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神允诺》 楔子 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葬所爱的人。 「红与黑?」男孩侧过脸看向女孩。 女孩将黏贴在脸颊的发丝勾到耳后,对着男孩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世界上也许某些事早就注定。 岁月汹涌如猛兽,轰然捲走每一吋美好回忆。 「你想埋葬谁?」 「我自己。」 第一章、我从地狱来,正好路过人间(1) 走出礼堂的时候,苏允诺被一名长相粗獷的老外缠住,同行的学妹顏华已经走出了大门,回头看见她没跟上,一脸着急地想走回来,却被散场后接连走出的人群往反方向越推越远。 苏允诺想要假装自己听不懂外语,无奈对方指着她胸前的识别牌,显然是认出她的身分。 「我是红鹤书店的代理商,我对你刚才的表现印象很深,能不能交换电话,我们当个朋友。」 苏允诺刚在台上的时候只顾着帮忙参展的本地作家作即时口译,这场小型的读书会开放给业界所有的人自由参加,她记得事先登记的书商没有这间。 「这不太方便。」 老外殷勤地递了张名片给苏允诺。 名片上头倒是证明了他的话所言不假,只是联络电话那行被划掉,留下了明显是私人电话和脸书帐号。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校方规定工作人员不能随便给人联络方式。」苏允诺只好用法语回应,她言不由衷地给出了一个比对方还要灿烂的假笑。 「只是交个朋友,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不好意思,我们有规定不能够这样。」苏允诺深深地朝对方一鞠躬,「我还有事要处理。」 老外笑笑地后退让出一个通道,不依不饶地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苏允诺懵了一下,又好气又无奈,她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她逐客的表现那么明显,奈何一山还有一山高。 「我对你刚才的表现感到惊艷。」老外笑瞇瞇地看着她。 老外有一张浑圆的脸,笑起来就像尊弥勒佛,却一点也不端庄,反倒有些猥琐,苏允诺心里火苗子一下子窜了起来。 她的笑容淡了下来,「不好意思,我们这真的规定——」 「喂我说,你这个人难道听不懂人话吗?这位同学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身旁冷不防地窜出了一个声音。 苏允诺和弥勒佛先生转头一看。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子,身高足足高了她和弥勒佛先生一个头,黑色口罩遮住了半张脸,藏在刘海下的剑眉透着英气,苏允诺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剩下的半张脸好看得不可思议,在礼堂暖黄色的光线之下,那对眸子流光溢彩,高挺直下的鼻樑,很难不让人隔着口罩继续在脑中刻画出一张立体端正的五官。 此刻,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弥勒佛先生,瞬间把人盯成了尊冰冻的佛像。 「我忽然想到我还有事……」话都还没说完,弥勒佛先生脚底抹油便溜走。 直到人群中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苏允诺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回来,正想要答谢,那名男子已经不见踪影。 苏允诺不甘心地踮起脚尖,极目在人群中搜索,却一无所获。 稍后,苏允诺走出礼堂找到顏华,她和顏华说起这事,顏华是个顏控,听完她的话,无限唏嘘:「真可惜,早知道我就挤进去看一眼!」 苏允诺白了她一眼:「说不定摘下口罩之后,是个大暴牙。」 「你全家都是暴牙啦!」顏华朝她扮了个鬼脸,「不过你说他会说法文,今天外语系除了我们两个和安席言老师之外,没有派其他人,会是什么人?」 苏允诺耸耸肩,「说不定是某间出版社的译者。」 「对了,昨天晚上筱言学姐又跟我抱怨你了,她说学姊你又自己一个人把工作做完,居然把整本剧本都翻译好了。」顏华伸出一根手指,故作严肃地比着她。 「那是因为她们太会拖,明明寒假前就讨论好的截止期限,结果开学到现在,真正有动作的人只有两个人。」苏允诺按了按眉心:「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学姊你啊,该不会是天生劳碌命。」顏华凑近,一脸景仰:「听说你之前就很常一个人完成整组的报告。你该多相信其他人一点,才不会这么累。」 苏允诺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眉心:「知道我会累,你还忘记要准备今天的展场介绍词,还不是靠我先准备了两份。」 时值二月中旬,白天的户外儘管午后太阳还掛在天空上,气温依旧带着凉意,她们搓了搓手在礼堂外面间聊,又等了一会,顏华口中的老师从礼堂走了出来和她们会合。 「安老师,这里这里!」顏华朝着沉文大力挥手。 安席言也是个高个子,即便混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远远地就很好让人一眼看见。 安席言一来就给她们两人一人发了一个黄色信封袋:「今天的钱,你们清点一下,有少跟我说。」 飞快点算钞票,确认数目无误后,苏允诺和顏华将薪水袋妥妥地收进各自的背包。她们站在风口,被风吹得飞起的刘海,让苏允诺的视野扑朔迷离。 安老师是她们专业口译课的老师,也是苏允诺的论文指导教授,她其实很怕安老师,安席言有一张严肃的脸,不笑的时候就像在生气一样。 每次都非要拉个人陪才敢和安席言讲话,就连现在旁边有顏华在,她也忍不住立正站好:「安老师,刚才辛苦了。后天的活动,顏学妹也会同行,不知道这样方不方便?」 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在寻求一个同意,但因为过于字正腔圆,反而听起来像是在报告一样。 安席言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没问题,我会再多准备一张工作证。」 顏华大喇喇地露出了一个笑脸:「谢谢老师让我同行。」 「后天的展览,你们只需要替讲者带位就好,主要的口译还是由我和其他老师负责,这是讲者的档案和后天要发表的学术资料,虽然不用翻译,但你们还是要先熟读,以防万一。」安席言从公事包里拿出了两份公文袋,一人一份交到她们手上。 安席言看了看时间,提议到附近的餐馆吃饭。安老师说的话苏允诺自然不敢拒绝,加上忙了一整天的活动,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苏允诺也是饿了,于是就同意了。 第一章、我从地狱来,正好路过人间(2) 下午四点多,这个时间午餐早就结束了,吃晚餐又太早,他们最后到学校外面的麦当劳。 结果,刚点完餐,顏华就接到了男朋友的电话。 只见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苏允诺,碍于还有旁人在场,苏允诺敢怒不敢言,虚情假意一笑,实则在心里把人给油煎火烤万遍:「去吧,你不是说你男朋友难得休假。」 顏华飞快地看了一眼安席言,得到了点头许可后,她非常爽快地丢下苏允诺自己一个人。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尷尬,苏允诺彆扭地开口:「顏华的餐,我去问问看可不可以取消吧。」 安席言原先盯着手机看,听见她的话,抬了抬眼皮,制止了苏允诺起身的动作:「不用,我弟弟在附近,我让他过来一起吃饭。」 苏允诺不由一愣。 安席言这时才放下手机,正眼看着她,问:「你会介意多一个人吗?」 苏允诺再次敢怒不敢言,「完全不介意。」 安席言朗朗一笑,「那太好了,他差不多五分鐘后到。」 学校附近这间麦当劳建在一栋老式平房里,不算宽敞的长型空间,光线十分充足,空间小,却不会让人觉得侷促,倒是头顶上七横八竖着有些压迫人的黑色灯架,他们正好坐在底下,再加上十六人座的黑色长桌就只坐了他们两人,这让苏允诺心里难免有些负担。 好在眼前的安席言一反以往正经八百的严肃,倒多了一分亲近感,苏允诺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席言,他收起手机,儘管非公事时间,他拿出了学生的作业,正低头专心校阅。 感受到她的视线,安席言停下涂改的红笔,从试卷中抬起头,「苏允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允诺慌忙答:「没,没什么。只是想问这学期到法语协会的实习,我听说系上只推派了一个名额,是不是?」 安席言放下红笔,正眼看着她,「没错。上学期的时候不是已经谈好了?我和其他老师都决定推派你出去。你只需要在月底前缴交学习计画和个人资料就好,有什么问题吗?」 「我上网查了协会的网页,上面说实习名额是由学校自行斟酌,至多五名。」苏允诺紧张地扭着手指,「能不能让顏华学妹一起去?我问过她了,她说不支薪也没关係,只要能让她有一个经验就好。」 「顏同学的成绩是没问题。」安席言停顿思考了一下,「我会再跟系上和法协说,你让顏同学也准备和你一样的资料。」 安席言是二年级的班导,顏华的成绩不错,苏允诺篤定安席言一定看过顏华的成绩,才敢做出这样的要求。 苏允诺感激地说:「谢谢老师。」 得到许可之后,苏允诺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发给顏华,讯息才打到一半,安席言像是想到什么,出声问道:「顏同学突然想加入,是因为她有兴趣,还是因为你的请求?」 「咦?」苏允诺按着手机的手指一僵。 「你来询问我能不能额外加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像今天的活动也是,几乎每次如果推派只有一个人,你就会再找一个人出来。站在校方的角度,派出优秀的学生自然是好事。我的话还好沟通,但不是每次都能接受这样的请求。」安席言的语速不快,眼神也不锐利,他是出于一位老师关心学生的心情问:「你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找替补一样,像在预防会发生突发状况。我可以知道理由吗?或是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儘管告诉我没关係。」 就像在找替补一样…… 苏允诺嚥下一口口水,心跳陡然加快,过了半晌才扬起笑容:「我没有什么困难,只是刚好我身边的人听到我参加的活动,都央求我也让他们试试。」 安席言的眼神明显不全然相信她的话,他叹了口气:「好吧,以后如果有困难,需要帮忙儘管让我知道,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虽然瞒骗过去了,但苏允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明朗,反而沉重了起来,以后在安老师的心里,她大概平白多了个「需要注意」的标籤。 餐点取过来之后,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再说话,室内播放的音乐很好听,耳边时不时传来学生们雀跃讨论的谈话声,气氛虽然有些尷尬,但还算得上愜意。 吃到一半,安席言提起的弟弟出现了。 「哥。」身高和安老师差不多高的男子靠近,出声和安席言打招呼。 外头大约是开始冷了,身后的玻璃门打开时,带来了一阵强烈的冷意。 苏允诺刚觉得这声音耳熟,安老师的弟弟出乎意料地拉开苏允诺旁边的高脚椅,坐好之后,又跟苏允诺打招呼:「嗨,我是安老师的弟弟。」 「喔,是你!」苏允诺忍不住惊呼。那对深邃的眼睛,严严实实遮住半张脸的黑口罩——是刚才在展场上替他解围的那个男子。 他没有认出她来,倒是安席言先出声,语气似乎并不惊讶:「你也知道他吗?小亦这里没有很多人,她是我很熟的学生,你可以把口罩拿下来,这样多失礼。」 说完,安席言简单地向他们各自介绍了彼此,又将原本是顏华的餐点推到了弟弟面前。 一顿饭吃得浑身不自在,安老师的弟弟似乎真的非常顾忌露出长相,儘管安席言已经强烈表达不满,他依旧我行我素,吃东西和喝饮料的时候会拉下口罩,但汉堡和可乐一离开嘴边,就会立刻把口罩拉上。 「小亦。」安席言露出一副求饶的表情。 苏允诺没有认真记下他的名字,刚听到的时候,她觉得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但又想不起是谁。 「我不想像上次一样,如果你真的要我拿下口罩,那我就只能先走了。」 她低头盯着空的沙拉盘,尷尬地说:「如果不方便,戴着也没关係。」 「看吧,还是你学生善解人意多了。」 「允诺。」安席言叹了口气,忽然看着她手上的汉堡,「你怎么不吃了?你刚吃完沙拉之后,就不吃了。」 苏允诺心跳猛然跳了好大一下,「我……」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找藉口自己减肥不吃速食时,安席言把自己的薯条和鸡块推到了她面前:「听说年轻人都喜欢吃速食。别客气,我请客,偶尔放纵一下没关係。」 「……谢谢老师。」苏允诺默默地把原先准备好的说词又收了回来,她伸手拿了薯条,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 多了一个人,气氛并没有因此活跃,苏允诺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否则自己会先尷尬到无地自容,她稍微偏过头:「安老师的弟弟也是老师吗?」 「不是。」 「要是老师就好了,他啊,干的是骗人的勾当。」安席言的言语间彷彿对这个弟弟的职业嗤之以鼻。 苏允诺怀疑这对兄弟私下感情一定非常不好,她喝了一口浓汤,在无人接话的窒息中小声地重覆道:「骗人?」 安席言抿了抿唇,还没回答,安老师的弟弟便悠然开口:「我是全职占卜师,就是你在夜市会看到的那种塔罗牌算命。」 苏允诺訕訕笑道:「喔原来如此,我有算过一次塔罗牌,还挺酷的。」 「你觉得如何?」那对没入发梢的欣长眉眼饶富兴致地盯着她。 苏允诺瞥了一眼安席言,「我是陪朋友去的,朋友起鬨让我也算算看,我就算了个问题,但那个结果到现在还没出现,我也说不出准不准,我也没太认真。」 她觉得自己现在像夹心饼乾一样,一边是掌管成绩的安老师,一边是初次见面的安老师弟弟,得罪哪一边都不好。 「允诺算出来的结果是什么?」安老师弟弟的声音总算不像刚才那么意兴阑珊,甚至听起来还有一点兴致。 冷着一张脸的安席言也好奇地抬起头。 苏允诺有意放轻松语气说:「我是在去年初算的,今年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安老师弟弟的打趣地看着她:「说说看吧。」 苏允诺眨了眨眼,对面的两人都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她在一群正巧推门而入的大学生吵闹的喧哗背景之中,平静地说:「我会死喔,他说我今年之内会死。」 苏允诺也不是刻意要让气氛搞僵,当她说完那句话,安老师和她弟弟脸色明显变了,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安老师那么不自在。 第一章、我从地狱来,正好路过人间(3) 没想到才隔一天,她又碰到了安老师的弟弟。 他依旧是密不通风的大衣口罩打扮,不过多了顶鸭舌帽,就像是电影明星非得遮住所有的容貌特徵,只差没有戴一副墨镜。苏允诺看见他的时候,他蹲在安老师办公室外的花台上逗猫,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罐头,苏允诺看见他正在逗弄一隻灰色的花猫。 「识安抱歉,你先走吧。」苏允诺和一起走出来的女同学匆促道别后,从后方走了过去。 「嗨,允诺。」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似乎用馀光看见了苏允诺,依依不捨地顺了顺猫毛后,他站了起来先和她打招呼。 苏允诺有些惭愧,没想到才见过一次面,他就已经记住她的名字。 她和他并肩站在花台前,身旁一株枝叶临地的柳树,鬱鬱葱葱的花台上盛开红花,「对不起,我没记住你的名字,你能再说一次,该怎么称呼你吗?」 「沉亦,我的名字是沉亦。」他边说边拉下口罩,一张俊俏好看的脸露了出来,他侧脸专注地看着苏允诺:「昨天我哥在旁边,所以我没说什么,你想起来了吗?」 苏允诺原先平静的眼神掀起剧烈波澜,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更清晰地在耳边重重响起,一瞬之间,她认出他来,他……就是一年前的占卜师—— 沉亦忽然十分严厉地说:「你忘记我一年前跟你说了什么吗?你应该要好好珍惜你最后的生命,趁人生的最后,想去哪里玩就赶快去玩,想吃什么就赶紧去吃。」 苏允诺呆了呆,顺口就接着他的话:「人生的最后……」 「对,人生的最后,你刚不会真的要等到最后,发现真的没时间了,才来后悔吧?」 突然谈起这个话题,苏允诺觉得不太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我没有,只是你突然这么说,我要怎么立刻相信。」 「你看,这就是你们平时听太多不实的谣言,还有看太多根本一看就是乱写的星座专栏,要不要我给你我的占卜师执照,哇——」 「是不用这么麻烦……」苏允诺愣愣地盯着后来赶出来救场的安席言,小小声地把话接完。 「允诺对不起,我这个弟弟有点走火入魔了,昨天回家我已经唸过他,没想到他还这样。」安席言满脸歉意,压着弟弟的头向她道歉,「小亦,我明明跟你说过,你要玩什么都可以,但别太超过了!」 阳光浇洒在他乌黑的短发上,像是停着一圈金黄色的蝴蝶,沉亦被压着低头,大概不太舒服,挣扎着要抬起头:「知道啦,知道啦!我错了行不行,我请你学生吃饭当赔罪。」 苏允诺觉得眼前这画面实在太有趣了,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老师没关係,我没怎样。」 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响起,她掏出手机一看,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抱歉,我得走了。」 「是急事吗?能让我请一顿饭再走吗?」沉亦从安席言的宽大的手掌下抬起头,斜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目,让苏允诺联想起了暗藏在高大草丛里的幼犬。 「嗯,有点急,我得走了。」苏允诺飞快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没有接起,反而掛断,说了声抱歉后,立刻又打了电话叫计程车。 「你要去九如高中啊?要不要我载你去,我待会也没课了。」安席言跟在苏允诺的后方,他听见了她叫车的对话。 苏允诺往后看了一眼:「不用,我弟他又惹事了,我去处理。老师,晚上的行前会,我可能不能出席了。」 安席言善解人意地说:「没关係,家人的事比较重要,你快去吧。」 看着苏允诺坐上计程车之后,安席言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乾二净,眼底明显带着责怪,他转头看着缓慢走过来的沉亦。 「小亦,我说过吧。我不会干涉你做的任何事,但你要适可而止,你太超过了!」安席言看四周没有认识的学生,一口气上来,他揪住沉亦的领子:「你跟我的学生说那些话,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照实秉告,允诺该感谢我,当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尽的时候,才会开始珍惜,要是她什么都还没做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样她会后悔。」 「感谢你?知道自己会死这件事本身就是痛苦。」安席言压低音量:「命运当前,你会发现,你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事都阻止不了,到最后你会发现你束手无策。你就算看到了,也不该这么直接地跟她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你不是不信吗?那我该说什么?你希望我和那种为了你好而隐瞒真相的人一样吗?」沉亦一下子就挣脱,他重新拉上口罩,不论是笑或是冷漠,都被藏了起来,「安老师,我就说这么一次,你的学生会死,到最后束手无策的人不是我,是你。还有,我不会隐藏,更不会去说谎骗人。」 「你敢再说一次试试看。」安席言咬牙切齿:「会死会死会死,你就只会说这句话,那你说说看允诺的死因是什么?如果知道的话,你为什么不阻止?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们这群人吗?因为你们就只会说这些不负责任的大话。」 沉亦挑了挑眉:「安老师,你会因为你的学生成绩不好,就开始一路为他的人生负责到底吗?不论是谁,那都是他们的人生,我为什么要为他们负责?」 「就因为他们都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上你,而你说的话会左右他们的意志!」安席言一字一顿:「我的学生说不定会因为你说的那段话而想不开,你怎么还能那么无所谓?你听好了,一年是吧?反正她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在她毕业之前都是我的学生,我会看好她,不会让她死掉。」 沉亦低声道:「说得好像是我会杀死她一样。」 「你说什么?」安席言攥紧拳头,苍白的手臂上青筋浮起。 「安老师,你刚问我死因吧?」沉亦忽然一笑:「我也不知道,当时没看出太多,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说不定她刚搭上车就在半路出车祸,明天吃鱼就被噎死,即便无法预测,你还要阻止吗?」 安席言冷冷地回望着他:「当然。」 「你应该知道,我的占卜从来没有出错过。不论是定人生或是死。」一阵风迎来,飞扬的刘海露出了他平滑的额头和一对清秀的眉眼,沉亦语带挑衅:「十年前妈自杀之前,你也说过一样的话。哥哥,你就阻止看看,看你的学生会不会死。」 苏允诺靠着车窗,窗外亮丽的景色走马灯似地一幕一幕飞快晃过。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拚命,现在只要是能挣钱的机会,她就算要踩过所有人,也一定要抓住。 好像是从一年前开始…… 计程车开了一段路,从后方的窗户看不见安席言和沉亦之后,苏允诺坐正,对前方的司机说:「司机大哥,麻烦你改开到世安医院,还有麻烦开快一点。」 第一章、我从地狱来,正好路过人间(4) 沿路有一排开着不知名白花的行道树,车在满城飞花中奔驰,苏允诺紧握在手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她依旧没接,手心满是汗,手掌的肌肉僵硬发麻,匆忙几瞥中,她看见窗户破碎的倒影上,自己的脸色白得可怕,就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一样。 ……会死吗? 她喃喃唸道,忍不住翩然笑起。 车子开入医院前的交叉口时,一辆救护车急速地从他们的车子旁边开过,惊心动魄的鸣笛声直戳入苏允诺的灵魂深处,几乎烙刻骨髓里的黑暗记忆大浪淘沙般淘得她视线忽然模糊。 跳下车后,苏允诺看见苏允安一脸不开心地大步走了过来,一阵子没见面,他似乎又抽高了。 「我打了几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苏允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抱歉,刚好都是不方便接电话的时候。」 苏允安在急诊室外面等了许久,大约是吹了风,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苏允诺连忙放下单边背包,从里头拿出一条全新的蓝色围巾。 「我和朋友刚好经过一间店,觉得适合你,所以帮你买了。」上前就帮苏允安围上,她一面说:「我看气象预报,这两週会有寒流,你没事少来医院,小心被传染感冒了。」 苏允安的身高只比苏允诺高一点,她记得一年前弟弟还只到她的胸口那么高,一眨眼就快要追过她了,以前允安还有点婴儿肥,现在全消瘦下来。 她想到再也等不到弟弟长大成人,不由鼻头一酸,拉了拉围巾,又拉着苏允安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让姊姊看看,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是不是又瘦了?还没吃晚餐吧,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不用,我等一下还要补习。」苏允安露出不耐烦,他甩开苏允诺的手,对他伸出手掌:「姊,给我钱。」 苏允诺将昨天收到的那只薪资袋原封不动地塞到允安的手上,温和地说:「拿去吃点好吃的,你还要学习,不要让自己饿到了。」 苏允安立刻打开薪资袋,数了数里面的钞票后,依旧不耐地说:「我要买参考书,还要缴班费和补习班的费用,这些根本不够,你为什么要擅自主张把钱拿去买这条围巾,你是白痴吗?现在台湾都快没有冬天了,你买这条,过几週后就不能用了!」 「还差多少?」苏允诺有些慌张,她打开皮夹,里头的现金所剩无几,她又抽了一张千元钞票给允安,想了想,她把皮夹收起来,伸手揽住允安:「这样吧,这附近有一间书局,我先带你去买书,你那些钱直接去缴补习费。然后你看还差多少,我明天还有一个工作,等钱匯进来,我就转给你。」 书局就在医院的对街,她让弟弟把书单的书一次买齐,在书局老闆的推荐下又订了一套全科应考指南,分了三期支付,其馀的参考书是用现金支付,买完书后,她的钱包只剩下零钱。 走出书店,她趁着弟弟跑到隔壁的超商买饮料的空档,打电话给系上的助理,外头天色渐暗,初春的景色依旧有些萧条,渐强的风吹得她的面部僵硬。 苏允诺怕对话会传进超商里,降低音量:「不好意思,我想问寒假的工读费能不能尽快匯入?」 电话刚好是安席言接的,大概是刚好到系上办事,他问清了事由后,表示等系助回来后会立刻转达。 「允诺你弟还好吧?刚才路上交通没出什么事吧?」 「我弟没什么事,老师你不用担心。」苏允诺有点困惑,安老师怎么会突然连交通路况也关心起来,「刚才路上也没事。」 「允诺,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有困难?」 「我……没有,老师你不用担心。」苏允诺抬头正好看见允安从超商走出来,侷促地把电话掛了,收起手机,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老闆说寄宅配,明天你放学回家应该就能收到书了。」 苏允安耸耸肩,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绿色的茶水罐子刚好抵在手肘位置,白色制服上出现了明显的水渍。 「你知道昨天晚上妈喝醉酒之后说了什么吗?」 他刻意强调喝醉酒三个字,似乎想提醒她酒后吐真言这件事。 又来了。 苏允诺重重地叹了口气,压下不悦,平静地问:「妈又说了什么?」 「她哭着说,四年前,你怎么不乾脆在意外的时候死一死,还骂了当时救你的医生。」苏允安顿了一下,像是刻意让她有消化的时间,唇畔带着一点笑意,彷彿他把这段话当成笑话一样还原:「反正都治不好了,怎么不乾脆让她死在手术台上,我过得这么苦都是她害的……妈是这么说的。」 那一剎那苏允安脸上的笑让她不寒而慄,苏允安站在书局外的一张广告板上,他站立的位置遮住了书和书名,长长一张刊板正好只剩下最上方一行清楚而醒目的宣传标语——「地狱都空了,恶魔在人间,小心身边就躲了一隻恶魔。」 恶魔……眼前的苏允安就像恶魔一样。 「是吗?那恭喜她了,就快了。也许今年我就会死了。」苏允诺面不改色,依旧非常温柔地看着苏允安,她淡淡地说:「以后世界安然,普天同庆,苏家不会再有苏允诺这个累赘。」 第一章、我从地狱来,正好路过人间(5) 隔天,苏允诺和顏华很早就到达高雄展览馆。 那是一场国际学术交流会,来自各地大学的教授针对华语深耕外语人才培训发表各自的论点。 交流会主题严肃,气氛却十分轻松而活泼,各方代表交流融洽,结束时间也比预期的早了一个多小时。 主办方包下了三楼的海景宴会厅,供应参加研讨会的各校团队晚餐。 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个鐘头,安席言索性给了她们一段放风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六点前回来这里集合就好。」 同行的还有翻译系的一位老师和系上助理,翻译系老师早就不见踪影,除了助理和安席言仍留在会议厅外,顏华早已蠢蠢欲动,听见安席言的话,立刻拉着苏允诺往外跑。 「安老师,姊姊,我们待会见!」 年轻的助理姐姐对着她们挥了挥手:「待会见!」 外头天气晴朗,天色临近黄昏,玻璃墙清晰地倒映着跨越蓝橘两色的天空与对街林立高楼。展览馆像隻巨大的鲸鱼,潜行在繁华的城市一角,海风一吹,随时准备入海。 她们边走边间聊起来。 「对了学姊,我听我朋友说,上学期运动会的时候,你男朋友寄了一大箱的巧克力和运动饮料到你们系上,还说什么要同学多多照顾你。这是真的吗?」顏华的声音和表情都充满羡慕之情。 「嗯,不过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很熟的一个朋友。」想起那件事,苏允诺反而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怎么可能,不是男朋友怎么会做这种事。」 「是真的。」苏允诺哭笑不得,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较好。 穿越中央大街,她们走到了户外展场,外头不如早上所见那般萧瑟,反倒热闹。宽广的公园绿地上设置了各式摊位,人声嘈杂,其间贩卖着食物的流动摊贩穿行而出,有几名身穿电视台制服的人员穿梭其中。 「今天这里还有活动吗?」顏华吃惊地环顾四周。。 「这个嘛,我不知道。」苏允诺按着自己的帽子,抬眼望去。 她们正对着展场外的一面公设,上头写着「春季旅展,邀请市民共襄盛举。」还有另一面同样大小的电子刊板,她绕了过去想看清上面的文字。 刚上前两步,顏华伸手把她拉往了反方向。有些亢奋的声音飘进她耳中:「应该是这个!原来这里是最近网上很红的那个塔罗牌比赛会场!」 她看见了一排直指出入口的投射灯上写着「世界塔罗大赛」。 每两个掛着活动资讯的公设灯中间就放着一位塔罗师的宣传海报,看起来是参赛者,仔细数一数,只有四位参赛者,每位都只有剪影,似乎是刻意要增加参赛者的神祕感。 苏允诺纳闷地重复了一遍:「塔罗大赛?」 有这种比赛? 「我要发限时动态,你等我一下!」顏华举着手机,从第一个投射灯架走到了最后一个,录完影片后,她边检查影片,边回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最近网路新闻还有朋友圈上常看到这个比赛。」 苏允诺这时才注意到设置在出入通道上的展览资讯,很清楚地写着这场比赛的流程表。 她一开始以为是旅展或是下午那场研讨会的导览图,所以没有认真看,这时她才发现全部都是塔罗牌比赛的宣传海报,连地上都贴着引导行人的小贴纸。 「好可惜啊,这是现场直播比赛,民眾可以自由到现场观看。可是我们等一下还要回去集合。」顏华整个人都凑到了官方宣传海报上。 苏允诺想起了安老师的弟弟,这种场合他大概很有兴趣,可惜她没有留下他的联络方式。 「我从地狱来,正好路过人间。」顏华顺着她们前面那张宣传海报上的字唸了出来,上面的人也是涂黑,依轮廓大致上看得出是名男性。 底下那行文字大概类似他的座右铭或是人生名言。 苏允诺也低声复诵一遍,沉默了一会,她神色复杂:「好大的口气,这人真狂妄。」 顏华不明所以地看着苏允诺。 「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好路过人间。那是《红与黑》作者司汤达说过的话。」苏允诺耸肩,指着上面的人说:「我猜他的意思是想救赎人间受苦难的所有人,最终引导他们走向天堂。所以我才说很狂傲,区区一个占卜师,他又能救得了什么?」 「救不救得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 有人影从投射灯后方走了出来。 是一张生面孔,一个扎着短马尾的男子,他的五官深邃,也许有些混血,宽厚的双眼皮比一般人深,蓄着修剪俐落的短鬍子,唇边夹着一支还没点燃的菸。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身后是勾勒着逐渐深蓝的天空,光影和景色相映,略显他的轮廓华丽而剔透。 苏允诺和顏华对看了一眼,确认都不是对方的熟人后,才问:「你是?」 「我是徐思央。你们看那边不是有一排乏人问津的摊位,我是倒数第二摊的摊主。」 他抬手一指,她们顺着望去。 苏允诺确实看见了四个几乎无人的帐篷摊位,既无客人也不见摊主,甚至连门眉上也没有任何摊位名称,可见这摊位没人绝对是因为摊主太懒了,连基本的行销都懒,难怪要出此招拉拢客人。 「哥哥,你是卖什么的?」 徐思央说:「梦想。」 「哥哥,你好酷。」 只要是好看的男生顏华就叫哥哥,长相普通的男生就叫先生;再差一点就叫叔叔。 苏允诺忍不住想吐嘈她几句,转过头,两人已经不在原地。顏华这条顏值狗已经被美色收服地服服贴贴,正朝着摊位前进。 苏允诺没能阻止,咬着唇也跟着走向前。 天色渐渐昏暗,徐思央伸手打开了掛在棚子上的小灯,也是昏暗的灯光。摊位正如外观一样简陋,平铺在桌上的暗紫色桌布甚至遮盖不住整张桌子。 「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苏允诺看见那桌布的时候,一块被压藏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你是算塔罗牌的占卜师,对不对?」 徐思央有些意外:「你也算过塔罗牌吗?」 苏允诺点点头,「之前算过一次。」 徐思央转向顏华:「你呢?」 「我没有。」顏华大力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不想试试看,我的收费很便宜,一个问题一百元。」徐思央一副气定神间的样子,似乎她们有没有算牌都无所谓,他就只是想打发时间。 「我一直都满想……不过时间好像不早了。」顏华犹豫地看了看苏允诺。 也不知道算牌会需要多少时间。 「你就试试看吧,刚才安老师也说晚餐时间之前集合就好,要是迟到了,再跟他说一下就好了。」 顏华这才露出释怀的表情,坐了下来,掏出钱包,抽出了一张百元钞票,空荡桌面上,一张红色纸钞略显孤零。 徐思央从摊位后方找出了另一张红色塑胶椅给苏允诺,安排好座位后,他坐到了摊主的位置。 「既然这是你第一次占卜,那我们就从简单的问题开始。」徐思央从底下拿出了一副牌,将纸牌以半弧形推开。 看着徐思央的动作,苏允诺想起一年前遇见沉亦的回忆。那时候她是陪朋友一起去的,在起鬨之下也尝试了一次。那时候去的是一间工作室,小小一间,挤在闹市之中,两边尽是人声杂沓的商店,里头的装潢和摆设倒是很别緻,一改她对占卜师这一行神祕又脏兮兮的印象。 顏华问了当时和她一样的问题:「怎么样算简单的问题?」 明明这次发问的不是自己,苏允诺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剧烈。 「怎么样算简单的问题……」纤长的手指轻轻点过牌面,徐思央有些慵懒的声调微微上扬,像是蜿蜒于稻田间的小溪流,乾净绵长,「嗯……比方单日运势、是非问答,只要是不需要太复杂去解释的问题都可以。」 顏华不假思索:「好,那我问你,我现在是单身还是有男朋友?」 苏允诺出声喝斥:「顏华!」 顏华有些委屈地看着苏允诺。 徐思央对着苏允诺摇了摇头,很有风度地勾起唇角:「没关係,对于第一次算牌的人,会想要测牌是很正常的。」 「那你用左手抽一张吧。」 顏华却伸出了右手,苏允诺见状,想出声制止,徐思央对她微微一笑,又对她摇了摇头,这样任性的客人对他而言早是司空见惯。 「这张吧。」 「好。」徐思央翻开了顏华抽出的纸牌。 那是一张用色很深的牌,黑底,四边框着亮黄色的框线,左上写着黄色的罗马数字iviii,左下和右上分别用了四国语言写着月亮的单字。画面中央有黑色的古堡,很像迪士尼卡通片会看到那种住着坏巫婆的城堡,前方背向站着一个性感的金发女人。数字的下方有一个黄色月亮,月球表面还有一张女人的笑脸。 整体而言,苏允诺只觉得这是张很漂亮的牌。 他没有花太多思考时间,就只停顿了一下,问:「你是第三者?」 徐思央的声音很轻,柔中带着一点磁性,他的语气不严厉,像是在说句绵长的情话。 苏允诺本能地伸手扯了一下顏华。 顏华没有看她,很冷静地点头:「对。」 「你们分手过好几次了,但最后又觉得对方还有吸引力,所以也復合了好几次,最近又开始常因为小事吵架了,很多旧帐都被翻出来,主要还是因为你们都觉得这段感情不能再继续下去,可是你们又想试试看有没有其他可能。」徐思央说话的时候,一隻手指头无意识地在纸牌上画圆,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也许上了点指缘油,在淡黄色的灯光下,亮亮的。 「有其他的可能吗?」顏华依旧笑容可掬,但苏允诺看见她的手隐隐颤抖。 「虽然现在还勉强维持,但很快还是会因为一样的问题分手。」 听完徐思央的话,顏华脸上原先还撑着的笑脸全卸了下来。苏允诺向来对爱情没輒,几次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学妹抱歉,我不该鼓励你占卜的。」她现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果然所有的事情只要和塔罗牌沾上边都没好事。 「没关係,我也好奇。」顏华侧脸看着她,眼眶有些红,背景音吵杂,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们这边,顏华没有特别降低音量:「刚才吓到你了吧,我也很抱歉之前一直骗你,我现在的男朋友已经结婚了。」 苏允诺的心一盪一盪,訥訥地说:「这么说他算的是真的?」 「是准的。」顏华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想相信他,我还想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其他可能性。」 苏允诺觉得她好像大概懂她的心情。 人对于未来总是吝嗇的,一面怀揣着不安,一面又不愿意放过任何希望。 她轻轻搂了搂顏华的肩:「没关係,等你想聊的时候,我们再聊,别想太多。」 外头的灯光很亮,像是条金戎戎的帷幕,她们身后拖着长得坠地的影子,略显有气无力。 几乎一路沉默地走回展览馆西厅。 一名短发女子突然从手扶梯出口拦住了她们。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苏允诺和顏华同学吗?」 苏允诺认出了对方身上的背心印着某间电视台的标志,「对,我们是。」 「不好意思,可能需要你们跟我们走一趟。」 苏允诺和顏华对看了一眼,这时一个熟悉人影从眼前这位工作人员身后走了出来。他对着她们点了点头。 见状,她们跟在对方后方一起离开。 第二章、是谁要到天堂去(1) 「安老师,安老师!」 「嗯?」安席言闻声转过头,手上才刚接过小摊贩递来的两隻烤玉米串,热腾腾正烫着,来者差点一头衝撞。 「安老师?」刷着一层油亮浓稠烤酱的烤玉米底下探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黑色圆框眼镜顿时覆盖上一层水气,是个圆脸男孩,眉上的刘海湿漉漉黏贴在额头上,像是刚经歷过一场奔波。 安席言认出对方,温和一笑:「嗨,jackson。小亦还好吗?」 「小亦很好的,不用担心他。」jackson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本想交给安席言,但看着他实在空不出手,只好作罢,索性就帮他拿着,「安老师,知道你今天也在这里后,我也偷偷给你弄了个工作证,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就先帮你在观眾席佔个前排的位置。」 安席言的视线越过户外广场上的人群,落在展览馆入口前那一排招摇的宣传海报。 「好,我跟你去。」安席言先转身把手上的烤玉米串交给了助理,并叮嘱道:「寧小姐,等允诺和顏华同学回来,帮我给她们,不知道她们跑去哪里了。」 他和系助在外面逛了一圈,本想会碰上他这两个学生,结果未然。 灯火通明的展览馆与浓烈的夜色形成强烈对比,两人并肩走进了会场,一高一矮的背影,从后方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兄弟一样。 jackson是沉亦的助理和经纪人,年纪比沉亦小了一岁,个性却比他那不正经的弟弟稳重,jackson时常见到人就露出一口白牙的灿笑。要不是有他,安席言不会放心放任自己的弟弟走上这条路。 沉亦在占卜这一行素来以任性闻名,时常惹得jackson得在后方帮忙收拾,除此之外,很多时候这两兄弟闹彆扭,不想和对方讲话的时候,都是靠这个大男孩从中拉线。 「小亦早上有偷偷去看安老师,本来想亲自拿给你,但你也知道他那脾气,远远看到你,竟然又掉头跑走了。」jackson露出了贼兮兮的笑,「你知道小亦那傢伙就是嘴贱了一点,他就是想要你一个认同,每次看到你出现,他其实心底都很高兴。」 安席言摸了摸嘴唇,唇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宽慰又像是满足。 「我也是来了这里才发现一楼南馆是比赛的会场,他准备得如何?」 jackson抬手抹去脸上的汗:「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有没有紧张。不过他现在应该在化妆,待会六点就要开始四强赛了。」 「已经到四强了吗?」 安席言低头看了一眼手錶,还有十五分鐘就要六点了。 jackson眉飞色舞,说话间搭配的手势异常生动:「四强了!我也吓到了,当初工作室里和他出来的占卜师几乎都在百强就被刷掉了。现在台湾的选手就剩下沉亦和工作室里另一位占卜师。」 安席言其实每一集都有固定收看,他用袖子擦了擦錶面,一副孤陋寡闻的无知神情,低下头,虚心讨教般的口吻问道:「喔?他这么厉害。他去年底跟我说比赛的事,我还想着要怎么安慰他。」 jackson一脸得意洋洋,彷彿现在晋级的是他,「他可厉害了!而且安老师你也知道你弟弟长得也是满好看的。现在网路上都在疯传他的比赛影片,他现在可以说是呼声最高的参赛者。」 两人徒步走向临时搭建成休息室的小棚子,南馆是一个很大的室内展区,这次的主办方一次租下了全场的展区,慕名而来的观眾人数十分可观,隔老远就能听见兵荒马乱般的喧哗声。 刚踏进,映入眼帘的是半个足球场大的摄影棚,场子佈置得就像个仿冒的金马奖典礼现场,以假乱真地弄了个小舞台,前面各摆了四张大方桌。音乐声轰然从头顶降下,四面八方都有人声和相机不间断的拍照声。 观眾席和比赛区划分得十分清楚,时间还不到,座位区已无虚座,进入待机状态的工作人员和观眾将气氛引燃到最高点,就等着沸腾的那一刻来临。 「四强比什么?」安席言和jackson就近站在外圈摄影机旁边,相隔几步远就是休息室,从他们站立的角度,能看到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影穿梭其间。 「主办方会找四位民眾上来,直接让占卜师现场占卜。」 安席言有些意外:「这么普通?」 他记得前几次比赛的方式都不一样,初赛的时候是让百位占卜师分别在独立的房间,用塔罗牌占卜五位评审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有一次是让选手分队直接到夜市设摊占卜,再由民眾评分,最后得分最高的那队得以晋级。每次看直播,他都不免为主办方能想出各种奇葩的比赛方式感到惊奇。 「这次可不容易,占卜师这次要在十五分鐘内算出受占卜人的流年运势、生活状态、还有其他枝微末节的资讯,越详细越好,要用的是黄道十二宫牌阵(註1),得要懂点占星才行。」jackson早就做足功课,这种时候最愁没人发问,他兴致勃勃地开啟解说模式:「这次是在半个月前就在网路上徵求了自愿的民眾,主办方事先筛选过报名民眾的资料,才选出了这四个人,都是身份不敏感但人生经歷丰富的人。」 jackson说了一堆,安席言只听出了这次很难,什么牌阵和占星他一个字都不懂,不过他记得以前曾偷偷看过沉亦帮人算牌,好像越多牌花的时间越久。 「那个什么十二宫牌阵,一次要使用多少张牌?」 「不含切牌(註2)的话,一次要用十二张牌。」 安席言在心里加减了一遍,「那真是不简单。」他的脸上没有太明显的情绪,心里却是挺高兴的。 参观了半个会场,jackson替他大致指点了现场动线后,就暂时先离开。 安席言也不打算空站在原地,翻出了手机,手指在「小亦」上面悬了片刻,他注意到时间差不多快到比赛,于是作罢。跳出通讯录,他检查了讯息匣,只来得及看到了一分鐘前有一整排的讯息都在找他。 一个有些嘶哑中低的男声从他的右侧窜出:「安老师!」 随即,一隻厚大的手掌拍上他的肩。 (註1)黄道十二宫牌阵是要至少专业级占卜师才能轻松驾驭的牌阵。概念有点类似占星的星宫图,一次使用十二张牌。 第一宫可看问题的特质、个人因素和外貌;第二宫可看问题的核心基础、财务状况和价值观;第三宫可看沟通处事及学习能力;第四宫可追朔问题的本源、家庭及成长背景;第五宫是玩乐、性爱及自我宫;第六宫代表工作及健康状态;第七宫是婚姻和合伙的人际关係;第八宫为财务宫;第九宫看宗教信仰及目标;第十宫代表形象及地位的事业宫;第十一宫代表朋友关係及理念;第十二宫可看隐藏的危害,诸如小人、潜意识等等。 (註2)切牌是让占卜师可以更理解个案心理层面的牌,并不是每个占卜师都会使用,看个人意愿。 第二章、是谁要到天堂去(2) 安席言一回头,不由一诧,「陈老师,你怎么在这里?你刚不是说家里有事要提早走?」 是今天一起来研讨会的翻译系老师,他有些年岁,短发半白,眼角夹着颇深的笑纹,他指了指比赛区:「这次主场的製作人是我朋友的姪女,刚好碰上,听到她们那边出了些问题,所以留下来帮忙。」 安席言放下手机,一抬头,原先半瞇着的眼睛瞬间睁大。 「顏同学和苏允诺怎么会在那里?」 再过几分鐘就整点了,参赛的占卜师都已入座,主办单位安排好的「民眾」也正由工作人员引导入座,而那四位「民眾」里面有两位是他的学生。 「这说来话长,不是刚说他们出了问题吗?原定要出现的两个人选在来的路上发生了点意外,来不了。」陈老师搓了搓手,眉间有细汗,「姪女问我有没有认识合适又在附近的人,我手边刚好有苏同学和顏同学的资料,所以就问了她们能不能帮忙。本来想找你讨论,但事出紧急,我就擅自答应了我的姪女,我有传讯息给你。」 安席言又把刚收进口袋的手机拿了出来,果然在讯息匣里看到了来自三个不同人的讯息,通知他将缺席晚上的自助席。 「我女儿最近也很疯这个比赛,没想到今天能在现场收看,回头跟她说,她一定羡慕死了。」陈老师十分兴奋,细小的眼珠闪着光芒。 安席言没有回应他的话,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严重的问题。 同一时间,已经上场进入待机状态的沉亦也感觉大祸临头。 等待开赛的时间,他百般无聊地用手机玩着方块消除,当他听到受邀民眾入场的声响时也是眼皮连抬都没抬。 沉亦的位置靠近观眾席,却是通道最底的位置,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旁边的工作人员捱个替双方介绍,脚步声邻近,他听见jackson那熟悉的爽朗笑声,再来是介绍词。 「沉亦,她是主办方帮你排的人选,是个漂亮的妹子,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苏允诺。」 听到下一句话,沉亦的脸应声而变,猛然抬起头。 苏允诺听从jackson的话刚坐下,经过打理的长发随着她微微低头的动作在胸前轻轻一盪,细碎的光点打在她上妆的鹅型脸像是夏夜流萤,她一脸无辜衝着沉亦展顏微笑。 苏允诺刚听完规则,她觉得这个时候装作不认识比较好,于是她对着沉亦点了下头:「你好,我是苏允——」 话还没说完,沉亦面色冷峻,冷冷打断她:「出去。」 「什么?」苏允诺和站在旁边的jackson都愣住了。 沉亦冷冷地盯着苏允诺,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出去,没听到吗?我叫你出去!马上!」 「小亦,拜託,现在不是耍小孩脾气的时候。」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出去!」 「直播进入倒数三十秒,请非相关人员速速离场。」身后的製作人拿着大声公提醒,除了沉亦这桌之外,其他桌的占卜师和占卜人都已经进入准备状态。 「该死。」苏允诺听见沉亦焦躁地骂了一声,「快出去。」 沉亦的手指十分冰凉,他几乎从座位上爬了起来,猛力伸手抓住苏允诺的手腕,旁边製作人大声地倒数最后五秒,工作人员一个个进入戒备状况,jackson刚被人轰出了场边,正朝着这边又叫又跳。 沉亦苍白而削瘦的手臂在光线下略显僵硬,他错愕地看着苏允诺把自己的手一指一指扳开。 「苏允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的心跳如雷,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上来。 苏允诺的目光在强烈的灯光下宛如一块柔美的琥珀,她摇了摇头,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冷静下来:「我不知道,我和顏华突然就被叫过来。可是我不能走,对製作单位不礼貌,而且这场比赛对你来说很重要,不是吗?」 沉亦的脸在交错的光辉相映之下,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同时,比赛直播正式开始—— 「各位观眾,各位评审,晚安。第一届世界塔罗大赛四强决选现在,开始!」 第二章、是谁要到天堂去(3) 六点半,临海的高雄市,26度,天气湿润而温暖。 宛如一条巨型海洋生物的高雄展览馆,静静地坐望在海港城市一隅,内部彷彿是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一场即将颠覆某一群人的比赛。 那是一场拿别人的未来当赌注的比赛,难免揭人伤疤,又心狠手辣地抹上几把盐,受其神秘绚烂色彩吸引的群眾,竟是乐此不疲,开局已久,仍陆续有人慕声而来,甚至在场外林立起了预测输赢的投注站。 同一时间,距离会场几公里之外的世安医院,此刻也是刻不容缓地上演着日復一日相同的戏码:辛苦的病人追在医生后面、疲累的医生和家属玩着捉迷藏、实习护士趁着护理长换班打盹……诸如此类的场面,在这间小医院里长住的病人都能当成八点档看。 比如现在—— 「小胖子你别跑!」护理长花明綺怒气冲冲地从二楼最里间的病房追出来。 护理长有一张站出来能骗到路过民眾回头的别緻长相,还有一个大嗓门,这一拉开嗓子,就等同于医院全区广播,对付无理的病人,这招河东狮吼包准管用。 一整排的病房门很整齐地被拉开,好奇围观的病人像竹笋一样纷纷露出半张脸。 随即,一阵带着哭腔的风迎面打过这排不怕着凉的病人的脸。 「花姨你这么兇,难怪三十九岁了还嫁不出去!」跑在前方被花明綺当成寻仇目标的小孩不干示弱地回头大喊。 花明綺大怒:「臭小鬼!叫姊姊!我嫁不出去关你屁事!而且老娘我才三十七岁!」 这下全医院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称永远十八岁的护理长的真实年龄了。 最后一间病房的病人手上那隻从病房探出的手机,同步将这劲爆的消息直播上了网,医院的留言板瞬间被雪花似的留言灌爆。 花明綺一眼瞄到附近的护士,不忘顺带将炮火转了个弯:「小欣你还不快点帮我追!这个死小鬼跑也太快了吧!」 坐在护理站后方的护士黄欣刚吸了满口珍珠,差点被珍珠噎到。 黄欣囫圇将珍珠吞下,也委屈地加入追逐的行列。 「小妹妹,你跑慢一点!」 「她哪里小了!一个胖子怎么这么会跑!」年轻护士的声音刚落下,前方就传来护理长几乎要抓狂的抱怨。 她说的没错,跑在前方的小胖子胖就算了,整张脸就像是吹肿的糯米糰子,五官被两颊浑圆的肉挤成了豆子大小,儿童号最大尺寸的长袖病人服也被她撑成了两节式清凉露肚装,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像是颗充满弹性的麵团在滚动。 前方的病人在跑,后方紧追着两个护士;不知道哪房的病房传来了呼叫铃的声响,护理站的护士和医生紧急地跑了过来,两方人马几乎要撞在一起,情况简直不能再乱了。 就在医院上下护士飞医师跳,骚动在这颗麵团滚啊滚最后滚进了一个结实的男人胸膛中结束。 小胖子从头到脚的肉结结实实地抖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就像撞上了一块坚硬不拔的花岗岩,儘管她才多大的岁数,少得可怜的人生几乎都泡在病房里,压根没看过什么花岗岩。 但从那结实的触感和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小胖子还没抬起头就认出对方,她乾脆一脸埋进对方怀里,可怜兮兮地说:「程医生,花姨她欺负我。」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花明綺也刚好跑了过来,她不甘示弱地抢话:「程医生,你别听她胡说,李小妹这几天吃什么就吐什么,刚才赵医生巡病房的时候,叮嘱我帮她打一针营养针。」 「终于追上了。」莫名其妙凑了一脚的黄欣停下脚步后,丝毫不怕添乱地补上一句:「程医生!a区219病房的家属要找你!」 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双簧轮番唱完后,接连被唱名的程医生丝毫没有不悦。 他先是松开紧紧黏在他身上的小胖子,然后弯下腰,温和的目光平行望入小胖子眼中,轻声说:「萍萍,你昨天答应我和妈妈什么,还记得吗?」 小胖子吸着溜出鼻子的鼻涕,「会乖乖听医生的话,要勇敢。」 「没错,要乖乖听医生的话,这样才会快快好起来,出院之后,就能去游乐园玩了。」程牧东先是点点头,然后轻轻摸了摸小胖子酷似鸟窝的短发,依旧和顏悦色地说:「现在让花姊姊帮你打针好不好?」 随即,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根有些变形的棒棒糖,接着说:「这根糖果只给勇敢的小朋友,勇敢的小朋友是谁?」 「我!我是勇敢的小朋友!」小胖子连忙举高手。 「那这根糖当然要给我们勇敢的萍萍。」程牧东笑了起来,他一面把糖果放进李萍萍胖得都快分不出哪隻指头的手,一面对着后方的花明綺使眼色。 目送两人顺利离开后,程牧东站了起来,他面沉似水,放松下来的脸上参杂了一些疲惫。 「真可怜啊,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站在一旁的黄欣紧紧抱着手上的纪录簿,也望向李萍萍走进的病房,她边摇头边怜惜地说:「bbs(註1)啊,加上脑下垂肿瘤,程医生,你会帮她动手术吧?」 「当然。」 程牧东就像是照亮严酷寒冬的太阳,稍早前像是沸腾冒泡的热锅的医院似乎不那么混乱,几名经过程牧东和黄欣身边的病患刻意停下来和他们点头致意。 黄欣对于眼前宛如灾后的平静深感惊奇,她万分感慨,音调下意识地多了几分敬畏:「程医生,你刚从手术房出来吧?一出来就碰到这种事,真是辛苦你了。」 程牧东淡淡地笑了笑,两手放进了口袋,说:「你刚不是说家属在找我,带我过去吧。」 半个小时后,夕阳馀暉透过方正的窗户洒下橙色金光,程牧东和黄欣肩并肩走出病房,拉在后方淡淡不明显的影子染着一点橘黄。 「赵医生已经解释过了,但她非要你出面不可。」黄欣关上门后,忍不住低声抱怨,「早上巡房的时候,你已经跟她解释过一遍,怎么还……其实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又有什么不同,都是唸了医学院,拿到证照出来的,不会谁特别差,再厉害的医生也都是经歷过前面这阶段。」 日復一日,他面对的事情总有几件轻若鸿毛,有几件将生死度于悬樑上,但不论病患是什么身分,他都一视同仁,亲力而为。 程牧东站在饮水机前,往一次性的纸杯里装了半杯水。 「这是难免,病人什么都不知道,本能就会想要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医生负责。」程牧东低头看着纸杯,澄澈的水面上浮动着日光灯支离破碎的散影,他的声音依旧不冷也不怒:「以后碰到相同的情况,先让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负责,如果病人还有异议,我再出面。」 「程医生你都这么忙了,这里人力已经很不足,要是病人能有点自知之明就好了。」黄欣也伸手装了杯水,一面抱怨。 程牧东没有说话,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度,飞快地把水喝掉,把空纸杯扔进了垃圾桶,程牧东大步往二楼d区走去。 黄欣已经准备要走回护理站,看见程牧东前进的方向,她誒了一声,出声叫住前面的人:「程医生,你要去240病房吗?」 程牧东刚迈出的步伐又收了回来,他偏头回望,点了点头。 「苏小姐早上已经出院了。」 程牧东有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平时没有特别的情绪时,就像是半开在雾中摇曳生风的桃花,听见黄欣的话,他猛然睁大眼睛,立刻衝向240病房,他穿着鞋底坚硬的黑色皮鞋,咑咑咑急促的脚步声在不算安静的医院二楼却异常明显。好几名护士和病患纷纷探头。 「没事。我去找一下程医生。」黄欣匆匆对着没搞清状况跑出来的实习医生摆摆手,她也小跑步跟了过去。 程牧东站在240病房中央,模样有些吓人,像是走进了鬼屋,恐惧写满了整张脸。 病房是六人房型,六张床上都有人,但没有一张脸孔是他在找的那个人。 「什么时候走的?」 他的一双眼都是红的,声音异常平静。 「现在追来不及了,早上你去手术的时候退的。」 「打电话给苏姨,我去拿车钥匙。」 黄欣抓住程牧东的手臂,摇摇头,「这次和之前不一样,没用的。」 「打.电.话.给.苏.姨,立刻。」程牧东就像是机器倒带了一遍,声音平静,表情亦然,冷静地逼近冷酷。 黄欣拚命摇头,「程医生,没用的,苏姨这次她,这次她……」 「没听到黄欣说的话吗?这次不一样。」身后一个声音接下黄欣的话:「这次办理出院的人不是苏小姐,是她妈妈亲自办的。」 程牧东浑身一颤。 病房里数双眼睛投射而来,他被一瞬之间涌上的绝望冲得发晕。 黄欣和后来到来的男子,连推带拉地把程牧东拖出了病房。 (註1)巴得-毕德氏(bardet-biedl)症候群。患病的孩童随着年龄增长,有失明风险和发展迟缓的症状,多四肢短小肥大。 第二章、是谁要到天堂去(4) 他们将他带到了病房外的公共区,背后的数位电视正好进入广告画面,闔家欢乐的欢笑声充斥在耳边。 程牧东被拉扯出病房的时候,明显有些心神不寧,站定位后,他甩开抓住他的两双手。 「不是说以后就在这里治疗了吗?」程牧东平时就像隻性情温和的小型犬,生气时他不会大吵大闹,也用不着,光是眼神就足以慑人。 「牧东,如果只是苏小姐个人的意思,我当然不会同意,但这次是她妈妈出面,你懂吗?况且我们照你的要求,扣住了她这次的检查结果,他们也拿这个要胁,你又不在,我也是没办法,交出检查报告和退房,我只能先顾及一边。」 赵明时是这里的住院医生,对病人的用心不会比程牧东少,这次连他都妥协了,代表情况已经糟糕他没有办法扭转的地步。 程牧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 「所以你就让她出院了?赵明时,你明知道她的状况,若不接受治疗,她随时会有危险。」 「那是你的想法。」赵明时摇了摇头,「连上次她心跳停止,那么紧急的时候她妈妈都没出现,这次竟然亲自来办理退院,牧东啊,我真的觉得事情不太好,说不定她们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结果。」 黄欣和赵医生交换了眼神后,也说:「程医生,你知道苏小姐还有一个弟弟吧?他们家的状况你不是不知道。虽然是健保房,但长久下来的住院费也不是笔小数目。」 程牧东垂下眼,想摀起耳朵,这样就不用听到任何声音,现实和别人的欢乐都是,他无力地坐在后方塑胶椅上。 「如果需要钱的话,可以跟我借……」 赵明时再一次打断他:「那是你的想法。」 「难道她真的已经知道这次的检查结果了?」 黄欣立刻摇头:「还没,你交代过我们暂时别说,但她们有没有从其他地方知道,我就不能确定。」 程牧东沉默了很长时间,赵明时使眼色让黄欣先回工作岗位,自己留下来劝他:「程医生,我知道苏小姐对你的意义,不过她只是不住院,该回诊的时候还是会回来,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程牧东在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站了起来,他恢復原先的平静,淡淡地问:「现在她在哪里?」 赵明时最怕程牧东这个表情,往他前方一站:「听说好像有个活动要她帮忙,你要去找她吗?我跟你一起去。」 「在哪?」 其实赵明时根本不知道这个苏小姐在哪里,早上他赶着要去开会,同意苏小姐的出院请求后,他就离开了。 「在——」赵明时打算随便编个地方时,他正好看见后方的电视,一双眼睛瞬间睁大,突然结巴了起来:「在……在在那里……」 程牧东诧异地抬起头,原先失意低垂的眉眼瞬间扬起—— 只见42吋萤幕右侧小字写着「世界塔罗大赛」,左上的红底白字标着live,赵明时在底下跑马灯中找到了他的答案,但现在一点也不重要。 画面停在一对年轻的男女脸上,镜头时而切换到男方,时而又停在女方脸上,男方有一张身在人群中不出声也会频频引人注目的俊俏五官,对面的女生也有张标緻好看的脸,因为是现场直播,没办法做前情提要,不知道进广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萤幕上的男女脸上都有着难以形容的严肃。 画面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终于女方率先开口:「你说什么?」 女方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眶红红的,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在现场交辉闪烁的闪光灯下流光溢彩。 「那不是苏小姐吗?」程牧东听见因为担心又跑了过来的黄欣发出惊呼。 赵明时瞠目结舌,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那男的是什么人啊?」 彷彿是听到了他的心声,电视台在下一个镜头上贴心地在底下加上了两人的姓名和年龄,分别是沉亦(25)和苏允诺(22)。 「怎么回事啊?」 「这是哪个电视台?」 黄欣连忙掏出手机,上网搜寻了沉亦这个人,赵明时也嚷着要打电话去给电视台。 「我问你呢,你说什么?」电视上苏允诺的声音又轻又细,带着羽毛一般的轻柔,又有一分倔强。 三个人震惊之馀,暂且停下手上的动作,凝神盯着电视。 底下名牌写着沉亦的男子没有立即回答,一对呈现月牙型的眸子戏剧性地半瞇起来,这时镜头跳到了桌面上,暗紫色的桌布上躺着十二张孤零零的纸牌,程牧东不懂塔罗牌,但看那牌上的图案,连外行的他都感觉十分不好。 「我说,你的牌不好,你的家人不是很讨厌你,就是巴不得你早点死。」沉亦的声调软绵低哑,就像只是在说句动听的情话。 电视机下方的黄欣张大嘴巴,拉了拉赵明时的医师袍,「他……他,他是占卜师吗?占卜师能这样说话吗?」 赵明时看了她一眼:「这是电视效果,电视效果。」 他谨慎地瞄了程牧东一眼,刚才镜头晃到纸牌上方时,程牧东把牌记了下来,按照牌面上的图案上网搜寻牌义,赵明时好奇地凑近。 只剩下黄欣一个人死命盯着电视,她感觉自己的脖子仰得肌肉发僵,一颗心越跳越快。 她好几年前就认识苏允诺,现在却觉得电视上的人异常陌生。 电视上的苏允诺模仿对方的戏剧性动作,也挑了挑眉,语气竟有那么一点挑衅:「还有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的主治医生和护士都瞒了你一件事。」沉亦轻拧眉头,停顿了一下,「你的心脏不好吧?」 苏允诺敲了敲桌面,没有立即回答,「他们隐瞒了我什么?」 那道宛转如弦乐的嗓音刚落下,程牧东和赵明时同时震惊地抬起头。 赵明时的脑袋转得飞快,他立刻猜出接下来的话——他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不不不可以说!」赵明时急躁地大吼,「卧操,快打电话给那个电视台,啊不,打给允诺!」 可惜电视上的沉亦没有千里耳,他从容不迫的神情沉了下来,语带歉意:「我很抱歉,但如果不接受心脏移植,你活不过今年。」 「啊啊啊!不不不可以说啊!」黄欣也加入尖叫的行列。 沉亦接着开口:「最后,你会因为等不到心脏而死掉。」 萤幕上,苏允诺一言不发地盯着沉亦。程牧东猝然感觉心脏狠狠被拧了一把,他僵硬地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却又那么清晰地感受到阵阵恐惧袭来。 那个他拚死不让她知道的报告结果,就这么轻易地被说出来,而且还是以那么轻描淡写的方式。 电视画面随即转到了主持人脸上,只见有着娃娃脸的年轻主持人专业地露出一脸惋惜和震惊,对着镜头说:「我再重申一次,我们的参赛者事先和被占卜人都不认识,我们刚才已经联络到苏小姐的家属,沉占卜师说的话到底正不正确,等广告回来后,我们将进入观眾最期待的验证阶段,千万别转台。」 电视画面随即跳进了一间卡满陈年无垢的浴室,直到一名打扮浮夸的中年妇人唸着绕口令一般的广告词,下一秒,一间亮闪闪的浴室出现在画面上。 电视机下因为过度震惊,陷入僵直状态的三人就这么对着一连串的广告愣神,直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他们如梦初醒。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过了一会,电话铃声又再次响起,也是很快就被接了起来,三人面部僵硬地看着彼此,谁都还没来得及开口。 护理站悠然传来年轻实习护士的声音:「程医生,赵医生,刚才有苏小姐的家属打来要苏小姐上次的检查报告,我传给对方了。」 「不不不可以!」原先还面面相覷的黄欣和赵明时同时发出凄厉的喊叫,争先恐后地跑向护理站。 而手上还握着话筒的实习护士一脸状况外,又问:「还有电视台的人打电话来要採访苏允诺病患的主治医生,要接吗?」 赵明时最先衝过去,他气喘吁吁地喊道:「给我掛掉,立刻!」 护士被突然衝出来的他们吓了一跳,一听见指令,她反射性地就要掛断。 「等一下。」程牧东伸出手抓住护士的手,「把电话给我。」 程牧东向来为人和气,长相也是眉清目秀,年轻护士从来没看过他发怒,甚至连说话都控制在非常悦耳的音量,他现在也是一样,声音听起来像是没事人一样,神情平静,可是就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可怕,护士小姐隐约察觉到自己闯了大祸,连好脾气的赵医生和黄欣姊姊都失去了理智,相较之下,更显得程医生冷静得诡异。 把电话交给程医生后,护士小姐立刻退得远远的。 程牧东握着话筒,一段时间没吭声,剩下三人不约而同地秉住呼吸。 良久,他才不慍不火地说:「我是,我是苏允诺小姐的主治医生程牧东。」 从护理站尾端的角度,正好可以斜斜地看到大萤幕电视,广告结束后,主持人过度亢奋的声音从电视机传来,黄欣还有病人要照顾,她的注意力在电视机和自家医生之间难分难捨一段时间,终于被呼叫铃还有护理长的河东狮吼叫走。 赵明时假装自己是个存在感极低的人形立牌,假装不了多久,他也被一通电话轰走。 临走之前,他对着护理站后方的年轻护士伸手一指,嚷嚷道:「帮我看好程医生,他讲完电话跟我说。」 年轻护士一脸状况外,仍旧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如果苏小姐不接受心脏移植,恐怕撑不过今年,现在她的心脏还能继续跳动都是奇蹟。」 两个让人颇感压力沉重的前辈一走,医院顿时清净不少。年轻护士忽然惊奇地发现她听见了自家医生双重的声音,一个声音临近耳畔,另一个一样的声音差了两秒从远端传来,一大一小的音量,颇有双重奏的效果。 程医生扣着话筒的力道十分用力,话筒紧贴着耳边,电话另一头连呼吸声都透不出来,年轻护士紧张地看着程牧东彷彿随时要把手上的话筒折成两半,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问道:「照你的意思,苏小姐的情况非常危险。」 年轻护士诧异地抬头,原来声音是从电视传来。 「对。」两道一样的声音传来,一近一远。 年轻护士忍不住从护理站后方探出头,电视画面上主持节目的短发女子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程牧东唇角一扬,却无笑意,突然冰冷的目光直直望向电视,似乎穿透萤幕与电视上的主持人对质,「苏小姐是我们的病人,我们有权利斟酌告知病况的程度,有时候要视病人的身心状况,衡量最适合告知检查结果的时间,你们节目没有事先和我们商量,就擅自宣判苏小姐的死期,如果苏小姐承受不住真相,心脏骤停,那就是你们杀死了允诺。」 第二章、是谁要到天堂去(5) 摄影棚四面环绕的照明设备几乎要亮瞎了苏允诺的眼睛,从摄影棚走出来的时候,苏允诺有一度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将近两个多鐘头的直播结束后,她和顏华跑进了棚子旁边的休息室休息,节目虽然已经结束了,外头仍旧处于一片混乱状态。 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轰然震耳的吵闹声。 「太不可思议了!这是我第一次上节目!」顏华从背包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方镜,把手指当梳子,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又把镜子放下,往苏允诺凑近:「学姊,你看我现在的头发如何?」 苏允诺刚坐下,听见顏华的话,睨了她一眼,然后竖起了两隻姆指:「完美。」 顏华露出释怀的表情,头一仰,姿势率性地靠坐在一张滚轮椅上,「太好了,希望刚才录节目的时候,我的刘海没有开岔。」 放松不到一秒,顏华嚷着要把上节目的事蹟发上网,又从椅子上端坐了起来。突然之间安静下来,苏允诺才发现休息室里一直都播放着音乐,节奏轻柔的英文歌曲轻轻拍打着这一片寧静。 苏允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下节目的时候,製作人让她们先到旁边等候,会有人过来发通告费,等待的时间,她也打开手机,通话纪录里显示着十多通未接来电,她检查了来电显示的人名,头开始痛起来了。 安老师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她,医院那边也有好几个人打给她,最后几通电话都是允安打来的。 滑到一半,一封简讯跳了出来。 「允诺,我是安老师。等全部结束之后,和顏华到停车场,我送你们回去。」 过了一会,安席言又传来了一封简讯。 「我刚也在现场,允诺,你还好吗?」 苏允诺的手指悬空在萤幕上方,然后她听见顏华持续兴奋的声音:「网路上已经有刚才直播的影片,等我回家再来看,学姊我传连结给你喔!」 手机在掌中震动了两下,一则新讯息通知从上方弹了出来。 苏允诺看了顏华一眼,刚才比赛是每桌都是同时进行,看来她生病的事情,顏华还不知情。 顏华发完贴文又传完影片后,转而打开了google,她边敲打着萤幕,边发问:「学姊,我想买塔罗牌的书,你要不要一起买?」 苏允诺放下手机,从堆满化妆品摺叠桌上找到了一包湿纸巾,刚用纸巾盖住眼睛,听见顏华的问题,她一面按着眼皮,一面应道:「不用。」 「喔。」顏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扫兴,但很快又活泼了起来:「学姊,你那占卜师如何?」 「你说沉亦吗?我的那个啊,就是外面看到的无敌臭屁的占卜师。」 她们是临时被请来救场的,事先对这场比赛的规则或是运作都不知情,直到节目开始前,她们基本上还是处于状况外。 「哇喔,我那个角度看不太到人,背影看起来挺帅的,另外两桌的占卜师我倒是有看到,是欧巴桑等级的,有一个女占卜师,不过也是个阿嬤,你运气真好!」 苏允诺抬手掀起纸巾的一角,她想起刚才配对给顏华的占卜师就是她们在外面见到的那个占卜师。 「主办方配对给你的是那个混血占卜师,对不对?」 顏华还在比较网路贩售的塔罗教学书,头也没抬,飞快地点了下头:「他看到是我也很惊讶,好像主办方有规定占卜人事先不能和占卜师有交流,因此他还跑去问製作人,还好因为是在比赛前不久算的,而且只算了一张牌,所以就没换人。」 苏允诺顿了顿,「你第一次算牌的时候,不是还挺沮丧的,还以为你会排斥塔罗牌,怎么?他刚帮你的感情算了不一样的结果吗?」 「没有。」顏华似乎已经买完书了,手机被随意搁在桌面上,她手肘撑在桌沿,身体略为前倾,她的神情激动:「他刚几乎把我整个人都看穿了,简直像扫描机一样!」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雪纺中长衬衫,领口别了一个长长的黑色蝴蝶结,底下是落在膝上的黑色百褶短裙,交叉叠坐在椅子上的长腿包裹在黑裤袜里,模样就像个发现新鲜事物的天真中学生。 但苏允诺身为她的直属学姊,她们认识也有三年了,她太了解她了。 顏华对于非兴趣以外的事物态度非常简单粗暴,一概谢绝往来,更别提会特地买书来看,她可是连必修商业法文课的课本都直接捡人家影印复本,她的金钱观念是绝对不浪费任何一分钱在没用的事物上。 苏允诺饶富兴致地问:「这么说,扫描机先生让你对塔罗牌產生兴趣了?」 「不,扫描机先生实在太让人生气了,他是没有在节目上拆穿我是别人的第三者,但他竟然在算感情宫的时候,特别又说了一次,我会和现在的男朋友分手!而且连分手原因都鉅细靡遗地帮我分析出来。」顏华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会证明他是错的!」 苏允诺没吱声,唇角却悄悄地扬起。 未经时间,不得正解。也是,她们正好时值热血,涉世未深的年纪,而如果在这个时期,有人先告诉了她们来年走向,恐怕谁都不愿服气。 「学姊,你那个臭屁占卜师呢?他算得怎样?」 苏允诺轻轻一抬眉,怕说出来惹对方不开心,慎重选字说道:「其实他算的都没错,不过,我觉得准也没什么用。」 「什么意思?」顏华把椅子拉到了她面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看她的表情,想是已经走出来之前塔罗插曲的阴影。 「我是不懂塔罗牌,但就我看来,刚才只不过是把事实提早算出来,反正就算提早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根本是多此一举。」苏允诺靠在椅背上,一隻眼睛从白色纸巾下露了出来,些微湿润的眼眶有些通红。 两人又聊了一会,顏华起身出去找洗手间,她刚离开不久,休息室的门猛然被打开,苏允诺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抬头一看,一个东西高速飞了过来,她下意识接过,是两包绑在一起的牛皮纸袋,苏允诺想里面大概装着钱。 站在门口的是几分鐘前见过面的沉亦,他拍了一下门框,目光毫不避讳锁定着她。 「我们聊一下。」 明亮的长型房间,就只剩下他和苏允诺两个人。 第二章、是谁要到天堂去(6)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苏允诺的手无意识地在牛皮纸袋上画圈。 沉亦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最后在与她相隔不远的位置停下脚步:「我刚叫你出去的时候,你就该出去,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不知怎地,沉亦的声音让她有种怒气衝天的感觉。 突然加快的英文歌曲给原先平静的气氛一个急起直下的转折,节奏急促的歌词像是湍急溪流拍打上她的心弦。 「我不知道。」苏允诺一对澄澈冰眸迎上那双盛怒的目光,食指指尖抚上了唇角,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沉先生,你真好笑,你怎么又问了我一样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你的专业吗?」 苏允诺不明白他的愤怒是从哪里来,擅自将她病情透过直播公布出去,该生气的是她,但她都没有生气了,他为什么要生气。 沉亦沉下脸色:「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明知道这是一场预知未来的比赛,你的未来和身世都会被全天下的人看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就这么想要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得安寧吗?」 苏允诺无辜地耸肩,握着牛皮纸袋的手轻轻一晃:「製作人跟我说上节目会有钱拿。」 沉亦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这种时候,你跟我说钱?才区区两千元,你的馀生就只值两千元?」 如果一分鐘后她就会死,那她选择拿生命去换钱又有什么不对? 「你只是会算牌,你又懂什么?你不是很厉害吗?你用牌就算出了我家人讨厌我,还有我的财务状况拮据,说不定我的心脏下一秒就会停了,都这种时候,还谈什么价值。」苏允诺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我该感谢你,我想程医生大概会骗我到最后,谢谢你告诉我结果。」 一年前,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车祸或是意外死亡,果然还是因为心脏的问题。 「现在这个重要吗?」沉亦觉得苏允诺简直不可理喻。 沉亦在会场上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完了,刚才他经过节目组,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用算牌,他已经可以预测到接下来的情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社会养着一批飢肠轆轆的狼,随时都准备好要亮爪子咧利牙。这场比赛本身就是个招摇的目标,只是这个目标太大,充其量只能当作引诱驴子的胡萝卜,而现在允诺无疑是最好的新目标,因为她平凡,因为她是普通人;因为她即将因为一个所有人都敬畏三分的预言送命——他们占卜师个个循规蹈矩,坚守原则,就怕落人口舌,没想到最先出圈的是他。 苏允诺轻声反问:「不然你觉得什么才重要?」 沉亦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我不知道。」苏允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伸手轻轻放在胸前,掌心底下的心跳很沉稳,隔着肌肤像是微弱的鼓声,她扯了一下嘴角:「原本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完全相信你的话,到底该怎么安排我的生活,但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不定我真的就快死了,你能算出来吧?不是有那个什么过劳死,也许我很快就会死在工作里。」 她的死就该盛开在殫尽竭虑之后。 沉亦看着她,他感觉全身的血液正一点一点地被燃起,被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点燃。这么多年来,他从没遇过这么无理的女人,明明什么都不懂,也没什么能耐。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苏允诺,她实在太瘦小了,大概长时间营养都不太足够,两边颧骨几乎瘦得突出,因为瘦,更显得那对不愿服输的眼睛特别明亮,无论对抗什么,她都没有胜算,她压根儿不是小虾米,连鱼尾都不算,以卵击石的勇气简直荒唐,即便如此,她依旧屹立不摇,彷彿随波逐流的不是她,是这个世界。 沉亦面不改色说:「很好,那你记住你现在说的话,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你最好都别后悔。」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1) 深夜十点多,有人的世界归入寧静,有人的世界才刚开始。昏暗的灯光,空气里瀰漫着菸酒的味道,流连于夜色的男女成群散落酒吧各角落,音乐强劲,却不至于让人有震耳欲聋的错觉。 几名穿着相似服装的男女坐在吧檯前,为首的女孩画着浓艳的眼妆,长相极好看,但不是那种清新端庄的好看,多了一分风尘味,与她对到眼的顾客和店员,都不约而同红着脸别开脸。 她接过调酒师递来的酒杯,转过身面向身旁的男女,嫣然一笑:「刚才的节目创下了这一期收视率新高!导演很高兴,他想要替今天上节目的民眾另外做专访,明天开会他会再说明。」 「恭喜。」 「陶姊恭喜。」 「莫提姊,恭喜你,当初你坚持要做这节目真是做对了。」 轰然如湍急溪流的音乐声里夹杂着欢笑和祝贺声,沉亦坐在队伍尾巴,他单手撑着下巴,隔着老远听着一帮人左右一句的恭贺词说完,他哗地站了起来。 「小亦,你要走了吗?」陶莫提见状,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 沉亦面沉如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以后和比赛没有关係的事,不要找我过来。」 说完,沉亦迈步走出了酒吧,推开门,冰冷的空气迎面擦过他的面颊,对街刚好走出超商的jackson看见他,对他高举起手上鼓鼓的塑胶袋,一面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的方向。 背后,厚重的木门刚关上,悬掛在门板上方的风铃又响了起来。 「小亦,等我一下。」 沉亦脚步微顿,微微侧过脸,斜斜的视线漠然地落在后方追来的陶莫提身上。 「小亦,你怎么了?」陶莫提往前走了几步,彷彿没察觉到他的冷淡,又接着说:「我跟你说,之前我提出要做塔罗师专访的节目企划过了,等一会,副导和导演都会过来,他们亲自和你谈,你再等一下。」 沉亦转过头来,陶莫提撞上一对冷淡的视线,这才注意到他的反常。 「莫提,把那两个大学生找上来是不是你的主意?」 沉亦身上有两种矛盾的气质,平时就像个胸无大志的放浪大学生,一旦板起脸来,就像是戴上了一张生人勿近的冷面具。 陶莫提本能地有些害怕:「是我找的,我叔叔是老师,他正好带学生在附近参加活动。」 「那你怎么不找你叔叔上节目?」 「他不太合适……」 「不太合适……他不是能製造话题的人,对吗?」沉亦冷声打断,忽然笑了笑,「你早就知道允诺生病了,是吧?」 温和的笑容此刻在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迫人。 「小亦,我……」陶莫提话音一滞,就在这愣神的空档,沉亦再度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入夜色里。 陶莫提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斗大汗珠就这么落了下来。 「小亦,你和嫂子吵架?」jackson看见自家占卜师一脸冷峻走了过来,连忙上前问道。 沉亦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从他旁边加快脚步走过。 jackson自觉自己说错话,追了上前,自己抬手掌了一下嘴巴:「看我又乱说话。小亦,思央问你晚点方不方便?他说上个月订製的东西来了。」 话题对了,气氛就对了,沉亦绷紧的嘴角柔和了下来:「现在还不算晚,跟他说一声,我去找他。」 沉甸甸的夜,明镜似的明月像隻独眼冷冷望着城市一隅。 沉亦步履平稳,高瘦的背影消散在夜色里,后方紧紧相随的助理像个录音机吱吱喳喳地放送着軼闻趣事,再远一点,陶莫提脸上的错愕已经消失,重新掛上艷丽的笑容,蹬着高跟鞋返回酒吧。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2) 夜风沁凉,刮人的冷风从没有关紧的玻璃窗透进工作室。 徐思央从后方的厨房走出,手上多了一手啤酒。 「你好慢。」沉亦坐在一张背对着厨房的躺椅上,他往后仰着脖子,朝徐思央懒洋洋地说道。 「我落了东西在二楼房间,顺便上去拿。」徐思央带着歉意一笑,绕过柜檯和会客桌椅,走到了沉亦面前。 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方形大桌上搁着啤酒和两个拆到一半的包裹。 「你不是很久没有借宿在这里了吗?」沉亦拿了一罐啤酒,啪地拉开铝罐拉环,他喝了一口啤酒后,继续说:「我记得上次是一年多前,你落了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小物件而已。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来找。」 沉亦惊奇地看着徐思央:「不重要的东西?你会为了不重要的东西特地上去二楼,这真的很稀奇,平时需要人帮忙搬东西上去,都没看到你这么积极。」 况且,他这段时间借住在二楼,基于礼貌,工作室里的人没事不会上去,徐思央嫌二楼太潮湿阴暗,更是很少上楼。 徐思央的眼神闪烁,食指拂过嘴唇,掩藏过一抹笑意:「好吧,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温西的东西。」 听见那个名字,沉亦脸上的笑容一瞬之间消失。 「jackson那傢伙之前不是也借住过这里吗?他那小子一直把堂姊的物品带在身边,借宿的时候落下的。」 沉亦没有接话,他看向二楼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沉亦才重复道:「温西?」 听起来有几分怀疑。 温西是他们所有人绝口不谈的禁忌。 哪怕稍不小心谁提起了,没有人有勇气继续谈下去,但徐思央不一样,从高中认识沉亦之后,他就想着总有一天要找出这个人的弱点。 在徐思央眼里,沉亦的一切都太虚假,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撕开。 「对,温西,就是我们的高中同学温西,jackson的堂姊。这就是我不想说的原因,你非要追究。」徐思央走到垃圾桶旁边,用力地压扁铝罐,丢进垃圾桶,他稍稍侧过脸,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你今晚又不回家啊?你说说你在这里住几天了,jackson说你连牌箱都带来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还真的都带来了,你不会是打算要直接定居在这里吧。」 他和沉亦都有多达三十几副的塔罗牌,他们有一个专门的箱子收纳这些牌。平时,只会带惯用的牌出门,很少会把整个箱子的牌带出去。 沉亦把这么重要的箱子都带来了,可见不是单纯的短期借宿。 「你想多了。」沉亦的姿态和声音都十分慵懒,好像一秒前的失神只是徐思央的错觉,「只是我爸要回来了,总不能让他看见满屋子的塔罗牌。」 玻璃门外一辆卡车开过,一束白光快速掠过徐思央的脸,将他脸上的笑容一分为二。 「原来是这样。」徐思央转过头,看见墙上贴着塔罗牌比赛的海报,有感而发问:「还有一件事,你今天怎么回事?以前你不会这样解牌的,很少看过你这么……尖锐。」 就他对沉亦的认识,他在解牌上会尽量避免「死亡」这种太直接的用词,因为他的亲生母亲就是因为塔罗牌而死的。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沉亦依旧笑着,勾起桌上的包裹,里头是一副全新的纸牌,连塑胶封膜都没拆。 「看来是这样,那件事进行的怎么样了?」徐思央耸耸肩,又打开了一罐啤酒,「我听说你原本找好的绘师突然说不画了。」 沉亦打算以工作室的名义发行一套塔罗牌,从去年工作室开张开始,他就在筹画着件事,中间因为比赛和诸多原因,计画延宕至今。 「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你不管这件事,看你都兴致缺缺的样子。不过,印刷商和版权代理商都谈好了,再来只差找新的合作绘师就行了。」沉亦双手交叠在脑后,彷彿他们在讨论的只是天气好不好这样平常的事,「进入五强之后,陆续有绘师主动联络,也有公司自荐绘师给我,这週末,jackson会和我去和几位绘师面谈。」 「那就好。」徐思央喝光手上的啤酒,站了起来,收集桌上的空瓶,往后走向垃圾桶的方向。 沉亦在徐思央转过身之后,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那慵懒的神情立即消失,看着对方的那双眼似乎正悄悄地计算着什么,那眼神就好像他从未信任过眼前的人。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3) 温热的日光洒在亮白的床单上,苏允诺捲着一条毯子沉沉睡在一张沙发床上,底下临时铺上的单人床几乎一半都掉到地上,周围的地板散落着五花八门的瓶罐和各学科的书籍,苏允诺一隻手悬空垂落在外,素白的手指正下方一隻绿色的酒瓶滚过。 随即,一个大白枕头往她侧脸拍下。 「嗯?」苏允诺的声音夹着浓浓的睡意,还未清醒的眼睛半睁开了条缝。 顏华弯下腰,不由分说地拉住苏允诺的领子,把她拉了起来:「学姊!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 苏允诺在顏华的摇晃下,像个软趴趴的布偶东倒西歪,她微微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露出微笑:「早安,顏华。」 「早什么早!」顏华松开手,指着远处亮着萤幕的桌电,气急败坏地说:「我看完了!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跟着我瞎起鬨,跑去听塔罗牌的线上课程,塔罗牌算什么!你怎么不告诉我,那个混蛋说你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生病的事……」 顏华越说,声音越低落,最后她直接哭了出来,后半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室内忽然安静得只剩下一搭一搭的啜泣声,和不远处低声热闹的影片声音。 苏允诺面带微笑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她已经清醒过来,拉住顏华的手,轻轻地说:「告诉你做什么?不管我是一年后会死,还是两年后会死,这些都是我的事。」 顏华一隻手被她温柔地握着,另一隻手摀着眼睛,不肯看她。 「你还是可以告诉我……都是因为我想上节目,才会害你……你这样以后要怎么生活,学校里的人一定都看到影片了,还有我不知道你心脏不好,之前我还找你去跑马拉松……实习算什么,你都只剩下一年了,反正你大四也不缺学分了,你为什么不就好好休息……」顏华的声音嘶哑,整个人还陷在既震惊又恐惧的混乱状态,加上自责,脱口而出的话显得支离破碎。 她一想到昨天自己只顾着想图个上节目的新鲜,事后又沉浸在要让预言失算的幻想,她整个人就是个大自私鬼,才会没注意到学姊的不自在。 苏允诺轻轻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上节目对我来说没有差别,就像你说的,反正就剩下一年,这一年会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实习是因为我想做的。」 顏华一时半会没有反应。 「对不起,是我不对。」苏允诺站了起来,她松开手,走到了餐桌旁,把持续播放的影片按下暂停。 笔电下方压了一张测验纸,原先是拿来做法文速听的练习,下方多出来的空白处现在写满了塔罗牌的牌名,她把纸抽了起来,上头有很多涂改的痕跡。 「如果不是上节目的关係,你是不是打算都不告诉我?」 顏华转过身,看见苏允诺露出了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好一会,苏允诺才说:「顏华,你干嘛这样?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继续过你的日子。你这又是在做什么?你也要帮我算牌吗?」 她晃了晃手上的测验纸,白光打在纸面上,彷彿将两面的文字融合在一块, 顏华伸手抢过测验纸,用力把测验纸揉成一团纸球,三两步上前抱住她,「塔罗牌什么的,我才不相信!我绝对不会和男朋友分手,你也绝对不会死!」 苏允诺没想到顏华的反应会这么大,愣了一瞬后,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垂下眼:「没事,别想太多。」 她的视线越过顏华定定地落在后方的笔电上,正好有一则新讯息弹出,萤幕一亮,影片最后定格在昨天晚上她和占卜师正好互相对视的画面。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4) 「一份燻鸡蛋饼和咖啡牛奶,总共五十五元。」 苏允诺站在早餐店柜台前,俐落地将餐点连同饮料打包装入客人递来的环保袋。 「这是找钱,谢谢。」 她熟练地将袋子放到柜檯上,接过女客人递来的百元钞,从收银檯找了四十五元。 苏允诺微笑目送着女客人离开后,店里的高峰时期已过,已没什么客人。 放在身后柜子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飞快把电话掛掉,对方又不死心打来了几通,全部都被她滑掉。 几分鐘后,一封讯息弹了出来。 「学姊,安老师说有话要和你说,你下午拨时间去研究室找他一下。我也是,还有话要和你说,晚上我们谈一下。」 她今天下午还有一份家教。 苏允诺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揉了揉眉心,最终没有做出任何回覆,早上她稍稍安抚了顏华的情绪后,就急急忙忙地赶来打工,现在想来,似乎对她有点抱歉。 温热的微风透过敞开的大门拂面而过,察觉到有一位新的客人接近,她调整心情,走向前。 对方的个头很高,穿着连帽外套,半张脸都藏在拉低的帽簷底下。 她拾起笑脸,「请问要点什么?」 「我要一份玉米蛋饼和热豆浆。」 「要外带还是内用?」往便条本抄写餐点的动作一顿,苏允诺错愕地抬起头,「牧东……」 「我要外带。」纤长的手指敲了敲柜檯桌面,对面的人拉下帽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接过餐点走出早餐店,程牧东没有离开,就坐在外头的座位区,他也不赶时间,脸上不显一丝慌张或是责备,偶尔翻翻桌上的报纸,偶尔低头察看手机,铁了心似地没有离开的打算。 剩下的时间,苏允诺简直如芒刺在后,总算等到收工时间,她惴惴不安地快步走了过去。 「下班了?」她一靠近,程牧东不慌不忙地从手机上抬起视线。 「嗯。」苏允诺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打工?」 「黄欣跟我说的。」 苏允诺皱了皱眉,小声地抱怨:「大嘴巴。」 程牧东拧着眉心,低头盯着苏允诺,她的嘴唇白得吓人,他们年纪相差不多,程牧东自觉自己已经不是很能吃的人,但苏允诺比起他还要瘦,几乎是形销骨立,再漂亮的衣服套在她身上,说好看都难。 27度的户外,她依旧穿着长袖和针织外套。他刚才从她手上接过餐点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手指,冰凉得像是刚浸泡过冰水的冻骨。 「你来做什么?」 「你……」程牧东本来想要责备她不该上节目,但是看见她,反而不忍苛责她。 苏允诺觉得程牧东的目光隐含着斥责,他步步走近,带来了些许压迫感。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膝盖有些发软,她早上没吃早餐,低血糖和疲累感让她突然一阵晕眩。 苏允诺脸色刷地一白,不能在这里晕过去,她竭力想站稳。 程牧东见状,立刻拉了她一把,她没站稳,被拉进了他的怀里。 「因为想见你了,所以就过来了。」程牧东轻声说。 单边掛在肩上的背包就这样滑落,摇摇欲坠地垂掛在她半截的手臂上。 苏允诺嗅到他身上浓郁的古龙水中有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那气味彷彿已经浸透了他的心骨,与血液相容。 「牧东……」苏允诺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但却被他牢牢抓住,她垂下手臂,放弃挣扎。 程牧东觉得非常难过,每次看到苏允诺,他都难过得很想哭,好像倏然有人一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疼至灵魂深处。 她的身边聚集了两群不同的人,一边希望她活下去,一边却盼着她的死。两边的声音都强大得不相上下,也许连她也搞不清楚到底哪边才正确。 相识这么多年,她总是那么平静、疏远和克制,程牧东不知道她是用这极致压抑的情绪,压制住了正常人该出现的慌张和恐惧,还是她早就心死了。 好一会,他才松开那个不合适的拥抱。 程牧东叹了口气,轻柔地问:「你等等又要去哪打工?」 「我等一下要回学校。」苏允诺避开那双探究的目光。 「允诺,我知道跟你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就算强制把你带回医院,你也会想办法逃出去,但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让我帮你动手术,费用你不用担心,我会负责全部的费用,你如果觉得亏欠,那等你康復了,你再慢慢还我。」 苏允诺想都没想,就反问:「我会好吗?」 「如果能接受心脏移植的话,会好的。现在你只要按时服药,定期回诊,减少活动量,撑到心脏来是绝对没问题……当然如果你愿意住院,让我们能随时掌握你的状况,这样会更好。」 苏允诺连思考都没有就摇了摇头。 只要接受治疗就会好的,这句话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她并非不相信医院或是程牧东,只是考量到她们家的经济状况,光是先前因为医疗费欠下的债务,就已经快让她吃不消,她们家根本没有馀力让她再动一次大型手术。 她转身走向了街道,程牧东在她挥手,等待公车停下时,抓住了她。 「不好意思,我们不上车。」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程牧东果断地对司机说。 看着公车从面前开走,苏允诺生气了,用力想要甩开程牧东的手,「你别这样!」 「半年。」程牧东更用力地抓住她的手,逼得她面向自己。 苏允诺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抗拒,像是挣扎着不愿说出某件事。 程牧东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如果你不接受治疗,你的心脏最多只能再撑半年,也可能更短。」 对街,jackson和沉亦一前一后走出便利商店。 「小亦,今天要不要停业一天,你和思央应该都很累了。」jackson勾在手肘下的塑胶袋里装满了食物和饮料,「你也别老是睡在工作室,要不去我家吧,待会我送麵包和水给陶莫提,她一早就有行程要跑,忙到没时间吃早餐,结束后,你跟我回我家吧。你觉得怎么样?」 车子停在不远处,他走得又急又快,光顾着说话,没有留意后方的人,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他疑惑地转过头,这才发现沉亦没有跟上。 「小亦,你在干嘛?」jackson又走了回去。 沉亦依旧没有回答,他两手插在口袋,盯着前方,眉心有个不浅的凹洞,jackson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对街。 「你在看什么……喔?是昨天那个上节目的女生,叫什么苏允落的,好巧啊!她在这边做什么?」 沉亦无意识地摩娑下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对面,站在苏允诺前方的男子往前跨了一步,苏允诺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姿态像在戒备什么,神情紧张,沉亦忍不住也往前踏出一步。 jackson有些困惑地看向他,「怎么了?你有话要和她说吗?」 号志灯变号,穿流不息的车辆模糊了对面的街景。 沉亦总算开口,他收回脚,淡淡一笑,「没事,走吧。」 他迈开步伐,几步就超越了自家助理。 jackson连忙跟了上去,边说边嚷道:「等等我!过几天是你和莫提的订婚周年,虽然你们都很忙,还是要庆祝,你们两方的父母都很期待呢,你打算怎么庆祝……」 邻近路边,呼啸而过的汽机车在他们身边颳过温热的阵风。几分雀跃,几分高亢的声音慢慢远去。 另一头,无人接话的安静几乎要将人逼到窒息。 「允诺,算我拜託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苏允诺从几分鐘前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她回望着程牧东,漆黑的眼眸里竟然没有任何一点光。 程牧东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埋进了泥淖里,正一寸寸快速地往下低陷,「别再工作了,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弟的学费和房租,我会负责。别再拒绝我了,除非你真的想过劳死。」 这句话一字一字不论翻滚在心上或是轻声吐露,都像有把尖刀深深地腕进他的心头,深深地,不留任何馀地,把整颗心都刨得血肉模糊。 拜託,说什么都好。 但苏允诺就是听着,没有说任何话……就好像,她的沉默是对他无尽的惩罚,而直到最后,他都罪不可赦。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5) 重回学校,苏允诺独自前往安席言的研究室。 登上三楼的楼道地面湿滑,她几次险些滑倒,走到转角,另一通电话打了过又来了。苏允诺只好暂时停下来。 「我们已经把你排进了受捐者名单里,『这边』我和赵医生会帮你看好,你别担心,不过你最好还是过来一趟。」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有疑似冲水的声音,彷彿是场不愿被听见的通话,「刚才你妈又过来这里大闹了一场,程医生的脸还被抓伤,他现在开车送你妈回去。」 苏允诺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次有造成院方的损害吗?」 「没有,这次程医生刚好在外面巡房回来,有即时拦住。」 「我知道了,欣姐姐谢谢你。」 这时,苏允诺馀光瞥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安席言大概是听到了声音,从门板后方探头出来,她连忙对电话里说:「我会找时间过去的,程医生就拜託你们了。先这样,如果我妈又去闹,再麻烦你通知我。」 说完,苏允诺收起手机,提步往上继续走,抬起头时,已敛去疲累,温和地一笑:「安老师。」 安席言登时推开门,让她进入办公室。 「抱歉,还让你过来一趟。」安席言关上门之后,把放在角落的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搬了过来,又从柜子里张罗出了一套茶具。 苏允诺有些拘谨地的坐了下来,安席言的表情有些阴沉,似乎有那么一点和平时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变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安席言送她和顏华回住处,因为顏华在场,在车上的时候,安席言一路隐忍,直到下车之前,他们单独谈话,当时眼见瞒不住,她只好全盘托出生病的事。 安席言仔细地的把茶具一个一个拿出来,用热水一一烫过,然后打开茶叶罐,用茶匙舀了一汤匙的茶叶进茶壶,他一面倒入热水,一面轻声问道:「医院那边联络上了吗?什么时候开始要住院?」 苏允诺愣了愣,终于明白哪里怪异了,此刻的安席言似乎是把她当成了重症病患,她嚥了口唾液,说:「我没这打算啊。」 安席言没有会意过来,他拎起茶壶给两人的茶杯斟入茶水,在一片水气繚绕之中说:「身为你的论文指导教授我也有不对,竟然没注意到你生病,以后你专心治病就好,学校这边我会帮你看着办。」 苏允诺默然不语。 安席言把她的茶杯递给她:「早上协会那边的人打电话过来,说实习你可以不用去了。你现在是大四生,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也不缺学分,按照我们系上的规定,每学期至少要有两门课或三学分的一门课,你就随便选一门远距教学课就行了,剩下的时间,你就好好休养。,还有系上的老师也表示愿意替你录製课程影片,你大概也不太缺学分,如果想上哪堂课,就跟我说。」 苏允诺刚接过茶杯的手在空中一顿,她僵硬地抬起头:「为什么不用去了?」 安席言盯着她:「你现在身体这样,怎么还能放心让你出去,我想你的医生也不会同意让你这样在外面跑,你现在应该专心把身体养好,然后等合适的心脏出现,你不要太把小亦的话当真。」 「我没有当真!」苏允诺放下茶杯,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本来就打算要这么过。」 她从未想过要拿生病来当作做逃避现实的藉口,她早就无处可逃。 「允诺,别任性。」安席言抬起头,漆黑的瞳眸有一瞬极即具威严,「你这学期在学生活动中心的夜间打工也结束了。」 突如其来的话句句都像根跟针,毫豪不留情地的戳进她的心,让她猝粹不及防地喘不过气,为什么顏华和安席言的反应会这么大,这明明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末了,苏允诺夺门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在安席言面前摔门。 轰然剧烈的声响彷彿也在同一时间重重拍上他的胸口,安席言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对师生关係特别重情的老师,但他好歹也看着苏允诺成长,只要是他的学生,他不会同意让她为所欲为。 推开研究室大楼的大门,苏允诺还没来得及找个出口宣洩满腔不满,突然一大群人像是洩洪的水潮,朝她蜂涌上来。 「出来了,出来了!」 「苏允诺出来了!」 「是苏允诺小姐吗?我是gtd电视台的记者!」 「我是tw3电视台的记者,想请你接受我的採访!」 「我是浪潮节目的製作人,请问你有没有意愿接受我的访谈?」 现场简直乱得不能再乱,铺天盖地而来的嚷嚷声几乎将苏允诺淹没,她被人群逼得直往后退,最后退得没路,后背重重地撞了后方的门板。 事情好像远比她料想的还……严重。 时间是早上十下午两点四十,正常的上课时段——外国语言系教授们的研究室大楼位处在学区中枢,往前是各大外语系的教学大楼,往左右两岔是商学院和法学院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然而此刻,的研究室大楼外通道拥堵到身在其中的人站定后就没有任何变换姿势的空间。 这场彷彿匯聚了各路间杂人等的世纪大交锋,眾人争相扯着嗓子:「请接受我们节目的专访!」 「我们节目是反对预言的存在,将我们节目会在一年之内尽可能协助你!」 「请问昨天的节目是不是事先和占卜师套好的?占卜师算得是真的吗?」 一句话刚落下,另一个声音又喊道,数道声音几乎没有时间差,汹涌衝向苏允诺。 卡在这重灾区最前方的苏允诺感觉自己就像是死死黏在蜘蛛网上的猎物。 「对不起,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她本能地低下头,往后方挤了挤,却无处可退。 苏允诺背在身后的双手慌乱地摸索着,一握住冰凉的门把,她立刻转过身,奋力想推开门。 「苏小姐,等等!」 「请务必接受我们的採访。」 杂沓的步伐和高分贝的询问声如千军万马在廝杀,谁都不相让,争先恐后地推挤而来。 苏允诺背后没长眼,也想像得出后方的状况,顾不上答话,她刚把门拉开一个小缝,后方窜出了好几隻手反向拉扯住她的衣襬。 情势完全失控之际,大门陡然往后敞开。 眼前一空,彷彿有道白光遮蔽住了苏允诺的视线,她下意识地瞇起眼,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亮光之中走了出来。 那个黑影一跨步就走到了她的身边。 「别回答任何问题,跟我走。」震天憾地的鼓譟声之中,那人低不可闻地在她耳畔轻声说。 苏允诺一诧,抬起头,只看见一张眉目深锁的脸,那人耳上掛着那副熟悉的黑色口罩,大概来不及拉上,那显眼的五官就这么公然于天下。 方才还紧追着她的娱记一片譁然,苏允诺浑身一颤,这时一隻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肩膀,带着安抚意味轻拍了拍她。 「这不是沉亦吗?」 「苏小姐你和沉占卜师是什么关係?」 「苏小姐你相信沉占卜师的预言吗?」 苏允诺不自禁地咬住嘴唇,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沉亦。 「沉——」 沉亦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别说话,我车在后门停车场。」 他对于任何疑问声充耳不闻,紧紧揽住她的肩,步履坚定,带着她跨出了重围,身后铺天盖地而来的骚动声更加兇猛。 他们的逃难路线直到了停车场才结束。 确认她坐上车之后,沉亦立刻发动,踩下油门,全速开出了校园。 沉亦的车子是黑色的,车窗贴着隔热纸,外头看不见里面,眼看着车子顺利开上道路,苏允诺紧张的心情些微放松,她摸了摸脸颊,摸了一手的冷汗。 「谢谢你。那些人他们真有病,我有什么好採访的。」她心有馀悸地瞄了一眼后视镜,确认没事后,她浑身一瘫,筋疲力竭地瘫坐在坐椅上。 沉亦应和地笑了一下,没答话。 他的额头和发梢间都是汗,握住方向盘的手臂上肌肉相当紧绷。 苏允诺高仰脖子,注视着前方车况一会,她才缓然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会在那里里?」 她不知道该先因为他的出现而惊奇,还是因为他的出手解围而困惑。 「我去找我哥不行吗?」沉亦目光定定落在前方,侧面弧度绷紧成一条线。 苏允诺转过头,看见他拉到下巴边缘的口罩,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我们……你接下来会怎样?你不是不喜欢被人看到脸吗?」 「我们。」沉亦依旧注视着前方,口气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很高兴听到 你的智商终于跟上线了。我不会怎样,但你会怎样,所以我那时候才叫你滚,你没有在关注网路新闻或是节目吗?你会不会死现在根本是全台湾所有人茶馀饭后最关心的话题。」 「为什么?」 沉亦极其暴躁地说:「我哪知道,可能因为这他妈的超新奇,就像2012世界末日的预言一样,大家都想知道世界会不会在那天爆掉。」 「这又不是我 「那不是我解不解的问题,就算我反着解,你的那组牌一公开,只要是有点经验的塔罗师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我凭什么要因为你放弃我的比赛!」 「你既然那么生气,那你不要管我啊,为什么还要来帮我!」 沉亦忽然有股衝动想打开车门把她丢下去。 「还不是因为你挡住了出口。」他的表情有些愤愤不平,语气却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昂,「我哥也是脑袋有洞,这种时候叫你出去干嘛?嫌不够乱吗?」 苏允诺动手调了调空调,轻描淡写地说:「你哥没跟你说研究室那边还有后门吗?而且你也不一定要那个时候出去。」 他极缓极深地的深吸了口气,「你不信,我等一下就把你载回去学校。」 苏允诺没再吭声。 下一个路口,沉亦被红灯挡了下来,他趁空档看了苏允诺一眼,她低头察看手机,大概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捧在两手中央的手机画面停留在奇摩首页,她的大姆指悬在右排的新闻热榜上,然后沉亦听到她低声地骂了句脏话。 绿灯亮了,沉亦重新踩下油门,声音已趋向平静:「你家在哪里?」 苏允诺本来想报顏华的公寓位置,想了想,她改口报了住家的地址。 沉亦开起车一点也不平稳,在车阵当中左弯右拐见缝就鑽,车速极快,简直把普通道路当成了赛车跑道在开。 原先学校与住家至少要四十分鐘的车程,沉亦高超的车技让车程直接缩短了三分之二。 「你不要再随便乱答应人家上节目了,区区几千块,你也太好收买了。比赛单位那边我会替你拦着,你心脏不好,就少上网,我的预言……你就当作参考吧。」 苏允诺在沉亦不厌其烦的叨嘮声中沉默不语。 沉亦拐了一个弯,把车子停在一株苍老低矮的榕树旁,「总之最近几天,你尽量少出门,你不是要治病吗?要不我帮你乾脆帮你找一间隐密的医院,你就不要出来了。」 苏允诺把安全带解开,匆匆看了他一眼,没应声,飞快跳下车,啪得一声把车门关上。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6) 沉亦一愣,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人无视了吗? 可恶,可恶,实在太可恶了!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又自大的人! 沉亦决定当自己是一时好心被疯狗咬了。他重新拉起手煞车,准备要开车之际,他瞥见了副驾驶座垫上一个黑色的卡套夹,他翻了过来,在学生证上看到了苏允诺的名字。 可恶,可恶。 苏允诺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头,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一排铁灰色的公寓。 那是一处尘土瀰漫的荒地,方圆十里都是清一色老旧的平房和民国时期建立的国宅,好几处的房子外墙都翻露出了内部的钢筋,路边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垃圾,空气间飘散着一股不新鲜的气味。 不过几步远的距离,苏允诺越走越慢,最后停在黄土飞扬的路中央,她抱着自己蹲了下来。 她没想过,她真的没想过会在一夕之间失去她苦心得来的实习和工作机会。现实的种种皆如片片刀锋,从看不见的四面八方将她割得血肉模糊。 每个人都虚情假意地声称为她好,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真的为她好,根本是在断人生路! 「允诺!」 闻声,苏允诺抬起头。 程牧东站在不远处的公寓入口,她妈妈也在旁边,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极端不同。 程牧东朝她走来,神色紧张,和风细雨地说:「你怎么了?胸闷吗?快跟我回医院。」 苏允诺连忙站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程牧东朝她伸出来的手,她惴惴不安地瞄向她妈妈。 她妈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允诺,跟我回去。」 「苏阿姨,允诺现在必须要跟我回去医院。」程牧东态度强硬了起来。 允诺的妈妈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眉头深锁,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昨天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我联络了保险,专员等一下会过来,你没事上节目做什么,你不知道这样保险会很难买吗?还有院方也真的很可恶,这种事竟然隐瞒家属,不知道保险要提早买吗?」 程牧东微微一顿,「我说苏阿姨,既然你知道结果,也看到节目了,那应该知道,允诺现在要全心接受治疗,等待合适的心脏。」 「程医生,我说过了,我们允诺不会接受移植手术,就算有合适的心脏也不会接受手术,她已经放弃治疗了,你是很间吗?不要再干涉我们了好不好?」 「你说这话是人话吗?这是一位母亲该说的话吗?」程牧东脸上的笑退了温度,不大的声音却充满了威慑。 「允诺是我女儿,她自然会听我的安排。」允诺的妈妈凶狠地瞪着程牧东,眼神就像是地盘被侵略的母狼,「你只是怕自己会良心不安,才会想要允诺接受手术,你是怕允诺如果死了,她就真的是因为你的关係才死的吧?」 程牧东终于大声喝道:「允诺接受手术就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 两人一人一边抓住了苏允诺的手,分别都向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扯。 允诺的妈妈力气较小,眼看就要脱手,苏允诺主动挣脱了程牧东的手。 「牧东,没关係。我本来就不打算接受手术,我们家负担不起手术费。」苏允诺拍了拍他的手,往前走到了妈妈身边,「妈,别担心保险的事。我已经成年了,去年我就买好保险了。」 苏允诺勾起妈妈的手,两人一左一右走进公寓,临走之前,她侷促地转头望了身后的程牧东一眼,带着歉意地轻轻一笑,那温柔在她转头的瞬间落寞地隐去。 同一时间,允诺妈妈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等我死了,我想想……你就能领到一千万。」 「女儿你真的是太棒了,那我打电话叫保险不用过来了。」 母女两人的声音随着距离拉远,但依旧字字清晰入耳,程牧东的心顷刻间被凉意浸透。 「她会死,她注定会死,你阻止不了。」有个丑陋恶毒的声音无限回盪在他的耳边,程牧东用力摀住耳朵,但那道声音荡气回肠,无论怎样都甩不开。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他才那么费尽心思阻止,可是她怎么也是和他一样,早就知道了…… 相隔几步之遥,沉亦握着卡套的那隻手,手背窜起条条分明的青筋,他就站在树旁,枝干弯斜的绿树,枝叶婆娑,日光透不进来,也没有半点风,由上而下将他收拢在一片阴鬱。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昨天为什么节目上接电话的那位男医生会出奇地愤怒,为什么他会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寧可背负上知情不报的骂名,也不愿意告知真相。 有时候,事情出错了,不一定是轨道歪了,而是从最一开始就不正了。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7) 隔天,苏允诺早早就醒来了。 早晨六点,外头还朦胧得像是蒙着一层灰纱,日光还没揭开一天的序幕,屋子里十分安静,偶尔外头传来送早报的机车引擎声。 苏允诺放轻动作在厨房里张罗起早点,准备好一家人的早餐,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牛奶,一手拿着手机在求职网上搜寻着短期打工,一手端着马克杯,轻轻抿了一口牛奶,她放下杯子,习惯性伸手往餐桌上的药箱里摸索。 这一摸,她立刻发觉异状,关上手机,她转向药箱。 咖啡色塑胶盒子里空无一物。 苏允诺陡然感觉胃部一紧,她飞快离开餐桌,一连打开了好几格抽屉,以往存放着她的药物的夹层全都是空的。 她有些慌了,跑回房间,把昨天带回来的背包倒放,里头的杂物全落了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少了她的药盒。 「你找不到的,妈昨天趁你去买晚餐的时候,把你的药全部拿去丢掉了。」 苏允诺僵硬地转动脖子,苏允安已经穿上制服,他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妈本来还要剪掉你的健保卡,但她没找到,我劝你藏好一点。」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苏允诺松开背包,站了起来。 「你别跟我说,你有什么话,就和妈说去。」 苏允安的眼睛是偏黑的深褐色,在阳光下像颗乌亮的宝石,在暗处时,那道光就不见了,变得比黑夜还漆黑,比深海还要深沉。 她从皮夹里抽出了健保卡,她垂下眼,端详着手上的蓝色卡片一会,她把卡片递给弟弟:「拿去,我白天会出去找工作,可能碰不到妈,你帮我给她。」 「你会回来吗?」苏允安没有看她塞到他手上的卡片,轻轻一抬眉。 「会。」苏允诺弯下腰把散落在背包外的东西一一收回去,「我今天会去把放在顏华家的东西带回来,我帮你们准备了早餐,吃完再去上课吧。」 拉上背包拉鍊,苏允诺轻拽了拽,调整了两边背带,她背上背包,走到了苏允安旁边,目光透亮,像一杓清泉,她淡淡地微笑:「好好学习,我出门了。」 苏允安跟着她一起走出了用简陋屏风把单人间拆成了双人间的拥挤房间,他看着苏允诺走出家门,看着她怕吵醒屋里睡觉的人,轻轻地闔上门,又在关门的间缝中依旧温柔对他笑着。 安静地注视着大门一会,苏允安垂下眼,拿起手上的健保卡,他盯着上方清秀的头像,缓缓地皱起眉。 空气间飘散着煎蛋和培根的香气,他却索然无味。 「顏华,我晚点会过去你那边。」苏允诺边走边传讯息。 很快,顏华就传来回覆:「好,中午下课后我去找你吃饭。」 苏允诺看了一眼讯息,准备要把手机收进口袋时,她看见了通知栏有新邮件的讯息,她点开邮件。 有四封新邮件,分别是她的四位家教学生的家长传来的。 快速扫了一遍四封信,她不敢置信地低喃:「怎么会……」 不顾现在的时间还早,她立即拨打了电话给其中一位学生家长。 电话接通,她省略开场白,直接问道:「俊安妈妈,为什么不需要家教了?不是说教到统测考完吗?」 对方的声音挟着浓浓的睡意,「你是……啊是苏老师吗?不好意思,俊安决定要上衝刺班,我认识的朋友推荐了一间不错的补习班。」 「怎么这么突然?」 「不好意思,这种事情应该要当面和你说的,但是这也是临时决定的,之前的家教费我会匯到你的帐户。」 掛断电话之后,她又接着打给了另外三位学生的家长。 她得到了几乎相同的答案,不是临时找到了新老师,就是报名补习班了。 「前天上课的时候,不是还说以后连旭桐的妹妹也让我教吗?现在突然说要换老师,总得有个理由吧?」 「苏老师,我就直说吧,我本来是不知道的,昨天晚上,旭桐的妹妹给我看了那个影片,我实在不能放心将我两个孩子交给你,万一你上课上到一半,突然心脏病发怎么办?你要替这两个孩子想想,还有,你应该也看到网路了吧?现在的网友很厉害,要是你在我们家兼家教的事被人发现,我可不想我们家因此被冠上了害死你的骂名。」 怎么会…… 掛断电话,苏允诺颤抖地打开了网页,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和塔罗牌比赛。 她在ptt和网路新闻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到昨天为止,有人拍下了她在打工的身影并上传到网路。 「天啊,这些店家也太没良心了吧!竟然这样使唤一个生病的人!」 「看这些照片,就知道为什么沉沉会说她等不到心脏移植了!」 「求这几间店的地址,我要拒吃!差评!」 …… 苏允诺看不下去,关起手机,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在哪里工作,到底关这些人什么事? 一个上午,她接到了两间打工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全都因为了某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必须辞退她。 她站在路边,一辆辆公车频繁开过,一时半会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走了一会,苏允诺开始感到胸口隐隐疼了起来,她别无选择,走进了附近社区的公园,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 随着时间推移,空气逐渐变得炎热,苏允诺休息了一会,她又重新打开了早晨看到一半的求职网。 要快点想出来才行,要快点让原来的生活回到正轨才行,首先得要先有工作……片刻的光景,苏允诺脑袋好像洗衣机里的滚筒,拚命的转着,却是空转着,只有很深很深的绝望在脑子里无限蔓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允诺的脸在金戎戎的阳光下几乎雪白,嘴唇也是雪白的,她胸口越来越疼,她本能地揪住左胸口,单薄的衬衫布料立刻就被抓出了很深的皱褶,手机从她渐渐无力的手中掉落。 「苏允诺。」 有个声音猛然窜入她濒临空白的脑袋中。 苏允诺感觉整个人就像倒过来浸在一池深不可测黑泉水之中,苏允诺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意识中勉强抬起头,她睁大眼睛,两眼却无法聚焦。 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宛如雪花纷飞的灰白画面之中,有隻手伸了过来强硬地把她的嘴巴掰开,随后一把药丸和水强行灌了进来,接着那隻手摀住她的嘴巴,逼着她把水和药丸吞下去,砰一声她听见水瓶掉落的声响,脚边似乎快速匯聚了一摊水。 「允诺,苏允诺。」 苏允诺的眼神有一瞬的清醒,她挣扎着想要回应那道声音,最后还是昏睡了过去,掉入黑暗之前,她隐隐感觉有个人轻柔地把她的头枕到自己的肩上,并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8) 那声音遥远而模糊,语音消散在一片沉默之中,她什么都没听懂,意识陷入黑暗好像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慢慢一点一点微弱声音响起,随后音量渐渐变大,渐渐清晰。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躡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时间。」有人用法语温柔地说。 那道声音乾净绵长,每个断音,每个连音都连接得刚好,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哑,又有种说不出的高傲,如冬夜的风雪袭来,让人不自觉深陷其中。 苏允诺的脑袋依旧十分迟钝,缓缓睁开眼,看清楚旁边的人之后,她几乎立刻弹坐了起来。 沉亦单边耳朵上塞着一只无线耳机,大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感受到她的动作,他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在旁若无人的安静中唸完最后一句法语台词:「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沉亦按了按耳机,这才转向她:「你醒来了。」 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亮半座绿茵繚绕的公园,两人目光对视。 苏允诺张口,正要说话,她直皱起眉,「你,好苦。」 她摀住嘴巴,刚才晕过去之前,有一颗药丸没来得及吞下去,直接在她口腔里融化。 「没礼貌,你要说也该说我好帅。」沉亦扔下这句话,转过身从旁边的背包拿出了一个蓝色水壶,「本来给你买的水刚不小心洒了,你得喝我的。」 苏允诺苦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痛苦地接过水壶。 等她喝完水,沉亦把腿上的书本闔上,并摘下耳机,连同她还来的水壶一起收进背包里。 「药,你给我吃什么药?」苏允诺抿了抿唇,舌尖仍有些微去不掉的苦味。 沉亦从背包里拎出了一大串用塑胶绳绑起来的白色药袋,然后放到了她的手上,「这些是你的药吧?」 苏允诺一呆,捏住药袋的手忍不住收紧,「你从哪里拿到的?我弟说我妈把我的药袋全部拿去丢掉了。」 沉亦一耸肩:「我去垃圾桶帮你找回来的。」 他抬起袖子凑近鼻稍,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也清洁过,身上好像还是有那么点垃圾味。 苏允诺愣了愣:「你真的……」 「你不信,这是证据。」沉亦拉下袖子,像是展示战利品一样对她晃了晃手腕上的手錶,作工精细的手錶玻璃面上有一条歪斜的裂痕,「我刚好在附近,听到你弟吧?有个男学生追了出来,问你妈要把你全部的药拿去哪里。我好奇就跟上去看,不过你妈也真狠,直接就丢了。我等你妈走远之后,攀进子母车里面找,爬出来的时候,手被刮了一下,出来才发现变成这样,还好你妈错过了垃圾车时间,不然我就得追垃圾车了。」 苏允诺不自觉地皱起眉:「……为什么要帮我?」 其实沉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出手帮她,也许是出于愧疚,他对这一切都很抱歉,抱歉因为他,又再次擅自把某人的人生打乱,就像当初他的出现,把安席言的人生打乱一样。 沉亦的目光落回了前方一处沙坑,日正当头,一帮孩子精力旺盛地在沙子里追逐玩耍,沉默了一会,他摸了摸下巴,然后用非常欠揍的语气说:「谁叫你表现得那么臭屁,结果根本一点都不能让人放心!」 苏允诺不知该说什么,僵硬地勾起一个笑:「如果我刚就这么死了,不就证明你的占卜对了吗?」 沉亦对她负面能量过多的人生深感忧愁:「你就不能好好说一句谢谢吗?」 「谢谢。」苏允诺的唇角弯成了个奇怪的弧度,彆扭了点,但还能看得出是个笑脸。 他转过头,冷不防对上了她的眼神,那不是生者的眼神,就像是对尘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无所眷恋,既不恋生也无死欲。 沉亦无法想像苏允诺都经歷过了什么,才会让一个正值青春盛年的人光芒尽失。 「不过那个啥,我要慎重跟你道歉,昨天在车上对你说了那些话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你家的状况,我不小心看到了,但我没想到……」 他说不下去,似乎有些难为情。 「没关係。」苏允诺摇了摇头:「我不太和别人说我家里的事。」 公园的绿化做得很好,行人走道两旁尽是枝叶繁密的大树,天气刚回暖,树枝上稍显顏色单调,含苞待放的花苞几乎与枝叶融为一体。 苏允诺盯着跳跃在枝头上的雀鸟,表情祥和端庄。她的情绪一向很少表现在外,好似生来便无感,但又不会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之后你想做什么?假设你真的活不久了,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总会有个目标吧,你可别跟我说是钱。」沉亦说到一半自己笑了出来,然而看到苏允诺脸上的表情,那笑容瞬间凝固。 「要先活着啊。」苏允诺克制地露了个笑容:「要活着,才能有目标。」 她小时候想当钢琴家,以前家里经济还许可时,曾经有给她弄过一台钢琴,不过发生意外之后,钢琴和她的梦想都一起葬送在过去。再后来,怎么赚更多钱成为了她唯一的念头,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想着这件事。 沉亦皱了皱眉,简单粗暴地点评道:「你这人也太悲观了吧。」 苏允诺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她转向沙坑,孩童们的欢笑热络了半座公园,她的嘴角不自禁也微微扬起:「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那换我问你,为什么想要学占卜?」 沉亦安静了一会,才说:「人其实是一种相当脆弱的生物,往往一个念头卡住了就很容易会想不开,总要有个人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照亮他们的路。」 苏允诺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嫻静的知性女孩只用眼神安静地追逐场上青春热血的篮球男孩,又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沉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你知道嘛,人总有无助迷茫的时候,那时候要是有人听自己说话,指点迷津多好,哪怕是神也好。不觉得这种时候占卜师就是个挺帅的职业吗?」 「沉亦,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不是神,这世界也没有神。」苏允诺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那张宣传海报,语气带了些许责备:「有时候会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不是你拚命去弄个殊途同归或是壮烈成仁,就能改变结果。」 比方她生病的事,又比方试图以塔罗牌去推敲一个人的人生,这些都是不对的,她不能认同。 「小亦,这世界没有神。」当年他妈妈留下同样的话后,就丢下年幼的他便自杀了。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沉亦轻轻一笑,他用食指指腹轻轻摩娑唇角,声音轻了下来:「允诺,没有神的话,造一个神不就可以了吗?」 苏允诺眉间一蹙:「我没有信仰,没有希望,也没有归属,谁给我造神呢?」 「我。」 苏允诺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亦是她遇过最骄纵的人,她上网看过关于他的各种报导或是影片,脸书上有人成立了他的粉丝后援会,媒体甚至把他拱为天生具有神性的人。 她性情恬淡,只想着安好度过最后的生命,她不愿招惹谁,也不愿为谁屈就,现在她开始怀疑他们的相遇即将成为她这一生最后,也是唯一的错误。 苏允诺静静地望着他。 在她看来,沉亦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好了,我该走了。」沉亦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同时他把一张名片放到了苏允诺的衬衫口袋,「明天早上八点半准备好你的履歷和个人资料来这里。」 苏允诺诧异地望着他。 沉亦笑了笑:「那地方在找人,工作不错,翻译一些文件就好,老闆很友善,薪水很好商量,你可以去试试看。」 沉亦早就转过身,说完话,他对后方的她扬了扬手,接着三两步离开了公园。 第三章、残忍的事,不残忍的精神(9) 翌日早晨,苏允诺小心翼翼地瞄着手上的名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店铺,平时不太有太多表情的脸终于掀起了一点波澜。 那是一间小得不起眼的店铺,就位在繁华的商店街最后一隅,刚好被两间店面夹击,左边是铁门紧闭、依旧飘散着浓重线香气味的佛具专卖店,右边是门面破败,还保有上个世代日式建筑风格的废弃诊所。 「这里是……」苏允诺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张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店铺,上头有一块被人工藤蔓植物遮蔽只剩一半的破旧招牌写着:vivant咖啡馆。 还没到营业时间,铁门只拉到一半,绿玻璃拼凑的大门严严实实地紧闭着,突兀的摇滚乐从门缝流淌而出。 别于门外诡异的氛围,门内别有洞天。这间工作室前身是一间咖啡店,转手后,店里的佈景都还留在原处,现在是一群占卜师一起合租经营的工作室,虽然服务项目不同,但所需元素大致是一样的,经改造后,店内装潢和摆设几乎没有变动,乍看之下,就像间有模有样的咖啡店,只是menu改成了占卜价目表,座位区调整成方便占卜师和客人互动的格局,墙上和柜檯也不免骚包地被掛上了捕梦网、紫水晶和夸张炫丽的波斯地毯,彷彿深怕进来的人会一开口就点餐似的。 「现在是测试时间,请不必要的人员尽速离场。」爽朗雀跃的男声划开那不合时宜的摇滚乐。 jackson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把一台巴掌大的摄影机,放到门上方的一个小架子,小架子原本是摆放小花盆,现在盆栽被移开了,檯子上只剩下几撮泥土。 抽了一张湿纸巾,把尘土擦掉,又确认摄影机固定好之后,jackson俐落地跳了下来。 「一分鐘后,将开始录影,你等半小时之后再进来。」室内没有半个人,仔细一看,就会发现jackson耳朵上掛着一隻耳机,他安静了一会,一面把梯子收到旁边,一面动手收整室内,接着他又对着耳机另一头说道:「没有,我没和他们说,绝对是秘密进行,我听到脚步声了,小亦好像从楼上下来了。」 话刚说完,沉亦抱着一个纸箱从柜檯后方的小门走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沉亦看见他,愣了一瞬。 jackson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神情也不太寻常,若是以往沉亦肯定立刻追问到底,但今天他显然心事重重,简单点了下头,就往后走向柜檯,只见他放下纸箱后,立刻就埋头进了柜檯下方。 「小亦,今天要不要提早开店?」 沉亦弯腰底下翻找东西,听到jackson的问题,闷着声音问道:「怎么这么突然?我没意见,不过跟其他人说了吗?」 这间工作室不是他的,他只是一起分摊租金的占卜师,虽然这里的人作风随兴,开店时间甚至是随意随着睡眠时间调整,但礼貌上还是要先问过其他人的意见。 「问了,大家都可以,思央在过来的路上了。」 「你都问了,还问我意愿,我去开铁门。」沉亦的声音挟着笑意,随即他抬起头,往桌上放了一叠厚厚的黄色资料夹,然后走出柜台后,又匆匆往旁边的柜子走去。 「小亦,我们这里提供人算流年运势、前世今生、深度和深层塔罗占卜还有感情及事业占卜,思央和yuki还会灵摆和灵数,你又会看星盘,说不定这里以后会变成这区最厉害的塔罗馆。」 沉亦脚下急煞车,莫名其妙侧过脸看着他:「你干嘛背我们的服务项目表?又不是国文课抽考,不过我们是最厉害的,这不是废话吗。」 jackson眼神瞟向门框上的镜头,他莫名有些紧张,拿出了菸盒,才刚叼起一支菸,沉亦立刻就把那支烟从他嘴上抽走:「这里禁菸。」 「什么时候的事?」jackson张大嘴巴。 这里的三位占卜师都抽菸,沉亦的菸癮不大,但偶尔压力一来的时候,一次都可以直接抽上半包菸。 沉亦彬彬有礼一笑:「从现在开始。」 说完话,他熟练地往自家助理身上摸了几把,捞出了一盒香菸和打火机,然后看也不看,精准地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然后,认真地指着他,说:「你戒菸,从现在开始。」 完全忽视了自家助理目瞪口呆的吃惊,沉亦风驰电掣又移动到放满杂物的矮柜旁边,伸手拿起了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后,飞快地丢下遥控器,立刻又迅速地走到门边,把铁门打开。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好像突然间一刻也不能停留,接着,沉亦拿起了扫把清扫入口的灰尘。 jackson被他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吓坏了,他用近乎气音的音量试探地问:「小亦?」 「嗯?」沉亦弯腰伸手用扫把清扫柜子下的灰尘,同时发出了个疑问声。 他低着头,左右看了下,确认都乾净后才站了起来,拎着畚箕往jackson后方的垃圾桶走去,「对了,有外国网站想请我们工作室帮忙写网路专栏,我晚点把对方的e-mail转给你。」 jackson战战兢兢地说:「好。」 不论是表情或是声音都是他认识的那个沉亦,可是jackson莫名地有些毛骨悚然,他惊悚地看见自家占卜师扫地还不满足,竟然还准备要开始拖地,维持环境整洁向来不是他的人生第一要事,连工作室开张第一天,他一听到要大扫除,跑得比谁都还快。 jackson的脸都憋成了紫色,才紧张兮兮地小声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什么做了什么事?」沉亦先经过柜檯旁的书柜前,他把水桶放下,弯腰动手整理了书柜里的书籍杂志,按照大小和顏色排好。 jackson感觉自己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难道莫提等一下要过来吗?」 身旁的大门倏然被推开,一名身着套装的女子低着头走了进来。 jackson正好面向门口的方向,他立刻认出对方:「你不是……」 苏允诺一抬起头看见他也是当场愣住。 她刚才到附近的超商买早点,回来看见铁门已经打开了,就推门进来,门外只有一块咖啡店的招牌,她真以为这是间咖啡店,昨天沉亦塞给她的名片上非常敷衍地只写了一排英文名字和地址,精简到联络方式都没有,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是沉亦工作的塔罗工作室。 jackson僵硬地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还没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沉亦丢下杂志,疾步越过呆立成人形立板的助理,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朗朗一笑:「你就是今天来应徵翻译员的助理,恭喜这位应徵者,你录取了。」 苏允诺眨了眨眼,她还有些不瞭解状况。 「我按你给的名片地址过来,这里不是以前死过人还上新闻的那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说是你朋友在找人。」苏允诺后知后觉地慢慢睁大眼睛。 沉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对她露出了一个略显得意的笑容。 「我就是我朋友,我们在找一个翻译员,你的所有条件都符合我们的应徵要求,这里供食宿,一天工时四到六个小时,周休三日,可以在家工作,也可以过来这里。」沉亦伸手接过苏允诺抱在胸前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她的履歷和个人资料,「薪水是按月给,请假不扣薪,劳保健保都有,表现好还会有额外的奖金,你等等去找jackson,他会跟你说明。」 苏允诺对于眼前荒唐的转折,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怎么样,你考虑得如何?」 苏允诺皱起眉头看着他。 她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什么应徵……」jackson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他好像逐渐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小亦,这,这不太好吧!」 他感觉这样做不好,非常不好! 那是一场全国性的直播,一年之内,她不死,他难辞其咎,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再与她有任何牵扯,而他把人放到身边还摆明要全天候照料,无疑是非常胆大包天的自杀壮举。 沉亦无视jackson在前方剧烈挥动手臂,夸张地比着大叉叉,他目光轻柔地望着苏允:「我们来打一个赌。」 苏允诺掀了掀眼皮,宛若叹息一般的声调:「赌什么?」 「心脏。」沉亦手放在左胸口,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赌你撑不撑得过这一年,如果我输了,我就把我的心脏给你。你若愿意,工作和心脏,我都给你。」 苏允诺的目光像是秋日晴空一样清澈,听见他的话,猛然灼烈像是最浓烈的深秋,復燃的眼眸消瘦下去的脸上特别明亮。 她轻轻地笑了:「好,我们打个勾。」 沉亦脸上的笑容逐渐猖狂,jackson的表情简直惊恐至极,他汗毛直竖,看了看前方的沉亦和苏允诺,失去冷静的视线惶恐地望向门板上的摄影机,镜头后方的人肯定也乱了。 沉亦抿着笑意,伸出小指和苏允诺拉了个勾。 「盖章。」 她没有生的勇气,也没有死的决绝,他给她,不论是生或是死。 人生本是一场博弈,拿生命当赌注,不到死不揭晓答案,你愿意赌吗?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坦露的谎言(1) 周末。 苏允安一早就出门,说是要到图书馆温书,她妈妈自从换了工作之后,便搬到工厂的员工宿舍,假日也鲜少回家。 屋里只剩下苏允诺一人,她从浴室里打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和拖把,打算仔细地来打扫屋子。 路过餐桌时,她打开了笔电,点开了一个法语有声书的音档。 「……倘若我在此事发生前一个小时死去。我也算是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从这一刻起,人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认真的事了……」 一个成熟男性低沉微哑的嗓音拨扰寧静,虽然不是正统的法语腔,但很好听。 倒了几滴消毒水进水桶,她用沾湿的抹布将大大小小的橱柜都擦拭一遍。 清洁到一半,她听见放在鞋柜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将抹布丢回水桶,她将手上的水抹到了衣服下襬,走到鞋柜边,拿起手机。 是一则简讯。 「我们来做一场交易。」 苏允诺解锁萤幕,看了一眼联络人,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四强赛结束后,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我——」 才刚敲下一个字,对方直接打电过过来。 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就接起电话,刚接通,另一头便劈头说了一串大话:「你看到讯息了吧?如何?你要做的事很简单,我会替你安排最好的剧本,当然,我不会让你吃亏,只要你按照我说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要钱也行,或是你想要一栋房子,我查过你的资料,你家现在不好过吧?三个人还挤在一栋老旧的国宅,而且还是政府预定拆迁的区域,也不知道能住到什么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我能帮你付——」 苏允诺听不下去,把电话切断,她将手搭在眼前的鞋柜,似乎是体力透支地,慢慢蹲了下来,她握着手机的手,五指发白。 无论是实习无故被解除,被记者包围,或是丢了工作,这些她其实都没办法承受,更不用说,有人能如此从容,甚至是愉悦地拿她的生死来说话。 她所有的坚强都是假装。 过了一会,她才站了起来,深深呼吸,回拨一分鐘前被自己切断的电话。 对方似乎预料了她会打回去,响了一声,就立即被接起:「怎么样?想得如何?」 「我想好了,陶莫提小姐。」她的声音十分冷静,乾净,没有一丝多馀的情绪,「我听你的安排,但我不要房子,也不要钱。」 「哦?那你要什么?」 苏允诺看着掛在墙上的月历,她的妈妈自从节目播出后,在日历上画了写了倒数天数,每过一天就画了一个叉叉,今天是第三个叉叉。 收回视线,她淡然说:「我们见个面吧。」 另一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好,那我们见个面吧。」 两人在附近的一间咖啡店碰面。 那是一间位在两栋老旧建筑物中间,外观半旧不新的咖啡店,店内播放着轻快的英文歌曲,气氛很好,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苏允诺推开咖啡店的门,坐在入口附近的一名漂亮女子,对她露出微笑,挥了挥手。 苏允诺拉开对面的椅子,对方立即将一杯热牛奶推到她的面前。 「初次见面,之前都只有在电话上联络过,那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陶莫提。」 苏允诺仔细看着眼前的人,漂亮知性,是一个长相不输偶像明星的女孩子。 她事先在网路查过她的资料,眼前的人身分并不单纯,她是电视台的製作人。 「你好,我是苏允诺。」 「我知道。」陶莫提笑了,她一边搅拌着自己的咖啡,一边说:「我想说你的心脏不太好,少喝一点咖啡因,所以帮你点了热牛奶。」 「谢谢。」 苏允诺淡淡地点了下头,她带着不信任看着眼前的人,陶莫提第一次联络她是为了向她确认比赛的结果是否属实,她其实挺意外她们还会碰面,毕竟,比赛结束后,她就与这个比赛没有关係了。 不过,不论是第一次还是这一次主动联络她,陶莫提都给她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的强势,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苏允诺有些不自在。 「那我们就省略不必要的开场,直接进入主题吧。」陶莫提一顿,脸上依旧掛着笑,但从客气礼貌的笑容变成了办正事的专业笑容:「我先说明吧,这只是我私人的请求,和电视台没有关係,要不要接受还是看你的意愿。」 陶莫提在电话上已经说明过一遍了,再说一遍的意义大约不是为了告知,只是想要强调。 苏允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下週六是三强赛,沉亦一定会顺利晋级,接下来的总决赛会在五月初,这中间的两个半月是败部復活赛,这期间,你听从我的安排,会有需要你上的节目,还有要做的事。」陶莫提顿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后,才接着说:「虽然决赛和你没关係,但你要在决赛前死才行。」 苏允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才来,但当面谈论起这件事,仍然让她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你在电话上说的剧本也包括了我的死,对吧?」 「对。」陶莫提从旁边的皮包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文件,一份一分数给苏允诺听,「第一份是合约书,你如果答应的话,我们签份约,剩下这些是你需要做的事,我们就称作剧本吧,有车祸死、自杀死、牺牲死等等,这部分可以再讨论。」 苏允诺随机拿起一份,她翻到最后几页,这个版本的死法是她在决赛前一晚买醉,走路回家的时候,不小心跌落住家附近的水沟。 目光落在那分合约上,这就是所谓的生死契吧?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这种东西牵扯上关係。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比较恰当,不真实?害怕?难过?也许多少都有一点。 陶莫提低下头,端看着自己的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上擦着鲜艳的红色指甲油,「反正你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何不让自己死得有意义一点,不是吗?」 苏允诺没有应和她的问题,轻声问:「如果答应的话,我能得到什么?」 「这两个月,我不会亏待你,我会帮你找最好的医疗团队,吃住方面,我也会替你弄到最好的,你会度过你人生最好的两个月。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愿望?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帮你实现,虽然你电话上说不需要房子和钱,但这些还是要的,我都会给你最好的,你就别推託了。」 「你到底是谁?」苏允诺盯着陶莫提,终于有一种真实的恐惧从心底冒出。 她不相信眼前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製作人。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既不是为了电视台,也不是为了比赛单位,而是出于个人的意志,这又可能吗? 「我是什么人这不重要。」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苏允诺盯着桌上那杯热牛奶,破碎的光影在牛奶表面晃动。 陶莫提不懂她的问题,挑了挑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全部都是事先套好的,沉亦每次算出来的占卜结果,都是你替他实现的吗?沉亦知道吗?」 「和他没关係。」陶莫提飞快地摇头,「别误会,我并没有不相信他的占卜,你一定会死的,但我不希望你在塔罗牌比赛结束后才死,只不过是比起相信天意,我更相信自己。」 看起来也是,苏允诺笑了。 「我会好好考虑的。」 陶莫提看出苏允诺还有话想说,没有接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要说话算话,除了你刚才答应给我的之外,还有一个请求。」苏允诺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双手交叠在桌面上,她坚定而平和地说:「我弟。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顾他。」 陶莫提说的没错,她什么时候会死,都是个变数。 她唯一的牵掛,就只有苏允安,为了他,如果现在立刻要她去死,她也没有关係。 商谈和平结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店。 「我刚说的剧本我会再发到你的信箱,内容都是一样的,差别是在结尾,你决定完再跟我说,我们再来正式签合约。」 「好。」苏允诺边回应边拿出手机来查看公车时刻。 陶莫提是开车过来的,看见苏允诺走向公车站牌的方向,她从后方叫住苏允诺,问:「你等一下不回家吗?」 「嗯,要去一个地方。」 陶莫提扬扬手上的车钥匙,「我送你过去。」 看苏允诺露出犹豫,陶莫提勾起嘴角:「刚说的两个半月,从现在已经开始了,我会平安地把你送到目的地。」 听见她的话后,苏允诺没有再拒绝。 「要去哪里?」陶莫提确认旁边的人系好安全带之后,将车子缓缓开出停车格,她侧过视线,看了苏允诺一眼。 苏允诺报了一串地址给她。 「我又不是真的计程车司机,你讲地址我怎么知道,你帮我按一下导航,等等……」陶莫提无奈地笑着,说到一半,她的语气转而困惑,「我好像知道那是哪里,那个地址,那里是沉亦的工作室,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苏允诺本来已经准备要按导航,听见她的话,又把手收了回来,「我在那边工作。」 她的排班时间很随兴,昨天晚上,她接到了沉亦的讯息,说让她白天抽空到工作室一趟,有事要交给她办。 「工作?为什么?你也会占卜吗?」 「不会,我只是帮忙去翻译文件。」 陶莫提皱起眉,她没听说这件事,再说又不是翻译社,怎么会需要翻译文件。 「是jackson要你去那边的吗?」陶莫提想来想去,也只有他比较有可能多管间事。 「不是耶,是沉亦。」 陶莫提忍不住惊呼:「为什么?」 正好红灯,她差点踩错踩成油门,惊险地换脚,她踩下煞车。 苏允诺偏了偏头,她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没道理啊……」 苏允诺对于陶莫提的话深有同感。 整个工作室的人都不明白沉亦为什么要这么做,包括她自己。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袒露的谎言(2) 把人送达目的地后,陶莫提便离开。 苏允诺刚走到工作室门口,手机正好响起,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沉亦。 「我到了,不过我看到门口上的告示,今天不是——」苏允诺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将侧背包的拉鍊重新拉上,她站在店门前,玻璃门上贴着「今日公休」的告示牌。 「我看到你了。」话才说到一半,她听见沉亦挟着笑意的声音,随后,贴着停业一日的玻璃门往后拉开,沉亦一手握着手机出现在门后。 「门口的告示是我贴得。」他把手机放下,对苏允诺露出微笑。 「我不懂,你早上说要店里需要支援,要我来帮忙……」 苏允诺走进工作室,里头只开了一盏灯,椅子都还放在桌子上,看起来也不像是准备要营业。 沉亦看向告示牌,唇盼带笑:「jackson今天有事,思央和yuki有私人的活动要跑,我有几个地方必须去,看来也只有你有空陪我。」 苏允诺的眼珠转了转,现在的情况让她没有办法立刻反应过来,「你要去哪里?」 沉亦从她的身边经过,将桌上的一个黑色背包拿了起来,对她一笑,「我刚不是说了吗,有几个地方。走吧,该走了。」 沉亦对于接下来的行程隻字未提,苏允诺一头雾水地跟着上车。 离开工作室之后,沉亦带苏允诺去了一间巷子口的早午餐店,去了一间塔罗牌专卖店,接着,他们去见了一位职业绘师,结束后,沉亦带她去了驳二。 「我们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说要我帮忙……难道是逛街?」跟着沉亦在栈二库里瞎逛了一圈后,苏允诺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 他们停在一间餐厅外面,沉亦正低头在翻阅立在外头的菜单。 听见苏允诺的问题,他头也不抬,侧边的脸带着笑意:「嗯。」 得到这样的回答,苏允诺觉得有些崩溃:「为什么?」 沉亦将猜菜单翻回第一页,转向她,没有正面回答她:「就这间店吧,你来看一下你想吃什么。」 「为,为什么?」苏允诺一诧,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沉亦推着往前方的座位区移动。 「就是忽然想这么做。」沉亦替她拉开一张椅子,将她推入座。 「逛街吗?」 沉亦笑着瞇起眼,说:「趁还有时间的时候,好好享受人生。」 苏允诺偏了偏头,问:「和我一起?」 再怎么说,这种话都不像是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工作室里的其他人都刚好没空。再说,反正你也不愿意好好养病,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真的吗?你不会只是想要偷懒吧?」 「如果非要追问为什么的话……」沉亦坐在他的对面,一隻手撑着脸颊,侧着脸看着她,「我们工作室每个月固定会办一次员工旅行,这次轮到我安排,我想先亲自走过一些景点,再来安排。」 「……这里是员工旅游要来的地方吗?」苏允诺眨了眨眼。 「对,但我还要再考虑一下。」沉亦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在这里等我,我去点餐,累的话,你就睡一会吧。」 苏允诺盯着沉亦的背影看了片刻,内心翻涌而过很多想法,最后又悄然无声地平淡下来。 也许正才是他真正的样子,真实的沉亦是,有点孩子气,有点骄傲;有点疯狂,又有点让人捉摸不定。 沉亦端着餐点回来的时候,苏允诺枕着自己的背包睡着了。 他将托盘轻轻地放到桌上,坐到了她的右侧。 终于睡了。 这才是真正的苏允诺,一点也不坚强,不冷静,不神秘,心思也不复杂。 他听jackson说,苏允诺最近在接了也夜间兼职,连续好几天都睡不到三小时,再这样下去,她的身子迟早有一天会扛不住。 因为节目的关係,苏允诺丢了工作,他并不是真的像网路上说的那样铁石心肠,知道这件事后,他其实过意不去,所以替她在工作室安排了一分职位,就当作是他的补偿,他以为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就会好好休养,但她找了更多份工作去填补没班的日子。 只要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他就会忍不住想要出手帮她。 苏允诺睡觉的时候,她依旧握着自己的手机,她翻了一个面,握在手中的手机就这么滑落,沉亦惊险地抓住。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正好打来。 沉亦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替她接起了电话。 「喂,请问是苏小姐吗?你昨天晚上来应徵外送人员,你最快什么时候能上班?」 沉亦转过头,看了一眼苏允诺,「抱歉,苏小姐现在有点不方便接电话,我晚点请她回拨,打这支电话回去就行了吧?」 「对的,那也麻烦你转告她,她录取了。」 「好的。」 掛断电话,沉亦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回苏允诺手中。 要是再多帮她一次,他怕自己会不小心跨越那条不该跨越的界线。 等苏允诺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暗了。 刚醒来时,苏允诺迷迷糊糊之间,以为自己在打工的地方睡着了,挟着睡意的声音有一丝紧张,「我不小心睡着了,现在几点了?经理来过了吗?」 沉亦把手錶举到她面前,正经地说:「六点半了,来过了。」 苏允诺瞬间清醒,她几乎从座位上弹坐起来,看清眼前的人之后,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语气和表情又变得拘谨,「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没关係,你饿吗?刚点的麵凉了,我吃掉了,要不要我再去买一份?」 苏允诺摇了摇头,她刚睡醒的模样,特别显得有气无力。室内空调很强,沉亦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的肩上。 「那走吧。晚了,等会送你回去。」 苏允诺有些发愣,本能地拉了一下身上的外套,沉亦的行动总是很快,还没等她有时间反应,他已经走到了出口,苏允诺连忙追了过去。 「要去哪?」 沉亦的下巴轻轻往外面一点,说:「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很多美好的事物。」 苏允诺早就听闻栈二库的夜景很美,但开幕以来,她一直没有时间来看。走出仓库,她首先看见的被街灯点亮的玛头,倒影在海面上的光点宛如地上星河,接着,她看见了一座被万盏灯泡包覆的旋转木马,户外广场播放着浪漫的英文歌曲,白日所见童话一般的纯白旋转木马,在夜空下像是被施了魔法,变身成了另一个炫丽的模样。 「真的……好美。」苏允诺想不到第二个字能形容所见之物。 她有种这个时候,如果时间停止,也无所谓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苏允诺。」 她转了过去,沉亦两手插在口袋里,与她相隔一段距离。 他几步就走到了她的面前,苏允诺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沉亦低下头,忽而向她的脸颊伸手,苏允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感觉两隻耳朵上被套上了一个东西,接着,沉亦的手指落在她的下巴,往上一勾,替她拉上了一层口罩。 苏允诺的黑眸轻颤,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小鹿,又有些迷茫。 沉亦露出了一个不太正经但温暖的笑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人多,空气不好,戴上口罩吧。」 玛头边的人群确实比仓库里的多,空气相较之下也比较混浊。 苏允诺垂下视线,沉亦给她的口罩是他平时带的那副黑色口罩,欣长的手指落在口罩上,她缓缓抬起眼眸,就这么迎上了沉亦的目光,他也正准备戴上口罩,勾在口罩上缘的手一顿,对她漾起微笑,然后,往上一拉,掩去那好看的笑顏。 「要不要上去搭一回?」沉亦低头看她,低低的笑声从口罩后方传来。 苏允诺看着前方的旋转木马,摇了摇头。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慢慢散步回停车场,深蓝的夜空,绵延在两边街道的街灯点亮夜空。 配合苏允诺的步调,沉亦走得缓慢,他低头看着苏允诺,说:「对了,早上我看见你是坐车过来的,是节目上的那个男医生载你来的吗?」 「不是他。」苏允诺摇了摇头,「是一位製作人。」 其实早上他看到了,当时他就在门口,透过玻璃窗看见了苏允诺从他熟悉的人的车子上下车。 儘管如此,他还是想要听她亲口回答他的疑问,「你说的那个製作人是不是陶莫提?」 一对年轻的夫妻从他们面前经过,跑在前方的小孩子被脚下的石子一绊,苏允诺在他摔倒之前,赶紧扶了一把。 目送着夫妻和小孩的身影远去后,她才回答:「对,是她。你认识她吗?」 「嗯,认识。」沉亦的声音和表情忽而凝重,「她找你做什么?」 苏允诺转过去,他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她却对他露出了笑容,温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我确认一些节目上的事。」 陶莫提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实现他所说的悲剧,而她本人就是那场悲剧的主角,故事的最后一页会以什么收尾,她也很好奇。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袒露的谎言(3) 周三清早,一场浓雾席捲半座城市。 大车小车阻塞在通往市区的大道上,几乎望不见头尾的机车像条杂乱的汹涌溪流在马路上呼啸而过,行人几乎寸步难行,画着斑马线的小段马路也被越线的车辆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苏允诺小心翼翼地从一排招摇佔路的机车旁边挤身而过。她的耳上掛着耳机,一手握着手机,正在通话,一对水灵的桃花眼半瞇了起来。 「小诺,你不接牧东的电话,所以他让我打电话跟你说,如果你再这样,他就要直接带人去你家把你绑去医院了,你知道他做得到。」电话那头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堪忧,「你是真的想死了吗?你想死,也别在牧东的眼皮底下死……」 「欣姐姐。」苏允诺打断对方,她在路口停了下来,成排的机车飞快越过她眼前,大马路上有股难闻的气味,她轻轻掩住鼻子,「我只是这阵子比较忙,等药吃完了,我会回去回诊。」 「你能忙什么?牧东他每天在大医院和这里两边跑,正职和兼职让他几乎都没时间休息,你有他忙吗?你不是说学校那边的打工和实习都不去了吗?以前是我们睁一隻眼闭一隻眼,让你趁白天的时候出去。」黄欣语带不满,「你知道为了找到能让你长住的医院,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甚至还和家人闹翻,我知道你也许觉得他只是想弥补,所以不领情,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不该一直拒绝他的好。」 黄欣言下之意指责她的不知珍惜。 苏允诺一点都没有被激怒,她望着被车阵隔开的对街,淡淡地说:「我从没要求他要补偿,也没有怪过他。」 她穿着一件印花荷叶宽袖长裙,金黄阳光穿透雾气披洒而下,她就像是隻突然降临于繁华城市的一隻蝴蝶,缀满碎花的裙襬随风轻扬,彷彿一阵狂风若是吹来,她一眨眼就会不见。 「你是没有,就是没有才要命!你明知道他对当时的意外十分愧疚,你好歹也表现个什么,生气或是难过什么都好,起码一句没关係,让他舒坦一点,难道你真的在怪他?你如果要怪他,就表现明显一点,你这样欲迎欲拒,是在折磨他。」黄欣简直几乎暴怒。 有时候,黄欣怀疑苏允诺是故意在折磨程牧东。 安静了一会,苏允诺依旧不咸不淡地说:「可以啊,那你帮我跟和他说没关係。」 「你知道牧东昨天有三台刀,开完刀都已经半夜了,他还是跑回来我们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就怕去找你会让你和你妈为难,所以都盼着能看到你出现。」黄欣自问自答地抱怨一通。 经过苏允诺身边的行人偷偷往她一瞧,似乎是认出她的身分,对着她指点了几句,她不为所动地回看了对方一眼,冷凉的视线穿透白天里些微的热气立刻让人住了嘴,收回不安分的视线。 掛上电话,苏允诺熟门熟路地绕过堵塞不通顺的大路,苏允诺绕道小径,最后到达了掛着咖啡店招牌的塔罗馆前。 她的心已经不再不安,因为若是她死了,她的家人也会有着落。 轻轻地推门而入,一阵匡啷啷碎玻璃砸碎的声音应声响起。 「你小心一点啦!」 「我又不是故意的,啊,小诺!小诺来得正好!」 苏允诺抬起头,立即看见jackson张扬舞爪,一脸救命地朝她狂奔而来,地面上有一地晶莹的碎玻璃渣,身后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水壶和数个玻璃杯的托盘。 还没搞清楚状况,苏允诺被jackson拉到了后面算牌的座位区,工作室里一个占卜师一张桌子,靠墙的那张白色方桌现在坐着两人,背向门口的女生明显不是台湾人,听见声响,她转头对他们露出微笑,对面坐着一个高个子女生。 「小诺,店里来了个法国客人,我和jackson不会法语,英文又不是很好,刚才比手画脚,讲了半天,都没解释清楚,你快来帮忙翻译!」率先说话的是高个子女生。 「小诺,救命!」旁边jackson可怜兮兮地对着她大喊,「yuki刚解到快哭了!」 yuki是这间工作室的第三名塔罗师,她有一张很标准的东方人脸孔,深黑如墨的短发落在尖尖的耳朵上方,配上一对浓眉大眼,那对漂亮的眼睛彷彿能看穿人灵魂深处。苏允诺记得工作室的介绍网页上,jackson给yuki配了「精灵系占卜师」的称号,她觉得这个名字确实名如其人。 「小诺,那个外国女生想算她和前任还有没有復合机会!」那对灵动大眼此刻欲哭无泪地盯着她。 苏允诺将背包掛到了旁边的衣架上后,便靠了上去。 外国女生疑惑地看着她,指了指苏允诺,又指指墙上的招牌,像是在询问她的身分。 「我也在这里工作,接下来我会帮你翻译。」苏允诺用法语对她解释道。 对方立即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连忙说道:「我之前到台湾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生,后来因为签证问题,来不及留下联络方式,我就离开台湾了,现在我来这里工作,我想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和他联络上,还有他现在是不是还单身,你帮我问问她!」 苏允诺点了点头,转头把客人的问题翻译给yuki。 yuki和旁边的jackson两人相看一眼,相继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他们刚才鸡同鸭讲之下,连占卜结果也答非所问。 只见yuki飞快收起牌,又重新把牌摊开,让外国女生重新抽了一组牌。 苏允诺把jackson找来给她坐的塑胶椅往前拉动,凑近桌面。紫色缎面桌巾上放着三张图案华丽的纸牌,这几天帮忙翻译了一些占卜文件,她略懂了一点纸牌。 苏允诺从牌面上的数字和图案辨认出第一张牌是星星牌,中间的牌上有五个金币,她记得是金币五,第三张牌上有一群金黄色的蹬羚追逐着四根木棒,这张是权杖四。 yuki看着牌,露出了笑脸,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最后一张牌,「你们很快会再相遇的,不用特别去找对方,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现在就在你附近,只是你还没发现。」 苏允诺把yuki的话翻译给外国女生听,随即她替对方问道:「我该怎么做?」 yuki抽起中间的牌,在两人之间晃了晃,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耐心等就好,现在你们还没办法见面,他不是和你工作的单位不同,就是你们住的位置刚好在反方向。」 问完感情问题之后,外国女生又问了关于未来工作发展的问题。 送走外国女生后,jackson和yuki两人大大松了一口气,yuki整个人往后一躺,姿态放松地靠在皮革椅背。 「害我紧张死了,小诺还好你来了!那女生讲话的速度像子弹一样。你来之前,我和jackson两人边翻字典边解释,还是解释得很糟糕。」她夸张地揉了揉发僵的脸颊。 「都怪小亦那个臭小子,自己接的案子,自己忘记!」jackson也在旁边直跳脚。 苏允诺在翻译的时候,有注意到他不断在后方来回走动,一面试图要打电话联络某人,那个失联的某人八九不离十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 她四处张望,问:「沉亦呢?」 平时,沉亦不管有没有案子要接,都会来店里晃晃。但苏允诺在这里待了将近有一个鐘头,丝毫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说昨天晚上和剧组的导演出去吃饭,酒喝多了,刚才醒来。」jackson牙疼似地一咧嘴,「昨天我回家帮我朋友搬家,一天没盯着他而已,就给我乱搞,那小子不能喝太多酒,会起好几天疹子,星期六就要比赛了,镜头前一张花脸怎么行!」 苏允诺抿着唇偷偷一笑。 刚想说话,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掏出来一看,刚说人人就到,是沉亦传来的讯息。 沉亦这个人给苏允诺一种紈裤子弟的风骚感,说起话来哪怕是正经话也完全不能让人放心,但做事起来却十分稳重,自从她答应到他的工作邀请,后续申办手续,包括向学校申请自寻实习的流程也稳妥地帮她处理好。 苏允诺的食指悬在萤幕上方。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让人一见倾心,也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价值能让人利用,而沉亦长相出眾,也不是个特别喜欢被束缚住的人,但这阵子,他没断过和她一天的联系。 为什么他要这么帮她?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只有安席言。 正如她利用自己的死换取保险金,而他大约是利用她博得安席言的注意,这么一想,所有的行为都可以合理解释。 低头回覆讯息的时候,苏允诺听见了yuki出声发问,「小亦要上节目吗?」 「之前莫提不是很想做一个专门介绍塔罗师和占卜的节目吗?上面一直没给通过,这不是看见比赛的人气和热度,结果四强结束后,节目一下子就成了。」jackson细细解释,语气十分热络,「前几天莫提让我帮忙偷录工作室里平时的工作情况,到时候会向观眾展示我们工作室的状况,yuki你也有在里面喔!哎呀,这本来想当惊喜的,看我多嘴。」 苏允诺注意到jackson在讲述录影过程的时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眉间轻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原先开朗的表情。 看来在录影的过程,出了点状况。 「录製工作的情况,那客人也被录进去了吗?这没关係吗?」苏允诺也加入话题。 「这没问题,其实那几天的客人都是节目组事先安排好的,像是比赛的占卜人选一样,都是有筛选过的,这次不会再发生像小诺一样的事!」jackson对着她拍了拍胸膛,「节目预定就在最后决赛那週开播,小诺你可以期待一下!」 苏允诺没接他的话,视线一转,落在了墙上特大号的比赛海报上面。明天下午五点就是三强赛,这次进行的方式和之前不一样,三强比赛有两个项目,两项合计分数最高的两位可以晋级最后冠亚军。 「现在业界的人都非常关注这场比赛,老实说,不论冠军是谁都没关係,重点是,多亏了这场比赛让占卜师这个行业终于能被社会重视。」yuki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海报,她伸伸腰,放松的姿态就像隻心满意足的猫,「而且,我们的工作室现在多了很多很多的生意,预约都排到了十月囉!」 因为比赛,沉亦和徐思央额外接到了其他节目和广告的邀约,时常不在工作室,最近的案子几乎都落到了yuki手上。 苏允诺算了算时间,都排到八个月后了,老实说,她有些惊奇,竟然有人愿意等这么久。 苏允诺仰起头,忽然一问:「你怎么没有参加比赛?」 听见她的问题,yuki一耸肩「比了,不过我百强就被刷掉了。毕竟塔罗不是我的专长,还是思央和小亦争气!」 「不过,yuki还是很厉害的占卜师!来这里的客人都指名要她,有时候比小亦和思央还多!」大概是怕刚才的一番话有损自家占卜师的招牌,jackson连忙插嘴补充道。 yuki不习惯被人称讚,脸颊像个熟透的番茄红了,东南西北扯了一串不相干的话题硬是把焦点转开。 今天苏允诺主要的任务就只是来交沉亦指示她翻译的文件,她听了一会八卦,把文件转交给jackson之后,就打算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木门推动的声音。 随即,一道低哑乾净的熟悉嗓音自三人后方传来:「你们在聊什么?」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袒露的谎言(4) 最靠近门口的jackson率先转过头,看见来者,惊喜之馀又有些纳闷:「思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学校社团上课吗?」 「我回来拿个东西就要走。」徐思央快步走向他们,一阵清淡的古龙水气味丝丝缕缕扫过空气,他飞快地弯腰进柜檯后方,随即拿着一个纸盒出来。 jackson认出那纸盒,有些惊讶:「你要用新牌?」 「嗯,昨天练习的时候,不小心把我手上的牌弄脏了。」抬起头,徐思央正好对上苏允诺的视线,他冷不防问:「你是新来的打工仔?」 苏允诺仰头回望那双深眸,他的眼睛和他的声音一样乾净,浓烈像是醇厚的咖啡,没有半点杂质,也没有过多情绪,她还记得徐思央两次帮顏华占卜时的眼神就是这样,看起来不兇,甚至有一丝玩味。 身旁的yuki先一步说话:「思央,你还没记起人家的名字吗?」 「苏允诺。我是苏允诺。」苏允诺替自己又介绍了一次。 「抱歉呀,允诺。小亦没有事先和我讨论,我这阵子又很少过来。」徐思央带着歉意一笑,他行事匆匆,像在赶时间,却为她放慢语速,原先转向门口的脚又缩了回去,诚意十足地看着她:「允诺,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jackson代替她回答道,语气之中有些苛责:「两个礼拜了!」 徐思央颇无奈地衝着他一笑,又转头回来:「允诺,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吗?」 苏允诺有些意外,「只要不是太困难的事,就没问题。」 「不是什么难事。」徐思央伸手从侧背包里拿出了一个深色纸盒,小心轻放地放到了苏允诺面前,「帮我保管这个东西。」 苏允诺接了过去,大概她一个巴掌半的大小,重量不重,形状像是个扑克牌。上头绑着漂亮的缎带,纸盒周围已经用包装纸严实包紧。 「这是什么?」她轻声问。 「那是我预先准备要送给小亦的礼物,放在这两个人手上,我不太放心。我最近要搬家,怕放在我那会不小心弄不见。」 无视身后两人义正严词的抗议,徐思央对她露出带着拜託意味的微笑。 苏允诺盯着纸盒良久,才有些迟疑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回去,我不一定能保管很久。」 「不会太久,就交给你了!别跟小亦说,会破坏惊喜。」见苏允诺终于点了下头,徐思央神情一松:「谢啦,允诺,回头我请你吃饭。」 旁边的jackson哇一声大叫:「思央竟然主动开口要请人吃饭!这真难得,不过思央你可得要把握时间,人家小诺的时间可是很宝贵,没准等不到——」 「靠。」jackson的话还没说完就被yuki一把拧住耳朵。 「小诺,等一下中午,姐姐带你去吃大餐,餐钱从这个臭小子的薪水扣。」yuki一边说一边加重力道,jackson疼得大声求饶,惹得原先面无表情的苏允诺笑了出来。 徐思央原先已经准备要走,听见他们的对话,又倒退了回来,侧过脸多瞧了苏允诺几眼。 他的语调一转:「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四强赛那天被小亦宣布死期的女生。」 自从节目播出后,苏允诺很常听见别人这么称呼,她露出苦笑:「对。」 徐思央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四强赛那晚之后,他就很少有机会和沉亦交流,一来是因为比赛竞争关係,二来是因为沉亦突然经常性搞失踪,他一直以为沉亦和陶莫提重修旧好,后来听jackson说他都和新来的打工仔在一起。 这不寻常,沉亦一向洁身自爱,怎么会和一个还不熟的人走在一起。 这个突然闯入他们工作室里的打工仔,给他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她有着彷彿世界在顷刻天崩地裂也无动于衷的淡漠眸光,可是当注视她的人一转开神情,那抹傲气退去了,便只剩下很深很深的孤独,就藏在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瞳眸之中。 徐思央彷彿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允诺,你听过小亦的故事吗?」儘管赶时间,徐思央还是憋不住,多嘴问道。 「没有。」 苏允诺轻轻拨动缠绕在纸盒上的棉绳,她抬起眼,只见徐思央半身倚在柜檯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站在前方座位区收牌的yuki也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他们。 徐思央把柜檯后方的高脚椅拉了出来,边走边说:「小亦除了莫提以外,一直都不喜欢和其他女生有过多接触,即便是案子,他也很少接女客人的预约,但这次他不但把你拉进店里,听说平时也特别照顾你,是吗?这真的很……让人惊讶。」 苏允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动作,徐思央从柜檯上还抽了张湿纸巾,有洁癖似地仔细把椅背和坐垫都擦了一遍。 这时,店里又来了其他客人,jackson和yuki回到工作模式,招呼起客人。 徐思央看了看走进来的不是事先和他预约过的熟客后,他坐到椅子上,正面转向苏允诺,伸手拨了拨垂在额前的发丝,轻飘飘地说:「你让我想到一个人,一个和你一样,单纯又无心机的女孩。」 苏允诺有点失望,她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结果只得到了老套的「你让我想到一个人」,她顿了顿,捧场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和沉亦有什么关係?」 「没什么关係,同个学校的同学。」徐思央习惯性地掏出一支菸,刚叼到嘴边,就被眼尖的jackson用嘴型提醒这里禁菸,他把菸夹在两指尖,表情颇无奈:「小亦他哥劝他戒菸这么久都没成功,还是你有本事。我刚说到哪了?喔,你刚来肯定还不知道,以前小亦也曾经用牌害死过一个人。」 苏允诺一愣:「他害死谁?」 她注意到徐思央用了「也」这个字,儘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从「想到一个人」跳到「害死过一个人」。 「我说的那个女同学。」徐思央无意识地摩娑着指尖的香菸:「所以我才说你让我想到她,你们都是因为沉亦的占卜而死的人。有时候牌就像是双面刃,那次小亦用了最锋利的那一面害死了同校同学,这一次,换你了。」 苏允诺微微睁大眼睛,还没做出反应。 好奇对话内容,走回柜台的jackson插嘴道:「思央,你说的是高中那件事吧?那才不是小亦的错,那个女生来找小亦的时候本来就有很严重的忧鬱症了,而且小诺还没死!」 徐思央听见jackson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怎么不是了呢,那个女生是在自杀前一天找过小亦。至于允诺……」 他说到一半就住了嘴。 苏允诺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思央,他的眼神恰到好处地留了点曖昧,亦正亦邪。让苏允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工作室里刻意製造神祕效果的偏蓝色灯光之下,她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肌肤更加苍白。 jackson从旁边的柜子找来了个小抱枕丢徐思央,却被他轻巧地闪过。 徐思央往她靠近了些,「那时小亦正好学牌一年多,他帮那女生算牌,本来还好好的,然而他却在最后结果的时候说谎,他的本意是好的,不想让本该是坏的结果影响那位同学的心情,当下那女生的反应也是挺平静的,可是没想到隔天,那女生就自杀了。」 苏允诺眼皮一跳,张口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声。 过去安席言屡屡出言反对沉亦帮人占卜,也许和这件事有关。 「那又如何,那是他唯一犯下失误的一次。所以他后来无论结果好坏,都直接告诉对方。」jackson护主心切,语气相当急躁,又拿了更多小抱枕丢他,「思央,你跟小诺说这些做什么?你知道小亦最烦人家说这件事。」 「我只是看见允诺想到那个女生,随口说说而已。」徐思央伸长手把抱枕全揽到胸前,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不快不慢,是好听的,但却是有点轻佻的好听,「再说,我也是担心允诺,你知道的吧,那个时候,沉亦也没有明言要那个女生去死。」 苏允诺终于出声:「和沉亦的预言没关係,我也不会因为他的话就想不开。」 眼看jackson真的不开心了,顺手从旁边捞出了隻扫把。 「好,不说了,不说了。」徐思央求饶地高举双手,边从椅子上起身,「允诺,这阵子那些记者和节目组还有去烦你吗?我听小亦说节目播出那几天,你连到学校都有困难。如果有需要帮忙……」 苏允诺飞快摇头:「没有了,小亦的一个朋友帮我推掉了所有邀约,还找了网管帮忙把不晓得被谁洩漏出去的个资也清掉了。」 她看见徐思央和jackson不约而同地皱眉。 「你说陶莫提吗?」徐思央瞇起眼,浓密的睫毛和宽厚的双眼皮让他的神情分外朦胧,喃喃地说:「这怪了,你上节目对她百利无一害……」 苏允诺含蓄地一笑,没答话。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袒露的谎言(5) 下午三点。 苏允诺走进演艺厅的时候,比赛正好进行到三年级的部分。 为了让全场焦点留在台上,室内的灯光全暗,她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下巴低頷,一身浅色调的衣着也让她几乎要隐匿在黑暗之中。 她安静地看着舞台,他们班的演出刚结束,现在轮到二年级表演。苏允诺扫了一眼入场前,门口的同学塞给她的比赛节目表,二年级学生选择的是司汤达的《红与黑》。 顏华也是主要演员之一,只见不算宽敞的舞台布置着假花和假树,顏华拖着长长的黄色礼服从旁边的布幕缓慢走出。 「我的命运,」她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中央,匆匆看了一眼手上的信,随即故作忧虑地叹了口气:「取决于他听我说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也许在这要命的一刻鐘以后,我就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 苏允诺端起手机,打开摄影功能,调好焦距,录了几分鐘的影像,一个黑影突然遮蔽住整个镜头。 她一抬头,发现是安席言。 黯淡的光线下,她看不清楚安席言的表情,只觉得气氛猛然冷却。 「我们聊一下。」安席言不由分说地把苏允诺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苏允诺顺从地跟着安席言走出演艺厅。 「这些天,你都在做什么?我去过你家,也去过顏华的家,我知道你偶尔会去她那边住,还去了医院,都没找到人。」安席言在远离门口签到处的一块座位区停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允诺,「怎么今天顏华她们比赛就把你请出来了?你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是想做什么事?」 苏允诺坐在塑胶椅上,她低着头,刻意避开安席言咄咄逼人的视线:「我没有想做什么……」 「允诺,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你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想办法。我亲自去和你的医生谈过了,你现在不能太劳累。等你好了,你想去哪里实习,我都能帮你安排。」安席言蹲到她面前,强迫她注视他的眼睛,「你想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乾脆就趁还能活动的时间,尽量赚钱,你担心你妈和你弟对吧?你弟才高三,你妈学歷不高,工作赚钱还要还债。你说不定还把主意打到了保险金上面,为了不想再增加额外的医疗费,你连回诊还有住院费都打算省下来。」苏允诺听见安席言把她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搭在膝上的手指紧绷地蜷了起来,坐立不安。 「允诺,你还年轻,看得不够远,你就算能赚钱,能供得了你弟弟一辈子吗?」安席言看穿她的慌张,变本加厉地说:「你要往长远一点想,如果你现在安心下来治病,等到健康之后,你可以赚到比现在更多钱,怎么样都比你这样东凑西凑打工赚钱好。」 安席言温凉的目光带了点温柔,见苏允诺不说话,也不生气,「你还想活下去吧?你还想继续学习,继续在这个世界转转,所以你从没因为兼职而翘课,才会拚命找实习机会。你只是把小亦的预言当成藉口,来说服自己现在的选择是正确的决定。」 苏允诺的肩膀颤动了一下,片刻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没你想得那么有抱负。」 安席言站了起来,依旧注视着苏允诺:「允诺,这个世界有很多事不值得,尤其是和生死有关的事,不论是从容就死,或是为大义而死,不管哪个都只是图个虚名,在死后都没有意义。」 苏允诺的眼眸之中彷彿有一簇虚情假意的火光,此刻间,一颤一颤地,彷彿就要熄灭。 安席言驀地打开手机,在昏暗的走廊之中,萤幕的光线一下子把他的脸照亮,连同那温柔的眼神,「我希望你也能明白,无论小亦跟你说过什么话,他都是最不希望看见你死的人,他再也没办法承担有人因为他而死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他会再一次一蹶不振。」 「我会不会死和他没有关係。」苏允诺摇摇头,忽然一滞,「你刚说『再也没办法』,除了高中的事,还有人因为他而死吗?」 安席言对于她知道沉亦高中的事先是一惊,随即想起沉亦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嘴巴都不牢靠,那抹惊诧又收了回去,他淡然说道:「他始终认为他妈妈是因为他才自杀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苏允诺的眉宇低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原来那骄纵的外表底下,藏着一颗破碎的心。 安席言清楚记得,那一天他晚自习下课,还没到家门口,狭小的单行道被一辆救护车佔住,他远远就看见一群救护人员急忙地从一栋大宅子里往外推出一辆担架,他看不清楚上面的人,可是他知道那是谁。 曾经带给他无数温暖和安全感的宅邸,突然间就像人间最可怕的冰窖,无情地把人的生命吸食殆尽。 生命里再没有那么一刻,他与死亡那么接近,哪怕有个千头万绪,也在瞬间被扑灭得一乾二净。 没有人知道沉亦的妈妈为什么会想不开……安席言答应过沉亦会在他毕业旅行回来之前看好她,可是他没想到,沉亦刚走的隔天,他妈妈就自杀了。 安席言盯着远处通往演艺厅的入口,几名迟到的同学慌张地挤在签到处签名,她们喧嚷的音量不小,几句相互斥责之中又混着玩笑话,脸上洋溢着大咧咧的笑,对比着他们的黯淡,那群学生一个个都青春得让人觉得刺眼。 「我有认识的翻译社需要请人帮忙,上次本来要顺便跟你说,但你那天跑走后,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你考虑一下,若是愿意,明天我那朋友刚好会来学校,你准备好履歷,寄给我就可以了,薪水虽然不高,但比你在其他地方的工作轻松。你可以一边休养一边工作。」安席言继续说:「允诺,当你为你的死后考虑的时候,也为你可能活下来的未来考虑。」 苏允诺抬起头,望见安席言温柔而深长的目光,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好像他已经看过太多的事,不论是幸运的事也好,或是不幸的事,他什么都了解。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袒露的谎言(6) 晚霞渲染半片天空,气温略降低一度。 苏允诺从后门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好是第八节下课时间,大批年轻学生往同一个方向走来,她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之中更加显得渺小。 安席言本想留她到晚餐时间,等晚饭之后再送她回家,她趁着安席言去开导师会议的时候溜走的。 儘管有一大群学生做掩护,她仍不由自主地拉紧兜帽,深怕着安席言会突然出现在人群里。 走出后门口,她才总算是放松下来,往后拉下兜帽,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沿着后门外墙走了一段路,路旁一辆红色的小客车忽然按了两下喇叭。 苏允诺停了下来,转过头,只见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允诺!好巧呀!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坐在驾驶座的陶莫提对她招了招手。 陶莫提临停在公车站牌前,苏允诺看见不远处一辆公车正往这里开来,没时间让她考虑,她只好开车门上车。 「我刚好要去的地方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没想到居然会碰到你,现在是尖峰时段,车子一多,空气就不好,你少搭车。」陶莫提单手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回车道,她伸手将垂落在脸颊的几咎短发勾到耳后,说完话,转过头来对苏允诺露出微笑。 苏允诺仔细地扣上安全带,也回应一个笑脸。 「待会要去哪?也是要去工作室吗?」 和陶莫提共处一室,苏允诺显得特别坐立不安,她贴着车窗往外看,「今天没班。你把我送到附近的捷运站就行了,我搭捷运回去,这样太麻烦你了。」 「才不会麻烦。只是反正顺路,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苏允诺惊讶地看着她,「没问题,如果多带我一个不会让你觉得很麻烦的话。」 「当然不会,等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陶莫提看了她一眼,又是一笑。 苏允诺的内心忽然有些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大事将临的危机感。虽说按照合约,从现在开始,她的一切都听从陶莫提安排,但她们的关係应该还没好到能这样像是同事朋友一样。更不用说陶莫提给她的感觉,又是那么公私分明,恐怕苏允诺从陶莫提那得来的好处全都白纸黑字写好了。 经过了几个路口,陶莫提打了方向灯,在路口停下,趁等待号志灯变换的空档,她对着后照镜顺了顺耳后的头发,一丝不拘地将头发都塞到耳后,向苏允诺开口道:「等一下要去的地方是一间复合式咖啡厅,那里也有提供西式和日式的简餐,你有忌口或是特别想吃的吗?」 「没有。」 「那就好。」前方的左转灯号亮起,陶莫提重新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那我推荐那间店的牛肉咖哩饭,如果你是咖哩控的话,一定要尝试。」 眼前的人突然亲切得让苏允诺觉得害怕,她几乎要怀疑等一下的食物里会不会被她偷偷下药。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没有别的意思。」安静了几秒,苏允诺实在忍不住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了?你的心脏现在不舒服吗?哪里痛?」陶莫提的反应比想像中还要大,她紧张地看了苏允诺一眼,「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我没事。」苏允诺察觉自己言重了,连忙摆手,「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况让我感觉,我很像准备要去吃最后一餐。」 「你在说什么啊,想太多了你,我才准备在今天晚上把档案发给你了,你这么快就决定好要怎么死了吗?」陶莫提笑着直摇头。 车子过了一个街口后,陶莫提开进了一个露天停车场。她所说的咖啡厅就在停车场旁边。 那是一间很气派的咖啡厅,在高雄颇有名气,因外型是仿造欧洲城堡打造而出名,虽说是咖啡厅,但也兼具宴会厅功能,苏允诺记得他们学校有几年的圣诞晚会就是在这里举办。 咖啡厅前方有一座欧式小花园,花园中央有一座三层式的白色喷泉,现在没有水,但苏允诺可以想像喷泉开始运作的时候一定很美。 通往咖啡厅的通道两侧交叉放着花盆和造型气球,石子路上撒着花瓣,乍看之下,就像是是条通往百花之园的锦绣大道。 苏允诺没来过几次,但她记得这里平时不是这样子的,看起来好像要举办什么活动…… 她转过头想问旁边的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目光恰好被旁边一个半身高的相框架吸引。上面放着一张婚纱照,照片上的主角是陶莫提和……沉亦。 陶莫提穿着一身曼丽的白色婚纱,而沉亦穿着黑色西装的新郎站在她旁边。 「这不是……你吗?还有沉亦,你们要结婚了吗?」 陶莫提正好站在照片前方,听见苏允诺的惊呼,她笑了笑:「还没。」 她拉起苏允诺的手走到了展示架旁一个站立的目录册面前,她将翻开的节目目录册闔上,木头色的封面上以烫金的字体写着:「沉亦先生和陶莫提小姐一周年订婚纪念日」。 「这个周末是我们的订婚周年,三强赛隔天,你也一起来参加吧。」 怪不得当她提到沉亦时,陶莫提反应会那么大。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那真是恭喜你了。」 「本来是没必要让你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会私底下认识沉亦。」陶莫提的视线从目录册上移开,停落在苏允诺脸上三秒后,她勾起笑,却不是真心诚意的那种笑容,带了一点胜利的意味,「看起来你的祝福是真心的,星期日下午六点,别迟到了。」 看来陶莫提把她当成了情敌了,苏允诺有些无奈地抬了抬嘴角,「那天我得打工,就不出席了,恭喜你囉。」 「请假吧。你可是我们的特别来宾,你要是不来,我可是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误会她不甘心吗?苏允诺忍不住想叹气,她可没做过什么会让她怀疑的事。 陶莫提打开皮包,低头翻找了一会,她拿出了一个米白色信封,放到了苏允诺的手上,「这是邀请函,别迟到了。」 「我知道。」苏允诺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她解下单边背包,将信封收进了存放重要文件的资料夹,重新拉上拉鍊,调整好背包,抬起头,她看见陶莫提走到了展示架对面的一座石膏花盆前方。 「怎么了?」苏允诺注意到陶莫提的神情不太对。 「这帮人真的很不会做事,我明明就说过入口不要摆花,明天早上,我爸就要过来看,他很重细节,要是被他看到现场没有按照他的规划布置,肯定又要生气了。」陶莫提心烦意乱地将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抓。 苏允诺也皱起眉,「你们的会场是咖啡厅负责的吗?现在还能联络到负责人吗?」 虽然她觉得花盆摆放的位置还挺适合的,但老一辈的人可能注重什么风水的,在位置上比较讲究。 「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联络上负责人,这个时间可能下班了。」陶莫提拿出手机,好几次举起来又放下,她把手放在花盆边缘,转向苏允诺:「允诺,能不能麻烦你,只要帮我把花盆搬到里面的喷泉那里就好,那边有一个用碎花和灯泡做的小拱门,我想如果把花盆移过去应该不会破坏美感。」 苏允诺吃惊地看着她:「可以是可以,可是这样子没有造你爸的规划摆放,没关係吗?」 「嗯。那边本来应该要多放一个石膏像,但是当初订购数量有误,少订了一个,刚好可以用花盆代替。」 苏允诺走到了石膏花盆旁边,花盆外层做了欧式浮雕,看上去像是某个希腊神话的女神雕像,花盆上是一整束的满天星。 入口距离喷泉差不多有五百公尺,花盆实际的重量比看起来还要沉,接下来的一路,苏允诺小心翼翼地抱着花盆,深怕一不小心会磕撞到通道两侧的摆饰,也怕没跌倒,她一步一寸,十分缓慢地往前进。 咖啡厅的周围没有什么大型建筑物,入夜后,四周开始颳起一阵一阵风,虽然不至于让人感到刺骨,但苏允诺只穿了一件短袖运动衫,两隻手臂都被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花盆有苏允诺的胸口那么高,抬起来走动的时候,她几乎看不见自己的脚。 她觉得自己快要到达喷泉时,她突然感觉到脚下有条突起的线路,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脚下一绊,她听见旁边的陶莫提发出了尖叫,眼看她就要连人带花盆往前摔—— 「小心小心!哇哇!好险!」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出现,从前方接过从她手中脱手而出的花盆,然后,她被另一个力道往旁边一拉。 花盆安全着地。 苏允诺看着花盆安然无恙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被一隻有力的手臂牢牢圈住,一声低沉温雅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没事吧?」 苏允诺抬起头,只见沉亦出现在她身后,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揽住她,神情和动作都十分紧绷,他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那抹笑稍纵即逝,随即,沉亦松开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你现在在做什么!」沉亦冷着脸看着陶莫提。 他真的生气了。 陶莫提脸上的吃惊已经不见,变得有些委屈:「还不是你迟到,苏小姐陪我来看会场布置状况,然后,我发现工人放错花盆的位置,苏小姐就自告奋勇要帮忙搬。」 「我没有自告奋勇……」苏允诺听到陶莫提的话,小小声地说。 沉亦仍旧紧抓着他的手腕,他向后飞快地看了她的一眼,然后,转向jackson:「你送她回家。」 「诺诺,我们走吧。」jackson走了过来,接过沉亦丢给他的车钥匙。 沉亦这才松开手,苏允诺低头一看,她的手腕都被勒出了一圈红色的指印,她看了看沉亦,又看了看陶莫提,似乎打算要开口圆场,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沉亦先说话了。 「什么话都别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他的声音很冷淡,但他说话的时候,特意转过头来看着苏允诺,他的眼神并不兇。 「走吧,诺诺。」jackson边催促,边推着苏允诺离开。 第四章、隐藏的真相,袒露的谎言(7) 两人顺着原路很快就走出了花园,沉亦的车也停在同一个停车场,jackson替她开了车门,自己才坐上车。 前座有些凌乱,jackson快速地把前座的杂物收拾到后座,然后从置物夹层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放到了苏允诺怀里:「抱歉,车里有点乱,我们刚去了一个地方,原先带过去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 分成两罗的杂物里有不少青少年会喜欢的物品,粉色抱枕和粉蓝色笔记本之类的东西。 苏允诺摇了摇手上的宝特瓶,扭开瓶盖,喝了一口,好奇地问:「你们刚是去国中或高中上课吗?」 「不是,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只是后座那些东西……感觉很像年轻学生会喜欢的东西,我上次听到徐思央好像有在学校社团上课,也有听说你们最近接了一些校园的活动。」 jackson恍然,他笑了笑:「沉亦最讨厌学校了,他可是一进到学校就犯困的人,你听到的那些活动都是yuki和思央接的,倒是你,刚怎么会和莫提在一起?中午离开的时候,不是说要去学校看比赛吗?」 「离开学校的时候,刚好在路上遇到的,她说顺路能载我回去。」 jackson看向后视镜,确认后方来车,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有些疑惑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关係变那么好了?」 苏允诺抓着安全带的那隻手无意识地摩擦着橡皮表面,「我们也没有关係很好。」 老实说,她也很难解释自己和陶莫提究竟算什么关係,契约关係?合作关係? 看出她的不自在,jackson没有继续逼她,转而问道:「那刚才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心脏不好,不能劳累,就算莫提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罕见地有些严厉,苏允诺愣了一瞬,因为沉亦的预言,她一直以为jackson并不怎么关心她的健康,只在意她什么时候会死。 「还有一件事,既然你也看到了,那我想你也知道莫提和小亦的关係吧?」 「嗯。」苏允诺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的关係真的是出乎她的意料。 「虽然他们只是企业联姻,但莫提对小亦一直都有感情,怎么说呢,莫提其实在感情上容忍度挺低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小亦避免接女客人的占卜的原因,知道的话,你平时少和沉亦走在一起,免得莫提產生什么误会。」 「沉亦和陶莫提是企业联姻的关係?」 「嗯,陶莫提是tc娱乐的董事长孙女,沉亦她爸是江野饭店的总监,两家如果结婚的话,在各自的事业上都会有很可观的利益。」jackson语气很平淡,末了,他看了苏允诺一眼,笑了,「看你的样子很惊讶,真的看不出来吗?我看安老师平时在穿的衣服和使用的东西应该很明显不是一般便宜货。」 「不……我只是比较惊讶,以沉亦的个性,他竟然会接受别人替他的安排。」 在苏允诺看来,沉亦一点都不像是会乖乖遵照他人指示的人。 「这是他的选择。」jackson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无奈,「小亦大学毕业那年,他爸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未来继承酒店的经营权,到国外接受管理学的教育,一个是他可以自由做他想做的事,但是婚姻必须听从家里的安排。」 得到一个自由,牺牲另一个自由的意思嘛,她懂。 「那安老师呢?他是接受了家里的婚姻安排吗?」苏允诺记得安席言说过沉亦是他弟弟,虽然姓氏不同,但听起来不像是表亲的关係,大约是一个从母姓,一个从父姓。 「不,教学只是他的兴趣。他再过几年就会辞职回家,接手饭店生意了。」jackson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更大了点,「我刚说的那个,也只有小亦才被逼做出选择,他那个倔脾气,你大概不知道,小亦他妈妈也是占卜师,因为他妈妈的缘故,他爸可是坚决反对他走这行。」 苏允诺不太敢去深入碰触涉及他人私事的话题,有意要带过话题:「原来如此。」 「小亦会走上占卜这一行多少也是和他妈妈有关,她妈留下的遗物里有一本塔罗日记,上头有纪录自杀前半年到未来三个月的月份塔罗牌,想找出妈妈真正自杀的原因,他才开始学的。」 「那……他找到原因了吗?」 「他学牌也都好多年了,但他不说,我们也没人敢问他是不是已经找到答案了,他那本笔记本藏得像是宝贝一样,也不给人看。思央曾和我打趣说,说不定那本笔记本就是他的弱点,可是我不这么觉得。」也许是苏允诺给人的感觉太让人感到安心而可靠,jackson不自觉地对着她说了很多,车子缓行到了路口,因红灯暂时停下,他转向苏允诺,眨了眨眼:「只有我和安老师知道,小亦的弱点是一隻电话,他有一组始终不敢拨出的号码。」 「不敢拨出的号码?」 「他妈妈自杀前,手机里的通话纪录几乎都删了,就剩了一组号码。那也是最后的通话纪录,我想也许对方知道些什么真相。」jackson顿了顿,声调转变:「但我其实也不确定他有没有试着拨打那组号码,也许有,只是没有跟我们说而已。」 「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了一会,jackson突然有感而发:「不过,刚说到小亦的决定,我一直在猜,以他的个性,乖乖接受婚姻,他之所以没有反抗,也许是因为他还没遇到那个想要赌上一切守护的人。」 苏允诺看了他一眼,她总觉得今天的jackson异常的多话,但这些话题都是她不愿意去碰触的话题。 沉亦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哪怕搁到了她的面前,她不敢开啟,也不愿开啟。 转向窗外时,她想起今天晚上她约了允安,等他补习结束后要一起吃饭。 「现在几点了?」 jackson瞄了一眼手錶:「六点五十。」 「前面最近的捷运站让我下车吧,我和我弟有约了……咦?」 「怎么了?」 苏允诺说到一半就停下,她神情有些慌乱地翻找着自己的皮包,「我的学生证好像掉在陶莫提的车上。」 「没事,别紧张,我前面路口回转回去。他们应该还没走。」jackson连声安抚,随即他将车子掉头开回了咖啡厅。 苏允诺点了点头,放下皮包,靠回椅背,她转向车窗,眉间那抹紧张慢慢淡去。 车窗外,夜幕低垂,星月升起,车流量不大的车道和无人的街道,略有几分静謐夜色的美感。 这个时间点,以欧式建筑出名的咖啡厅罕见地没有太多客人。围绕在喷泉外的街灯已点亮,夜晚的咖啡厅更有童话世界的氛围。 早已过了几十分鐘,陶莫提和沉亦依旧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僵持在原地,不远处站着几位店员,似乎十分担心两人会大吵起来。 还好儘管气氛紧张,但两人都还保有理性,争吵的音量不特别大。 「……我真的搞不懂,你不是这样的人。」陶莫提像在自问自答,又像在提问,沉默了半分鐘,她皱着眉问:「沉亦,你是不是把她当成温西了?是不是今天你们去看温西,让你突然有点愧疚?」 沉亦奇怪地皱眉:「我为什么要把她当成温西?而且,我为什么要对温西感到愧疚?你也觉得温西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我的错?」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陶莫提自觉失言,连忙改口。 细想沉亦这一连串不合常理的举动,她用了片刻去思考背后深层的原因,终归到底,她还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但不是的话,这样好奇怪,你为什么要关心她?怪让人怀疑的。」 就算说是照顾员工,他刚才的反应也太过激烈,还有他看苏允诺的眼神,那绝对不是单纯关心员工的眼神。 「对啊,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关心她。」沉亦的目光闪烁,停顿了一会,他忽而笑了,「这几天,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不安定,为什么看见她被人欺负,我会感到愤怒。」 「什么?」 沉亦低低地笑了声,嗓音愉悦而低哑,说:「不过也不急,这个答案,我现在开始找就好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宣判她死期的人是我,未来有一天,我会收回我的话。」 「收回?」陶莫提觉得现在的沉亦简直荒唐至极,「你觉得你现在说的话正常吗?」 沉亦没有回答她带刺的问题,而是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我想你知道,我妈生前有一个习惯,大概是她开始学塔罗牌之后养成的,她会在每年的开始替自己的每个月抽一张塔罗牌,当作预测,我妈是在十月自杀的,从九月份开始到十二月的牌都很可怕,宝剑九,高塔,圣杯五,宝剑十,全部都是很绝望的牌。」这些牌早像生根一样深深地扎在沉亦的脑海里。 「为什么要突然提这个,我知道你妈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牌才自杀的。」陶莫提有稍微看过塔罗牌的书籍,她多少知道这些牌的意义。 沉亦轻轻地点了下头,「但是莫提你知道吗?其实塔罗牌的结果是可以被改变的。」 就在这个时候,陶莫提的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怕得她几乎要立刻尖叫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被改变。你也别有这个念头。」陶莫提的语气又急又严厉,「按照你这样说的话,你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改变自己的结果?」 沉亦没有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因为那是需要鼓起勇气的一件事。」沉亦的声音依旧不急不徐,「现在想想,那该是多么冤枉的事,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却突然被判了死刑,然后被迫要接受那莫名其妙的命运。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就在陶莫提准备反驳,她突然注意到沉亦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看着她,那对意味深长的黑眸紧盯着后方,就像是对着后方的人说话一样。 陶莫提转了过去,她的眼睛瞬间睁大。 「莫提……」jackson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苏允诺就站在他们的身后,她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原先毫无表情的脸蛋上出现裂痕,震惊一点一点慢慢扩散开来。 「我妈的状况有点特殊,可是你不一样,无论未来的牌多么坏,我会证明给你看,神能判你生判你死,但神也会有失算的时候。」沉亦朝她的方向走来。 「诺诺,你别回答他。小亦,你怎么了?怎么然这样。」jackson试图以开玩笑的语调缓解这突然的僵局,说到一半,他的笑容僵了。 因为同一时间,jackson的脑中有个很清晰的想法浮现,儘管荒唐,但很真实——沉亦并不是因为喜欢塔罗牌,或是为了找出母亲自杀的原因,所以才开始学占卜,他学塔罗牌,是为了要打破这个该死的预言。 沉亦长达十一年的占卜岁月,等得就是这一刻。 「苏允诺,请你务必要活下来。」在突然紧绷的气氛,沉亦坚定地朝着后方说,然后轻柔地笑了。 苏允诺脸上的惊讶慢慢消失,她皱起眉,回应那道目光,没有说话。 jackson感觉到一股很清晰的恐惧从脚尖传自头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从四强赛那晚开始,沉亦想得就不再是如何在比赛取胜,从某个时刻开始,他的目的变了,他继续比赛的动机,变成了打破「苏允诺会死」这个预言。 然后,透过这次的比赛,让所有人知道塔罗牌可以被改变这件事。 不,或许……从一开始,沉亦期盼得不是碰触到天空的那一刻,而是在接近蓝天的那一刻,亲自折断自己的羽翼。 第五章、我们都会说谎(1) 週六,塔罗比赛三强赛将在傍晚盛大展开。 这天,塔罗工作室提早结束营业,工作室的人全部驱车前往比赛会场。 苏允诺和yuki俩一起走进架设在中央公园的比赛会场,那是一处绿化做得很好的广场,自上往下,呈现一个凹槽的形状,外边就是一个捷运站,平时上班日也有很多人潮聚集。 她们俩搭着长长的手扶梯往下,运输带还没把人送到底部,远远地就看见下方一片忙碌的佈置现场:广场中央架着巨型广告板,节目拍摄所需的器材和设备已就定位,身穿着同款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底下来回奔波。 「允诺!yuki!这里!」 刚踏出手扶梯,隔着大老远,jackson边跳边雀跃地对着她们挥手,彷彿深怕她们会错过一样。 「你们可来了,小亦先去准备了,这个给你们,你们拿着这个,就可以自由进出这里的所有地方。」jackson往苏允诺和yuki手上一人一个放上了一个工作人员的吊牌。 苏允诺和顏悦色一笑,「刚在路上我和yuki姊碰上了塞车,所以才这么晚。」 「yuki,我还要去和主办单位确认一下流程,你能陪允诺吗?」jackson面露抱歉地看着她们俩。 「没问题,小诺交给我照顾就好!」yuki爽朗一笑,顺手推了jackson的后背一把。 撇去那酷酷的外表,yuki其实是外冷内热的人,儘管认识时间不长,已经和苏允诺情同多年好友,她热络地和苏允诺并肩走进人群。 苏允诺草草环视了一圈现场,比赛的会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这次地点选在中央公园里,比赛直接在露天的草地上进行,白天採光充足,又有自然绿茵繚绕,夜里能看见星空月光。 过了一会,三强赛在激昂的掌声中拉开序幕。 比赛单位请来了当红的歌手主持比赛,现场气氛热烈,不论是受到哪方吸引,慕名而来的民眾将临时搭建的舞台团团围起,喧嚷的人声接续西下的太阳热度继续引燃现场气氛。 「今天的比赛有点特别,在正式进入比赛之前,我想先来访问一下我们现场的三位占卜师一些问题。」制式的开场介绍说完后,主持人对着观眾做了个俏皮的表情,接着一蹦一蹦地走向最靠近外圈的沉亦。 舞台下,jackson双手环胸,认真专注地盯着台上的沉亦,儘管在台上的人不是他,光是站在场外,他感觉自己紧张到满头都是汗。 「在场的三位占卜师真的很了不起,比赛进行到现在也将近三个月,你们从当初报名的一百二十名占卜师中脱颖而出。」主持人客套做了个开场,才终于问道:「我们节目组在脸书专页设置了一个问题箱,其中最多人提问的就是,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们选择成为塔罗占卜师?沉亦,我记得你不只是占卜师,更是全职占卜师对吧?那你能不能告诉好奇的观眾,你的动机是什么?」 听见问题,jackson忍不住屏住呼吸。 「我是全职占卜师没错。」沉亦对着主持人轻轻一笑,他的微笑正经八百,声音却有些耐人寻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不管有没有被发现,就像是最深层的梦魘,这些恐惧会侵蚀内心,潜移默化之中,甚至会影响人下判断,心智不坚的人很容易因此想不开,像我妈一样,但很有意思的是,透过塔罗牌,多少能挖掘出一点。」 他的话乍听之下言之有理,但仔细想想就有些脱线,主持人依旧专业有素地接了他的话:「这样听起来,沉亦你是因为家人的缘故才走上这一行。就你刚说的话,那我们民眾是不是能把占卜师当成諮询师?」 沉亦习惯性地摸了摸嘴唇,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拋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对占卜有兴趣?」 「我觉得……」主持人做出了个思考的表情,顿了顿,随即兴高采烈地说:「对预知未来有兴趣的人。」 年轻主持人把沉亦的问题当成趣味问答。 「嘛,你要这么说也没错。」沉亦轻轻笑了笑,「但真正会来算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不相信自己的人,因为对自己所下的决定,走过的路抱持着怀疑,因此才热切地希望能有个人告诉他,你这么做,这么选择,是可以的。但其实,只有自己肯定自己,你的牌才会认可你。」 言语和外表可以假装,但心不能。 沉亦忽然想起高中时期的那件事,包裹在温柔与坚强外表下的心如果太脆弱,那样的人是没办法接下比刀刃还锐利的塔罗牌。 「哇,妃妃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主持人以俏皮的话语缓解了沉亦突如其来有些严厉的发言。 沉亦的笑容加深:「所以,你刚问的问题不太对,我们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专业諮询师,最深层的恐惧往往就是人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可能是记忆,可能是某样的东西,我们只是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把这些问题逼出来,也许,可以这么说,我们是摆渡人。」 jackson暗自松了一大口气,他刚真的很怕沉亦会把真正的动机说出来。 几分鐘前和yuki挤进观眾区的苏允诺也听到了这番话,这串话像是一鞭轻轻扫过她的心,冷不防颳起阵阵寒意。 明亮的镁光灯下,沉亦就像扶摇直上的白花,端正规矩,可是总让人有所错觉,好像花瓣下就藏着一隻毒蛇。 苏允诺离舞台有些远,耳边嚷嚷的喧哗声和耀眼的光线让她有些晕眩,看了一会比赛后,她闭上眼睛,按摩一下太阳穴,然后她听见主持人向观眾群徵求自愿民眾的声音。 这次三强的比赛项目,主办方照惯例事先安排了三位民眾,就安插在底下的观眾区,占卜师必须要在现场预测出这几位来宾接下来三天内的行程还有单日运势。越是日常的事情越难精准算出,这将会是一场极具挑战性的预测。 听见主持人的话,观眾的反应很热烈。穿着比赛单位制服的工作人员意思性地走了一圈,最后从人群中带出了三位事先安插好的民眾。 比赛的小舞台旁各架了两个大萤幕,方便距离远的观眾可以同步收看上方的一举一动,苏允诺瞇起眼,海量的人潮显得周围温度似乎比正常值高了一点,现场的人数远远大于主办方事先安排的座位,好在人数眾多,但依旧乱中有序。 苏允诺才刚抬起头,就被大萤幕抓住目光,只见同步直播比赛的萤幕上出现了顏华的脸。 顏华穿着一整套正式的套装,脚下踩着细跟高跟鞋,垂掛在胸前的识别证随着脚步在白衬衫上一晃一晃,识别证在匆忙之中反了过来,扎在窄裙里的衬衫下摆一半掉了出来,她看上去是从实习单位直接过来,细緻的妆容也盖不过疲惫,儘管如此,她的眼神依旧炯炯有神。 「小诺,你认识她吗?」yuki的目光灵敏地追随而去,萤幕上可以看见顏华在主持人的引导之下,她走到了指定座位——沉亦对面的位置。 苏允诺目不转经地盯着萤幕,像是没听见问句,jackson解围似一笑,「你忘了呀?她是四强赛的时候和小诺一样临时被叫上去的那个女生,小诺,是你同学吧?」 jackson张手在苏允诺前方挥了挥,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轻声说:「嗯,她是我学妹。」 他们距离比赛的区域有段距离,只能透过萤幕观看现场情况。顏华入座之后,主持人又带领剩下三位民眾入座,身旁jackson兴奋地和苏允诺说明这次的比赛进行方式。 苏允诺情不自禁地咬起下嘴唇,那是她紧张之下才会有的动作,最近她和顏华每天都会聊天,大多都是聊近况和琐事,可是她没听说顏华要上节目的事。 顏华从不会和她隐瞒任何事,除非她自己也不知情,又或者她有必须隐瞒的理由。 天黑了。 深蓝的夜空中高掛着一轮弦月,城市的光害显得繁星黯然失色,稍嫌冷清的夜空之下,塔罗三强赛正进入最振奋人心的时刻。 铁架和白色帆布临时搭建的比赛舞台,四面环绕着炫目的照明灯,把黑夜也照得像是白日一样明亮。 苏允诺从刚才就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仰着脖子,木然地盯着萤幕,她听见第一位占卜师先做出预测,那道预言不严厉,搭配上占卜师特有的腔调,明明是预言了可能发生的变数,听在耳里却让人心安定不少。 紧接在外籍塔罗师之后是徐思央的表演,最后轮到沉亦的时候,苏允诺听见了身后本就不怎么安分的观眾爆出了更热烈的欢呼声。她甚至在眼角馀光中瞄见了有不少民眾高举着上头写着「沉亦」的led灯签名板。 「那我们开始吧,这位小姐,你怎么称呼?」沉亦对于台下近乎异常的热情不为所动,一对黑眸在强烈的光线之下带着温睿的光芒。 顏华轻轻地说:「姓顏,顏如玉的顏。顏华」 「顏小姐,那我现在开始要来看你接下来三天的运势。」即便在极具竞争的高压下,沉亦的表情都感觉不出紧张。 简单问候过后,这一次他没有把牌摊开,反而是直接把牌握在手里,接着在手中以洗扑克牌的方式快速洗牌。 在底下观看的苏允诺见状觉得有些疑惑,转头看了旁边的占卜师和jackson一眼。 「那副牌推不开,因为材质的关係。我刚不是说小亦把他的牌弄丢了吗?他临时就抓到这副牌。」jackson解释道。 苏允诺没听出有什么问题,倒是yuki语带惊讶地问:「是他那副silverwitchcrafttarot吗?」 jackson点了点头。 「我记得他不太常用那副牌,因为副牌的主牌是愚人,他怎么不用新牌,我听说新牌开到的主牌还挺好的。」yuki说完,看见苏允诺一脸茫然,于是转向她开口道:「小诺,主牌就是每副牌的个性和擅长解答的方面。」 等到她解答完毕后,jackson才接着回答她先前的疑问:「小亦说今天是重要的比赛,不想用新牌,而且他说他对新牌没有太多感觉。」 苏允诺想了想,问:「主牌是愚人不好吗?」 yuki低下眼看她:「不太好,他那副牌特别任性,有时候会给些让人搞不清楚它想要传递什么的讯息。不过我想沉亦带那副牌上场,就代表他有自信能好好使用它。」 听完她的话,苏允诺原先有些担心的心情顿时安定不少。转回萤幕,镜头前的沉亦总让人感觉别于平时的疏远和冷漠。 苏允诺本来想留在现场直到比赛结束,不料中途,她接到了苏允安的班导打来的电话。 简单和旁边的人交代过后,她便离开了比赛会场。 踏上回到捷运站的手扶梯之际,背后传来了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喧哗声,苏允诺踩上台阶,正好回眸,淡漠的瞳眸对上了舞台旁的大萤幕,镜头正好带到沉亦脸上,他倏然回头,目光对上摄影镜头,彷彿是隔着萤幕,与她对望。 第五章、我们都会说谎(2) 事出紧急,苏允诺打电话拜託了住在捷运站附近的朋友,骑车载她到苏允安就读的高中。 摩托车刚离开,站在校门口的长发女子就快步走向苏允诺。 「允安姐姐,抱歉这么晚还让你过来一趟,我觉得这件事必须要让你知道。」 那是一名身形略矮,脸上略显苍老的中年妇女,她的神态和举手投足之间都给人一种神经兮兮的压抑感。 苏允诺记得对方,她的神情早由先前的空白转为严肃,「黄婷老师,我弟怎么了?你刚在电话上说我弟被警察带走了。」 「是这样的,今天晚自习的时候,班里忽然有人说班费被偷了,那时候我人不在学校,代班的体育老师让班长按座号先搜查班柜和抽屉。结果在苏同学的柜子里找到了不见的班费。」黄婷拿出条手帕擦了擦汗,才又继续说,「偷窃这件事按校规本来就该记警告,因为苏同学坚持不是他做的,我在电话上也是让体育老师先别急着下定论,等我回去再处理,结果苏同学的柜子还有搜出另一样东西。」 黄老师说话语速极快,彷彿放慢下来,她就没办法好好陈述,她边说边无意识地捏着手上的手帕,在教学生涯之中出现了这样的事让她异常紧张。 夜间的空气本就凉,苏允诺有种错觉,今天的气温像是降到冰点,每呼吸一口气,就将她的血管一节一节冻起。 「黄老师,你慢慢说没关係,我不怪你,你刚说搜出了另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强压下心头的恐惧,苏允诺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问。 「那是……那是……我一听到那个东西,立刻就同意体育老师报警,校长如果出差回来知道这件事……」黄婷一面挥动手中的手帕,表情就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而且可怕到让她说不出话来。 苏允诺感觉自己如果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她恐怕整个晚上都不会见到她弟弟,她强硬结束话题,严肃地问:「没关係,那个晚点再说,现在我弟人呢?他在哪间警局?」 好在黄婷虽然把自己抖成了个筛子,脑袋还会不时短路,还是尽职回答了苏允诺的问题。 警察局就在学校五分鐘的距离外。 一路上,黄婷像是按到了倒带键的录音机,时不时就重新复述了一遍这场偷窃惊魂,偶尔还会冒出几句「看不出资优生也会偷窃」这样无法定义是褒或贬的句子。 苏允诺知道这是人在受到惊吓时的自然反应,于是她没有做太多的回应,就让她喋喋不休地讲下去。 大概是把心里的恐惧都化成了言语抒发完毕,当她们抵达警局之际,黄婷做了一个深呼吸,便异常冷静地对苏允诺说:「允安姐姐,我们后来在允安的座位找到了一包毒品。」 苏允诺的心猛地紧缩,「找到一包什么?」 「允安姐姐!」 苏允诺和黄婷寻声抬起头,只见苏允安就站在警局门口,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穿相同制服的男同学。两人的姿势都像是从外面出来,准备要离开。 「允安姐姐,老师。」男同学再一次出声,他三两步领先,走到了她们面前,「没事了,都解释清楚了,那包不是毒品,是白砂糖。」 「说清楚一点。」苏允诺语气难得严厉,一直都处在资讯不齐全的状态让她的心被重重提起,到了半空又悬着不动。 「姊,你过来干嘛?陶陶是来帮我的,你干嘛对人家那么兇。」苏允安两隻手插在黑色外套口袋,一脸不悦地从后方走了过来,「陶陶你先回去,谢谢你今天陪我到这么晚,我跟我姐解释就好。」 被叫陶陶的男同学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看了看苏允诺和黄婷,又看了看自己的好友。 「陶陶你是允安的朋友吧?今天谢谢你照顾我们允安,过几天我请你吃饭。现在晚了,你先回家吧。」苏允诺收起原先的严厉,温和地看着男同学的眼睛。 「顗安,你回家吧,剩下的事,我和允安姐姐会处理。」一直默不吭声的黄婷也答腔道。 得到三重许可后,陶顗安拍了拍苏允安的肩膀,这才离开。 他似乎早就已经找好人接,苏允诺看着陶顗安走到了对面的街道,过了一会,一辆黑色的厢型车便开过来,把人接走。 确认人平安离开后,苏允诺收回视线,注视着苏允安,声音再一次不同以往的严肃,「允安,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其实很想请黄婷也离开,她不喜欢有旁人参与他们家的事,但这事关乎于允安在校内的惩戒,必须要有学校老师一起听。 苏允安有再大的驴脾气,也还是懂得分寸,他的脸色始终难看,口气倒没那么不爽,「我和陶陶上礼拜五跟芳琪,就是我们班的总务,一起去银行存班费,我确定有成功存进去我们班的帐户,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下午,芳琪要去领钱的时候,发现帐户的钱全部不见了。今天早上这件事就在班上传开了,然后下午体育老师知道后,就提出要搜柜检查……」 说到一半,苏允安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接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柜子里会有那包钱,我早上看的时候明明没有,还有那包白粉,体育老师一看到就立刻说是毒品,也不听我解释,就叫了警察过来……」 「什么意思?」黄婷眉头一皱,双臂还抱在胸前,「允安,你刚说你们三个人去存钱,结果帐户的钱不见了,是你领出来的吗?你们有去查记录吗?」 「就说我没有!」听见班导的指控,苏允安有些生气,「那天,我和陶陶都有确认过,陶陶也可以跟你作证。」 「我相信你们,但匯款纪录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这句话只是出于困惑,但听在苏允安耳里,分外刺耳,「这种事情我们当然知道!」 苏允诺眼看弟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连忙打岔:「老师,你们学校有监视器吗?」 「……教室里没有。」黄婷想了想,又说:「不过,建筑物外有监视器,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但我可以帮忙去调看看。」 「好,那就麻烦老师你了。」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失职了。关于允安同学惩戒的部分,我会再去和校方谈。」虽然黄婷这么说,但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 现实总是特别不通人情,不是单凭她一两句话就能化解。 苏允诺自然是看出了她的力不从心,但她没多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好,那后续的事,再麻烦老师和我联络了。」 弟弟依旧在怒火上,她怕他说出了更不好的话,虽然还有疑虑想问,但她选择了在这里结束话题。 回到家之后,苏允安一进家门就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 苏允诺刚把门锁上,连忙追着他的脚步上前,但还是晚了一步,苏允安在她面前重重关上门。 「苏允——」 关门的巨响打断了她的话。 「苏允安,我相信你,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一点时间,等你心情平復一点,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好不好?我要帮自己做晚餐,我也会做你的份,如果你不想看到我,那我等等吃完,就会离开家里。」贴近门板,苏允诺平静地说,语气谦卑而诚恳。 深知弟弟的脾气,说完话,她拖着疲累的步伐往厨房走去。 第五章、我们都会说谎(3) 在没人注视的这一刻鐘,她的肩膀低垂,连眼神也显得无精打采,好像被这凝重而诡异的空气重重压着。 这段时间,不论有没有下厨,苏允诺定期都会去超市购物。 打开冰箱,她从冷藏室拿出了一袋蔬菜和鸡蛋,顺便把水给滚了。 处理完食材,她转身把麵条放进滚水中,一面从锅具的架上拿起平底锅,伸手正要捞起放在角落的沙拉油,另一隻手从旁边出现,把沙拉油放到她的手上。 「你要离开家里去哪里?」 抬起眼,她看见苏允安站在她面前。 室内一瞬间安静,只剩下炉子上沸腾的水冒泡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苏允安轻轻蹙眉,再次发问。 他的声音难得不带任何反抗和怒气。 苏允诺把平底锅放到另一个炉子上,往锅里浇了一圈油,说:「……我是说,如果你和妈都不想看到我的话,我就离开一会,等你们都睡了,我再回来。」 她都是这样过的,有时候她会乾脆躲到顏华家,有时候她在附近的超商等到睡着了,然后被店员叫醒,她看看时间,才回家,那时候通常都是凌晨两三点。 苏允安看着姐姐在两个炉子前忙进忙出,一下子翻炒锅里的菜,一下子又搅拌另一锅的汤麵,然后沥乾麵,把麵加进了炒锅。 他一句都没再说,习惯性的沉默彷彿早就刻画在他的天性,根深蒂固,即便他有千言万语的话想说。 过了一会,苏允诺把炒麵盛盘,放到了餐桌上,她不会读心,以为他在生闷气,于是擅作主张地将自己的那份装进了保鲜盒。 「妈今天不会回来,你留在家里就好。」苏允安见状,终于出声:「……妈找到了新工作,那边有附员工宿舍,所以最近她不常回家。」 他起身走到餐柜旁,拿出了两双筷子,用水冲了一下,他把其中一双筷子塞到苏允诺手里。 「允安……」 她转过身看着苏允安,忽然,她看见了搁置在餐桌上一叠的广告纸,最上面那张是房屋广告单,从她那个角度,大略能看见有些红笔涂抹的痕跡。 「妈想把之前那间公寓买回来。」苏允安把手机放到了纸上,把广告遮住,但也不打算隐瞒,「头期款一百五十万,卖家开价七百五十万,不过我们家现在还负担不起。」 现在。 苏允诺低下头,胸口几乎剎那有冰冷一片,转瞬间,又没有任何情绪。 「让我看看,我其实还是有点存款。」她伸手想拿广告纸。 「算了吧。」苏允安乾脆把广告单抽走,对折后收进口袋,「你赚钱要付房租,医药费,我的补习费,现在连妈的美梦也要买单吗?」 还没说上两句话,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冷掉。 他们索性安静下来吃麵,室内顿时只剩下筷子刮到陶瓷盘和咀嚼声,苏允安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半的麵。 他其实很讨厌这个家,很讨厌他的姊姊;更讨厌自己,因为这些曾经都是他深深爱过的人和地方,然而现在这个家早就不像家,明明是家人,却疏离无情地像陌生人。 于是他越来越少回家,眼不见为净,有的人逃避,起码换来心安理得和关怀,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这么做,只是加快让这个家沦为冰窖的速度。 「姊姊,你……」苏允安一出声,便迎来了姊姊灼灼的目光,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明明是想说关心的话,听起来却莫名严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反而兼职了更多工作,我不喜欢你还继续上节目,今天晚上我在警局的时候,还有记者过来说什么要採访苏小姐的弟弟。」 「你说有人去採访你?」苏允诺用筷子戳麵的动作一停。 「对呀,那时候陶陶也被骚扰了,不过被警察拦下来了」苏允安不在乎地耸肩,语气开始有些焦躁:「妈现在是很高兴你上节目啦,好像公司里的人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对她都特别礼遇,但姊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你第一次上节目是不知情,如果你还持续接受访谈,这样就是在利用,就像你对牧东哥哥一样。你为什么要相信那个节目,人家说你会死,你就真的会死吗?你现在这样和妈有什么两样,我只看过人积极地为活努力,从没听过有人积极地要为死努力。」 他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无可忍。说完想说的话,他直直盯着她,哪怕她的眼神闪躲,这次他有足够的耐心可以和她耗。 苏允诺沉默了一会,依旧像没有脾气一样反问:「像妈一样,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苏允安愈发鬱闷。 他们以前也不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不懂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当时家里一度陷入经济危机,他没有怪过她,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推得远远的。 气氛一时之间凝固到了冰点。 这时,突兀的门铃声打断这片凝滞的氛围。 苏允安露出了得救的表情,飞快地跳下椅子,奔往门口。看他的表情,像是知道按门铃的人是谁,苏允诺也起身走去。 她在急促的门铃声中,稍稍加大音量问:「允安,是谁?」 「牧东哥哥吧,最近他都这个时间过来,因为你都很晚才回来,所以才没碰到。」苏允安丝毫没有要确认对方的意思,边说边拉开防盗链,然后向门锁伸手。 他的语气充满了邀功之意。 苏允诺睁大眼,惶恐至极:「允安!别开门!」 她的阻止晚了一步,喀擦一声门锁解开,苏允安已经把铝门往后拉开。 宛如银丝线的月光瞬间涌入玄关。 「诺诺!」一串熟悉的爽朗笑声从门后传来。 苏允诺看见弟弟明显愣了一下,发现不是预期中的人,他反射性地想把门带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早一步推开。 稍早前刚见过面的yuki从苏允安旁边的缝隙挤进屋内,一面还不忘有礼貌地说:「打扰了!」 她不是独自前来,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紧接在后。 苏允诺和弟弟看见来者,不约而同地都愣了一瞬。 「打扰了,我是沉亦,前面那位是yuki,我们是允诺的朋友。」沉亦替冒失闯入的同伴做了个简短的介绍,便像个熟客似地鑽进屋子。 客人都反客为主,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苏允安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反手把门重新锁上,跟着客人和姊姊的背影走向厨房。 这间屋子很小,小得扣掉三间小房间,一间卫浴,多出来的空间做为厨房用以后,所剩无几的犄角之地只够让人摆放上几把椅子和矮柜,还不是高规格的那种款式。 「诺诺,比赛结束后,沉亦说人没到齐,他不想参加庆功宴。」yuki和沉亦都各揹了一个很大的购物袋,她佔了唯一的一张高脚椅,边转着椅子边说:「jackson本来也过来,结果陶姊刚好有事要找他。然后,今天的比赛可精彩了,你没看完真可惜!」 他们都穿着和最后道别时一样的衣服,看样子是一结束就脱队过来。 沉亦立刻抗议:「我只是觉得结果还没出来,这时候开庆功宴太早了。」 他把购物袋放到餐桌上,从里面拿出几个玻璃瓶子和铝罐。 yuki也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边从里面拿出东西,边吐槽道:「你刚才不是这样说!你哪次不是借庆功宴之名蹭一顿饭来吃的。诺诺,刚才沉亦下来没看到你,那表情多失落,我应该拍照给你看的。」 她从购物袋里拿出的东西别于沉亦,尽是些食材,有牛番茄、青椒、茄子等等,还有很多生鲜食材。 苏允诺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在眼前忙进忙出,动作自然,就像是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一样。 「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沉亦和yuki同时停下动作,两人相视而笑,最后yuki抢走发言权:「诺诺,你忘了吗?你进来我们工作室这么久,我们都还没为你举办欢迎会,你身体不好,外面的食物吃了不健康,上次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欢迎会,你不是说简单就好。」 她那时候不是那个意思。 苏允诺叹了口气,先转过头委婉地对弟弟说:「允安,九点半了,你先回房间吧,你明天不是还要上课?」 「明天校庆。」苏允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眼神充满了警戒,监视意味浓厚。 「沉亦、yuki,他是我弟,苏允安。允安,他们都是我工作上的同事,和人家打声招呼。」 「你们好。」苏允安一脸不甘愿地说。 yuki在处理手上的食材,同时好奇地盯着眼前的男孩,他比苏允诺还高,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年纪,却没有同龄生的天真和鲁莽,反倒像是个歷经事故的成熟大人。她记得苏允诺提早离开的原因是因为他,她在旁边听到了关于「警局」、「有罪」的字眼,出于不放心,她才拉着沉亦过来关心一趟。 实际看到当事人之后,她反而问不出口,「允安,我和沉哥哥都是好人,我们的工作室在崛江那附近,你放学如果想来找我们玩,可以直接过来。」 听见「沉哥哥」三个字,沉亦阴阳怪气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觉得彆扭,但他没有抗议,也对苏允安招了招手:「允安,让你姐姐休息,你过来帮我。你会调酒吗?」 屋子里很久没有这么有生气,苏允安毕竟年纪小,很快就因为新的人事物打开了心房,苏允诺有些无所适从,走上前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她刚抬起脚,就被眼尖的yuki用切菜的刀尖一指,命令道:「诺诺,你的任务就是在旁边休息。」 凝重得令人窒息的屋内在这短短的半小时亮了起来,苏允诺半身靠在餐桌上,看着再度展露笑顏的弟弟,她的神情恍惚,感觉时间彷彿跳到四年前,她还没发生意外之前。 第五章、我们都会说谎(4) 等她回过神,厨房里的话题不知怎地绕到了占卜上,。苏允安一脸津津有味地听着两位占卜师吹捧着各自的经歷。 「如果占卜真的那么厉害,我们还期待什么未来?」苏允诺一开始都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她插嘴问道。 沉亦像是早就预料过有一天会收到这样的疑问,一点也不意外地说:「有意义呀,也该期待呀。」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当你百分之百相信一个不认识你的人的话,那一瞬间,你等同是把所有决定权交到了他的手上。」沉亦把桌上两杯不同顏色的饮料倒在一起,用银汤匙轻轻搅拌了一下,然后把装着紫色饮料的玻璃杯交给苏允诺。 他接着风轻云淡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们没那么厉害,占卜师能做的,只不过是替你指出选择,选择不同,你的人生也就不同。」 「对呀。」yuki提起围裙的边角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她端着一个小铁锅走过来:「人的记忆不可能无懈可击,你还记得你上幼稚园穿的第一双鞋吗?你还记得国中第三堂英文课上了什么吗?虽然你好像忘了,但这些都藏在潜意识之中,人的潜意识中所藏的经验,甚至是知识,都比你以为认识的自己还多,而我们在做的,就只是帮你找出来而已。」 苏允诺看见弟弟原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转变成亲近崇拜的眼神。 「怎么样?稍微崇拜我一点了吗?」 沉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苏允诺微微仰起头,看见他对着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们说得都没有错,可是她依旧没有任何的感动,在她看来,所有无法靠自己得来的答案都是懦弱的表现。 过了一会,苏允诺到屋外接电话。等讲完电话,一回头,她发现沉亦跟了出来,脸上带着关心的神情。 半月像是被夜晚贪嘴偷吃掉一半的大饼,皎洁光亮,却只剩下一半掛在夜空上方。 她收起手机,平静地迎向他的视线。 他朝她招手,示意她靠近,她一靠近,看见他手里握着一块蓝色石头,在月光下,好像有一圈又一圈的淡淡银线缠在上头,石头上面穿了皮革绳子,做成了吊坠。 「这是月亮石,可以帮助睡眠,缓解焦虑和负能量。」 她一偏头,看了看掛饰,又看了看沉亦。 没想通怎么突然开始安丽起石头了。 沉亦把吊坠放到她的手上:「这给你,员工福利。」 两人的手掌相碰,沉亦温暖的手让她一瞬之间心乱如麻,他的手掌很烫,烫得灼人。 「……谢谢。」 沉亦的眼睛闪了闪,声音似乎有那么点难为情,「不用这么客气,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够温柔。」 苏允诺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所以没有接话。 他很快就接道:「那是因为,你之前都还没遇过我。」 苏允诺一愣,才转开视线:「你就喜欢胡说八道。」 沉亦顿时有种碰了一鼻子灰的尷尬感,忍住摸了摸鼻子,然后也跟着看向夜空,转了个话题,「你弟怎么了?我刚在旁边观察了一下,他不是那种需要人掛心的孩子,一通电话就让你急急忙忙地离开,一定是很严重的事。」 她这时才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她侧过脸,心头莫名就被这关怀重重地砸了一下。 三两句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由。 沉亦沉默了下来,接着说:「这事其实还有一个方向你们没想到,你说你弟和朋友都确认过有存钱的纪录,但隔天却没有这笔纪录,对吗?」 她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一开始那个存簿就不是同一个?」 苏允诺睁大眼睛,没有说话。 「先别想那么多,我白天没什么事,会帮你查查看这件事。」 「谢谢。」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陶莫提私下和你说了什么,你绝对不要答应她,不论她说了什么,就算是求助于你也别理她。」 「为什么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吗?」苏允诺对沉亦的这一番话,困惑大于惊讶。 「那又怎样,也许以后就不是了,允诺,当莫提她不是很好的人,你别相信她说的任何话。」 「我会记得的。」 沉亦依旧专注地注视着苏允诺,视线忽而有些迫人:「那天我说的话,是认真的,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 苏允诺摇了摇头,起初她确实因为他的话而有些动摇,但当她认真思考,就觉得沉亦的话有些不切实际。 沉亦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抢先一步出声:「你不需要做出任何改变没关係,不去反抗你的命运也没关係,因为我会替你这么做。」 深夜,沉亦和yuki离开后,苏允安回到房间里做功课,苏允诺一个人靠在餐桌边,本来想打电话向黄婷报告那条最新的线索,看了看时间,她决定先搁下这件事,早上再匯报。 关上灯,苏允诺准备回房间,这时,门铃又响起。 这次的门铃声十分急促,一声下来之后,又接着按了下一声,好在她们家的门铃声不大,不至于会打扰左邻右舍,但还是惊动了回房唸书的苏允安。 「允安,你继续做你的事,我去看就好。」苏允诺对从门缝后面探出头的弟弟说道。 随即,她在连环响起的门铃声中把门打开。 「嗨!」 看见来者,苏允诺再度一愣,这次从震惊恢復之后,涌上心头的情绪更多的是恐惧。 「姊,是牧东哥哥吗?」苏允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是,是我的一个熟人,没你的事,你回房吧。」苏允诺定了定神,把门往后拉开更大一的缝,让对方进屋。 「喔,是陶陶的姊姊。陶陶姊姊怎么来了?」苏允安并未立即回到房间,他的半身依旧从门板后探出,看见苏允诺身后的人,惊讶地说。 苏允诺诧异地反问:「你们认识?」 「认识,你弟是我弟的好朋友。」陶莫提弯腰拖鞋,抬起头,对门后的苏允安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允安!我和你姊有话要说,你继续做你的事吧,改天有机会,再请你吃饭。」 屋里的灯再次亮起,苏允诺简约地泡了一壶花茶,两人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 「以后我们约在外面见。」苏允诺看了一眼苏允安的房间,叹了口气,不自觉压低音量:「陶莫提,你的信我前天已经收到了,合约的事,我要再多考虑几天。」 陶莫提来访的原因十之八九就是会了这件事。 「没问题,这本来就是需要慎重思考的事,不过希望你不是因为小亦那傢伙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所以动摇,小亦他这个人常说出天方夜谭的话,你千万不要相信他。」 说了一样的话呢。 沉亦要她不要信任陶莫提,而陶莫提要她不要相信沉亦。 苏允诺凝视着眼前的人,目光沉着,笑着说,「当然。」 「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合约的事,这个给你,我听jackson说你没有看完比赛,这里面是小亦比赛的片段,我想你会想看。」陶莫提打开皮夹,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随身碟,推到了苏允诺面前,「请一定要看完,然后,好好想想合约和我传给你的剧本。」 苏允诺接过随身碟,平淡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随身碟一秒,又带着不解回望着陶莫提。 陶莫提对她露出了个鼓励性的笑容,「你弟还好吗?我刚听我弟说你弟进警局。」 「还好。」苏允诺立即回应,她的声音陡然有些防备和疏离。 「那就好,我听说还有电视台的人要採访,虽然我之前帮你挡下了那些採访,但总会有漏网之鱼。你因为节目而出名,你的家人多少也会成为被关注的对象。」陶莫提低下头,握着马克杯的手轻轻摩擦了一下杯面,那杯热茶,她一口都没碰,顿了顿,她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等之后签约后,我能保证你和你的家人都不会被记者或是无聊的网友骚扰,当然,你的家人如果被牵扯上了什么奇怪的事,我也会帮你处理。所以,你也别太担心,只要好好考虑合约的事就好。」 「我知道。」 「好了,我该走了,记得在明天之前看完影片。」 陶莫提离开后,苏允诺打开了三强赛影片档案,她戴上耳机,独自观赏了起来。把影片看完之后,苏允诺震惊地将笔电萤幕闔上,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为了节省电费,屋内只开了一盏灯,萤幕的冷光打亮了她苍白的脸。 「这……这都是些什么……」 她低喃道,语气再也无法镇定。 第五章、我们都会说谎(5) 隔日早晨,塔罗工作室里飘着一股早餐的气味,儘管外头贴着「暂停营业」的字条,工作室里却比平时开业时还热闹。jackson从附近营业的店面搜刮而来一箩筐的早餐,一个大纸箱里,中西早餐一应俱全。 十里飘香,隔着门都挡不住那气味。惹得路过的行人还以为街坊新开了间早餐店。 「陶姐,你们的节目什么时候要播出?」jackson两口一塞一个包子,用油腻腻的爪子朝陶莫提指去,「我听你们的副导说昨天先放出了十秒预告片,才一个晚上就收到很大的关注量。」 陶莫提看了手上的咖啡一眼,说:「我们不想和比赛的时间撞期,这週六晚上九点首播。之后,週一到週五晚上网路和电视台同步播放,连播八週,我们打算去採访之前百强的占卜师和他们的后续生活。」 这次比赛由陶莫提待的天云电视台负责,听他们的安排,是有意将冠亚军的期限延后。 「这样有个喘息时间也好。」jackson以前在电视台待过,他懒得猜测背后原因,八成和利益或收视率有关,他开玩笑道:「该不会之后还会有个败部復活赛吧?」 「可能喔。」陶莫提耸耸肩,没有否认。 工作室里还有其他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全是为了稍后的行程暂时聚集到这里,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取得许可后,跑去把电视打开。 早上八点半,好几家电视台在重播昨日的塔罗比赛。 这时,电视上正好播到主持人解释三强赛评比方式,因为是预测三天的走势,接下来三日,会有摄影小组跟拍占卜师和测试者,第四日会依准确度来分定胜负。这三天拍摄都会在网路同步直播。 「今天要全程跟拍你们家那两位,昨天有记得看着小亦,没让他喝酒吧?」陶莫提喝完手上的咖啡后,伸手拿起一台平板。 jackson对她竖起大拇指:「确认过,没有。」 他特意叮嘱过yuki昨天晚上监督他。 「那就好,今天他的部份是我负责,思央是由我另一个前辈负责,摄影小组已经出发去找各自的占卜师和昨天上节目的民眾。」她低头看着手上的平板。 上方跳出了一封新邮件的提醒,她点开来看,是一段影片和一组照片。 瞄到上头的寄件人和主旨,jackson笑了笑,「哇,现在连你弟也被差去做事了,你们要做什么新企画?和高中生有关吗?」 陶莫提在圈内可是出名的女强人,行事严格,甚至还被取了「陶疯」的外号。 「别说得像委屈他了,我可是有付他跑腿费。」陶莫提不以为意地嘖了一声,关上平板,正面看向他,问:「不说这个了,前阵子我要你留意苏小姐的身体状况,现在如何了?」 「最近还好,有时候看起来甚至不像是生病的人,就是有点营养不量和睡眠不足。」jackson这段时间和苏允诺相处在一起,除了觉得她有些阴沉和瘦弱之外,没有特别的感觉。 「心脏状况呢?她还有持续在检查吗?我让人查了器捐中心,还在等回报。」 「你是不是问错对象了?」jackson半开玩笑问道。 「就当我突然过度关心,我刚问的问题,你有帮我留意吗?」 jackson刚想说话,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 「莫提,你该不会……」他的嗓子忽然又尖又高,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 陶莫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电视一会,才用她那种特有的,冷淡而冰凉的声音说:「小亦的占卜不会错。」 节目正好播到沉亦的预测结束,主持人特别重复一遍,在他的预言之中,他那桌的女性会在三天内遇上一场大车祸、身边重要的人出事,但坏事之馀,她在工作上会受到表扬,还会有一笔意外的收入。 jackson走到陶莫提前方,挡住电视,认真地看着她:「莫提,跟我说,我想的不是真的。」 「我又不会读心,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陶莫提再次打开平板,然后递给了他,「这是你家占卜师惹出来的,他得负责。现在网路上和全国观眾最关心的就是四强赛的那位小姐会不会死?沉亦是不是真的像神一样神准?这就是观眾想看到的,也只有这个预言成真了,小亦才能实现他的心愿,和他哥证明他没错。」 jackson握着平板的手隐隐颤抖,他几乎要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理智上,他十分清楚上面的资讯。 那是一张比赛宣传的草图,最后一次决赛是以她的生死为赌注。 他吞了吞口水,「莫提,这样太超过了,小亦知道的话,他会很生气,而且,万一这次允诺活下来了呢?」 看着眼前的人,他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没和陶莫提说过沉亦和苏允诺私下赌注的事,把影片交出去时,他已经事先处理过了。 当时他只是凭直觉行事,现在他觉得还好没让她看到那段影片。 「她不会的,我刚不是说了,小亦的占卜没有出错过。你也别想做什么事,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是场全国性的比赛,他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如果她活下来,这意味着什么?我就不用多说了。」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节目组拖延最后决赛的用意。这次的比赛,她注定要死,只有她死的那天,比赛才会结束。 他刚想说话,忽然手机响了,不只他的手机响了,几乎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了,一时之间,高低起伏的手机铃声成就了一组新的塔罗乐团。 正当每个人手忙脚乱地接起自个儿的手机时,当中一位手机没电而倖免的工作人员指着电视机,大喊:「快看!……真的跟他算的一样!」 不晓得是谁把电视接上了网路线,37吋的萤幕现在停在youtube画面,正同步播放着某一位民眾的今日行程。 只见镜头晃得像是被放在洗衣机中,儘管模糊,依然可以感受得到镜头外的慌乱和惶恐气氛。 第五章、我们都会说谎(6) 半个小时前,或许是更早,苏允诺连络上顏华,就已经悄悄也跟上了她的行程:早上九点前要到实习单位,十点和单位上的主任到另一个地方参加会议,接下来是一连串从早忙碌到晚的工作。 「学姊,我和单位上的姊姊说了,他们同意今天让你跟着我一起跑,可能会很累喔,如果你受不了,中途想离开,就跟我说一声。」 一早接到苏允诺的电话,顏华听见她的请求,没有反对,反而十分高兴。 早晨的公车上挤满了学生和上班族,顏华单手拉着吊环,一手压着耳朵上的耳机,方便收声。 「学妹,我朋友骑车载我过来,我在公车站牌这边等你。」 「好,我快到站的时候会跟你说,不过学姊你也太紧张了,我昨天听到预言的时候,都没你这么紧张。放轻松一点,如果是该发生的事,那就会发生,我也会坦然接受。」顏华听出了电话那头的人十分紧绷,她忍不住莞尔。 老实说,她也想过,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看看是不是就能避免所有糟糕的事发生。 可是她就是想看看,塔罗牌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准。 「学妹,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乾脆一整天都不出门。」像是猜中了她的心声,苏允诺也说了同样的话,她叹了口气,说:「要是你早点让我知道,比赛单位有人去找你,我不会同意让你再上节目一次,你对塔罗牌有兴趣,那我带你来工作室算牌也可以,昨天节目播出,你家人朋友都看到了,怎么样?肯定很担心你吧?」 「担心啊,我爸妈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过也就是让我小心一点。再说我答应对方,还不是因为……」顏华握着吊环的那隻手无意识地在上头画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苏允诺,她上节目的真正原因。 不单是因为她现在对塔罗牌有了点兴趣,而是因为当时来找她的那位女生说了,如果她答应的话,就不会让节目组去找学姊。 第一次因为她的关係,让学姊生病的事曝光,结果让她丢了实习,还让她的生活一段时间陷入不平静,这次,她想要补偿。 「因为什么?你该不会又想去测验思央吧?很可惜,结果主办单位把你分给了沉亦。」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个性,当然会想再去听听看他会怎么算我的未来。」顏华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没打算辩驳。 苏允诺没有听出她话中的不自然,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你,算了,你就是这个性子,你今天都要小心一点。」 掛上电话,盯着萤幕,苏允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实习单位离公车站还有十几分鐘的路程,往前不远是一段交叉路口,大车小车时常挤得行人寸步难行。 她仔细地前前后后都探了一遍路况,路边有辆麵包车,周围的人身上都穿着同一款衣服,有几个人肩上扛着摄影机,朝她这个方向指点,似乎也正等顏华下车。 看见节目组的人,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 她实在不懂,这样万一真的闹出了严重事故,谁要负责,这比赛越来越过分。 「允诺?」 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苏允诺抬眼一看,yuki看见她出现在这里,反应十分惊讶。 「你怎么过来了?」yuki看见她站的位置离车道近,伸手拉了她一把,「这里车很多,空气不好,你不该出来的。」 苏允诺挡住他的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有生命危险。」 yuki诧异地睁大眼睛:「你就为了这件事跑过来?」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这种话。」她轻轻地摇头,「你也是来见证沉亦的预言有没有错的吧?如果真心想把这预言当真,不是应该要做点什么吗?阻止或预防,这不是才是占卜的意义吗?」 她匪夷所思,如果能够未卜先知,明知有场可以避免的劫难,为什么不是先预防或是躲避,而是袖手旁观,冷眼等着事情发生。 「沉亦只是说你朋友会遇上车祸,又不一定是她碰上,目睹车祸或是经过车祸现场也有可能,好啦,别皱眉。」yuki微微弯下腰,伸出食指,用指腹推开她眉心深深的纹路,然后轻轻把她转向另一边:「你看那边,已经有救护车和警车在待命,除了摄影小组会跟紧你朋友,当中也会有医疗人员相随,别担心。」 对面的路边停着一辆没有亮着警示灯的救护车,还有一辆警车。 「还有,阻止和预防?塔罗牌没那么神通广大,沉亦也不知道你朋友会在哪条路口遇上车祸,也许她今天都不出门好了,说不定在家好好的,一辆车就撞进家门。」 日头开始越来越炎热,这个时间,路口的车流量没有想像得多,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节目的关係,事先疏通过交通。每辆车在各自路口亮起绿灯时车速都很快,绵延不断的车辆让人有种无止无尽的错觉。 yuki打开手机,苏允诺瞥见上方一条最新的讯息,写着:「整路没事,顺利。路上也没有半件车祸。」 「看吧,没事,别担心。」yuki把手机展示到她面前。 她略略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她看见不远处的车阵之中出现了一辆公车,口袋的手机响起。 正好前面绿灯,她抬眼恰巧看见,对面一名男子坐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银色轿车,对面的车道上没什么车辆,男子立刻就发动了车辆,找了个空档切入车道,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周遭隐身在人群之中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都停下交谈,救护灯的灯号亮了,只差没有打开鸣笛声,连原先站在警车外抽菸的警察也坐上了车。 「喂,学姊我——」 她敏感地感觉到不对劲,掛断了手机,推开站在前方的yuki,朝路口跑去。 「喂喂,苏允诺,你干嘛!」被推了一把的yuki,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但一下子就被甩开。 这时,公车已经放慢速度,准备进站,所有的动作和时间好像突然之间被按下了慢速键,那辆银色轿车偏离了自己的车道,突然一个大转弯,笔直往公车的方向开去。 千钧一发之际,苏允诺衝到了两车中间,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可以反应,但她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就这样发生。 站在车道中央,她转过头,那张温和平静的脸上突然显出了某种冷厉,略带谴责意味的目光穿透挡风玻璃,与驾驶座上的那位驾驶员对视。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急速穿过人群,从后方抓住了苏允诺,他是想要把苏允诺推往旁边,但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苏允诺反射性地抬起头,视野被阳光模糊成一片,她知道抓住她的是谁,她只来得机看出了模糊不清的轮廓,双眼就被对方的手覆盖。 「你不需要做出任何改变没关係,不去反抗你的命运也没关係,因为我会替你这么做。」 有个很清晰的话在苏允诺的脑中响起。 黑暗降临,尖锐的煞车声响起,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碰撞到铁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终究还是没阻止那一声轰然巨响。 鲜红的血在阳光下瀰漫开来。 「卧操,他怎么会在那边!沉亦!苏允诺——!」 「小亦!苏允诺——」 所有人全都朝轿车的方向奔去,但全都晚了。 第六章、是谁的命运(1) 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缕一缕从指尖凉到心脏,深入骨髓,浸透灵魂,像是整个人都浸到了冰凉的冷水,她感觉好像被关在箱子里,四面八方的黑。 彻骨的寒冷。 过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的漆黑似乎稀薄了一点,她尝试性地往前,一线一线的白色强光立刻照得她什么都看不见,慢慢地,空白的视野隐隐出现了人影。 耳边也吵闹了起来,有好多声音在叫她。 苏允诺感觉自己好像被扼住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又坠回黑暗…… 「血压80/39,心律70。」 「第三、四根肋骨骨折。」 「血压80/19,心律下降。」 「ct片子出来了……」 「……病人没有呼吸了!」 某个仪器发出了急促的蜂鸣:「嗶——」 「心脏骤停——」 …… 「小亦,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亦——」jackson抵达医院的时候,迎面正好看见沉亦走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完问题,沉亦略过他,直接走过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冷冽的晚风活了起来,像密密麻麻的小刀子刮在人脸上,沉亦高瘦的身影在黯淡的光线几乎隐形,他的脸颊和手肘上都缠着厚重的纱布,但他看起来丝毫不向伤者,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滚着jackson从没看过的怒气。 「莫提她也过来了,她出去找停车位,等等就过来,你要不要等她一下?」 jackson的话都还没说完,沉亦陡然停下来,打断他的话:「安排那场车祸是不是她的主意?」 在车祸发生前,他认出了从肇事车辆的驾驶,对方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 加上事后电视台的摄影团队刻意避开了肇事驾驶和车牌,反而将镜头都集中在公车和苏允诺身上,避嫌和包庇意味明显。 「你怎么……小亦你听我说,我事先并不知情,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同意。而且我听莫提说,本来只是安排车子在公车停车的时候发生擦撞,没想到诺诺会衝过去!」jackson走到了他身边。 沉亦微微一瞇眼:「那段路附近也发生了另一场车祸,如果你们没有多此一举,她们在路上会正好经过车祸现场。」 「小亦,这真的不是我的主意,但我可以理解莫提,还不是你之前说了那些让人误会的话。」jackson深吸了一口气,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沉亦,「她只是太心急了点,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只是想让你所有的预言都准确,让你赢得比赛,倒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网路上有很多人都在质疑你是自导自演,连带三强赛也被人说有争议,比赛单位现在在考虑要重新比一次三强赛。」 沉亦快速扫过手机上的留言,直播在短短一天之内,点阅率已经超过一百万人次,他预言会发生的事接连被验证,三强赛第一天的成果在网路上已经引起了很热烈的讨论,有路人把事发当时的影片上传到网路上,因为沉亦出现在车祸现场,再加上有网友肉搜出了驾驶员的身分,所以他的所有预言也同时遭受到质疑,现在大家都在怀疑他和节目组是一伙的。 「难道不是吗?你的电话。」沉亦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把手机还了回去。 是陶莫提打来的,jackson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才接起电话后。 「我停好车了,你在哪里?」 「在急诊室外面。你在哪边,我过去找你。」他低下音量。 儘管jackson有意要避免第三方听到他们的对话,陶莫提略微高亢的声音依旧透过手机传了出来:「我把车停在外面的收费停车场,我刚过马路,应该快到了,怎么样?她死了吗?」 这句话差点让jackson的心脏停止,他刚想接话,沉亦伸手把他的手机抢了过去,回应道:「还活着,怎么了?你们本来也打算要弄死她吗?」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得可怕。 电话另一头立刻掛断。 「沉亦,今天真的没有人知道允诺会衝出去,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也要衝出去?」 jackson试图要替节目组辩解,他当面质问过策画这件事的人,没有人想过会闹出人命。 而且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苏允诺和沉亦要衝出去。 「你该不会以为我们叫苏小姐去挡车吧?」刚才隔着手机听到的声音,出现在两人身边。 「不是吗?」沉亦听见陶莫提的声音一点也不意外,转过身面向她。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会出现在她那里,当然如果我事先知道她这么积极找死,有何不可?」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身外套,整个人有着和沉亦不分上下的冷酷。 「莫提,你别这样……小亦,早上我们知道诺诺也在那场车祸的时候,莫提第一时间就连络了他们家在医院工作的家人,也叫部分工作人员停止拍摄,跟上去关心。」jackson夹在中心,顿时有种身在暴风圈的感觉,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帮谁说话才好。 「停止拍摄?」沉亦又伸手抢过jackson的手机,他的手机画面还停在稍早前的脸书页面,将手机向前方的人一亮,「你是叫摄影组的也跟进医院拍摄吧?」 陶莫提见被拆穿了也没有一丝心虚,若无其事地耸肩:「这可是很难得的素材。」 再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jackson连忙打圆场,说道:「好啦,现在没事了,苏小姐已经脱离危险,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先去看她。小亦你既然自行出院了,那你先回去休息吧,比赛的事我们再讨论。莫提可是录影一结束就立刻赶过来了,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她也很抱歉。」 听见他的话,陶莫提虽然还没从原先的情绪缓和过来,但依旧配合地扬了扬手上的鸡精礼盒。 沉亦一抬手横挡在前方。 jackson和陶莫提一愣。 「小亦……」jackson看着沉亦,欲言又止,「你别生气了……」 沉亦不理会jackson,看着陶莫提,眉宇间有一丝不耐,「我过去所有的预言,你都动过多少手脚?我现在有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包括温西的事,你又参与了多少。」 「你在说什么!温西的事和我一点关係也没有。」陶莫提生气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你有没有想过,不论是苏小姐冒然挡车,或是我插手主导车祸,这些都是你的预言中注定会发生的事?」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沉亦。 三天内遇上一场大车祸、身边重要的人出事,但坏事之馀,她在工作上会受到表扬,还会有一笔意外的收入——那可是他亲口说的话。 说不定那场车祸就注定刚好是她一手安排的那场车祸。 「歪理。」沉亦在她的注视之下,冷淡地驳斥,「你只是不相信我而已。」 说完话,他转身走回医院。 「小亦,你不是要回去了吗?」jackson在背后喊道。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医院里有护士和医生随时待命,jackson记得苏允诺第一次上节目时,打电话去斥责电视台的医生就在这间医院,有他在还需要担心什么。 沉亦的这段话分明就是在说给他们两人听,为的是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探望。 「小亦,我不会对诺诺怎么样……」jackson急得跺脚。 他可一点都没有想过要伤害苏允诺。 第六章、是谁的命运(2) 「沉亦,你别太过份了。你不会是想要二十四小时守在病房吧?现在已经不会有摄影机跟拍了,我也没有那么间,你是怎样,受伤的话就回去休养,不想要比赛了吗?还有明天的订婚晚宴,现在因为你受伤都必须要延期了,你能不能别让人这么担心你!想想你的家人!」陶莫提没有jackson的和气,几乎当场发飆。 闻言,沉亦侧过脸看着她,说:「你就担心吧。不论是比赛的事或是订婚的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你说什么?」看见他的表情,陶莫提的心像被颗巨石砸中,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下。 「事情只会越来越严重,所以你千万别放松下来。」随后,沉亦转身而去,头也不回。 耳边呼呼颳过夜风,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着人耳根疼。 「莫提,小亦刚说的话你别太认真。」追着陶莫提一起离开医院,jackson气喘吁吁地说。 「我知道,他不会放弃比赛的,这场比赛对他而言很重要。」陶莫提停在路口,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丢给jackson。 车钥匙落在jackson的手心,上头掛着一个游乐园附赠的相片钥匙圈,他在上面看见了高中时期的陶莫提、沉亦、徐思央还有温西。 看见温西,他的心沉了沉,想到沉亦,他逼着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抬起头,忧心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万一他拒绝参赛呢?因为争议的关係,三强赛在后天会重新比一次。」 对街的号志灯亮起绿色灯号,陶莫提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这种事情,我早有做好准备了。」 jackson狐疑,跟了上前,「现在要去哪里?」 「回电视台。」陶莫提忽然一笑,侧眸望向后方的人:「温南,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听见她罕见地叫了他的中文名字,jackson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皱了下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大祸将临的感觉。 沉亦返回医院前,他到了医院的超商买了拋弃式牙刷和简易盥洗用品,还准备要打电话拜託徐思央帮他带换洗衣物。 他走回病房,发现安席言早他一步来到病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稍微没注意,结果你就搞出了这样的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自导自演?你想害苏允诺到什么程度!」他的声音和表情十分严厉。 他穿着灰色的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摺在手臂上缘,某一瞬间,沉亦联想到他在大学时期接触过的老教授,思考既古板又难沟通,他记得安席言这週到北京参加研讨会,今天早上的班机回来,看他的模样,大概是刚下飞机,接到消息就立刻过来了。 「我没有搞出任何事,而且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现在也很烦!」沉亦挥开安席言伸来要抓住他的手,他烦躁地抓了抓刘海,语气也十分不好。 「别狡辩了,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苏允诺牵扯进去,她不会发生这种事。」安席言一字一顿,他伸出手,食指用力地戳着他的胸口,「你听好了,这次如果苏允诺有任何不测,我不会再替你向爸说话。」 「哥你不是也一样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阻止?你什么都没做,说什么保护你的学生,你根本什么事都做不到。」 「起码我不会害她。」 他从来没有不相信他弟弟的预言,反之,他比谁都还要认真,正因如此,他不会轻忽沉亦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沉亦竟然做出了安排车祸这样的事。 安席言平静下来,反问:「沉亦,预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沉亦一脸不高兴地瞪着他:「我现在没心情和你争辩这个。」 「你到底是为了要阻止悲剧的发生?还是你只不过是享受比神还快一步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是因为这种理由,那你简直糟糕透了。」 沉亦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还没想好要怎么替自己辩驳。 「沉亦,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开始学算命,我也不会反对你,但拜託你了,你要想清楚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占卜,无法阻止的预言,那不过是诅咒啊。」安席言抓住他的肩膀,神色和语气都显得疲惫,「拜託你了,别再害苏允诺了。」 「我不会害她。」沉亦挥开安席言的手,语气依旧十分不高兴,「车祸不是我弄得,还有既然你没有能力保护你的学生,从现在开始,你也别想插手管我和苏允诺的事。」 第六章、是谁的命运(3) 这个夜晚对所有人来说,都太漫长了,不论是对于医院外的人或是医院里的人。 「程医生!」黄欣一声尖锐的惊呼划破手术室里原先的安静。 「喂喂,饶了我吧!臭小子,你给我清醒一点。」伴随在后的是站在第一助手位置的赵明时,他抱怨的同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走到对面,用肩膀把程牧东推开。 「剩下的部份我来就行了。」赵医生侧身用力地将还一脸茫然,愣在原地的程牧东一路推出了手术台的范围,「你状况不好就不要进手术室,你把手术当什么了!等一下我可要重新检查一次,说不定你把纱布也缝进去了,算了算了,黄欣你的部分也换人接手,你带程医生出去包扎。」 黄欣和旁边的护士做完交接后,就立刻和程牧东一起走出手术室。 「程医生,你的手让我看看。」黄欣小心翼翼地对程牧东说。 她带他到最近的护理站,程牧东刚才把自己的手当成患者的腹部,就这样切了下去,手术刀很锐利,那一刀划在他纤瘦的手臂上,深得几乎可见骨,沿路可见血跡斑斑,她紧急拿了块纱布让他先压住伤口,拿开纱布,她深深地皱起眉头。 「这样不行,我去找值班医生,伤口太深了,还有你得打破伤风,程医生你先坐下,在这里等我。」把程牧东按到了护理站后方的椅子上后,黄欣火速离开寻求救援。 在她匆忙远去的身影背后,程牧东木然地盯着前方,然后毫无预警地一道泪就这么滑了下来,无声也无息。 等程牧东回过神,他发现自己走到了苏允诺的病房前。 站在病房前,他几次抬起走向要推开那扇门,最后还是把手收了回去,垂在手臂两侧的手臂肌肉线条十分紧绷,两隻手紧紧拳握着。 他终究没能从可恶的命运手中保护她。 在原地站立了一会,程牧东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自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伴随在后是黄欣略带兴奋的声音。 「程医生,程医生!允诺有救了!我,我……刚刚听到……」 黄欣一路跑过来,她手上抓着一个针筒,湿漉漉的刘海贴在她的额头上,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大口喘气,边试图要接着说下去,然后,她看见程牧东的手臂,想起被自己拋在脑后的正事,那兴奋稍微退了点。 「啊,抱歉,我刚一听到消息,太兴奋了就把正事给忘了,你等我一下,我刚有看到陈医生。」黄欣往后倒退走。 「等等,你刚说允诺有救了,你听到什么消息?」程牧东连忙抓住黄欣的手臂。 「器捐中心刚来了电话。」黄欣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有合适的心脏了。」 第六章、是谁的命运(4) 隔週一,jackson体验到什么叫做恶梦成真。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置身在电视台的会议厅门口,可以坐满超过二十人的中型会议厅刚结束一场会,腋下夹着资料夹和手上提着超商咖啡的电视台员工从他身边经过。 边走边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早安,小南哥!」 「jackson早!」 「桌上有一杯没喝过的咖啡是你的。」 他最近频繁出入电视台,因此熟识了不少人。 「早安,早安,赵哥,谢谢。」 端着一张笑脸耐心地对每声招呼做出回应后,他抬手在半敞开的门板上敲了敲,才走进会议室。 「叩叩,我拿沉亦学生时期的照片和作品集过来。」jackson扬扬手上的黄色公文袋。 「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好开完会,今天晚上会有一则新闻,我相信那则新闻能化解现在的危机,这都是多亏了你。」作为会议主持人,陶莫提是最后一个留在里头的人,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整理散乱的文件,一边对他说道。 「多亏我?」jackson一头雾水地反问。 「对,待会你就知道了。反正现在是不用担心三强赛的问题了,只是因为沉亦受伤的缘故,决赛延后到下个月初,中间多出来的一个月,比赛单位还在考虑要举办復活赛或是要举办其他活动。」 会议厅最后面的投影片还没关掉,开会的简报依旧大喇喇地展示在上面,那是简报的最后一张,没有任何有用的资讯,jackson仍被上头的简报小标题抓去注意。 电视台针对四强赛上的四位民眾做了后续追踪的特辑。 jackson回忆起这半年来的过关晋级,其实每一场都十分紧张冒进,但对观眾而言,终归是同样的花样,比赛到了中期,收视率甚至曾一度掉到0.5,直到四强赛才算是真正把这场比赛的知名度和热度打开。 而原因,所有人不言而喻。 「上週五三强赛结算的收视率达到1.7,网路的点播率也比之前还要高很多,上层很高兴,你们家两位占卜师近期有没有空?我们总监的女儿是那两位的粉丝,想要找时间约出来吃饭。」陶莫提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僵硬,难得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这期收视率能升这么高,也是多亏了苏小姐,她醒了吗?啊,你看到我们刚才的简报了吧?走吧,我让你先看新闻稿。」 说话的空档,她已经收拾好,单手环抱着资料,一手按了按遥控器把投影片关了起来。 一下子接收到一连串的资讯,jackson的脑袋卡了一下,才运转过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决定避开那个令人不太舒服的问题。 他们一左一右走出会议厅,陶莫提略微降低音量,语速依旧非常快:「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让你知道没关係,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听说有出现合适的心脏了。」 这句话来得突然又好像意有所指,陶莫提的语气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不开心,等了半会,没等到下一句,jackson一头雾水地反问。 「然后呢?」 陶莫提看着他,愣了一瞬,她以为他们已经达成某种共识,看了看周遭忙进忙出的同事,她降低音量:「先到我的办公室吧。」 穿过办公室,她带着jackson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与其说是一间办公室,倒不如说是能享有自己一小处个人空间,陶莫提隶属节目企划和製作部门,部门的格局採开放式,唯独组长和部长的位置设置在办公室底部,用玻璃分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你什么时候升上组长的?」他的确有听她提过她和部门里的一位资深製作人都被提名为下一任组长人选。 外头的人透过玻璃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陶莫提走到门边,拉下捲帘,「我之前不是就跟你说,我们上一任的组长离职前有意要让我接手吗?苏小姐车祸那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出了那样的事,就没和你们说了,再说现在也不是适合庆祝的时机。」 最后一句话,jackson深有同感,看来她也不完全冷血无情,他看了一眼陶莫提,她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坐到了电脑前面。 「我刚看到会议厅的简报,你们打算……」 陶莫提打断jackson的话:「温南你过来看看,新闻稿已经发给各家媒体了,今天晚间新闻就会发佈。」 新闻稿中有一段影片,陶莫提没等jackson回答,就擅自先点开影片。 看见影片的第一眼,jackson立刻就知道自己将看到什么,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 「这不是——」 陶莫提按下暂停,对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后,又按下播放。 「我们来打一个赌。」沉亦的声音。 影片的角度像是偷拍,由上往下,只能看见画面中两人的头顶。 「赌什么?」是苏允诺的声音,既疲倦又困惑。 jackson看不下去,也不敢听下去,他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你怎么拿到这段影片的……」 这段影片最初的目的很单纯,这是在比赛之后即将推出的节目,陶莫提工作的电视台找了全国二十间塔罗牌工作室,想让更多人了解占卜师的日常和工作情形。 jackson把这段影片交给陶莫提之前,确实将这一段删掉了。 「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陶莫提看见他的反应,笑了,「这就是你的不对,竟然想要把这么重要的一段去掉。」 「那天录影的结束后,yuki刚好跟我借电脑……是她那时候先偷偷把完整影片传给你的,你信不过我。」jackson的眼睛越睁越大。 陶莫提看了他一眼,依旧笑得很平静,「我当然相信你。」 「心脏。」与此同时,沉亦挟着笑意的声音落下。 画面上的沉亦将手放在左胸口,「赌你撑不撑得过这一年,如果我输了,我就把我的心脏给你。你若愿意,工作和心脏,我都给你。」 影片到这里就结束了,陶莫提把影片关起来。 「你想做什么?」提出疑问的同时,jackson把电脑抢了过去,急躁地将电脑业面切回新闻稿上。 在他阅读新闻内容的同时,陶莫提走到了旁边的茶水桌,拿起一瓶矿泉水,不以为意地问:「你干嘛反应那么大?我用这支影片替他编了个这么好的故事,他该感激我。虽然没办法完全洗去车祸造假的嫌疑,但这件事很快就会被忘记。」 「『占卜师为了民眾赌上了自己的性命』。」jackson逐字唸出了新闻稿上的标题,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车祸的事,他已经很不高兴了,你拿他的话做文章,我不知道他会做出社么事来。大不了就是重新比试一次三强赛,没必要发这种文章。」 陶莫提利用这支影片写了个占卜师和问卜者赌上生死的故事,一但这个新闻公开之后,舆论的方向势必会转变,原本「占卜师为了实现预言而自导自演」的故事,会变成「占卜师为了救人,试图改变自己的死亡预言」这样的动人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是,故事的结尾什么都没有被改变。 「不能再比一次!你想让沉亦名誉受损吗?如果真的重新比赛,以后沉亦做出的任何占卜,就算被验证,都会有造假的嫌疑。所以这是最佳解决办法。」 这个新闻根本不是什么最佳解决办法,「占卜师试图改变自己的死亡预言」最后失败,这不是励志故事,这是警告,这是死亡预告,预告着沉亦在四强赛的预言是绝对不可逆的。 jackson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新闻稿上,这篇新闻稿后面还有另一篇新闻稿,当初被陶莫提指使製造假车祸的那位工作人员认罪,不知道陶莫提用了什么方法,对方担下全部的罪责,声称是他当天精神状况极差,才会酿成车祸。 现在对沉亦不利的局势都将翻盘,而苏允诺会被牺牲。 「那场车祸……明明是你一手策画的,你现在要把全部的责任都推给驾驶吗?」 「怎么又说到车祸。」陶莫提看见萤幕上的新闻稿,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抢过jackson手上的滑鼠,把新闻稿关起来,「那件事确实是我做,但那又怎样,你希望我去坐牢吗?再说这根本不是我的错,谁知道苏允诺会衝出去挡车。」 「我不是那个意思。」回归到最一开始的问题,jackson再次发问,声音颤抖:「你刚不是说出现合适的心脏了吗?你打算做什么?」 车祸的事,他可不想再见识一次。 「没打算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相信沉亦。」陶莫提无辜地摊手,然后,勾起笑:「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换心手术的难度很高,现在还是有很多失败的例子,苏允诺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也可能失败,不是吗?」 这一刻,jackson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他再也不想管了。 开车返回工作室的路上,jackson打开了收音机。 他的脸色毫无血色,趁等红灯的时候,他深深吸了口气,从口袋拿出手机,手指悬在最新的录音档上,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后方传来喇叭声,他如梦惊醒,把手机丢回副驾驶座,抬起头,踩下油门。 窗外淅沥的雨声拨扰着车内的寂静,伴随着伴读磁性的嗓音,音轨发出了受到干扰的杂讯,中断了一会,又恢復流畅:「滋……人们……滋……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他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于我们自己。」 第六章、是谁的命运(5) 下午五点半,间歇吓了一个下午的大雨终于停了。 沉亦站在九如高中的正门口,这个时间点不好找停车位,他把车停在距离学校一段距离的一间收费停车场。 徒步走来的路上,他经过了一条补习街,走到校门口时,手中已经强行被塞满了一叠厚厚的传单,全科补习传单有三张,主打外师全英授课的加强班传单有一张,剩下五张全是塔罗牌课程的宣传单。 站在校门口发放传单的工读生看见他久驻在原地,又看见他手上的一叠传单,还以为他是怕生的同行,向每位经过的学生发送传单后,他走了过来,热心地搭话。 「小哥你是哪间补习班或餐厅的,我是附近新开的一间塔罗牌专卖店的,离这里三分鐘,你——」话说到一半,就被沉亦抬手阻止。 他伸手抽走了工读生手上的传单,大概等得无聊,他认真地看起上面的文宣和字样。 「你对塔罗牌有兴趣吗?我们家的牌比市售牌还便宜一倍,都是老闆到国外批货过来,种类很多。看你喜欢哪种都有,新开幕,满千送百。」 「去哪批的货?」 传单上印了几组热销商品的照片,有很清楚的卡牌图示,标价也很清楚,让人一眼了然。 「这我不清楚,听说是国外的工厂直接批货,所以才能批到这么低的价格。」 眼皮没抬,轻描淡写地问:「你们卖盗版的啊?」 「啊?」 沉亦把传单塞了回去:「卖盗版就卖,好歹上面的图片也找正版的图片吧。」 年轻工读生似乎有些恼怒,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沉亦对他摆摆手,再度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正版的塔罗牌图片没有那么大,顏色也不对。」他用空出来的那隻手指着传单上面的塔罗牌正面图示。 说完话,沉亦看见一群学生从对面走了过来,于是他收起手,撇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工读生,迈步向前。 走了几步,他转头回来,语重心长地又说:「还有,学生的钱大多都是从父母手上拿来的,如果他们愿意花钱去买一副牌而不是花费在娱乐上,代表他们是真心地想要学习这一项才艺,这种牌大概用一两次就不能用了,别拿这种劣等货骗他们,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分辨。」 工读生的表情很难看,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在沉亦带有确认意味的注视下,机械式地点了点头。 夕阳西斜,橘红色的暮光洒落校园,将脚下的影子也拉得特别长。 「苏允安。」沉亦在那一群学生走过的时候,出声朝中间男学生喊道。 「咦?」原先打闹吵杂的男学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允安,在叫你耶!」 「你认识的人吗?」 几名男学生好奇地盯着沉亦看,一伙人交头接耳地交谈着。 沉亦还戴着口罩,犹豫了一会,他伸手放到了口罩上方,准备把口罩拉下。 苏允安终于开口:「我认识的人。」 他推开两边的男同学,走了出来,漆黑的眼珠子冷冷地盯着他。 沉亦点了点头,黑眸弯成半月形,「我有话要跟你说。还有,陶顗安你也跟我一起来。」 原先站在苏允安右侧的男学生立刻被两旁的人抓住。 这个年纪的学生对于不认识的人总有莫名的防卫心,再加上沉亦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又是一身黑衣黑裤,若是下一秒他叼起一根菸,跩跩地报出自己是隶属某某黑帮,一点都不违和。 「没事,他是我姊的朋友。」陶顗安推开两旁的人,站了出来。 沉亦轻轻扫了他和苏允安一眼,转过身,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走吧。」 走出校园,他带着身后两名男学生到了附近的一间简餐店。餐厅是他事先挑选过的,位置在隐密的小巷里,傍晚时段客人不多。 一走进店里,沉亦便摘下鸭舌帽和口罩。 「你们两个六点半都还要补习吧?我请你们吃饭,等会我送你们去上课。」沉亦用手指梳开扁塌的刘海,他们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正好是立式冷气前,强烈的冷气呼呼地吹来。 陶顗安和苏允安对看一眼,他们两个其实都有点惊讶对方都认识沉亦,陶顗安侷促不安地问:「是我姊姊叫你来的吗?」 听到姊姊两个字,苏允安的神情明显一僵。 「不是,是我单独有话要跟你说,说到补习,你又翘课了对不对?」沉亦将桌上的菜单一人一份发到两人手上,上了一层塑胶封膜的菜单在日光灯下微微反光,菜单交到苏允安手上时,刻意停留了短暂的时间,「允安,你的补习费我已经缴清了,去上课吧。」 苏允安不是那种不用靠补习就能全科满分的小孩,他的英文偏弱,再加上九如高中的英文老师实在不怎么样,他其他科目分数都不错,唯独英文始终不上不下。 「你算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缴费!」 「不是我,是你姊要我这么做的。」沉亦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泰然自若地将手上的菜单翻了面,「车祸之前,你姊叮嘱了我要留意你,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就算是我姊,我还是不会去补习。」苏允安的声音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但依旧满腔怒火。 「允安,你如果是想要反抗你姊,所以老做一些唱反调的行为,我不反对,但这不是你的人生吗?」 「……我才没有唱反调,我就是觉得补习很烦。」苏允诺在他的注视下,气势越来越弱。 「真的吗?」沉亦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他朝附近的服务生招了招手。 年轻充满活力的男店员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我要味噌烤鱼套餐。」沉亦微微一笑,接着看向前方的两位男学生。 陶顗安已经和沉亦很熟了,虽然被晾在一旁,但没有不开心,语气轻快地点餐:「我要可乐饼套餐,白饭加大。」 「……我也要一样的,可乐饼套餐。」苏允安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不确定和犹豫。 沉亦盯着苏允安看了一会,没说话。 他心里觉得可惜,本来和眼前的男孩有了点感情,但因为苏允诺的事,苏允安对他明显带了敌意,大概只差没说「你是害了我姊的杀人兇手」而已。 「允诺在车祸之前,有和我讨论一件事,她说你们班的班费失窃。」 听见这句话,苏允安的神情一凛,坐直了身体,「这件事和你没关係。」 沉亦单手撑着下巴,他的个子很高,苏允安必须要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即便沉亦的目光没有带任何敌意,俯视的角度,依旧让他的视线添增了一点压迫感。 苏允安在气势不自觉地矮上几分。 「别那么紧张嘛,因为允诺突然就车祸了,我想总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所以就顺手帮忙查了。」 「不需要你管,而且那件事后来就没事了。」允安握紧拳头,皱着眉瞪着他。 沉亦略抬起头,斜长的刘海恰好遮住他因惊讶而睁大的一隻眉眼,「失踪的钱找回来了吗?」 「也不是……反正后来,今天下课的时候,老师就找我过去说,班费的事她处理好了,要我别继续管这件事。」苏允安一紧张起来,说话就有些断续。 「允安,如果有人对你好,第一时间理所当然要怀疑他背后的动机是不是不单纯,他是不是傻了,除了把这些条件都考虑进去,也不妨考虑一下,或许他就是单纯想要对你好,我知道你不去补习是因为医药费的关係,班费的事也是,不论是什么问题,你该和旁边的人讨论一下,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看着眼前的男孩,沉亦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忍不住叨唸了几句。 「对呀,允安!虽然钱的方面,我不能帮你,但是你现在假日接了家教,又要唸书,偶尔我可以代替你去看你姊。」陶顗安也帮腔道。 「医药费的部分,允诺是在上班时间出车祸,所以我们工作室会全额负责,你不需要担心。至于补习费,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那就当我借你的,你好好念书,将来找份好工作,再慢慢还我。」 简餐店里的电视正在重播四强赛的那集节目。 「那我来替沉亦组的结果做一个总结,苏小姐的心脏不好,刚才也和院方做确认了,恐怕今年再没有合适的心脏出现,苏小姐会有生命危险。此外,苏小姐和家人相处不愉快,尤其和母亲的关係特别不好,虽然有个优秀的弟弟,但是弟弟品行不好,在学校时常惹事,总需要苏小姐去处理……」住持人的声音从电视机传出。 「啊,那句话『弟弟在学校时常惹事,总需要苏小姐去处理』不是我说的,我只说了你大约在叛逆期,偶尔会做出一些惹人心烦的事,但这是事实吧,总之抱歉,我当时没想过那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没去澄清。」沉亦露出苦笑,直摇头:「电视主持嘛,容易夸大,只是没想到后续真的惹出了一些事。」 苏允安定定地望着他,不太能理解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倒是旁边的陶顗安脸色唰地变白。 用餐结束后,沉亦依约开车载两人到补习班。 一到补习班门口,苏允安立刻解开安全带,跳下车,一刻都不想再多待。 坐在副驾驶座的陶顗安见状,也说:「那我也……」 「我有说你可以走了吗?」沉亦猛然伸手按住陶顗安准备解开安全带的手,接着,他按下车窗,对车外的苏允安柔声说:「不好意思,顗安把东西落在刚才的店里,我载他回去拿,你先进去上课,我会去看你姊,你今天下课后就不用再过去了。」 馀光确认人走进补习班后,沉亦重新拉上手剎车,踩下油门,火速开上路。 第六章、是谁的命运(6) 车子行进的方向一点都不像是反方向,他直接把车开上高速公路,车速极快,连红灯都不要命地直接高速闯了过去。 「沉亦,你要带我去哪里?是我姊怎么了吗?」陶顗安紧张地抠着安全带。 他感觉驾驶座上的人似乎情绪非常紧绷。 「怎么?关心你姊啊?别人的姊姊会变成怎样都没关係,但自己的姊姊就不行,这是何等扭曲的价值观。」沉亦的声音一点温度也没有,忽然不轻不重地冷笑了声,「你们姊弟搞鬼,不会真的以为我没发现吧?」 陶顗安僵硬地转动脖子,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会在瞬间停止。 「我们谈谈。」沉亦纤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他和顏悦色地说:「今天的补习就跟我上吧。」 「好。」陶顗安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沉亦把他带到了陶莫提工作的电视台附近的咖啡店。 「你……是怎么知道的……」陶顗安坐襟危正地看着对面的沉亦,手中的马克杯里热可可晃动得厉害。 沉亦一摊手:「只能说你姊的手法太幼稚,反正都露馅了,你直接告诉我吧,你姊想要做什么?」 那天晚上,他回到工作室之后,因为有点在意苏允诺说的话,所以上网搜寻了苏允安唸的高中,他发现那间高中在以前有因为收贿和不良教师上过几次新闻,然后,他想到陶莫提的弟弟陶顗安现在也是高中生,他立即到陶顗安的脸书上看,果然在他的共同好友里找到了苏允安的名字,而且两人还是同班同学。 这么一来,苏允诺说弟弟进警局时,明明事情还没被闹大,却有记者上门来拍摄和採访就可以说得通了。 「我不知道我姊想要做什么,每次我问起,她都只说是为你好……」陶顗安不安地盯着手里的杯子,「……你能不能别跟允安说,我是真的想和他当朋友。」 「这就要看我的心情。」沉亦把马克杯往旁边一推,半身往桌子一靠,神情严肃:「顗安,你听好我说的话,你姊在做的事是不对的,如果不阻止你姊的话,说不定以后她会做出更超过的事,甚至可能是违法的事。我不指望你阻止你姊,但如果她有拜託你做什么事,请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如果他想得没错,因为他在四强赛说的那番话,陶莫提想要将苏允安包装成一个坏学生的形象。先是偷窃,再来是私藏毒品,光是这两条就足够让她编造一个坏孩子的故事。 他一定要阻止,不只是为了苏允诺,也是为了陶莫提。 夜里,天降暴雨。 陶莫提精心製作的新闻就在这样的夜里播出,电视台和网路同步上线。 新闻播出的时候,沉亦刚送陶顗安离开,返家的路上,他打开了车内的广播想听路况广播。 「现在是晚上九点,晚间整点新闻时间,我为各位听眾带来今天的重点新闻,高雄鼎中路段有高架桥……」 猛烈的雨声让广播变得断断续续。 沉亦也没有特别专心在听广播,抬头看了一眼号志灯,他打了左转灯号,暂停在路口等变号。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jackson的电话。 「小亦你看到新闻了吗?」jackson忧心忡忡的声音从蓝牙耳机中传来。 「什么新闻?我今天一整晚都在外面,出事了吗?」 「没事没事,那我等会发连结给你,等你回家再看。」jackson的话中似乎有话,顿了顿,他依旧是十分忧愁的语气:「小亦啊,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即便把通话的音量,jackson的声音还是被雨声盖得几乎快听不见。 沉亦本能地按了按耳朵上的耳机,温声安抚:「我现在听不太清楚,你在工作室吗?等我们见面再说,好不好?」 「没什么事,就这样吧,明天见……」jackson在准备掛断电话之际,回心转意,问道:「小亦,你说你想要打破诺诺的预言,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左转号志灯亮了,沉亦转动方向盘,继续开车。 jackson深深了一口气,才说:「我会站在你那一边,所以请你一定要说到做到。」 与此同时,雨势稍微减弱,雨声也渐小,车内的广播突然清晰许多。 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填满车内,「……今天晚间六点,近日爆红的塔罗师沉亦所属的工作室流出一段影片,在这段影片中,沉占卜师和四强赛的女性民眾做了戏剧性打赌,沉占卜师想要挽救自己的死亡预言,网友现在猜测三强赛的车祸和这个赌注有关……」 沉亦紧急将车子停到了路间。 这是什么鬼…… 「……小亦,总之,你不用担心三强赛,决赛会照常举行,只是时间会延后。」电话另一头,jackson并没有察觉沉亦的不对劲,继续说:「然后,订婚周年的事你也不用烦恼,我和安席言会替你处理。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养伤。」 好不容易有点变小的雨势再度变得猛烈。 隔着玻璃向外的街道无半点人烟,大雨淅沥,像是一巨盆水毫无分寸地往下倾倒,拍打在窗上的雨水像剔透的泪珠,却猛烈如无情的子弹。 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的曙光从云层划开一道金色裂口,雨才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 同时,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则讯息。 「苏允诺醒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滴落入滚烫油锅的水,刚开始的几秒,没有任何反应。 紧接着,热烫的油锅炸了。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1) 假车祸的疑云在沉亦的新闻发布后就被洗清。 舆论的方向再一次转向,网路上更是出现了沉亦的应援团,苏允诺住院的医院更是在新闻发佈后没多久,收到了大量的慰问品和物资。 苏允诺醒来第三天。 前两天院方以病人需要休养为由,不让任何人探视,沉亦能明白院方的顾虑,大约是四强赛那位男医生的意思,不想让苏允诺受到第三方的打扰。 就这点,沉亦也是认同。 「沉先生,你别担心,我们院方有好好照顾苏允诺,没有让她被打扰。」 等待电梯上升的时间,他张开手掌,盯着自己的手出神。身旁的人聒噪地讲了一大串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在关键的几个字后轻轻点头当作应和。 欣长苍白的五根手指,指关节因为消瘦而十分明显,青色的血管自脉搏处向上延伸至每根手指的指腹,他轻轻按住自己的手腕,脉搏跳得不快也不慢。 收起手,沉亦微微闔眼,车祸当日的画面总在他闭眼的瞬间自黑暗浮现。这些日子来,苏允诺的身影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能否认自己似乎开始在意起苏允诺这个人,但他也不能承认,所有与他的预言沾上边的人都得不到一个好下场,他妈妈也是,温西也是,现在连苏允诺也将步上两人的后尘。 可以的话,他想亲手扭转这个可怕的预言,如果不行,那他要在那末日来临以前,尽可能地推远她。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的提醒声传来,他才稍微回过神,随着身边的人一起走出电梯。 「允诺的病房在这里。」领路的女护士一打开单人病房的门,转过头,女护士脸红地看着他:「没想到你是允诺的表亲,我和我朋友都是你的粉丝,你待会可不可以和我合照。」 沉亦顺手搭上门板,迎上那对期待的明眸,露齿微笑:「可以,不过允诺就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女护士兴奋地几乎要尖叫出来。 「黄欣!九床的病人找你!」这时,后方的护理站传来呼唤声。 看了一眼护理站,黄欣依旧难掩兴奋地说:「那我现在要去巡病房,等一下再过来!」 看着女护士从眼前欢天喜地地跳开,沉亦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他转身大步走进病房。 为了防止媒体打扰,苏允诺的病房经过了数次的变动,若不是苏允安的关係,沉亦也不会知道苏允诺现在的病房位置。 带路的女护士大概第一眼看到沉亦,满脑子都在想要怎么提出自己的请求,忘了和他说最重要的事。 沉亦才刚走进病房,早他一步在病房的人正好从里面准备走出来,两人就这样碰个正着。 「诺诺,我出去打通电话,你等我——」里头的人走出来的同时,一面说话,一面转头过来,看见沉亦,对方立刻住了嘴。 「你——」沉亦的表情也十分震惊。 苏允诺醒来的消息一出,伴随在后的是禁客令,院方谢绝了所有亲属以外的人探病,包括同事也一样。他今天是以苏允安表兄的名义进医院,但如果对方是苏允诺的熟人,一定一眼就识破。 「你怎么敢来这里!」 因震惊而短暂凝结的沉默,在愤怒的指责下破碎。 他们两个人正好都走到了病床前,沉亦没有回答,瞥向病床。苏允诺靠着枕头坐着,一脸不知所措,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全心的注意力又转回了程牧东身上。 「沉亦,牧东……」她的脸色苍白,欲言又止,事出突然,她大概也不知道该帮谁讲话。 「允诺,你别管。我有话要和他说。」挟着怒意的话语从程牧东紧咬的牙关迸出,他用极大心力才忍住没有立刻出手揍眼前的人一拳 沉亦只来得及看到苏允诺一眼,然后,就被猛力推撞出了病房。 「你怎么敢来看她?要不是你,允诺怎么会出车祸?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还要过来……」猝不及防,沉亦的衣领被程牧东紧紧揪住,连连用力被往后推,直到撞到了身后的一堵墙。 程牧东咬牙切齿,眼里泛着血丝,他说到最后说不下去,慢慢低下头,强力摁住沉亦的那隻手臂正剧烈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痛苦。 「你在骄傲什么?你想来确认什么?」良久,他抬起头,脸上只剩下疲惫。 沉亦愣了愣,「我?」 ……这是哪门子问题? 「做出了杀人预言之后,还想回来确认人有没有死,是吧?」程牧东从失态中恢復,冷冷地瞪着沉亦。 「你搞错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沉亦冷冷地回应,抵在他锁骨上方的那隻手如钢铁一般强硬,卡着他十分不舒服,他伸出手用更大的力道将那隻手推开。 「你没有?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过来?」程牧东冷冷一笑,被推开后,立刻又欺身上前,这次,他伸出手,十指牢牢地扼住了沉亦的脖子。 这个时间点,并没有太多病人在走廊上逗留,护理站唯一的一位护士正在讲电话,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又或者是因为他们这边的气氛太不对了,以致没有人敢靠近。 「……你想杀我?」沉亦感受到压在脖子上的十指越来越用力,气管中的空气越来越少,最后仅存的一口气,他全用来嘲笑,「你办不到的,你连宣告允诺死讯都做不到,你啊,在电话上说得那么义正严词,到头来,你根本不是允诺的谁,你谁都不是……」 「你……」程牧东气到整个人都在发抖,扼住沉亦脖子的那隻手几乎要掐进他的肌肤。 沉亦因为缺氧,最终没办法把话说完,他本能地扳开那隻掐着自己的手,十指刮在程牧东的手背,留下了红白的指痕,他的视线越来越黑。 「牧东!你在做什么!」因为不放心,苏允诺从病房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尖叫。 程牧东完全失控,根本就听不进她的声音,苏允诺试图要拉开两人,但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根本拉不动,最后她抓住程牧东的手臂,用力咬了一口。 那一口极其用力,程牧东吃痛叫了一声,终于松开手,他摀住自己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 害怕程牧东会再次发狂衝上来,苏允诺微微张臂,挡在沉亦面前。 「你帮他?」程牧东睁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允诺。 他第一次对她发怒,语气中带着几乎要粉碎一切的恨意。 「我谁都不帮!牧东,你冷静一点!」苏允诺吼了回去,虽说是吼,但也只是因为动作和表情像是用吼的,她的音量丝毫没有变大。 「允——」 沉亦刚开口就被苏允诺踩了一脚。 她的脚步太软,那一脚沉亦什么感觉也没有,沉亦怜惜地看着眼前的人,苏允诺不安地搅着上衣下摆,最小号的病人服穿在她身上也嫌太大,她本来就瘦,躺了半个月后,她现在几乎是骨瘦如柴,颧骨瘦得突起,她大概是被吓哭了,瞪大着一双眼,泪眼汪汪,像是隻被吓坏的小鹿。 沉亦忍不住就想要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苏允诺与他就距离一个手臂,他不用伸直手臂就能抓住她,就像半个月前车祸那时一样,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护理站的护士和黄欣听见动静,全跑了过来,连赵明时也从对面的楼层跑了过来。 「没事。你们别管。」程牧东稍微冷静下来,转过头,冷冷地对跑来关心的两人说道。 「允诺,你怎么跑出来了?」黄欣还想上前关心,却被程牧东制止。 苏允诺紧张地看了程牧东一眼,决定先发制人,轻轻拽住程牧东的医生袍,转向黄欣说:「欣姊姊,我想出去走走,牧东会陪我,等会我就回来。」 没给程牧东和其馀的人有反应的时间,苏允诺不由分说地拉着程牧东离开现场。 走了一段距离后,程牧东算是完全冷静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惴惴不安的苏允诺,张口本来想说话时,他看见了苏允诺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有两个很明显的血洞,程牧东意识到苏允诺是自己扯掉手臂上的针管,匆忙出来劝架的。 叹了口气,他轻轻地反握着苏允诺的手臂,轻声说:「以后不要再莽撞跑出来了,我先带你去包扎吧。」 看着程牧东已经恢復原先温和的模样,苏允诺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 黄欣和赵明时可就一点都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沉先生,你的脖子没事吧……」赵明时不知为何有些怕眼前的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与明星对话压力症候群,他异常恭敬地指了指沉亦的脖子。 「不碍事。」沉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大约是勒出了指痕。 「这样吧,我去帮你拿点万金油。」黄欣不讚许地盯着他的脖子,转过身,她忽然停住,「啊,允安!」 沉亦和赵明时同时转过头,苏允安不知道来了多久,就站在护理站斜前方,一脸苍白地看着他们。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2) 看气氛不太对,黄欣机灵地把三人带进了休息室,那里有可以坐十二人的长型会议桌椅。 「允安,你姊刚和程医生出去,晚点会回来,至于你表哥,他也是刚来,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替每个人分配好座位后,黄欣善解人意地对苏允安说。 「我表哥?」苏允安疑惑地重复黄欣的话。 黄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沉亦,也是一脸困惑,「对呀,他不是你表哥吗?」 「他才不是我表哥。」 「咦?」 沉亦的食指摩娑过唇畔,邪里邪气一笑。 坐在沉亦右侧,本来就有些坐立难安的赵明时站了起来,解围地问道:「要不要喝咖啡?这里有即溶咖啡,外面也有贩卖机。」 「请给我台湾啤酒!」黄欣立刻举手说道。 「值班时间不能喝酒,我帮你泡咖啡。那沉先生和允安弟弟呢?」 苏允安从刚才就直勾勾地盯着沉亦,忽略身后的问题,他瞇起眼睛,锐利地问道:「我想不透……沉亦,你喜欢我姊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甚至是完全不顾礼节,空气凝滞一片,在场的黄欣和赵明时都突然感到尷尬。 沉亦的心无端像是被砸了一下,但他仅是淡淡笑了下,没有说话。 就在所有人等着他的答案时,苏允安又接着自行回答。 「可是,我姊喜欢的人不是你。」 嗅出来八卦的气息,黄欣暂时忘记了尷尬,激动地抓住眼前的男高中生,猛力摇晃:「谁?苏小姐喜欢谁?」 「还能有谁。」苏允安被晃得脸色发白,缓了一会才说:「她一直都喜欢程医生。」 头顶上忽明忽灭的日光灯滋一声终于熄灭。 所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噗哈哈哈哈哈……」最后是赵明时突兀的笑声打破这诡譎的气氛,他笑到流泪,边笑边用力拍打苏允安,可是声音听起来却不怎么开心,「允安你真会说笑,苏允诺怎么会喜欢老东?如果她也喜欢老东,老东就不会这么辛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几年前本来有出现合适的心脏,要不是因为老东他——」 「明时!」黄欣尖叫打断他未说完的话。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赵明时露出了被噎住的表情,缓了一会,他转而严肃:「好了,这话题到此为止。允安,你刚才说的话,千万不要在你姊或是牧东医生面前说起,这样吧,我和黄欣还要巡房,你们就在这里休息。」 略尷尬地说完,赵明时拉着黄欣离开了休息室。 听见关门的声音后,沉亦拉住想要离开的苏允安,轻声问:「刚才赵医生说的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苏允安看着他,表情莫名有些惊骇。 「允安,你姊不是单纯因为任性不想活,而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毫无希望,她过去一定发生过某件事。赵医生差点说溜嘴,告诉我,允诺和程牧东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苏允安看了他一眼,转过头,他望向远处的便利商店:「这重要吗?不就是你说她会死,干嘛那么关心她?」 他确实很尊敬也很崇拜眼前这位占卜师,可是他在心底清楚,姐姐后来遭遇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有关,做人立场要分明,哼。 「重要。」不管旁边的人有没有看着自己,沉亦依然诚恳认真地看着苏允安:「这很重要,如果你愿意告诉我,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苏允安依旧没有看他,超商的招牌在夜色下特别明亮。 「塔罗牌的结果可以被改变。」 苏允诺转了回来,脸上写满震惊,「怎么做……」 看来这小子其实还是很爱自己的姐姐。 苏允安身上有苏允诺的影子,看着眼前的人,有时候沉亦感觉自己好像就在和苏允诺说话。 那种只要想到她,便有股躁动挠过心头的不安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其实也不知道。 「一个祕密换一个秘密。」沉亦微微弯起嘴角。 苏允安瞇起眼睛看着他,有时候,他觉得眼前的人就像是条毒蛇,心怀不轨,只是装得像是个恭谦有礼的君子。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3) 三批怀着不同心思的人从各路出发,都是为了要探病,也许时机就是这么巧,三方都没有碰上。 最早是家人探访,再来是沉亦,最后是工作室的人,他们的目的相同,用意却不同。 前往病房的路上,jackson注意到徐思央时不时低头察看手机,像是在努力记住某些资讯。 刚才在大厅的时候,他们刚说到要来看苏允诺就被挡下,要不是他们有事先传讯息给允诺徵求同意,把对话纪录亮给对方看,才没再被阻拦。当时,徐思央的表情看起来就有点心不在焉。 走进电梯时,jackson忍不住一问:「思央,你待会还有其他事吗?」 「嗯,有个电台专访。」 jackson有些愧疚地说:「其实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原先听到徐思央要一起来探病,他就觉得十分稀奇。 不是说徐思央和苏允诺的感情不好,而是他们之前在工作室也没那么熟。 徐思央比jackson高一个头,他垂下眼,凉凉一笑:「没事,八点前到电台就行了,而且我有些话想对允诺说。」 「咦?」jackson狐疑地看着他。 他也是……有话要和允诺说。 与此同时,月色很暗,医院外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身穿同样白色花点病人服的病人,苏允诺在程牧东陪伴之下走到了附近的超商。 在超商各自买了瓶饮料之后,两人坐到了超商附设的座位区。 有一段时间,两人沉默地对看着彼此,谁都没说话。 明亮的光线驱走了黑暗,偶尔店里传来几声爽朗的聊天和欢笑声,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怀念。 「牧东,你刚才太激动了,沉亦他其实是好人。」良久,苏允诺收回目光,望向程牧东,语带谴责。 程牧东讥讽地反问:「好人?」 苏允诺被他的表情和声调吓得微微一缩,咬了咬下嘴唇,她皱着眉说:「我知道因为比赛的事,你对他有了不好的印象,但是不管是比赛还是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出自我的个人意愿,和他没关係。」 程牧东重重一抹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帮他说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有想要帮谁说话。」 「你知不知道,三强赛后,沉亦那傢伙因为你的关係,现在简直变成了神一样的存在,总有些脑袋不清醒的人,你知道网路上有人说什么吗?竟然有人说你怎么没死,他们都盼着你死。」程牧东摀住自己的单边眼睛,像在苦笑又在冷笑:「还有人反过来骂我们医院,说我们是在违逆神的旨意,拜託,神?谁啊?他吗?只是会些不入流的骗术,随便包装一下,大家就全盘相信。」 「牧东,别这样,你不需要去看网路上那些网友留言。之前还有人帮我做了生命倒数日记,网路世界本来就这样,至于沉亦,我想就算没有我,他也会越来越有人气,那是迟早的事。」苏允诺不是很想继续绕着这话题。 「那也用不着需要你搭上性命!你是他的谁吗?拜託你搞清楚状况,你为什么要为他牺牲,你死得一点也不值得,根本没有人会记得,大家只会记得沉亦的预言,你死了只是趁那傢伙的如意,让他越来越得意。」程牧东用力抓住苏允诺的肩膀,力道之大好像要捏碎那纤细的骨肉,巨浪般的怒意淹过他的胸口。 他很想大声对眼前的人咆哮,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想法,可是长久以来养成的抑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 这个晚上,程牧东在她面前失控太多次了。 都是那个该死的比赛,本来他把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他会亲口告诉苏允诺她所剩不多的时日,他也许没办法说服她的妈妈,可是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好吧,他其实也不知道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他会做什么事来挽救,但可以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这么……无能为力。 他不能接受苏允诺会死,更不能接受的是她竟然认为沉亦是好人。 苏允诺看着他慢慢冷静下来,才开口说话:「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但会有人记得我的。你不就会记得我吗?」 「诺诺,如果当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程牧东松开手,后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苏允诺在急救期间,一度心脏停止,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如果下一秒也跟着死去,也没有关係。 「牧东,我只知道我们家曾经很幸福过。」苏允诺轻轻地说,她没有看程牧东,微微仰着脖子,模样像是硬撑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的小孩子,但她的眼睛乾燥而平静,「虽然我爸很早就过世了,但我们家没有因此经济困难,我妈有一份正常的工作,直到我发生了意外,在我昏迷的时候,我妈把我爸留下来的房子卖了,为了照顾我,请了长假,结果她就被公司辞退,我弟为了奖学金,放弃了很好的学校,到现在这间名声和资源都不好的高中唸书。你也许要和我争辩这些都是出于自由选择,我妈和我弟都太没远见,但是当今天都过不去的时候,未来很难被考虑进去。」 苏允诺脚下的影子在充足的光线之下稀释得几乎看不见,她抬起头,微微一笑,程牧东的眼睛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他看着她的眼睛,却感觉她好像人不在这里。 「牧东,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好像是无数道十字路口组成,未来也许真的会因为过去做了不一样的决定而不同,但是那样的未来也未必是最好的,你只是因为不想接受现在的不如意,而假设出了你理想的结果。」苏允诺轻轻笑了声,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话特别多,但她就是想说:「所以,我不知道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会怎么样,因为我不好奇。」 风吹动商店外的广告旗子,苏允诺的注意力被抓了过去。 一对像是情侣的男女谈笑风生地走出商店,两人亲暱地勾着手,在夜色中打打闹闹。 盯着眼前的人,程牧东被逼急了:「那我怎么办?你如果真的就这样死了,我该怎么办?你难道不懂我的心意吗?我能帮你,只要你开口,不论什么事,我都帮你,如果你真的死了,我——」 「牧东,你做不到。不管是什么时候,你都没办法为我做什么。」苏允诺的声音带着恳求的意味:「再说,你家人不是希望你和院长的女儿结婚吗?你不必因为愧疚和她分手,这四年我看她没少来找你。」 苏允诺知道程牧东的家庭状况,他家的经济状况也没有很好,他在学生时代交往的女朋友是某间医院的女儿,牧东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就极力地想要搓合两人的婚姻。 虽然现在两人已经分手了,但苏允诺常看到牧东的前女友来医院找他,听护士说对方几次来求復合,但程牧东都没答应。 「我不会和她復合!你知道我现在喜欢的人是谁!」程牧东最受不了苏允诺这样说话,每次她都拿这件事来。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改变什么。我们家欠亲戚的债还有我弟的学费,你要出吗?你没办法吧?你自己就自顾不瑕了。」苏允诺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她看着眼前的人,但又看不清楚,眼前好像被一片水光遮挡,感受到眼角的湿润,她别过脸,安静了一会,才转了回来,悲伤但温和地说:「程牧东,你妈的身体也不是好吗?你家希望你能替你们家改善经济状况,你妹今年不事还要到国外交换。最晚后天,我就会办理出院。反正,我都是快死了的人了,你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他的难处和苦痛,她都懂,正因为理解,她才拒绝他的所有善意,她不能再加深他的负担。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可是这一声之后,迎来的是道别的话语。 程牧东手紧紧攥成拳,他今天本想顺便跟她说有合适的心脏的好消息,但他现在没那个心情。 他多想狠狠地抓住眼前的人,不让她再有机会逃出他的身边,她若是要死,她也得死在他的手术檯上,要嚥下最后一口气也得在他手里,如果可以,程牧东想将她狠狠掐死在他的手里,她若难逃一死,至少最后魂归他的手上。 可是他不能,他捨不得;他也没资格。 他不愿意看着她走,可是他没有任何能留住她的理由。 但苏允诺的心情同样也不好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想到刚才程牧东的表情,她的心好像揪在一起一样疼。 她和程牧东都是走在绳索的人,脚下就是可怕的深渊,两个毫无希望的人要怎么走向彼此。 突然飘起了细雨,冰凉的触感,随着清风扑上她的鼻樑、脸颊和嘴唇上。 她抬起头,漆黑的夜空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没有光,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止尽的黑暗。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4) 拉开病房的门,苏允诺看见房内的两个人,在门口愣了一瞬。 是徐思央和jackson。 「你们来了。」随即,她飞快地擦了擦脸,温和地微笑,慢慢走回病床。 「诺诺,你身体还好吗?yuki今天有事没办法来,这是她上週回台中特意给你买来的。」jackson语气轻快地问,将探病带来的点心礼盒递了过去。 苏允诺接过礼盒,轻轻地把礼盒放到床边的柜子。 「帮我跟她说谢谢,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她的额头和脸颊都贴着乾净的纱布,太大动作的表情会拉扯到伤口,她只能小幅度地勾起嘴角,「我听说三强赛结束了,结果如何?」 她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想确认这件事,但程牧东不但把她的手机收走,还严禁前来看望的护士和访客谈论比赛的事,后来沉亦过来的时候,她也来不及问。 jackson和徐思央对看了一眼。 三强赛的胜负在车祸一发生的那瞬间就已定。 「我和小亦都晋级了,这也就意味着,下一场比赛我们就是对手了。」徐思央缓缓说道。 jackson打开平板给她看了这段时间各大电视台对于这次比赛的相关报导,沉亦和徐思央儼然都成为了现在的红人。 苏允诺看了一会,把平板还了回去。 他算的事全部都命中了…… 目睹车祸和重要的人出事,而她在无意间成就了这两项可怕的预言。 「不过诺诺,那天你为什么要衝出去?」jackson接过平板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媒体和製作单位对大眾的解释是她为了捡车道上的东西才被撞,但电视台和工作室的人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她是毫无预警地衝了出去,连个前兆都没有。 苏允诺原先面带微笑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就是那时候看到很多电视台的人都在附近,每个人都在等着意外发生,好像都没人认真看待预言的事。」 她说得很缓慢,一下子说了很多话,让她口乾舌燥,jackson从旁边的水壶倒了杯水给她。 接过水之后,苏允诺没有喝,她只是盯着落在水面上的光影,舔了舔乾涩的嘴唇,继续说:「那时候看见有辆车要撞向公车,当时只想到顏华在车上,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沉亦呢?他为什么也要衝出来?」 jackson和徐思央对看一眼。 「我们也不知道,他没有说。」jackson轻轻皱眉:「反正现在很乱,新闻一出来,沉亦就擅自以工作室的名义发声明说要退出比赛。」 他一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了,一点也没注意到旁边的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苏允诺疑惑地抬起头:「什么新闻?」 「就是那个……」说着,jackson才想到苏允诺还不知道陶莫提编得那个新闻,连忙自圆其说:「……总之,现在主要是因为,你是我们工作室很重要的员工。他是把你招募进来的人,也算是你的老闆,自己的员工出事了,他怎么还有心情继续比赛下去。」 苏允诺盯着他半晌,才缓然开口:「他真的放弃比赛了吗?」 「他是这么说。」jackson眼神飘移,有些侷促:「不过他知道你醒来之后,会回心转意的。」 苏允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庞,柔和的目光剎那显得凌厉。 旁边的徐思央听着,忍不住摀住自己的脸。 就在jackson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如何圆场的时候,苏允诺淡淡地笑了。 「算了。」她往身后垫高的枕头靠了靠,神情变了,柔和的眼神却恰到好处地带了点严厉,「看病只是顺便,你们是来看我的身体状况吧?毕竟,我的身体和沉亦在四强赛的预言多少有关联。是陶莫提要你们来的吗?」 当她看见比赛方为了验证顏华的预言,丝毫没有打算要阻止可能会发生的灾难,那个时候,她想起了沉亦第一次在节目上对她的预言。 那时候她就想,也许她的生死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jackson连忙摆摆手:「诺诺,你说这是什么话?而且陶莫提为什么要派我们来看你?比赛和你的身体是两回事——」 「温南你别说了,我都听不下去了。」徐思央走了过来,伸手强制将jackson推往后方,他凑近床边,笑咪咪地看着她:「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们换个简单一点的说法。」 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苏允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等他接着开口。 「为了沉亦,你愿不愿意去死?」 苏允诺浑身一震,慢慢地,有些失魂落魄抬起头。 看见她的表情,徐思央的反应竟是笑了:「难不成你怕死?也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但你别担心,你若死了,我会记得你,一辈子都记得你,不会让你吃亏。」 「徐思——」jackson炸了,然而他才刚开口,就立刻被徐思央抬手制止。 「你不用立刻决定没关係,我先来说个老套的故事,有个男孩他为了解开母亲自杀的原因,选择了和母亲相同的职业,但他很快就发现,母亲自杀背后原因并不单纯,想要查明真相,就必须要进到那个职业最大的协会,但男孩只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进去那个协会,一来他没有背景,二来他靠自学起步,在那个圈子他没有熟人。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偶然得知了一个比赛,只要能在比赛获胜,他就能取得进入协会的资格,距离最后一场决赛只剩下一个月,可是他现在碰上了一个难题,如果他这次比赛失败了,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能获得协会认可,更可能,永远都不能找出害死母亲自杀的真相。」徐思央瞇起眼睛,低声笑:「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说件老套的事,那个男孩就是沉亦。」 不打算给人有喘口气的时间,徐思央从容而平静地看着她:「那么我再问一次,为了沉亦,你愿不愿意去死?」 苏允诺目光无惧,定定地迎向那道带着笑意的视线。 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洒落,窗边的矮柜上摆放着一个盛开着向日葵的玻璃花瓶。失去阳光的黄花不再耀眼。 花叶在冷气的出风口下微微颤动着,黯淡的花瓣浸在冷蓝的光线之下,葵盘低垂,彷若即将凋零。 离开病房时,jackson和徐思央两人谁都没说话,前者像被吓坏了,后者大概只是单纯无话可说。 直到步出医院,jackson终于提出了疑问:「你刚刚在干嘛……算了,思央你和沉亦不是对手吗?如果诺诺死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不知道徐思央为什么那么问,如果她死了,这是最好证明沉亦的预言完美无缺的证据。 徐思央微微頷首:「我没有差,我个人的胜利不在比这场赛上。」 jackson觉得眼前的人简直铁石心肠,儘管他也认同只有允诺的死才能造就沉亦零失误的预言。 可是,叫人去死这种话怎么能这么轻易说出口? 他觉得徐思央和陶莫提都疯了,但他自己好像也没有资格去说什么。 大家都一样,都盼着她死,听说连苏允诺的妈妈也在等着领她的保险金,她不能活,也不应该,如果她活下来了,沉亦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用和名声都将在一夕崩塌。 jackson叹了口气,改口问:「那你倒说说,什么男孩母亲死亡真相?那什么鬼?」 「这么在意的话,你刚才怎么不拆穿我?」徐思央垂下眼,隐去一对眸子的亮光。 走出了医院,他们肩并肩站在出入口的一处角落,抬眼是深蓝色的夜空,满天繁星,jackson用牙齿叼起了一根香菸,没点燃,冷眼地看着眼前。 他已经知道陶莫提打算做的事,再加上徐思央的意图,现在连他都不知道该说同情还是可怜苏允诺了。 这个圈子,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踏入。 如果她本来就会死,没必要特别去刻意提醒人家或是阻挠什么。 「这是你不对,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你都一起去学塔罗牌,结果顺利通过考试的只有我,你太善良,当不成塔罗师的。」徐思央訕笑。 「这是两回事。」 jackson的眼神转为无奈,他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了打火机,用手背挡在香菸前,在手心里微弱的火光中飞快点燃香菸,一瞬之间,烟雾繚绕,灰线般的烟雾缠绕着微雨,将两人的视野模糊成一片。 医院外的气温有些低。 他们两人的身影映在窗户上,轮廓分明,像是透过一面镜子与相似的两人对望。 然后,他听见徐思央笑着,用一点慵懒的口吻说:「不过温南,喜欢上小亦的女生果然都很有意思。」 jackson抬头看向他,目光诧异。 徐思央伸手收拢了扩散在两人之间的烟雾,表情依旧那么深不可测。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5) 等到徐思央离开之后,jackson又独自前往苏允诺的病房。 苏允诺还没睡,听见病房门拉动的声音,立即抬起头,看向门口,看见门后的jackson,她露出了不深不浅的微笑,看上去有些疲倦。 「我来道歉。」jackson轻声把门关上,躡手躡脚地走了过来,「思央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也不需要去认真考虑。」 苏允诺正在看书,她将书背面朝上放到床上桌,认真地看着jackson,对于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诺诺,其实我知道小亦那天衝出去的原因……」 苏允诺总算有一点精神,问:「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为什么。他想要改变他的预言。」jackson露出苦笑,「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喜欢才学习占卜,但直到不久前,我才发现原来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听说沉亦的妈妈在自杀前曾经抽过一张牌,看了那张牌不久后,她就轻生了。」 苏允安思考了一下,才问:「那张牌显示了她妈妈在未来会死吗?」 上次沉亦说他妈妈自杀前曾替每个月分都抽了塔罗牌,她并不是非常讚许依赖塔罗牌这件事,但是从他妈妈这么频繁得抽牌来看,当时的状况一定很糟,才会让一个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到了一张纸牌上。 「也许吧。沉亦认为她妈妈是因为透过塔罗牌,看见了很糟糕的未来,而她妈妈没有勇气去改变,所以才会走上绝路。」jackson简约地给了个总结:「简而言之,现在沉亦想证明塔罗牌的结果是可以被改变的。」 「我不懂……」 「嗯……我刚不是说沉亦的妈妈是看了自己的占卜结果,觉得未来只会更糟糕,所以选择轻生的吗?」 「嗯,这边我懂。」 「你想想,如果她妈妈当时没有相信自己的占卜,而是选择尝试去做出改变,也许糟糕的未来就会改变。这么一来,她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想不开了?」 苏允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既然都是糟糕的未来了,那代表她妈妈自杀前的状况就已经很不好了,正因为未来连一点希望都没有,她妈才会感到绝望。你说改变……这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确实不容易。」jackson赞同地说:「你看小亦想要改变你的命运,你不是不肯配合吗?看你好像完全接受了自己会死的结局,和他妈妈一样,连反抗的意愿都没有。」 「我……」苏允诺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了,「怎么是我的问题了?一年前沉亦可是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死,四强赛前还认真地问我要怎么过剩下的生命,那时候可没听出他想要改变自己的占卜结果。」 反覆无常的可不是她,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妥协或改变什么,就只是想照着原先的模式生活而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挑这个时候要行动,偏偏是比赛这个时候,这可是自己砸自家招牌的行为。」jackson笑得很无奈,「也许是你曾经在不经意间说出了某句话,让他想到自己的妈妈吧,又或是更简单一点,他不想要你死。」 「……为什么不想要我死?」 「你觉得是还会是因为什么呢?」jackson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把问题拋回去,但他也没有真的要她回答,顿了顿,转而问:「诺诺,你……真的想死吗?」 jackson的目光十分温柔,苏允诺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话,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我……」 「我不希望你死。」jackson继续说:「我不知道那位男医生有没有跟你说了,我听说有合适的心脏出现了。如果是担心手术费,我和沉亦都可以先帮你出,你就安心接受手术就好,因为我也很想看见预言被打破的那一天。」 允诺的死能够替这个悲伤的世代铸造一个神,一个信仰。 从此,这世道的真理在沉亦的口中,便会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他说的话就是真理。连沉亦也会对于自己的占卜抱持着深信不疑的态度。 可是允诺的死,也会开啟另一条地狱。 天堂有神,地狱也有。 最重要的是,看着苏允诺的时候,jackson莫名会想起自己的堂姊温西,他也和安席言一样,再也不希望看到有人因为占卜而死。 最起码,不要是他身边的人。 安静了一会,就在苏允诺以为jackson准备要离开时,他拉了张椅子,坐到了病床旁边,认真地看着她:「诺诺,你还记得有一天思央在工作室里说起小亦高中发生的那件事吗?」 苏允诺有点惊讶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我记得。」 「徐思央当时没有说完,那件事还有后续。」 「什么后续?」 「我有一个表姊,她和小亦是高中同班同学,小亦是在旁人起鬨之下帮班上同学占卜的,当时很多人接受了小亦的占卜,思央说的那位女同学也是其中一位。然后我表姊是那位自杀的女同学的好朋友。」jackson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要哭了一样,但他的表情十分平静。 苏允诺不知道jackson主动提起往事的用意是什么,所以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我在升大学之前人都在国外,事情发生在小亦高二的时候,我其实不是很清楚那时候发生什么事了,我只知道那位女同学因为小亦的占卜结果,赴了一场她不该去的约,隔天她就寻短了。」说到这里,jackson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听说我堂姊一直都陪在那位女同学身边,在朋友自杀后不久,她的精神就出了问题,虽然没有直接的关係,但终究是因为沉亦的占卜才导致这件悲剧发生的。」 「你堂姊现在……」 jackson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拉了拉窗帘,「高三那年,某天晚自习结束后,她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听说那天她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加上学测前压力大……摔下楼的时候撞伤头部,她到现在都还没醒。」 「……我之前不知道你还有发生这件事,那……你还好吗?」苏允诺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没事。」jackson转过头,浮动的窗帘在他略白的侧脸上落上大片阴影,他露出了个笑脸,「抱歉突然跟你说了这些,只是我再也不想要看到身边的人因为塔罗牌而受伤。所以,诺诺,加油,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 他理解沉亦的心情。 现在,他也很想知道,如果得知命运的人选择与其搏斗,而不是默默接受,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6) 早晨,世安医院的大厅吵杂纷乱。 「程医生目前人在外面开会喔。」 服务台后方的护士从电脑上抬头,面带歉意地看着陶莫提。 「这样啊,没关係,谢谢你。」陶莫提微笑答谢过后,转身离开服务台。 jackson正好从医院附设的咖啡店走出,两人在中途会合,一起走出了医院。 「给你,热摩卡和热牛奶,你等一下要去看允诺吗?」 陶莫提点点头,接过装着咖啡的纸袋,说:「谢谢。」 「我也和你一起去。」 早上他因为要确认决赛的事去找陶莫提,听见她说有事要去一趟医院,他不太放心,所以就跟来了,自从车祸事件后,他就有点担心陶莫提会继续对苏允诺做些什么。 「不,我想自己一个人去,有些话想和她说。」陶莫提看出jackson眼里的勉强,笑得有些无奈:「是我和苏允诺两人之间的私事,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她现在可是病人。」 jackson盯着陶莫提半晌,依旧皱着眉,「那好吧。」 有了前例,jackson虽然不信任眼前的人,但苏允诺在医院,有护士和医生二十四小时照护,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晚点,等结束之后,我找你吃饭。」陶莫提搭上他的肩膀,勾着他往门口的方向走。 「莫提。」等到走出医院之后,jackson冷不妨开口,语带歉意:「对不起。」 陶莫提偏了偏头,不解地反问:「为什么突然道歉?」 「没什么,只是觉得以后会发生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的事。」jackson低下头,似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知道了,那我就提前接受你的道歉,快走吧,你不是说今天要和书商开会。」 目送着jackson离开后,陶莫提留在原地,正打算打通电话时,一台计程车正好停在她斜前方,看见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她把手机收了起来,朝计程车的方向走去。 「程牧东医生。」 那人原先闷着头走路,听见她的声音,猛地抬头,一张脸还蓄着短短的鬍子,眼里充血,满是疲惫。 「你是?」程牧东慢了一拍,才礼貌地问道。 「陶莫提。天云电视的节目製作人。」陶莫提说话的同时,已经迅速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出去。 程牧东一听见她的话,浓重的疲倦瞬间消失,他挥开陶莫提伸到他面前的手,漠然走过。 「我要说的事和苏小姐有关。」 这句话果然成功地让程牧东停下来。 「苏小姐现在不接受任何採访。」 他大概把她当成了这几天频繁来医院找人的娱乐记者。 陶莫提往前走了一步,继续说:「我不是要来找苏小姐的,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程牧东皱着眉,眼前的人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对,找你。我们别在外面谈,到旁边的咖啡店谈,佔用你一点时间,没问题吧?」陶莫提微微一笑,亲暱地勾起程牧东的手臂。 「你先去店里等我,我等会过去。」程牧东抽起手,神情淡漠,飞快离开现场。 陶莫提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嘴唇,抹去未被察觉的笑意,稀薄的云层扑满了蓝天,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蓝和阳光。 早晨的咖啡店十分安静,与不远处的医院大厅相比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陶莫提选了离出入口较近的位置,替两人都点了杯咖啡后,程牧东正好出现。 离开的期间,他把鬍子刮了,也洗了脸,换上了医生袍,乾乾净净地重新出现在陶莫提面前。 「程医生,我帮你点了焦糖玛奇朵,热的,店员说你们这里的医生喜欢喝这个。」陶莫提殷勤地将马克杯推了过去。 程牧东双手交叠在桌前,乾脆俐落地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敌意未免也太明显了…… 陶莫提暗自苦笑,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后,才说:「三强赛后,我们有做苏小姐的专访,需要主治医生的镜头,所以,我想来问你——」 「想都别想。」程牧东没听完就立刻打断。 「你别急嘛,先把我的话听完,刚才说的专访只是提议而已,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是为了另一件事而来的。」 程牧东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像是在想什么,又彷彿什么都没想,最后,他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说正事之前,我想先跟你说,我听到了件有趣的事,程医生你……」陶莫提笑了起来,「你曾经抢走苏小姐的心脏对不对?」 这句话像把刀,冷不防地狠狠抵在他的心窝,程牧东的脸色陡然一白,整个人竟然有些颤抖:「……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是做记者的,没有什么事我挖不到。」陶莫提耸肩,「这么说你是承认真的有这件事?」 店员送上两人的咖啡,让突然凝重的气氛短暂获得缓和。 等到店员走远后,程牧东往后一靠,语气里添了一些疲惫,「你知道了多少?」 「嗯,该知道的大多都知道了。」陶莫提不置可否地一笑,她沾了水杯的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心,又在中间画了一条线,「我还知道那时候,接受心脏移植的女病患状况并没有苏允诺那么危及,然后院方直到最后一刻才告知苏允诺。」 「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那位女病患的身分,当时的状况我无能为力。」 「那我就当你承认了。」陶莫提没有像先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带了点同情,「允诺也是可怜,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获救了,结果却是白高兴一场,不过我记得接受换心手术是有优先顺序的。」 「只要在病歷上面动手脚就行了,这很容易。」 「原来如此。」陶莫提的表情仍然有一丝不解,「你也同意这么做吗?我还以为你对苏允诺有特别的感情。」 「我不是说了吗?那时候我无能为力。有好几位其他医疗科长都同意签字,就算我不同意也没用。」 「那这件事,苏允诺知道吗?」 程牧东脸色铁青:「不知道。」 听见苏允诺的名字,程牧东的声音和表情显露出了一丝脆弱。他做了太多对不起她的事。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7) 陶莫提抽了张纸巾给他。 程牧东没有接过陶莫提递来的纸巾,他注意到了陶莫提藏在桌下的手似乎握了个东西,「……你在做什么?」 「啊,这个。你刚说的话,我全都录起来了。」陶莫提拿起藏在底下的录音笔,在程牧东面前晃了晃,放下手臂,慢条斯理地问:「『惊爆医院病歷造假』这个标题你觉得如何?」 程牧东睁大眼睛,扑上前想要抢那支录音笔,却被陶莫提示意看向旁边。他转头过去,有个男生,正手持着手机对着他们的方向,那姿势像是在录影。 「我这个人做事啊,就是容易想太多,只要察觉可能哪边会有问题,哪怕只是风声,我都会浑身不对劲,一定要先处理乾净才行。绝对不能节外生枝,每根突出的枝叶都要确实锯掉才行。」陶莫提把录音笔交给那名男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依旧对着程牧东说:「我本来只是要录到你亲口承认背叛过苏允诺的话,没想到录到了更劲爆的东西。要是我把这录音公开来,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程牧东瞪着她,他的两手抓着桌角,十指几乎要掐进木桌里。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让他成为最厉害的占卜师,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他,也不会有人因为没办法解决烦恼而走上绝路,很像小孩子吧。」说起沉亦,陶莫提的眉目间似乎没有先前那股狠戾,但说完这番话后,她又恢復原先那疏冷无情的表情,「开场白都说玩了,该说正事了。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 「你……」程牧东气到整个人都发抖,盯着眼前的人,他真的有杀人的衝动,花了极大的力气,他压下所有的情绪,冰冷平淡地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放轻松一点,我要你做得事很简单。」陶莫提坐回座位,往椅背一靠,徐徐端起咖啡,「说服苏允诺接受换心手术,听说又有合适的心脏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苏允诺未必会答应接受手术,比起将一大笔钱花在高风险的手术上,她更愿意留给她的家人。所以你负责说服她接受手术。」 程牧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说服苏允诺接受换心手术,或是你想要在明天的新闻版面上看到你们医院的名字,当初未造假病歷的那些科长名字也会上报。」陶莫提轻轻一笑,半身倾向程牧东:「不想要这样的话,就照我的指示安排手术日程,你想当主刀医生也可以,不过当天的手术房和医疗团队,也要听我的安排。」 「你想做什么?」程牧东沉声问道。 听见陶莫提的话,他有不好的预感。这场手术肯定不会只是单纯的换心手术。 「你不需要知道,这就和你没关係。」 「允诺第一次上节目不是意外,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对吗?」 从这次的接触中,程牧东不禁想,所有看似巧合的事件都不是巧合,这一切的计画像极了一张蜘蛛网,而他们所有人早就落网。 「你觉得呢?」陶莫提嫣然一笑,目的达成,她也不打算久留,快速收拾个人物品,她从座位上起身,「那我就当你答应了,等你的好消息。」 临走之前,陶莫提丢了张名片到程牧东面前才转身离开。 那张名片不偏不倚落到了桌上的一只水杯里,程牧东眼神一黯,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动,放在双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很懦弱,不管是四年前,或是一年前,始终都无能为力。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奋斗,然后在无人知晓的绝望里失败。 走出咖啡店,陶莫提想起方才那位男医生脸上的震惊,忍不住勾起了得意的笑容。 陶莫提从小就认识沉亦,她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他。从很小她就下定决心。如果他想要摘星,她把整片星星都打下;如果他想要成为神,那她替他造一个仙境。只是她有个坏习惯,那就是绝不接受被退回的礼物。 沉亦为自己的预言反悔,她不允许,也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姊姊,给你。」稍嫌稚气的嗓音从陶莫提的身后传来。 陶莫提转了过去,陶顗安一手插在口袋,一手递来了一支手机。 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她从皮夹抽了三张千元钞票,漫不经心地用外套袖口擦了擦皮夹上的灰尘,说:「顗安,假日还让你出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拿去,这是酬劳。」 陶顗安将千元钞票对折,收进口袋,耸耸肩,「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 「还有一件事。」陶莫提勾住陶顗安的肩膀,勾着他转了半圈,两人的视野落在车道上的一辆救护车。 陶顗安看见一批人匆匆从医院跑出来,另一批人从车子下来,现场一片吵杂混乱,好像送来的是很重要的病患,还有警卫在一旁待命。 「什么事?」 「听说今天有几位重性精神病患者转院过来。」 陶顗安抬起头,「表姊跟你说的吗?这和我要做的事有关吗?」 「嗯。」陶莫提将双手搭上陶顗安的肩膀:「你去和表姊说,苏允诺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要好好照顾她,而且我看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怎么能把人老是关在室内,躺了这么久,出来放放风也不错。」 「我会跟她说的。」陶顗安点点头。 这时,一个头上盖着白毛巾的病患坐在轮椅上,被人从救护车上推了下来,轮子刚碰触到地面,站在旁边的警卫的眼神和姿态都戒备许多。 陶莫提盯着救护车的方向,继续说:「顗安,我听说,有些精神病患就算接受治疗,若是遭受到刺激,还是极有可能发作,弄不好……」 陶顗安疑惑地抬起眼,看着她。 「前阵子不是有个新闻吗?有个病人在看诊时突然发作,还打伤护士,像这种病人,稍不注意,可能会伤人,要是严重一点,可能会出人命。」 陶顗安不明白姊姊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但他还是点头表示认同。 「把我刚说的话都转达给你表姊。还有上次你找来的那些朋友,我现在又需要他们了,你再把他们叫来一次。」 「你又需要水军了吗?」 陶莫提仅是点头,没有说话。 不远处,那名刚被推下的病患突然开始挣扎,旁边的护士见状,连忙上前,病患挣扎得更厉害,然后,他发出了惨叫。 陶莫提和陶顗安的注意力都被抓了过去。 尖锐又短促的叫声就这样划破紧绷的气氛,然后很快,更多的喧哗声盖过那撕心裂肺的叫声。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8) 苏允诺等到医生和护士离开后,她打开jackson偷偷留下的平板,她看了三强赛过后不平静的网路世界,沉亦的新闻、几天前发布于工作室的那则声明还有发布于几分鐘前,同样是关于沉亦的另一则新闻。 「……这两家公司疑似内部利益谈不拢,殃及两家的婚事……」她敲了敲屏幕,脸上的不解多过于震惊。 这段时间,沉亦做出了太多令她费解的事。 有时候,沉亦会给她一种思考不成熟的感觉,但有时候,她却又有一种感觉,从过去发生到现在的事,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包括她会阻挡车祸这件事。 ——「诺诺,你真的想死吗?」 恍惚间,她想起昨晚jackson的疑问。 更早以前,程牧东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有时候,她觉得穷人不配掌握自己的生死。要不是工作室替她支付所有医疗费,这段期间的住宿费,她根本负担不起。 进入待机画面的平板萤幕倏然一亮,苏允诺低头一看。 jackson忘记把自己的脸书帐号登出,看见传讯息的人,她的胸口忽然一片冰凉,盯着闪烁着提醒灯号的平板。 她想起四年前意外发生那天,那是一个滂沱的雨天,允安突发高烧不止,她叫了计程车,打算带他到镇上还在营业的诊所看病,结果路上发生了车祸,而另一车上的乘客是程牧东,那天,刚升上大学的牧东和副驾驶座的朋友起了争执,结果车速失控打滑,两车对撞,伤势最严重的是她。 她把手伸向床头柜,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结束通话之后,她又打给了另一个人。 打完电话后,过了十分鐘,陶莫提走进病房。 「我正想着今天要来看你,没想到你先主动联络我。」陶莫提买了咖啡过来,把咖啡放到床头柜,拉了椅子坐到病床边,「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苏允诺边说边伸展手脚。 早上来巡房的医生说她的恢復状况不错,也许下週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我这几天担心你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陶莫提露出了个真心诚意的笑容,儘管声音听起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客套的问候结束后,陶莫提低头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到了苏允诺的床上桌。 「合约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你车祸,所以耽搁到现在,月底就要比决赛了,我想你在医院,不方便影印,我替你带来了,你只需要签名就好。」 苏允诺接过合约书,上头已经盖上陶莫提的私章,就只差她的签名。 「别担心,你还可以慢慢想你想要怎么样的死法,这个就等签完合约再讨论。」见苏允诺不说话,陶莫提以为她在纠结死亡方式,立即好意地补充道。 「我听jackson说沉亦要退出比赛了。」苏允诺总算开口。 「对,他还发了声明,因为这件事,现在我们这边都快闹翻了。」陶莫提露出了个头疼的表情,「但你别担心,我会让他继续参赛的。」 「你要怎么让他继续参赛?」 「我自然有办法,这不是你需要烦恼的事,总之,我会一定会让他继续参赛,不会影响到合约,你就放心签名吧。」 「合约……」苏允诺顿了顿,「我今天打电话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慎重考虑了整晚,合约,我不签了。」 陶莫提皱起眉头,停顿了一会才不解地问:「我可以知道理由吗?」 「只是单纯改变心意了。」 陶莫提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不信任,「如果是因为车祸的事,我道歉,但是我想这是必要的代价,在车祸前,我也为你做了很多事,天下总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的意思是,就算签了合约,我身边的人还是有可能会受到伤害。」 陶莫提很乾脆地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但我也会给你相对应的补偿。为了确保你死后,你的家人能得到一定的物质保证,我也会给你很丰厚的酬劳,你付出一点什么,换来往后家人的衣食无虞,这应该是很划算的事吧?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证,在原先车祸的计画,就没有要你朋友的性命。」 陶莫提把手机递到了苏允诺面前,上面是当初假车祸的计画书,计划书里详尽地规划了车祸当天的动线和流程。 最初,陶莫提只计画让小客车轻微擦撞公车。 但这又有什么不同?万一煞车距离和衝撞力道没有抓好,造成了车上的伤亡呢? 若是她同意了这份合约,就相当于把身边的人的安危也一起交给了她。 苏允诺扫了一眼手机,再度拒绝:「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和你做这一笔交易。」 「你不是需要钱吗?你还想要更多钱吧,我可以再给你更多。」陶莫提冷冷一笑。 「不是钱的问题。」苏允诺淡淡地说:「我有在打工,万一我真的死了,我们家能用那笔钱过日子。」 「你说披萨店外送还有餐厅外场?你真好笑。」陶莫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嘲讽地说:「你忘记四强赛后发生的事了吗?万一这些店家发现你是问题劳工,又因为这个理由把你辞退,怎么办?你别忘了你现在可以网路红人。」 「这种事不会发生。」苏允诺摇了摇头。 现在工作的地方是顏华介绍给她的,都是顏华的亲戚或认识的人开的店,那里的人都很照顾她,也知道她生病的事。 「那我可以这样想吗?你会突然反悔是因为受到沉亦那傢伙的蛊惑,他的话让你动摇了,让你重新感受到希望。」陶莫提说到一半,像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一样,抿唇笑了笑,「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沉亦而改变主意。因为如果是因为这样……」 接过苏允诺还回来的合约书,盯着手中的文件,她平静地抬起头,把未完成的话说完:「你会后悔的。」 「嗯?」 「这种时候,你应该问为什么。」陶莫提说着说着又笑了。 「为什么?」 陶莫提仔细地将合约书对折,收回皮包,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允诺,笑着说:「因为你活下来的机率是零。」 窗外云层变化,一道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射到她的脸上,将她半张脸打亮,另一半的脸却依旧落在暗处,显得她的笑容有些诡异。 苏允诺默不作声地盯着陶莫提。 「允诺,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万一有一个占卜师不再相信自己的预言,这时会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情?」苏允诺想陶莫提想警告她不要动摇沉亦的心。 「信仰会崩塌,不论是他的或是相信他的人。」陶莫提继续以她那惯有柔和和自信的声音说:「你有听过一个寓言故事吗?有一天,笼中的鸚鵡遇见了野外的乌鸦,鸚鵡羡慕乌鸦的自由,乌鸦羡慕鸚鵡的安逸,两鸟商议后互换,乌鸦如愿得到舒适的生活环境,而鸚鵡得以自在飞翔,然后你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乌鸦因为外表受到主人厌恶,几天后就被杀死,而鸚鵡因为长期受到圈养,无法独立生存,最终飢饿而死……」陶莫提看着苏允诺,带了点惋惜,「你想想如果鸚鵡继续住在笼子里,乌鸦没有覬覦鸚鵡,不就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不是所有的反抗都值得被讚扬,有时候,改变,是一件很愚蠢,很无知的事。」 苏允诺明白陶莫提的意思,陶莫提要她重新考虑合约一事。 「这怎么会是鸚鵡和乌鸦的错,错的是那个打造鸟笼的主人。难道不是吗?」苏允诺还没做出回应,一道低哑的嗓音倏然窜入,她和陶莫提同时转头,只见沉亦原先双臂交叉在胸前,靠站在门边,他笑了笑,往里面走来,「再说,既然鸚鵡和乌鸦都已经意识到原先的生活不好了,总不能让继续按原来的方式活吧?」 陶莫提一脸苍白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们在讨论什么合约的时候就在了。」沉亦耸肩,他的表情看起来散漫,眼神却十分锐利,「但我没听懂,那是什么合约?不会是像生死契的东西吧?」 「你……」 陶莫提刚说出一个字,就立即被沉亦打断:「啊,看你的表情,你应该还不知道那件事。」 「什么事情……」陶莫提话都还没说完,又被她的手机震动声打断。 「喔,打来了,你接吧。」沉亦友好地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莫提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她皱着眉,一边往外走,一边接起电话。 过了一会,苏允诺听见门外传来陶莫提匆促离去的脚步声。 「看来走了。」沉亦把门打开一点缝,往外确认过后,他关上门,走向苏允诺。 空气中飘散着熟悉的味道,浓烈的古龙水混杂着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一缕一缕擦过她脸颊。 「允诺,你看起来好多了,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要让我听到这些事吗?」 「嗯,我觉得你会好奇你的未婚妻背地里做了什么事,不,或是该说,前任做过什么事,毕竟她想干涉的事和你有关。」 「你真有趣。」沉亦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分惊奇,旋即,轻轻笑了:「看来你看到了报导,即便知道我和她现在的关係,还是要我管好我的人,是这个意思吗?我知道了。」 苏允诺回想起几分鐘前看到的那则新闻,不解地皱了皱眉:「可是你们两家怎么会突然取消婚?」 两个礼拜以前,陶莫提带她去看两人的订婚周年晚宴现场,布置华丽,摆设讲究,看得出两家企业在这场宴会上都花了重金,再怎么说这是以利益为前提的企业婚姻,她看这两家企业最近也都没有什么大事件发生,怎么会在这个环节毫无预警的取消? 「那是我的家事,你不需要管,别说这个,我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你就这么把一个大忙人叫过来。」沉亦微微一俯身,温热的气息就扑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手从她的肩上滑下,顺着手臂弧度,握住她的手腕,「总该给点什么补偿吧?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去挥霍你的生命?」 苏允诺起初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才轻轻地,慢慢地抬起头。 「走吧。」她笑了,这次不再是平板制式的微笑,而是真诚的微笑,「反正也不知道能再活多久。」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9) 苏允诺没有知会任何人,就擅自离开医院。 车内广播放着轻快的音乐,沉亦握着方向盘的手,食指随着音乐敲点着,苏允诺偷偷望向沉亦的侧脸,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现在你该解释一下合约的事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声音依旧和悦,但也十分认真。 苏允诺打电话给沉亦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会听到这个疑问的心理准备,她缓缓将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沉亦很安静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等她说完后,没有立即做出回应,半晌,才开口,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不是你的错,这件事是我和她私下讨论的事。」苏允诺摇了摇头,她注意到沉亦虽然面带微笑,但握着方向盘的两隻手臂肌肉线条很僵硬,「我叫你过来,只是想提醒你,类似合约的事,我想陶莫提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你从过去到现在做过的预言结果,她在背后也许一直都滥用职权在操控。」 苏允诺说的话像是刀刃,连柄带刃刺入他的心里。 陶莫提在背后动手脚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他没想过他做更过分的事。她这是在杀人。 「然后,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和比赛有任何关係了。」说完想说的话,彷彿盘据在心头长久的捆扰终于解脱,苏允诺露出了一个放松满足的表情,「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我会死,或者会顺利活下去,这都和塔罗牌比赛无关。」 沉亦深深地皱起眉头,以他对陶莫提的了解,没有拿到合约也无法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苏允诺,万一陶莫提再去找你,无论如何她说了什么,都不要答应她,立刻告诉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感受到苏允诺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沉亦叹了口气,把还想继续说的化嚥了回去,转移了话题:「允诺,我妈曾经跟我说过,要把每一天当成人生的最后一天来活,然后,心存感激,珍惜并好好每一分鐘。对于这句话,你怎么想呢?」 苏允诺目不转经地盯着他,没有回答。 号志灯变号,沉亦踩下煞车,转了过来,慢条斯理地说:「万一,今天是你最后的二十四小时,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吧? 苏允诺弯起眼角,她看见车窗外的公车亭,亭子的背板贴着一面电影海报,随口说道:「如果今天最后一天,我想看最后一场电影,最后看一次海,这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风景和事物,但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后的时间,我想陪在我所爱的人身边。」 绿灯亮了,沉亦把目光收了回去,「把最后的时间留给那位男医生吗?」 苏允诺一诧,答得飞快:「你说牧东?为什么你会觉得是他?我想留给苏允安,我好久没有好好陪陪我弟了。」 「没什么,走吧。我们去看电影。」沉亦轻轻地笑了。 车子开过了两个路口后,他将车开进了大远百的地下停车场。 两人上影城买好票,时间算得刚好,正好赶上电影开播。走过黑暗的通道,苏允诺被旁边挤缝隙跑过的小孩子撞了一下,她本能地伸手往旁边一抓,刚好抓到了沉亦的手臂,沉亦诧异地一低头,随即露出笑容,在苏允诺侷促地松开手时,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牵到身后,避开赶着要进去看预告片的人群,直到座位上才松开手。 苏允诺微微一怔,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看向沉亦。 感受到她的目光,沉亦好奇地转了过来,黑暗里,他的眼睛明亮得像对琉璃珠,露齿一笑:「怎么了?」 苏允诺飞快地摇头,又把视线转了回去。 冗长的预告片和注意事项播完后,电影开始播放,沉亦无心在剧情上,他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他想起了昨天允安和他说的那个秘密。 「……那时出车祸的不只有我、我姊还有牧东哥哥,还有一个女生。那个人是牧东哥哥当时的女朋友,不过受伤最严重的只有我姊,计程车司机和我们三个人都是擦伤,那个姊姊很快就出院了,牧东哥哥后来也和她分手了,所以我并没有很了解那个姊姊。」 「但是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那位姊姊心脏也不好,小时候生过病还是什么的,总之,和车祸没有关係,我姊在大二那年寒假,本来有出现一个心脏捐赠者。那时,我妈还抱有希望,心脏手术很花钱,之前治疗的时候,和亲戚借钱借到后来所有人都在躲我们家,为了移植手术的花费,我妈真的和我那些阿姨下跪,她一个人身兼了三份工,但还是不够,我差点就要休学了,后来她把我爸留下来的屋子和车子都卖了,东凑西凑才终于凑到足够的钱。」 沉亦在脑中推算一下,差不多是他和苏允诺第一次见面的时间。 「然后呢?」苏允安说得缓慢,好像有点不愿意去回想,沉亦忍不住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苏允安自嘲一笑,「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结果手术当天,我们才知道院方擅自决定把心脏给了另一位病患,大概是怕我们闹吧,所以我们是等到手术开始后才收到通知。」 沉亦皱起眉,明明不是自己的事,他竟听到有些气愤,「那位医生呢?他同意这件事?」 这段时间的观察,他感觉得出程牧东医生和苏允诺之间特别的关係和情感。 「那个时候,他又能做什么。不是他的错吧,就算他反对,也没办法改变什么。」苏允安叹了口气,「再说,受心脏移植的人就是牧东哥哥的前女友,所以我想牧东哥哥大概也是同意了吧,但毕竟当时那位姊姊好像心脏的问题比姐姐还严重,突然心肌梗塞还什么的,要是不立即接受移植,可能活不了。」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这件事允诺都知情吗?」 「嗯。毕竟当天那位姊姊的妈妈还过来姊姊的病房,指着姊姊和我妈,很严厉地说都是因为那场车祸才害她的女儿需要动手术。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但明明姊姊才是那场车祸受伤最严重的人。」 电影结束后,沉亦带苏允诺到新光码头,码头的位置就在高雄展览馆后方,旧地重游,四强赛的回忆涌上心头。 苏允诺看见搭建到一半的舞台和穿梭在展览馆的货车。仰头,好奇地问:「决赛也在这里吗?」 「嗯。听说是。」显然不愿意聊这个话题,沉亦抬手挡住苏允诺看向比赛场地的眼睛,将她转向前方。 从展览馆的中央大街穿过,两人走到了后方的新光码头。这里有个俱乐部,长年都停靠着价值不斐的游艇,以前苏允诺都只有经过,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靠近码头。 沉亦和聚集在码头边的一群人交谈了一会,他朝苏允诺招手,接着,他带苏允诺走上了旁边一台中型游艇。 那是一台私人游艇,船身漆着漂亮的浪花图案。有专门的驾驶员,等两人上船后,游艇便发动,沿着高雄湾绕行。 「你想在外面还是里面?」和驾驶员交代了一些话之后,沉亦向站在入口处有些不自在的苏允诺问道。 苏允诺指了指外面。 「走吧。」沉亦大步走了过来,将她带向甲板。 天气竟有些阴沉沉的,苏允诺看着大海,快速航行而过的船身激起无数浪花,她一直以为所谓的地平线和海平面,是一条乾净分明的界线,天是天,海是海,在大海上,天与海的边界却几乎要相容在一起。 海风有点大,鑽骨地透过上衣的缝隙灌进来。 沉亦把身上的外套脱下,盖到了苏允诺肩上,将她紧紧包裹起来,彷彿捨不得她受到任何一点风吹。 苏允诺抬起头,透出刘海的额头撞到了沉亦的下巴。 「也可以喔。」海风把两人的头发都吹乱,沉亦转向苏允诺,他自己整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已经乱了,他却先伸手轻轻将苏允诺散乱的发丝勾到耳后:「允诺你想要活下去,是可以的喔!不用管其他人怎么说,你想要活下去,不需要徵求任何人的同意。」 人大约是很矛盾的生物,如果没有人对自己说「你想要以这种方式活着是可以的」的话,是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烂进污泥深处的花根,连破土而出的勇气都没有,即便如此,只要刨开泥淖,挖出腐烂的根茎,施予阳光和水就够了。 苏允诺睁大眼睛看着他。 好像自从她遇见他之后,她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允诺,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吧,医药费你不用担心,你如果过意不去,就当是我和我哥借你的,医生方面我们会替你找最好的人选,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的心脏被抢走。」 海风短暂地停下,沉亦收起手,凌乱的短发下,一对眼睛明亮得像对星子。 第七章、最坏的相遇(10) 离开码头后,两人沿着码头沿岸散步。 走了一会,两人停了下来,不约而同都转向海的方向,安静了一会,苏允诺打破沉默:「沉亦,谢谢你。」 「为什么要跟我道谢?」沉亦低下头,故作不解。 「全部。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沉亦弯起嘴角,没有说话。 「比赛,为什么你要退出比赛?」 「我在我妈的遗物中找到了一副塔罗牌,我爸说是他们两人去法国的时候买的,那副牌图案很不好看,我第一眼一点也不喜欢,可能想着非要找出为什么她要自杀的理由,所以我就开始研究塔罗牌。」沉亦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他盯着海面,「我妈的最后一副牌,是我的第一副牌。不过,最近我把那副牌弄丢了,也许我妈也不希望我继续比下去吧。」 「那副牌是什么塔罗牌?」 「皮诺扎克塔罗牌,是马赛体系的塔罗牌,我妈死前的时候,牌就在旁边,自杀前,她喝了点酒,还剩下一半的红酒被倒下的椅子弄倒了,那副牌有一半泡到了红酒,应该是不能用了,但我央求我爸留给我。」 苏允诺看着他,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把比赛参加完吧。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弃权。」 她没记错的话,决赛就在半个月后的周末。 如果单纯是因为累了不想继续参赛,那这半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休息了。除非他有其他原因。 「因为我退缩了。」沉亦往海堤走近一步,海浪的声音几乎盖过他的声音,看了陶莫提做的那则新闻时,他感觉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她了,「如果我继续参赛的话,我怕你会受到更多伤害。」 他在看见那新闻的时候,他才察觉陶莫提的意图,她不会让苏允诺活,因为只要苏允诺一死,就能证明他的证明是最准确的。 只要他不继续参加比赛,他在四强赛做出的预言就没有意义,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死,他的预言就不会这么早成真。 「那我也加入,我和你站在同一阵线上。」苏允诺认真地直视着沉亦,声音里没有一丝怯弱。 「加入什么?」沉亦掀了掀眼皮,声音听起来似笑非笑。 「你不是说,我不用反抗自己的命运也没关係,因为你会替我做吗?」苏允诺轻声说:「现在你不用再孤军奋战,我也会开始反抗自己的命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改变什么。所以你别放弃,比赛就参加完吧。你妈也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我会再考虑。」沉亦看着苏允诺,慢慢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像是无奈又像是高兴,又转向海面,语气稍微变了,「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件事,也许有些唐突——」 就在这时,苏允诺感受手机在口袋的震动声,「等我一下喔。」 她从口袋拿出手机,低下头一看,是程牧东传来的讯息。 「允诺,你去哪了?」 「算了,你待会要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手术的事我们谈一下。还有,准备一下,我想替你安排转院。」 盯着手机,苏允诺深深地皱起眉。 「怎么了?」沉亦靠得很近,他也看见了讯息内容。 「没什么,我们刚聊到哪里了?抱歉,我可能得回去了,下次再听你说。」苏允诺把萤幕关上,露出了一抹有些慌张地微笑。 「我载你回去医院。」 「好,麻烦了。」 苏允诺往前走了几步,握在手中的手机再度震动,她停了下来,举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诧异地转过头。 来电显示是沉亦。 沉亦举着手臂,手机贴在他的耳边。 「为什么要打给我?」苏允诺不明白地接起电话。 「允诺,你知道吗?我妈自杀前一天,她让我帮她抽一张牌,我想那时候,她是想要留住我,那个时候,她应该很需要人陪伴,但我一心想着要去户外教学,所以没有注意到我妈的不对劲。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我妈说话,我不会那么不耐烦,也不会连一句再见都说得那么仓促。」 苏允诺听沉亦开始自责,连忙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沉亦,那时候你还小,不是你的错。」 沉亦彷彿没有听见她的话,依旧低落地说:「你知道那张牌是什么牌吗?」 「什么牌?」 「倒吊人。」 「那张牌是——」 「怎么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替她抽了那张牌,她才走上绝路的。」沉亦说不下去,他一隻手摀着脸,看起来既无助又失落。 苏允诺见状,往回走了一步,她不想通过电话和他说话,正当她准备掛断电话的时候,沉亦放下手,他的脸上既无悲伤也没有喜怒。 他淡淡地说:「我妈自杀前曾经试图联络我,但我没有接到,她后来打给了另一个人,而那通电话是她自杀前打了的最后一通,通话时间足足有十二分鐘。那十二分鐘,这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为何对方没有劝我妈想开一点,这是我这些年来的困惑。」 苏允诺记得jackson说过沉亦有一组不愿拨打的电话号码,但那组电话能让他得到母亲自杀那天的真相,可是她不明白为何他要主动提起这件事。 她张开口,刚想说话,就被沉亦打断:「可是允诺,我妈在自杀前打的最后一通电话,为什么是打给你?」 第八章、(1) 今年春季末的高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上一秒还是湛蓝的青色天空,下一秒,天色骤变,只见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闷热而潮湿,沉甸甸的云层压得极低,彷彿顷刻间就会自天上掉落。 程牧东走进医院大厅,玻璃门刚关上,身后那片天空顷刻间降下暴雨。 听见雨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大雨还带了一层水雾,将外头的景物都模糊成一片。 「程牧东医生!」 听见叫唤声,程牧东收回视线,对着迎面走来的女护士,露出他惯有的温和笑容,嗓音快而不乱,「怎么了?有哪房的病人在找我吗?」 黄欣在医院里早就毫无形象,完全就像是一个女汉子,但站到程牧东面前,她一秒变回温柔青春的小女孩,快速将凌乱的发丝收进耳后,靦腆地笑着:「不是,是院长找你。对了,院长的女儿从国外回来了,刚刚也过来说要找你,现在应该在休息室等你。」 程牧东的眉宇间轻微露出些许不耐,随后又恢復原状,他点了点头,面不改色,「我知道了,我先去院长室。你帮我转告知妍,让她先离开,我晚点还有事。」 知妍是院长女儿的名字,她和程牧东的关係在这间医院是人尽皆知。 黄欣做了个遵命的手势,「我知道了。」 等到程牧东走远之后,黄欣走回了护理站,刚坐下,另一个人影走近,她立刻又站了起来。 一名清俊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他的脸色并不是非常好,淋了点雨,湿漉漉的刘海贴着额头,黑色衬衫也因为吸了水贴在他的皮肤上。 「二堂姊,我和允安说了,他明天下午放学会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寒,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沙哑。 黄欣拿起座位上的纸巾,连抽了好几张,按压到他的身上,又塞了一大把卫生纸到他手上,「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就行了。快把自己擦乾!走,我带你去休息室,那里有热茶和毛巾,着凉了可不好。」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个木偶一样,眼神黯淡,乖顺地跟着黄欣离开。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但整个人却没有半点青春的色彩。 同一时间,身在好几公里远外的苏允诺和沉亦,两人之间胶着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允诺像是因为沉亦的发言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的表现十分失魂落魄,连突然降下大雨,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斗大的雨珠很快打溼她的头发,衣服,还有布鞋。 但她彷彿没有任何感觉似地,呆立在原地。 反观沉亦,他的反应很大,几乎是下雨的一瞬间,他两三步跑到了苏允诺面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了苏允诺的头上。 看见苏允诺一动也不动,沉亦拉住她,带着她往展览馆的方向往回跑,「这件事等一下再说,先去躲雨。」 两人一路跑回了展览馆。 苏允诺甩开了沉亦的手,她把外套还给沉亦,同时瞇起眼看着他:「你妈最后一通电话真的是打给我吗?这怎么可能……」 那个时候她才几岁,连自己的手机都没有。 「我没有骗你。」沉亦把湿透的外套夹在手臂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图片库,点选其中一张相片,递到苏允诺面前,「这是我妈死前的通话纪录,你看上面画萤光笔的那组号码是不是你的号码?」 「这是……我的号码没错,但这怎么可能,我到高中才有手机……」苏允诺盯着手机萤幕,不敢置信地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也觉得很荒唐,你加入工作室那天,你能想像我看到你的号码有多震惊吗?」沉亦把手机收回去,展览馆里的冷气本来就偏低,两人都淋了雨,在冷气底下,两人都冻得嘴唇发白,尤其苏允诺的脸更是毫无血色,「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沉亦走到了旁边的莱尔富,买了两条毛巾和热饮后,走了回来。 「我想到了,这组号码之前不是我的,以前是我妈在使用的,后来我办手机的时候,她把门号给我。」苏允诺接过沉亦的来的纸杯和毛巾,刚才的时间,她已经从震惊中恢復过来,表情和声音也冷静许多,「我想你妈最后一次通话的那个人是我妈。」 「我知道了。」沉亦抽走苏允诺手上的毛巾,把自己的咖啡杯放到她的手里,替她拆开了毛巾,他将两条毛巾都盖到了苏允诺身上,「走吧,抱歉刚吓到你了,我送你回医院。」 「我妈……」苏允诺的语气有一丝胆怯和迟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沉亦看出她的担心,「我会去找你妈,但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你妈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妈自杀当天的真相。」 「我陪你一起去。」 「不,这件事我想要单独和你妈谈。」 「那好吧,我再传我妈的电话和工作地方给你。」苏允诺没有坚持。 她拉下头上的毛巾,把毛巾放回了沉亦的手上,她的头发已经被冷气吹得半乾,微湿的几根头发黏在她的脸庞和颈部。 一道白光划过乌黑的天际,紧接在后的是彷彿要劈开天空的响雷,雷声过后,展览馆的所有照明瞬间熄灭。 灯熄了,黑暗垄罩了整座展览馆,吞灭所有的光明。 第八章、(2) 隔日。 下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在清晨停止,大雨过后的蓝天总是特别蓝,天上乾净得连一点云雾都没有。 地面不少低洼的地方积水,被风雨打落的枝叶漂浮在小水坑上,一辆公车经过,车轮激起一小片水花,公车在公车亭前方停下,一会后又开走。 沉亦从公车亭走出。 即便下过雨,白天依旧炎热,丝毫感觉不到凉爽。沉亦把防晒的白色外套捲到手肘处,不小心碰触到车祸留下的瘀伤,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把两边的袖子都小心翼翼地反折后,他拿出了手机,打开导航,照着地图走。 苏允诺的妈妈在台南佳里的一间工厂工作,他一早搭了高铁,转搭火车和公车过来。 他前一天晚上就先连络了苏允诺的妈妈,当他走到了工厂门口,苏母已经站在外面等他。 苏母的长相和苏允诺十分相似,只是多了额前和眼尾的皱纹,眼角低垂,眼睛比苏允诺小一点,嘴唇也宽了一点。 表明身分,打过招呼后,沉亦低声道歉:「阿姨抱歉,占用了你的上班时间。」 「没事,现在刚好是中午休息时间。」苏母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平板生硬,「我很久没和以前补习班的同学联络了,接到你的电话,我挺意外。你说你是沉蓉的儿子,小蓉过世那几年,我每年都会去塔里看她,有见过你几次,没想到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在电话上说想问我关于你妈的事,你想知道什么?」 苏母工作的工厂食堂在另一栋建筑物,午餐时间,不少穿着灰蓝色制服的人从大门走出,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不免投来好奇的视线。 感受到四周投射而来的注视,沉亦转而问:「我们别在这里说话,这样吧,我请你吃饭,阿姨,这附近你有特别喜欢的餐厅吗?」 他们到距离工厂大约五分鐘路程的一间熟食店。 沉亦和苏母拿了一样的炒饭,他又加点了几盘小菜和热汤,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入座。 「现在可以说了,你想问什么?」 「我妈她……」沉亦张开口,忽然有些哽咽,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知道他妈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才会让她丢下年幼的儿子,毅然决然赴死;想知道他妈妈是不是真的因为塔罗牌的关係才死,还有很多问题他都想知道。 抿着下嘴唇,沉亦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而是有些颤抖,「我妈她人好吗?」 「你妈很好,我们是在塔罗牌的课程上认识,你妈对所有人都很好,她真的是我看过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在班上也很受欢迎。」苏母陷入回忆时,眼角闪烁着光芒,「我妈和你妈是好朋友,我们私底下常一起出去看电影,或是分享彼此的事情。」 听起来他妈妈在自杀前,也曾经有过愉快的时光,沉亦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真是太好了,我妈身前还有人陪,她很幸运能认识像你这样好的人。」 大概是察觉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感叹完之后,他又补上了一句。 「我也觉得幸运能认识沉蓉,不过,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不,我想问的是其他问题。」沉亦坐直,转换语气,认真而严肃地问:「我妈自杀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我想知道你们在那通电话上聊了什么?」 苏母说了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们约了要一起吃饭。」 「整整十二分鐘,你们都在讲吃饭这件事?」沉亦睁大眼睛。 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场左右他母亲想法的重要谈话,没想到这么普通。正常人会和别人约定了吃饭,然后下一秒就自杀吗…… 「对。所以隔天接到你妈自杀的消息时,我也很震惊。」 沉亦的眉宇间出现了很深的纹路,「那通电话上,我妈有说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话吗?」 人在准备自杀以前,总会有点端倪吧,哪怕是重度忧鬱症患者,也可能会在网路上留下搜寻「自杀手段」的搜寻纪录。 第八章、(3) 苏母露出了个思考的表情,随后,有些激动地说:「确实有,那天在掛断之前,你妈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前一句话还在讨论聚餐要穿什么,下一句话,你妈问我,塔罗牌的结果能不能被改变,如果能,要怎么做。现在想起来,你妈那时候的声音听起来突然很着急。」 听见这个问题,沉亦的脑神经好像忽然绷紧,他沉声问:「阿姨你怎么回答?」 「我问了她是哪张牌。」 「然后呢?」沉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发出了答答答的急促声响。 「改变不了。」苏母的声音和脸色在剎那间变得异常冰冷,「听到她说是吊人牌之后,我和她说改变不了,就接受现况吧。」 「那你知道我妈自杀的原因吗?」 「不知道,你妈不是那种会把心事摊开来讲的人。」苏母露出抱歉的表情。 沉亦心一沉,无力地靠上椅背。 到头来,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妈妈会自杀,而他妈妈的死果然跟塔罗牌有关。 「怎么会改变不了。倒吊人的绝望只是一时,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好的,但是那段时间当事人会过得像在苦牢一样痛苦。」沉亦忽然觉得有些恼怒,「阿姨你会塔罗牌吧,那种时候,怎么能那样和我妈说,说点鼓励性的话也好,也许我妈就不至于在那时候想不开。」 「你也会塔罗牌,那你也应该懂,你妈在那种情况下,不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苏母并没有因为他朝她发火而恼怒,依旧平淡地说。 沉亦烦躁地往后抓了抓刘海,深呼吸后,他才重新开口:「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我是为了你女儿而来。」 「允诺怎么了?」苏母的表现一点也不惊讶,「但也真有趣,小蓉大概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成为占卜师。」 沉亦没有理会她的第二句话,直言道:「我会负责允诺的所有治疗费,所以请你不要阻止你女儿接受治疗。」 「看来你和你妈一样,都想要改变命运。」苏母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你的好意我明白,但请你不要这么做,你改变不了的。」 「万一有合适的心脏出现,难道你也不同意——」 「宝剑九,高塔,圣杯五,宝剑十。」苏母打断他的话,「我替允诺算过了,这是她从三月开始到六月的牌,还有今天到后天的牌是,宝剑三、宝剑四和吊人牌。听到这些牌,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如果你觉得我什么都没有替她着想,那现在听到这些牌明白了吗?她的未来就是这么糟糕,还不如死了算了。」 沉亦的内心好像被投了一颗炸弹,他震惊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苏母说的第一组牌,和他妈妈生前最后替自己抽的月份牌一模一样。 「很有趣呢。你早就知道苏允诺的未来并不顺利,可是你竟然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你的女儿陷入危险。」 「反正都已经这么糟糕了,又能改变得了多少。我知道有些结果可以被改变,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至少我女儿不能。」苏母边说边从座位上站起来,桌上的饭菜她一口都没动,「你妈很善良,所以她不适合当占卜师,每当占卜出来的结果不好的时候,她比当事人还要痛苦。你和你妈一样,算出允诺的死亡也让你感到痛苦吗?人习惯将无法解释的事情归咎于命运,这样就不用去思考为什么,或是这是因为谁的错,你不妨也试试。」 「我不能理解。你女儿快死了,难道不是应该好好把握生命最后的时光吗?就算不接受治疗,她也不该再和之前一样那么拼命的工作。」 「那我们家的那些债务,还有允安唸书的钱怎么办?既然她活不了,那没有必要再把钱拿去治病。」 「阿姨!」 「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还有点职业道德,你应该也知道,占卜已经结束,我女儿和你没有任何关係。」苏母的声音比沉亦还要不耐烦,她抓起自己的皮包,「我得回去公司了,祝你用餐愉快。」 职业道德? 苏母走后,沉亦摀住自己的脸,遮挡在手掌下的嘴唇弯成了一个痛苦的弧度,既像苦笑又像是嘲讽。 如果十年前他提前知道妈妈会因为自己的牌走上绝路,他一定会阻止她这么做,就算改变不了母亲,起码他会再多花时间陪妈妈。 苏允诺最亲的人明知道她会死,怎么可以这么冷静,这么平淡地继续过原来的日子,他不能理解。 这是一趟寻找答案的旅程,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原地坐了一会,沉亦重重一抹脸,起身准备返程时,他忽然想起苏母不经意间提起的话。 「还有今天到后天的牌是,宝剑三、宝剑四和吊人牌。」 今天的牌是宝剑三…… 不好! 沉亦急促地收拾随身物品,沿着原路跑向公车亭,同时拨通电话给jackson。 「小亦?你跑去哪里了?今天工作室客人很多耶!」电话一接通,立刻传来一串抱怨。 「我有点事,先别说这个,你现在立刻去医院,陪在允诺旁边!」 jackson惊呼:「现在?我刚不是说工作室客人很多!思央今天也请假。」 沉亦低沉的嗓音显得迫人,「对,你没听错。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在我回去之前,不要离开允诺半步!」 「我知道了,那你快点回来!工作室真的很多客人!」 掛断电话之后,沉亦依旧不放心传了讯息给苏允诺,吩咐她今天没事不要离开医院,如果有事一定要立刻联络他。 经过苏母工作的工厂前,沉亦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喧嚷的声音很大,路边停靠着几辆轻型机车和厢型车。 沉亦注意到有人肩上扛着摄影设备。 「不好意思,请问是苏允诺的母亲吗?」 「你拒绝让女儿接受治疗,替苏允诺保了鉅额保险这是真的吗?」 「生重病的女儿放弃学业,在外面接了很几份打工,这件事你知道吗?是你逼迫的吗?」 苏母被围绕在中心,站在人群前排的人手上都握着麦克风,争先恐后地丢出问题,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还要尖锐。 刚才还十分冷酷坚毅的苏母,现在缩紧肩膀,面露惊恐,像个落魄无助的落难者,早已没了先前的焰气,对于四面八方拋掷而来的问题,她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肩膀颤抖得厉害。 工厂里走出了一些职员试图要驱散记者,但反而被记者追问了关于苏母的问题,因此后来,工厂的人也不敢出来帮忙。 沉亦本能地往前跨了一步,离他最近的一名男子发现他,惊呼:「喔,这不是沉亦吗?」 旁边扛着摄影机的男子闻声,把摄影机转了过来。 沉亦连忙低下头,闪避摄影镜头。 「沉亦,你来这里是因为苏允诺的关係吗?」 「或是沉亦你也知道苏允诺的妈妈替她保了鉅额保险的事吗?你怎么看这件事?」 更多人发现沉亦,也将镜头对向他。 这场闹剧直到工厂的老闆请来了警察才解散,等人群走散后,沉亦依旧立在原地,他的衬衫在刚才的推挤中被挤出了很多皱褶,袖子重新落回了手腕处,步鞋上被人踩了几下,白鞋上全是灰黑的鞋印。 他想对苏母说几句话,但苏母很快就被同事带回工厂,离开之前,苏母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责备之意,彷彿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怪罪到了他头上。沉亦没办法替自己辩解,也来不及,铁灰色的铁门降下,将他隔绝在外。 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沉亦低下头,打开手机,他站在阴影处,手机的蓝光将他的脸打亮,他的面容在剎那间近乎死白。 所有的事都还没结束,四强赛是个开端,而现在还不到谢幕的时候,甚至连半场都还不到,下一幕才刚要开始。 第八章、(4) 新闻最先发佈于几个不知名的网路平台,然而这一切像是早就预谋好。第一时间,就有大量的网友转发和留言,还有网友立刻将新闻截图上传到了dcard和ptt,虽然是上班时间,很快就在网路世界引发了论战,甚至有几家电视台也在午间新闻插播了这则新闻。 苏允诺看见新闻的时候,她和jackson在医院的食堂吃饭。 两人正好聊到工作室的员工旅游,jackson用筷子在空中比划着,「诺诺,我跟你说,小亦计画等比赛的事正式结束后,就要举办员工旅游,今年比往年早,而且要去欧洲旅游一週,这都是拖了诺诺你的福,yuki知道以后,可高兴死了。」 「沉亦他决定继续参加决赛了吗?」听到关键字,苏允诺的眼神一亮。 「这个嘛,他没和我说,以他的个性大约是不会,但比赛单位那边目前没有发出任何公告,我想比赛还是会照常进行。」jackson的声音听起来挺乐观的,他喝了一口味噌汤,「不过,真意外你会这么关心小亦参加比赛的事。」 只有他知道沉亦突然退赛的真正原因,他们已经先看过决赛的评比项目,这次决赛将请出四强赛的四位民眾,四人会先按号坐在后台,由两位占卜师针对各个号码抽牌,然后算出每个号码对应的民眾身分。 老实说他和徐思央都觉得决赛比这个,未免弄得太像综艺节目,但这是电视台和比赛方共同决定的事,他们反对也没用。 与其说沉亦退赛的原因是因为苏允诺,不如说是陶莫提编造的那则新闻让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也许会发生更多造成苏允诺不幸的事,而那不幸还可能是他无法阻止的事,因为没有勇气,他选择了逃开。 这是jackson第一次看见沉亦退缩。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比赛对他应该很重要,不参加完有点可惜。」苏允诺笑了笑,低下头,吃了一口菜,把话题转回了刚才的员工旅游,「你刚说多亏了我,这次的员工旅行才能到欧洲,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去过欧洲,沉亦说既然你现在身体状况还行,又刚好今年还没举办员工旅行,就决定带你去法国,你不是学法文的吗?人生总要去一次。」jackson的声音不知为何格外温柔,只是在他提到她身体状况时莫名有些哽咽。 「我知道了,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他。」 「小亦说可以带上家属一起去,不用额外加钱,全部的费用由工作室出,yuki说她要带她的男朋友去,你也带允安和妈妈一起来吧。」 「嗯,我会再问问允安和我妈。」 jackson兴高彩烈地继续和她诉说行程和景点规划,但剩下的话,苏允诺只听到了一半,接下来,她的注意力就被墙上电视机的新闻抓去。 「今天的娱乐新闻,为你们带来半个小时前引发热烈讨论的一则网路新闻,受邀上塔罗牌比赛四强赛的女民眾苏允诺,因悲惨的身世和命运,加上亮丽的外表,受到网友关注,今天有网友匿名指出她妈妈看完节目之后,为女儿投了下鉅额保险,甚至试图阻止女儿就医……」 苏允诺猛然从座位上起身。 「怎么了?」jackson吓了一跳,刚夹起一块鱼尾巴,又掉回碗里,他抬起头,看见新闻,也愣住了,随后慌张地对苏允诺说:「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诺诺,你别担心,我打电话去问问。」 新闻画面切换到了一段现场画面,她的妈妈被一群记者包围在中间,她想要躲避镜头,但却无处可躲。 苏允诺愣愣地站在原地,连手中的汤匙滑落都没发现。 好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淹过了她的心头,她动弹不得,也无法思考。 直到她听见四周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她才勉强动了一下,旁边用餐的病人和家属认出她,朝她投来异样的眼光,她狼狈地抓起手机和钱包,离开食堂。 「姊!」离开地下楼层,经过医院大厅,苏允诺便听见弟弟兴冲冲的呼喊声。 她抬起头,苏允安穿着运动服,脖子上绑着红色的领巾,模样看起来是从学校离开后就立刻跑过来,她记得今天是九如高中的校庆会,看弟弟的样子,他还不知道新闻的事。 好久没听见允安这样高兴了,原先的阴霾暂时消失,不由扬起嘴角,朝苏允安跑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苏允安在她面急踩煞车,顾不得喘气,他兴高采烈地说:「姊,我听说了,有合适的心脏,而且配对成功,只要你同意就能立刻安排手术时间了。」 苏允诺皱了皱眉,不好意思泼冷水,转而问:「你和妈说了吗?」 苏允安误会她的反应,开开心心地说:「只要你同意,我会帮你一起说服妈的,沉亦说他能先替我们家支付手术费——」 「不能再欠钱了。我们家欠大姑姑还有二阿姨家的钱都还没还清,前阵子,二阿姨拿着表妹留学的学费单过来我们家,催我们赶快还钱,你难道忘记了吗?」允安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思绪凌乱,趁换气的空挡,她严厉地打断:「还有,妈不可能答应的,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我的保险金,要是我活下来了,我相信妈会杀了我。」 她很不想亲口点明最后一句话,有些话放在心里知道就好。 但这是真的有可能,钱和生命在妈妈面前,她一定豪不犹豫就会选择钱。 「什么保险金?」苏允安显然毫不知情姊姊和妈妈私下保了巨额保险的事,他皱起眉,「你还在生气妈之前想剪你的健保卡吗?那个时候,妈的精神状况不好,后来我和牧东哥哥有带她去看医生,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不是健保卡的关係。总之,这件事就这样,别说了。」 苏允安眼里透着强烈的失望:「你是不相信我和妈,还是你自己不想接受手术?」 看着弟弟,苏允诺的声音慢慢软化:「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手术的费用太高了,而且也不是一定会成功,还不如把钱留给你将来唸大学用,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升大学之前,我们家的债能还清。」 「将来的事能不能留给将来再想!你总是这样,之前没有希望的时候,你和妈一样乾脆放弃治疗,我不管,但现在好不容易有点希望。」苏允安越说越大声:「你不会是因为那个狗屁的预言就真的要放弃所有可能的治疗吧?沉亦哥哥跟我说,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愿意做出改变,未来就会改变,你为什么寧可相信那个命运,而不愿意试着改变?」 苏允诺听见弟弟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没有不愿意改变,只是我不想再借钱动手术,手术这种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 「姊,你知道我上次段考数学交了白卷吗?」苏允安不耐烦地打断她。 苏允诺住了嘴,她一点一点睁大眼,还没讲完的半句话就这么缩了回去。 「可是数学老师知道你的事,只是当天把我扣留了下来,非要我在保健室把考卷写完,这件事他也假装没发生过。你知道老师跟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你一定很辛苦,我就算不喜欢这样一个姊姊,也不要给你增添困扰。」苏允安抓住了姊姊的衣领,那动作很像打架的人想要揪住对方,但他的语气和动作十分轻柔:「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替你着想,而你只想着要替别人想?只要是关于自己的任何事,你都不愿意宽待自己。」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馀力,允安,我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我某天睡着后就再没有醒来,我得确保那个时候,你和妈有足够的钱可以过生活。」 钱,都是钱。 苏允安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的姊姊上辈子是不是被穷死的,今生才会处处与钱过不去,甚至甘愿拿命相抵。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动物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你只是知道我这个人,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一点都不在乎我,你在乎的是未来十年后的允安有没有钱吃饭,未来的允安有没有顺利完成学业,都不是现在的我。」苏允安越说越大声,说到最后,他几乎是用吼的,「我不知道未来的允安会是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很感谢你的牺牲,但现在的允安希望你活下来!」 他哭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自己的姊姊面前,安静而无声地流泪。 第八章、(5) 「允安,别哭。」苏允诺看着弟弟哭,她感觉自己的眼角些微湿润,她伸手想揽住自己的弟弟。 「别碰我,我寧愿不要有你这样的姐姐。」苏允安用力推了她一把,然后带着满腔怒火,离开原地。 「允安……」苏允诺对着苏允安的背影唤道,她的神情十分无助,她想走过,又害怕她一靠近,对方会跑得更快。 就在这时,从附近走来了一名黑发的青年。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经过苏允诺身边的病人和家属很多,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名青年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也许是他却穿着黑大衣黑裤,脸上还戴着黑色口罩,又也许是因为他莫名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青年在她身边停下,冷不防低声一问:「你就是苏允诺吗?」 苏允诺愣了愣,「对,我是。」 「姊,怎么了?」走在前方苏允安发现苏允诺没有追来,感到疑惑,回头看见苏允诺身边的人。 黑色帽簷下一双眼居高临下地瞪着两人,不发一语。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苏允安沉了声,他一面往苏允诺的方向,警觉地走了走来。 青年总算出声,「没事,抱歉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 青年对她礼貌地点了下头,迈开步伐往前走。 唐突地拦住她,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她看见寒光一闪,青年藏在大衣下的手握着刀刃。 苏允诺的心慢慢紧缩。 她从馀光看见程牧东从护理站后方的电梯匆匆地跑出,程牧东一抬头,看见站在病房外的苏允诺,他出声喊了她的名字,同一时间,沉亦出现在大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青年。 苏允诺记得那名少年是苏允安进警局时一起走出来的那位男生。 接下来的所有事都发生得很快。 「做什么——」 青年握着刀刃的手猛然伸出,指向苏允安,苏允诺立刻扑了上去。刀刃猛然偏移,强大的力道之下,两人一起往后撞上停放在后方的一辆医疗推车,药瓶、针筒和其他医疗器具散落一地,最后刀刃卡进了铁架的缝隙间。 周围的病人见状,惊声尖叫。 「苏允诺!」 「姊姊!」 苏允诺像是听见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名字,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在刚才的衝击之下,跌倒在地上,她的思绪跟不上现实变化,她的手肘被划出了一道伤口。 青年随着苏允诺一起扑倒在地上,他飞快地捡起地上的小剪刀,又扑向前。 「……允安!」苏允诺发出尖叫,看见尖锐的刀尖刺向苏允安的胸口时,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就在最紧急的时候,程牧东及时衝了过来,他撞开了两人,刀刃从苏允安的肩膀斜斜往上划开,划破锁骨,最后,深深地刺入程牧东的颈部,青年表情像是吓了一跳,刀子戳入肌肤的同时,立刻又把刀拔了出来。 刀锋极其锐利,大量鲜血立刻喷出。 惨剧发生的太快,等到更多人听到动静,衝向来帮忙时,一切都晚了。 「靠。」苏允诺听见青年低声骂了一句后,转身往医院外跑走。他一连衝撞了好几名护士和病人,闻声赶来的警卫追赶出去。 苏允诺无心在兇手上,她焦虑地看看着程牧东,又转头看了看苏允安。 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允安……牧东……牧东牧东!」 程牧东按着自己的颈部,止不住的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一向平和的表情露出了惊慌,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允诺抓住他的胳膊缓缓,拉着人跪坐到了地上,程牧东露出了无法呼吸的表情,他的身子很沉,苏允诺几乎快要扛不住他。 「牧东,牧东……」她焦急着哭喊着程牧东的名字。 正好在柜台值班,黄欣第一时间接到通知,就跑了过来,她挪开苏允诺的一隻手,抓住了程牧东的手臂,两人合力搀扶着程牧东。 「是颈动脉破裂。程医生,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黄欣的表情和语气儘管也十分惊慌,但她快速移开了程牧东压在颈部的手,然后用力压住伤口,口吻专业,「程医生,你试着呼吸,我帮你压住了血管,程医生,程医生,呼吸,你不能失去意识,程医生!」 程牧东发出了很像抽噎的声音,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快要失去意识。 「快,快呼叫急诊室!」黄欣紧张地对聚集而来的人群大喊,站在人群中的护士像是被吓傻了,听到了黄欣的指示才做出反应,「准备血浆、血小板和输液,联络手术房和血管科医生,快!」 「我知道了。」接到指令,护士火速前去通知医生。 没多久,医疗人员紧张地指挥着现场,程牧东和苏允安都被放上担架推离现场,医生和护士将人群隔开,被两名热心的路人压制的病患,也被随后而来的警卫强制带离现场。 苏允诺被护士推开,她焦急地想要挤到苏允安和程牧东旁边,但立刻就护士阻挡。 「非医疗人员请离开。」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水面传入她的耳中。 「我,我是……那是我弟弟,还有我朋友……」苏允诺的手和声音都在颤抖,她的眼神失焦,她没有看着阻拦她的护士,语无伦次地说,「我弟弟他怕血,我……我要陪他……」 「如果是家属的话,那请到护理站找那边的护士,我们需要家属帮忙填写病人的基本资料。」护士对替她指示护理站的方向。 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护理站,苏允诺机械式地报了自己的身分,在护士的指示下,填完苏允安的住院资料和同意书。 「苏同学的伤口比较大,需要做紧急手术,缝合需要一段时间,请家属到休息区等候,结束后,我们会通知你,还有苏小姐是吧?你的手好像也受伤了,我带你去包扎。苏小姐?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微凉的手指碰触到她的胳膊,苏允诺才反应过来,像是一个刚从深沉的梦境醒来的人一样,慌张而破碎地说:「啊……我听到了,不用,没关係,我没事。」 「那好吧,如果有需要,请一定过来护理站找我们,苏小姐,你有听到我说话吗?你的手机好像响了,响了有点久了,不接吗?」 苏允诺这时才注意到手机的震动声,她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往后走了一段距离,然后,才接起电话。 「你看到新闻了吗?我说过吧,你会后悔的,你弟和你那位医生朋友的事我很抱歉,不过,我想没有时间让你伤心,你看一下信箱,我传了一个东西给你。看完之后,好好考虑一下你弟今天和你说的事,只要你答应接受换心手术,我可以把那则新闻压下来,还有你妈的新闻我也可以帮忙,」 她连来电显示都没有看,听到声音才知道是陶莫提。 「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吗?为什么要针对我?」苏允诺的声音和手都在颤抖,但她没自觉,只是觉得很累。 陶莫提笑了,「你怎么到现在还在问这个,你还没认清现实吗?从四强赛开始,你就逃不掉了。总之,不签合约也没关係,损失的人不是我,是你。现在你看完我给你的东西,好好考虑一下我让你弟跟你说的事。」 掛断电话,苏允诺果然看见提醒栏有新邮件的通知,她打开信件,陶莫提传来的是一则新闻稿,标题写着「资优生贩毒,还是偷钱累犯」,出稿的日期还未填上,她在内文的最后看到苏允安的照片。 她关上手机,黑色屏幕映出了她苍白带血的脸蛋,她的目光落在手机后方的那隻手,她的手上有自己的血,还有苏允安和程牧东的血,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很快视野被泪花模糊,她擦了擦眼角,血和泪在她脸上晕开。 一边是自己的弟弟,一边是曾经喜欢的人,两边都是对她同样重要的人。看着两个人被送上担架,推往手术房,苏允诺感觉自己再也承受不住。 如果失去了其中一边,不论是哪一边,她绝对没办法……她没办法…… 「苏允诺。」 好像在泳池底部听到的呼唤。 苏允诺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沉亦站在她的对面。 宛如战乱片现场的走道慢慢安静下来,苏允诺的心罕见地十分平静,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清楚,一声比一声还要缓慢。 沉亦从刚才就一直跟在苏允诺的后方,苏允诺和程牧东两人倒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代替她到苏允安的身边,也是他亲手将苏允安抱上担架,护送着他离开,因此他的身上也是血跡斑斑,白净的脸蛋上有尚未乾涸的血跡。 「遇见你以后,我曾经以为我能改变我的命运,以为我的悲伤能减少一点。但看来是我错了。」苏允诺望着沉亦,她的神情恍惚,语气悲伤,两人之间有一滩血,散落在地面的药瓶滚到了她的脚步,她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下,「我不会再任性了,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会接受。」 她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沉亦给了她反抗的勇气,但反抗的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反而亲手将身边的人都推入了火坑。 地上有一圈带血的脚印——沉亦踩着两人的血而来。 就在苏允诺倒下的瞬间,他跑了起来,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接住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才刚接近了一点,好像刚从零前进到了零点一,什么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却已经正式结束。 ?? 苏允诺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先打电话给陶莫提,她同意了陶莫提提出的所有要求。 陶莫提接到电话,依旧一点也不惊讶,表示会照约定压下新闻,并找人撤除她妈妈的新闻。 结束之后,她才向护士确认程牧东和苏允安的状况。 苏允安的伤势比较轻,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出院回家休养,苏允安接到她的电话,听到她说答应动手术的事很高兴,表示一放学就会过来找她。 程牧东的病房就在同一层楼,但当苏允诺走进他的病房时,里面空无一人。简单的四人房,四个床位都是空的。 唯独靠窗的那张床位,虽然东西已经收整好,就像是无人的床位一样,但床边的铁椅上放了一个相框和一本外文小说,苏允诺认出那是她寒假在书展买给程牧东的书,大约是被翻阅了盖多次,才半年的书,书封和封底却已经出现破损。 苏允诺走近一看,相框里是她的照片。 「允诺!」黄欣正好路过病房,看见站在窗边的苏允诺,出声唤道:「程医生现在在另一间病房,你要去找他吗?」 「嗯,那是要给我的吧?」苏允诺指着黄欣手上的同意书问道。 「对,我正好要去你的病房找你。」黄欣把手术同意书交到苏允诺手上,宽慰地说:「不过真是太好了,你终于愿意接受换心手术,等手术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 「是啊,终于。」苏允诺神情有些复杂,也露出了微笑。 「对了,那天刺伤你们姊弟和医生的人被抓了。」黄欣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倒退回来,「好像是寻仇,结果找错人,而且听说他有暴力前科。总之,你可以放心了。」 找错人……找错人的话,那时候怎么还会问她的身分。 这分明是预谋好的计画。 第八章、(6) 这几天,除了精神病患刺伤医生的新闻闹得满城风雨之外,还有另一则新闻也同样引起了骚动。 週五,下午五点。 工作结束,jackson听闻苏允诺醒来的消息,打算提前下班,前去探望。 「对了,yuki你有看到最新的网路新闻吗?」jackson的前脚刚走,准备结帐的一位女客人忽然转头对着后方在收拾桌面的yuki问道。 「对呀对呀,网路上现在全乱成一片了。那是真的吗?」和女客人同行的友人也大力点头。 把塔罗牌收回盒子,归位到置物柜之后,yuki才好奇地反问:「什么新闻?」 「这个。」女客人将手机推到了她面前。 耸动的标题立刻把yuki吓出了一身汗,心跳如雷。她立刻抓过手机,皱着眉往下阅读新闻,拉到网页的最下面,短短几分鐘,留言量已经破千,她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 勉强冷静下来,她把手机还给客人,镇定地微笑:「这是捏造的,别当真。」 送走客人后,yuki打开预约纪录,下一组客人是晚上八点,她将玻璃门上「营业中」的吊牌翻面,一个人走到后方的厨房,从厨具柜里找出了一组茶具,烧了水,然后她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拿了张纸斤机械式地擦着每一个茶杯。 这是安席言教她的,当心冷静不下来的时候,就替自己找事做。 不可能…… 听见放在远处的手机连续传来好几次震动声,yuki的手一抖,手中的瓷杯掉落地面,应声而碎,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拿起手机。 徐思央:「小亦和新来的打工仔是那种关係?」 徐思央:「这件事小亦知道了吗?」 徐思央:「喂喂,这都闹上新闻了……」 她快速瀏览过讯息,一则都没有点开,她找到了沉亦的讯息,然后按下通话—— 沉亦放在身旁的手机嗡地一声开始震动,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把电话掛掉。 「这些是什么?」下一秒,陶莫提愤怒地把杂志摔到了沉亦面前。 蹲在旁边整理一箱档案的助理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amy你先出去。」沉亦友好地对助理说道。 等到助理离开之后,沉亦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向陶莫提,他坐在她的办公室前方的单人沙发上,姿态慵懒,前方的会客矮桌上凌乱一片,原先有一组茶具,被刚才的杂志给弄洒了。 「有什么问题吗?」沉亦微微倾身,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风轻云淡地问。 「有什么问题?」陶莫提嘲讽地重复他的问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唸出上面的标题:「『知名塔罗师和占卜人密会,比赛结果是事先串通』?你一向行事谨慎,就算只是要和我的助理转交东西,也绝对不会单独见面,尤其是在公共场合,这是你弄的吧?」 「嗯。」沉亦乾脆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陶莫提本以为会听到他的辩解,有些崩溃地问:「你这样是在毁了自己的未来……你做这件事是为了要威胁我?」 沉亦偏了偏头,没想过这两件事怎么会牵扯在一起,思考了一会,他慎重地再次点头。 「当我用jackson的录音让我爸同意解除婚约,我以为你稍微会清醒一点,没想到你依旧执迷不悟。」沉亦挑起湿透的杂志,像在欣赏某件旷世巨作一样,愉悦地翻了翻杂志,他将杂志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声音不高不亢,「你用那么低及幼稚的手段来对付我,我只不过是全数奉陪而已。」 这是本八卦杂志,出刊日期就在今天。 他和四强赛当天节目组筛选出来的女观眾传出恋情的新闻佔了头版,一年前苏允诺曾找过他的纪录也被翻了出来,还有人指证这位女观眾是他哥哥的学生。 这么一来,这个比赛就有失公平性,新闻一出,观眾最初会震惊,接着,就会开始有质疑的声浪,有心人会猜想,也许从四强赛到三强赛,沉亦所有的占卜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而这甚至连带会影响整个比赛,所有参加比赛的占卜师都会受到质疑。 甚至是塔罗牌的可信度也会遭到污名。 乱了,都毁了。 陶莫提闭上眼睛,克制着自己脑中翻腾的绝望。 她不懂,沉亦明明是真心喜欢占卜,陶莫提还记得沉亦第一次替她占卜时,虽然解释得乱七八糟的,但是他那时眉飞色舞的表情,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件事,这样的人怎么会亲手摧毁掉自己喜欢的事物。 陶莫提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神情有些疲累,然后她睁开眼睛:「不,你解除婚约不是为了我,如果是的话,你肯定会先警告我,难道你……喜欢苏允诺?」 「你能别问这种蠢问题吗?」沉亦将杂志摊平放在桌面,并将倾倒的茶壶和玻璃杯一个一个放正。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我们电视台和比赛单位接到了多少通电话吗?你知道三强赛车祸的事,我花了多少心力才把谣言平息吗?」 「我也接到不少,算扯平了。」沉亦摸了摸下巴,勾起笑,像是听见了好笑的笑话一样,「没办法,我没有管好身边的人,你犯错了,我替你担,莫提,你别再错下去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我犯了什么错?」陶莫提的声音在发抖,她隐隐知道沉亦的意思,但她不愿服输,「你还在怪我製造假车祸的事吗?」 「你把允诺搅进来,这是第一次错,製造假车祸是第二次。」沉亦边说边竖起手指,顿了顿,他伸起第三根手指,「第三次错,是你甚至算计到了允诺的家人身上。莫提,你到底要因为我的预言走火入魔到什么程度?」 陶莫提站不稳,她跌坐到了办公椅上。 沉亦站了起来,依旧很有风度地看着陶莫提,他的声音不大,有一点疲倦和失望:「四强赛那天晚上我就立刻去查,你不可能会犯那种来宾临时缺席,临时需要找人替补的失误,你堂妹在允诺治病的医院工作,大约是从她那里知道允诺这个人的,也许工作室里也有人和你说过允诺曾经来找我算过牌。莫提,四强赛,分配给我的人选本来就是苏允诺了,对吧?」 陶莫提在刚才真的是惊慌恐惧到了极点,但所有情绪过了头,人反而容易陷入平静,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车祸的事,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但是允安,你怎么可以……」疲倦中添了一丝激动,沉亦说不下去,叹了口气:「你和你弟串通好陷害允安,让他担上偷班费的不良纪录,还有那个假毒品,你又用什么去收买学校老师?顗安还这么小,你别给她灌输这种唯利是图的扭曲价值观。」 陶莫提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取出了一份新闻草稿,丢到了沉亦面前,「你卖照片和新闻的杂志社,就是本来我找的那间杂志社,你用你的緋闻去换苏允安的清白,这笔交易杂志社当然会做,但你不怕苏小姐受到伤害吗?」 「人家本来就是清白的。至于允诺,我会和她道歉。」沉亦纠正道,随即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莫提,你好好想一想,你到底做错了什么。等比赛结束后,你就好好赎罪,这段时间,你还是安分一点。」 她才没错,她没有错。 陶莫提在沉亦走后,用力将桌面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如果不是她,沉亦怎么可能这么顺利站到巔峰,这场比赛是她极力和电视台争取,才争取到和主办单位的合作机会,她从百强开始,只要为了沉亦,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替他铺好全部的道路,只要他能顺利安稳地走在他想走的路上就好。 第八章、(7) 程牧东站在窗边,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悄悄溜进了室内。日正当头,病房里却一片黑暗,除了那一束阳光晒在地面,照出绒毛地毯上的花纹。 这间单人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如果不打开窗户的话,外界的声音一点都透不进来,高高掛在苹果绿壁纸上的白色时鐘显示着刚过正午。 伸手贴在水泥墙上,冰凉的冷意像是蜘蛛网阵阵渗透掌心,程牧东望向窗边的那张空病床,这是他本来替苏允诺预先准备好的病房,可是现在这根本不是病房,是死牢。 想起苏允诺这个人,他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束孤伶的白光正好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把那道悲伤的笑容一分为二,显得他的表情狰狞。 敲门声响起,在安静得可怕的室内,突如其来的声响莫名地就让人心生不详。 低低的敲门声过后,门轴摩擦吱呀一声,打开门,是苏允诺和苏允安。 目光掠过苏允安手上的手术同意书,他已经预想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话,那是他不想听的话。 果然,下一秒,苏允安语带雀跃:「程医生,我姊答应了!我妈那边我会想办法说服,你别担心,我姐姐的手术就拜託你了。」 那是一场绝对会失败的手术,苏允诺躺上的将不是手术台,而是处刑台。这件事只有苏允诺和陶莫提还有他知道,沉亦不知道,安席言不知道,苏允安也不知道。 「不要……」程牧东接过同意书的手在颤抖,他想立刻把这张同意书撕毁,可是撕毁一张,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一年前一样。 程牧东面色苍白地看着苏允诺,而她心平气和地回望着她,没有说话。 「确定手术日期之后,再告诉我。这段时间我想陪陪家人。」苏允诺退后一步,转向苏允安,「走吧,不是要说服妈吗?我订了火车票,你明天请假一天,我们去找妈。」 「真的吗?」苏允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既高兴又惊讶,「顗安找我去吃饭,晚上我跟他说,请他明天帮我交假条。」 「不要去。」程牧东终于好好地说出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被上千万隻小虫子噬咬着,难受且痛苦,「允诺,还有其他办法的。你妈那边肯定不好说话,没必要白跑这一趟。」 「没有其他办法了。牧东,我很久没有和我妈好好说上一场话了。」苏允诺坚定地说,语气挟着一丝哀求意味。 这也许是她和妈妈最后一次谈话了。 苏允安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其他办法?姊姊不是已经答应要接受换心手术了吗?」 「允安没事,牧东只是担心我们说不过妈而已。」 「那有什么关係,反正姊你已经成年了,你都签字了,妈反对也没用,钱也不需要她出。」苏允安觉得程牧东未免担心太多,他对程牧东竖起拇指,露出了鼓励的微笑,「牧东哥哥,别担心。你只要好好帮我姊动手术就好。」 「牧东,再见。」走到门边,苏允诺停下,回过头,用极清楚坚定的声音说:「还有,牧东,我原谅你。过去或是未来即将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自责。」 ?? 沉亦消失了。 所有人都突然联系不上他,连安席言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儘管大家都着急,yuki甚至还想要报案失踪。 但沉亦没有撤除退赛声明,比赛单位也没有公告要取消决赛,所以苏允诺想,沉亦和比赛那方私底下应该有联系,她也相信,沉亦在决赛那天一定会回来,所以虽然担心,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着急。 「诺诺!」 一踏进工作室,站在柜台后方的yuki和jackson立刻上前迎接,一左一右包围苏允诺,一个人替她拿了背包,另一人接过她手上的黄色公文袋。 苏允诺身体恢復后,她徵求了jackson的同意,继续到工作室帮忙。 「结束了吗?」苏允诺伸手梳开被安全帽压扁的刘海,把钥匙还给yuki。 「结束了,抱歉,思央那傢伙就是这样,老爱给人添麻烦。自己忘记有邮件要领,结果还要麻烦你跑这么一趟。」 「没关係,我刚好也顺便去匯钱。」苏允诺露出微笑,她走回了柜檯后方。 工作室的位置划分以柜檯为基准线,前面的区块作为会客区,柜檯后方有几张办公桌椅,让这里的占卜师有独立的办公空间。 jackson替苏允诺整理了一个专属的办公桌。 「对了,允诺,早上拿给你的文件,你最快这周五能不能翻完?」 苏允诺重新打开电脑,一边敲打,一边点头,「没问题。」 「人家刚出院,两百多页的文件,能不要这样欺负人家吗?」yuki立刻嘟囔道。 「诺诺。」jackson把下巴搁在办公椅椅背,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向苏允诺拋出求救讯息。 「yuki没关係,这份文件在月初的时候本来就要交了,因为车祸,对方网站的编辑已经宽限很多了。」苏允诺笑了笑,对她竖起拇指,表示自己没问题。 jackson对yuki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随即,被对方巴了一下头。 出院后,即便经过休养,她依旧瘦得厉害,整个脸都小了一圈,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翻译大约是她喜欢做的事。 有时候,jackson会想,如果她身体没事,现在说不定正站在某个国际活动上神采飞扬地替人做口译,或者正坐在某间舒服的办公室,埋首在一堆待翻译的文件里,日子可能有点压力,可能会忙到没时间准时吃三餐,但她会很快乐,因为那是她喜欢的事。 每次他从苏允诺手上接过翻译好的文件时,她的眼神和语气总是非常明亮。 工作室前身是咖啡馆,原先的厨房被保留下来,当作茶水间使用。偶尔工作室里的人想开伙也方便。 厨房和前面的公共区域中间开了一个出入口,yuki掀起门帘,走到了后方,渐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诺诺,安老师早上的时候,给你送了粥过来。」 「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不用再送来了。」苏允诺往后一仰,将办公椅往后滚动一段距离。 「知道了,今天是人参鸡粥。」yuki从门帘先探出一颗头,对苏允诺眨了眨眼,然后,她端着木头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放了一个不銹钢餐盒和一组碗筷,「还热着,老师来的时候,你刚好出去,所以我帮你放到了电锅去保温。」 这几日,安席言每天都按时送三餐过来,都是极其养生的食物,有时候是补药,苏允诺还记得有一天,安席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锅黑得可怕的中药汤,说是对心脏很好,盖子一揭开,差点没把讨厌药味的jackson噁心哭了,那味道十步必杀,开窗开冷气一整天都没去掉那味道。 打开餐盒,浓郁的香气扩散开来,yuki帮苏允诺盛了一碗粥。 被香气吸引,jackson自动自发地端了个铁碗凑了过来,立刻被yuki一脚踢开。 「我一个人吃太多了,yuki你也拿碗一起来吃吧。」苏允诺友好地伸手接过jackson的铁碗,替他舀了一大汤匙的热粥。 在食物的香味下,没人能矜持太久,再加上安席言是公认的好手艺。yuki也跑去拿了自己的碗筷出来。 「诺诺你刚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住这里不好吗?你不是和你弟处得不好?」满足地吃完粥,jackson放下碗,把两隻脚搁到了椅子上。 「嗯,因为我想时间不多了,还是想回去多陪陪允安,我妈这週末会回来,我想把时间留给家人。」苏允诺没什么胃口,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碗里的粥,就是没动半口。 「手术……你最后还是决定要动手术吗?」jackson说到一半被yuki用手肘撞了一下。 店外一道响雷划过天际。 「嗯,手术日期就在三天后,我今天晚上就会住院。」 「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如果你需要动手术,这边会需要排班什么的,必须要提前安排。」jackson自己说到觉得尷尬,訕訕一笑。 「别担心。」苏允诺对于微微冷却的氛围无动于衷,依旧温和的微笑。 过了一会,新的一组客人上门,jackson和yuki停下间聊,上前迎接客人。苏允诺将餐盒和碗盘收拾到后方的流理台。 替客人倒了茶水后,jackson抱着托盘迎面走来。 苏允诺已经洗完碗,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正在用电脑继续翻译塔罗测验,听见他的声音后,她抬起头,看向贴在墙上的决赛海报,这是个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却缄口不谈的禁忌话题。 决赛就订在五月六日——就在三天后。 第八章、(8) 离开工作室后,苏允诺搭公车到法语协会中心。 「学妹。」 顏华走出法语协会的时候,看见苏允诺站在对街,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苏允诺高举手上一间泡芙店的纸袋,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顏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苏允诺这么笑了。 等号志灯变号,她小跑步到对街。 「学姊!不是说先到餐厅等我吗?外面空气不好,你别老是在外面走动。」顏华拿下别在胸前的识别证,走到苏允诺面前时,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因为很久没见了嘛。」苏允诺吐吐舌头,把泡芙塞到了顏华怀里:「我听说你今天比较早下班,所以我也提早离开工作室,我给你买了最近很有名的泡芙。」 预约的店就在附近,两人走路前往餐厅。 「学姊,你身体好点吗?你住院的时候,我有去看你几次,但你刚好都在睡觉。」 「嗯,没事了。我现在也回到工作室工作了。」 看见这样开朗的学姊,顏华心里其实十分忐忑。她彷彿又看见了从前那个自信从容的学姊,温柔大方,可是越是这样,顏华越是不安。 在她看过的电影中,将死的人在意外之前,总会先有一段特别美好的时间。四天前的晚上,顏华突然接到苏允诺的邀约,这是四强赛后,允诺第一次主动联络她,车祸那次是例外。自从生病的事被揭穿后,顏华感觉苏允诺似乎在躲她,又或者她正慢慢地切断与亲近的人的联系。 顏华冷不防地抓住苏允诺的手,「学姊,你的心脏还好吗?」 她很害怕,就像从前学姊每次寻求她同行时,她一次都没察觉到隐藏在背后的讯息,或许这次见面,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苏允诺一顿,微笑地看着她,稍稍挑起眉,似乎没有会意过来,「心脏?」 「你……还有在接受治疗吧?你应该没有放弃吧?」 她们走到了餐馆门口,苏允诺没有回答,轻轻推开了门,淡淡道:「先进去吧。」 入口处的服务生确认了她们的订位纪录后,领着她们入座。 这是一间带着日式风格的小店,不到晚餐时间,店内已经高朋满座。穿着蓝色制服的店员在两人面前放下菜单。 「实习还顺利吗?」苏允诺翻阅菜单,率先问道。 「就那样子,下週有个展览要去帮忙,这几天事情比较多一点。」 「那就好,学期初的时候临时让你代替我过去,不仅造成了学校和协会的困扰,我更担心的是你会适应不好。」巨大的菜单遮住了苏允诺的半张脸,仅仅露出了一对明亮眼眸,她弯起眼:「顏华,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 「不需要。学姊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好,最好连那个工作室也不要去。」顏华立即打断,强硬地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断,只是你身体不好,然后又出车祸,我很担心你……」剩下的话,她没敢继续说下去,不吉利。 但顏华真的很担心,她活不久了。 苏允诺放下菜单,抿唇,摇了摇头,「没关係,车祸并没有伤到我的心脏,但是我确实活不久了,四强赛结束后,我的医生跟我说,也许我只能再活三个月。」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可是这是现实,她不能丢下家计不管,如果最终难逃一死,她得为留下来的人着想。 离开餐馆的时候,两人被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从后方叫住。 一转头,一名年长的女子怒气腾腾地抬手就往顏华脸上搧了一个巴掌。 这一个巴掌来得突然又兇猛。 顏华的侧脸立刻就被打肿。 「你干什么?」苏允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即将顏华拉到身后。 对方是一名年约三十的女子,自称是顏华现任男友的妻子,她的长相应该算是不错,但没有人在生气下还能保持漂亮。 「不要脸,你这个小三!」 「顏华……」苏允诺比顏华还不知所措,她很快冷静下来,生气地瞪着对方,「你干嘛打人!你自己没能力管好自己的男人,活该被人抢走!」 苏允诺看了看四周,对方看起来也是从同一间餐馆出来,大概是刚才在餐厅被对方认出来。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她的身后有几名年纪相仿的女性,应该是和朋友一起来聚餐。 「你是谁!你是她的朋友吗?小三的朋友肯定也是烂人!」正宫正在气头上,听见苏允诺的话,连她也一起骂。 「不许你这样说学姊,她是好人。」顏华终于有反应了,她皱起眉,从苏允诺身后往前走了一步,插着腰,态度冷硬,「阿元喜欢的人是我,你留不住他,就不要死皮赖脸地绑住他,反正,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 「你……」正宫气到讲不下去,抬起手似乎又想要打人。 「学姊,走。」顏华没给她动手的时间,反过来抓住苏允诺的手,将她带离现场。 「你如果执意再继续破坏我们家的幸福,我会把这件事公告到你们学校的留言板上!也会发信给你所有的老师和同学!」身后,那名正宫对着她们大声吼道。 苏允诺看见顏华似乎转过头准备要回呛,连忙加快将她往前拉了一段距离。 走到了停放机车的地方。 「顏华你……」她们一路无话,苏允诺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我不知道你和你男朋友之间的事,我或许没有资格管你,但你不是这样的人……」 脑袋一片空白,苏允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恰当。 其实从四强赛结束后,她一直就想找顏华聊聊她的爱情,但后来就耽搁了。 「那你就别管。」顏华难得声音里挟带着怒气,她把坐垫底下的安全帽拿出,交到苏允诺手上,然后,重重盖下坐垫,「我不会和他分手。」 「要是这件事闹到学校那边怎么办?顏华,这件事不可以感情用事,我现在回去和那位太太说。」 「你要说什么?说你要负责拆散我和阿元吗?」顏华立刻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我会先让她冷静下来,也许你们三方都该见面冷静谈谈,我会帮忙。」 「你要用什么立场做这件事?」 「我——」 「好了,这件事我会自己看着办。我啊,老实说,似乎也没有那么喜欢阿元,但我不会分手,至少在这一年之内,就算冒着被退学的风险,我也不会和他分手。」 苏允诺愣了愣,「我不懂……」 「我绝对不会和他分手。」顏华再一次认真地说,一字一顿,眉宇间有着陌生的坚毅,「所以你也不会死。学姊,我不管你接不接受治疗,一年之内,你绝对不会死。」 为了改变被预知的未来,这是她最坏也是唯一能做的对抗方式。 苏允诺不想认同她,但对上顏华忽然强烈的气势和认真,她竟无话可说。 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代替她与命运搏斗,不管那个方法是对的,或者是错的。 苏允诺的眼神一黯,坚定冷酷地说:「不要这样,顏华你和那男的就分手吧。」 「学姊……」顏华停止啜泣,她错愕地睁大眼。 「我会死的命运和你的预言没有关係,如果我活下来了,你要一辈子当人家的小三吗?你不是早就不爱他了?你这么做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光是承担自己的命运就快吃不消了,怎么可能拯救得了别人。 第八章、(9) 夜晚。 徐思央因为临时接了一组客人在工作室待得比较晚。收整好东西,准备离开时,有个人推开了玻璃门。 徐思央抬起头,收拾到一半的动作停下,他一诧,「小亦?」 「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我还以为你打算要逃跑了。」 沉亦若看了看他,神态自若地勾勾唇:「我没走,只是有些事要处理,现在假期结束了,当然该回来了。」 两人到附近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餐馆。 绕着琐事间聊了一会,徐思央跟熟识的店员要了一副扑克牌,和沉亦边聊边玩起牌。 「温西是在六年前的今天发生意外,你还记得吗?」 「记得。」沉亦的手一顿,随即心平气和地丢出两张牌,「pair.」 徐思央笑笑地看着他丢出的牌,散漫地重新洗着手上的牌,「今天一整天都没看见jackson那傢伙,每年这时候,他都会搞失踪一阵子,看来这几天又要看不到他了。不过也是嘛,因为温西的事,虽然他表面看不出来,但说不定其实很讨厌你。」 沉亦没有说话,依旧是那副平静自在的模样。 「你今天有遇到他吗?」徐思央紧咬不放,继续问道。 「没有,我刚才有打电话给他,不过他关机了。」沉亦终于开口。 听了他的话,徐思央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脸,他低着头,像在看手上的扑克牌,视线却微微高抬,越过发丝落在沉亦身上。 「听说决赛的项目改了,因为打工仔确定要在决赛那天接受手术,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有听说。」沉亦的声调依旧慵懒。 「小亦,你怎么看那位打工仔吧?」 沉亦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同花,黑桃三、黑桃七、黑桃五、黑桃八、黑桃十。(註1)」徐思央把手上的五张牌压了出去。 沉亦摸了摸唇角,眉头皱了起来,「哎呀,看起来真不妙。」 「看起来你们之间没什么希望,全是宝剑。」 那是一副边角有些磨损的纸牌,数字10的尾数0几乎模糊地看不见。 所有的事物开始于一之后,以十为圆满,再接续到下一个阶段。所有纷乱由心而生,反反覆覆,至死方休。 「不,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註2)。」沉亦顿了很久,拇指按住牌面上的数字,他轻轻地笑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牌,笑着说:「joker.(註3)看来刚才洗牌的时候有张牌不小心混进来了。」 (註1)扑克牌的花色可以和塔罗牌相对,黑桃等同于宝剑牌组,因此这边黑桃三、黑桃五、黑桃七、黑桃八、黑桃十,等于宝剑牌组的三、五、七、八及十。 (註2)「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出自《哈姆雷特》,这里沉亦暗喻即便是最糟糕的牌也未必是毁灭性的结果。 (註3)对应塔罗牌的愚人。这边象徵绝望之后会有出奇不意的事发生。 第八章、(10) 东方的天际吐出如丝的的灿烂阳光,黎明替这片黑幕揭去黑纱。高雄市终于迎来了新的一天。 早晨,苏允诺一路送弟弟到公车站后,独自走回家。 沿路她看见不少店家张贴了比赛的宣传海报,连公车的车身也可以看见比赛宣传,据说比赛门票在开卖后一个小时就销售一空。 「学姊,手术结束,等你醒来,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这次决赛请来了法国籍的评审,顏华和法语协会的人受委託到现场协助翻译,这几天开始,她有很多行前会议需要开和准备。 如果她生病的事没有被拆穿,站在会场担任口译员的人就是她。 「好,祝你顺利。」 苏允诺忽然有些惆悵,手指停在传送键上方一会,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讯息发送出去。 「允诺,我要再去买一下东西,大约十一点到你家。」 另一则讯息紧接着跳出。 安席言听说她要接受手术之后很高兴,但凡她住院所需要的安排的接送,他都一手包办,今天也特意请假,要陪她办理住院。 苏允诺昨天晚上就已经把行李整理好了,回到家的时间还早,算了算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安席言才会过来接她。 苏允诺到厨房替自己热了一杯牛奶,靠着流理台,目光落在墙上的月历,上头的倒数的日期被允安画上了两条删除线。 馀光瞥见散乱在置物架上的广告纸和过期杂志,她放下杯子,刚打算顺手整理,她便听见门铃的声响。 困惑地看了一眼时间,在第二声门铃响起时,她走了过去。 淡淡的光线透着铁窗折射进屋里,将门前的伞架和鞋柜照得熠熠生辉。 打开门,看见访客,苏允诺讶然:「徐思央?」 听见开锁声,徐思央登时抬起头,笑容温浅,一对黑眸像宝石一样绚烂。 侧身让他进屋,苏允诺从鞋柜里找出大号的室内拖鞋,放到他的脚前,顺口问道:「你今天不是要去学校上课?」 对方可是曾经开口提议她自我放弃的人,她不认为徐思央是来替她送行的。 「我来取一件东西。」徐思央将自己的皮鞋整齐地摆放在玄关,站直身子,他笑着问:「你还记得我当时交由你保管的礼物吗?」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记得。」苏允诺示意他在原地稍等,她走到后方的房间,随后,她带着当初接手的盒子回到前方,「我正打算要问你什么时候要来拿走呢。」 「谢谢。这是我替他准备的决赛礼物。」徐思央笑容满面地接过盒子,然而他并没有把盒子收进随身背包里,而是放到了两人中间的餐桌上,并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递到苏允诺面前,「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祝你手术顺利。」 「谢谢——」听见手术两个字,苏允诺略僵硬地抬了抬唇角,接过文件,她话说到一半,便打住,连笑容都僵掉了。 那是一份器官捐赠同意书,签名日期就在不久前,而属名人是……沉亦。 「那么我再问一次,为了沉亦,你愿不愿意去死?」徐思央技术性一顿,「或是你想要背负着这个罪恶活下去。」 苏允诺目光无惧,定定地迎向那道带着笑意的目光,嗓音却有些颤抖:「我要接受的那个心脏是沉亦的?」 徐思央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是。」 「我不知道这件事,安老师没说……」她被那张同意书上的签名吓到,脑袋一时空白,冷静下来之后,她皱了皱眉,不再慌张:「这怎么可能,安老师怎么可能会拿自己弟弟的生命去换学生的生命。」 「那安老师当然没有说,因为他可能也不知情,昨天沉亦回来了,他现在住在工作室二楼,因为他喝醉,我送他回去的时候,看到他的行李有大量安眠药和这张同意书影本,才发现这件事的。」 因为不安,苏允诺下意识地蜷曲手指,手掌下的同意书很快就被弄皱。 徐思央继续说道:「你只是安老师的学生,你真的了解安老师和沉亦的关係吗?说不定暗地里,安老师很讨厌沉亦,你不是也知道吗?沉亦的妈妈是安老师的后妈,也许安老师并没有被这个后妈好好对待也说不定。」 「……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那就确认看看呀。」徐思央将自己的手机高举到苏允诺面前,他似乎本来就打算这么做了,手机画面已经停留在沉亦的联络页面,他挑了挑眉,带了点挑衅意味,「怎么样?要确认看看吗?还是就这样接受一颗来路不明的心脏?」 「打吧。」苏允诺无力又无助地说。 徐思央将电话的扩音功能打开,没等很久,沉亦就接了电话。 「喂?」 徐思央把手机放到桌面,抬起食指,对苏允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后,清了清喉咙,说:「小亦,我是思央,我想问几件事。」 「请说。」 「昨天晚上离开前,你和我说以后不来工作室了,这是什么意思?」 短暂沉默过后,苏允诺听见沉亦明显带着心事的声音:「就是不回去了,没办法回去,原因是什么,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了。你能不能帮我和工作室的其他人说一声,尤其是jackson,替我好好和他道谢。我过去受到他太多照顾,这次这么匆促离开,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苏允诺摀住嘴巴,睁大眼睛。 徐思央再度将食指竖立在嘴唇前,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不回来了?」 「那是因为一个约定,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再问一个问题,我刚才清理工作室楼上的时候,看见了几瓶安眠药,jackson说是你忘了带走,要不要我替他送过去给你?」 「不用,我有买新的药了,那些药就够了。」 「好,谢谢。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思央,以后我不在了,工作室就交给你了,好好做!」 掛掉电话,徐思央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允诺。 苏允诺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他算什么,她又没有真的要他的心脏! 「这种事陶莫提怎么会不知道?医院那边知道我和沉亦的关係,怎么可能没人告诉我?」最后一线垂死的希望,苏允诺抬起眼,那是一双溺水的人渴求救援的眼神。 徐思央无情地将那线希望碾碎:「你还不懂小亦吗?如果他要隐瞒一件事,就有办法瞒过所有人,倒是你有亲自确认过那颗心脏是谁的吗?小亦不希望你知道,但我不希望小亦死,你算什么?你没资格拿走他的心脏。」 对啊,她算什么?她根本不是他的谁,不值得他拿心脏来换。 「不过,小亦既然给了你那么好的礼物,你难道不准备点回礼吗?」徐思央将盒子推回苏允诺面前,「比起我,这份厚礼更适合由你亲手交给他。」 「这场手术,我不接受。」苏允诺猛地望向徐思央,她并没有流泪,眼角却染着一抹殷红。 「接不接受是你的自由。」徐思央耸耸肩。 没有打算停留,重新背起背包,徐思央便辞别离去。 这么拙劣的谎言和演技,就能骗得了一个思绪正常的人,那只说明了一件事,她的心肯定被某种偏执的情绪佔据,不是恨,那就是爱。 走出公寓,徐思央平和的笑容渐渐扩大,等到他走到了街口,扶着电线杆,他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他迫不急待要看到沉亦毁灭的那刻。 一辆计程车在他面前停下。 「思央。」jackson神情不安地从车上跑下来。 「喔温南,你来得正好,你要我转达给打工仔的话,我替你说了。」徐思央走了过去。 「那就好,抱歉让你来做这件事。你只和允诺说了小亦的器捐同意书和安眠药的事吧?没有又乱说其他的话吧?」jackson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不安地问。 这是沉亦的主意,本来是jackson要亲自传达给苏允诺,但早上他突然接到紧急通知,这件事又必须在苏允诺住院前转达,没办法只好託徐思央代替他。 三强赛车祸后,徐思央在探病时对苏允诺说的话,让jackson觉得说不定徐思央会适合做这件事。 当然jackson隐瞒了那张同意书是沉亦亲自偽造这件事,只说了是因为他不希望苏允诺接受手术后活下来,破坏沉亦的预言。 「温西还好吗?你早上说疗养院那边来了紧急通知。」 听到徐思央的问题,jackson眼神黯了一瞬,「越来越不好,早上突然生命指数降低,不过医生过来急救后,现在又恢復稳定了。我等会还要过去一趟。」 屋里,苏允诺将桌上的同意书撕成两半。 徐思央的一席话在心头摆动,像个摇摇欲坠的鐘摆,摇摇晃晃地槌打着她的意志。过去,她总觉得自己和命运陷入了长久的拉锯战,再后来,她以为自己获得救赎了,原来她正走向地狱,她更没想到,踏上地狱,那还不是终点。 呆坐在原位许久,苏允诺终于一动,缓慢地伸手拿起徐思央留下的盒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本能地想让自己有点事情做,她撕开了包装纸,将内容物倒出。 那是一副塔罗牌。 陈旧泛黄,边角卡着黑色的脏污,最上层的那几张纸牌上有非常明显的酒红色污渍,看起来像是有人翻倒红酒在纸牌上。 苏允诺颤抖地拿起手机,将牌面上的图案和特徵放到网路搜寻,几秒鐘后,她查到了这副塔罗牌的名称。 是皮诺扎克塔罗牌,法国出產,马赛体系的塔罗牌。。 第八章、(11) 所有的纷争都还没解开,就像一团缠绕在一块解不开的毛线,越绕越紧,还来不及解开,又添了一条新的线。 比赛当天。 这天是星期六,假日的高雄市本来就热闹,今天彷彿全台湾的民眾都南下而来,只为亲眼见证首届塔罗大赛的最终结果。 下午三点,曾经展示过巨型油轮的高雄展览馆再度被人浪淹满,晚个几分鐘入场的民眾连入口都挤不进去了。 所有人等着比赛开始。 终于,与四强赛相同的主持人以充满活力的语调将气氛引到最高点。 「各位观眾,各位评审,午安。第一届世界塔罗师大赛最后决选现在,开始!」 宏亮的掌声瞬间响起。 依序介绍评审和参赛者后,主持人开始讲解决赛项目。 决赛总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盲测,也就是比赛方会准备问题,由占卜师抽牌算出结果,一个人有三题的额度,计题算分,题目范围甚广,全都是无法事先准备的问题。 首先进行预测的是沉亦,当主持人唱名到他的时候,台下立刻响起高声的欢呼声和加油声。 「沉亦,你人气挺高的嘛。」徐思央笑笑地看了一眼沉亦。 沉亦漫不精心地掀了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洗着手上的牌:「彼此彼此。」 相较于台上两位参赛者的从容不迫,在比赛外的人倒是乱了,主办单位的休息室在南馆黑色大门外,是一间临时搭建的办公室,由铁灰色铁柱撑起的厂商门眉印着天云电视台的标志。 会场内热闹刺激,会场外的气氛也不亚于场内。 陶莫提接了一通电话,说到一半,她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手机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你现在在说什么!失踪?明明看着人进手术室,然后准备开始时,人却不见了,你觉得你现在说的话合理吗?」 临时办公区旁边就是中央大街,陶莫提的话立刻引来侧目。 「莫提姊……」坐在陶莫提旁边的助理连忙拉了拉陶莫提的衣角,提醒她注意音量。 陶莫提看了她一眼,坐回座位,降低音量,「现在立刻给我把人找出来!打电话给那位男医生,告诉他如果到比赛结束前没有找到人,我就立刻公开那个录音!」 掛断电话,陶莫提重重地手机放到桌面,她往椅背一靠,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脑门。 助理看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观察了一会,才说:「莫提姊,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然后,刚才比赛单位传来了第二阶段的比试项目,部长打电话来问怎么一回事,第二阶段的评比方式又变回和之前一样,盲测四强赛的参赛民眾?」 「你在说什么?」陶莫提莫名其妙地接过助理递来的平板。 「现在改已经来不及了,五分鐘后就要开始第二阶段了,部长刚问是不是你的主意。要帮你回电吗?」 「不,先帮我打电话给比赛单位。」陶莫提心烦意乱地放下平板,然后站了起来,拿起掛在椅背的为外套,准备亲自去找负责人。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助理拿着她的手机,正想帮她找比赛负责人的电话,看见来电通知,将手机转向陶莫提,问:「要接吗?」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未知号码。 「给我。」 陶莫提快速地穿上外套,接过助理递来的手机,按下接通。 「是我。」 听见另一头传来的声音,陶莫提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她搓揉眉心,几乎暴怒,「你在搞什么鬼!你在哪里?」 「我在比赛现场,你看到第二阶段的项目了吧?那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了。」苏允诺平淡地回应。 「那只是比赛单位的疏失,我们上次开会已经把项目改掉了。现在立刻回手术房,我就不追究你违反约定这件事!」 「我听说那是沉亦改的。我打来不是要跟你说这件事。」苏允诺顿了一下,背景有点吵杂,似乎有人在喊她,过了一会,她才继续说:「心脏移植,我决定不接受。不过你别担心,我想你只是要我死,是不是因为手术而死只是其次,在决赛结束后,我会自杀。我先写了一份遗书,在jackson那里,你拿那份遗书随便想写什么新闻都行。最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那天在医院发生的那场意外,是不是你指使的?」 陶莫提默不作声,好像在顾忌什么。 「我没录音,这是我最后的问题了,你就回答我吧?是不是你。」 「对,是我。这都是你自找的,本来只要听我的安排,就不用搞到这么复杂。」 苏允诺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没有在说什么,「我得走了,掛了。」 收起手机,坐在休息室的苏允诺听见了jackson的呼唤声。 「诺诺你该走了,你学妹已经先过去了。」jackson的声音十分温柔。 苏允诺也回应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她的脸色和唇色完全没有任何顏色,她赶来会场的时间有点晚,彩妆师来不及帮她化妆,只帮她补了点眉粉和遮瑕,在苍白的灯光下,她真的就像是重症病患一样。 jackson忧虑地看着她走过来,走到门边,她穿着一件略大的黑色长裙,底下隐约可见来不及脱去的病人服。 苏允诺走了几步,脚步不稳,差点摔倒,jackson连忙抓住她。 「诺诺你还好吗?」 「嗯。因为本来要动手术,从昨晚开始禁食,几种药物也停了,可能血糖有点低,没事,你别担心。」苏允诺挣脱jackson的搀扶,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jackson,小亦的牌找到了吗?」 「还没。不过,你怎么知道小亦的牌不见了?」 苏允诺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格外虚弱,「那副牌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因为牌不见难过了好几天,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苏允诺指向放在椅子上的手提包,「我的包里有一个蓝色的盒子,之前思央託我保管,等比赛结束之后,帮我拿给沉亦,也帮我跟他说抱歉,我该早点发现的。」 jackson微微一怔,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催促,苏允诺没再说话,转过身跟着工作人员离开。 第八章、(12) 第一阶段顺利结束,两人都拿到三题满分。 「真不亏是从百人脱颖而出的两人,看来第一阶段没办法分出胜负。」主持人适时地露出惋惜,随即朝台下扬了扬手,做出炒热气氛的手势:「那接下来,我们就要进行大家最期待的第二阶段,这次也是盲测,只是这次要算的是人!」 舞台两侧有两面电视墙,主持人的话一说完,电视画面出现了四宫格,每一格中央都有个黑色的剪影和一个号码。 「这四位特别来宾分别是四强赛受邀上台的那四位民眾,我想两位参赛选手对这四位的特徵和故事肯定很熟悉。接下来,会由两位占卜师针对每一个号码,抽一张牌,我们会发一张号码表给两位,就请你们判断过后,写下每个号码对应的人名,当然,我们会提供这四个人的名字,以防你们忘记字怎么写。」解释完规则和流程后,主持人走到舞台中央,停顿,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笑容满面地说:「那么现在,最终阶段,正式开始。」 台下爆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沉亦从容地切换着手上的牌,坐在他对面的徐思央却看出了他的不安,徐思央莫名地感觉眼前的人似乎很着急,那模样就像是在赶时间一样。 「魔术师,太阳,月亮,死神。」徐思央率先开出他的牌。 镜头带到了他的牌面上,立刻引来了热议和讨论声。 「徐占卜师已经开出了牌,那等他写出对应的人名之前,我们来看沉占卜师的牌,在那之前,我们先给点掌声鼓励!」主持人摆出了夸张的笑容,作了个带动气氛的手势,台下又是一串掌声。 主持人走到了沉亦旁边。 「圣杯七,圣杯骑士,宝剑九,吊人。」沉亦在主持人再度出声之前,把牌丢出。 徐思央从他的声音和动作确切地感受到了焦虑和不安。 丢出牌之后,沉亦同意把写上名字的纸一亮,「从一号到四号依序是白曾文、夏璇、顏华,最后一个是苏允诺。」 电视墙萤幕上出现了沉亦端正的字跡,儘管他表现得有些沉不住气,但在细节上依旧没有马虎。 徐思央摸了摸下巴,笑了笑,也展示出自己的字条,嗓音低哑悦耳,说:「我的顺序是白曾文,夏璇、顏华,然后,没有人。」 「没有人?」主持人重复了徐思央最后一句话,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没有人。也许快死了。」徐思央立起手中那张死神牌,语气听起来依旧不怎么认真,「因为是死神牌,我听说第四人在之前比赛的时候被判定快死了不是吗?我想这张牌是她,但我的答案是她不在现场。」 沉亦盯着徐思央,皱起眉头。 主持人确认了好几遍徐思央的答案,但他一点要改口的意思也没有。 「那我们公布答案,现在请四位特别来宾照号码出列!」 比赛气氛再次被引到最高点。依序从舞台后方走出来的人正如沉亦推算的,是白曾文、夏璇、顏华和苏允诺。 胜负已定。 沉亦看了徐思央一眼,他脸上依旧掛着愉悦的笑,似乎不在意比赛结果。 会场播放起典礼惯用的颁奖音乐。 沉亦被主持人引领到了舞台中央,四位特别来宾站在后方,经过苏允诺身边时,他停了一下,苏允诺对他露出了微笑,他有股衝动想要抓住她,但他什么都没做,掠过她,继续往前走。 苏允诺几乎快要站不住,顏华察觉她的不对劲,连忙拉住她,最后她几乎是半身靠在顏华身上,才没有摔倒。 这时,主持人从旁边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另一支麦克风,交到了她手上。 「苏小姐,我想再度站在这里,比起其他人,你的心情肯定更复杂。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台下的观眾或是我们占卜师说的?」 「有……」麦克风忽然爆音,暂时将麦克风拿远,停了一会,苏允诺深深吸了口气,用极轻极缓的声音说:「我们都是人,会有自己的盲点,自己不能理解的事,如果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又要怎么能去帮助别人。我想说,不论是什么职业,是占卜师也好,或是老师也好,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救不了别人也没关係。」 说到这里,苏允诺停了一会,主持人看得出她还没说完,没有催促,微笑地等着她继续说完。 「……我看到网路上有一些反对占卜的言论,我不会否认占卜,对于现在站在台上的两位占卜师,还有曾经参赛过的占卜师,我想说,你们真的很了不起,就算遭到反对,就算不能确定未来是否会照预期发生,做自己想做并且热爱的事,这真的是一件很帅气的事。」 没听完主持人剩下的话,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发现她的不对劲,对她招了招手,让她赶紧下台。 徐思央若有所思地盯着苏允诺的背影。 苏允诺胸口疼得难受,整个人好像被这巨大无尽的世界压着,她步履阑珊,走下舞台,摀着好似有千百隻小虫子疯狂囓咬着的胸口,她弯曲着身体,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台阶,后脚刚落上最后两格阶梯,她两眼一摸黑,双脚跪地,从上头摔了下去。 在台上的两人对于台下的事浑然不知。 舞台下方,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大喊医护人员的名字,她会因为等不到心脏移植而死。舞台底下,救护人员带着担架匆匆地赶来,工作人员指引民眾清让通道的声音终于传到了台上。 沉亦看见了安席言,他一脸惊慌失措,跟着一名医疗人员跑向舞台前方。 明亮的镁光灯总是让人眩目,沉亦的目光落在下方那块受惊扰的人群,思绪慢慢停了下来。 「第一届世界塔罗大赛圆满落幕,现在我们请这次的冠军,沉亦替我们说几句话……」 主持人边说边把另一支麦克风递给沉亦,沉亦推开她,跑下舞台。 沉亦看见jackson和安席言分别从两边跑了过来,两人都面带焦虑,然后他看见苏允诺被人放在担架上,一动也不动,那位男医生也在旁边,他听见男医生一声一声地大喊着苏允诺的名字,然后他听见有人大喊没有心跳了。 什么想法都还没有,他才刚踏到地面,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接着,他的脸被狠狠砸了一拳。 「安老师——!」jackson发出尖叫声。 头部猛烈撞击上了阶梯的铁架,视线高速模糊了一阵,才恢復清晰,沉亦感觉自己清晰的视野染上了一片血红。 「你在搞什么!是你把人从手术房弄出来的吧!你疯了吗!」 「安老师你冷静一点。」jackson衝了上来抱住安席言的腰部,阻止他继续往前,同时,他从慌乱中伸出手从身侧的垮包中拿出了一盒子丢到了面前,「小亦,这个是允诺在比赛前要我拿给你的,我刚才看到,我想她是受到这个刺激才会……」 jackson丢出来的蓝色纸盒碰到地板便解体,包覆在里面的塔罗牌全散了出来,看见那副牌,安席言也静了下来。 那是沉亦妈妈的牌。 「是徐思央放到苏允诺那边的。」 「你做了什么?」沉亦听见紧随在后的脚步声,他没有转头,他知道是谁。 「没什么,我听说心脏不好的人受不了刺激,我只不过是给打工仔的心脏稍微加一点压力,不过我这不是在帮你实现你的预言吗?」徐思央走到了沉亦的身侧,他的手上还捏着一张牌,轻蔑地丢到沉亦面前,声音里的厌恶之情一览无遗,「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塔罗牌,什么占卜,星象,根本就烂透了。」 那张牌是星星牌。 沉亦瞇起眼睛,表情一点也不意外,之前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出徐思央的兴趣根本不在此。 「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亦刚在最后那几分鐘,飞快地整理思绪后,很快就推敲出,最后将苏允诺引过来的人恐怕就是徐思央。 「打工仔要接受的那个心脏是温西的对吧?你们谁都没有跟我说,大概是怕我不同意,但温西的母亲和我很好,她不忍心隐瞒我。怎么办呢?我真的不同意,我喜欢的人注定要死,那你也要和我体会一样的痛苦。」徐思央用两指夹起纸牌,戳了戳沉亦的左肩,「沉亦,你胆敢成为神,企图预知未来,干预生死,这就是你要承担的结果。」 这个时候,在一旁听见全部对话的jackson终于明白当时徐思央说的那段话的意思。 「我个人的胜利不在比这场赛上。」 徐思央就只是想要打击沉亦,不计任何形式,因为他一直深信着温西是因为沉亦才会发生意外。 「你……」沉亦说不出半个字。 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他怎么就没发现他根本是神经病。 「沉亦,你是个骄傲的讨厌鬼,我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要在这一刻,亲眼看见你,后悔。」 沉亦瞪着他,眼眶通红,他握紧拳头,几乎快要克制不住自己向前揍对方一拳的衝动,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很早就猜出陶莫提的计画,他们最初的计画只是阻止苏允诺动手术,沉亦甚至联络了程牧东,从一早,程牧东就找了自己信任的医疗团队在旁边待命。 一切都按照计画进行。 昨天,程牧东也向沉亦保证苏允诺的身体状况还能再撑半个月。未来的事等决赛后再另做打算, 可是,现在人死了。未来还需要计划什么?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主持人试图要重新找回比赛的节奏,但显然是徒劳。 决赛结束的这天晚上,彷彿整座城市都跟着失眠。 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直到清晨都没停。 安席言站在沉亦的房间门外,举起手好几次想要敲门,最后还是没有敲下去,因为他透过门缝看见沉亦跪在床边,哭得很伤心。 他最终还是因为牌再次失去了一个人,而他自己也一样,什么人都没有救到。 尾声 一年后。 第二届世界塔罗比赛如期举办,同样盛大,同样热闹,比赛规模和人气甚至超越了第一届。 第一届比赛进入前十强的占卜师都成了炙手可热的当红名人,各大节目时常可见占卜师出入在镜头前。 这段期间出现过两则震撼的新闻。 第一个新闻是,tc娱乐的董事长孙女涉嫌教唆杀人被捕,因为证据确凿,最后被判刑三年,现在还在二审上诉,据说证据是由tc娱乐的董事长的小孙子亲自到警局举发。 第二个新闻是,沉亦宣告退出占卜圈。 这是由工作室发出来的正式公告,千真万确,连工作室的占卜师名单也在当天下午立刻更换,沉亦的名字已经不再上面。 没有人知道沉亦去了哪里,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的去处—— 六月的大学校园,处处可见毕业季的布条和海报。 一群群身着黑色学士服的大学生散落在校园各角,火红的花树和欢笑声替校园增添上一抹亮眼的色调。 沉亦到了学校才发现今天是毕业典礼。 他在一堆学生中找到安席言,淹没在一阵欢笑声之中,他就近找了面墙靠着,轻轻搁下肩上的黑色背包,从口袋里摸出了根菸。 他低头含着菸,却未点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点着打火机,俊秀斯文的长相,在时起时灭的火光下,有那么一点迷离,一点困惑,除了没有身穿学士服,他与周围的大学生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过了一会,安席言发现了他,匆匆和周遭的学生结束对话后,大步走了过来。 「你来了。」 沉亦没立即答话,弹指将菸点上,没吸上几口,欣长的手指夹着香菸慢慢放下,烟雾裊裊上升,像是替他与外界升起了一道灰色帷幕。 他看着手上的香菸,沉默。 久久没得到回覆,安席言叹了口气,刚想找话题缓场,沉亦终于抬起眼眸,嗓音薄凉:「我来拿她的毕业证书。」 四目相接,沉亦的眼睛雋黑深遂,读不出任何情绪。 「我放在办公室,跟我回去,我拿给你。」安席言觉得比赛过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取完毕业证书后,安席言送沉亦到研究室楼下。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他们肩并肩站在花台前。 「你想听实话吗?」 安席言有些谴责地看了他一眼。 沉亦双手插在口袋,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隻躺卧在花丛间的花猫,语气不紧不慢,「不知道,她想去哪,我就带她去哪。」 「就这么做吧。你最近在学习企业管理也辛苦了,出去好好休息一下。下次带她回来吧,爸想见她,别担心,爸没有反对。」 沉亦听见他的话,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安席言想起几个月前,他们和苏允诺三人在花台前的画面。 「一年前我以为在这里是我第一次遇见苏允诺,但其实我们很久就见过面了。就在妈的葬礼。」沉亦顿了很久,轻笑了声:「她可能自己也忘记了,我妈对我说过,这世界没有神,那时在葬礼上我和她说了这件事,你知道小允诺回答我什么吗?」 花丛间的小猫翻了个滚,忽然快速地跳出花丛,顺着砖台跃到了脚边。他弯下腰,朝花猫伸出手,小猫一点也不怕生,反而亲暱地鑽进他的怀里。 从茂密枝叶间落下的日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安席言抬手挡了一下,漫长的沉默后,他再度问:「她说什么?」 沉亦揽起小猫,站了起来,一隻手无意识地顺着猫咪的毛。 他低声笑:「那你来当神就好了,没有神的话,就给自己创造一个神。小允诺这么跟我说的。」 安席言愣了一瞬,随即笑开。 「不用救任何人,没关係喔。因为我们都是人,会有自己的盲点,自己不能理解的事,如果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又要怎么能去帮助别人。」 当时苏允诺在台上说的那段话,是对他说的。 他因为她过去无心的一句话,自认可以一间扛起这世界上的所有重责,甚至想要超越神,逆转生死,但也因为她的话,他释怀,看清现实。 一路见过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见过罪孽,见过多舛的命运,最后他站上了浪尖,抬手彷彿就能碰到天时,他却只想退回原点。 最初,令他踏上占卜之路的理由,不是为了要成为神,也不是为了要反抗命运,只是要寻求一个救赎。他不能原谅导致母亲自杀的塔罗牌,所以进而逼自己从中解析真相,没想到却迷失在其中。 一年前,苏允诺的心脏一度停止将近十分鐘,最后又被救活,然后,她成功接受移植手术。 正如他所做出的预言一样,她在接受心脏移植以前,死了一遍,又活了。 程牧东宣布手术成功的那一刻,他不确定这样算不算改变预言,他只知道,他在前半生,与命运漫长的搏斗,结束了。 阳光绚丽,背向日光。 沉亦微微闭上眼,现在,他的愿望很简单。 和一个他喜欢的人,安静平凡地走完一生,若神允诺的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