的身影,领头人却竟是本该坐镇中都的大将吴移! 吴移指挥兵马,将尉陵的来客,铁桶一般,全严严实实地堵在了混乱的澄阳城之中,只许进不许出。 至于在城外柳园待嫁的韶声,吴移素来行事周到,自然也早早考虑到了。 他的手下以迎亲为名,牢牢地守着柳园的安全。 韶声身边,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派吹羽来看顾韶声,便是他的手笔。 * 澄阳此战,持续了十日。 韶声一直镇定地端坐于柳园之中,尽管她与两名侍女,都没怎么睡觉,随时关注着外间的蛛丝马迹,为逃命做准备。 好在短短十日之后,战火暂歇,柳园始终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而坏事则是,这场大战,算得上是齐朔多年征战之中,不太光彩的一战。 澄阳与尉陵两败俱伤。 尉陵的损耗比澄阳更大,但南人终归是守住了。 齐朔却什么也没捞着。 为何有此一说? 因为接亲当日,关门堵劫南人的人是吴移,而齐朔却以接亲为幌子,亲领数千精兵,星夜飞驰,欲直取尉陵。 在他大张旗鼓筹办婚礼之时,就存了引诱南边的心思。果然,南边的暗探传来消息,说尉陵上钩了,欲趁澄阳空虚,突袭而取,为此,还向南朝皇帝要了援军,确保万无一失。 这计划应当天衣无缝。 可惜齐朔算漏了一点,那便是从禄城而来的监军。 探子的消息很准确:这位监军是位年轻的文官,是南朝皇帝与他倚重的文臣们,一同精心挑选出来的。他出身清流,入仕不过几年,没什么经验,只是格外忠直。属于皇帝与文臣都喜欢的人。 只是让齐朔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年轻人,第一次遇上战事,竟没有下意识地选择弃城而走,反而能在慌乱之中顶住压力,撑到最后一刻,宁愿投入所有,也要与尉陵城共存亡。 更重要的是,他带来的援军,并未全投入澄阳,反而坚持留下,固守尉陵。 这才能举全力与齐朔的精兵僵持。 尉陵想尽全力守城,但齐朔却不想尽全力攻城。 再坚持下去,其实是可以将尉陵强吃下去的。尉陵的主力被困在澄阳,无法脱身,禄城向尉陵运粮的线路也被切断。 但撤军损失更小,且能创造出许多与南人迂回的空间。 毕竟得到尉陵之后,就该一鼓作气,顺江而下,直取禄城了。 然而,花大代价攻下尉陵,之后的兵源与粮草的补给,都会出现亏空,需要休整。不仅如此,必然还要倒贴不少对尉陵进行治理。这样又是休整又是治理地等下去,难保禄城不会趁己方虚弱,沿江反扑。 时机还未成熟。 齐朔思虑再叁,最终还是弃了尉陵这块鸡肋。 至于这位坐镇尉陵,与齐朔对峙的年轻监军,其实韶声也认识。 是她堂妹柳韶言曾经的追求者之一,是她旧日里唯一称得上算是朋友的,梅允慈梅叁小姐的兄长,梅敬宜。 他们的祖父如今仍然是南朝的首辅。 只是梅首辅出身北方,可北方早已失于齐朔之手,如今也不得不放权给内阁之中南派的士人了。 尤其是南派士人之首,方必行方阁老。 梅家有了式微的趋势,因此小辈也不得不出来承担家族的责任。在旧京未陷落之时,方阁老还兼任礼部尚书,是柳老爷柳融的上官。 不过,柳老爷今非昔比,如今也入了阁。这都扯远了。 说回梅敬宜。 他正拜于方阁老门下,是他极为信重的学生。 方阁老的孙子方杰,与他一道读书,关系也不错。二人虽都倾心于撷音居士柳韶言,但方杰才学相对平庸,读书时常受梅敬宜指点,极为钦佩他的才学。知道梅敬宜也仰慕柳韶言,方杰反而对他更亲近了起来。 此次梅敬宜受南朝皇帝之命,率军支援尉陵,方杰甚至也想跟着来。还是方阁老将他死命摁住,严防死守,才未能成行。 与齐朔的元家军对峙时,梅敬宜已经做好了殉城的准备。 看到元应时叁日后撤了军,尉陵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如此,两方算是暂时休战。 吴移一接到休战的消息,立刻命吹羽接上韶声,要夫人前往尉陵,迎将军班师。 当然,他是不会考虑韶声的感受,也不会和她商量的。 直接叫军士们带她走。 韶声一直到上了驶向尉陵的马车,见到了车外马上的吴移,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这是吴移第一次见到韶声。 他上下打量,对她为逃命而穿的轻简装扮不太满意:“夫人为何不穿嫁衣?” 语气里有着严厉的说教意味。 “婚仪因战事中断,叁天前就误了吉时,此时再穿嫁衣,似乎也无用了。”韶声迎着他的目光。 她原先遇上同吴移一般严厉之人,心里都会先存着叁分怯,这叁分怯,往往又会让她急于向人剖白自己。 说话也难免因慌张而结结巴巴,不太流畅。 只是不知是否和齐朔一道久了,她见着大部分人,甚至是这种她会害怕的人,也学会了不卑不亢。 齐朔这种阴阳怪气,不怀好意的人,她都不是时时害怕,其他人就更不能怕了。韶声想。 “我不管什么吉时,既然婚礼未完,夫人就该着嫁衣见将军。”吴移不管韶声的反应,坚持道。 “可吴将军今日叫我来得急。我全不知原委,既来不及换上嫁衣,也没来得及带上。只能如此了。”韶声说。 “移也只是建议,夫人好自为之。”吴移不赞成地又打量了她一遍,抱起手臂,不再说话了。 第五十五章 往尉陵的路上,韶声已经看不见道路两边的田地了。 放眼望去,尽成焦土。 到处都是未熄灭的火堆,被风卷着,越烧越旺。零星存活的鲜稻苗被点燃,潮湿着生不起火星,只有滚滚的黑烟,裹挟着难闻的水汽,漫天飘散。 路边到处是死尸。 被火烧着的,身体一边已经烤得焦黑,又粘又黑的污物裹着枯黄的骨头。 没被火烧着的,则像充了气一般浮肿,有的泛青,有的泛紫,从本该遮掩不堪的衣物之间露出来。 全都不辨面目。 孟夏酷烈的日光,与近处远处的火光一起,照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上。 稻子草杆烧着的焦糊,尸体暴晒后的蛆臭,与天上的黑烟,地上的尘土,一齐混在夏日的热气里,向着人扑面而来。 韶声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放了下车帘。 这使她又想起逃离故京的那天——是一样的惨状。 她脸色苍白地捂着嘴,闭上眼睛缩进车里,勉强从袖中摸索着掏出帕子。 想用帕子上熏过的香气,压一压胸口中翻腾的不适。 “怎么?夫人原在南朝当富贵人,锦衣玉食,是要看看这没见过的新奇景?但又不想看死人?我忘了,富贵人看不得着腌臜。是我考虑不周,让夫人受惊了。”车外的吴移骑着马,与韶声的车并排而行。他敏锐地注意到了韶声的动向,开口道。 从韶声拒绝了穿嫁衣的提议时,吴移对她就生了意见。语气当然也算不上和气。 “我没事,劳烦吴将军关照。”韶声回。 她揭开了捂嘴的帕子,尽力稳住声音,使人隔着车帘,听不出任何异常。 韶声知道,吴移是齐朔麾下的大将。 不能在吴将军面前失了体面。她想。 但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想。 “没事就好。我劝夫人最好不要再往外看,一路上的情形都会是如此。不过,等我们到了将军帐下,就好很多了。将军喜洁,如今应已将周遭收拾停当了。我叫人在车内的柜子里放了几种香,此次路程不短,夫人若仍感不适,可选喜欢的拿出来熏一熏。” 既然韶声低了头,吴移也不再为难,反而显露出一贯妥帖的性子来。 “多谢。”韶声道谢。 便是此时,她还在维持着平稳的语调。 吴移使她觉得矛盾。 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排除了不满的情绪,真心关心起自己来? 他怎么能对外间的景象无动于衷? 心里考虑的不是一路上的惨象,而是护送车中之人。 这便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吗? 韶声想到了齐朔。 她想到在云仙庵见到他的第一面——他站在断气的尼姑之中。 还想到倒在他书房门口,脖子上插着细长纸刀的侍女。 暑日挂于中天,韶声却感到身上发冷。 韶声原以为,齐朔的元家军,是为帮助失地流民而建的义军,是为了百姓。 因为,她见过柳家人不体面的模样,也听过观云口中农夫饿死,人食人的故事。知道南朝是在施暴政。 然而,如今路边处处是死人,这是元家军与南朝军队,在尉陵交战的结果。 义军怎能……怎能如此…… 韶声又想起方才路边的景象。 跟着齐朔去尉陵时,她在路上看见过许多的粥棚。可当时田间地头的粥棚,现在已经十不存一。 连带着粥棚背后的院子,也都成了一片废墟。全然没了韶声不久前见过的整洁干净。 一路上,她只见到了一两座残留的粥棚。棚顶不知所踪,用以支撑的木柱烧塌了一半,仍然立着的那一小段上,火焰熊熊不熄。 只能凭着轮廓,依稀辨认出是粥棚的样子。 这些施粥的善人是无辜的。他们没有苛待穷人,还施粥帮助他们。 粥棚塌了,而他们人呢? 韶声不明白。 只能抱紧身子,不愿再想。 “啧,富贵人家,杀了人还嫌脏。”车外适时想起吴移的声音。 他仿佛有另一双眼睛,就装在韶声车厢的内壁之上,能看见她的所思所想。 只是这句话,并不知是在意指何人。 可韶声对着吴移,却再不能保持之前的平稳了。 她心中许多的不明白化作一股冲动,冲口而出:“富贵人里也有好人,他们搭了粥棚,每日都施粥做好事!我不信他们会杀人。难道他们就该死,该死在路边吗?” “当然该。“ ”你以为他们是如何变得富贵的?世上田地皆有定数,田里产出的粮食自然也有定数。他们富贵了,有了多余田地,便有人少了田地,再至于失了田地,失了田地,便要佃,佃不起,便没得吃,没得吃,人就会死。越富贵,杀得人当然越多。” “你又以为他们为何搭粥棚?当然是为了花最少的钱,守着他们富贵的粮库。只用不到一把的陈米,煮出一大缸子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汤,便能安抚路上饿得快死的穷人,要他们喝水喝饱了,再想不起粥棚后的粮库。想不起来能聚集起来,抢了他们家里,那些能让他们吃几辈子的粮。” 吴移意外地回答了韶声的问题。甚至连着说了许多,答得很细。 虽然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韶声从没听过这样的解释。 偏偏吴移这番话,让她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只能嗫喏道:”但……但你们与南朝交战,也杀了许多穷人,路边的躺着的人……衣衫褴褛之辈、更多……“ “呵,穷人。尉陵无战事,他们还是没吃的,又能多活几天?就靠米汤?” “当然,米汤除了能护住富贵,还能让富贵人有机会猫哭耗子假慈悲,自我标榜做了好人,感动自己。” “夫人,你是将军的夫人,我并不能对你做些什么。但我知道,你出身于富贵文人之家,不事农桑却富有万金,对我而言,生来便是世上最恶的恶人,手上沾着的血污,比杀人最多的刽子手还要多上千百倍。故而,我其实并不愿与你辩这些。我方才言语冲动,忍不住冒犯夫人,是我之错。移此刻将心思坦诚,万望夫人也能体谅我。” 吴移将话说得很坦荡。 尽管他已经预料好了,韶声会对他生出极大的不满,甚至是厌恶。 韶声却并不生气,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 想好了之后,又认真地问:“吴将军,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如果真有富人,施粥不是只给米汤,而是以让人吃饱为目的,尽他的全力,每日都做这样的善事。这样能算慈悲吗?我想,这也算救了许多人的命了。” “夫人说的这种人,并不是富人。若他不求富贵,只求救人,一人的财富有尽,人越救越多,钱财用尽之后,他自然也变成了穷人。若他既要自己活得正常,又要救人,救下的人便有限,那就变成了长久养着一群人。养着的这群人,也自然会为他所用。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地的统领。正如将军,也如夫人在云仙山中遇见的首领游达。” “不求富贵当然最好,但只有所有的富人都不求富贵,才救得了如今的局面。我跟随将军,便是希望能强使这些人弃了富贵。” 韶声问得认真,吴移当然也答得仔细。 这让韶声有些惊讶:“吴将军同我说这些,不怕将这些学去向元将军告状?毕竟,方才吴将军自己也说了,你出言冒犯了我。我可能还生着气,一直记着仇呢?” 吴移却回:“我信将军。无论你是何人,出身何地,你终究是将军亲自选的夫人。我希望你能理解他。” 不要做出背叛之事。他的话点到为止,并不把最终的目的说出来。 韶声便不出声了。 车里车外,恢复了安静。 只有马蹄哒哒向前的声音。 虽然静了下来,韶声的脑中却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吴移的话。 尤其是粥棚与施粥一节。 “原来,崇佛拜佛是假慈悲……施粥也是……” 良久,她才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在云仙庵修行的场景,一幕幕随之浮现在眼前。 齐朔在书房里,不顾她的意愿,硬揭云仙庵真相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齐朔说得对极了。 祖母与母亲年年办法会,豪掷千金,全进了云仙庵诸尼的腰包;诸尼拿着钱,开山造景,事事求雅。 这些钱没让任何人活下来。 尽管在法会里,她们也会施粥。 这与前些日子里,齐朔在尉陵城的大街上,与她说过的话,也连了起来。 他说:居何所,虑何事。 当时似懂非懂,只当他是因为玉佩之事生闷气。 如今她再想来,便觉得他的意思是,不受战事影响,能在街上闲逛的人,皆为暂不必考虑战事的富贵闲人,或是他们的奴仆,他们的拥簇。 富贵闲人不会在乎穷人的死活,吴移这样想,齐朔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他还说:等人们失了利,受了伤,便自然会担心自身,也自然有人来引导。 韶声此时也觉得,这句话藏了未尽之意:当闲逛的富贵人利益受了损失;同样富贵,甚至是更加富贵的文人便会跳出来,为保住他们的富贵而摇旗呐喊。 自认为也是富贵人的奴仆和簇拥,譬如首饰铺子里趾高气扬的伙计,便是受他们引导之人。 所以,柳家令她生厌,并不只该是因他们胆小如鼠,毫无担当;更该是因他们只求自己富贵,不顾世人死活。 可思诸于己身,她也享受了柳家的富贵。 重重矛盾之下,韶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只能忍着对外间景象的不适,掀开车帘,端端正正地向着外间马上的吴移行礼,郑重道歉:“吴将军,对不起。是韶声无知浅薄,才使得将军费心教导。将军说过的话,韶声铭记在心。”她会理解齐朔的。 最后这句话,韶声不敢说给吴移听,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惊讶的人便轮到吴移了:“夫、夫人请起……移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当真折煞我了。” 他没想到,韶声这样贵家出身的大小姐,竟会赞同他的观点。 第五十六章 当齐朔率军到达澄阳后,稍事休整,便要再次启程往北,返回中都。 这次北去,他带上了韶声。 也命柳举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人等,全部随行。 平江府前线的守军,仍由元宝统领。 而何泽生则暂卸平江常务,于澄阳专心招待南朝将派来的使者。领议和相关的的诸般事务。 在齐朔南征这段日子里,何泽生已经算的上是他的心腹了。 派他出面议和,能显出北地对南使的格外重视。 与南朝议和,既不是齐朔提出来的,又是他提出来的。 说不是他的主意,乃是因他刚返回澄阳后,便收到了禄城来的一封密信。 送信之人是南朝内阁重臣方必行的亲信。齐朔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年在中都见过此人,召见时,只瞟过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信是方必行亲笔,所求正是议和之事。 齐朔并未立即回复,反而将信晾在了一旁。 至于方必行那边,不多时又传信来,强调他的诚意。说这不是他自己擅作主张,而是南朝皇帝的意思。特使梅敬宜不日就会从尉陵出发,前往澄阳,拜会元将军。 经过暗探的查验,梅敬宜确实有便装前来的意思。 齐朔这才回了信。 信中的内容却是:他马上要前往中都,特使密访之事,容后再议。若南朝着急,可派人随往中都。 信发出之时,他的大军已经向北开拔了。 这使他的态度更显暧昧,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看上去对议和并不感兴趣,只是陪南人玩玩。 但其实,方必行能亲笔提出议和,与齐朔脱不开关系。 何泽生受齐朔命,通过柳家,搭上了南朝士人的线,早早在禄城文官之间,散播起了元家军强盛,不可正面对抗的言论。 这些流言里,不着痕迹地混杂了元将军礼待士人的夸赞。 正巧尉陵战事吃紧,战报传来,上书:梅大人死守尉陵,幸不辱命。只是守军力竭,需要朝廷的增援。 尉陵离江中平原很近,虽与元家军屡次交战,但仍然粮草充裕,守军完备,为了这一战,还调集了周遭的兵力,由禄京来的天子特使,亲自督战。 如此条件,竟只是堪堪阻住元应时。 更使人心浮动。 自然而然,便有了方必行递到齐朔案前,来探口风的密信。 * 二月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亲征南地的元应时将军,终于回到了中都。 这也是韶声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距她与齐朔重逢,竟也过去了一年有余。 齐朔的中都,与旧时的京城,全然不同。 高阁重台,琼楼玉宇,皆作烟尘消散,街市上仍然热闹熙攘,但大都是步行的常人,零星有人坐轿,衣着朴素,不见往日纵意驰骋的宝马飞鹰,华盖香车。 而南使梅敬宜到达中都之时,正逢九九重阳。 何泽生与元宝接到齐朔手谕,派人护送南使北上,何泽生甚至亲身陪同,随梅敬宜一道向北。 见到齐朔时,梅敬宜眼中的惊异,不比韶声父亲柳执要少。 “……元将军。”不过,除了刚开口时的一点小瑕疵,并不损他南使的风度。 “快坐。”齐朔微微一笑,仍用着少年时亲切的语调,热情地招呼梅敬宜。 “我们许久未见,今日合该叙叙旧。”他屏退诸人,只留下梅敬宜一人。 齐朔在家时,是京城少年们拥簇的中心,谁都愿意和他这样一位有才、温柔、又貌美的贵公子交际。 至于梅敬宜,学业上虽略逊齐朔一筹,但也算的上顶尖,又因为柳韶言的缘故,与齐朔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齐朔似乎是全然不记得二人之间的龃龉,一开口声音里全是对少年时光的怀念:“我家中生变之时,你好像还没取字,快告诉我,如今你的字唤什么?” 并不遮掩自己的身份。 “承蒙将军抬爱,梅某字子持。”梅敬宜起身,向他拱手。 尉陵一战,虽持续只五日,但仍使他殚精竭虑,劳心劳神,以至于现在还未完全恢复。 他英俊的面颊已经有了微微的凹陷,憔悴之色难掩。与齐朔光彩照人的美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有趣的是,梅敬宜面见齐朔时,身着庄重宽大的南朝文官袍服,左手持节,右手握着载有南朝皇帝亲旨的金卷,身后跟着两名副使。使者之仪完备周全,甚至称得上隆重。袍服下,他身形消瘦,脊背依然挺拔,有种宁折不弯的高洁气质。 而齐朔本该以对等的方式迎接来使,率众人与梅敬宜对坐相谈。他却仍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且毫不在乎地,轻飘飘将旁人都打发走了。 如此,看上去是在亲昵地怀念少年时的玩伴情谊,其实是一种慢待。 但梅敬宜却不卑不亢,面上丝毫不见愤懑羞耻。 这使齐朔也不得不在心里称赞。 不过,心里的称赞也只能放在心里,话语间却愈发轻慢,不提任何议和事,反与梅敬宜拉起家常来:“子持,好字。多年不见,不知家中可安好?” “都好。”梅敬宜答。 “父母高堂身子可康健?”齐朔又问起了他的家人。 梅敬宜见他迟迟不入正题,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将军,梅某以使臣身份前来,身怀圣谕,要与北地和谈,并非专陪将军闲叙。若将军今日不愿和谈,等到了想谈的时候,我再择日前来。” 话语之间,颇有些意气。 齐朔却全然不在乎他的不敬:“不急,既然到了中都,不如多在这里转转,散散心。这原也是我们自小生长的地方,正巧能回忆往昔。随你一同从澄阳来的何施霖,也曾在中都求学过一段日子,若我事务繁忙,子持可寻他作向导。” “子持若觉得此刻受了怠慢,想见我的谋士,今晚我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宴席,他们都会到场。也算是我为今日的匆忙,向子持赔礼了。” 他的笑容依旧,话也说得客气。但句句只提梅敬宜本人,避开了他身上所负的南使身份。 更加轻慢了。不仅慢待梅敬宜,且丝毫不将南边朝廷放在眼里。 齐朔这客客气气的软钉子,使梅敬宜一肚子的火气,丁点也发不出来。 只能收紧了袖子里的手,垂下眼帘,尽力藏在心中。 平复许久,才终于硬邦邦地挤出一句:“不必,至和谈之日,我再见诸位也不迟。” 齐朔温柔一笑,出言安抚:“子持不必如此紧绷。你现在就可以知道与我和谈的条件。你去信告诉南朝皇帝,就说,元应时要尉陵。至于元应时是谁,我想我不说,你也会告诉他的。” “你!妄想!”梅敬宜霍然起身。 冲动之下,他伸手指着齐朔的鼻子,想破口大骂,却又碍于素来良好的教养,一时找不出任何脏话。 齐朔不紧不慢地从上首走下来,揽住梅敬宜的肩膀,一副兄弟情深的架势:“何必生那么大火气。我已为你找了何施霖,等下便让他带你四处转转,开阔胸怀。” 他的动作看似亲昵,但手上的力度却重似千钧,容不得梅敬宜有一丝反抗。 梅敬宜便就着这样的姿势,被齐朔带到了何泽生的面前。 夜里的接风宴,他却借着何泽生之口,向齐朔称病不去。反而挑灯伏案,天未亮时,便向南朝的禄京城传了一封加急密报。 这一切当然都落在了齐朔眼里。 探子来报时,他只遣人回去继续盯着,不做任何干扰。 “是。”探子接了他的命令,很快就又隐匿在黑暗之中了。 “他倒是那稀巴烂的南朝里,难得的有骨气之人,我还以为文人都是些孬种。”探子一走,齐朔身旁的杨乃春便出声嘲讽起来。这里所说的他,指的便是梅敬宜。 此时室内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宋士光称王定都中都时,十分仓促,旧朝宫城残破,重建新城又要时间,就只修葺了旧宫城中轴线上的天启、天极、天和叁殿,登基大典后,便作宋士光的起居之所。 可惜宋士光没见着他的新皇宫竣工,就身陨下台。至于他主持修建的新皇宫,自然是不建了。其图纸齐朔却令人封存了起来,并未毁去。 而齐朔并未称王,便还一直沿用着宋士光入中都后,给他分配的将军府邸。 除了梅敬宜,齐朔此刻也未歇下,正在他的将军府之中,与杨乃春、吴移、何泽生,一直围着墙上挂着的舆图,议事到深夜。 “这位特使梅敬宜,竟是主战派。给南朝皇帝写的信里,全是斥将军向他们要尉陵,是厚颜无耻,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建议禄城不向我们低头,反而可以据尉陵之险,择机收了平江府。“ ”可他是方必行的弟子,那么,方必行的态度就不太明朗了。我们对方必行的拉拢,是否要再加些筹码?或者,索性我们让些利,不要惹急了他们,才好再徐徐图之?” 何泽生提出自己的观点。声音里含着隐隐的担忧。 他放下探子从梅敬宜处偷偷拓下来的密报。探子拓得十分小心,只用蝇头小楷,全记在薄薄的一张纸上。 “何先生,吴某认为,想太多反而容易当局者迷。我们不如简单些,管他们南朝怎么想,我们只要尉陵。明面上议和,暗地里拖延,趁他们还沉浸在尉陵惨胜的幻觉里,一鼓作气,从中都发兵,直取尉陵。”吴移从何泽生面前拿起他放下的字纸,递给齐朔。 齐朔接过,伸手示意大家先暂停讨论。 他折起吴移递来的纸,遮住唇角的笑意,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不,方必行与梅敬宜不同。虽南朝以师生关系,钉死了他们是一派,但方必行不与我们合作,没有别的选择。施霖,你在南边经营得很好。” “或许他主战,所以才派梅敬宜来守城。但从他给我发出的第一封信开始,就注定了要与我合作。早在那时,禄城就开始怀疑他,所以,才让他以私人名义,传南朝皇帝的旨意。” “不久之后,渔翁便该收他们的应得之利——尉陵了。” 第五十七章 虽然齐朔胸有成竹,但何泽生仍有些不放心,继续问:“将军,泽生仍有一事不明。就算方必行被怀疑,禄城当真敢动他?据我的消息,方家本是南方巨贾,而以他为首的南地文人加起来,更是富可敌国,如今南朝上下,因钱粮牵扯,皆要受方派制约。便是各地守军,收了方派送来的粮,也不会对他如何。” 齐朔笑笑:“施霖无需担心。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正因他有钱却无将,才使禄城下定决心要动他?” 此时,吴移却抢先在何泽生之前开口:“将军,今日这位梅使者,假以时日,应当称得上是南朝名将。” 齐朔仍然充满耐心:“放心,虽然南朝强将梅敬宜划作方派,但他自己却不这么想。方必行使不动他,如果他之后还能活着的话。” “行了,既然将军已有了主意,我们就暂且静观其变。”最后,杨乃春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夜已深了,我们不如先离去,就不再打扰将军休息了。” “可……”何泽生还想再争。 “将军,我们不如就照芳时所说?”吴移拉住何泽生的袖子,示意他噤声,自己反而从善如流地附和。 “好,大家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齐朔向周遭侍奉的仆人招手,命他们为叁位客人引路,将人妥帖地送出将军府。 出了将军府,叁人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上车前,吴移带着何泽生,向杨乃春道谢:“方才在将军面前,多谢芳时解围。” “不易兄客气。”杨乃春回礼。 待杨乃春的马车走远,吴移又劝何泽生:“何先生,过刚易折,事情做多了更容易画蛇添足。我知你因着与宋士光的前尘,需要证明自己来获得将军的信任。但凡事不能强出头,虽芳时方才已经提醒过,我还是要再劝一遍,我们不必逞强为将军自己的决定负责。” 何泽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吴移在将军面前为他说了话,又提醒他向杨乃春道谢,确实帮了大忙。 于是他也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多谢吴将军提点。施霖今日是想劝将军,处事稳妥些更好。这样一来。尉陵与方必行,就能皆入我们之手。有了方必行的钱粮支持,将军的大业会更加顺利。” 吴移:“深秋时节,夜黑风紧,何先生不比我皮糙肉厚,小心着凉,快上车吧。” 何泽生向吴移拜别:“施霖告辞,吴将军也早些回。” 叁位属下皆坐上马车离去了,而齐朔案上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手上拿着一份全新的密报。 这份密报是由另一拨更隐秘的暗探,探查出来的消息。这拨人马,是齐朔专放在方必行身边探查的人,为免走漏风声,只有齐朔自己知道。 在与人议事前,他便细看过一遍密报。这次只不过是重读。 上面写着:方必行在梅敬宜动身前往中都之时,曾给他传过消息,让他务必以方必行学生的身份,答应元应时的一切要求,一切后果,由老师承担。 正是这封密报,让他知道梅敬宜与方必行并不一条心,更确定了他大张旗鼓招揽柳举的行为,给禄城递出了处置方必行的借口,从而有了静观其变的信心。 面前的灯烛越烧越短,偶尔有灯花掉落,噼啪作响,溅出些细小的火星。 齐朔从容地将两封密报放在烛火前,静静地看着火舌燎上去,抹掉字迹,最终化为一堆灰烬。 * 事情确实在齐朔的计划之中发展。 禄城收到了梅敬宜的信报,当即派了第二位新使来中都议和。 新使来的消息,南朝并未告诉梅敬宜,故而,他仍留在中都,等待禄城的下一步消息,或者齐朔松口。 不过,就算他收到了消息,齐朔也不会放他离开。 新使似乎很着急,来得极快。 他不同于梅敬宜孑然一身,是带着礼物来的——身后跟着一车车的绫罗绸缎,宝物珍玩。 带着这些外物,从禄城到中都,只走了一月有余,在小雪之前便到了。 此时中都虽然已是寒风呼啸,但并未落雪。 说到这位新使,也是韶声的熟人。 ——是那位与她议亲不成的周大人,周静,如今已官拜兵部侍郎了。 足以见得南朝的诚意。 齐朔见他,仍然同对待梅敬宜一般的怠慢。 唯一不同的是,他没给两位南朝使者私下里见面的机会,反而是在召见周静之时,叫上了尚蒙在鼓里的梅敬宜。 “幸逢梅先生介绍,想必你们南朝人,都知道我是谁了吧?”齐朔语带嘲讽,微笑着对二位使者开口。 然而,他看笑话的恶劣心思,此次却落空了。 周静十分之镇定,甚至用眼神安抚了惊疑不定的梅敬宜。 “将军说笑了。梅大人见将军军容整肃,治下有方,百姓安居,敬之重之,向我主陈明就里。故而我主不禁心向往之,又深觉怠慢英雄,心有愧怍,特派我携厚礼以结交。我主还说,得将军如此友邻,实乃我国之幸。” 一番奉承话,将姿态放得很低。既裱糊了梅敬宜不知内情,也婉转表明了南朝的态度:他们想与北地分而治之。 伸手不打笑脸人,齐朔也不好再继续嘲讽:“周先生客气。” 说话间,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南朝新来的周大人。 与梅敬宜一般的身姿挺拔,面相看上去,确实是个正派的文士。 面白儒雅,只是年纪到了,眼角嘴边,总免不得有些严肃的皱纹。白净脸庞上,既留有年轻时的俊秀,更多了清正长者的魅力。 公允而言,配柳韶声,倒也配得。齐朔的思绪跑远了。 呵。就这?也不知为何,他心底立刻便发出了一声,疑似自嘲的冷笑声。 见齐朔不回话,周静又开口唤:“将军?” 齐朔迅速调整好状态:“周先生一路辛苦,我今日仓促与先生见面,实在是有些怠慢,方才正想着晚上为先生设宴接风,当作是我的赔罪了。所以一时走神,先生勿怪。” “梅先生上次没来,这次可不能再避了,一定要赏光。”他又点了梅敬宜,当着周静的故意说他没礼貌,不给自己面子。好像非要挑拨一下,才高兴。 “一定一定。”周静一口应下,也帮梅敬宜应下。 打发走了南使后,齐朔心里总有些轻微的不适。 便找到了韶声。 韶声仍然住在他的将军府里。 与在澄阳时不同,中都是北地的都城,物资丰富,且如今大家都知道韶声就是将军的准夫人,只是遇上战事,耽误了婚礼。 因此,曾经奴仆环绕,华贵奢靡的的大小姐生活,也回来了一些。 不过,韶声却拒绝了这样的待遇。 “将军如何,我便如何。”她这样对将军府的管家说。 于是,她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紫瑛与观云二人,各类陈设,也一切从简。 齐朔却不知这一节。 他自回到中都之后,日夜奔忙,此时是几月以来,他第一次来见韶声。 刚踏进院子,他便发现,这里仍如来时一般空旷,并未添置什么物品,于是出声唤人:“我不是叫你们从宫城库房中搬东西来,怎么没搬?” 韶声正在内室午憩,浑然不知有人来。而外间守着的紫瑛与观云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应。 “怎么没人呢?”齐朔提高了声音。 韶声这时便醒了 说醒也不算醒。她的头脑昏昏沉沉,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所以,她迷迷糊糊地撑开窗子,睡眼惺忪地探头向外,听出了齐朔的声音,便道:“元贞?有事找元宝,别找我,我要睡觉。” 方才齐朔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温和可亲。使韶声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在旧日南城的小院里。但就算她用了旧日的称呼,也牢牢记得,不透露齐朔的真名。 紫瑛一听,心道大事不妙,吩咐观云赶紧去服侍韶声起身,自己则硬着头皮,走到院子里,应付齐朔接下来该有的雷霆怒火。 “将军息怒,夫人她方才在午憩……” 齐朔制止她接下来的解释:“我不是问这个。我想问,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我只带了紫瑛一个侍女啊,你不是很聪明吗?这都记不得。”观云刚踏进卧房,便听见韶声插嘴。她定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从齐朔的角度,看见的则是她将脑袋搁在窗沿上,眼皮仿佛被糨糊粘上,声音越来越小。 他也不再追问了。 长腿迈过紫瑛,直走到韶声窗下,揪住她的双颊,附耳道:“小姐醒醒,睁眼看看这是哪里。” “当然是小姐我给元贞租的家。”韶声答得快,眼睛却死活不睁开。 齐朔手上的动作顿住。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继续在韶声耳边低声说:“不,这里是元应时的将军府。” 将军府,什么将军府……元应时,什么元应时? 韶声终于意识到,她不是在做梦! 她伸手揉眼,也终于看见了窗前的齐朔。他的手还揪在她的脸上。 “将、将军……”韶声惶恐地唤,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能如何弥补,或者直接糊弄过去。方才似梦非梦的行为,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也不知有没有冒犯他。 见韶声终于醒了,齐朔也不再为难紫瑛,直接问她:“小姐院子里服侍的人呢?怎么都躲懒去了,害得真真只能同小姐隔着窗子,浅叙相思。” 声音甜蜜又委屈,像一大块黏糊糊的饴糖。 全放进嘴里,糊住嗓子眼,让人直发腻。 “只有紫瑛和观云。我没要别人来。”韶声老实答。她这时心虚,不敢阻拦齐朔的这番恶心话。尽管她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 “那怎么可以呢?小姐院子里的摆件也没有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真真帮小姐出气。”齐朔的语气不变,而韶声脸也同面团一般,被他揉成了各种形状。 “唔……将军尚俭,我也应当……”韶声在齐朔的手指下,艰难出声。 齐朔这时却突然放手。 脸上的温柔甜蜜也随之消失,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抱起手臂,语气冷漠:“你从来不是节俭的人。什么将军尚俭?你是不是见过周静了?你想扮可怜,让旧相好把你救出去,鸳梦重温?” “什么?什么周静?是周大人?你抓到他了!”韶声只注意他话里的“周静”二字,也不在乎他骤然冷下的态度。 周大人是个好人,救了她两次!如果齐朔抓到了他,她不能坐视不理! 韶声伸手去够齐朔的衣袖,他却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碰到。 她只得努力将身子探出窗外,窗户开得小,当她将肩膀伸出来,还想再往外钻,胸脯却挨挨挤挤,又心中着急,更加不得章法,把空隙卡得满满当当,形容狼狈而笨拙。 “一个何公子不够,还要周大人。柳韶声,你好得很!”齐朔毫不理会韶声可怜的窘境,拂袖而去。 韶声此时,既无暇考虑自己怪异的姿势,也无暇考虑齐朔这莫名其妙的脾气。 她满心都是对周静的担心。 一边继续手脚并用地往外钻爬,一边冲着紫瑛与观云大喊:“快、快拦住将军!” 第五十八章(H) “砰”地一声。 韶声费尽力气,终于从窗子里爬了出来。只是双手没撑稳,从窗框顺着墙,”刺溜“地滑了下来。 落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牙白色的软罗,在窗子上,墙上,地上,蹭得到处都是灰。 衣裳里包裹着的皮肉,也蹭得发红,热热地疼。衣襟散乱,有些遮掩不住沉甸甸的胸脯,挤出窗户时刮蹭出的红印子,若隐若现。 身后的巨响,齐朔听得清楚。 然而,他只是脚步微微顿住,便继续往外走。不曾回头看一眼。 韶声眼尖,看见他停了。 连忙从地上爬起,跑着往前追,根本不管自己身上的污糟,也不管离开屋内暖融融的火盆后,干燥凛冽的轻风,冻的她一阵阵发抖。 边跑边喊:“等等,等等!” 散开的头发被跑起来风吹得更散,脚上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 “你不许走!”韶声从背后一把抱住齐朔的腰。 齐朔终于回头。 他眉头紧皱,满面寒霜,一根一根掰开韶声箍在自己身上的手指。 韶声怕他又要走,不愿松手,抓得更死,恨不得将十根手指全嵌在他腰间。 齐朔也不与她僵持。直接就着这个别扭奇怪的姿势,将人挟在胁下,大步流星地向屋内走去。 奉韶声之名追出来的紫瑛与观云,被他这一身摄人的肃寒之气吓住,战战兢兢地伏地便拜,一眼也不敢抬头看。 “当真是日思夜想的周大人,值得你这样?天寒地冻,衣裳不穿,袜不穿,鞋也不穿?”齐朔将韶声一把掼在床榻之上,将绣鞋端正地套在她冻得通红的脚上。 ——他竟还有工夫将她跑掉的绣鞋捡起来。 “可、可是……”韶声挣扎着,还想为周静求情。 “可是什么可是?你的老相好如今出息了,正当着南朝的特使,趾高气扬地来打发我了!”齐朔的脸色愈发黑沉,语气也罕见地变得激烈。 “什、什么……”韶声这才终于明白,她误会齐朔了。 是完完全全的一场大乌龙。 “对……对不起。”她心虚地缩起双足,将它们藏进被子里。似乎这样做,她就能把方才丢人的自己藏起来。 齐朔却全不受她的道歉,冷冷地转身:“你想见他,今夜的宴席上,便叫你见个够。” 韶声却不能让他这样离开。 道歉无用,只好用别的方法了。 于是,她又故技重施,起身抱住齐朔的腰。 齐朔却没想到,韶声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无赖的手段。 因此,他毫无防备地被韶声带倒,覆在她身上。 他身上有从外间带来的冷意,泛着冰凉的微甜,也有为提神常熏的薄荷龙脑等物。糅杂而成的香气,铺天盖地钻入韶声的鼻子里,将她严实地笼罩住。 韶声不禁动了动鼻子,又偷偷吸了几下。 趁齐朔没起身,她将通红的脸藏进他的胸膛之中,抱住他腰的手仍然不放,柔软的胸脯蹭在他的腰窝上,手指却摸到他的腰带,轻轻解开腰带上整齐系着的扣结, 一边解,一边瓮声道:“将、将军,要不要同我一道……午、午憩。” 希望这样的赔礼能有用,他能消气。他之前发脾气的时候,就、就会……韶声越想,脸越红,手上的动作也越迟缓。 虽然她养着齐朔的时候,就会这样做了,但到了现在,仍然不好意思。 不过当时能装镇静,现在也可以。 齐朔却不管韶声的脑中官司。 他一把按住韶声作乱的手:“午憩?我哪有时间午憩?你便等着晚上见你的周大人吧,我成全你。” “可是你明明就……我都摸到了……”韶声是一定要让他消气的,于是,忍着巨大的羞耻开口。声音从齿间发出,轻轻细细。 本来温暖宜人的室内,此刻却显得热了。她放在齐朔身下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天气寒冷,衣服也穿得厚,谁看得见?”齐朔竟似不知羞耻,毫不避讳地直面韶声的问题。 “不行!我用手……”韶声见他如此,也赌气般地暂时放弃了廉耻,仿佛一定要与他争个高下,在这件事上,也不愿落于下风。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从袍子侧边将手伸了进去,隔着绫裤,一把握住了他的要害。 他那处的肌肤滚烫,即便有柔滑的绫缎阻挡,也有腾腾的热气传到她的手心。 从手指触上去开始,那根蛰伏的巨杵,便渐渐地勃发而坚硬,在裤子上顶出一座明显的帐篷。 “你!……随你。”一瞬间的失态后,齐朔闭上了眼睛,紧皱的眉头仍然紧皱,一点也没有松下来的迹象。 韶声当然得寸进尺。 她将遮掩视线的袍子完全掀开,抓着他的裤腰,要将裤子褪去。 还未及动手,她便惊奇地发现,其中那昂扬之物,竟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个紫红的头。 韶声的脸霎时红了,再不敢多看。 她偷偷地转开眼睛,摸索着将他的裤腰,一气拉了下来,卡在阳具下的两颗囊袋下。 她对这东西的大小有印象,但粗糙的触感仍让她的心脏狂跳不止。不用看,就能想象到,手中是如何狰狞的一副画面。 ——白净的双手为底,之中是乌紫的肉柱,柱身盘虬着青筋,一跳一跳地轻敲着指腹。 韶声不禁羞得悬起手掌,恨不得将整只手都松开。 但她到底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指尖还是留在了上面。 为了展现更多的诚意,她试探地挪动着手指,从连接囊袋的系带,慢慢向上抚去。 “嘶——”齐朔咬住后牙,倒吸了一口气。声音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沙哑。 韶声这若有似无的抚弄,如隔靴搔痒,反叫人最难以忍受。 她的手指一直向上,直到掌住了龟头,蹭过下面那层沟。 它又变大了。 齐朔终于忍耐不住。 猛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近,包着她的手背,迫使她实实在在地,握住他的阳具。 他的手比她足足大了一圈,玉石般温润的的骨节,已经全染上了淡淡的桃粉,有淡青色的血管覆于其上,薄薄的皮肤绷紧,似乎一不留神,有东西就要刺破它,而生长出来了。 韶声被制住,挣脱不开,只能在他的引导下动作。 齐朔自己来,便简单粗暴许多。 他一边作弄着韶声的手,一边挺腰,将肉茎往她柔软的手心送。 手心被他磨得发红。 再次经过龟头时,铃口不知何时流出了清液,将她的指缝里都弄得黏黏糊糊的。 韶声更不敢看。心跳得也更烈。 心跳着跳着,胸口便积攒了许多难以名状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她的身子里四处流动。 有的流到胸前,让她藏在厚厚衣裳里的乳尖,硬硬地翘了起来;有的一路向下,流进腿间的花穴,使它生出密密麻麻的痒意。 想要它碰碰花唇,想要它填进去。 她悄悄并紧了双腿。 花唇挨挤在一起,蹭在紧绷的亵裤上,夹住了偷偷探头的花核。 她将腿根的软肉凑得更近,希冀以此把肿胀的花核压回去。 好像压得太过了。 不知是从花核还是花心,传来绵长的酸软感。 像是浪花,翻卷着,一波一波打到岸上。 酸软弥散到整个下身,从小腹到大腿,从小腿到脚尖,使她僵僵地绷直了两条腿,脚趾都收紧了。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战栗,身子涌出了水。 “嗯……”韶声忍不住闭上眼睛,小声哼了出来。 她单单用腿,就把自己弄去了一回。 可他、他怎么还硬着! 韶声花了些时间,才捡回自己的意识。 可刚一睁开眼,便看见手中的东西,仍然硬涨如铁。 她先是不服气,很快便转做了难为情。 自己竟借着服侍他的名头,偷偷、偷偷…… 她想不下去了。 大概是为了逃避心虚,韶声抬起目光,盯着齐朔美丽的脸。 岁月果然善待美人。风霜并未在齐朔玉做的脸庞上,留下多少痕迹。脸颊上那颗难以察觉的红痣,仿佛用新熟的朱砂又描过一遍,红得灼人。 只有仔细盯着看,才能发现他眉间眼角上,因多日的劳累,生出的浅浅细纹。 他的喉结,正微不可察地上下起伏,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控制。 乍一眼望去,竟恍然回到韶声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那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而他也同样闭着眼。 不远处,火盆里取暖所用引火之物,并不是韶声以前用惯了的好炭。 因她对管家说过,她这边的物什都随将军。 而齐朔连年征战,无暇研究享受,又军费开支庞大,不敢挥霍,自然是能凑合便凑合。炭火也一样。 所以,火盆里除了普通的炭火,甚至还掺杂着干木柴,被火烧得狠了,外层不会一层层地掉落,反而会扬起小阵的烟尘,与微不可察的火星一道,浮落在空中,也会不时发出毕剥的声响。 室内没有人语。炭火毕剥的声响,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以及压进咽喉最深处的喘息,使本来安静的环境,显得愈发安静。 就这样过了许久。 韶声手中坚硬持久的肉茎,终于喷出了浓精。 齐朔睁开眼。 正撞见韶声悄悄拿出帕子净手。她的目光撞入他刚打开的眼帘,吓得四处乱飘,忙忙将手上的帕子团成一团,扔到身后。 她的手上还残余着白色的精水。可慌乱之中,她只想到要掩耳盗铃,便当着他的面,将手凑近了唇边,胡乱地将白色的痕迹舔净。 齐朔转过了头。 若是穿了外袍就好了,可以藏在袖子里。韶声后悔地想。 齐朔看见了一切,但他什么也没说。 韶声便得寸进尺,借着此刻的宁静,大胆开口:“我真不知道周……先生的消息,更不可能和他见过面。他带我逃出旧京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真不是细作。我晚上不想去,你自己去见他,他是使者,明明是来见你的。” 齐朔转脸看着她,神情便如此时的环境,宁静平和,再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你要去。”语气也是一般的宁静。 “可……”韶声还想辩。 齐朔却不再回答了。他起身,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又走回韶声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手。” “哦,好的。”她依言照做。 冷茶浇在手上,寒凉的感觉刺得她不自觉地往回收了收,又掩耳盗铃地在原位放好。 “洗。”齐朔说。 韶声一边洗,一边望着他,见他仍是一副平和的姿态,便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不要也……我虽然帮你擦过了,但……” “好。我回去就处理。”齐朔看着韶声洗净手,才收了茶水。 “晚上我遣人来接你。你不许与周静再有任何瓜葛,不许与他说话,不许看他。”他将茶壶归置回原位,放下最后一句话。 留韶声一人在房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说话可以,但人都到了席上,怎么能不看呢?除非不去,或者瞎了。 齐朔接见两位南使时,虽都是一般的怠慢,但接风宴却办得十分隆重。 中都内,身负要职的谋士及将领,无一人缺席。 齐朔换上了一身全新的青袍,揽着韶声,坐在上首。全身上下,除了束发的木簪,没有其余的装饰——他素来如此打扮。 而他为韶声的装扮却十分怪异——头戴巨大的帷帽,将她从头遮到脚。 他以一杯酒开宴:“敬二位南使。” 诸人也端起酒杯附和:“敬二位南使。” 周静带着梅敬宜,接了这杯酒。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韶声被齐朔圈在怀里,与他共用一个座位,只得坐在他的大腿上。 这使她觉得十分不对劲,屁股不自觉地扭来扭去。 这太不合乎礼法了。就好像是轻浮的花楼女子……她越想越惶恐。 惶恐之中,还夹杂着许多难过,仿佛心被揪住了。 只不过,她刻意忽视了这种感受。 “不要乱动,只许听,不许说话,不许被人看见。”齐朔将她揽得更紧,伸手在她的背上轻拍了两下,压低声音说。 韶声只得低头吃菜。 在齐朔怀里,又有他的吩咐,她不能动作太大,手也伸不远,兼之心里不好受,只能默默对着面前的两盘菜下筷。 待到这两盘菜快要被吃完了,韶声才隐隐约约地知道一点,齐朔让她这样的原因。 ——宴中歌舞过后,风情各异的歌姬舞女便叁叁两两地,散坐在齐朔帐下各位先生身旁。 二位南使是贵客,身边自然也簇拥着人。 至于将军齐朔,因早早便带了人来,便无人凑上前了。 但他是将军,不想让人来,难道还有人敢妄动吗?为什么非得带上她,画蛇添足?韶声又想不明白了。 不过无论如何,方才揪住她心脏的,那只不知哪来的手,似乎正在慢慢松开。 第五十九章 酒过叁巡,齐朔的双颊笼上了一层薄红,艳如桃李,灿若云霞,更显美丽动人。 周静便在这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他又敬一杯酒,努力捋直舌头,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今日……承蒙将军招待,不知静所携之薄礼,能否……入得将军的眼?” 齐朔知道他在旁敲侧击,借着酒意,问和谈的条件。 但他并不如同白天一般,绕过不提。 反而眯着眼,懒洋洋答道,口齿也有些微的含糊:“周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人向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尉陵人搅合了我成婚的大典。你要替他们赔,也行……但送这些,不够。” 随意伸手,向前一指,却不慎拂掉了身前的酒杯。眼角比脸颊更红,眼周已泛起了湿意,只有保持眯着的姿势,才能放松因饮多了酒而干涩疲惫的眼睛,聚焦起模糊的视线。 仿佛是真醉意上头,所以不慎松口,说出了真心话。 “来、来人……捡酒杯来,我敬周先生一杯,给周先生赔罪。” 齐朔全身也像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倚靠在怀中韶声的身上。却并不愿让她乱动,反而吩咐别人去捡他掉在地上的杯子。藏在桌案下的一只手,更加用力地箍住了韶声的腰,使她隔着衣料,都感受到了痛觉。 这人一点也不像浑身无力的样子。腰上肯定青了。韶声腹诽。 不过她偷偷看了好几眼,周先生一切都好,齐朔也没有苛待他。且她听宴中人对话,知他如今已经是南朝天子身边的重臣,才会在此时,被派来出使。 真好,周先生这样正直的好人,就该有好报。 韶声藏在帷帽里,双手合十,又悄悄地开始拜佛了。若能趁周先生还在中都时,找到机会,亲自向他道谢,就更好了。 几年前,他前脚将她送去澄阳后,父亲就禁了自己的足。 周先生临别前最后一面,她没见上,更没好好地向他道过谢。 韶声又想。 说回宴席之上。 周静身边的另一位南使梅敬宜,却不如他一般沉得住气。 他本就不愿和谈,反而认为,据尉陵抗敌,是完全可行的,朝廷如今景况不错,甚至再仔细经营几年,不仅能收复平江,剑指北方也未尝不可。 和谈就是把前线将士之前的努力,全然付之一炬。而于北方,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贪婪的胃口永远无法满足,终有一日,会打起禄京的主意。 而齐朔这幅醉醺醺,颇为儿戏的态度更惹得他不满——在他看来,几乎就要将向南的野心,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我替周大人喝这一杯!”梅敬宜斟满手边杯子,敬过齐朔后,便痛快地一饮而尽。有什么好谈的!糊涂!他将自己胸中积蓄的沉郁之气,全发泄在这杯酒之中了。 “好!子持爽快!”齐朔大笑,拿起身后侍者递过的新酒,也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将空杯倒置,示意自己一滴未留。 方才梅敬宜有好几次都要坐不住,拂袖离去了,皆被周静按下。 这回,周静紧盯着上首齐朔的动静,无暇分神顾及他,便让梅敬宜抢先喝了这杯酒。 无法,他只得接在梅敬宜之后,再与齐朔喝一杯:“将军客气,我也……陪一杯。”齐朔亮了空杯,他便不能不照做,也学他一般,将杯底展示给众人看。 “方才将军说,静这份薄礼尚不足够……那,如何算够?”他虽喝得多,但仍未忘了正事,勉励保持着清明,问道。 齐朔又伸出了手臂,在周静与梅敬宜之间,来回挥舞指点:“我要设十里红妆,要大军送亲,要大宴百姓,要连日不休。至于你们,要给我出……送亲的马儿、宾客吃的粮食,还有作装点之用的布匹。听清楚了吗?你带来的东西……华而不实,没用!” 说完,他不管旁人的反应,提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手有些不稳,眼睛也看不太清,使一些酒液浇上了杯缘,洒到外面。 他转向梅敬宜,当着周静的面夸赞他:“子持,你……很好。尉陵一战,我佩服你!领那么大一群人来,来时……粮又不够吃。多亏你本事大,一路上,不仅筹措到了粮草辎重……还拉了更多的人来和我打!可畏,可畏!不愧是……方老,方阁老的学生。实在是,青出于蓝。不如赏光,再与我喝一杯?” 这番话,连齐朔偎着的韶声,都听出了不善。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此类宴席,从未想过,竟是如此群魔乱舞,却又如履薄冰的场合。 齐朔为何要带她来? 她越来越怕,害怕自己的帷帽掉了,在众人面前露面。 于是饭也不敢再吃,紧紧抓住了面前的帷纱,整个身子都向齐朔贴过去。他喝醉了,但他不能这时丢下她! 快结束吧。她又喃喃地祈求起来。 而被齐朔点中的梅敬宜,心下更是悚然。 方才急酒下肚,铺天盖地涌来的醉意,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全浇熄了。 齐朔故意对着众人说这番话,到底是何意?他望向身边的周静,身上刺骨的冷意更甚。 周静醉容之下,也透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清醒,不露痕迹地向梅敬宜摇了摇头,拍拍他的手背。之后,他大声道:“梅弟……将军都说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喝啊!不然这样……愚兄我……再陪一杯!” 他端起梅敬宜面前的酒,强喂到他嘴边灌下,自己也跟着饮尽一杯。 “好,好!周先生也是豪爽之人!”齐朔呵呵地笑了。 笑时,如皎月跃然流霞之上,又如百花绽于冰雪之中。 连身边的韶声都被他笑红了脸,连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斜视。 “周先生……如果不愿赔我的损失,也可以。到我再成婚之时,周先生、梅先生……你们便留在这里看。”齐朔稍顿了一顿,桌子下的手,攥紧了韶声的手腕,“白看……我还是亏了。二位记得,替南边送礼……礼要与我相称,我夫人……也是南朝士人的女儿……” 周静虽然半醉不醉,但当他努力辨清齐朔说的是什么,就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了。 轮到他悚然。 元应时这是要扣下他们,要朝廷来赎! 且只想收马、粮草和布匹。 随意扣押使者,他怎么敢? 不怕开战吗?还是,早就做好准备,就等一个撕破脸的契机? 他只能装醉,继续把话套下去:“一定一定!不知……将军何时再成婚……” 齐朔:“不远了……我给……周梅二位先生留两个……观礼最好的位置。你们去信禄城,叫你们南朝皇帝也来……至少要捎封贺信来……” 周静明白,齐朔这便是不愿再谈的意思。他就差明说,让他们和禄城商议好了,再来找他。 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手中的酒杯也滚落到一旁,里面的酒液洒得桌案上到处都是。 好在身旁的梅敬宜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他,才避免他露出更多的窘态。 又不知过了多久。 宴终人散。 齐朔挟着韶声,半搂半抱地走在将军府的连廊之中。 最后,走进了韶声的院子。 他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红晕仍在,可方才笑眯眯、懒洋洋的和善表情,却全部消失了。 一直上扬的嘴角落下,眼珠子一动不动。 呼吸间分明散着灼热的酒气,周身却弥散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冰冷威势,毫不收敛。 韶声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胆怯地小步走近,轻扯他的袖子,迟疑道:“将军,将军?你走错屋子了……” 虽然齐朔毫不收敛的气势令她害怕,但事情总需解决。 怕归怕,话还是要说。 听见韶声的话,齐朔转过脸,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仿佛是面具带久了,累的话也不想说。 他真的醉了吗? 韶声颤抖地伸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齐朔的眼珠依旧一动不动。 真的醉了。 韶声想。 于是,她大着胆子,开口问出她一直想问不敢问的话:“你为什么要带我赴宴?我去有什么用?” 齐朔:“不为何。” 他的话也变得言简意赅,绝不多废话一个字。 韶声见他不生气,继续问:“是不是与周先生有关?” 齐朔:“是。” 韶声的胆子愈发大了:“有什么关系?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仇?一说到他,你就对我乱发脾气!”反正他现在醉了,等清醒过来,也不会知道她在问什么。她想。 齐朔:“就是故意给他看。但不够,要让他看得更清楚。 “成婚的时候再让他继续看。” “你不许喜欢他。” 他吐字清晰,言语流畅,乍一听,根本听不出来醉意。 只是这样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没头没尾,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韶声扶额,果然不能同醉鬼交流。 她只得叹了口气:”算了。“ 齐朔却不依不饶起来,一字一顿,但毫无感情地强调着:”不许喜欢他。“ ”不许喜欢周静。“ ”他太老了。“ ”他不好看。“ 第二日。 前夜里,韶声实在是好奇,百爪挠心,想知道齐朔清醒之后,对自己的醉态会有什么反应。 入睡前,着实好好地计划了一番,想着早早起来,就算不能当面问,也能从他的脸上或者动作上,看出些端倪来。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齐朔甫一清醒过来,便趁夜离去了。 她却睡得正香,毫无察觉。 清晨起来,自然扑了个空。 再之后,便更没了求证的机会。 齐朔又扑进了与南边和谈的的事务之中。 第六十章上 第六十章下(H) 第六十一章(H)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九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一章上 第七十一章下(H) 第七十二章(H) 第七十三章(H)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九章 第八十章(H)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八章(结局) 第八十九章(番外) 番外1.2-齐朔的场合2 齐朔第一次见柳韶声,就记住了她。 她脸上堆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表情就差明着告诉他,她看穿了他的所有伪装,笃定他装不下去。 他待人从来温和亲切,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难道当真露出了破绽,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齐朔觉察到柳韶声的窥视。 这种窥视,他并非没见过,一般也便一笑而过,不欲与人起冲突。 然而,那日瞥见她躲在花窗下,他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亲自出来抓人现行。还非要用藏在心里的刻薄话,逼得她落荒而逃。 这件事,只让他反思自己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如同湖面上的涟漪,荡远了,就消散无踪迹。 可少年时期的齐朔,却未曾设想其余的可能——或许那并不是涟漪,而是一道划在石头上的极浅刻痕。浅归浅,但石头再不能恢复原样了。 当柳韶声救了他,使他不得不暂与她绑在一起,石头上的灰尘,便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之中,渐渐被抹去。 刻痕又重见天日。 柳韶声这个蠢人,明明是面做的性子,却最爱装腔作势。 他本该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然而,不知是否与她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不谨慎的坏习惯。他竟从最初开始,就对她丝毫不加遮掩。 她带他去送父亲最后一程——这是齐朔没想到的。 这使他打算对她态度好一些。 他爱算人情账,恨不得所有人都欠他。至于他欠别人的,一笔一划地在心中的账本里记好,若不想与此人牵扯,恨不得当场就还清,唯有可以利用的人,他才会将欠他们的债,长久地拖下去。 柳韶声的恩义,他当然记得。 一次救命,一次送别。 但他却没想起来要还债。 对她态度好一点,也仅仅是装成敷衍恩客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信,更别提柳韶声。 与其说是对她好,不如说是故意恶心她。 使她被迫心虚气短地斥责出声——像是在笨拙地搭起纸做的老虎架子,藏在架子后的手,还会发抖。 多有意思。 谁叫她乱发善心,做滥好人? 学那东郭先生,牵了自己这头白眼狼狼回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在柳韶声面前,不用事事算计,只用舒服地任着性子欺负她。 但齐朔却不想止步于此。 躲藏在一位未出阁姑娘的羽翼之下,可没什么志气。 是为了走动方便,刻意结识吴移,也是不想再做阴沟里四处躲藏的老鼠。左右世道该乱了,越浑浊的水,于他越有利。 这么做,他也考虑到了柳韶声。 她已是出嫁的年纪,自己糊里糊涂,他却不愿一直让她藏着这个秘密。 嫁人前,最好还是要问心无愧——抹除他存在的所有痕迹。 那时,他不曾料到柳韶声会过不下去。 她出身豪富,世道再乱,还能乱得了她的婚事?便是天下换了人坐,她本家不过是换个人拥戴,难道会因此而落魄?恐怕不仅不会落魄,新天子还要因着他们南人的财富土地,奉他们为座上宾。 真是好奇怪。 齐朔自诩没有心,怎么会对柳韶声上心? 她鲁莽地强迫他床上伺候,他可没出言阻止,而屈辱也不过一瞬——毕竟权衡之后,吃亏的是她。 怎么这时反倒替她担忧起婚事来? 好在她没有糊涂到底。 他离开后,无人质证,自然无人能指责她什么。 ——若她当真发了昏,要与他苟合到底,他会阻止。 后来,齐朔遂愿离开。 离开的前夜,他甚至突发奇想,要把柳韶声带走。 这人脑子不好,又爱心泛滥,需要有人在身边看着。 但他忍下了冲动。 她有父母亲族庇佑,过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 看着她的人,怎么轮得到他一个意图造反,又前途未卜的毛头小子? 而且,她对他也是拖累。 他要最多的利益。他要与吴移他们周旋,可顾不上照顾笨蛋。 他对自己说。 只是离开后,齐朔与柳韶声终究是走向了对立。 他派人打听过她的消息,知道她的婚事耽搁了,人倒是还安稳地呆在家中。 打听便到此为止了。 任由那块柳韶声留下印记的石头,被尘土重新掩埋。 假装是涟漪过后的湖面。 直到几年后的再见。 直到那时,他才发现,石头上的浅浅印记,已经远远不止一道。 像是纵横交错的蛛网,密密麻麻地覆盖了石头的表面。 一阵轻风吹过,不过只移开了几粒尘土,便将它们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 蛛丝牵着他,使他仍如同分别前那样对她。 捏着甜得发腻的嗓音,把她当作自己的恩客。 ——仿佛这几年的时间,从来不存在。 再后来,他装模作样上了瘾。反正总归是他拿手的东西。 他不止想看她扮纸老虎的窘态了。 他要她搭架子的手不再抖。 要她像原来一样,傻乎乎,乐呵呵地扮凶。 要她无忧无虑,要她亲近自己。 要这只老虎变成真的。 他清楚地知道,元贞公子是他最好的样子。 元贞公子一定要最完美。 他不会用拙劣的琴技,勾起声声小姐的伤心回忆。 不仅是柳韶声的伤心回忆,也是他自己的——他与曾经看不起人的齐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人——那是他讨好旁人的伪装,是鄙陋的丑角。 他永远,永远不想在她面前露怯。 至于成功与否。 他正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