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定制问卷(骨科1V1较清水)》 返程 物权 物权(2) 家庭 回报 愿望 朋友 缺失 弹坑 同一 戟盾 视线 视线(2) 界限 生病 废物 端倪 端倪(2) 端倪(3) 定义 淘汰 规则 医院 雨幕 角色 升学 升学(2) 升学(3) 不栖 不栖(2) 脱节 控制 岛屿 沙漏 选择 呼吸 呼吸(2) 跨年 蜉蝣 无二 异乡 异乡(2) 异乡(3) 必然 必然(2) 怪物 休止 返程(2) 开始 我的留言 番外一关于分手(气人慎看慎看慎看) 番外二关于坦白(气人慎看慎看慎看) 番外三当回到过去(创人慎看) 番外四度过现在 结束了益城的实践活动后,许一零回到了安城的住处。 写完调研报告回来歇两天之后还得去忙实习。 虽说主要是去锻炼自己的,可最后能得到的报酬比自己想象的要少许多。尽管如此,自己还是得尽量知足地劝自己在安城能找到一份有一定报酬的实习已经很不错了,起码自己在食宿上不用花费额外的钱。 但愿这次不要像上次一样拖欠工资才好。 【这是上个月的水电费账单】 【好的,我现在转账】 傍晚的楼道有些闷热。 许一零回完房东的消息,电梯也到了指定楼层。 她拖着行李箱,正准备出电梯门,却发现面前横着对面住户的电瓶车。电瓶车被停在楼道里充电,占去了楼道一半的面积。 楼道里停车按理说是违规的,但是平时根本没人管这个。住在同一层的住户们都默认了这片公共区域被划分成了各自的私人地盘,所以对面的那户人家只是占用了他们自己的那一半面积。 虽然,挡着电梯门有点过分。 许一零侧身通过中间的缝隙,一边扒拉自己的行李箱,一边打量对面住户的门口:因为那辆电瓶车的充电线还连着室内,所以对面住户的大门是半开着的。站在楼道里还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电视声音。 现在对面大概是有人在家的。 把行李箱拖出来之后,许一零在楼道里站定了十几秒,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好让自己有勇气去找对面的住户并提议他们下次不要让他们的车辆占用电梯门口的位置。 十几秒过后,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怎么占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和陌生人产生交流,所以她还是默默地转身掏出钥匙,旋开了自己家的门。 家里没有人,灯也没有开。 昏暗狭小的屋里看起来稍显杂乱,餐桌上堆着快递盒和几本没看完的书,厨房的锅台上有几个洗好的盘子和碗都没被放回到碗柜里,筷子也是,就这么被扔在碗边上。 许一零打开灯,走进厨房,把碗放回碗柜,抬头时夕阳余晖洒了一些到水池前方小窗的窗台上。 外面的热风一阵阵从窗口透进来。细小的蚊虫正活跃地飞动着,试图突破蒙着灰尘的纱窗闯进室内。 屋里似乎飞进来了不少蚊虫。许一零把行李箱里的瓶瓶罐罐放回卫生间的时候就有两只蚊子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她一巴掌挥下去,拍死了其中一只,移开手就看见手掌和手臂沾上黑色的残肢和黏腻鲜红的血液。 她感到有点恶心,烦躁地打开水龙头清洗手臂,却发现了一件倒霉的事:卫生间的水池似乎存在渗漏问题,水从下方柜门里流出淌到了地板上。 是因为水池下面的水管破损了。 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许穆玖一个人待在这的,水管破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许一零在家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卷防水胶带。她将头钻进柜子里粘水管缝隙的时候,外面的大门传来了被打开的声音。 “许一零?你回来了吗?”许穆玖关上大门走进屋里,把手里装菜的袋子顺手放在餐桌上,“我跟你讲,刚才菜场的水果摊好热闹,两个人吵起来了,有个人在只吃不买,老板气死了,拿着大喇叭吼他来着。” 也不知道这种程度的损坏到时候会不会被房东用来扣押金。这么隐蔽能看见吗?或者等有空了还是换跟新的?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搬走。许一零看着水管心想。 许穆玖一边叙述着一边走进房间,没找着人于是又了出来,问道:“在家吗?你在哪呢?” “在这、在这。”许一零不方便挥手,加大了音量,“卫生间呢!” “噢噢,”对方闻声往卫生间走,“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吗?” “……啊?” 许一零稍稍抬头,脑袋哐地一下撞到了柜顶,“咳……” “——靠。”她没法腾出手揉自己的脑袋,头顶的痛感和逼仄空间的挤压感让她本就烦躁的心底隐隐升起一层怒火。 “你干嘛呢?” “家里水管漏了。”许一零有些不耐烦地反问道,“你在家这么多天都没看见吗?” “我、我这两天加班,没怎么在意……”许穆玖探头观察柜里的情况,“我来吧?” “哎,不用不用。”许一零觉得小腿有些痒,抖了抖腿。 一定又是蚊子。 “家里怎么这么多蚊子啊。”她忍不住怨道。 “是啊。从外面飞进来的吧。”许穆玖转身去拿电蚊拍,继续说道,“我这段时间在公司也是,出了大楼有一段路树特别多,里面到处是蚊子。” “而且尤其是晚上,蚊子就是很多,花露水对它们好像不起作用。偏偏我们现在有个项目快要结项了,经常要加班,下班的时候都很晚了。” “我真不想一直待在那。我之前不是跟你说的嘛,我们组里有个人,又八卦做事又拖拉,正事不干多少,一天到晚就知道摸鱼。” “嗯,你说过。”许一零应付地答道。 “对吧,就是他。关键是……他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态度特别好,别人又不好意思说他,到最后出了问题就大家一起被骂。” 许穆玖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其中还夹杂着电蚊拍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许一零护着头从柜子里钻出来,重新打开了水龙头。 她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手,水管上卡着的灰都被抹到手指上了。 “凭什么?我感觉大家都快被他同化了,反正都要被骂的,不如一起拖进度……但是这不好吧?我还以为我是个很容易摸鱼的人呢。可我很着急啊,我不想这样,是我的问题吗?是我不适合团队工作吗?还是领导的问题?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呢。” 许一零蹲下来检查水管的情况。 没补完,还是有一点漏。 “你说呢?” “……什么?”许一零转过头看向对方,半发懵半恼火地问道。 “就是我刚才说的,我以前……” “许穆玖,”许一零打断了对方的话,深呼吸一口气,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老是提你工作上的事了?你那个同事我八百年前就听你说了,前段时间也总是在手机上说这个,你怎么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话?” 许一零回过头拿起胶带,不满地嘟哝道,“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意识到自己突然被指责后,许穆玖有一瞬尴尬,随即辩驳道:“……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情绪。” “什么?你管这叫分享?分享什么?你的那些负面情绪吗?”许一零质问道,“你不就是在自顾自地倾倒你的负面情绪吗?不就是想让你自己说得爽快而已吗?” “我没有!我在外面又不会这样。”许穆玖大声地否定,“我就是回家了才想说说话,我就是只有对你才这样。” ‘’所以呢?你意思我活该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到底让我怎么办?” “你看见我就只会说这些东西吗?说了有什么用?稍微安静点不行吗?我真的听够了。”许一零站起来盯着许穆玖,控诉道,“你搞清楚,我不是随时接受你抱怨的垃圾桶。你怎么不顾一下我的想法?怎么不顾一下我在做什么?” “你说话那么冲干什么?我抱怨你可以不听啊,你总不能不让我在家说话吧?” “你说就说啊,你问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回复你呢?我怎么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你不觉得这样很……” 她瞪着他。 不觉这样很烦吗?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许一零别过脸把自己的视线从对方的眼睛处移开,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面好像装着一个火炉,就快要炸了。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烦死了,一对他发火就根本停不下来,要是不砸点东西心里好像就不痛快。 “你要说什么?嫌我烦了是吗?”许穆玖走近,把许一零的手指头从她的头顶扒开。 “我想砸东西。” 但是,不行。 许一零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许穆玖的手腕,仿佛想把对方的手腕捏断。 “等等……放我冷静一下。” “……” 过了好一会儿,许一零终于平复下了自己的怒意,但这股怒意并没有完全消失,其中一部分被发泄到了手心里,剩下的都被她自己强硬地吞回了腹中。 周围可供呼吸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压抑。她不甘地咬着牙,却极力控制自己放轻了手中的力度,沉默地回想起之前的事。 如果想要尽快地结束这次冲突并开启以后的交流,她得说些什么,或者对方得说些什么。 对方此时也沉默着。不过,所幸他没有继续发表不满激怒她,也没有继续让那种无措的、示弱般的眼神留在他自己的脸上、招惹她的歉意。 她讨厌在这种时候道歉,尤其是对他。 “我不会道歉的。”她这么对许穆玖宣布着。 她又没有错。她在心里对自己强调后,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 许穆玖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随后十分不满地“切”了一声。 “我也是。”说罢,他抽回自己的手,甩了甩手腕,转身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许一零没管他,自行回洗手间补好了水管,把剩下的行李放到了该放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许一零久违地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突然在屏幕上看见来电显示是母亲的时候,许一零不禁紧张起来。 她郑重地按下接听键,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喂?” “嗯,”许一零斟酌着开口,“妈,怎么了?” 听到答话的穆丽菁稍稍怔住,而后按照之前设想的那样,对许一零说道: “你外婆这个礼拜六过八十大寿,在湖县办了酒席。” “啊?那我……我们要过去吗?”许一零想了想自己周六的安排,暂时没有冲突。 “怎么说也是你外婆,”穆丽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生硬,补充道,“她都八十了,人老了,见一天少一天了,知道吧?” “知道,”许一零低下头,“中午吗?” “是晚上,中午也有一场。” “噢,我可能中午去,晚上还得回益城,有事。”许一零别扭地扯谎道。 她只是不敢在有父母和很多亲戚的地方待太久。 “什么事?” “实习的事。” “……”穆丽菁问道,“大玖在旁边吗?” “额,他……”许一零瞥了一眼房间的方向,“我马上跟他怠!� “行。” 挂断电话之后,许一零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 “许穆玖,”她发现门没锁,打开门走了进去,“妈刚才打电话,说这周六外婆过八十岁生日,要我们去湖县。” “什么?”许穆玖扭过头思索了一下,问了句,“她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可能觉得跟我说话比较轻松?” “这是个误解。”许穆玖意有所指。 许一零撇了撇嘴:“你到底去不去?” “啊?”许穆玖有些为难,“可我这周末估计要加班啊。” “所以你不去了?” “不去。” “那就我自己去吧。” “小姨和舅舅他们也肯定会去。”许穆玖追问道,“你确定吗?” “嗯。” “你有很长时间没看见老家的亲戚了吧?”许穆玖支支吾吾道,“我在想,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吗?会不会到时候对你说些什么?” “应该没事,我只管吃饭、跟欣研说话就行了,别的人大概也认不得我吧。”许一零见许穆玖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怎么感觉你比以前怕的多了?是有人问你什么了吗?” 许穆玖摇摇头:“不,没什么,就是觉得还是尽量不要碰上可能知道的人比较好,因为、真的很麻烦。而且你这是一个人去,爸妈他们也在那……” “……” 许一零还是打开手机,订了周六早上的车票。 决定去不是因为她和外婆的感情有多好,也不是因为对许穆玖设想的那种情况完全无所谓。 许一零和许穆玖已经很久没有回林城的家了,父母也很少像这次一样打电话过来。 父母大概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想法,觉得只要和他们减少交流就能避免想起很多不愉快的经历吧。 知道父母心里有刺的许一零和许穆玖也不太会主动跟父母取得联系,但这理由其实不够充分。因为,在这件事上理亏的是他们,所以按理说他们没有资格让自己显示出和父母一样的“不乐意主动联系”的做派。 他们本应该每天都自惭形秽,应该去认错,或者至少态度不这么冷漠,可他们不愿意让自己这么累,不想怀着愧疚过日子。 同时,他们也并不想给父母一种他们有认错倾向的态度。 许一零不像许穆玖,许穆玖会选择告诉他自己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就应该对别人的看法缺乏感知的意愿,以此来盖住他偶尔滋生出的一点内疚,而许一零会选择让自己相信父母是恨着她、不想见她的,这样她才能顺水推舟地也不去见父母,以此来让自己远离林城的行为变得更加让自己心安。 然而,不管母亲他们是否真的对她怀有憎恨之心,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出于感情在思念她,所以他们偶尔会用“八十大寿”之类的理由联系她,毕竟这种场合的重点对于互有感情的人来说就是大家借机团聚一次。 对母亲的“邀请”,她得回应一下。 再者,她现在跟许穆玖互看不顺眼,她正好去别的地方避一避,换换心情。 有时候,“距离产生美”这种话是有值得采纳的地方的。 “那你周六回来吗?” “我不知道。” 湖县没有高铁站。周六早晨,许一零是坐高铁前往林城再转客车去的湖县,一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次酒席是在湖县街上的一家酒店里办的,很隆重,还特意请了个主持人热场。 许一零走进大厅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他们基本上都在闹哄哄地聊天,没有人留意到她。 如她所想,许穆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知晓她的情况、并且在这种喜庆的场合提那种不开心的事,还大声到让她听见? 父母和外婆所在的桌子在大厅的最前面,那里还坐着穆欣研一家和穆丽梅母子。 既然来到这里了,肯定是要打招呼的。 许一零脚步在看见那些熟悉的人时变得迟疑起来。 “……” 明明之前坐车的时候还感觉不到的惶恐如今陡然袭上心头,后劲很大。 说话时习惯东张西望的小姨第一个瞄准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许一零,然后她似乎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于是那张桌子的人一下子就齐刷刷地把带有讶异的复杂目光投向这里。 当然,还有探究和看乐子的眼神。 自己怎么敢的? 毫不夸张的说,许一零觉得自己的脊背霎时爬上了一层冰,她恨不得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她本来觉得就算听到别人议论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一会儿功夫就结束了。现在她发现自己就连坦然地直视和自己关系比较近的几个亲属都难如登天。 她下意识地对身后侧目,而后忍不住缩肩掩面、快速穿过了人群走近那张桌子,以防从那里投出的目光太过显眼、因为没有及时收束从而引起更多人的好奇。 “零零来啦。”小姨的脸上依旧挂着笑。 “小姨好。”许一零有些畏缩地扫了一眼其他人,包括父母,接着走到了外婆面前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生日的祝词。 她甚至没敢看着对方的脸说,只一个劲地盯着对方今天穿的新衣服讲话。 “哎、哎,好。”对方笑着应下了。 至于其他人,当然也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反应,寒暄了两句就接着做他们自己的事了。 可是,许一零就是控制不住地觉得他们此时一定在心里暗暗打量她、回想她的事并且鄙视她。 一定是这样。 穆欣研邀请许一零坐到她旁边,但许一零想换个没人认识自己的角落坐,不然今天这顿饭对她来说会十分煎熬。 她用目光搜索角落的空位,心想自己可以不跟其他人多说话,尽快吃完饭然后逃离现场。 “零零,坐下来吧。” 这时,母亲发话了。 许一零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是应了母亲的邀请才来到这里的。如果故意离母亲很远的话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局促太小心眼了? “噢。” 许一零连忙坐到穆欣研旁边,给自己打气,埋下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机上。 打字的手甚至在发抖。 【我有点紧张】 给许穆玖发过去一条消息后,她仍然觉得不自在,于是又戴上了耳机听歌。 直到主持人上台拿起话筒说开场白,许一零才摘下了一只耳机,眼见主持人把外婆请到了台上。 “……这是一位幸福的、慈祥的老人,同时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妈妈,多么伟大的身份。” “在这里,我想问大家,‘妈’字是怎么组成的呢?”主持人饱含深情地说道,“一个‘女’,一个‘马’,寓意着妈妈在我们的家庭里做牛做马,无私付出,几十年如一日……” “妈呀,这是什么年代的词,”穆欣研蹙眉,“照这么说,那爸爸该怎么解释?” “一个父,一个巴,意思就是在你犯错的时候给你巴掌,教你做人呗。”一旁的周兰皓漫不经心地接话道。 “呵,给巴掌就行了?这么轻松?”穆欣研听罢,不服气地反驳道,“凭什么女孩子就得做牛做马啊。” “当妈不就是这样嘛,一直都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周兰皓不耐地瞥了一眼忿忿不平的穆欣研,解释道,“而且这是在赞美,你听不出来吗?” “这种赞美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不就是给个好听的名号然后骗人去付出吗?” “这怎么能叫骗呢,不然你以为要女的当妈干什么,难道娶回家供着吗?” “都让女的牺牲了,那要男的有什么用?” “嘿,什么都让女的牺牲,男的难道就没牺牲了吗?选择性忽略是吧?” “你才是选择性忽略!” 【你已经到那里了吗?看见他们了吗?】 【嗯,已经在桌子上坐着了】许一零回复道【欣研和周兰皓快吵起来了】 【因为什么事啊?】 【一些我很久之前在你耳朵边说了很多次的事】 “你们两个小孩说什么东西呐,吵死了。”冯娜转过头斥道,“穆欣研少说两句,这台上的主持人还在说话呢,懂不懂尊重?” “哼……”穆欣研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对许一零说道,“姐,我说的对吧?” “……嗯。”许一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穆欣研的肩膀安慰道,“别气了。” “现在的小丫头片子真自私,根本说不通。”周兰皓把身子转向一边,倚着椅背翘起了二郎腿,腹诽道:不跟你计较是我大度,别以为是你占理了。 “现在,我们来请出寿星的子女们上台合照,一起吹灭蜡烛。” 主持人语毕,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最前面这一桌的人陆陆续续走到台上。许一零也跟在母亲身后,然后像拍其他集体照时一样,自觉地站到了最外侧的最后面。 她不太适应面对很多人。透过缝隙看见底下人群投来的目光,她不禁犯怵,攥着衣摆,努力让自己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架起的摄像机。 摄影师抬起手挥了挥:“分开一点,那个,挡住了。” 穆丽菁回头,瞧见许一零,不悦地咂嘴道:“啧,干什么!给我站直了,别小家子气。” “对不起。”许一零下意识地道歉,瞄了一眼其他人的目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个子矮的就自己站到前面去啊。”周兰皓扬了扬下巴。 许一零迅速移到了前面。 余光里全是人。 本来是不想引起注意的,结果浪费了时间,反而被别人看见了。 似乎有人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说什么?在问这个陌生的面孔是谁家的哪个孩子吗? 应该不是吧,应该只是在聊别的?但愿是这样。 好烦。 “三、二、一……” 许一零扯出了微笑。 “茄子!” 拍完照后,一个非常豪华的三层蛋糕被用小推车推到了台前,母亲和外婆他们都围了过去。 许一零被穆欣研拉着手,也想凑上去让自己融入这样的氛围,但她在最外侧,所以离蛋糕很远,只能稍微伸出脖子做出也在关注蛋糕的样子。 “那小子真不厚道,把你一个人丢到这。”周兰皓低声笑道,“他不敢来吧。” 谁?许穆玖吗? 许一零的目光从蛋糕上收回,凝滞在半途。 说实话,有一瞬间,她觉得周兰皓说得不错,也因此在心里埋怨了许穆玖一番。 她先是怪许穆玖让她一个人应付这种容易感到尴尬的场合,而他自己倒是躲得远。 然后她才为自己怪罪许穆玖的原因添上了一条更合理更充分的:许穆玖这个人真是薄情寡义的白眼狼,为了顾及他自己的感受居然就忽略了家里人的思念,连外婆的八十大寿、需要拍全家福合照的机会都不来。 蜡烛被吹灭后,许一零赶紧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说话真贱,就会阴阳怪气。”穆欣研对周兰皓评价道,“怪不得这么不讨人喜欢。” “哈?”周兰皓嗤笑道,“不敢当,我就是再不好,也是个正人君子,比某个不敢露面的人有底线多了,亏我妈他们以前还夸他是乖孩子呢。” 穆欣研一愣,有些担忧地看着许一零的背影,白了周兰皓一眼道: “都不是好东西。” 吃完午饭后,许一零前去向父母告别,他们难得平心静气地谈了几句日常。许一零听了许多嘱咐后,拒绝了父母提议送她去车站,便独自离开了。 上车不久之后,许一零收到了穆欣研发来的消息。 【姐,你晚上就不来了吗?】 【嗯,我要回去了】 许一零正准备点开别的软件浏览,对面又发来了消息。 【我想问你一件事】穆欣研说道【你觉得,现在过得开心吗?】 许一零想了想,答道: 【还可以】 【那你觉得大玖他人怎么样呢?】 许一零一边回忆一边打出了两行字,自己反复读了几遍,觉得不够,又觉得想不出更妥帖的,于是回复道: 【大概还和以前一样吧】 【我觉得你变糊涂了】对方肯定地答道。 【是吗】许一零坐直了身子【哪里】 【你有没有想过,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值得你继续受这委屈?还要跟爸妈断联?】 穆欣研把消息发出去之后就听见刚才就在反驳她的周兰皓还在一旁发表他自己的意见。 “虽然我也看那小子不顺眼,可我得说句公道话,”周兰皓说道,“他牺牲很大啊,他得养家,他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后代。” “放屁!好赖话、风凉话都让你说光了!”穆欣研转头呸了一口,“我就问他牺牲什么了?他有什么可让人惦记的?有什么冤好喊的?” 穆欣研继续打字道: 【你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重了,所以很多理所当然的事被你看成了他的好。他生长环境和你不同,他本质上说不定和周兰皓这种人是一样的】 许一零盯着屏幕,一时不知该打什么字。 她想过吗? 还有,事实是屏幕上的这样吗? 她发现当她假设她已经进入了糊涂的状态,她便没有勇气去断定并表达这些一定不是真相。 她说: 【我已经和他认识很长时间了,我还是很了解他的】 但没有说“他不是那种人”。 她说: 【比起猜测,还是相处之后才能更准确地判断选择是不是对的吧】 但她不像曾经对穆欣研表现的那样,强调她自己是个“比起试错,更倾向选择之前反复斟酌、生怕让错误的选项浪费付出的代价”的人。 穆欣研也没有像曾经那样,说许一零像个不肯吃亏的商人,而是发自内心地叹息,并说道: 【我真的担心你】 就算抛开回归正途之类的不谈,你也明明知道很可能有更轻松、更合适、更好的路,孤独终老也比现在这样好。 “我说这话你可得好好听着……” 午休时,许穆玖找到没人的地方接了庄守然打来的语音电话,对方怀着较为严肃的态度前来为他解惑: “恋爱最理想的关系是互相促进,互相进步,再不济也不能是让双方感到疲倦、被消耗。” “我觉得她的性格是属于有缺陷的,啊……不是说她不好,我的意思是,就算你是那种特别有耐心的、浑身充满爱的人,花很长时间也不一定能把关系掰到比较好的状态,更别提你现在这样了。” “你当然可以觉得委屈。觉得委屈就可以分开啊,对象不就是让自己开心的吗?” “拜托,想开点,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也是。” “哈哈,什么我不懂,我懂的可比你们多。说白了,不就那点破事儿嘛,大家都在计较得失而已,搞得那么深情做什么,听起来真是有够恶心的。” 话别说太满,给自己留条后路。 …… 下午四点多,高铁驶过了一片广袤葱郁的野地。 视线透过窗、沿着湖泊往远处眺望,低飞的云片将阴影印在了连绵的群山之上。 偌大的地方,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只有风和鸟雀掠过湖水的涟漪在浮动。 许一零靠着车窗发呆,手指停在了晚上七点三十三分从安城出发前往益城的车票购买界面上。二等座还剩三张。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可以麻烦一个坐在驶动列车上的人为他们停住或是突然改变方向、去办成某件事,即便是乘客自己也不能。 “在路上”,这是个极佳的时段,它为疲惫的、想要逃避的、焦急的人,为所有人都判下必须执行的、内容只能是等待的命令。 所以,许一零有时候很希望自己坐的这辆车永远不要停、让她一直有理由不听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声音、让她心安理得地回避面对思考或是采取行动。 【你今天要回来吗?】 【你什么时候下班?】 【之前的事你还在生气吗?】 【你又有事要跟我抱怨了?】 她跟许穆玖有来有往地发消息,可谁都没回答过对方的问题,更像是单纯地对一面墙输出自己的问题。 许一零扶额,想到之前的事,她缓慢地打出了一行字。 【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性格可能不合适?】 【……】 【我想说我不这么觉得,你呢?】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答道: 【高铁大概六点二十到安城站】 【好,我去找你】 看到回信后,许一零关闭了购票界面。 【我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暂时不走】 【还有多少次暂时?】 许一零垂眸,吸了吸鼻子。 【你自己猜去吧】 驶过很多城市的列车按时停在了人群熙攘的安城车站。 下车后,她看着人群,感到有一些恍惚: 我在哪?我该去哪? 我得一直去找,直到寻到通话的人。 你知道吗? 我想拥有挥金如土的潇洒,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必须为生计烦忧。 我想每天的生活都充满鲜花、掌声和艳羡的目光,而不是学历、工作和源源不断的账单。 我想和所爱之人游遍山河、博览奇观,让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完美、优雅,值得纪念和称颂,而不是被无数次毫无内涵的交流占据时间。 我想当旅人、战士、神明的眼睛,去理智地沉思,去精彩地表达,去富有活力地生长,去无所顾虑地悲天悯人,让自己的眼界打败愚蠢、活成一首浪漫神圣的长诗。 但是,当我蒙住眼睛,我才能宽宥自己的庸碌,耗费最小的成本达到平衡。 所以,我们都心存怨恨和怀念、挂着含泪的笑容回去了。 我想见你。 可我更希望你比我先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生活本就有很糟糕的一面,且我们总是忙着先认可和取悦自己。也许我们最终会变得世故、庸俗、啰嗦甚至刻薄,会针对、猜忌、埋怨,在彼此身上巨细靡遗地计较得失。 荒唐的是,这是我曾满怀热情选择的。为此,我想做的居然是以积极的状态去面对,只是因为我相信过彼此,尽管我深知事无绝对。 这是我和过去担心后悔的自己的博弈。我知道,不放手是因为我的盲目,我也明白,不放手是因为我不想对自己、对任何人认错。 在我觉得以后不必和你一直朝夕与共的年纪里,我原以为自己容忍不了一点不美好,当我反应过来我们站在彼此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年里我早就在习惯自己的过程里顺便把你也习惯了。 “这世上有的是美梦,可我们总追不到手,只能偶尔短暂地逃离不像梦的日子。” 我们终究得醒来,然后像土缝里的杂草汲取养分一般给自己汲取呼吸和微笑的理由,比如,我们会相信: “对我来说,醒来之后能看见你,就已经疯狂得像梦一样了。” 有句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就像别人站在更客观的角度劝我们时那样,我们羡慕他们的冷静、清醒、果断,但最后我们还是不知好歹地用恳求的语气对自己、对他们说: “我想继续试试。” 55.番外五彼无此有(1)(许穆玖第一视角) 对100%he有要求慎看番外五o(╥﹏╥)o ———————————————————————————————————————————— 小时候,我听母亲说过她村里的一桩奇闻。 那还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事:村里有个独自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在离开家乡后两年杳无音讯,后来,他的尸体被发现沿着河流漂到了家乡附近。那里的河本是流动的,且流速不算慢,可尸体到了地方便不再继续漂泊了。 村里的人都猜那个年轻人是在外遇害,心有执念,盼着回家,才显了灵。 说来令人唏嘘,活着的时候没得到护自己周全的能力,等到人死了,这股助人的、所谓的灵力才姗姗来迟。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我不确定。不过……我想我不应该相信。” 说是不该相信,可自己也未必敢完全不信,起码做不到怀有不敬、冒犯之意,生怕损了自己气运。凡事要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地神佛讨个吉利,心底才觉敞亮顺堂,越是觉得自己靠天吃饭便越是如此。 关于神鬼之事,我对此的认知大约是一次又一次循环。小时候深信不疑的神鬼在我上学之后尽数被老师口中伟大的科学家们击败了,之后很多年,我总是颇有优越感地笑话还在相信的人的蒙昧,觉得他们只是为他们无能的人生找到了一些抚平遗憾的愚妄。 再一次被打破认知是在中学阶段,听到了那些伟大事迹后续的我才知道,一些科学家还是研究起了神学,他们的研究并不是抱着打败神明的目的,我当时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得知勤奋刻苦的学者变成了着名的贪官。科学家都能成为神的信徒,我又怎么能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全盘否定神的存在? 我高中物理选修的电学学得挺差。印象中有一次月考,在考物理之前,我特意戴上了据说是那天属于我的幸运色手环。想靠玄学提升自然科学的成绩,说来也是滑稽得很。 大学的时候,同龄的朋友之间风靡过一段时间占卜,他们一边算,一边神神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还想拉我一起,我却逆反似地不愿意听这些潮流。因而,我被他们口中的“灵感”抛弃了。我唯有自诩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才能让自己的地位显得高贵些,当然,只是我自己心里的地位罢了。 说实话,相信玄学、鬼神之类的可比唯物、破除迷信有趣得多。但我不能相信,因为不相信会让我少去很多烦恼。 没有神明的世界允许不正义、不道德的漏洞存在,万事万物皆有终点,走不下去一死了之便可,而有神明的世界更容易出现因果报应、天罚,光是有鬼魂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我头疼。 如今的我并非是像坚信“一加一等于二”这种事一样坚信世上没有鬼神,而是像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些信奉鬼神的愚昧之人一样,选择了相信自己身处于没有天罚的世界,以此来消除对受到报应的恐惧。 前段时间,湖县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大事。我的一个表舅得了脊髓炎,下半身瘫痪,一直躺在医院里。没过多久,小姑奶奶做梦梦见了太爷爷,太爷爷说坟地破败不堪、他睡在里面要受到风吹雨淋,极为寒冷。 长辈们对托梦这些事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久后,他们连忙找人修了坟,叹道家里近年好像事事不顺。 对于那位生病的表舅,亲戚们表示同情,纷纷去湖县探望。当然,也有例外,有几家亲戚表示从前表舅一家日子好过时他们并未沾光,如今他们不去探望也不算亏欠表舅家。 我道血缘这东西果然靠不住,血浓于水什么的只是说说而已,怎么抵得过明算账。 但这说法在我父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前两天,我在许一零实在没空的情况下才应下父母要求,同他们一起前往湖县的医院探望表舅。一路上,母亲对我讲了许多关于这个与我不太相熟的表舅的废物行迹。表舅年过三十却心智不熟、不负责任、成天尽知道吃些垃圾食品、一钻进网吧就非得玩到面色发青才肯出来、老婆跟他过不下去早就离婚了……比起他,母亲更同情他年迈无依还得照顾孩子的父母。 除此之外,母亲倒是没有说多少别的,只是提醒我和许一零少喝些碳酸饮料。 我记得自己从医院走廊进入病房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小孩,他比病床床尾的栏杆高不了多少,见了我便笑着喊了句“叔叔好”。 这称呼不大顺耳,不过也能接受。我心道他起码见人还知道打招呼,比我小时候可有礼貌多了,我正准备答应,却听小孩身后的男人对他纠正道: “溪仔,这是你表哥。” 一些久远的记忆涌入脑海,我霎时一惊,随即感到一阵惶惑,迅速地自省了一遍之后,我觉得,从年龄差上来说,那孩子的叫法其实不用纠正,不过我仍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我居然看起来有这么老了吗? 我大概是想“挽尊”,急于跟谁征求一句否定,所以这个问题呼之欲出,而后,它却在我侧过头只能看见父母的时候因为忽然察觉到的不妥被堵住了。 试图安慰自己时,我竟然开始计较起来。衰老可怕吗?我之所以不想坦然地接受被称呼为叔叔,究竟是因为我没过三十,还是因为我不算事业有成? 病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我和我的父母以外还有几个亲戚,大家关怀了一番后都掏出了慰问金。躺在床上的表舅意识清醒,还能说话,但那阵子他只把头闷在被子里拼命哭,一句话都不肯说。 我也许能理解他为什么哭,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其他人对他的关心把他感动到了。倘若把我换到他的处境,想必我的反应会比他现在的糟上好几倍。 我们没有在医院待很长时间,医院的氛围很悲伤,大家在那里待上更久也无济于事。离开湖县之前,溪仔一家邀我和我父母去了附近的寺庙祈福。 那寺庙建在丘陵上,进门之前须爬一段石板路,石板路上通常都会有人卖香,十元三炷。 这次却不同了,我们从卖香的老奶奶口中得知当天是观音的生日,香是免费发放的。 我认识的一些爱往寺庙跑的人里,其中不乏相信神佛有灵、借此求愿的人,也有些淡泊名利的人称自己只是来寺庙游赏、在佛光普照的地方求个清静,还有一些人,是认为自己身负罪孽,才来此上香祷告,洗罪赎罪。 我不是他们。 若是平时,我定然不信这些,跟在父母身后即可,他们上香我就看着,逛寺庙和逛公园没什么区别。 可是,我的手里被塞上免费的三炷香时,发放香的老奶奶慈蔼地对我笑道: “今天是菩萨的生辰,菩萨会保佑你的。” 尽管手里的不是非常值钱的、非常实用的物品,我还是为讨着了便宜感到窃喜。 菩萨竟也会眷顾我这种人吗? 我的心里涌进了美好的愿景,即相信我被一种慈悲的、包容的力量围绕着。 我为受到恩惠做了非常短暂的、不够虔诚的信徒,然后遵循最强烈的意愿,把自己归结为来寺庙的第三种人。 我知晓自己罪孽深重,知晓自己只是因为拿到免费的“赎罪券”而愉悦才让自己保持一时的恭敬肃穆,却又理所当然地认为菩萨的格局如此之大,一定会原谅我的所有过失。 走到佛堂外的香炉旁后,父母他们用炉中的火焰点燃了手中的香,我紧随其后,一边燃香一边仰首眺望佛堂内。 佛堂是深色木质的,金色佛像处于堂内正中,庄严典雅,佛像前尚有跪拜的人,与佛像相比,显得体积颇小。 “请……” 我在心中将要默念出词,却见年幼的表弟背对佛堂、只顾着用捡来的石头在地板上写字,我忽然心念一转,低声道: “希望家人平安康健。” 我来这只求平安。 可平安也不是求来的。就和其他事情一样,没有谁能全盘控制。 我朝佛堂拜了拜,便将手中的香插进了香灰炉。 大约是因为我站到了风口,也可能是因为插香前我发愣耽误了时间,香柱顶端被烧烫的灰掉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没有和父母一起去佛像前跪拜,也没有再深究掉落的香灰是不是对我原要说些忏悔的话却出尔反尔行为的惩罚还是含着别的寓意。 我没必要来寺庙忏悔。一,我的忏悔之意少得可怜;二,若是没有悔改的行动,这种忏悔行为对被伤害和影响的人来说不过是令他们鄙薄的作秀;三,等我回到不信神佛有灵的状态时,我便不需要不存在的事物的原谅。 渐渐地,我开始认为自己没有犯错,没有背负罪孽,我的手中没有实质的判决书,而那些以口舌给我判罪的人用的根据只是他们自己认同的那套准则罢了。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发觉自己竟如此不知谦卑。于是,我好端端的又怕起报应来。 本着可以不信却不可不敬的态度,我在临走前还是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除了香,庙里还给我们发放了寿桃馒头。 据说那馒头是开过光的。如今,它们正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餐桌上,旁边是两杯泡好的决明子茶,决明子也是父母坚持让我带回安城的。 或许是受到了一些事的刺激,父母现在非常重视养生。他们不吃大米,改吃糖分少的小米了,除了在家里囤上一堆保健的茶饮外,他们还都在小区附近新开的健身房办了卡、认识了一起健身的朋友。 我把这事告诉许一零,她听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一直觉得父母把我们当唯一的精神寄托对父母是不公平的,他们应该有不受我们影响的生活。 没了我时常在父母面前添堵,他们应该能过得很自在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刚才的问题还没结束呢。” 许一零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在,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嗯,你说。” “如果,你死得比我早……”她不带迟疑地说了半句话后,许是觉得这个假设在日常聊天里有些不同寻常,而她的问法略显随便,所以她开始为假设界定更加具体的条件,“那时候可能年纪很大了,也可能还没那么大、很年轻,比如意外,对,我想问的是意外。” “那我最好已经买了意外险。”我也很快把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脱口而出。 她短暂的沉默让我意识到这是个俗气且无趣的想法。 “我不是问这个,”她补充道,“如果,你比我先死很多年,你希望我以后该做些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在她对我问出这个问题的前一秒,我以为自己仍秉持着以前的态度:既然我认定死亡是我的终点,往后怎样都与我无关,那我就不会麻烦许一零这个到时候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为我做什么。作为在乎过许一零的人,我应该留下一些祝福给她,比如: “希望你身体健康,生活富足,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突然觉得这些话说起来对我而言非常空洞,并且非常客套,说出口之后我并不觉得满意。 可我一个死人,有什么必要被注重感受吗?为什么把决定权交给我? 不对,思考这种问题的我不单单是个死人,而更像是一个仍有情感需求的鬼魂。 我不信有鬼。可我拥有决定权,白捡的决定权让我有充足的意愿去回答许一零的问题。 我该以活人的视角跟她解释这个问题对死去的我来说没有意义,可就在我刚才开始站在死人的视角思考她的问题之后,我仿佛一时半会儿活不过来了。 “你知道我不信有鬼,为什么问……”我对她让我自相矛盾的行为表示了一下抗议,然后就自顾自地沉浸在鬼魂这个有意思的视角里继续思考她的问题。 “我比较好奇。”她说道。 “我可说不出多少好话。”思考过后,我一根一根掰着自己手指答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每时每刻都非常想念我,废寝忘餐也不为过,然后要在家里挂上很多我的照片,每天出门和回家都跟我打招呼,跟我说话,就像我还活着一样,直到你全心全意地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魂,直到你分不清想象和现实。” 是的,即便我当了鬼,我也不会是个心善的好鬼,不会抹去还是活人时的那种自私,不会甘心放许一零去过平静生活、看她跟别人建立新的联系,我会怀念和她之间有所联系的日子,却嫉妒她还拥有生命,所以我想阴魂不散地盯着她、祝福她、保佑她,当她完美生活里唯一折磨她的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之后,许一零没有很惊讶,缓缓道: “这不难。”而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望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问下去。 “所以,如果让你面对这个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她扯了扯嘴角,十分流畅地说出了她自己的回答,这让我猜测到她也许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而且,她刚才并非示意我把这个问题抛还给她。 她早知道我会反问她,早就准备好了对我宣布答案,之前她只是在回想起她自己的答案时感到了一些并不愉快的情绪才蹙眉。 “对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无数次谈起我、夸赞我,跟他们说我活着的时候对你非常好,说我是个好人,光明磊落,从没做过坏事,说你整颗心永远都是我的……如果你做得到的话。”她表现得漫不经心,“我想,等时间长了,你会被他们看成嘴碎的疯子,然后被他们厌烦,最后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我有些为难。 不止。我几乎第一时间就断定自己不会痛快地答应实施这个做法,如她所说,这很招人烦。 她料到我会对此排斥,但她并没有改变答案的意思,而是像验证了“我没有勇气”这个猜测那般从鼻间发出了一声几近嘲讽的冷笑。 “犹豫了?我就知道。”她摇了摇头,评价道,“其实,我们两个的回答都挺幼稚的。” “为什么希望我这么做?”我不解地追问,“你觉得这是对你有好处的吗?” “差不多……这么说吧,外面那些人,他们一般不会对死去的人有过多苛责,相反,死亡是我的保护色,他们的目光会聚焦在你这个还能发声的活人身上,我是失去分量的,可以在你的言语之后隐身,至于你,”她的眼神飘向别处,“真心实意地怀念我也好,虚情假意地怀念我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坏处,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看见的。我就是需要你用话语去洗我的名声,败坏你给别人的观感,即便效果不如意也没关系,细究起来也是你被质疑的可能更多,我都死了,无法行动了,我有什么错呢。” “喂……!” 哪怕对仇人也不带这么安排的吧。她倒是一点没客气地全告诉我了。 但是仔细一想,我未必真的会拒绝这个提议,因为它给我一种破罐子破摔、给所有人添堵的舒适感,前提是那时候我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 大约是从我们和父母摊牌之后,我和她之间的聊天氛围越发频繁地像这样,坦诚到诡异。我们如同处于孤岛,把连接过去的桥给斩断了,因为没有退路所以产生了怨气,这些怨气变成难听的实话,借着各种机会往对方脑子里砸。 这对我来说不是坏事,相反,我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才越发确信自己离不开她。 倒不是存心犯贱。 真相有时候是丑陋的。而她肯定是唯一一个和我互诉怨气之后、我还能立刻毫无负担地对她提出拥抱的人。 只不过她最近对我说的话属实难听,已经能威胁到我们过去的友谊了。 我问她:“你难道觉得死人会在乎名声吗?” “正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我才会这么回答,搞错顺序的是你,”她解释道,“我做不到真正站在死人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你也是,你答了什么,就代表你活着的时候在乎什么。你想想你的回答,你自己搞不清认知,还要来控制我的认知吗?倘若我告诉你,我也不相信鬼神,在我的认知里,你死了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我以后多么自由地生活,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那你呢?”我反问,“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在关注那些虚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吗?” “这才不是虚的,”她异议道,“想要被认同的不止我一个。你也清楚,你和其他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你不被他们认同,他们会对你不好。” “……” 我终于把目光挪向离门口不远的收纳袋、行李箱、吉他包,转移了话题: “吉他也是寄过去的吗?” “不是。我背着它走。” 因为工作安排,许一零往后得在益城长住。她已经在那里找到了可供租用的房子,行李也已经收拾好,如今就等着送快递的工作人员上门取件了。 当初她跟我说合适的工作在益城的时候,我其实不大高兴。从前她上学期间我们就很少久聚,所以我跟她抱怨过为什么不在安城找工作,即便我知道我们都没到那种可以随时随地按心意被任何公司录用的地步。 她说她不可以根据我的状况来选择工作,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 是啊,她说得有理,可我心里有种好像快留不住她的感觉,对此成日忧虑。 我认为我应该支持她的决定,可我的忧虑让我的支持不够彻底。从她决定在益城工作一直到她确定搬家期间,我总是一边要协助她,一边又对她说着类似“益城是个排外的城市”这样消极的话。后来,她便不再让我插手她对以后的安排。 “你觉得,我是不是该买辆车?或者去益城买一个房子?公寓怎么样?不过那好像不保值而且产权只有小几十年……” 我盯着许一零即将被送走的行李,有些急切却底气不足地说出了几个几乎是空想的提议,说得好像我自己现在随手就能全款拿下那些东西似的。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具备很多优质的硬性条件,比如过人的容貌、财富、学识,甚至是手段,好让我能像只花孔雀一样吸引到她的注意、把彼此变成对方心中动摇不得的财产。 这听起来可能令人反胃,可如果我的条件令人羡慕,那么我的许多行为在别人眼里就拥有了更多被美化的机会,说不定他们还会夸我有个性。 对吗?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这样?从始至终,我都是个俗人。 “如果你想要住到益城,那你的工作怎么办?”许一零问道。 “额……这份工作并不完美,”我开始找更多让我的想法看起来合理的理由,“它的方向、内容有时候会让我不开心。” “那你就更得认真考虑,去解决工作的问题,而不是让你的工作根据我的状态来改变。” 也是最近,当我们提及以后的工作安排时,她总是正经得让我感到不安,她好像在打算 结束如今这样浑浑噩噩、胡作非为的日子。 她打开手机瞄了一眼时间,继续说道:“其他选择也是这样,你做任何事情不能总是以我们在一起为目的,没有自我的人才会整天想跟其他人贴在一起。”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搬出这套说法了,我每次都会被她唬住。 我当然是以尽可能在一起为目的的,可我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出来,如果我反驳了她的说法,我就成了她口中“没有自我的人”。 “要是根据别人状态来选择是我乐意的呢?” “你的乐意怎么可以是以某个人为主!”她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非常不可理喻的东西,双臂张开,几乎要跳起来,“我的意思是,那样你会失去一些东西,会觉得委屈,会陷入自我感动。没有人会为你买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这是必要的磨合,磨合不就是要磨掉、失去一些东西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稳固的“家”。 我可以让我的安排为我的“家”让步。 说到这,我竟然真的觉得委屈,故而鼻子发酸,但一想到她说我只是在自我感动,顿觉脸上没面,只得闷闷地“哼”了一声。 “这哪叫磨合?不、不是,应该说,为什么要磨合?双方都会觉得很累不是吗?如果在一起一定要让彼此失去很多东西,那还不如……”她本来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赶紧顿住,转而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是自认为是个爱自由的人吗?你追求的自由止步于此了?” “我……” “你多久没出去看看了?多久没碰过你的相机了?错过多少长见识的机会了?你之前还说要学纸雕,学做标本,现在呢?” 我一时哑口无言。 如她所说,我的确很长时间没去碰那些技能和爱好了,如果她要说这是生活不充实、不上进的表现,我也没法反驳什么。 拜托,我哪有那么多闲钱闲时陶冶情操? 现在的生存成本那么高,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未来是渺茫无望的,我还不一定能活到退休呢,我很累了,不过是个打算过一天是一天的人而已,我有错吗? 我以为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振振有词地反驳许一零。 我蛮不讲理地在心中把自己所有生活都推进了痛苦的范畴,说得好像自己只是在等死一样,只有这么说,我才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如意的表现合理化,避开自责。 同时,我又并非真的已经准备好等死、无欲无求、不在意一丁点生活质量,所以回顾过去会让我慌张。 我哪有那么艰难?怨天尤人那么长时间,现在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开始心虚,因为我发现许一零似乎是对的。 以前我常常腹诽许一零,觉得她眼高手低、为难她自己。她为自己定下很多要求却不具备相匹配的内驱力,付出的努力投到了太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只有一半的努力,最后把自己变崩溃了也得不到所有的成果,还不如像我一样早点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平庸。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的状态越变越好,取得了一些成果,有了自己的规划,事业发展前景可观,她的时间没有全都白白浪费。她已经拥有的和即将拥有的东西比我多,而我的状况堪忧。 即便我承认这些,我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她还不够坦诚。 不能说。这会让我很没面子,而且,她也在顾及我的面子,如果我说了,她就可以顺着台阶提出我们该渐行渐远了。 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言语能把我的表现粉饰得像以前一样从容。 这太狭隘了,是在欺骗对方,也是在欺骗自己。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对自己来说是无从掩盖的。 两个人乃至更多人的自私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小团体的正义”,从而在某些特定的标准里被赋予正确性,但是一个人的自私就只是自私。只要我的判断标准没出意外,那么我就会很清楚一个行为究竟是只对自己有利还是对别人有利。 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有正义性可言吗?从一开始,我对这件事的维护就不是出自我认为这是对的,而是我想留住她罢了。 我们的小团体开始变得“不正义”,我对批评自身状况的回避让我的对立面似乎变成了许一零。 “抱歉,我不是为了挑你错处,”许一零拉过我的一只手,用她的两个手掌包住我的手,对我说,“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藏也藏不好,说出去还丢脸,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不被任何人看得起,根本看不到未来。” 她一定是在哪看到了什么消息、听谁说了什么话,所以又开始自我怀疑、否定现在的一切。 “没有那么严重。”我试图安慰,可嘴里发出的声音极其无力。 我打算深呼吸,但我连这点都不想被许一零看出来,生怕被她察觉到我在整理思绪、察觉到我正希望找到什么扭转此时语境的说辞。 我,想达到一些只利于自己的目的,但我不知如何措词,同时还因此种行为产生了自责,这让我的决心变得不够纯粹、也不能彻底消失。 该怎么办?我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吧?” “我不想你跑得太远,不过……”我有些懊恼,语气变得不耐烦,“算了算了,随你,你爱去哪就去哪……至少保持联系,可以吧?” 我讨厌自己这副嘴脸。 许一零对我说,我们在长大,改变,却不总是在成长。 她称她很怀念我很久以前的样子,即便那时的我会自视过高,但起码在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好过现在的颓丧、毫无追求、心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这话我不明白。我以为她知道我早就懒得为自己揽上一堆追求,这几年一直如此。 我不需要登上舞台,不用做谁的榜样,不必让自己活得那么正确、光鲜。 要说怀念,也该是我说。我才该怀念以前的她,至少那时候她是我的朋友,对我们的小团体呵护备至,而不会像一个被外界派来的质检员,时时刻刻用审视的目光判断我作为社会人是否质量过关。 她说我们都“失衡”了,所以自省才会让我们感到焦躁。我们不能一直溺在误区里,所以我们都需要空间去寻找自己认可的新状态。 是吧,她总是有理。我不能拦她,因为我没有权限干涉。 我甚至不能直白地提出挽留,这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显得我在无理取闹。 “你试过在飞速行驶的车上、准备往风里丢一张轻薄舒展的纸的感觉吗?” 一定要捏住纸的一端,它会像有生命、自主意识一般,在呼啸的风中发出尖锐的“哗啦”声、拼命翻卷。通过手指感受它即将挣脱、飞远、很难再找回来的暗流,才可以切实地体会到这种心脏被攥住、悬吊于半空的感觉。 只要松手,这种感觉就会立刻消失,像划过一道曲线、平稳落地了一样。 但我常常松不开手,要么就这么攥着,要么等到车辆停止,哪怕那张纸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且我不会因为丢东西受到处罚。 “我试过,所以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一零从安城离开那天,她拥住我,对我说: “我不是要离开,不是准备分手,我保证。” 她终于给了一个明确的、能让我定心的承诺,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开心,仿佛在做一件她觉得必须做但不愿意做的事。 我有些无措:忠于自己先于其他一切的作为似乎把我们推到了更坏的处境,如果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往后我就配不上任何形式的原谅了。 我说:“你自己决定就好。” 反正我的建议整齐划一,没有参考价值了。 “这是承诺,而且我们都需要这个承诺。”她喃喃道,“没事,有什么想法都是正常的,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会过去的,会变好的,等我,我也会等你的,我会和你一起找,以前是,以后也是。” 听了这话,我心中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宽慰,准备给自己注入十二分决心来好好规划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笑着嘴欠地问了句:“为什么要变‘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你会一直等我吗?” 她明显一顿。 “你知道吗,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 她抓住我衣服的手逐渐勒紧,异常清晰地对我说道: “我有个拿不出手的低质量男朋友,他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在浪费我的人生。” “……” 前一秒的笑容还凝滞在我的脸上,如同沸水的尴尬瞬时滚过四肢百骸。我几乎动弹不得,仿佛多呼吸一次都是过错。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恐惧地推开面前的人,被分开的距离中间钻过的清冷的风拂过了我的身体。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独自站着的时候,我才开始只为自己感到愤怒。 我创造不了多少价值,我就活该被看不起了吗? 我凭什么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人谴责?我没有做过损害他们利益的事。 还有许一零。 我抬起头注视她,愤懑地问道: “你呢?你对他们说什么了吗?” 她别过脸,告诉我: “……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为我说?我连一句袒护都配不上了吗? 我喉咙有些发紧,咽了口唾液,以为自己差点就不要脸地哽咽出声。缓了几秒之后,我才开口道: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他们不知道你是我家人。”她答道,“我可以因为家人被批评表示不服,但是不能因为恋人被批评表示不服。我不能为了一个外人破坏我和他们的交情,毕竟恋人不是唯一的,不如家人和朋友难得。” “呵,是啊,”我后退了两步,“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不当你哥的,给你拖后腿了,真是对不住啊……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失望?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从来没把我放在她的规划里,之前只是陪我疯着玩,现在她需要泾渭分明的关系,所以我碍事了——我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许一零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来,伸出手,大概是想拉住我的胳膊。 我咬着牙避开了。 真奇怪。她在做什么?按照她的说法,我这个冲动、自不量力却还有脸生气的人不才是理亏的一方吗? “……许穆玖,被困住的是你。” “……” “保持联系。” 她这么说着,冲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就像刚丢下一张对她无关紧要的纸那般,她只稍稍往回瞥了一眼,快得我看不清她的神情,随后,她离开的脚步变得轻快。 牵住的手分分合合,注视我的目光来了又走。 我无数次想象过如今这样的场景,把它当做每年都可能发作几次的病症。可即便我再习惯,也做不到接纳、喜欢这种感觉。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仿佛是已经失去生命的鬼魂、与走远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自由淹没了我。 我疲惫地盯着脚下的影子,耳朵一阵嗡鸣,好像听见绳索碎了一地的声音。 56.番外五彼无此有(2)(许一零第一视角) “What do you want to be?” “I don’t know.” 有一些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 记得以前在学习就业指导相关的课程时,我做过一些职业兴趣测试,里面会有类似这样的题目: 外出旅行,你倾向做计划还是随性而为? 当时,我根据自己的情况如实选择了“做计划”这个答案,却在后面的题目“按照计划行事让你感到……”里选择了“不开心/被拘束”。 我并非在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原不是真心喜欢计划。 喜欢和倾向选择不是一码事。 后来,我和几个朋友聊起这个题目,却发现在座几个人里面只有我倾向做计划。 “怎么会有人做计划啊?旅游不是放松的事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有人理解不了、不接受这种选择。 那一刻我突然十分紧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明明我自己也不喜欢被计划束缚,但我还是选择了计划,甚至把这个违心的答案告诉了别人,让别人了解到的我和真实的我有了偏差,还导致我和大多数人不在一个“阵营”里。于是,我连忙找补,对其他人说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计划,主要是我爸妈他们,每次出去旅游都安排行程。” “对嘛,我爸妈也是,长辈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跟他们出去旅游,累死了。” 当听到了赞同的声音,我才终于安心下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随后,我仔细想了想,发现爸妈的干涉只是我用来辩解的借口。即便没有爸妈陪同,我通常还是会给自己安排行程并且执行。 只谈旅游这件事,计划带来的拘束和随性导致的浪费时间对我而言或许同样痛苦。 一直以来,我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做事有条有理是正确的、值得提倡的,可以获得更多收益,所以,我是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加“正确”才选择计划,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然而,就是这样根深蒂固的“正确”,在“被赞同”面前不堪一击。我没有自问清楚究竟喜欢的是什么就急着为自己辩驳,下意识想的也并不是遵循内心、向别人纠正我之前对他们展露的爱好,而是迫切地去摘除我身上看起来异类的地方。 我真正喜欢什么不重要。 喜好在公共场合有时候可以成为被用来分析性格乃至三观的依据,是能够把人分门别类的观点。重要的是我要让我表达的内容能够融入集体,尤其是在其他人的答案都保持一致的时候。这样,我才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认同和最少数量的驳斥、处于较为安全的处境。 我并非已经不能独立思考、没有自己的看法,可我必须观察周围的环境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表达出来。 在不涉及重大原则的问题上,呼声最高的答案才最有力量,那一时压倒性的力量,还有那被牢牢掌握的话语权,就像天理的化身,远比真相本身更令人信服、生畏。 我也曾经憧憬过那些敢于说出与大环境不同答案、做出不同行为的人,但是,他们的选择往往意味着要和大多数人对抗。 在小问题上实在没必要为了凸显自己的特别而不随大流,那可能会让自己狼狈不堪,得不偿失。如果表现特别不是出于刻意博人眼球的目的,那就是因为无法适应环境,在自我陶醉、满足反叛的白日梦而已。 “许穆玖,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以前,他们说我有个坏习惯,就是聊天的时候下意识否定别人。当我听到这句评价,我很诧异,我想说我和他们的理解不同、我是在用自己的认知方式去对我们聊的那些话题做补充,并不是在否定他们的说法。我很着急地解释,我以为我在为自己辩护、说我不是这么可恶的人,但这个行为从另一种理解习惯里其实就是斤斤计较,会成为‘我否定别人’这件事的佐证。” 别人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这句话,只有在这个“你”是自己的时候才会觉得委屈。 但有句话不是这么讲的吗?如果你周围的人都在说你有问题,那你就得反思了。就像那些被孤立的人,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自己有毛病,不然别人好端端地针对他们做什么? “所以后来我改了,直接认错、赞同别人比无谓的争论更能让我和其他人和谐相处。” 这是为了和平,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我怀着这样的使命感,选择顺从。 这当然是假意的顺从了。可是不是假意的有那么重要吗? 与我意见不同的人并不是为了用他们的想法造福我、让我“改邪归正”,而是让我也为他们眼中的“正确答案”投上一票。当我向他们称服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人再会关注正确本身了。 我总是在顺从。 我的人生中第一套准则是在小时候的我心中拥有着相当话语权的师长教给我的,那是我心里最初且最深刻的“正确”。为了让自己获得师长的认同,我会循规蹈矩,努力地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勤奋、懂事和追求卓越的上进心以及其他被称为传统美德的品质。 长大后,周围的风气改变了。同龄的朋友开始提倡追求自我,我便也追逐着这股潮流,高呼解放自己压抑的天性,狂欢一般地做着与从前截然相反的行为。 可是说起来,我好像从没仔细确认过自己的天性是什么。在我思考它们之前,它们早早地就被别人定好、注进我的大脑了。贪财、好色、懒惰……它们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身为人类的我的定义里,就像我最初学习的那些正确性一样牢固,在家长眼里,它们是“正确”的天敌、必须克制,在朋友眼里,它们才是“正确”的真谛,必须大声地表达出来。 事实上,对于活在别人目光里的我来说,天性是什么早也已经不重要了。 我所做的、所说的,大多不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就喜欢、愿意这样,而是因为当时周围的环境提倡如此。为了让环境于我是友非敌,我必须让自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环境与舆论变化得如此之快,我来不及判断喜好与是非就已经开始附和,和大家一起赞同,和大家一起批评,甚至在真正的情感来临之前就如同攥着答案去填卷子一样去表示同情或者厌恶,然后才让自己学着接纳、适应。 总之,我得做正确的事,做对我生活影响最深的那一批人眼中正确的事,和他们互相赞同,为了获得他们的认同、成为他们的同伴、改善我的处境。如果我无法灵活变通,我就会变成传统美德的背叛者或是新潮流里的守旧顽固势力。 我想,这可能就是外界教导我的结果。如果论迹不论心,我在我认识的人们眼中大概不是个坏人吧。 我实在是太想要被认同了,太疲于面对批评了,这是识时务,也是一种“正确”。 可关于和许穆玖的相处,无论在哪一种人的是非标准里,我都错了。 但是没关系,没有了“正确”,我还可以奢望一下认同。 有人问过我,我看起来不是拎不清的人,叛逆心大家都会有,可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难不成是因为许穆玖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值得我这么不要脸面吗?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问题答得客观、漂亮、让人无可挑剔。 因为事实原本就是不美好的,我也无法把我和他之间的事向别人解释清楚。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了错事。 一开始,在别人质疑我的选择时,我会沉默地听他们的劝导、叹息还有叱骂。 作为一个理亏的、得讲礼貌的人,我不能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抗拒地捂住耳朵,同时,我的语言理解系统恰好没坏,它会帮我解读他们的意思。 慢慢的,我那孱弱的决心因为他们的话语变得更加千疮百孔,我对自己的怀疑也逐渐扩大,它像反复发作的恶疾一般缠着我的大脑,只要生活里出现不如意的地方,我就好似遭了报应。 我没有资格喊冤,我早就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如今就是自作自受而已。 自我怀疑发作得最厉害的时,我整日魂不守舍,没法跟人好好交流,要是许穆玖向我搭话,我也只会开始对他谴责我们之间的关系,一遍遍的,直到他听厌或是被戳到痛处,他问我: “干嘛整天关注别人的看法?你难道是为他们而活的吗?” “是啊!我就是为别人而活的。”我几乎立刻就大声地回答了他,“你也是,反抗什么呢?” 我们明明从出生起就是为了让别人感到满意而活的,不是吗? 我们的脑子和我们的身体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吃了谁的,喝了谁的,接受了谁的协助,我们就不能背叛谁的利益、碍谁的眼,更不能因为和他们意见相左而反驳他们、和他们发生冲突,父母,老师,同事,朋友,老板,还有许多和我们有着联系的人,谁造就了我们的存活,谁有一张能够评价我们的嘴,谁就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就得为谁创造价值,绝不可由着自己思考和选择。 我们就像被许多人共同饲养出来的家犬,如果做了错事,上面自然是要降下语言的鞭笞的,这时候要是还不摆出认错伏低的态度,可就得不到主人的认同、收不到奖励的狗牌了。 没有人在意我的忏悔?那只是因为他们太忙碌了。等他们得了空,见到我,还是会骂上几句。 后来我发现,仅仅在别人面前沉默、表现出内疚是没多大用的,只能比拒不认错的态度多获得一丁点认可而已。 如果我一直无所作为,身上没有足以掩盖污点的长处,那么别人提起我时,对我的评价依据也只有跟许穆玖之间那档子提不上嘴的破事,一提就是一辈子。 于是,我为自己重新拾起了“正确”,逼迫自己学习、扩充爱好,提升自己,尽量让自己向光鲜、成功的一面靠近。 我不是不该努力,只是不该为不值得的努力。 在频繁外出的日子里,我见不到许穆玖的面,逃避他的存在,想不起和他有关的事,在心里短暂地和他撇清关系,居然真的感觉轻松了不少,脑海中萦绕的指责声也淡了。 那些指责我们的人并非刻意事事针对,只是依照他们心里的“正确”,在“为我们好”。我在提升自己的时候能感觉到这种“好意”,也是在这时候,我和他们的“正确”重合了。 我开始盘算,如果与我同行的许穆玖也能提升他自己,我们是不是就会拥有更顺遂的未来?我不否认,这个想法是带有获得认同的目的的。 是许穆玖在我苦于压力的时候教我接纳自己能力的欠缺、忠于自己的私心的,我也是在那个阶段背叛了正确和认同,犯下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大错。 现在,他的那一套思维已经不合时宜,该由我教他如何享受追逐别人认同和逼迫自己的成就感了。就算是能力再平庸的人,也总可以做出一些成果。 我的恋人,他也该给他自己、给我长长脸了吧,至少不要再让我在别人面前评价他的时候为难了。 闲暇之余,我开始关心起许穆玖的工作。不是听他抱怨一些人情琐事,而是问他如何看待他的工作内容。 他依旧很配合很坦然地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态度让我有些窝火。 “马马虎虎的工作吧……我们做出来的产品其实没多少巧妙构思啊,而且很多时候比起设计,市场运营才更能决定收益多少,我们也懒得管太多后面的事。” “增加知识储备?你是指看书?我看还是学点营销、或者练练口才什么的,用来提高报价更有效一点。” “何必呢,怎么样竞争不过大公司,人家的资源、配置,什么都是最好的,我们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混口饭吃而已。” “……我没本事,去不了大公司。” 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问道:“你的学校就教了你这些?” 讲到后面,他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扫兴的话,情绪变得低迷,听到我的质问后,他出了好一会儿神。 “……不是,也怪我自己吧,那时候只跟着课程上课,不动脑筋,上大三之前对工作的概念都很模糊,连这个产业的流程框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答道,“本来以为之后多实践就好了,结果工作以后都在配合别人的想法,进步很慢,自己的脑子就像死掉了一样。” “你从来没想过让自己做出点有质量有意义的东西吗?” “当然想过,但也就是想一想罢了,”他摇摇头,回忆道,“以前大创比赛的时候,我们团队就搞过非遗的项目,那项目策划书写得可漂亮了。激励我们报比赛的人喜欢高大上、讲梦想的氛围,我们呢,其实心里对这些没多少情怀,只是为了让自己简历丰富点,挣点学分,把这些吹得天花乱坠的远大抱负当踏板而已。毕了业之后就更知道了,产品和作品很不一样,前者牵扯的东西太多,可以发挥的余地已经很少了,我能做的只有按部就班的完成任务,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我没有梦想,我的老板也不在乎我有没有梦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而工作,不知道我的工作量有没有去到它原本该去的地方。”许穆玖坐在那,用他极其空洞的眼睛望向我,“我不用思考这些了,我是个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被改变。引领行业发展、提出创新想法这种事是那些手头有资源的、聪明的人干的,我就图工资,图自己开心,就这样。” “你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是吗?”我不禁扶额,“就不能有点规划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但现在不是很多人都这么想么?你努力十分,其中有七分都是让别人过上好日子,与其傻兮兮地逼自己积极向上,相信天道酬勤、梦想面前人人平等,不如吃好喝好,躺下等死,难不成还真指望自己能有所作为,造福全人类吗?” 可是,他何止掐断了自己在事业上的期望。 他说这句明显“不正确”的话的时候,底气很足,想必他平时秉持着这种想法,受到了诸多认同吧。 他总觉得他自己对寻求认同不屑一顾,可他不还是会因为和他周围的人想法一致、受到认同而信心倍增吗? 我郑重地问他: “你觉得,这个想法、你现在的状态真的让你开心了吗?” “开心……啊。”他先是立即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就迟疑了。 以前,他年纪还小,把这种想法当做自己生活的纲领,是在贴合他的需求,让他自己得到休息,并为此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所以躲懒的负罪感很快就能被抛之脑后。 但是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吗? 目睹自己变得更加年长、再衰老,回顾过去却全是在虚度光阴,既不算痛苦,也没有可以纪念的记忆点,大多内容都是成批复制的日子,相似的工作内容、工作时间,枯燥的休假中只有吃饭、睡觉和仅需动动手指的娱乐活动,连玩游戏都获得不了乐趣,把自己弄得像游戏厂商聘到虚拟世界的打工仔,沉浸在最简单的物质满足里直到透支对曾经喜欢的每一件事物的新鲜感,被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包裹、轰炸甚至利用就是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 ——这样的安排,真的会让他觉得开心吗? “……如果,你当初去考研,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愣了一瞬,神情茫然,似乎在思考自己是否错失了什么,随即,他连忙摆了摆手: “不,还是算了,给我念再多书也不见得好,而且我那时候不是急着经济独立嘛。” “……” 的确,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他不必尽快经济独立,脱离父母的支持。他还可以继续当父母的孩子,过渡期还能依靠家庭,不用为父母的经济付出感到过于羞耻、焦虑。 见我不说话,许穆玖也低头陷入缄默。忽而,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向我确认道: “……你不会嫌弃我,不会离开的,是吗?” 像一只失去骨架、摇摇欲坠的风筝。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现在我和他之间最棘手的问题,或许不是血缘。 血缘是我们之间第一道牢不可破的契约,我们是这道契约的受益者,也一直执着于建立更多契约,以获得安全感。 如今,我们正在某道契约里渐渐窒息。 我没有立马接下他的话。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许穆玖,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你‘沉没的成本’?” “什……!”他拧眉道,“你居然觉得我只是在意‘成本’?你把我和你自己当什么了?” “……” 我很难在思考我和别人之间的关系时完全摆脱“交易”这个概念,即使对方是我的亲属。说起来,这种思维模式好像也是受许穆玖的影响。 他曾经不是就是这么对待爸妈的吗? 那他现在在回避什么? 还是说,他的“道德感”和“人情味”在此刻突然奇迹般地回归了吗?这未免太可笑了。 “如果你有哪怕一秒钟是这么想的也算,”我把语气放得很轻松,“难道你不敢开口承认吗?直说好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不会把你怎么样。” 如果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就会满意了吗? 恐怕我会感到气恼和悲伤。 可我并不想听他说出好听的谎话,因为相信了那些话的我是蠢蛋,而不相信我会痛苦。 我记得我和许穆玖,或者应该说是和我哥哥,我们之间应该是有过不计算付出和回报的日子的。那是多久之前了?大概是很幼稚的年纪吧? “你要是再问,我就不跟你讲话了。” 我有点恍惚,而后点头道: “嗯,不问就不问吧。”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也不是那段时间唯一一次不愉快的谈话。 之后,我在益城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和房子,迅速定下搬家的日期,打算在益城长住。 我得救救我自己。 老天啊,我还年轻,我可不想烂在这儿。 这种和他撇清关系的日子被我命名为“光荣的逃避”。 我明白许穆玖急于找工作糊口、对生活的热情逐渐被磨灭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我不能对他不管不顾,但之后的发展不能全赖我,我自己也需要空间调整状态,何况目前我无法对他有正面的影响。 临走前,我抱住他以示笼络感情,心里想的却是: 我不在你身边,以后别再拿我当借口继续和你那份糟糕的工作和生活互相糊弄。 我原以为这次告别会以较为平和的氛围收尾,殊不知许穆玖在得到我的许诺之后仍旧不死心地问我: “为什么要变‘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你会一直等我吗?” 这可真是个冒险的问题。 要知道,我所遵循的“正确”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同时,这种情况也不会被我现在所处的环境认可。我不想和他分开,也不想“错误”地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最好不要有寻求退路的念头。 “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我有个拿不出手的低质量男朋友,他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在浪费我的人生。” 好自为之吧。 我用贬低他自尊的话语威胁了他。 该死,似乎说得过头了。 一想到道歉的话,嘴巴就跟被黏住了一样。 “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几乎不带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就像把什么证件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他立即分开了我们的拥抱。想到刚才那句威胁,他用怨怼的眼神盯着我,红晕从耳朵烧到了眼尾,表情比以前分手的时候还要夸张。 他大概宁愿分手,也不想顶着我的恋人这个身份、接下这句评价吧。 他愤怒地问我为什么不在那些人面前为他辩护。 这就不得不提到我苦苦追寻的“认同”了。我的朋友们如果看见我这么着急维护他,肯定会以为我谈恋爱谈疯了。 好在他还有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意识,因为我是不会冒险替他辩护的,沉默是我能做到的最合适的举动。 而且他敢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吗?如果他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恐怕他的反应也不会是如此了。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我们是吗? 看着我们中间被他分开的距离,我心底弥漫起酸涩的歉意。 我好像和谁都不是一伙的,我只想保全我自己。 若是在以前、小时候,我一定会在歉意出现的第一秒就冲过去重新抱住他、贴着他,笃定地告诉他,我的哥哥是最好的,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人。幼小的年纪可以成为我选择冲动、偏心的工具。 现在,我走上前,抬起手试图扯住他的胳膊,他因为赌气而躲开,我便作罢了。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做派。 怀念以前吗?可现在的我才是倾注了心血以后、变得更加独立更加优秀的我。我就要去属于我的、更远的地方了。 其实,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这辈子也不是非得去爱一个人才算完整,对吧? 离开的路上,我一直在给自己打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做得很好,很潇洒,很果断,很冷漠。我这么对自己肯定道。 倘若因为我的冷漠态度,我和许穆玖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高兴?是不是要去昭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然后获得他们的认同?他们会夸我知错就改吗?那样我就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还是算了。 【为自己思考试试看呢?也许独自生活会给你带来想要的收获】 思来想去,我怀着别扭的心情,用较为温和的口吻给许穆玖发去了一条突兀的消息。 过了很长时间,他发来回复: 【如果我学好了新的技能,我要求兑换你的道歉】 【凭什么?我没有错】我答道,【这是对你好】 我在说什么?我说了以前的自己最讨厌的话。 很快,我撤回第二条消息,改成了【随你】,正准备发出去,许穆玖却先回复道: 【要是我不照做呢?】 他怎么油盐不进? 我没有再客气,直言问他: 【你要当自甘堕落的草包吗?】 【……如果我是草包,那你就是上赶着顺从别人的奴才】 【闭嘴草包,再讲我就杀了你】 我非常气愤地“呸”了一声,拇指在“删除好友”的按钮上空停留了几秒,最后还是作罢,关掉了手机。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调整心情的,也许没调整,反正他没有再回复消息,我们之间的交流就这么停住了。 新生活很不错,益城的交通比安城方便,当地特色的食物也更合我的口味。我在屋里的写字台旁腾出一片地方,在那搭了一个木柜,摆满了我收集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笔。 放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益城的很多景点,那里面大多数是许穆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推荐给我的,但我读研期间经常在其他地方东奔西跑,几乎没有时间在益城游玩。 为什么我好像总是在走许穆玖已经走过的路?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的胜负欲不受控地冒出来。于是,我开始发掘益城更多有趣的地方,拍下不少照片,本想带着比较和炫耀的目的给许穆玖分享,却发现我和他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我痛快地在自己的住处哭了一场。 之后,我忍住向许穆玖分享益城新景点的想法,翻出我和他以前关于旅游的聊天记录,连同我的新发现,都填进了我给自己做的旅游纪念手册。 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跟他争高低,想走在他前面,拒绝当他身后的影子。为了维护我在他面前逐渐培养起来的骄傲姿态,我一次次打压他的信心,可我又害怕他真的一蹶不振,永远留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 我学习的“正确”告诉我,爱一个人的方式不该是这样,但是,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感觉到被爱。 所幸,我已经离开安城,这让我和他都可以得到安宁。 自从和许穆玖分开到两地,似乎连想念他这件事都可以变得正确、合理起来,提起他也不会让我感到过重的心理负担。 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快。 入秋,我出差去颂城,顺路拜访了在颂城实验小学任教的秦衿。 我和她约好下午校门口见,见到她的时候正逢高年级放学。她手举班牌领着一队小朋友从校内走到了四年级接送点。 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她脸上显出不一般的倦态,与从前活力四射的样子相差甚远。 有时候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过去,希望我和我在乎的人不必成为“大人”。 学生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其中有一个学生大概是想向家长和老师展示自己新学的单词,坐上家长的电动车时他兴奋地对秦衿挥手,喊着“Good bye,秦teacher!”被哭笑不得的秦衿纠正回了“Miss Qin”。 秦衿告诉我,那天英语课学的正是职业相关的词汇。 “你还记得我们学跟职业有关的单词的时候吗,好像也是四年级吧?”她回忆道,“我们当时用的教材上有个课后调查,问的是我们以后想当什么,我当时可是班上少数的想做‘policewoman’的人呐。” 秦衿的话让我也想起了书上的那份调查。 课后调查的那一页画了一个表格,每个职业后面有两格空白,分别用来统计男生和女生的人数。 我们班也进行了统计,为了省时,是通过举手计数的方式。班上大部分女生选择了“teacher”,大部分男生选择了“policeman”,剩下的少部分人选了“doctor”和“nurse”。 如果没记错,我在那一页的表格旁边画过一个很大的问号。 表格里没有我想要的职业,但我还是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在“teacher”那一栏举起了手。 我还记得“worker”、“farmer”、“driver”那几栏没有人选,而选择“cook”的那两个同学举手的时,班上登时哄堂大笑。 他们很特别,但不会被羡慕。 孩子的歧视是不加掩饰的。从小立志成为一名厨师,在那时的我们眼里,就和从小立志考四十分一样好笑。 我也是嘲笑那两个同学的一员,而且还在心中暗暗庆幸过自己的选择使得被嘲笑的人不是我自己。 如今想来,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好奇地问秦衿:“那你上课的时候问学生他们以后想成为什么人了吗?” “问啦,我们还谈了大家父母的职业。”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可厉害了,答了不少比书上复杂的词汇呢,不过……”秦衿想起了什么,忽地叹气道,“不过聊到父母的职业的时候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积极回答问题的学生大多数是父母收入比较高的。还有一个学生说他的爸爸是当宇航员的。” “这……不是真的吧?” “嗯,有的学生听了之后猜他在吹牛,笑了,也有的没了解过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担心继续追问会让那个学生尴尬,就让他坐下了。”秦衿一边叙述一边用目光搜寻,而后她冲角落扬了扬下巴,“喏,你看,就是那个穿绿格子衣服的。” 秦衿走到角落,对那个学生打了声招呼: “郑韬,老师想跟你聊一些事情,可以嘛?” 名叫郑韬的孩子抬头,面带慌张地往这里瞥了一眼。我连忙转过身,拿起手机装作在注意别的事。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跟大家说,你的爸爸是‘astronaut’,你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吗?” “是宇航员的意思。” “那——你给我讲讲,宇航员的选拔是不是很严格啊?” “……老师,我不知道。”郑韬磕磕巴巴地答道,“我、我爸爸不是宇航员。那个单词是我昨天在词典上翻到的,我觉得宇航员可以上电视,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嗯,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你爸爸真正的职业呢?” 我的耳边陷入了短暂地安静。 “现在可以告诉老师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他是送外卖的,”踟蹰了一阵之后,郑韬终于答道,“我不会说‘送外卖’的单词。” “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可以告诉老师呀,老师会教你们的。” “老师,我不想跟同学们说我爸爸是送外卖的。”郑韬低声道,“范哲轩他们跟我讲,送外卖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的人长大了才去干的。” 这是不正确的。 家长供他吃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怎么能歧视家长的职业?每个合法的职业都是值得尊重的。 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所以,我以为秦衿会对郑韬说出类似的话。 可是,她没有。 我疑惑地转过头观察她的神色 ——她脸上的惊讶还没消失,且并不像手握标准答案那样从容,很快,她还是缓过神来,问了句: “郑韬,你爸爸对你好吗?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你爸爸的呢?” “我不喜欢他。他对我和妈妈都不好,而且他经常因为上班不开心骂我和妈妈。范哲轩说,这个就是因为素质差,自己失败就把火气撒到别人身上。” 我之前否定得太快了。 受害者是这个孩子和他的妈妈。 果然,成绩差和素质差、工作状态差是有关联的,就和“穷山恶水出刁民”差不多的道理。 这个孩子父亲的所作所为要是被我上学时期的同学听到,高低得咒骂几个来回。 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必要存在?散掉算了。 “对不起,我撒谎了。”郑韬抿唇,“但是,老师,我们是在上英语课,我不可以说假的事吗?如果我回答问题的语法没错,我的回答也是错的吗?” 这小孩的问题把我也给问住了。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甚至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的语法没有错,你有权利跟老师、跟同学说你的爸爸不是外卖员,但是这个以后可能会给想要了解你爸爸信息的朋友、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好这些哦,还有啊……”秦衿顿了顿,劝道,“你爸爸做不好的事不能用来断定他的学习好不好。你也不能因为你爸爸一个人去说其他你不了解的外卖员的坏话,那会让一些好心的人难过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先和爸爸妈妈沟通,有困难也可以来找老师,好不好?” 郑韬沉吟片刻,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这个班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 想起刚才的事,我笑着调侃秦衿: “不愧是秦老师,越来越有样子了。” “哇,我跟你说,我紧张死了。还好我憋住没有着急说自己的想法,说坏了就惨了。”秦衿拍着胸脯给她自己顺气,“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 “选择送外卖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因为以前学习不好。”秦衿答道,“虽然不能肯定所有情况都是这样,但大多数时候二者是有联系的。” 在这个问题上,和成年人怎么解释都可以,但和未来尚未定型的孩子解释的确麻烦。 我小时候遇到这样疑问时,为了保护孩子童真之心的大人会回避功利、回答“不用太在乎成绩”、“行行出状元”之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大人会有另一种回答 ——“要是你不努力,以后就像他们一样,看看,下雨下雪天还在外面上班,哪有坐办公室舒服?” 秦衿瞄了我一眼,问道:“你觉得这个回答怎么样?” “很多人讨厌类似的话。”我摇摇头,“也有很多人赞同,毕竟这很现实,也很有效。我的话,大概是保持中立?” “太中立也是一种极端吧?” “快别为难我了,这种有争议的问题在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不让做议题的,怕引起双方人身攻击,我拒绝回答。”我认输地摆摆手,转而问她,“你平时总遇到这种情况吗?他们会问你一些奇怪的问题?” “差不多,这也是让我发愁的地方。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太大了,除了知识,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需要教给他们。我哪敢教啊,好多问题细究起来确实挺复杂的,我要是想偷懒,按照思想品德课本上那一套教他们就行了,但这样太敷衍了。”她露出了郁闷的表情,“他们这个年龄段看问题总是非黑即白,要么听老师的,要么跟老师对着干,容易对以前的想法突然失望,然后走另一个极端。可我又想啊,非黑即白不好吗?他们年纪还小,是不是该简化掉灰色地带,让他们在他们觉得正确的地方有点冲劲才好?你觉得呢?”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思考是非了,反正周围人觉得什么是好的,我就去做什么而已。也许等这些学生长大,也会和我一样吧,现在怎么教都没有用。我要是你,我就按书本上写好的背,等他们自己悟就行,至少我不用担责。” 秦衿听罢,眯了眯眼,倒吸一口凉气: “好吧,你已经是个被‘小民思想’浸泡过的卑鄙大人了,离我的学生远一点。” “哈哈哈哈……” 看见她对我这麻木不仁的态度的抗拒,我莫名心情大好。 她是真心想把这份工作做好,不希望她的学生像过去的我们一样被一些不良的观念误导许多年,但我仍然忍不住替她感到疲劳,替她觉得不值。 “要是我以前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或者我也能像你这样满怀感情地自己思考对错就好了。” “你没有过这样吗?也许你只是记不清了。” “……是吗?” 我从颂城离开之前,我和秦衿互相送了一些祝福,或者说是期许。 我对她说:“世界上还有你这种类型的好人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能找到让你自己和你的学生都舒心的认知方法,如果找到了,就提点我一下吧?” 她则回复我:“多用自己的眼睛看,少听别人的废话,别惦记你那个自以为无害实则偷懒的‘墙头草’是非观了。这就是我要先告诉你的。” 我连连称是,感谢她的劝告同时还是十分犯难。 习惯的认知方式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但愿未来日子很长,但愿我的“环境”对我有足够的耐心,还能允许我一次次改变吧。 可是—— 我需要做出一个改变吗? 我想改吗? 我敢改吗? 如果呈现出来的结果是被大多数认可的“正确”,那么,自己是否真的在思考是非有那么重要吗?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吗?对谁来说是重要的呢? 57.番外五彼无此有(3) 七月末,家族群里传来重磅喜讯:穆欣研被全国重点学府西城工业大学的航空航天类专业录取了。 因为几年前就给家族群的消息设置了屏蔽,许穆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那会儿他正握着刻刀切纸、心不在焉之下毁掉了又一张纸雕,而后他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他对穆欣研的成绩的印象本来仍停留在几年前。 穆欣研曾对他和许一零说过,她自己的成绩比不上班上很多同学,还表达了去当音乐特长生的意愿。 如今,那孩子不仅在成绩上突飞猛进,就连选择学习的领域都变了。 惊讶之余,许穆玖才想起,穆欣研口中的能力普通,只是相较于她周围的同学,而那些孩子的平均水平本来就高,基础选择面自然也广。 家族里出了个高材生,亲戚们对此祝贺勉励的话语在群聊天界面排了长长一串。 【太厉害了,毕业了不用愁找不到工资高的工作了】 【能研发战斗机不?】 【以后就是为社会做贡献的高科技人才呀】 …… 当时许穆玖考上大学,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祝贺。许常均只是发了一条动态,而穆丽菁请人来吃饭用的理由也更多是“升学”、“生日”,别人问起她才简略地表示自己孩子去了个比较一般的大学。 许穆玖的学历跟一众亲戚比起来不拔尖,现在,他还得再往后稍稍了。 【欣研加油,我家的马上也要去沪城的交大读研究生了】 还真是比个没完了。 【都是985,光宗耀祖啊】 许穆玖一边听语音电话里的母亲讲话,一边用眼睛瞥过屏幕上的“光宗耀祖”这几个字,咂了咂舌。 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又怎么样? 他早就离开了任何一个集体,不用跟拿自己跟同学、亲戚比较才对。 “对了,你表哥前阵子说他认识一个在安城的房地产公司上班的朋友,问你需不需要联系他。” “他啊,他现在在公交公司上班,蛮稳定的,听说福利也很不错。” “这两年他倒是肯收心,比以前踏实多了,有空还会帮家里的店跑业务,他妈妈高兴着呢。” 周兰皓?凭他那样也能收心?是不是再过几年就可以博个好名声了? 那可不?他在家里的名声已经好转不少了。 就算不跟他比,许穆玖自己的名声本来也垫底了。 “欣研的升学宴在八月六号,回老家办。” 许一零一定会去的。许穆玖这个在外面躲了好几年的人怎么敢跟她一起出现在其他亲戚面前? 而且他们之间好久不联系了。 “我就不去了,我把礼寄给你们,你们帮我带到吧。” 把电话挂断之后,许穆玖退出了家族群的界面。 主页面置顶的一栏发来新的消息: 【这些再改改】 【周六加班,下午要开个会】 【剩下的想办法在下周二之前结掉,没有问题就不要再拖了】 许穆玖关掉铃声提醒,简短地回复消息后便推开手机。他转身捧起脚边的纸箱,把桌上的纸屑和未有收刃的刻刀扫了进去。 最近,他常常问自己一些问题: 如果自己从出生起就被告知,自己未来拥有的资源、能力是有限的,注定只能成为受人摆布的蝼蚁,自己会绝望吗?会在一开始就憎恨以普通人类为起点的人生并放弃所有挣扎吗? 纸片摩擦的声音停止后,屋子陷于片刻静谧。 从箱口往里看——布着镂空花纹的纸片扭曲地堆积着,纸片上印有文字。 做这个有什么用呢。 他想到了他的工作、他接下来的碎片化行程以及他刚才得知的那些他应该为之喜悦的消息,烦闷情绪莫名郁结于胸口。 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浪费人生—— “砰!” 纸箱坠落,砸在地板上。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低头时,纸片上的文字复又映入眼帘。零碎的联想在静谧中汇聚于他的脑海,顷刻间仿佛压缩成了明晃晃的利刃。 许一零。 他默念着某人的名字,自言自语道: “我嫉妒他们。” 说罢,他立即俯下身从纸堆里扒出刻刀,迟疑了两秒,最后拖沓地重新握紧刀柄。 …… 据说人的瞳孔在看到感兴趣的事物时会放大。 许一零告别了秦衿、从颂城回到益城的那天就是这样,因为她收到了快递站提醒取件的信息。 包裹不重,是一个从安城寄过来的纸盒,寄件人那一栏写着许穆玖的网名和手机号码。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和对方通信,许一零在瞧见快递单上熟悉的信息时候几乎呆住了,捧着包裹的手臂甚至略微发抖。 在反复确认信息的过程中,她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扣着快递盒体。 惊讶、欣喜于极其漫长的沉寂之后终于再次和对方产生了联系,紧接着就是诧异,各种对盒内物品的猜测使得心脏因巨大的恐惧而震颤。 她猜测的可能性里大多是意义消极的内容,越猜越多,越猜越糟,故而那股恐惧在她急匆匆回到住处的路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与此共同膨胀的,还有强烈的好奇心。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多次用指甲去抠纸盒上封口的胶带,但在此之前,她又早与自己约定好,要等到了属于自己私人空间的地方才可以郑重地打开包裹。 一下、两下,手指象征性地对胶带传达急迫,回去的脚步变得更快。 出于对许穆玖的信任,回到住处找到小刀后的许一零不带迟疑地划开胶带。她的目光紧紧追随刀口,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张可以做出表情的脸,脸上的肌肉无需工作,如同被冻死一般平静。 盒子里面的——纸、纸片,很多纸片,五颜六色的纸片,白色的居多,有花纹,其中一些纸片上还写着字,熟悉的字迹。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写的字无一例外是这句话。 这就像从写满了“我讨厌你”的彩色纸上裁下来的各种图案的纸片,有的还能辨认出是树枝、树叶、镂空的动物之类的,有的则无法看出是什么图案,乱糟糟纠缠在一起。 整个纸盒就像塞满了手工边角料的垃圾箱。 里面还埋着一张材质不一样的便签,上面写着: 【纸雕难死了,我做不好,不想学了】 许一零脑中杂乱的思绪终于拧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之前许穆玖说要学纸雕,而她劝过许穆玖去完成这件事。 “神经,”她皱着眉,忽地从嘴里吐出一声笑,眼眶有点发热,“吓死我了。” …… 自从把出自自己手中、有型的成品以及胡乱裁出来的废纸全部寄给许一零之后,许穆玖每天都在注意自己的手机上收到的新消息。他总觉得新一条会是许一零发过来的。 在忐忑地度过几天后,他并没有收到许一零发来的讯息。 但是他收到了来自益城的包裹。 包裹里也装了许多纸片,纸片几乎都被剪成骷髅头的形状,上面写满了“我也是”。 当然,纸堆里也有一张便签: 【不想学就不学吧】 “幼稚。” 他立刻向许一零拨去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另一头的许一零却保持缄默。 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先听到对方的声音。 “许一零,”许穆玖终于开口控诉道,“给我发一条消息会要你命吗?不是你说了保持联系的吗?” “我怕自己再跟你多说会要你的命,”许一零不禁回嘴,“而且你来联系我不也一样么。”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没,你说吧。” “……我挂电话了。” “哎,等等。”许一零捏着手机嗫嚅道,“再谈谈、就是了。” 许一零的答复来得比许穆玖想象的快,许穆玖脑中盘旋着的一句“真挂了?”正准备滑出牙关,却被憋回去、呛了他一下。迅速意识到许一零对他也有挂念的同时,他带着压住心中暗喜的目的、掩饰地拖长呛咳,顺便拿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然后,两边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你怎么不说……?”“你之前过得……?” 许一零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问道: “你之前一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还行,豁然开朗倒没有,哦不,不对,我过得挺差的,”许穆玖抬头望见面前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把期待的表情纠正,冷下脸来,“你呢,过得挺不错的?当时真是辛苦你了啊,明明又想把我甩掉,还装出一副在乎我、为我好的样子,是吧?” “什么?你在想什么啊!”许一零被对方突然的讥讽惹恼了,“叫你提升自己、有自己的生活等于不在乎你?你是用什么逻辑得到这套结论的?” “是你自己没把话讲清楚,也不跟我沟通,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不要动不动就跑那么远可以吗?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我到这儿是因为我上班的地方在这儿,我找什么工作还要跟你报备吗?难不成要我围着你转?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稍微想想不就明白了?亏我还说我们认识好多年,很了解对方呢,都是假的吧!” “你以为我住你脑子里面吗,天天猜中你想什么?真当我俩有心灵感应啊!” “我……!好了,停——”许一零竭力压制不满,提议道,“不吵了,行不行?我不是要跟你吵架的。” “你以为我想跟你吵?换、换别人这么对我,我早跟他绝交了。” “我还要说呢,我能这么好态度对你简直便宜你了。” 这通电话是从下午六点多开始的,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自己的近况、关于之前对自己行为的认知不清、对“正确”标准的困惑、对认同的寻求、对在别人面前评价许穆玖这件事的为难以及因为遵循自己和别人的正确而劝许穆玖提升自己……许一零把这些一五一十地对许穆玖表述了一遍。 为什么在安城的时候不能明白地谈这些?许一零对此的解释是,她不认为他们之前状态适合面对面交谈冗长尖锐的问题,时间和远距离可以让双方都更冷静。 “‘决定我们之间交谈时的距离要很远’这件事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但这是‘顺便’,从我自己的发展来看,我本来的计划就是要来益城的,而且我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这并不过分,我不知道怎么界定……” 许一零瞄了一眼时钟,扶着自己昏胀的脑袋,说明她对这次事件分责的看法。 口干舌燥让她的表达有些磕巴,直到电话另一边的许穆玖说了句“没事,我懂你的意思,还有你的表达……” 她终于放心地去给空杯子添了水。 “我想,你可以在这方面对我更信任一点。”许穆玖补充道。 “啊?得了吧,你要是真的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前段日子怎么还以为我是要甩了你、自己生那么久的气?” “那是牵扯的问题太大了,我没反应过来……”许穆玖话锋一转,“你看,你是不是在聊天的时候习惯性否定别人?” “多嘴,你说的跟事实不符,而且事关我自己,我当然要反驳。难不成听你胡乱分析我的行为吗?” “现在就不想着和别人保持看法一致、获得认同了?”许穆玖问道,“你觉得我的认同是不重要的吗?还是说,你就是牙尖嘴利,喜欢言语攻击别人,只是平时把自己憋坏了?” 许一零没有继续答话,而是陷入了思索。 许穆玖见状,继续道:“要是你觉得这样的状态让自己更舒坦更自然,那不是很好吗?就算这样不友好,别人不爱听,表达它不也还是你的权利吗,尽管说就是了,别人的看法有什么要紧呢?” 许一零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盖过了许穆玖的声音。 “你知道我跟你在这一点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许一零说道,“举个例子,当我们被别人怀疑、指责有暴露癖的时候,我和你都会生气、会因为灰心而懒得争辩,我选择了跟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而你选择去裸奔。但其实,我们都做了多余的事情,不是真心想改正,也不是在表达真实的自我,只是在恶心别人、发泄对他们的不满而已。” “他们不会花很多时间了解我们是什么样就开始给我们做评价,我们自己也没有认清自己,以至于我们混淆了我们想做的、应该做的和我们在做的。” 许一零对许穆玖提到了曾经让她苦恼又被她忽略的“天性”,还有他们第一次接触探水针时思考的“心声”、“喜好”和“需求”。 外界评定、心理暗示共同给他们铸造了定义一样的“壳”,当他们疏于为自我冥想、忽视变化、没有更新对自己的认知,就会困在这个被设定好的、已经固化的壳里,日复一日地扮演身为人类、某人的家属或是某个职业的自己。 当他们发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件事与定义好的自己不同,他们自己以及为他们设下定义的人就会觉得这是“错的”、“假的”。 他们固然做不到无边界地变化,但是,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他们其实拥有流动的、不纯粹的个性:不纯粹的怠惰被野心浇灌出忧虑的苗芽,自私为冷漠的思考带来称赞、却抽走了渴望的人情暖意,极端的自责里藏着自恋,自傲难以摆脱自卑的影子,反叛之心乞求以顺从的颜色被收留,精明也是愚蠢……哪一面都是事实,哪一面都是残缺,哪一面都是定义的体现。 “因为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活法,所以我们此时此刻是这样的表现。我可以做到你说的,当一个不去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如果哪一天我确定我想、我需要这么做,”许一零推心置腹地对许穆玖说道,“你也一样,如果你对目前的自己不满意,如果你心里还有其他抱负,想变得充实,那就把你的时间、精力、钱花在这些地方,不用把别人当借口、逼自己为无聊的东西疲于奔命。爸妈他们不需要你用任何形式报答或者报复他们了,我也不需要你来养活了。我希望你以后在回顾过去的时候不要只觉得空虚就好。” 然而,许穆玖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一脸凝重地说着“让我再想想”,便挂断了电话。 他无法一下子就接受这些内容。 抱负?自己真的有所谓的抱负吗?已经虚耗了那么多时间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太长时间没有问过自己究竟什么事能给自己带来充实的快乐了,孩童时期的志向、冲劲早就在麻木的大脑里垮掉,就算放他再次筑造这些东西,他也不知道从哪做起,拾起的冲劲说不定过两天就消失了。 一个甘于糊涂的普通人不该给自己设立这些要求,反正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替自己为那些追逐理想的口号增光添彩。自己只要跟着模板、指令生活,就可以基本上做到无功无过。 他越想越觉着许一零跟他提到的“充实”像是什么新式的“恋人加分项”,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增加魅力,也能给许一零长面子。 很合理。一个生活充实的恋人怎么会没有魅力? 这是为你好。他又不免想起了这句话。 是啊,即便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他也得尝试做出改变,去做一些实际存在的、看起来积极上进的事。 可他能想到的、鼓励他成为一个看起来上进的人的动力,基本上不太磊落。 于是,他的心境几乎变得和打电话之前一样:因为许一零要求,所以他才去做某件事,他把嫉妒和焦虑当坚持这件事的动力,最后又因为多次挫败而放弃。 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改变? 都是“正确”惹出来的麻烦。 他想,无论是把自己变得充实还是别的,反正全是为了让他和许一零共处这件事变得更加“正确”罢了。 为什么一定要充实呢?用别的方法替换不就行了? 比如,他和许一零是同事,那么,他们的长时间相处是不是就合乎情理、合乎许一零口中的“正确”了?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从他以往的工作经历来看,倘若他们是同事关系,那在合作的过程中他们难免会以一方更听从另一方的局面收尾。他实在是受够了意见不合导致的争吵,也厌恶自己失去提出看法的热情之后对话语权长久的放弃、不得不忍受甚至称赞那些他觉得不够好的方案。 他对一切能安排、催促他的事物都形成了一种近乎习惯的抵触态度,比如他的师长、他的工作和领导。他的胆怯、被动和灰心大多放在了他以为他不喜欢的工作上,所以相反的,他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关系面前避免工作时的颓丧状态,可当他发现他的热情无法换来相应的回报,他就会陷入郁闷。 他只觉得他的工作是他的“敌人”、他自身与工作的界限是一清二楚的,却忘了那些他曾自诩清醒地把亲情关系视为牢笼的日子,也没有意识到恋爱关系有时候也会成为阻碍他自身发展的“敌人”。 几天之后,许穆玖依旧没有做出改变,但许一零的期望如同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刺——那也许是一时兴起、是正确性作祟的结果,它们听起来既温柔又飘忽,还有些天真、虚伪,催促着他,让他总想着做些什么来应付这个和任务一样的期望。 某一天,许穆玖趴在桌子上发呆,瞥到了被他放在旁边的一盒草莓。 他心血来潮,拿出一颗草莓,把上面的种子全都挑出来,并拍照发给了许一零。 把这张彰显他的生活有多么粗浅的照片发给许一零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恶劣地笑着。 这就是他的做出的改变、他的充实、他的娱乐,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许一零会恨铁不成钢吗?会打电话、因为气愤而语无伦次地跟他强调她所期望的充实不是这样吗? 试探对方的愤怒,挑战对方的正确性,这是他测试自身是否被在乎的方式。 他仍然记得离开安城那次他这么做了,试探结果是失败的,但是之前他寄快递的时候成功了。 所以他紧张且悲伤地等待着许一零的来电。 【哈哈哈哈,其实我也想过这么做,但是总是忘记去实现,你提醒我了,改天我也试试】 【说起来,你花了多长时间啊?】 许一零发来的消息让他感到愕然。 比上一次寄快递试探成功时的愕然要强烈得多。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的许一零顾及他渴望显摆的需要、总是当第一个肯定他的人,哪怕他的其中一部分行为很荒谬。 他很想念她,可她的皮肉好像已经被后来的许一零挣扎着撕扯开、丢下了。 或者,他的眼睛就如许一零说的,已经僵化、溃烂,所以他看不清现在的许一零和以前的是同一个人。他所切割出来的、温馨的过去只是他用来逃避现在的空想产物。 【估计十小几分钟】他答【这样不会显得在浪费时间吗】 【还好吧,挺有纪念意义的】许一零问道【比我想的快多了,我还以为要半个多小时呢,那你打算把它们种到土里吗?】 虽然之前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好主意】 既然如此,其他的一些想法也可以试试吧? 自那以后,许穆玖开始频繁地跟许一零分享一些他所做的价值不高的小事,比如他用单人模式通关了他们上中学时玩过的一款网页游戏,跟着网上的教程学了手哨和摘叶飞花,做了一个架子专门收集石头和明信片……慢慢的,他发现了更多想去尝试的活动。 许穆玖的老师曾给他讲过一个叫“心流体验”的概念,即精神力完全投入到某项活动中,进而获得高度兴奋和充实的感觉。 工作的这几年,他很少能进入这种状态。 他本来不甚在意,因为他认为,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无法投入进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其他活动,投入不进去说不定是身体觉得太劳累了,在放自己休息。 但最近,启动心流状态的能力似乎逐渐流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适用范围不止是那些不起眼的娱乐活动,甚至包括了他视为仇敌的工作。 “这不可能。”他在十一月的某天和许一零通话时难以置信地表示,“我的工资没有变化,我为什么要投入进去?难道我在别人手底下打工时间长了,脑子已经被腐蚀了吗?” “能投入工作不好吗?” “我不想当真正的‘好员工’,”许穆玖排斥地咬牙,答道,“这么做会让我觉得自己和老板变成了一伙儿的,我在开心地为他们做事,那太恶心了。” “你可以这么想,你做出来的产品也是在为用户服务,你是在为他们做事。”许一零提出自己的看法,“能投入工作也是敬业、上进的表现,这很好。” “……‘好’?”许穆玖品了一下这个形容词,忽地笑了笑。 该说是它是“正确”吧。 “所以,你会因为这个给我加分吗?”他突然问道。 “什么意思?” “照你说,一个认真工作的人是上进,上进是好的,那么他一定会招人喜欢,对吗?”许穆玖说出了一直积在自己心里的疑问,“相反的,在你心里,一个不热爱工作、不上进也不充实的人是不是不值得被你喜欢?” 许一零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又是这种问题? “……我想,一个自尊自爱的、能看到并且主动追求自我价值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的。”许一零答道,“兴许在被打击之前,每个人都有追求,有上进心,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别的方面。你忘了?看到自己的价值,这还是你对我说过的。” “你说得对,”许穆玖叹了口气,“可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在你心里,一个不热爱工作、不上进也不充实的人是不是不值得被你喜欢?” “……你到底要我回答什么!难道要我回答‘不是这样,一个不上进的人也值得喜欢’,你就开心了吗!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承认我会喜欢一个不上进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选择?”许一零避无可避,眼角急得差点泛出泪花,“你又不是真的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不是一丁点能力都没有了。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过分贬低你。现在,请你利用你有的,去获得更多,不为取悦其他任何人,而是为了把自己变成自己满意的样子,可以吗?” “那你为什么也非要我出于‘正确’的目的做到‘正确’的结果呢?为什么不允许我承认自己有取悦别、取悦你的倾向呢?取悦别人和自我价值的追求并不总是冲突的。”许穆玖也十分焦急地辩驳着。 “对啊,就像你试着去喜欢工作也不耽误你跟老板作对。至少,那些使用产品的用户不是你的‘敌人’。” “我……!你……!……行!我说不过你。”许穆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半晌,他想通了什么,兀自嗤笑出声: “我们真无聊,居然因为这个争论了半天。” 由许穆玖提出停止争论,这个提议被双方同意了——就像夏日莫测的雷暴雨,急匆匆来,又戛然而止,不知何时回袭。 “就算现在开始树立起努力的信心,也比不上别人了。”许穆玖说道,“迟了。我自己都估测不了我已经浪费了多少时间。如果不是你要求,我大概没什么兴趣给自己找事做。” “你还剩很多时间。只要你愿意行动,哪怕身边有个五秒就爆炸的炸弹你都可以做点事情。”许一零不以为然,举例道:“KFC的创始人六十多岁才成功创办品牌。” “……那他过得开心吗?” “啊?”许一零抽了下嘴角,“这有什么好问的。反正人家过得肯定比你开心多了。” “这很重要。” 如果过得很疲倦、不开心,做再多事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什么是好的,可如果知道就能做到的话,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需要一个让我打心底认可的理由去促成我的行动,而不是假装自己醒悟了,假装自己突然上进、愿意认真对待生活。” 表面的开心用来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何必把自己也骗了? “世界上有很多比是否开心更重要的可以作为衡量标准的东西,而且,就算是追求开心,那也很多途径可以让你获得不那么浅显的开心,前提是你的视野让你掌握着很多选择。” 如果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的视野能够抵达多远? “……” 暂时休战之后,许一零把这次争论记到了当天的日记上。除此之外,还有她窗台上的其中一杯草莓终于发芽以及种草莓比赛失败的许穆玖坚持不下去、把他杯子里的草莓换成了小葱这两件事。 虽然草莓成功发芽,可这个比赛说到底也是一时兴起,她不指望它能长大结果,没多久那杯芽苗就因受冻坏死、被她连着杯子一起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