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引》 飞凰引 第1节 飞凰引 作者:紫微流年 文案: 文艺版文案: 女人是蠢笨的,软弱的,沉溺于柔情幻梦的,陆九郎精熟诱骗,赚得供养无数。 直到一把长刀带着杀意斩落,劈碎了自负与虚妄。 飞沙万里,长烟入怀,年少从军行; 两强相逢,谁为谁属,苍狼逐赤凰; 爱是一场倾尽全力的缚绞,你是我的征服。 ----------非文艺版---------------------------------- 一别数年,陆九郎英锐分明,气息越发强悍,话语咄咄迫人,“见到故人,一句话也懒得说?” 韩明铮不知说什么,半晌方道,“陆将军,久违了。” 陆九郎神情不明,忽然一嗤,“从前我任你呼来唤去,何时当得上一声陆将军?” 韩明铮沉默,宫墙高远,长夜无声。 陆九郎似自言自语,“你来长安不是时候,该等我成了当朝一品,万人之上——” 韩明铮微讽,“正好见证陆将军如何风光,给你羞辱一场,悔不当初?” 陆九郎静了片刻,“到那时,我向韩家求娶,你会不会应?” 韩明铮突然酸涩起来,许久才道,“不会。” -------------------------------------- 女主是真的强,男主是真的狗,双强逐猎,相爱相杀。 这个男主比小左更复杂,不是好东西,不喜欢的亲请弃文,不用告诉我,跪谢。 内容标签: 相爱相杀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明铮,陆九郎 ┃ 配角:韩平策,裴行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世上若无韩明铮,人前哪有陆九郎 立意:古从军行  ? 第1章 天德城 ◎那少年肤色极白,眉眼俊秀非凡,有一种不羁的风流灵狡◎ 自从河西一带沦于外族之手,天德城就成了中原王廷最遥远的边城。 它原本是北地戈壁的一个小镇,为了防御庞大的回鹘汗国,十万大军从中原而来,无数民夫挑土垒石,在荒地上筑起一座灰黄的城池,与冷月及胡笳为伴。 这里风沙不断,雨水稀少,连最耐渴的胡杨都长得艰难,军队却不曾离去。 一年又一年,强盛的回鹘汗国衰落了,西边的吐蕃悄然崛起,趁着中原动荡开始贪婪的吞掠,在数十年前逐渐侵夺了河西十二州,犹如从丰沃的王朝斩去了一只长臂。 天德城只能在一旁孤独的伫望,连它也被王廷疏淡太久,在长久的和平下变得松驰与懒怠。如今它接替河西成了西域各国绕入中原的要道,源源不绝的商队与使者往来,让这座军城越来越像商城,连街头的小贩也习惯了以多种胡语叫卖。 五月的日头晒得土墙发暖,忽的一阵狂风骤起,酒幡猛烈的摇摆,刹那间黄尘四起,杂屑腾空。小贩赶紧压住货棚,途人匆忙捂口掩鼻,仍逃不脱一头一脸的灰。 狂风撕拧树叶,卷飞晒衣,肆无忌惮的在城中横荡几个来回,好容易散了狂劲一扬远去,抛下满地的狼籍。 城中的一方宅院深处,一个肥壮的男子正在望空大骂。 男子胖如一团润发的油面,窄眼似嵌了两道细丝,骂起人来格外凶蛮,只因险些逮到偷溜进来的野小子,却给狂风迷眼,飞沙一过就没了影,怎不让他气煞。 楼上的女郎倚窗而立,脸相与楼下的男子相似,宽颧抹得酡红,厚唇涂了艳脂,头上簪满琳琅钗饰,细眼带着无限柔情,目送一个少年从假山池后溜了。 那少年肤色极白,眉眼俊秀非凡,有一种不羁的风流灵狡,虽是逃走仍然不慌不乱,离院前一回首,对着楼上人飞了个嘴。 女郎被引得越发心醉,痴痴的笑起来。 肥壮的男子恼恨非常,对着女郎骂道,“那小泼皮算什么东西,专骗女人银钱的无赖,你莫不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信他的鬼话!” 情郎既走,女郎放下心来,在楼上娇蛮的回嘴,“九郎俊俏又体贴,哥哥无非是嫌他穷,你要是再欺负他,我绝不与你甘休!” 男子大怒,无奈妹子被寡母娇纵惯了,压根不服管教,他只能对服侍的婆子怒喝,“我近日事忙,你给我盯紧了,陆九郎一来立刻通报,我亲手要撕了他的皮!” 婆子唯唯诺诺的应下,男子气冲冲的走了。 且说少年从后门蹿出,见无人追逐,缓下来一抖衣衫,闲散的行出巷尾。 街边一个圆头钝脸的年轻泼皮坐等许久,迎上来急切的问,“九郎,成了?” 陆九郎神态懒慢,天然带轻佻,但容貌俊峭明锐,眼尾深狭秀长,顾盼时尤其勾人。他掠了对方一眼,袖子一展,现出掌心的粉色绣袋,“石头,你问的什么蠢话,小爷行事哪有不成的?” 石头大喜,“不愧是九郎,陈半坊的妹子都给你哄到手。” 陆九郎轻浮又嫌恶,“陈娇又丑又笨,我可瞧不上,不过耍几天罢了。” 石头艳羡不已,“九郎怎么总能骗到女人,也教我几下把式,让我得些好处?” 他苦苦央求,全忘了二人虽是一般低贱,可陆九郎不单有张好脸,衣衫也讲究洁净,仪态优雅,宛然一个良家子,与邋遢的自己截然不同。 陆九郎得意之余也给缠烦了,“街上这么多女人,你要瞧得出哪种合适下手,我就教你。” 街面往来的女郎不少,石头左顾右盼了好一会,犹豫道,“穿粉衫子的年纪小,应当好骗。” 陆九郎无情的嗤笑,“黄毛丫头就算哄到手,有几个钱给你?” 石头语塞,赶紧改口,“我瞧错了,那个戴金钏的娘们一定家财丰厚。” 陆九郎又一声嘲弄,“胆子不小,那是官夫人,身边仆佣众多,根本瞧不上穷鬼,就算费尽心思攀近,一旦事发,直接将你当贼打死。” 石头张口结舌,不免丧气的道,“没钱的不行,有钱的也不行,九郎这是耍我?” 陆九郎正当心情好,懒洋洋的指点,“傻货,最合用的有两种,一是年长富商的妾室,没儿子的才好,寂寞且小有积蓄,容易诱动;二是勾栏的姐儿,既要讨好客人,又挨鸨母训骂,只消温言软语的一哄,没有不上套的。” 石头听得发傻,由衷道,“有道理,九郎好聪明。” 陆九郎带着三分优越卖弄,“最妙的是这两种人身份低下,管束颇多,发觉被骗也不敢声张,只有吃哑巴亏,不会有什么后患。” 石头一想又不对,“陈娇可不是,她的兄长陈半坊是城中一霸,凶悍得紧,你不怕有麻烦?” 陆九郎一撇嘴,“谁教他的赌坊逼着我要债,自然要找人来偿,何况他眼下哪有闲心管这些,灵州的巨商冯公近期来了城内,还不得忙着巴结?” 石头恍然大悟,激动起来,“没错,冯公何等豪阔,拔根毛都比陈半坊的腰粗,他定会拼命讨好,哪还顾得上别的,等他转过头来,九郎已经抽手了。” 闲话之间,二人已经到了城中的百味楼,陆九郎对着迎上来的伙计甩了块碎银,“水晶肴蹄、脆炸腰子、糯米八宝鸭、赵厨子亲做的炝虎尾,再来一壶酒。” 伙计半笑不笑,“哟,陆哥儿这是得了钱,不如把旧帐也会了?” 陆九郎毫不在意,“孙三,你又不是掌柜,急什么,老帐年底再说,今日的钱是给够的。” 孙三无话可说,去后厨报菜,“陆小泼皮骗到了银子,过来吃喝。” 赵厨子本已歇了手,闻言起身,“那小子嘴刁,调味要仔细些。” 孙三忍不住牢骚,“你说那些女人怎么就肯贴钱给他,就凭一张好面皮?” 赵厨子起了猛火,熟练的掂锅翻炒,“他娘不就是个妓子?他从小在花楼里混大,最懂这些把戏,靠骗女人的皮肉钱过活,还不如去当兔儿爷呢。” 孙三唾了一口,“听说他娘还曾经重金请人教他读书,没学到半点好,这小子成日混吃混赖,欠了一屁股赌债,早晚给人打死。” 后厨里一番轻蔑,酒堂内的二人全然不知,陆九郎就算听到也不会在意,反正没打算给孙三半个铜子的赏。 堂上的说书先生眉飞色舞,正讲到近年河西的豪杰韩戎秋揭杆而起,领兵驱走蕃人,重新夺回被侵占近百年的沙州。 这一段最为精彩,众食客无不屏息,石头更是全神贯注,直到陆九郎茶水饮完三盏,说书先生休场,堂内的客人才开始闲叙。 石头听完才觉出口干,拎起茶壶一气猛灌,陆九郎嫌弃的让伙计另送了一壶。 石头一抹嘴,仍觉意犹未尽,“九郎,方才说韩家的韩小将军两膀有千钧力,一杆银枪力挑数千蕃兵,当真是神威凛凛!” 听了多少次还能如此入神,陆九郎不以为然的嘲笑,“以一当千那是陆地神仙,遇上了记得多拜几拜,兴许能保佑你下辈子变个富家翁。” 石头比陆九郎大两岁,对英雄人物极为向往,满脸的憧憬,“我也希望有这运道,可惜沙洲在千里之外,韩小将军哪会来天德城。你瞧我要是从军,会不会也能混出个名堂。” 陆九郎一点不掩饰鄙夷,“从军有什么好,吃沙爬灰,拿脑袋给上头垫脚,长年累月的欠饷,天德军什么样你没见过?还做这种蠢梦。” 石头急急的辩道,“河西军怎么一样,那是神威无敌之师,一定是大不相同!” 河西近年动静不小,河西五军威名远扬,难怪石头生出了无限景仰。 昔年中原动乱,朝廷调陇右与河西的驻军入内驰援,蕃人乘虚侵夺了十二州,近百年来中原一直无力收复,只有任蛮人占据。直到河西沙州的豪族韩家出了一个韩戎秋,他散尽家产,招募义兵,联合联裴氏、赵氏等大族,经过数度血战,如今已从蕃人手中夺回了五州,天德城的酒肆成日在传赞这位英雄,连黄口小儿也知。 陆九郎懒得理会,抄起了竹箸,英雄离天德城太远,香喷喷的菜肴已搁在了面前,石头闻见香气魂都飞了,哪还顾得上说话。 陆九郎突然伸箸一拦,“炝虎尾不许动。” 石头咕噜一声咽了口水,大为失望,“为什么?” 炝虎尾是百味楼的名菜,源自淮扬,以鳝鱼尾背的净肉精心调制而成,烹成后色若黄金,鲜嫩油香,簇在盘内形如虎尾,是赵厨子独一份的手艺。 陆九郎进食时肩平腰正,举止端雅,看来就是个富家公子,道出来的话却没正形,“我还要走一趟西棠阁,不留点香饵,怎么弄银子?” 石头无话可说,忍着馋涎一舔箸尖,悻悻戳了一块鸭子。 第2章 西棠阁 ◎光芒中有个骑者的影子,在马上纤细伶仃,臂挽长弓。◎ 纵然是天德城这样动辄飞沙走石,一年八个月苦寒的边城,也少不了歌宴纵饮,倚红偎翠的奢靡享乐之地。 西棠阁正是这般所在,里头雕梁华栋,锦幄玉屏,云集着无数佳丽,宾客非富即贵,踏进去就能忘却外头的一切,夜夜灯烛如炬,从落日热闹到天明。 当下恰是正午,却是西棠阁歌罢乐歇,宾客稀少,最为空荡的时候。 陆九郎对阁内的地势熟如自家后院,打发了石头,从一处矮墙攀入阁内,绕开打呵欠的护院,躲躲藏藏溜进一栋小楼,望见一个年轻的丫环,张口一唤,“绣香。” 绣香青春带俏,左腮有几颗白麻子,正给主人的罗裙薰香,见他来也不惊,娇嗔的飞了个眼风,“你来得不巧,娘子陪客呢。” 陆九郎顺势捏住她的手,“怎么这个时辰有客,哪来的傻货,还要多久?” 飞凰引 第2节 绣香的嗓子更软了,“几个远来的胡商,才叫的酒席,定是要过夜了。” 陆九郎纵是失望,神情也不显,指尖一骚似诱似戏,“春蓉不得空也好,不然你哪有空?” 绣香明知他是个浪荡的,依然架不住心跳,“我可当不起,你眼里只有娘子,哪瞧得上我。” 这一句分明染了醋,陆九郎也不辩,目光落在她的唇,“换了口脂?颜色不错。” 绣香越发心荡,连白麻子都红了,胡乱的搡了一把。 陆九郎不闪不避,一引入怀,轻巧在耳际一吮。 绣香登时阵脚大乱,却在这时,外间传来仆役叩门,陆九郎松了手。 绣香慌慌张张去应门,片刻后转回,怏怏道,“娘子的罗裙污了,客人耍闹得厉害,唤我去帮忙。” 她被撩动春情,很是不愿离开,无奈主人有令,只得捧着熏好的裙子前去,还叮嘱陆九郎小心,别给护院伤了。 陆九郎本就没打算与绣香相好,不过是随手一戏,正待离开,突然想到炝虎尾所费不赀,如此回去可惜,要是趁春蓉换衣时说几句话,卖一份好,女人的心一软,腰带和钱袋岂不就松了? 绣香虽然没了影,陆九郎对西棠阁熟稔,胆子又大,仗着人少寻去。 他听得一处院落似有乐声,从送膳的窄梯溜上楼,才踏上木廊,阳光映出转角有人影近,他慌忙避入了一间空室。 廊上足声渐近又渐远,并未发觉异常,陆九郎悄松了一口气。 隔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河西传信,韩戎秋将至……随行虽有精兵护卫,城中只许六人进入……” 陆九郎一惊,立时屏息。 又一个男声响起,难掩兴奋,“只要他在城中意外,河西五军必然分裂……” 先前的男声又道,“不然我何必召你来,木雷,这是绝好的机会,河西将重回大兄的掌中。” 那木雷恭敬道,“大人在中原军中潜身多年,正为此刻。” 男声越发低了,“……此事干系极大,周元庭定会……” 二人说的虽是蕃话,陆九郎从小在花楼见惯了胡客,熟通多种胡语,听得炸出一身冷汗,当即要溜。然而从门缝一瞧大为不妙,在回廊巡视的并非护院,竟是携刀的军卫,一旦发现哪有命在。 陆九郎急中生智,他翻出窗外,踩着楼边的窄檐挪动,拼力一跃勾住楼边大树的枝桠,侥幸不曾惊动守卫。他汗涔涔的潜出院子,庆幸逃生成功,哪还顾得上为何而来,自然也忘了随身所携之物。 空静的厢房内搁着一只提笼,笼中一盘金黄的油鳝,透凉。 一场无端的飞来祸,凉透的不仅是油鳝,还有孙三和赵厨子。 石头晚间去寻伙伴,恰碰上陆九郎的房主来催租,突然冲进一群凶神恶煞的差役,称百味楼的赵厨子和伙计孙三横死,正是陆九郎所杀。 劈里啪啦的板子打得房主与石头死去活来,一迭声的喊冤告饶,差役漫天搜寻,满城张贴通缉文告,几乎将天德城翻过来,陆九郎却不见了。 这小无赖当时慌了神,等溜出来发现东西忘了,立刻知道不妙,揣着一包馒头躲藏起来。 他所赁的屋子老旧不堪,房主吝啬至极,墙烂了也不管,任房客自行修补。陆九郎偶然睡觉时踹破,发觉历年来朽板相叠,生生补出一个夹层。他以骗诈为生,得罪无数,很满意这个夹层,还加了些遮掩使之更隐蔽,几次靠它躲过了抄寻。 这一次如法炮制,果然不久就有人闯屋,陆九郎从板缝窥见明晃晃的刀光,随后听差役拘了石头和房主,一切动静悉数入耳,心头冰凉。 这一夜格外漫长,夜色深暗,更夫一声声敲梆。 黎明时分,薄雾冥冥,一辆粪车缓慢的驰过街头,牛脖下的铃铛发出咣啷的轻响。 牛已年迈,赶车的苍头驼背弓腰,重复每一日的晨起收粪,蓦然他瞪住夜雾侵湿的石板,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一块银白之物被车头的灯笼映亮,苍头颤巍巍的下车拾起,竟然是一块碎银。 这宛如天降横财,苍头激动的揣入怀中,一抬眼前方赫然还有一块,他忘形的蹒跚去拾,接连拾了三四块,沉浸在狂喜之中,丝毫不觉后方一个影子溜上车,钻进了硕大的粪桶。 天德城百里外的小镇来了个奇怪的少年,生相俊俏,出手大方,身上却奇臭无比,一进澡堂子就薰跑了所有人,旧衫全扔了,有苍婆拾到一闻,呕得隔夜饭都吐出来。 少年当然就是陆九郎,他躲在粪车内出城,在野溪里浸了又浸,连苦胆水都吐空了,好容易遇上一辆驴车,捏着鼻子将他送到此处,总算逃出生天。只是给粪臭熏倒了胃,再香的食物也形同嚼蜡,加上多次呕吐,明显瘦了一圈。 陆九郎憔悴了,银子也所剩无已,开始琢磨去处。 天下最繁华的是南边的中原,却得从天德城入关,他当然不可能回去寻死;北边与东边是回鹘的地界,剩下只有往西,河西的沙州与甘州本来不错,韩戎秋驱除蕃人后鼓励耕植,安定百姓,听说商旅多了十数倍,远比天德城兴盛,但既然这位大人物要遇刺,想来也难有安定。 陆九郎蹲在恭房内左思右想,竟没个好去处,正烦恼间,忽然听得外头异声,他透过恭房的草缝一望,斜对面的院门旁多了几个凶悍的蕃人。 可怜的伙计被蕃人威逼,吓得声音支颤,宛如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阉鸡,打头的蕃人腰挎弯刀,手拎着一张画像,画中的少年好不眼熟。 陆九郎一眼瞥见,浑身发紧,呼吸都停了。 几个蕃人挟着伙计去楼上搜寻,陆九郎擦去冷汗,提起裤子从恭房溜出客栈,栈外的拴马石系着几匹军马,陆九郎解开缰绳抽散余马,自己捉牢一匹,拼命打马狂奔起来。 路人惊呼马跑了,几名番人觉出不对,狂怒的从客栈追出,然而两条腿怎及四条腿,眼看甩得越来越远,陆九郎正以为逃脱,迎面竟又撞上七八个蕃人,凶戾的纵马追来。 陆九郎慌了神,拼命鞭马向野地奔去。 西北地阔人稀,久旱少雨,镇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西坠的日头亮晃晃的刺眼,碎砾地上零星长着杂草,马蹄一过漫天尘灰,扑得后方的蕃人成了泥人,越发恨怒欲狂。 陆九郎年少体轻,初时将蕃人甩开一大截,但他不懂驭马,只会胡乱鞭打,不多时就给后方越追越近,急得浑身大汗。 眼看他越过一个土坡,马势稍缓,后头的蕃人摘下长绳一挥,一个浑圆的绳圈由远忽近,刷的一声套上陆九郎的颈,他只觉脖颈一勒,已被扯得从马上坠地,险些当场厥过去。 蕃人残忍的哗笑,一声唿哨马蹄倏动,竟然拖着他滑行起来。 陆九郎曾听过蕃人生性暴虐,喜欢将活人在马后拖拽,直至血肉磨尽,白骨支离,哪想到竟有一日身受。他被勒得脸色发紫,坚硬的砂石磨砾腰背,激出火灼一般的剧痛,随着颈上的绳索越来越紧,陆九郎被扯得头颈欲裂,神智涣散,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似生出幻觉,坡上的落日格外炙亮,光芒中有个骑者的影子,在马上纤细伶仃,臂挽长弓。 一刹那宛如静止,持绳拖拽的蕃人大笑骤停,沉重的身躯栽倒地面,背心嵌着一枚利箭。 陆九郎缚颈的圈绳松了,终于得以呼吸,只觉一阵阵眩胀,冷汗与热痛交煎。 没人再留意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子,所有蕃人盯住了坡上。 逆光中的身影有一种凛冽的锐意,挽弓一搭一放,又一箭啸空而来,射倒了一名蕃人,余下的终于回过神,咆哮着拔出弯刀,纵马向土坡冲去。 陆九郎死里逃生,拼着疼痛向远处爬去,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蕃人马势极快,瞬间近了坡顶,坡上的影子收起弓,从鞍侧的悬钩取下了一柄刀。 那是一把极其剽悍的战刀,握柄坚长,刀刃更长,仅握持就有惊人的气势。影子驭马一跃,以一种无可形容的激势疾冲而下,双方交锋的一刹,长刀扬起一道狂烈的弧线,一把劈开了蕃人的弯刀,带着无尽的杀意斩落。 看起来架势英勇,但一个人不可能对战一队蕃兵。 陆九郎转回头,继续往外爬。 突然一物从天而降,重重的砸在他面前,溅起的腥热浇了他满头满脸。 陆九郎眩晕的抹了一把,睁开眼正对上一只蕃人的头颅,断颈赤红,白牙森森,怒睁的双眼宛如铜铃,惊得他身体僵木,毛发耸然,脑中猝的一崩,彻底晕死了过去。 第3章 绝处生 ◎少女嫣然一笑,落下来的目光又凉又淡,宛如在看一只怯弱的小鸡仔。◎ 陆九郎半昏半沉,隐隐感觉不妙,背臀部持续传来钝痛,仿佛一个惨遭凌虐的小倌,一念浮出吓得他瞬间清醒,然而方一弹动,险些又给痛晕过去,歇了半晌才缓过气。 他环顾四周,发觉在一处石穴内,旁边燃着篝火,自己正趴在一块软毡上,被剥得□□,背臀糊满了深褐的药粉。 突然一个青年凑过来,“哎哟小子,你总算醒了。” 青年宽肩阔臂,浓眉亮眼,天生翘嘴的笑模样,“你运道好,碰上巡逻的军队赶走了蕃人,正巧我又路过,不然这会都给鹫鸟啄光了。” 青年样子亲善,陆九郎却盯着他不语,也不知是痛是怕,渐渐的渗了一头汗。 青年猜测少年吓傻了,语气越发轻松,“叫我阿策好了,你的伤不重,只损了些皮肉,已经上了药,疼痛几日就能长好,且忍一忍吧。” 陆九郎似终于回神,有气无力道,“多谢恩兄救命,大恩无以为报。” 这般反应才对,阿策满意的盘坐一旁,“顺手而已,不必客气,小兄弟打哪来?如何称呼?怎么会被一群蕃人追撵?” 陆九郎适当的现出迷茫,“我从天德城去西边投亲,突然就碰上这群凶徒,实在不知什么缘故,恩兄不妨唤我小九。” 阿策相当的疑惑,“这一带好歹是天德军的地盘,蕃人应该不会如此放肆,你是无意间惹了什么事?” 陆九郎突然呛咳起来,半晌不停,阿策只得取了水囊过来喂他。 陆九郎气息奄奄的饮了水,看起来脆弱又无辜,“我从来胆小,哪敢犯什么事,大概是运气太差,遇上蛮人发疯,恩兄是打哪来,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阿策停了一停,笑了,“可巧了,你是投亲,我也是,打算往天德城,能救你也是有缘,正好顺路将你送回去。” 陆九郎立即道,“多谢恩兄好意,我身体疼痛难当,不堪移动,还是让我就地休养。” 阿策现出为难之相,挠了挠头,“这哪能行,荒野里没吃没喝,我也不可能留下来陪你。” 陆九郎神情诚挚,“哪敢再劳恩兄,我还有点银子,换恩兄一些干粮清水,自己躺几日就好。” 阿策义正辞严道,“我好歹救你一场,哪能半途而弃,附近似有个镇子,等我雇辆马车垫上厚絮,一定将你妥贴的捎回,你只管放心。” 陆九郎益发虚弱,似说话都喘不上气,“恩兄虽是好心,但我自小体虚,如今一条命去了大半,再颠动就是要命了。” 阿策苦口婆心,连劝带吓,“你要是不走,蕃人再来怎么办,再说荒地还有野狼,没两天就将你连皮带肉啃个精光。” 陆九郎毫不犹豫道,“那也是我命该如此,总胜过痛死在马车上。” 阿策大约心眼太实,完全听不进他的话语,大为摇头,“救都救了,哪能看着你死,小兄弟就不必担忧了。” 陆九郎方要再说,突然篝火一动,石穴又进来一个人。 昏黄的火光映出一个少女,她双眉茸茸,明眸湛亮,秀稚而娇美,想是在野泉沐过,一手拧着湿淋淋的黑发,随意瞥来一眼,忽然一笑。 少女望来的一刹,陆九郎的脊背如浸冰水,莫名的起了微栗,随着她一笑又消散了。他一时也未多思,只觉少女天真胆大,想是从未见过俊俏少年,稍加引诱就能到手。 阿策翻出软毡掷给少女,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妹妹小七,小兄弟别在意。” 陆九郎仍在绞尽脑汁的寻借口,避免被带去天德城,但阿策好像傻了,随口敷衍几句就睡下,倾刻间鼾声如雷。 陆九郎只好转向火堆另一边的少女,却见对方已在软毡上歇了,只有悻悻的闭上嘴。 石穴外一缕夜风掠入,吹得篝火轻晃,肌肤丝丝生凉。 陆九郎蓦然省起,僵了一刹,艰难的扭头回望,见自己两瓣光溜溜、烂糊糊的屁股,正一丝未遮的仰天而翘。 饶是陆九郎一肚子打算,想了无数话语摆脱这对兄妹,哪料到外伤引发高烧,陷入了长久的昏迷,等他醒转过来,已经是在一辆马车内。车中并无旁人,他摸索身上穿着衣衫,略松一口气,又听得车外热闹非凡,诧异的挑开车帘一线,犹如五雷轰顶。 外头扑眼而来全是人,有的挑着竹筐,有的负着米面,还有卖炭的、贩糖的、拉骆驼的各色商队,挤挤攘攘的排着长队,前方灰黄的城墙好不眼熟,正是天德城的城门。 陆九郎全没想到一醒又回了阎王殿,通身直冒虚汗,眼见军士逐个勘查,远处的通告栏还贴着通缉的画像,他慌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拖着伤跳车逃走,车帘忽然一掀。 马儿缓蹄前趋,拖着车行近关卡,赶车的阿策声音轻快,“辛苦各位军爷,这是路引。” 军士接了路引,随即检看马车。布帘一挑,现出两个少女,一人落落大方,青嫩玉秀,任由打量并不在意;另一个被她揽在怀中,长发散乱,俏脸煞白,小嘴红盈盈,见人惊惶的一缩,瑟怕又娇弱。 军士扫过为之惊艳,嘴上却严厉起来,“车里可不要藏着什么,仔细搜一搜!” 阿策知机的塞过一锭银子,“妹妹体虚,一路颠簸染了病,急着进城找大夫,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飞凰引 第3节 军士一掂颇为满意,也就作罢,挥手放行。 车内的陆九郎一声不吭,通身给冷汗浸透了,抹了唇脂的嘴咬得发白。 他被少女揽在怀里,却没有半分销魂之感,腰际的一手宛如铁箍,扣得他动弹不得,少女另一只手借着发丝遮蔽,按在他的颈脉,稍一加力就能让人晕厥过去。 陆九郎一直提防阿策,压根没留意少女,此刻强忍惊异的转眸一望。 少女嫣然一笑,落下来的目光又凉又淡,宛如在看一只怯弱的小鸡仔。 马车辘辘入城,街道的喧闹声浪涌来,驾车的阿策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第4章 远来客 ◎少女侧头一笑,“叫我小七就好。”◎ 西棠阁的护院是一份不错的差事,只要巡守各院,驱赶一下醉鬼和穷措大,算不上劳累,还能天天瞧见美艳的娇娘,唯一的缺憾是不大体面,正经人瞧不上,多是些混赖之徒充数。 近日护院中多了一个朝气勃勃的青年,他手脚勤快,未语先笑,身形又精健,宛如烂蓬蒿里窜起了一枝劲竹,格外的打眼,连阁里的花娘都留意到,频频的飞个媚眼。 青年很懂规矩,从不往女人跟前凑,让护院的头领老邢很满意。 老邢其实不算老,刚过三旬,如今虽是个看院子的,也当过军中校尉,受过下级奉承,可惜上司选错了靠山,时势一变被革拿查办,连带他也遭殃,当下这份营生都是托了旧关系,可谓是落魄了。 几个旧同僚来阁里吃酒,老邢陪笑迎了,心里不是滋味,等回到歇宿的杂屋,新来的年轻人跟进来,提笼盖一掀,现出两碟卤菜一壶酒,老邢笑了。 能安慰失意中年人的,就只有酒了。 几杯黄汤灌下,老邢有了三分醉意,“几个龟孙如今得意了,抱上了卢逊的腿,看人都斜着眼,什么东西!” 年轻人在一旁搭话,“卢逊是不是前日与杜判官来过阁里的大人?原来是邢爷的老相识。” 老邢咬着鸡骨头,冷笑道,“就是那谄上欺下的王八,杜槐也是假模假样,军中没一个好货。” 年轻人很谦逊道,“邢爷对军中熟知,不妨说说这些贵人,我初来不懂,怕冲撞了。” 老邢酒兴上来,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天德城是一座军城,名义上的统领是远在灵州的朔方节度使,真正的执掌者是防御使周元庭。作为驻边多年的老将,周元庭已过六旬,酒色上头兴致不大,极少来西棠阁。 其次是副使童绍,他在朝中有靠山,一来就高傲跋扈,无人敢惹,如今城务大半都由他说了算,每过两三日必来阁中享乐,架子与脾气极大,侍奉尤其要小心。 再者是虞候薛季,此人刚冷少言,掌军务督查,职位虽在童绍之下,却能不偏不倚,颇有分庭抗礼之势。 至于判官、推官、押衙、兵马使、参军等各级官员,老邢无不熟极,对诸人大方与否,性情癖好,均能一一道来,正说到酣处,手下通报有客人争闹,老邢赶去处置,年轻人自然跟了上去。 一处华院闹哄哄的围满人,屋内的精瓷细碗打个稀烂,绫罗软帷糊满了汤酒,堂中对峙的二人皆是一脸激怒,一副不死不休之态。 左边的大汉体格雄壮,指戟喝骂,“跟爷玩阴的,今日不打死杜槐你个龟孙,老子就不姓樊!” 右边的男子锦袍短髯,面相端然,捂着青紫的眉额,愤然道,“樊志,你因私犯公,殴打同僚,我必去上司面前道明是非,剥了你这兵马使的皮!” 樊志泼口大骂,“只管去告状,当老子怕你个卵?凭什么动老子的兵!” 杜槐怒咻咻道,“我既为判官,有惩治之权,你的手下犯错就该受罚!” 樊志一脚踹飞圆凳,砸在杜槐身侧,“赌钱算个屁!你不就是借机发作,想把他们的差使夺给旁人,不然怎么对得起背后孝敬的银子!” 杜槐的面色异常难看,“满口胡言!他们违纪在先,我秉公惩治,你不服尽管向上申诉!” 樊志提起拳头,“老子受你这鸟气?先将你打个半死,再押去府内翻搜,等人赃并获,看你拿什么装样!” 杜槐给激得拔出腰刀,“欺人太甚!纵是将来上头责骂,我也要和你拼了!” 两人均是怒容满面,青筋暴起,眼看要血溅五步。 年轻人不免一惊,天德军的将官竟然如此暴烈,哪是花楼的护院能劝得了。 老邢却毫不畏惧,快步上前,声调都拔高了三分,“这不是樊大人和杜大人,怎的不痛快了?是酒淡了还是花娘服侍得不好?天天照面的同僚,再大的怨气到阁里也该散了。” 老邢一番连说带笑,将杜槐的刀压回鞘,杜槐居然也不反抗,场面当即松了三分。 老邢又去安抚樊志,“樊大人几天没来,兰姐一直惦记,要是知道您进阁没瞧她,定要胡思乱想,大人务必去说几句,我这就让人把酒菜送过去。” 几句话的功夫,樊志的拳头也松了,满面凶悍化作一声冷哼,哪还有剑拔弩张。 老邢继续奉承杜槐,“喝喝闹闹的才是老伙计,杜大人来得正好,小莲儿新学了曲子,说头一个弹给您听,一定得赏她这份薄面。” 年轻人在一旁目瞪口呆,老邢一唤,“阿策!愣着做什么,还不带樊大人去见兰姐。” 阿策赶紧带路,樊志的脚跟上来,嘴里还不忘放狠话,“等爷办完事,回头要你好看!” 杜槐压根不理,目不斜视的被老邢请去了另一边。 老邢如有神助,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争斗,阿策实在难以理解。 更让他震惊的是次日樊志和杜槐竟然醉醺醺,臂挽臂的离去,满口的称兄道弟,亲热得宛如一家。 老邢面不改色,麻利的送客,转头解了阿策的困惑,“真有仇哪会在堂子里打架,做个样子罢了,图的就是有人劝,好下台。这一闹杜槐就不致于太过,樊志在下属面前也有交待,大伙都不干净,闹大了谁都没好处。” 阿策恍然了悟,带上了佩服。 老邢有些得意,也有些疲惫,“我能吃这碗饭,就是明白里头的门道,不用把这些将官看得太高,军中就是烂泥塘,我从军时也曾一腔热血,枪法也能一夸,到后来——” 潦倒的男人停了话语,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一声叹息。 城西角一带巷子多杂,屋价不高,许多初迁来的百姓都选择此处暂居。 胡娘子是个寡妇,丈夫早先营商挣了些家当,半道故去,余下一个独子。她将院子隔墙一分,租赁出去,兼做中人赚些碎银。这日她洗完衣裳,将水泼去中庭的水沟,就见一个少女挎着篮子回来。 少女玉颜明秀,手脚纤长,举止轻快利落,不似小家女的羞怯,见人大方而唤,“大娘,我买了果子,您也尝一尝。” 胡娘子扫见对方篮子内,脸上挂笑,嘴里絮叨起来,“小七,就算我给阿策荐了活计,你也不能省了灶上的功夫,外头的吃食贵,经得起几个花销?” 小七随口应对,“大娘说的是,我们初来,家人病着顾不上这些,过一阵置办齐了再说。” 胡娘子接了塞来的果子,仍是责备,“不就是差些锅碗,在杂铺赈几件就是,有病人更得精打细算,哪能像你这般耗费。” 小七任她念叨,只笑不语。 胡娘子眼珠一转,又道,“日头好,你让病人出来晒一晒,病气散得快,哪能总躲屋里。街坊传说北边闹热疫,你们又从外地来,说不得会多想,你可别在意。” 少女望了她一眼,“哪能呢,只是有些不服水土,如今已好多了。” 她果然去屋内取了躺椅,将病人抱出来晒太阳,自己搬了个小凳子陪坐。椅上的女孩被长发覆往眉眼,半张脸尖秀白皙,唇色润泽,确实没有沉重的病气。 胡娘子看得仔细,放了心不再打探,换件衣裳出去和邻居闲话。 院内总算清净下来,少女安恬的剥石榴,过了一阵道,“伤处可好些了?” 陆九郎睁开眼,乖巧道,“有恩兄替我换药,疼痛减了许多。” 少女递给他一碗石榴子,还搁了只木勺。 陆九郎接过碗,将散发拔开,眼眸低垂成一弯弧,俊秀又脆弱,“谢谢七姑娘。” 少女侧头一笑,“叫我小七就好。” 她大方的托腮看陆九郎,石榴汁水鲜红,将他的唇染得娇艳,配上少年漂亮深狭的眉眼,有一种莫辨雌雄的美,不禁一赞,“你若生成女子,一定是个美人。” 陆九郎似不知所措,宛然一个羞涩的少年郎。 少女话语轻松,“你进食的样子不像出身市井。” 陆九郎犹豫片刻,“我过世的娘曾请人教我礼仪,她说我爹出身大家,将来归宗不能堕了体面。” 这一言果然引动少女的好奇,“是哪一家?” 陆九郎自失的一笑,迷惘又低怅,“谁知道,不过是她的美梦罢了,就算真有身份,哪会认风尘女之子。” 少女眸光一转,给自己也剥了只石榴,“九郎是行九?” 陆九郎还是少年,棱廓柔和,气质柔弱,带着郁态更令人心怜,“其实并无兄弟,我娘非要作如此唤,不少人以此取笑。” 少女似有了同情,“可还有其他亲人?” 陆九郎摇了摇头,声音更低,“自从娘急病过世,我就一无所有,过得混乱不堪,全仗干姐的接济。” 少女此先已听他述过,接口道,“所以你寻干姐时恰好听见高官受贿,不得不逃出城,那一队蕃人大约是受高官的指使,要杀人灭口?” 陆九郎的眼圈红了,忧心中带自责,“我当时吓坏了,没瞧见对方的面容,只顾着逃命,但愿干姐不要受我牵累,那就罪过大了。” 少女宽慰了两句,陆九郎敛了悲伤,流露出感激之色。 少女忽然道,“你怎么不问我与哥哥的姓氏名讳,家人过往?” 陆九郎静了一刹,赧然回道,“我蒙恩获救,怎好冒昧多问,何况身上有缉捕,万一知晓太多,怕出事了反而连累恩人。” 阳光映着少年精致的眼睫,诚挚又幽遂,看不出一丝虚假。 少女漾起一抹笑,意味深长,“不必担心,你都这般聪明,又怎么会有事?” 阿策归来已是入夜,陆九郎早早歇了。 少女在半边院里摆好餐食,阿策进食如风卷残云,扫空盘碗后道,“打听过了,这小子是个骗钱的无赖,阁里是他的相好,受牵连入了大牢。” 这小子极会装,要不是救人后觉得蕃兵行为蹊跷,搜出通缉文告,定给他骗过去了,等入城了见事不妙,他顿时乖觉起来,主动说了被缉的首尾,省了拷问的工夫。 阿策不忘提醒妹妹,“他虽不成样,心眼倒深,听说极会骗女人,你别上了当。” 少女嗔了他一眼,“我又不傻,灭口之人能使唤蕃兵,身份非比寻常,单凭我们未必查得出来,裴家在城内有据点,还是该通个消息。” 阿策犹豫了片刻,“这事说了裴家也未必信,没准还怀疑我们来抢功,要不是怕他们对阿爹的安危不上心,我何必跑这么远。” 少女想了一想,委婉劝道,“毕竟五军同盟,一旦发现我们来了不通报,更要生出计较。” 阿策听得有理,“也是,我们先自己查,等长庚带人追踪到蕃兵的去处,进城来会合,我就知会裴家。” 少女放下心,有些好奇,“你在西棠阁见了些官员,感觉天德军如何?” 阿策明显的现出不屑,“将官争利,军纪颓腐,作战大约不堪一击,比河西差远了,可惜凉州还在蕃人手里,没法直接往中原递消息,不然谁绕道来这个破地方。” 少女眉锋一抬,一刹那凛锐如刀,“凉州,总有一天我会拿下!” 阿策乐了,做出教训之势,“还没正式入营,口气就这般大,为将者须谨慎细察,不可贪勇冒进,阿爹的训诫都忘了?” 少女忍俊不禁,斜睨一眼,“上次追着钦卓不放,受军法处置的可不是我。” 阿策一点不后悔,甚为得意,“钦卓是蕃王的女婿,能将他追挑而死,挨军棍也值得。” 少女笑吟吟的谑道,“结果就像陆九郎,翘着屁股趴了半个月,而且比他还娇弱,动不动就唉哟喊疼。” 阿策一弹妹妹的额,笑骂出来,“拿我和那小无赖比?我不多喊几声,阿爹能免了罚?” 飞凰引 第4节 少女灵巧一躲,笑声散入了夜空。 第5章 侍骄客 ◎马夫?这把力气,不该是个护院。◎ 周元庭作为防御使,执掌天德城三十年,人人都道他已经老了。 近年来他脾气渐和,进入年迈的安逸,甩开政务,大半时光用来赏鸟钓鱼,专心种花。但北边的干洌很难养活娇嫩的花草,底下人孝敬的名品没几天就焉了,勉强撑着几片叶子作数。 童绍调迁来此已有三年,从每日一次的呈报,到半个月才来一回,越来越轻忽,他看着防御使府花园中这些垂萎的叶子,觉得与主人并无分别。 然而今天,周元庭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 童绍霍然抬头,盯住面前的背影,疑惑的复述,“从明日起闭城二十日,这是为何!” 周元庭正在浇花,话语不紧不慢,“河西会谈将至,城内该有个准备。” 童绍当下绷起脸,“闭城兹事体大,城门每日有数千商旅出入,岂能突然中断,此举不妥!” 周元庭姿态从容,“不过是暂闭一阵,能有什么不妥,天德城地可是军城。” 童绍越发不快,冷笑道,“大人对会谈过于看重,未免有失朝廷的体面,一旦让韩戎秋得知,恐怕还当朝廷急于示好,得意而忘形。” 周元庭的语气分毫不变,“他既愿率河西各州归附,自然是朝廷之喜。” 童绍踏前一步,话语更强势,“河西沦于异族管治多年,韩戎秋虽称归附,谁知是真是假?万一他表面示好,实则野心勃勃,天德城岂能不防?” 周元庭轻抚低弱的花枝,“不错,所以需要与之会谈,观其真意。” 童绍咄咄迫人,“依我之见,目前敌我难辨,我等更该严阵以待,强硬而示,绝不可有一丝退让,令韩戎秋生出轻视之心。一旦纵得河西人桀骜不逊,来日难免成朝廷大患。” 周元庭似随意一问,“依童大人看来,天德军的战力比河西五军如何?” 童绍纵是再夸口,也说不出天德军更强,含糊道,“未见之前,不好妄论。” 周元庭云淡风轻道,“河西人是否轻视,不在迎接之道,童大人掌管军务数年,两军正好做个对照,如我军胜出,朝廷自然不会堕了威仪。” 童绍语塞,避转话头,“总之闭城不可取,此举影响极大,谁能担这个责任?” 周元庭停了侍弄花草,转过身来,他体态松驰,眼睛微眯,如一只懒慢宽和的大猫,忽然一唤,“薛季。” 一个武将从院门走入,方棱的面颔似铁铸,声音也如铁镌而出,冷锵坚沉,“属下在。” 童绍的神色一变,虞候薛季掌军中督查,从来冷面少语,二人一惯的不对付。 周元庭接过侍从递的帕子拭手,对薛季道,“城门交你监管,禁绝军务以外的一切出入。” 童绍怒火陡起,方要激争。 周元庭淡然一摆手,“我还是防御使,你不必多言,一切责任有我承担,你若不满,不妨向朝廷上书。” 童绍难以置信,陡然警惕起来,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 阿策借着跑腿与阁内各处的仆役、婢女攀话,费尽心思打听陆九郎遭变的那一日,有哪位高官出入。 结果却是出乎意料,那日军中官员聚宴,上至副使,下至判官、司马、兵马使之类,有的先至,有的后到,足有百余之众,如何分得清是哪一位,不免犯了难。 老邢不知就里,很欣慰年轻人的勤快,对他越发关照,不忘提点几句,比如今晚灵州的富商冯公要在阁内宴请童副使,迎客时定要殷勤,打赏必是丰厚之类。 传说冯公家财万贯,生意做得极大,就算在西棠阁举宴,也会派管事过来打点,从设案到食单,样样盯着置办妥当。 夜灯悬亮,醇酒在案,美人与乐师静待一旁,老邢带着一群护院在门口恭迎,终于等到贵客款款而来。 一个体腴腰硕,通身富贵的男子,骑着装饰华丽的骏马,神态骄然的被一群人簇拥,正是副使童绍,老邢服侍对方下马,正在讨好逢迎,后头突然传来马儿的暴嘶。 童绍回头一望,见一个年轻护院近了坐骑,登时大怒,“哪来的蠢物,好不晓事!” 老邢一看大惊,他叮嘱了几桩,唯独忘了一事,童大人的爱马价值千金,性子暴烈,不容旁人接近,从来都是童大人亲手拴马,这下殷勤献错了地方,意外犯了大忌。 其实阿策之所以上前,还真不是殷勤过头,纯属给人算计了,他受了老邢的偏爱,引起其他护院的妒恨,故意怂恿他上去牵缰。 他一时也未防备,见马儿扬蹄踹来,不假思索的一闪,扣住马嚼沉臂一压,暴起的马势骤止,连嘶叫声都发不出,只能僵怒的喷息。 阿策按住马松了一口气,突然察觉不对,立即撤手退开,然而周围的目光已经变了,力压惊马的力道何等惊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愕然。 童绍的怒气被震骇取代,惊疑道,“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阿策流露出窘态,笨拙的挠了挠头,“小人是阁里的护院,以前在居延海替人牧马。” 童绍目光尖锐,打量了一阵,“马夫?这把力气,不该是个护院。” 阿策仿佛不懂,憨然一笑。 与童绍同来的另一名男子年近四旬,修伟隽雅,风仪出众,见状霭然一笑,抛出一锭银子,“好小子,童大人赏识你了,还不致谢?” 阿策虽未见过,也猜得出打赏的就是冯公,接了银子故作喜色,“多谢副使大人,多谢冯公。” 童绍仍在审视,冷声吩咐,“把我的马拴好。” 阿策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一把芝麻糖,骏马对这人生了畏惧,又捺不住香甜的引诱,且行且食,竟然乖乖的被去拴好,连童绍的亲卫也啧啧称奇。 冯公抚掌而赞,“看来没夸口,确是个有经验的牧马人。” 童绍面颊微松,暂时散了疑惕,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去了。 阿策所露的一手着实不凡,不但护院纷纷赞羡,连趾高气扬的副使亲卫都侧目而视。 老邢满是疑惑,将阿策拉过询问,“你怎么有这般力气?” 阿策似有些赧然,“我从小爱和牛顶着玩,想不到这也能得赏。” 老邢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在军中见多了力士,从未听说谁能力压惊马,喃喃道,“亏得还有两分把式,不然就闯下大祸了。” 阿策摸了摸鼻子,将冯公的赏银塞给他,“是我大意,邢爷费心了。” 老邢心头一暖,推了回去,“你的赏自己留着,这事也不算错,入了贵人之眼,将来定有前程。” 阿策不甚在意,“哪能呢,我还是跟着邢爷。” 老邢虽有三分羡妒,听着还是高兴,“嘴上倒会讨巧,等发达了,记得我就不错了。” 阿策转了话语,“邢爷去厢房外候着?不是说做事要当着贵人的面,好显得尽心。” 老邢好笑,戳破年轻人的心机,“你想凑近了再得赏?哪有那么多机会。” 阿策嘿嘿一笑,算是认了,“万一贵人出来更衣呢?” 老邢啧了一声,“那也轮不到你伺候,没见有亲卫守着?别触了霉头。” 见年轻人有些失望,老邢又安慰,“这已经不错了,贵人防范多,与冯公聚宴还算宽松,要是军中聚宴,我们连院子都不能近。” 阿策生出了好奇,“冯公到底是什么来头,不像普通富商。” 老邢得意的笑,“普通商人哪能与冯公相较,他富可敌国,每年都要向朔方军供马,与天德军的高官也有交情,商队往来多地。他每次来都会举宴邀请城中的达官显贵,听说今次还特意向胡商购了一批美人,没想到突然下了封城令。” 阿策听到此处神色骤变,脱口道,“封城令!何时的事?城门禁了出入?” 这消息的确令人咋舌,老邢也不以为怪,“方才听童大人的亲卫说的,封城二十日,禁绝一切出入,这还是从未有过,外头的商旅可是难了。” 阿策捏着银子静默,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第6章 城门乱 ◎你去寻胡娘子,就说改了主意,要将两个妹妹一起卖了。◎ 闭城令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巷传闻无数,百姓纷纷而议。 胡娘子与几个婆妈在巷口做针指,听了满耳消息,心思转了几道。 待阿策回巷子,她眼皮抄见,揣着叵箩追上来,“策哥儿回来了,做工还顺利?” 阿策一怔,步子稍缓,“还好,劳大娘关心。” 胡娘子一双眼骨碌碌,睃着他的面色,“你一个大小伙子带两个妹妹,怪不容易的,赚点薄银要养三个人,长久了怎么办?” 阿策当她是热心,随意道,“没什么,以后总有法子。” 胡娘子见他要进院,哎哎拉住,“傻哥儿,你不懂筹划,钱用尽了怎么办,将来还要说媳妇,就没想过难处?” 阿策一头雾水,只有敷衍两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还没想着成家。” 胡娘子这下得了话,顺势责备,“那怎么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中就你一个男丁,妹妹终是别家的人,不能把自己耽搁了。” 阿策给缠得莫名其妙,也有些好笑,抑下不耐,“大娘说该怎么办?” 胡娘子正等这一句,装模作样的一抚鬓角,“我是一片好心,或许多口了。” 阿策突然觉出微妙,抱臂而观,看她故作姿态。 胡娘子咳了一声,道出正题,“我瞧小七虽然伶俐,不是个持家的,好在生得还算标致,不如早些给她寻个出路。” 阿策很是不可思议,“大娘这是给她相好了人家?” 胡娘子煞有介事的叹气,“寒门小户,她又不通家事,能寻什么好人家?不过倒有个难得的机会,冯府要做大宴,缺相貌端正的婢女。” 阿策生生听怔了,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胡娘子见他没言语,以为意动,略带得色的抻着指,“我有个姓陈的亲戚,有门道把她弄进去,这也是为小七着想,进了大户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做舅哥的还能少得了好处?” 阿策讥诮中带点沉笑,“阁里也传冯府近日高价购美人,那位亲戚想必给大娘许了重酬?” 胡娘子没想到这小子猜透了门道,羞恼起来,“什么重酬!我是为你们打算,小七这丫头连烙饼煎汤都不会,哪家肯要这样的媳妇?傻小子不识好人心,就当我多事了!” 胡娘子一迭声呛完,回了自己的半边院,重重扣上了门。 少女听得步履迎出来,正见胡娘子摔门,不明所以的望向兄长。 阿策闭了院门,与她说了首尾。 少女听得瞠目结舌,惊叹一声,“天爷,每日都听她念叨做汤饼,我买吃食又没用她的银子,怎么这般瞧不得?” 阿策凉嗖嗖道,“不就是贪图厚利,说什么婢女,冯府要的是美姬!这婆娘骗良为贱,缺德得冒烟了,难怪当了寡妇。” 少女只觉无奈,“她到底怎么瞧的?陆九郎都比我更像美姬。” 阿策啼笑皆非,按着妹妹的头故作凶态,“回头就将你提脚卖了,看哪家大户敢收。” 兄妹俩笑做一团,阿策轻松片刻又拧了眉,“闭城令一下,长庚他们进不来,只能倚仗裴家的人了,既然有线索,我还是想探一探。冯公要大宴高官,倒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能——” 飞凰引 第5节 阿策的话语蓦然一停,凝神想了片刻,突然去了陆九郎养伤的屋子。 陆九郎闻声而起,方要客套,阿策劈头就问,“恢复得如何?应当是能下榻了。” 陆九郎答得谨慎,“虽还有些牵痛,想来无大碍了。” 阿策平时替他换药无甚闲话,此时突然关切起来,“不妨走几圈试试?” 陆九郎一点也不想动,硬给阿策架起来行走。 阿策很是欣慰,“果然已经好了,初时可能略为不适,多走走就妥了。” 陆九郎被拖着在院子转了几个来回,只得道,“如恩兄所言,确是好多了。” 少女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的倒了一壶茶。 阿策也不让陆九郎回屋,按在庭中的竹椅上,往他手里塞了盏茶,“你这伤养好了,通缉还没撤,当下危险得紧,有想过往后怎么办?” 陆九郎现出迷茫又怯懦的神态。 阿策叹了一口气,“原本还能设法将你送出去,谁知下了闭城令,这可如何是好。” 陆九郎似越发惶恐不安了。 阿策觑着他的神色,语气稍重,“你有命案在身,屋主又嘴碎,万一给她举发,我们受牵累也罢了,你的小命必定难保。” 陆九郎局促的捏着茶盏,“是我给恩兄添了麻烦。” 阿策宛如给胡娘子附身,又哄又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替你一洗冤屈。” 陆九郎适时的现出惊喜。 阿策随即道,“富商冯公要举宴,城中众多高官都会到场,若能听声找出害你之人——” 陆九郎贴心的接口,“我就能洗脱冤枉,重获生天,恩兄这个法子极好!” 阿策本打算软硬兼施让这小子听话,没想到他如此配合,大喜道,“正是如此,不过你这模样不好进冯府,必须有所掩饰。” 陆九郎乖巧之极,“可以用入城时的法子。” 阿策一想又有些犹豫,“马车里暗,容易混过去,白日恐怕没那么容易。” 陆九郎主动化解了顾虑,“我以前常给亲娘梳妆,熟悉女人的姿态,只要施些粉黛,嗓音捏细些,绝不会被看破。” 说服出奇的顺遂,阿策心满意足,终于放过陆九郎,将他送回榻上休息。 少女已经明白兄长的想法,私下道,“你想借机将他弄进冯府探查?太冒险了。” 阿策不是没有权衡过,“冯府要人甚急,一定不会细察。除了这场宴会,哪还有机会接近众多高官?西棠阁当天也要送人过去,我趁机混入,宴会结束前将他弄出冯府,躲去裴家的据点,旁人就查不到什么。” 少女摇了摇头,“他答应得轻巧,这是要命的事,未必能镇定应对,冯府人多眼杂,万一败露,他立刻就会将我们供出来。” 阿策也知这是行险,无奈道,“你说的有理,但我今日不慎露了痕迹,就怕有人起了疑心,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冒险一试。” 少女听完牵马之事,神情凝起来,思了片刻眸子一抬,“既是如此,你去寻胡娘子,就说改了主意,要将两个妹妹一起卖了。” 天德城一闭,对出入的商旅就如晴天霹雳,短短两日已经积了数千人,城外闹哄哄的凌乱不堪,满地是货物和骆驼粪。这些商人或是贩货来此,或是要穿城去往关内,好容易远道跋涉到此,只等着入城休息,硬生生给拦在城下,哪里受得了。 城外怨声沸腾,城内同样吵嚷,要离城的亦是心急火燎,城门内外的沸闹声扬到数条街外。然而军令如山,任是如何喧腾,守城门的军士寸步不让。 正当人潮汹涌,众势激扬,忽然一行人排众而来,领头的正是童绍,他骑着骏马,官服鲜亮,倨傲的过来巡视,百姓见高官到来,不由怯了三分,喧声略低下来。 卢逊任支使一职,是童绍的亲信,环视人群故作痛心之状,长叹了一声。 童绍冷笑,声调高扬,“我早说过闭城会引起大乱,周大人何尝肯听!” 他既然如此说,当下就有胆大的商人上前哭诉,道城外的货进不来,店铺要倒了,一家老小只有喝西北风。 童绍平时哪将草芥小民放在眼中,必会使人挥鞭驱开,此时却似耐心起来,竟然屈尊聆听,百姓受了鼓励,纷纷围上来泣诉,声浪越来越大。 任押衙的魏宏奉命督守城门,得了小兵的通报赶来,一见势头不好,立时对童绍道,“此处杂乱,不利于童大人的安危,还请随我移步。” 童绍根本不予理会,他自负已久,骤然给周元庭压制,蓄了一肚子火,誓要扳回一局,没事也要闹出事来,不然怎好写折子弹劾。 卢逊自然懂得上司的心意,扬声道,“魏将军莫不是铁石心肠?童大人倾听民间哭陈,你也要拦?” 百姓一听,越发汹然,许多人现出了愤愤之色。 魏宏知对方故作姿态,心里骂娘,又不能面上得罪,“属下奉命行事,童大人若觉不妥,请来周大人军令,我必遵行。” 童绍冷笑,声调高昂,“你只知军令,不知百姓之苦,民众一旦群起,几个士兵哪能拦得住?就算上头有令,也难责泱泱之众!” 众人登时受了怂动,立刻群涌纷纷,轰然往城门奔去。 魏宏大急,让人飞报薛季,同时令士兵守住城门。 卢逊却拿腔捏调的喊道,“不许伤及百姓!否则童大人必以严惩!” 如此一来,士兵顿时六神无主,长枪在手也不敢使,眼睁睁看人群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扳动绞盘,打开了城门。 城门一开,里头的极力朝外涌,外头的人拼命往里奔,人们争相挤簇,唯恐失了机会,场面凌乱不堪,有人推搡,有人激喊,轰闹闹乱成了一锅粥。 第7章 戏恩人 ◎你妹妹说得不错,姐姐也是个美人,就服侍大爷吧。◎ 天色将晚,当魏宏从虞候府出来,恰好撞上了几名同僚。 当日的城门之乱已经传开,魏宏成了防御使与副使争斗之下的倒霉鬼,官员无不知晓。 杜槐与魏宏还算熟稔,不免问起来,“魏大人还好?城门现下如何了?” 魏宏久经官场,心情再差也不至当着同僚流露,“还能如何,已经闭上了,薛大人派执法卫守着,敢擅冲的就地刺死,天王老子喊都没用。” 樊志与魏宏不对付,开口少不了幸灾乐祸,“听说冲进来近千人,这可是大有不利,万一混了些居心叵测之徒,生出祸事,责任该由谁担?” 魏宏连眼梢都不瞟他,一口顶回去,“自有上头公断,轮不到樊大人操心,要不这差事你上,没准童大人瞧你的脸面,就不来巡查了。” 杜槐在一旁打圆场,“以当时的混乱,谁在场都束手无策,哪能责怪魏大人。” 樊志阴阳怪气的嘲笑,“也对,闭城令前所未有,老魏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把不住不足为奇。” 魏宏火气上来,方要反唇相讥,一辆路过的马车停下,车帘一掀,是个宽面高颧的官员,正是行军司马梁容,“魏大人去何处,我捎你一程。” 魏宏也不让,将马拴在车后,“我正乏了,多谢梁大人。” 马车载着二人走了,樊志轻蔑的一唾,“梁容也是个怂货,能有什么用?” 杜槐当然不会附和这浑人,打了个哈哈避开话头,“童大人今日同薛虞候闹得不愉快,不知明日冯公举宴,这二位会不会碰面。” 樊志大剌剌的回道,“不去哪有乐子,大伙都等着瞧呢,可惜今天冲进来近千人,怎么就没让冯府买的胡姬入城。” 说起这个,杜槐也有了笑意,“美人何等娇弱,怎好给挤坏了,樊大人不必愁,听说冯府已经急购了一批姬人,必有合你意的。” 胡娘子得了个没脸,气恼了半日,没想到愣头青突然开窍,主动过来应了。 小七这丫头也不吵闹,大约真以为去冯府过好日子,也是个傻的,白生了漂亮面孔。 胡娘子一边为酬银入袋欢喜,一边暗生鄙夷,血亲又如何,人皆自私,还是要紧着自己。 陈半坊也很欣慰,他虽横行城中,在街坊面前威风十足,当着贵人却只是个办差的跑腿。此次冯府所购的胡姬无法入城,他在城中急寻美人,百般手段用尽,出挑的委实不多,直到最后瞧见送来的一双姐妹,总算略为称心。 这对姐妹身量相当,一个似明玉初凿,纯稚中现娇秀;一个如芍药凝艳,顾盼间展风情。 陈半坊打量半晌,觉得其中之一莫名有些眼熟。 如芍药的少女似有所察,狭眸轻佻缠媚的一绕,陈半坊登时色授魂销,只可惜好货得往上供,不能沾染,转手让人送去了冯府。 姐妹二人进了豪富之宅,本该学些规矩,然而时辰仓促,嬷嬷领着转完园子,训诫几句发下新衣,就到了歇宿之时。 二女分在一室,各有一榻,仆役送来热水,小七接了闭上门扉,提起木桶倾入案上的铜盆。 陆九郎本来就年少俊俏,又是女人堆里混大的,一番精心施妆加上姿态拿捏,活脱脱成了一个娇媚少女,连曾经照面的陈半坊也给蒙过去。此时他施施然掬水洗手,姿态从容,不见一丝卑怯,倒像小七是他的侍女一般。 小七没有在意,将污水泼了,另行换水洗漱。 陆九郎却开了口,语气傲慢,“你可知明日该如何行事?” 小七正用湿巾拭面,闻言一顿,抬眸望住了他。 陆九郎似变了一个人,居然带上了教训,“我虽然受缉,你们乔装入城,匿藏逃犯,追究起来一样有罪。” 小七有些意外,折起布巾没有作答。 陆九郎暗窥她的神色,故作冷漠,“你可以将我杀了,但这一来就无法得知真相,更会打草惊蛇,引发全城搜捕。” 小七一闪眸子,不急不怒,“你若敢赌,就不必浪费口舌。” 陆九郎停了停,含糊道,“毕竟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以怨报德。” 小七忽然一笑,“你在意恩情就不会如此作态,不必装模作样,你到底想如何?” 陆九郎缓了语气,“我只想知道,宴会过后,你们会怎样处置我。” 小七想了想,坦然道,“会换个安全的地方,开城之后可以放你离开。” 陆九郎似安了心,“那么是我妄言了,请小七姑娘勿怪。” 他前倨后恭,倾刻又温顺起来,小七也不点破,淡然一应。 陆九郎一派贴心的叮嘱,“明日我会仔细辨声,不过贵人众多,姑娘要格外留神,毕竟是扮作美姬,万一有人无礼,也请暂且忍耐,绝不能引起怀疑。” 小七心底生警,面上不动颜色,“知道了。” 陆九郎又切切道,“有些贵人好陪酒,姑娘就算不擅应对,也要尽力柔顺些,千万不要惹得贵客不快,现出破绽。” 他说了一大堆告诫,比胡娘子还啰嗦,小七越听越无用,当即打断,熄了烛火歇下。 第二日晨起,陆九郎的妆扮越发细致,他画出纤长的眸线,染出娇丽的红唇,轻纱笼了颈项,棉袋垫在胸衣下,连举止都娇柔扭捏起来,端的是唯妙唯肖。 冯府热闹非凡,大门内外水泄不通,高官络绎而来,众多美姬轻裳彩衣,随着管事在门口迎接贵客,其中以陆九郎最为热情,加上姿色出众,轻易得了不少赏银。 他似心情极好,还同近身讨钱的小乞儿说了两句,赏了一块碎银,小乞儿狂喜,揣着银子撒丫子跑了。 陆九郎方一回身,给小七扣住了臂,她的眼眸毫不掩饰警意。 陆九郎笑吟吟的相对,张狂又大胆,“姐姐休急,你心念的贵人还未至呢。” 他一派有恃无恐,大异于从前,小七知道不对,方要将他押往僻处询问,陆九郎忽一挣,娇滴滴的挽住邻近一个官员,“大人,请随我这边入席。” 杜槐正与同僚寒喧,被打断颇为不悦,转头一望笑容满面,“是府中新来的?好个殷勤的小美人。” 小七只得松手,任陆九郎伴着杜槐向宴堂行去,冷眼随在后方监看。 飞凰引 第6节 陆九郎毫不在意,如一个久历风月的花娘,轻易逗得杜槐开怀,又巧妙的避开狎昵,对其他官员也大方迎笑,哄得左右一片欢声。 小七在边角上越看越疑,总不成他真当自己是个女人,随即就见陆九郎与一个武官耳语,武官随之望来,目光甚至是淫猥。 小七立觉不妙,果然武官色迷迷道,“你妹妹说得不错,姐姐也是个美人,就服侍大爷吧。” 小七被一把攫入席间,冷冷的盯住陆九郎。 陆九郎轻飘飘的一掠,嫣然一笑,“姐姐不必羞怯,这位樊大人是极好的。” 他在席间左右逢源,宛如乐在其中,小七却被迫在樊志身边倒酒,他粗鲁好色,不时捏手抚肩的触碰,姿态十分淫狎。 小七的神情越来越难看,陆九郎拿准她不敢翻脸,在一旁推波助澜,放纵调笑。 正当他得意之时,少女眉间倏冰,一壶酒从她掌间坠落,咣郎砸得粉碎,溅了满地酒污。 周围皆惊,樊志大为不快,面上生出了恼怒。 杜槐当是美人手误,在一旁打哈哈,“小美人情怯,樊大人需耐心些。” 小七也不请罪,起身向陆九郎行来,他脊背一激冰寒,立时道,“姐姐还不扶樊大人去更衣,好生的侍奉!” 樊志转怒为喜,扣住小七露出猥笑,“还是妹妹晓事。” 小七什么神情也没有,陆九郎笑嘻嘻的躲在杜槐身后,目中含蔑。 二人气氛虽怪,宴上正当热闹,谁也没有留意。 樊志挟着小七出了宴堂,一个青年大约急于献殷勤,抢上来扶。 小七借机想抽身,樊志恼怒的扣紧,对青年厉声一喝,“没眼力的杂碎,滚!” 周围一阵哗笑,笑青年拍马屁拍到了马脚,青年只得退开,看小七给樊志拖走了。 冯公恰好从隔院过来敬酒,驻足瞧了一眼。 樊志挟着小七跨过几重院,随意进了间厢房,将仆婢驱出,对少女道,“臭丫头,敢砸了大爷的酒,今日就看你懂不懂事了。” 小七茸软的眉尖拧着,现出一种稚冷的忿气,一个字也没有回。 随着一声喀响,屋内诡异的安静了。 后窗一动,年轻人翻入屋内,正是阿策。 他见樊志昏死在地上,微松一口气,“怎么回事?” 小七气息冰冷,恼怒道,“陆九郎弄鬼,我得立即回去,这人怎么办?” 阿策来不及多问,立即道,“我来处置,既然那小子不听话,马上带他出府。” 就在此时,门扉突兀的叩响,室内倏然紧绷。 第8章 骗娇女 ◎小姐房中藏了个男人,她要弄死我灭口!◎ 小七一把拎起瘫软的樊志,躲去榻上挥落帷幔,阿策闪至门后,按住腰间暗藏的刀。 门外奇异的安静了,突然一声低语传入。 阿策的神情变得极怪,僵了一刹松刀,打开了门扉。 门外之人端雅沉稳,气度从容,正是宅邸的主人冯公。外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他应该正忙于酬应,出现在此着实有些诡异。 冯公对阿策的现身毫不意外,踏进来反手掩门,瞥了一眼垂落的床幔,声音冷淡,“前次不是我遮掩,你已被童绍查了个底掉,这又做什么?天德城可不是沙州,能让小儿辈妄为。” 阿策尴尬至极,试探道,“是小子行事不当,敢问阁下是裴家的哪一位?” 冯公全没有先前的好性情,一拧眉现出嘲讽,“入城一声讯息都不传,眼中哪有裴家,何必还作此问。” 阿策一点也不敢嘴硬了,赔笑道,“绝无此意,此来遇见一桩蹊跷,想略有所得再通报,并非有意相瞒。” 冯公风仪不凡,话语却咄咄逼人,“你一不知会暗哨,独自入西棠阁刺探,二又来此地行事,所疑的到底是天德军还是裴家,一切究竟是你擅作主张,还是应家族之令?” 阿策给逼得渗汗,赶紧解释,“是我担心家父安危,私下而来,家中并不知情,路上恰巧碰见有蕃兵受天德城高官的驱使,这才起意探查。” 冯公现出一丝讥诮,“所以你拙招迭出,支使妓子行事,甚至殴伤军官?待令尊来此,我定要问一问,若这孝子蠢到给天德军拿了,他该如何与周大人会谈。” 阿策被嘲得狼狈不堪,讷讷的无言应对。 小七挑开帷幔下榻,接了话语,“我们不知此为裴家之所,仓促之下有失谨慎,来日有罚自会领受,五军同盟已久,素来互信互重,何必过疑多思。” 阿策给妹妹一点,稳住了神,“这是我家七妹,年少鲁莽,还请勿怪。” 冯公微微一怔,仔细打量起少女。 小七不卑不亢的一礼,“外间尚有急务,为免生变,我先去处置,回头再来请罪。” 她也不等冯公回应,开门自去了,阿策赶紧述了首尾,以免这位爷又发作。 冯公听得眉梢挑起,语气甚奇,“所以你们听信一个无赖之言,将他乔装成美姬,弄到宴上行险?” 阿策给问得发窘,硬着头皮道,“蕃兵身上的缉文不会错,城内定有高官通蕃,只怕对会谈不利。” 冯公不动神色,“想弄鬼得有人手,闭城令一下,蕃兵想进也不能。” 阿策争辩道,“昨日城门大乱,难说没有刺客趁虚而入,还是要查出内奸才好防范。” 冯公冷淡的一哂,“查出来你待如何,难道下手行刺?” 阿策当然不会傻到那般地步,“当然是通报周大人确保会谈无虞,一旦河西归附,周大人功劳极巨,一定不希望出事。” 冯公踱了两步,淡然而驳,“那又如何,天德城边远地僻,将官谁不想回中原,暗中弄门道的不少,蕃地又远,对此地没有威胁,勾连了也不出奇,周大人老于世故,不会大费周章的肃查,万一引发弹劾,落个私通河西之嫌,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阿策没想到这些,沉默了一下,“假如蕃兵已在内奸策应下入城,难道置之不理?” 冯公嘴角一牵,似笑非笑,“不必辨声指认,这人大约是副使童绍,他是大皇子一系,在河南侵吞赈灾银两,贬来就用各种手段捞钱,想方设法调回长安,早有传闻与蕃人勾连,又故意挑起城门之乱,除了他还能有谁。” 阿策脱口而出,“那怎么办?周大人能否钳制?” 冯公避而不答,检视榻上不知死活的樊志,对方呼吸轻弱,拍之不醒,宛如昏瘫了。 阿策在一旁解释,“小七伤了他的颈髓,暂时未死,不过想动也不能了。” 不死不活正好,免了许多麻烦,冯公一声吩咐,亲随进来将樊志弄去院内布置。 阿策方要追问,小七回来了。 她来去之间想透了前后,秀嫩的小脸绷得冷森森,“陆九郎心机极深,他是将计就计,借宴会调开我们,已经逃出去了。” 阿策大愕,简直不能信,那小无赖软弱无能,稍一恐吓就瑟缩畏怕,竟有这等心眼? 城门已封,满城通缉未撤,他又能逃到何处? 陆九郎从来以骗诈为生,怎么可能甘心受人挟制,忍耐多日终于等到了机会。 樊志前脚挟走小七,他后脚寻借口离席,循着看好的路径去侧院翻墙而出,墙外停着一驾马车,陆九郎一把撂开车帘。 车内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身形丰硕,一双如帚凶眉倒竖。 陆九郎半点不怵,柔声一唤,“娇儿,是我。” 女郎细细辨认,蓦然眼圈一红,扑前将他紧紧搂住,“果真是我的九郎!” 假如陈半坊在此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马车是陈家的马车,女郎正是他的亲妹陈娇,前日给他飞媚眼的小美人甩去钗环面纱,擦掉脂粉,现出少年模样,被陈娇心肝蜜的揉搓了一番,驱车飞一般跑了。不消半个时辰,陆九郎已进了陈娇的小楼,舒舒服服的躺上香软的床榻。 陈娇恋恋的将他拥在怀里,“我的心肝,亏得小乞儿递了话,不然还不知何处寻你。” 陈娇人如其名,被娇宠长大,无奈相貌丑陋,兄长凶名在外,压根没有男子敢近,给陆九郎哄得死心塌地。二人每次私会都是乞儿传消息,听说他出了事,绝不肯信,一径撒泼打滚的让兄长帮忙申冤。 陈半坊当然不理会,她正闹着要绝食,突然接到讯息,立时梳妆打扮了秘密前来,当真等到了爱郎,喜得如捡至宝。 陆九郎刻意敛了眉梢,现出忧悒之态,“满城都在搜拿,只有娇儿肯信我是无辜,如今走投无路,只想见你一面,明日我就去衙门投案,死在牢里也罢,不会牵累娇儿。” 陈娇意乱神迷,捧着他的脸道,“谁许你走,只管在我房里躲着,下人多话的一概打死!” 陆九郎仍是不肯,陈娇急得赌咒发誓,百般劝哄,好容易他才勉强应下,一边受用照料,一边让她设法打听冯府的动静。 冯府的盛宴到清晨方散,冯公亲自送走众多贵客,并未传出什么异常。 陆九郎听后久久不语,眼眸沉沉。 陈娇自是不解,搂着他哄了好一会,二人才算恢复笑语。她虽在爱郎面前百般依顺,实则性子暴烈,院内的仆婢不敢有半句违逆,压根不担心被家人知悉。 然而到了入夜,陈家却闹腾起来,陈半坊完成了冯府的差事,顺手买了个美婢,结果引起妻妾争闹,母亲也出来发话,他只得暂歇色心,将美婢搁进妹妹的院里,等避过风头再收用。 美婢进了陈娇的小楼一照面,陆九郎眼皮一跳,竟是个相熟的,西棠阁的侍婢绣香。 绣香同样骇讶,她没有陆九郎的心眼,神色当下就变了。 陈娇以为她见色忘形,厉喝道,“贱婢!乱瞧什么,仔细挖了你的眼!” 绣香惊得面色发白,赶紧低下头。 陆九郎一声轻笑,“不外是惊讶房里有男人,一个丫头也值得生气?伤处似有些痒,娇儿来给我挠挠。” 陈娇瞬时消了怒火,柔顺的给爱郎挠背,不忘恶狠狠的对绣香道,“要是敢透出去一丝,你就不用活了!” 绣香唯有装作不识,低眉顺眼的应了。 如此过了一阵,陆九郎好容易寻到机会,避过他人问起绣香来。 不问还好,一问绣香眼泪汪汪,原来那日陆九郎一走,当夜就有差役枷了春蓉盘问,绣香侥幸逃过一劫,事后也被阁里发卖,落在了陈半坊手中。 绣香忍不住泣怨,“九郎闯出大祸,害惨了我们,自己却躲在闺中逍遥。” 陆九郎随口哄劝,“我也是受人陷害,谁想对方如此心狠,连你们都不放过。” 绣香生出了寄望,抽噎的劝道,“娘子还在牢中受苦,你既未杀人,不妨去衙门道明清白,只要查清楚,娘子也能出来了。” 陆九郎敷衍道,“我去也是白送性命,春蓉一无所知,过一阵自会将她放了,你不必多想,安心在此处做事,我一定帮衬你。” 绣香还能如何,只得依了。 陈娇此番失而复得,与爱郎朝夕共处,自是无限情热。但陆九郎实在瞧不上她的脸,陈娇越亲昵相缠,他越是毫无意趣,相较之下,绣香的五分姿色都成了十分可人。 然而绣香的日子很不好过,陈娇对貌美女子格外憎妒,动辄对她喝骂惩罚,原先楼内的粗活是婆子做,如今全归了绣香。 陆九郎只能视若未见,待到陈娇出门,他设法支开婆子,将外头罚跪的绣香唤进屋内。 绣香被烈日晒得头眼昏花,几欲晕倒,一气饮了半壶茶才缓过来,泪涟涟的道,“老天爷,纵是堂子里也没有这般折磨人的,我怕是活不过去了。” 飞凰引 第7节 陆九郎见她形容凄楚,婉转含泪,不觉动了欲,将她拥在怀里触抚。 绣香对陆九郎虽有怨气,这时却成了唯一可依傍之人,也就没推开。 陆九郎正要放肆,骤然一声门响,陈娇赫然而现,二人惊了个魂飞魄散。 陈娇一直对屋里的俏丫头不放心,匆匆赶回,发现院内罚跪的身影没了,心头就疑了八分,开门一看情状,气得双目通红,抬手扯住绣香的发髻,劈头盖脸的抽打,“贱婢!一没看住就知道勾男人,我今日必要打死你!” 绣香被扯得头皮欲裂,忍着疼痛泣辩,见陆九郎一声不出,知道要完了,绝望之下奋力一挣,推开陈娇冲出了院子。 陈娇追出去呼叱,仆役七手八脚的抓住绣香,惊动了陈府上下。 陈半坊见美婢双颊红肿,满面流泪的泣号,忍不住皱眉,“这丫头犯了什么错?” 陈娇嫉恨激心,咬牙切齿道,“她手脚不干净,敢偷我的东西,打死都是轻的!” 陈半坊一怔,方要再问。 绣香全身发抖,声嘶力竭的喊出来,“我没偷!小姐房中藏了个男人,她要弄死我灭口!” 第9章 自作受 ◎韩七——救我!◎ 杜槐捏着鼻子扫了两眼,从樊志养伤的屋子行出,对着冯公嗟叹,“樊兄向来爱吃酒,此次实在醉狠了,竟跌成这样,家眷又不在此地,让冯公受累了。” 冯公免不了客套,“惭愧,是我照顾不周,下人不力,才有此等憾事。” 樊志平日又浑又凶,绝不是个善茬,杜槐曾与之冲突,碍于同僚才不得不敷衍,当然不会有半分难过,还宽慰起冯公,“哪有自己跌伤反而责怪主人的,樊兄贪杯无厌,谁都知道他这臭毛病,昨日宴上童大人听了都笑他自作自受。” 冯公一颔首,仆人捧上一匣银票,“请代转童大人放心,无论樊大人要调养多久,敝府定会妥贴照应。” 杜槐将匣子收入袖中,笑容越发和煦,迈步向外行去,“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有道是生死有命,万一樊兄醒不了,那也是天意,与旁人何干。” 冯公含笑相送,“杜大人说得是,只遗憾意外让宴会未能尽兴,来日我再相请。” 杜槐正念念于心,“陪宴的小美人不错,是冯公的家妓?可谓知情妙趣,十分难得。” 冯公从来大方,遇上如此明显的暗示,通常会顺手将美人赠了,这一回却似不明其意,随口将话语带开了。 杜槐越发心痒,三两句后又提起来,“我记得那美人还有个姐妹,樊兄应该是与之嬉闹时滑跌的,不知事后可有受牵连?” 冯公容色和蔼,语气极淡,“承杜大人关怀,她们连客人都伺候不好,留着何用,我让管事自行处置,大约已发卖了。” 杜槐大为遗憾的跌足,“樊志醉酒失足,与她们何干,怎能如此轻掷美人,可惜了!” 冯公不以为意,“微贱之人而已,哪值得大人费心。” 眼看已到府外,杜槐不好再说,只得告辞,心底极是惋惜,恨未在离宴时就将美人索了。 大门一闭,冯公转过身,和善的神情敛了,现出一种威严的冷意,“那对兄妹在做什么?” 管事立即回道,“一个去了西棠阁,另一个要了一套衣裳,似打算出府寻人。” 冯公哪由得一个丫头乱来,顿生不耐,方待发令,小七已经行来。 她穿窄袖男装,扣了顶阳笠,身形利落,宛然成了英秀少年,脆声道,“陆九郎从我手中逃了,此人关系重大,我必需将之擒回。” 冯公眸光一转,神情更冷,“那无赖与你们相处多日,活着就是个祸患,早该一刀宰了,你当宴露过相,别以为换了男装就无事,安份在宅内等着,一切我自有安排。” 小七并不退怯,不疾不徐道,“既是祸患,更不能任其逃去,他身受重缉,能藏的地方不多。请阁下放心,我绝不会胡为。” 冯公眉棱一动,声色陡厉,“小小年纪给惯得不知高低,不懂事情的轻重?不听令就滚出去,不必再受裴家庇护!” 气氛骤然而僵,小七默了片刻,冷静以对,“此宅是裴家所置,却非私邸,而是五军之所。阁下言之冲动,虽为尊长,恕我不能听从。” 言毕她长身一揖,居然拔足而走,连管事都愕住了。 半晌后,冯公一声低哼,分不清是何种意味,“这丫头,胆气倒足。” 绣香一冲出小楼,陆九郎就知道糟了。 他立即将陈娇的钱匣揣进怀里,从后院翻墙逃出,趁着午后人少,他撕烂衣裳在脏地一滚,从卖饼的炉膛内挖灰抹脸,揉乱头发,登时成了谁都不愿多看一眼的乞丐。 他又拾了个破竿,摸摸腾腾的远离了陈府,一摸怀里的匣子,镇定下来寻思。窝藏逃犯的罪名不小,陈家绝不敢宣扬,逃出来也不用再对着陈娇的脸,只要乔装乞丐,等禁城令结束,总能寻到机会混出去。 于是他窝在街边乞讨,换到钱买烧饼度日,没想到藏头缩尾了一阵,给差役穷凶极恶的抓了。他先以为败露,又见三五个乞丐给拘来,一起押着穿街走巷,最后被驱进了一处偏僻的栏圈。 栏圈内挤了百余个乞丐,随处皆是便溺,气味臭不可闻。陆九郎这时反而稳了神,缩去边角不吭气,听群丐七嘴八舌的吵闹。 一个凶悍的差役过来一吼,“吵什么!城里有贵人将至,把你们圈到一处,每日两碗粥供着,时候一到自会放了,闹腾的打死不论!” 众丐见差役凶横,立时瑟缩下来,小声的猜测是何方贵人,阵仗这般大。 到了放粥的时候,差役抬着大桶过来,群丐又挤去疯抢。 那粥又稀又薄,黄绿色的米汤带着霉花,连乞丐都难以下口,只能捏着鼻子硬灌。陆九郎表面与众人一般,等到半夜所有乞丐睡了,他悄悄撕开怀里的烧饼,一点点含软了咽下。 旁人没有藏食物,很快饿得开始争抢薄粥。强壮的乞丐连夺几碗,勉强灌个肚饱,老弱的就得挨饿,被迫去喝石槽的脏水,有的又吐又泻,围栏里越发污秽不堪,差役在百步外看守,压根不愿靠近。 陆九郎藏身其中,碰上夺粥的绝不反抗,暂且混了个太平。几日过去,城中的乞丐抓尽了,围栏外来了几个壮汉,陆九郎一眼认出是赌坊的打手,脚底板都凉透了。 陈半坊岂是好惹的,一个小无赖在他眼皮底下骗了亲妹,顺走她的私蓄,还大剌剌的逃了,不捉回来剐了才怪。他通过一些痕迹猜出陆九郎的法子,不便大肆搜找,干脆献计官员,以清城为名锁拿了全城的乞丐。 差役是打点过的,当然不会拦,几个壮汉进圈逐一翻寻,抬脚乱踹,群丐饿得有气无力,被踢得蠕蠕而动。 陆九郎悄然后缩,打算滚一身秽污,没想到一个老丐被大汉一掀,恰好撞进他怀中,陆九郎立即将之推开,老丐却抓住不放,拱着头翕动鼻翼。 陆九郎明白不妙,用力掀得老丐跌出去,对方却已经叫嚷起来,“烧饼!有烧饼!给我饼——” 群丐早就饿极,一听有烧饼,刹时溢出了口水,轰然朝陆九郎爬来,惊得他毛发俱耸。 一个大汉跨来,薅起陆九郎的衣领一撕,果然跌出两个烧饼,还有一方精致的漆匣。 群丐已经为抢夺烧饼打起来,大汉拾起匣子狞然一笑,“着了,就是这小子。” 陆九郎弹起来冲出,后膝已经受了一踹,壮汉一脚踩来,将他的头脸辗入秽泥之中,陆九郎呼吸一窒,身上瞬间挨了七八脚。 正当天旋地转之际,栏边响起一个清凌的声音,隐着郁怒,“乞丐就能如此虐打?差爷也不管?” 几个大汉恶笑,陆九郎忍受着踹打,喉间一股腥甜,心却遏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差役过来随意一斥,“这贼犯了事,活该受惩,快滚!不然你就是从犯!” 这些人下手极重,陆九郎给打得眼前发黑,口鼻溢血,他极力抹开眼皮上的秽物,模糊望见一个细挑的影子转身而去,嘴唇方一动,又给踩进了泥里。 群丐将饼撕食殆尽,没抢到的瘫在一边,麻木的看着场中的殴打。 被打的少年在泥秽中拱动,数次挣起又数次被踩下,几个大汉耐性渐失,将他扭住,一人抽刀抓住他的头发,正待割下首级,少年猛然一挣,迸出了惊人的力量,掀开箝制扑上木栏,对着远去的影子嘶吼。 “韩七——救我!” 第10章 各怀谋 ◎他的命不算什么,阿爹不能有失。◎ 冯公身为巨富,在天德城内当然不只一处宅院。 有的表面毫无关联,却位置隐密,重门高墙,有青壮仆役守卫,底下藏了石牢,很适合用来囚禁一些麻烦的人,比如陆九郎。 阿策得了消息赶来,见妹妹独坐一旁,神情难测,不由一怔,“不是将那小子捉回来了,揍一顿还没解气?” 小七抬起眼,“他叫我韩七,还说有话要告诉韩小将军。” 阿策惊住,面色倏沉,“我绝没在他面前露过口风。” 小七静道,“我也没有,人是蒙着眼睛带回来的,就在地牢。” 地牢中里的陆九郎窝在草堆里,看着半死不活,从头到脚散出一股药油味。 阿策暴起一脚,踢得木栅剧震,神情狠戾,“小子!你怎知道我是谁?” 陆九郎浑身一颤,爬起来力持平静,“你有能耐一人杀死一队蕃兵,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我曾听见那高官提及河西的韩大人要来城中,这样的大人物会没有保护?你们恰在这时出现,又如此强悍,河西军最出名的就是韩大人之子,统领青木军的韩小将军,我随口一试,你们就自己认了。” 小七跟进来听,兄妹二人才知小无赖如此奸狡,竟给他讹了,一时难以言喻。 小七当即问道,“内奸提过韩大人要入城?还说了什么?” 陆九郎终于说了一点实话,“他要趁机将韩大人除去,另一个密会者名唤木雷。” 韩平策一字字道,“噶玛部的木雷在天德城?你早猜到我们的来历,清楚这些事何等要紧,哪怕还救了你的命,依然故意装傻,耍得我们团团转?” 他神色森寒,露出了千军斩敌的杀意,全没了笑嘻嘻的好脾气。 陆九郎忍着悚然,低道,“我是个小人物,只想活下来。” 小七蹙眉,“我说过会保证你的安全。” 陆九郎垂下头,显得恭顺又卑弱,“英雄不懂小人之怕,我担心说出实情就被灭口,现在知道错了,愿意助你们做任何事。” 阿策哪还会信,讥讽道,“不必了,我们已经知道内奸何人。” 陆九郎颜色微变,“我在宴上并未听见那人的声音。” 阿策冷笑,“你既然如此奸狡,留着何用,谁有兴致跟你玩心眼。” 陆九郎当真有些慌了,“我发誓绝无虚言,不然我大可以拿来做交易,何必要逃。” 阿策听得鄙夷又可笑,这无赖小命都捏于人手,还妄想谈交易。 小七却蓦然变色,“你打算同那内奸交易,将我们卖了?” 阿策复又一想,竟是激灵灵一寒,杀念骤起,探臂扼向陆九郎的颈,小七飞快的一拦,劲力相交爆出一响。陆九郎一刹那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止不住心惊胆寒。 阿策神情森厉,杀意夺人,“这人不能留!” 小七拦在中间没有退,陆九郎躲在她身后,嘶声道,“杀我容易,万一幕后另有他人,危及韩大人,韩小将军确定不后悔?” 小七对此人虽是厌极,仍抓住兄长的腕,“他的命不算什么,阿爹不能有失。” 阿策终于垂下手,目光宛如利刺,“如果你再弄鬼——” 陆九郎哪敢有半分迟疑,颤声道,“我一定事事依从,只要如约保住我的命——” 铁链咣啷锁上牢门,兄妹二人离去。 陆九郎慢慢懈下来,全身都给汗浸透了。 阿策原当这小无赖是只卑怯的老鼠,如今才发觉又阴又毒,稍有不慎就要被他反咬一口,想起来都恶心。但最关键的线索落在他身上,只能暂且忍了,去寻冯公相谈。 飞凰引 第8节 城中一栋豪华的金铺,冯公在楼上饮茶,楼下邻着军中的校场,正当热闹,一阵阵的喧哗。 阿策瞧了一眼,是童绍带着许多官员在观军士演斗,前呼后拥的宛如城主,也就不再留意,对冯公述了事情,“陆九郎坚称在宴上未听见内奸的声音,或许的确另有他人。” 冯公望向窗外,神情和善,语气却怫然不悦,“我已将那无赖查了个通透,根本是个满口胡话的骗诈狡徒。掌书记钟明曾向衙门提过他的案子,此刻就在童绍身边,你自己瞧。” 阿策依言一望,见童绍身旁有个中年男子,生得刻板瘦削,看官服职务不低,却在童绍身旁弯腰塌背,亦步亦趋的奉茶。这人如此讨好,又过问案子,定是应童绍之令,他不免也疑惑起来,“但陆九郎道出木雷之名,说二人密议的正是刺杀阿爹之事,不像是胡诌。” 蕃地有数百个部落,最大的十二支,其中以噶玛部落最为强盛,也是蕃王的母族,木雷是部落的军师,竟然亲至,动静绝不会小。 冯公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此言真假且不论,单看这人为活命反复无常,还知晓了你们的身份,一旦落在差役手中,定会全数供出,那时就成了河西明面承诺六人入城,暗地却遣精锐埋伏的背约之实,两军还如何会谈?” 阿策不免语塞,校场的竞斗恰好结束,众多官员纷纷捧赞。 童绍在城门闹了一场,周元庭并无回应,他越发气焰高涨,骄然对钟明道,“荐的武士不错,你也算长进了,不似从前净做些无用之事。” 这一言何其傲慢,还是当着众人之面,钟明依然毫无愠色,唯唯而应。 卢逊一向谄媚,在一旁道,“哪怕是块搓不动的顽石,被童大人调教了也要开窍,此前我曾好意提醒,让钟大人明白事务孰轻孰重,险些给唾了满脸花,如今总算是改了。” 童绍倨傲道,“我何尝不愿做个软善的,但周大人年事已高,按说也该退养了,只能由我来施行责惩。闭城令何其荒唐,当真是糊涂了,我已上书朝廷,定要将这失当扳正。” 冯公投目而视,淡然一哂,“不管是不是他,此人都得按下,不可任之。” 阿策方要开口,校场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者虽然年迈,骑姿依然稳健,正是城主周元庭。 场中的众多官员全惊住了,自从童绍接管政务,周元庭就从未再踏足校场。 童绍也怔了,甚至忘了相迎,直到旁人提醒才回过神来。 周元庭按缰不动,后方的亲卫带来一个大胡子商人。 那人一指童绍,“小人状告童大人强夺民财,侵吞兵饷,收受蕃军贿赂,私通外敌!” 众官哗然,童绍脸色剧变,不可置信的厉声而斥,“一派胡言!” 童绍仗着有靠山,来天德城一直风光无比。 周元庭让权,众官服畏,城中就如他的私地,军中就如他的私营,从来随心所欲。谁想到有朝一日竟被平民指着脸申告,竟还被勒令暂停职务,回府自省,直至彻底查清。 时机未免太巧,小七很是疑惑,“一介商人告状怎能逾级直达防御使,周大人既然久未理政,分明不愿得罪童绍,为何却下令彻查,是与会谈有关?” 阿策知晓了部分内里,心情复杂,“天德军意见不一,周大人要推动两军会谈,童绍却一力反对。裴家应该是与周大人有所默契,搜集了童绍的劣行。虽然他在朝中有靠山,很难被平民的指证扳倒,短期压制也就够了,只要会谈成功,周大人得朝廷嘉奖,就不惧童绍的报复。” 小七明白过来,也不算意外,“要不是信任裴家的能耐,阿爹怎么会放心来此。” 阿策佩服之余,难免生出沮丧,“冯公到底是裴家哪一位?手段如此厉害,根本用不上我们,在他眼中,我们大概就如小儿耍闹一般。” 小七不禁好奇,“不是说韩裴两家早年有往来,你一点认不出?” 阿策没好气道,“那是在裴家迁去甘州之前,我还没记事,大哥和二哥或许知晓,来前也是疏忽了,竟忘了打听一下。” 小七的所知就更少了,“我只听说裴家人多,从军和行商的都有。” 阿策也算有过接触,解释道,“裴家有兄弟五人,早年为争家主斗得厉害,结果反而是最小的上位。联兵合战时我见过大爷裴安民、二爷裴引贤,这两人均有能耐,但阿爹说不及家主裴佑靖,锐金军就是他一手训的。行商的是三爷裴兴治,冯公应该是管消息的四爷裴光瑜,看来心眼深,脾气大,明知我们是韩家的也不客气,连下人的嘴都闭得紧,半点不透。” 小七思了一会,轻道,“他再高明也不是全知,既然认为内奸是童绍,监看着等蕃人的联系,我们不妨查另一头,谁要陆九郎死?” 阿策摇头,“冯公查过,是童绍的下属钟明,他职级不低,我们不能动,更不能将陆九郎放出去指告,这小子转头就能将我们卖了。” 关于钟明其人,阿策在西棠阁就听说过,老邢当时一阵唏嘘,想忘记也难。 钟明性情严谨,颇有清名,调来后看不惯天德军的松驰,有意整顿军中,惩治了几桩贪弊。此举大大得罪了童绍,授意同僚栽害,将他整得极惨,连跟随多年的副手都给打得一死一残。经此钟明算是折了膝,对副使无不听从,这回受到童绍的牵连,也被召去了虞候府讯问。 小七忽然道,“如今他正受查,我们蒙面逼问通蕃之事,难道他敢透出去?” 阿策一怔,豁然开朗,“不错!这时他绝不愿再传事端,惹来罪嫌更多。” 第11章 杀身险 ◎你又要逃?这次又是为什么?◎ 兄妹二人在虞候府外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晚,才远远见钟明踏出来。 他心事重重的跨马而行,兄妹二人缀在后头,越跟越疑。将官的府邸多在城东,钟明却往另一边去,街市人来人往,他弯弯绕绕许久,天擦黑时到了城西角。兄妹二人曾赁住附近,深知这里人多屋旧,市井混杂,压根不是一个贵人会来的地方。 钟明拐进一条窄巷,叩开巷底一处宅门,仆人将他迎入,左右皆无邻人,墙砌得高大溜直,外头连棵树也没有。 阿策趁着无人双手一架,小七踩上墙头探察,发现有悬丝铜铃,不好打草惊蛇,跳了下来。 阿策绕去另一边查看,一个路过的妇人突然开腔,“这是策哥儿?你不是搬去阁里住,怎么回来这里?” 妇人精明矮壮,手挎竹篮,居然是胡娘子。 后头的小七一见不对,立刻折身溜了,幸而她作少年打扮,胡娘子并未留意,只盯着阿策。 阿策猝不及防,硬着头皮打哈哈,“许久未见大娘,我在附近办些事。” 胡娘子哪里肯信,越发追问,“你不在阁里上工,在这能有什么事?” 妇人声量不低,转头望向高墙,显然有所怀疑。 阿策实在怕了她,赶紧转身而走,“已经办完了,就不耽搁大娘了。” 胡娘子居然追上来,扯住他喊道,“我知道了!你这小子别有用心,盯上这院子了!” 阿策手足无措,几乎想将聒噪的妇人敲晕,院墙内有足声行近,只怕已听到了话语。 胡娘子不理他,兀自叫嚷,“你这穷小子,将妹妹一卖有了银钱,竟生出花花想头,这宅子里哪是正经女人,不如踏实说个媳妇,稳妥的过日子!” 阿策哪想到妇人的脑瓜千回百转,居然猜成这样,僵绷的拳头暗松,故作窘态一笑,“大娘怎么知道——” 他欲言又止,胡娘子越当是猜中,气哼哼道,“我有什么不知,你这没开过眼的乡下小子,见到藩姬就迷了心窍,那狐狸精专靠男人的钱过活,你就算在院外伸长脖子,看她肯瞧一眼?” 院墙内传来一声轻唾,脚步又走开了。 阿策反而不急着走了,作出怅然之态,“她怎会是这样的人?” 钟明绕这么远来逛堂子?老邢分明说过他不贪酒色,入西棠阁皆为陪宴。 胡娘子一拢袖子,说的更起劲,“两年前有人买了这宅子,修缉就用了数月,我左瞧右瞧,就她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奴仆住进来,不是做暗门生意的才怪。” 阿策犹犹豫豫的分辩,“就算女郎独居,也未必是如此。” 胡娘子恼了,“我还曾见过几次衣衫富贵的男人登门,都是挑晚上的辰光,鬼鬼祟祟的避人,就你这傻子才不懂!” 阿策听得心满意足,故作颓唐,“要不是大娘告诉,我哪里知道。” 胡娘子这才顺了意,像模像样的教训,“女人的相貌不打紧,得要勤快持家,我有个远房侄女家里虽穷,却粗壮结实,腰圆臀大,若是将她娶了,定能给你生七八个小子。” 显然这才是胡娘子一番苦心所在,阿策懒得再听,应付了两句。 胡娘子看出敷衍,大为不快,“傻小子,你好容易得了银钱,不娶妻用在小娼妇身上,老了就只好上街乞讨。前一阵城中拿了多少乞丐,要不是有个过路的好心放了,全都给活活饿死,你就不怕将来也这样?” 阿策哭笑不得,吱唔了几句拨腿就跑。 陆九郎当时虽挨了打,好在时辰短,又尽力护着脸,抹了药油歇睡一夜,次日就好多了。他在牢里无事,用碎木磨了骰子,连掷几把手风极顺,只遗憾不在赌桌,赢不到半个铜子。 地牢是坚石所砌,入口的长阶下来就是刑室,几间囚牢都空着,仅关了陆九郎一人,一日两顿粗饭管饱。看守半天一换,方脸的看守才坐下没多久,换班离去的长脸看守又回来了,二人低语几句,看了眼陆九郎所在的囚牢。 陆九郎在暗处留意到,心里一咯噔。 长脸的说完几句又走了,过了一阵,陆九郎扬声,“大哥,我有要事告诉韩小将军,请通报一声。” 方脸的看守压根不理,陆九郎也不气馁,连喊了五六声。 大约太过啰噪,那人终于一斥,“那是你配见的?” 陆九郎立即道,“那我要见韩七!事关韩大人,她一定会过来。” 方脸的看守冷笑一声,“闭嘴吧,一会有你的吃食,吃完就消停了。” 对方话语阴恻,陆九郎似没听出来,停了片刻,忽的气馁道,“这里的饭菜如猪食,哪吃得下去,想我在百味楼尝的水晶肴蹄、佛手芽姜、蟹粉狮头、沙锅野鸭,咬一口齿颊油香,那才是美味。” 一串菜名把看守都听馋了,越发不耐烦,正待叫他闭嘴。 陆九郎又道,“我有一匣金银,藏在旧屋隐蔽处,大哥帮我取了,弄几样好菜如何?” 方脸看守一怔,禁不住嘲讽,“骗鬼吧,就你这小无赖还有金银?” 陆九郎扭扭捏捏的道,“我从一个富商的妾室手中弄了副金头面,融了足有八两,本想去赌场试试运气,既然给关在这里,还不如换些吃食。” 看守半信半疑,仍是不屑,“老子忙得很,没来由的给你跑腿。” 陆九郎似急了,“就在永巷坊,取出来一半归你,这总成了吧?” 永巷坊不远,走几步就能得一笔横财,方脸的看守怦然心动,不觉踱到笼外,口中却道,“想得倒美,关牢里还贪好吃好喝。” 陆九郎扶着囚栏死乞白赖的恳求,“我就好这个,大哥你听我说,坊里第七巷的柴火铺右边有个杂院,往里走最旧那间屋子,东角有个破口,探进去就能看见夹层,东西在最上头的板——”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串,声音越来越小,看守越靠越近,一刹那被他双臂暴起,隔栏绞住了头颈,看守方觉出来上当,拼命的挣扎,却已失了机会,不多时勒得脸额发紫,昏死过去。 陆九郎从他身上摘了钥匙,扒了衣服换上,贴着地牢的大门一望,外头天光仍亮,门外有个守卫。 就在陆九郎琢磨之际,长脸的看守提着食盒来了。 门外的守卫开口,“这么快就把饭食捎来了?也好,等人上路,夜里就不用守了。” 长脸的看守回道,“一会还要刨土,怎么就你一个,老季呢?” 守卫轻松的调笑,“老季去如厕了,等回来叫他搭手,不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子,瘦伶伶的省坑,用不了多少功夫。” 长脸看守开门进了地牢,一溜通道幽黑,唯有底下的油灯亮着,他踢踢踏踏的走下,冷不防一副铁枷劈在脑门,登时软倒下去。 外头的守卫无聊了一会,听得里头模糊的叫唤,愕然的嘀咕,“这般心急,断头饭都不给用完?” 他也未多想,进地牢下了七八级台阶,身后锵然一响,他大惊返身,大门竟从外头给人锁了,铁门沉厚,任是里面高喊锤打,外头声响极微。 这当然是陆九郎干的,他引守卫入内,外明内暗,趁守卫的眼睛暂时失觉,错身溜出来锁了大门,等站定一看周围,就知无法翻逃,只能冒险向院门行去。 院门也有守卫,陆九郎穿着看守的衣服,低头并未被留意,居然蒙混过去,陆九郎一喜,突然地牢的院子传出惊喊,是如厕的守卫回来了。 陆九郎知道要糟,疾奔过两重院落,后头的守卫已追截而来。 他奔入角门一侧,捏着抢来的腰刀,待人影一近就胡乱劈砍,仓促间居然伤了两个,然而第三人击倒了他,迎头就是一刀。 冰冷的刀光侵近,陆九郎通体激寒,心知一命将休,骤然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颈一拖,利刀落空,堑得石板火星四迸。 陆九郎仰头正见小七,她拧着眉,带着恼怒与不解,“你又要逃?这次又是为什么?” 陆九郎浑身发颤,想冷笑又想嘶咬,声音破碎,“——先前应了饶我,转头就要杀人,韩家人就这般言而无信?” 小七怔住了。 飞凰引 第9节 第12章 多狡计 ◎你还管我的死活?也不怕我莫名其妙就给人宰了!◎ 杀陆九郎当然是来自冯公的指令。 冯公谨思缜谋,一派长者的深睿,心底自有决断。韩家兄妹年轻识浅,不知给刁滑的小无赖诳了几回,底细全透了出去,既然已贬抑了童绍,当然不会留下另一个隐患。 当他应酬归来,得知命令受挫,大为不快,“平日到底如何懈怠,连一个街痞都处置不了?让他逃出来大闹一场,回头又要听韩家小子啰噪!” 几个管事面露惭色,跪地的守卫头都不敢抬。 冯公捺下郁怒,踱了几步,“去叫那丫头,说我有事要谈,只要人不在身边,你们清楚该怎么做。” 管事小心禀道,“韩七姑娘没留在宅子里,带人走了,歇在城中一处客栈,韩小将军暂时还不知此事。” 冯公默了片刻,冷冷一哂,“罢了,毛丫头要固执随她去,童绍那边可有动静?” 管事回道,“在府中大发雷霆,打了两个美姬,虞候的兵守着大门,请见的一概不许入,暂无其他动静。” 童绍城门大闹,不外是为放人进来,必须寻到这些人的去处,以近几日最为关键。 冯公也不多言,“着人盯死了,一只鸟都不要放过。” 冯公恼火之余,小七也很气闷,她还是头一回碰上陆九郎这种人。 这少年简直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精,平空折腾出一堆事,对自己的狡诈毫无愧疚,却一得理就不饶人,完全不知好歹。 他到处受缉,当然不能明着进客栈,小七将他托上二楼进了屋,房门一关就要求不断,既要好吃好喝,又要香汤沐浴,还挑剔床褥陈旧。 小七几疑太过宽容,这小子该打一顿才老实,但想他的确受了些委屈,还是忍了下来。 陆九郎本有赌气之意,没想到她竟然都应了,愕然之余也有些得意,舒舒服服的在屏风后洗沐换衣,几道热菜也送到了房间。 陆九郎许久未曾这般享受,吃得心满意足,肚腹撑圆,夜也深了。 小七见他搁了筷子,好脾气的问,“饱了?还要什么?” 到底是个女人,拿着点错处就服软,陆九郎心里美滋滋,觉得她顺眼了三分,“今日够了,明日再看,先歇了吧,不必担心,我绝不会对你有非份之想。” 小七也不答话,取出一根绳索,三两下将他捆成一条虫,扔在了胡榻上。 陆九郎惊怒又不敢高声,“你做什么!” 小七慢悠悠道,“你这般滑跳,捆上才能放心,不必担心,我绝不会对你有非份之想。” 陆九郎知道自己作势过头了,低下姿态,“我的性命全靠姑娘,自会听话,不必如此。” 小七熄了烛火,在另一边的床铺睡下,“听话就先捆着吧,恭桶在你旁边,勉强些也能用,不必唤我了。” 少女安然睡了,陆九郎一阵恼怒一阵恨怨,瞪着她咬得腮帮子生疼,最后倦意上来,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 等梆子敲过四更,陆九郎被尿涨醒了,绳子绑得极有技巧,留了活络能让他扭曲起身,他借着窗缝的月光蹦去恭桶尿完,忽然觉出不对,往床铺一看,居然空无一人。 小七在时他作天作地,一见人没了影,顿觉刺杀随时袭来,不免有些慌了,不敢再回胡榻,曲身滚进了床底。 他提心吊胆到天光渐亮,窗棂一响,有人翻身入室,陆九郎看着落地的双足,心终于安了。 床外骤然一暗,是小七俯身望来,她愕然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陆九郎扭了半天拱不出去,弄得全身蛛网,狼狈又恼怒,“你还管我的死活?也不怕我莫名其妙就给人宰了!” 跟进来的阿策翻了个白眼,将他拖出来解了绳,打铃唤伙计送来稀粥与馒头。 兄妹二人是夜查去了,蕃姬的宅院墙头悬有暗铃,地面伏了警线,击石一试就有人出来查看,随时有监守。这就更古怪了,一个以色事人的蕃姬何需如此? 阿策和小七当着陆九郎不好商讨,啃着东西食不知味,均在思索。 刁滑的少年犹在指责,将三分委屈诉成了十分。 小七心不在焉的听,捏着馒头忽生一念,望住他,“陆九,要是想探知一座宅子的情形,里头防卫严密,有什么办法?” 胡娘子依例在巷口做针指,寻思过几日再去西棠阁寻阿策一劝,只要憨小子开了窍,媒人的酬银不就有了? 一个婆子诡秘又兴奋的揣着菜筐过来,“差役来了!巷尾的小蹄子窝藏逃犯!” 胡娘子一怔,巷尾不正是阿策瞧上的蕃姬?她赶紧将东西一拢,与几个婆婶一道奔去。 蕃姬的宅院外果然热闹,街坊邻里围了一大圈,几个差役凶神恶煞的将宅门捶得震天响,里头却没有一丝回应。半晌才见墙头架了木梯,一个老仆探头,只说主人不在,不敢开门,窝藏逃犯则是绝无此事,硬生生给了闭门羹。 一个私娼居然如此强硬,连差役的查缉也敢拒之门外? 围观的百姓哗然,个个伸长了脖子打望,恨不穿透高墙,望见宅子穷凶极恶的逃犯。 差役也愕了,他们平日作威作福,对着平民凶蛮惯了,本来也觉得举发的消息未必是实,打算借搜检刮些银两罢了,哪想到对方理都不理,不禁大怒,一边让人去衙门报讯,一边找东西砸门。 就在前院闹声沸腾,攻城一般咣咣砸撞不休之际,后门悄没声息的走了一个仆人。又过了一会,院侧有黑影翻纵入院,悬丝虽然引动铜铃,给砸门的动静一盖,微弱得几近无声。 小七落地环视,后院是个马厩,养着几匹壮马,疏疏落落长些杂草。她轻悄的往前探,穿了几进不见异样,突然角门有人,她腾身勾檐上屋躲过。 待仆人行过,她俯在屋脊一瞰前院,眼瞳骤然一缩。 庭院内年轻的蕃姬面色苍白,近乎瘫在地上,身边围着几名仆役。 二十余个剽悍的蕃人持着弯刀,堵在大门后杀气腾腾,外面的差役哪知里面一群凶神,兀自撞得震响频频,门灰簌落。 正当相持不下,撞门声突然停了,四周变得异常安静,蕃姬发出了一声低泣。 胡娘子挤在人群中幸灾乐祸,只恨少了一把瓜子,眼看来援的一帮子官差到了巷口,就要将那不知死活的贱婢拖出来,忽然一骑纵来,拦住了差役。 马上的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差役的头领连声应诺,刹时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带人退了。 围观百姓沸声而议,胡娘子目瞪口呆,望宅子的眼光都变了,没想到蕃姬如此能耐,攀上了贵人,连祸藏逃犯的罪嫌也不了了之。她正悻悻,突然在人缝里睃见了阿策,顿时大喜,喊了两声奋力挤过去又没影了,恼得直跺足。 阿策瞧见了她立时溜了,在后墙接到跳出来的妹妹,转去了僻处。 小七详述所见,“门边围了二十三个,屋内应该还有不少,我没敢惊动,宅子下头一定有暗室。” 阿策越听越是凝肃,“阿爹进城前要拔了这根毒刺,得探出大致人数,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两次,还要再想个法子。那小子虽然刁滑,脑筋倒灵光,你问问可有计策?” 话一出口他也觉得不对,一个箝在手中的小无赖,却成了军师一般,着实不大愉快。 小七不语,思了一会,“陆九郎心思鬼,不宜让他知晓太多,我想起一则,宅里藏了这么多人,这些日子如何吃喝?” 阿策蓦然一醒,双眸一亮,“我去打听给宅子送肉的商贩!” 小七细致的补充,“还有卖米面的、卖油的、卖柴火的、大致就清楚了。” 二人分头行事,待探得差不多,阿策去寻冯公商议。 小七回了客栈,一推门屋里空空,余下一堆散落的绳子,陆九郎又逃了,这人如一只千跳万变的滑鳝,稍有疏忽必然生变。 她着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方在寻思,发觉案上留了一方短笺。 我去杜槐大人府上相候,务请姑娘同来,若入夜未至,将邀大人于冯府相迎。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五一,加更一章,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13章 戏蕃姬 ◎冷不防陆九郎凑过来,唇角艳美的勾起◎ 陆九郎在想什么,小七不知道,她只是极想掐死这个狡诈多端,不断挑事的小无赖。 依短笺透出的意味,他似已猜到冯公与河西有所关联,甚至还以此相挟。 小七思来想去,换回少女装扮去往杜府,仆人显然得过吩咐,殷勤的将她引入后宅,见到了九姑娘。 没错,陆九郎已成了九姑娘,安住在杜府内宅,他娇懒的倚着软榻,逐一把玩妆奁内的钗环首饰,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男人。 见小七到来,他也不起身,斜狭的眼尾一挑,风姿轻浪的谑笑,似主人般挑衅,“七姑娘可算来了,是忙了一整日?瞧着神气都不大好了。” 小七闭了门扉,不动声色的在他对面落坐。 陆九郎捏着菱花小镜,不经心的一照,“你总把我扔下,死活都难保,我只得寻个安全的地方,杜大人对我极好,听说我不甘转卖出逃,立刻收留了我。” 饶是小七好脾气,也很难忍住讥讽,“既然他如此可靠,你就安心侍奉,要我来做什么。” 陆九郎面若娇娘,神情却是少年的无赖,“我一人在此,七姑娘怎么能放心,不如一道作伴,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小七淡道,“我看你是既想杜大人保护,又怕他霸王硬上弓,揭破了你的男儿身?” 一言正中陆九郎之虑,他推了身子不适,虽可拖延杜槐一阵,也怕意外生变,不愿离了小七这护身符,他不答反道,“这对七姑娘同样有利,更易于接近军中高官,有何不好?” 这话虽然不错,小七到底不痛快,“我答应护你性命,何必多此一举。” 陆九郎将钗环拔得叮呤作响,凉凉的道,“七姑娘纵有此意,防得住裴家下手?” 小七眼眸倏抬,盯住了他。 陆九郎看出她的惊异,生出三分得意,“地牢是河西的人把守,却敢背着你们动手,一定不是韩家的人。河西五军不就是韩、裴、赵、僧四家?据说裴家的实力仅次于韩家,瞧他们连韩小将军都不放在眼中,可见韩家不过尔尔,根本没什么能耐。” 他故意话语难听,要引得小七生怒而反驳,诱出更多讯息。 然而小七并未接话,她静了片刻,挑起奁内一支发簪扔给他,“杜大人慷慨,可惜仅有这一支是足金,仔细收着吧。” 车马喧嚣的副使府骤然冷清下来,人们这才惊觉,天德城的大权依然在周元庭掌中。但童绍背后仍有倚仗,未必会就此栽倒,后续的博奕胜负难料,官员难免惊疑不定。有的担心上层剧斗,有的担心跟随童绍被清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正当人心纷乱,周元庭却在西棠阁大设宴席,遍邀各级将官。 宴上他欣赏着美人的轻歌妙舞,与众人把酒言欢,只字不提童绍,如此姿态无异于给下属吃了一粒定心丸。气氛悄然松散,人们开始谑笑打趣,争酒斗拳,欢闹越是放肆,周元庭的神情越加和悦。 冯公也获邀与宴,从容与众官员谈笑,目光偶尔扫过场间的热闹。 众官之中以杜槐最为愉悦,一颗心系在新得的小美人身上,她眉妆艳丽,姿态娇袅,活泼又欢谑,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杜槐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美人的臂腕,转向冯公,“昨日两位美人意外来投,深得我心,还要多谢冯公。” 冯公还是第一次瞧见陆九郎,纵是他历惯世事,也想不到指缝溜走的小泼皮如此奸滑,转头就将杜槐迷得神魂颠倒,当宴出面要人。 冯公眼皮一撂,和颜悦色的回道,“能得杜大人青眼,是她们的福份。” 他气势虽和,却有一股无形的威压落在后头的小七身上,小七眼观鼻,鼻观心,在杜槐身后的柱影里只当未见。 陆九郎这次还算知机,将一些有意的搔扰挡了,她只需扮个跟随的样子,心底如何不知场面荒谬,冯公定是极恼怒,但为了近距离观察钟明,她实在顾不得其他。 杜槐给怀中美人所引带,发觉钟明一派端谨,刻板的应对,与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顺口打趣道,“钟大人不好声色,视宴乐如苦修,倒像坐针毡一般。” 飞凰引 第10节 众人一阵哄笑,魏宏笑嘻嘻道,“不好声色?你们懂个屁,钟大人是别有心系,瞧不上眼前的庸脂俗粉。” 这一句颇有深意,登时引起众人的兴趣,起哄要他细说。 钟明虽然神情未变,捏着杯子的指节却紧了。 魏宏不待他发话,趁着醉意说起来,“我原先也当钟大人是柳下惠投胎,对女人毫无兴致,没想到昨日城中有人举报一宅窝藏逃犯,差役前去搜拿,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越发好奇,纷纷猜测,魏宏吊足了兴头才道,“居然给钟大人拦了!原来宅子里是个年轻貌美的蕃姬,不知何时与钟大人相好,居然迷得他破例循私,倾身护花。” 众人悉数惊诧,一向板正的钟明竟也为女色颠倒,可谓稀奇。 钟明无法否认,沉着脸不言语。 杜槐正觉有趣,忽听身边的美人一笑,不禁寻问。 陆九郎以袖掩口,娇滴滴道,“不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何等风流情趣,若能一见就好了。” 杜槐登时心痒起来,“钟大人觉得宴上无趣,不妨将美人邀来歌舞,以增兴致。” 众官立时附和,香艳的风月之事引得人们兴趣高涨,气氛为之沸腾。 陆九郎令人头疼,但也当真机灵透顶,小七心中方赞,就见陆九郎眼尾一?,轻佻又得意,她默默的转开脸。 满堂谑闹,气氛揶揄而欢乐,只有钟明的脸色发青,几欲拂袖而去。 冯公举杯一邀,随着打趣,“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连钟大人也未能免。” 上首的周元庭一笑,语带深意,“既然众人都好奇,钟大人不妨一遂众愿。” 连城主也发了话,钟明不能不应,僵了片刻让随从去请了。 欢闹中生出暧昧的意趣,人们一边传杯换盏,一边期待。 等了好一阵辰光,蕃姬终于到了,她的确是个娇丽可爱的女郎,只是神情瑟缩,畏怕又不安。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蕃人随侍,面颊宽平,双颧泛赤,反倒沉稳得多。 蕃姬赤足跳了几首曲子,还算不错,但也无甚出奇之处,至少在杜槐看来,远不如身畔的小美人灵动解语。 众人大约有同感,议论也淡了,钟明紧绷的肩膀才松下来。 蕃姬跳完舞曲,叉手行礼,甚至无人留意,还是魏宏叫好,投了一锭赏银,众人这才省起,瞧在钟明的情面纷纷投赏。 蕃姬谢了赏浑身局促,似乎想快些退下去。 魏宏却大剌剌的问起来,“小娘子是何处人,如何识得了钟大人?” 众人顿时哗笑,静等蕃姬回答,她却面容倏白,答不出话来。 钟明也变了颜色,方一起身。 蕃姬的随侍疾步上前,躬身道,“请各位大人勿怪,女郎从未见过这么多贵人,被威严所慑,难以言语。” 蕃姬花容变色,骇得身子发颤,仿佛随时就要昏倒。 钟明忍无可忍,怒道,“魏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问我!” 他声容俱厉,已然要翻脸,魏宏不好讨没趣,打了个哈哈不再多言。 随侍将蕃姬扶下去,众人的谈笑带上了几分轻鄙,将不上台面的娼女抛在了脑后。 小七盯着随侍观察,暗生猜疑,这人言语机变,当着满堂权贵镇定自如,不似普通蕃兵。 冷不防陆九郎凑过来,唇角艳美的勾起,亲昵的欺近她颈边,小七本能的要避,忽听见一句微语,蓦的定住,眼瞳骤然凝缩。 在西棠阁歌乐不断,明烛辉耀之际,城内灯火俱暗,平民百姓已昏然入睡。 下半夜起了大风,呜呜的宛如泣号,城西的巷子也很不平静,一会有人拍开宅门,迎走蕃姬与随侍,不多时又有声音来唤,称蕃姬的轿辕折了,让仆人出去帮忙。 月被浓云掩没,唯有风啸与模糊的唤声,宅内一片凝滞,半晌,门迟疑的开了。 门外是一片虚空般的黑暗,门内的火把映出一个幽冥般的黑影,一刹那扑近。 开门的仆人被一只手扼住喉,发不出任何警声,冰冷钢刀同时戳入胸口,带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当火把坠地之时,他的生机也随之断灭。 幽影越过大门,带着可怖的力量连斩了两人,直到第四人才架住一击,迸出一声怒喝,院内的主屋不断涌出蕃人,众多骁勇的壮汉拔刀向幽影冲去。 幽影毫不畏惧的迎向敌人,敞开的大门也冲进了更多黑影,双方激烈的厮杀,鲜血与断肢飞溅,却不约而同的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某种禁制。 地上的火把映出凌乱的影子,腥气被大风吹散,长街上一声声梆子渐近。 更夫被狂风吹得浑身冰凉,缩头搓了搓臂膀,托起梆子继续前行,刚喊出一声关门关窗,猝然听得一声不似人的惨叫,骇得一抖手歪了灯笼。 灯笼极旧,骨架半榻,风燎火苗引燃了糙纸,整个灯笼都烧起来。 打更人惊惧的瞪向前方,黢黑的长巷如噬人的巨口,不断传来可怖的嘶号,骇得他两股战战,无法移动半步。附近的民居也亮起了灯火,惊惶的互相寻问。 灯笼的火焰黯下去,巷底绽出亮光,冒出了焦鼻的浓烟。 打更人终于回过神,僵木手指拼命敲响梆子,激喊道,“走水啦!来人哪——” 第14章 弄风情 ◎一个无足轻重的厌物罢了,根本无需在意。◎ 蕃姬离了西棠阁乘上轿子,总算缓下了惶恐,额上一层莹莹虚汗。 随侍环顾四周,令几个仆人抬起小轿,一行返向城西。 轿前的灯笼被大风刮得直荡,后方的灯火渐远,街道两侧越来越暗,随着夜色无限延伸,一间间街铺森暗的伫立,带来奇异的压迫,宛如无声的注视者。 随侍无形生出一种不安,方要催促仆人急行,忽听得暗中有人一唤,“木雷。” 这一句是蕃语,随侍本能的一回头,一抹疾光暴掠而来,斩在胸口迸出金铁之响,他飞跌出去,胸前疼痛欲裂,一抚才发觉贴身护甲凹了一深痕。 仆从骇怒的冲向袭击者,刀光无情的一斩,他颈间溅血,怒凸双眼而倒。 余人这才看清来袭者竟是个少女,她蒙着面孔,双髻攒珠,茸嫩的眉间煞气森森。 几个仆从训练有素,立即从轿栏抽出暗藏的蕃刀应对。 少女只身一人却矫健灵活,以一敌众毫不畏惧,不多时又斩一人。木雷不假思索的弃轿而逃,抛下蕃姬与下属,他的心越跳越快,拼尽一切狂奔,随着后方最后一抹怒吼散尽,夜境恢复了宁寂。 大风扫开了浓云,朦淡的月光映着窄巷中狂奔的身影。 木雷如被狂风所逐,双腿越来越重,护身胸甲箍得他疲累欲殆,不敢有丝毫停顿,背后的始终杀意萦绕不去,就在他将要不支之时,终于望见了灯火。 他竭力一跃,避过背后追斩的一刀,扑进巷外的光芒,撞进了一群人中。 这是一队夜巡的军卫,领头的队长打着哈欠,正发着牢骚,猛然被撞了个葫芦滚地,跟随的士兵也傻了,半晌才有人忙不迭去扶队长,有人提枪指住木雷,场面混乱不堪。 木雷喘息紊乱,汗淋淋的指向幽巷深处,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恐惧。 士兵们大着胆子搜去,随着灯笼过处,驱开凝滞的黑暗,风已经停了,仍是一条静谧又寻常的空巷,不见半分异样。 杜槐在宴上饮得欢惬,已有五分醉意,与同僚说笑之余不经意的一顾,揽过身边的美人一问,“你的姐妹呢?怎么好一阵不见?” 小美人半是娇嗔半是醋意,拂开了他,“她闹肚子去了恭房,大人有我不够,还惦着另一个,男人就没有不风流的。” 杜槐受着美人嗔责,反而笑了,这个的风情善睐固然可喜,另一个的明稚玉秀同样引人,迟早要兼收了,他按着心痒,搂住美人好一番谑哄。 陆九郎任他作态,漫然与之调笑,无意中发现冯公也在望来,想必对小七不见有所疑惑。他故意飞了个挑衅的媚眼,见对方无表情的转开,方觉得出了一口气。 忽然一个军士上堂,“钟大人,蕃姬归途遇袭,幸遇我等夜巡时救下,歹人逃去不明,是否进一步搜索,还望示下。” 军士腆着肚子颇有得色,难得能有机会在高官宴席上露脸,他刻意拔高了声量。 钟明一听面色陡变,立时起身询问。 众人大为惊讶,均是关切起来,军士其实连歹人的影子都没见着,索性胡编一通,将自己的勇武夸大了十分。 文官还罢了,武官一听就知不实,钟明更是恼火,将人打发了准备自己去查问。 外厢又有来报,这次的消息更为震骇,“大人,城西有宅子大火,邻近百姓称内头传出多人的惨呼与杀喊,正是藩姬之宅!” 全场一静,觉出了诡异,无数眼睛齐齐看向钟明。 冯公不动声色的啜了口酒,瞟了一眼杜槐身边的美人。 城西的大火燃在巷尾,左右并无人家,邻舍除了一夜惊哗,幸未受到波及。 人们起初以为是盗匪所袭,直到院内检出几十具青壮的尸体,以及散落的弯刀,主屋下方的密室,一切都变了意味。 能解答这些隐秘的除了蕃姬、逃走的随侍,再就是钟明了。 防御使的官邸临着城中大道,五层楼台高峻气派,重檐展翘,周元庭曾在此楼理政逾二十载,直到数年前腿脚不便,才移去了后宅的书房。 这一日他又踏进上层,推开了檀木细格的窗扉,俯瞰城中的无数民宅,昨夜的大风吹掉了不少旗幡与屋瓦,百生纷纷嘈嘈的修整,对此习以为常,这座边城从来就不是宜居之地。 钟明如今一身囚服,被侍卫押着拾阶而上,来到防御使的案前。 周元庭注视着他,久久方开口,“竟是你,为什么?” 钟明空前的平静,“让大人意外了,来此上任时我也未想到,竟会是我。” 周元庭又道,“你勾连蕃人到底受谁指使?” 钟明毫不迟疑的回答,“当然是童绍,他受了蕃商的贿赂,让我协助行事。蕃人视韩戎秋为大患,知道他将不携兵卒入城,怎么肯错过难得的机会。” 周元庭沉默不语。 钟明却侃侃而言,“大人一定奇怪,我在童绍手下尝尽苦头,为何还受其驱策?以他的张狂跋扈,连大人都要避让,我何必自取其辱的相抗,谁肯体恤我的苦处,为我言一声不公?” 周元庭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怪我。” 钟明昂首道,“属下不敢,童绍的姨母是大皇子的奶娘,背倚着通天梯,谁敢与之为敌?只有我蠢到得罪,是我自作自受。” 周元庭没有置评,只道,“你初来时严明自律,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钟明虽是自嘲,胸中的愤懑难平,“我要是肯苟且循私,也不会得罪上头受贬,哪怕戍边也认了,到头来仍逃不过小人摧折,既然举世皆浊,我何必独清?” 周元庭默然。 钟明讥讽的一哂,“其实人谁无私,童绍各种倒行逆施,大人听之任之,直到他要搅了河西会谈,影响大人的功绩,这才加以辖制;而大人不仅与河西军暗通款曲,连他们杀人焚宅也予以宽纵,与童绍有何不同?” 周元庭并不在意,平静的道,“河西于中原就如塞上长城,朝廷无力才沦失近百年,如今有归附之意,童绍为一已私欲而阻掣,钟大人难道不知此事之重,关乎子孙万世之计?” 钟明一窒,忽然失了声音。 周元庭身形微松,现出老迈之态,“近几年我确实放纵童绍,但既负守疆之任,该做的不该做的仍是有数。你再恨也不该效童绍勾连外敌,失了大节,且不论朝廷的惩处,自身能不以为耻?将来何以对后辈,何以对宗族父老?” 钟明没有回答,抬手捂住了脸。 一个铁镌般的男人无声踏入,在周元庭的身侧静待。 飞凰引 第11节 周元庭再度开口,“我知你绝非如童绍一般的无耻之徒,其中是否还有内情,如果全说出来,或许可以减轻罪责。” 钟明终于垂下手,露出潮红的眼眶,望来停了一刹,现出一抹惨然,“大人不必问了,钟某再无他言。” 周元庭喟叹一声,身后的男子大步上前,将钟明押了出去。 一场询问令人心头窒闷,周元庭方要起身,突然楼外一声钝重的坠响,长街迸出无数尖叫。 周元庭心一沉,从窗口望去,街上的百姓围成了一圈,街心躺着一个扭曲的人。 钟明身下的血泊渐渐淌开,茫然瞪着天空,微张的口似还想说些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军中高官从防御使府的高楼跃身一坠,当场身亡。 众多百姓当街亲见,引起了疯狂的议论,有的猜他是童绍一党,惧怕追查而自尽;有的猜是受同僚排挤,连爱姬也遭牵连,愤而寻短,就在人们争论难休之际,一个在官员中渐已传开,却不为百姓所闻的消息轰卷全城。 河西英雄韩戎秋不久将抵达城中,与天德军会谈。 万千百姓因封城而积下的怨气忽然一扫而空,传说中无与伦比的大英雄,带领精兵驱逐蕃人,让河西重归汉地的传奇,竟然要亲临天德城!全城陷入了疯魔,茶楼与酒肆的生意暴涨,街头巷尾无不传述,人们喜气洋洋,盈满了热切的期盼。 最镇定的大概是冯公,城中以他的宅邸最为豪奢,被定为河西人的下榻之地。城中百姓自发的洒扫除尘,更换灯笼与旗幡,大小官员也在忙碌之中,他却在慢条斯理的烹茶。 研茶煮沫,水浇三巡,冯公端盏轻嗅茶香,见阿策隐着燥性的模样,淡道,“再过一日人就到了,越是要紧,越要沉得住气。” 韩家的兵力在裴家之上,然而大约因冯公是长辈,气势又大,阿策总不觉就低顺起来,讷讷道,“木雷没能除掉,终是个祸患。” 冯公起居精致,风仪高雅,远比毛头小子沉稳,“那又如何,难道让天德军全城搜拿?” 阿策给噎住了,冯公这才不紧不慢道,“一个人翻不起大浪,再查过犹不及,周大人能将城西之事按下去已经不易,不可给机会让童绍一党大作文章。你能查出伏兵处置干净,做的很不错,不愧是韩家子。” 阿策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受夸反而意外,赧然道,“诬告是陆九郎的点子,探察是妹妹的主意,夜袭是借了裴家的人,我其实没做多少,不值一赞。” 冯公似笑非笑,“才一夸又显出憨直,上位者会驭人即可,还用数自己有几分功劳?” 阿策摸了摸头,“不叨天之功、不掩人之善、不袭下之能,此为家父之训。” 冯公不予置评,转了话头,“既然令尊要到了,尚在杜槐府里的也该有数,如此成何体统。” 提起这个,阿策也觉讪讪,“全是那小无赖折腾,我这就让妹妹回来,陆九郎识破了木雷也不算无用,裴叔可否宽谅些许,不与之计较?” 冯公随手倾了残茶,口气漠然,“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一提?” 阿策心头一松,赶紧道,“裴叔勿怪,是我失言了。” 冯公不再言语,淡抿的唇角隐着不屑,一个无足轻重的厌物罢了,根本无需在意。 自有与之计较之人。 第15章 落囚牢 ◎是我不懂事,求爷饶命。◎ 陆九郎从香烛铺走出,无由打了个喷嚏,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女人的衣饰太过轻薄。 小七在一旁凉凉的道,“怕冷就回去,非要出来做什么?” 哪怕他装女人再像,悬红的通缉仍在,就不该冒险到街上溜达。陆九郎又不肯说目的,兜着刚买的香烛纸钱,宛如一个上坟的小寡妇,带着她溜到了城僻处的坟岗。 这里虽在城内,却是一片荒凉的野地,遍布坟包,芜草蔓生。 陆九郎在一处坟前伏跪,佯作叩拜,居然从坟旁的草洞子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一叠银票,喜孜孜的收入怀中。 原来他心窍极多,当初偷了陈娇的匣子,将里头的银票一分为二,部分藏进了坟洞。匣子虽然没了,这一半却很稳当,他既得意又惋惜,“你既然打倒陈家的人救我,怎么没将匣子一并取了,那样我也能做个富家翁了。” 小七当时曾拷问打手,得知了银票的来处,听他竟还好意思问,不屑道,“匣子是你骗的,理当物归原主,我凭什么替你拾赃。” 她以为陆九郎拿了银票就要回去,没想到他擦燃火绒,将带来的香烛纸钱悉数焚了,不免一讶,瞧了一眼石碑,“这是谁的墓?” 陆九郎将墓上几根野草薅了,话语轻松,“自然是我娘,有她替我守着,银子必不会丢。” 这人竟将赃银藏在亲娘的坟茔,小七很是不齿,“你就不怕有人来翻掘,连带令堂九泉之下难安?” 陆九郎不以为意,振振有词的道,“除了我这般聪明,谁还想得到?我娘死都死了,怕什么翻动,就算地下有知,她从来纵着我,不会在意的。” 这种烂人连鄙夷都能当成赞赏,浑不觉得可耻,小七冷了声音,“两次大宴集齐了城中高官,你仍未听见那人的声音,难道是骗我的?” 陆九郎叫起屈来,“我仔仔细细听了,确然没有,总不能胡乱指一个,好歹我还认出了木雷,是你没将人弄死,反而挑起我的错?” 小七闷着一口气不再说话,望着焚纸的烟气袅袅。 远处来了两个差役,拖了卷草席随意一扔,连掩埋都懒。 小七心一动,等人走了揭开草席一看,果然是蕃姬。 传闻蕃姬在牢中得知钟明身亡,殉情自绝而死,杜槐还为之唏嘘,吟什么红颜报君之类的酸诗,若见到尸首面如灰泥,额角血肉模糊的窟窿,眼眶都撞裂的模样,只怕魂都要吓掉了。 陆九郎胆子不小,凑过来一看非但不惧,还嗤了一声,“这女人连宴上回话都不敢,哪来的胆子自尽,还撞成这样,分明就是给灭了口。” 小七将草席覆回,吩咐道,“你自己回杜府,我去办些事。” 陆九郎知她要去查狱中之事,闲闲的道,“依我看不如省点力气,查出来难道又弄个高官坠楼?韩大人明日就到了,只要会谈无事,犯不着多生波折。” 小七微微一顿,没理他抬脚走了。 陆九郎一撇嘴,按了按胸前的银票走出坟岗,娇嗲的抛了个媚眼,轻松搭上过路的牛车。 等近了杜府他跳下车,打发了车夫,满心还在琢磨如何向杜槐弄几件金饰,前后忽的冒出几个大汉,箝手勒颈的一别,将他挟上暗伏的马车,瞬间消失在街头。 城中一直有传闻陈半坊心黑手狠,宅子里藏了土牢,不知打死了几条冤魂。陆九郎向来视为谣言,哪想到有朝一日亲身领受,居然就在府内的假山池底下。 土牢又湿又滑,不时还有水滴落,鼠蟑爬了满地,充斥着腐臭的湿气,相较之下,此前呆过的石牢简直如客栈的上房。 陆九郎给铁镣铐住,只能坐在湿泞的地上,依稀瞧见对面的刑架挂着一个血糊糊的死人,通身不寒而栗。他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等,不知过了多久,陈半坊带着两个打手来了,大抵是近日太忙,油胖脸瘦了两分,更透出底下的横肉。 陈半坊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狞笑道,“臭小子,当着我的面蒙过去,还真当你是个娘们,要不是有人提点,谁想到你如此滑狡,还躲去了杜大人府上。” 陆九郎何等乖觉,立刻取了怀中的银票献上,“是我不懂事,求爷饶命。” 打手接了银票,陈半坊点算无误,颜色稍霁,随即神情一厉,一脚重踹过去,“这时求饶了?小贱种!平日东诳西骗也罢了,敢欺到娇儿头上,还调戏她房里的人!” 陆九郎伶俐得很,见脚一起就蜷起来,只受了三分力,叫得却十分惨,“爷息怒,我出去再弄银子,定会重重的赔偿陈家。” 陈半坊懒得废话,让手下一顿暴揍。 陆九郎结结实实受了毒打,发髻掉了,罗衫烂了,恨不能钻地而逃,一声声痛喊货真价实,眼看要被活活打死,突然似有神灵相佑,一个仆人将陈半坊唤走了。 陆九郎浑身欲折,气息奄奄,见一群饿鼠悉嗦着围过来,只觉这一遭实在是不大妙。 其实冥冥之中的神灵不是别人,恰是被陆九郎盘弄的杜槐。 杜槐对新得的小美人兴致极高,偏偏来的几日她身上不便,不给攀折。眼看该是爽利了,又要他正式纳妾才肯服侍。他自是愿意,但河西会谈在即,公务繁忙,不好张罗私事。三推四阻的未能成事,他越发心痒,今日特意去买了只金镯,就等着晚上哄好美人,享神仙之乐。 没想到他兴冲冲的回府,佳人却不在,好容易等回小七,才知两人半途分道,另一个早该回来了。这下杜槐急了,唯恐美人出了意外,落入他人之手,急急唤了陈半坊,毕竟是城中的地头蛇,很能为官员处理一些麻烦事。 陈半坊不得不走一趟杜府,笑得面圆如佛,满口包承,肚里暗骂蠢货不提。 杜槐交待完陈半坊,忧心之余还不忘寻去后院,一腔柔情的安慰小七。 小七勉强敷衍过去,闭门时忍不住寻思,陆九郎究竟去了哪里,再要不归,这杜府是不能留了。 天德城数十里外有一条野溪,本来只有野物在此饮水,近期突然热闹非凡,只因城门封了,远来的商旅叫苦不迭,进退两难,不得不在溪边歇住,守着货物和驼马苦等。 水边搭起了一座座帐篷,喧闹又杂乱,足足聚了数千人,既有金发碧眼的胡姬,也有黝黑的胡商、僧侣与健仆。众多商人聚在一起牢骚,揪着胡子盘算损失,就在煎熬之时,忽然传来消息,一位大人物即将入城,停留三日后离去,到那时天德城就能出入无碍。 商人们激动万分,多位琴师弹起了胡琴,喜悦的美人随胡乐而舞,欢欣无尽。 幽凉的溪水映着岸上纷乱的倒影,突然泛起了微澜,渐渐的水波越来越大,欢闹的人们终于听出了歌乐以外的异声,惊疑的停了舞蹈。 一种沉厚而雄浑的震响从西边传来,如一座山峦不可挡的移近,听得心头发紧,手脚发颤,无由的恐惧,宛如被一股莫名的威压笼罩。 人们惶然相觑,奔出帐篷的遮挡向远方望去,惊骇的发现荒滩腾起大片沙尘,侵吞天地一般袭来。沙尘前方是黑色的骑兵,一列列健马昂头并进,猎猎的长旗在风沙中展动,骑兵黑衣沉肃,似一道铁棘般的森林,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一个年迈的胡商颤着胡须,沙声低语,“是青木军——” 人们轰的乱了,近乎难以置信。 一个疏勒商人满面震惊,“河西五军最精锐的青木军,怎么会到这里!” 另一个回鹘商人脱口剧叫,“天爷!难道是来攻天德城?” 人们生出了最可怕的猜想,骇然恐极,就要冲入帐中收拾东西,唯恐成了战蹄下的亡魂。就在此时,一列小队奔腾而来,执着天德军的旗帜迎向那一道黑色森林。 一个中原商人惊叫,“天德军的人来了!” 人们暂抑了恐慌,看着天德军的小队停在在河西军的阵列前,一个铁镌般的男子策马上前,“虞候薛季,奉天德军防御使之命,在此相迎河西统领韩戎秋大人!” 远途的商队人员极杂,来自多国,贫富不同,经历各异。 然而这一刹,无论来自于阗、高昌、回鹘、西蕃、库车,还是焉耆、叶川、伊吾、鄯善,水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静。 在一片威凛如长城的铁骑深处,竟有那位传说中的英雄。 一刹那后,人们发出激动的叫嚷,轰然沸腾起来。 第16章 河西使 ◎韩大人依约携三人入城。◎ 土牢里的火把早熄了,泥顶的渗水缓慢的汇聚,终于一滴坠落,被陆九郎接住,迫不及待的舔入嘴里。 微小的润泽难解饥渴,水桶搁在数丈外,铁链却束得他只能干望,迟迟没有人来送食水,陆九郎的神智都开始恍惚,竟生出一种幻觉,仿佛有脚步由远及近,停在了面前。 当他回过神,真有一个胖硕的女郎提着灯,神情愤愤又惊疑,正是他等待已久的陈娇。 本来就快熬不住了,换作常人必定爬起来拼命的央求,陆九郎反而默默的闭上眼。 灯笼的光映出他精致苍白的脸,长长的睫尾低黯,漂亮的唇干枯脆裂,加上额际的斑紫淤痕,宛如一块形将破碎的美玉,令人痛惜而不忍。 静了半晌,陈娇终于忍不住,“陆九郎,你一直在骗我!” 陆九郎就等她看得心软,更明白这一句虽是含忿质问,实是在等一个说服的理由,他低弱了声音,似一阵风的叹息,“娇儿走吧,全是我的错。” 陈娇这些日子气极,原是来痛骂薄情郎,从此不予理会,没想到他连话也不愿多说,一时激起了无限委屈,恨恨的落泪,“我对你哪里不好,心肺都掏出来,你却调戏贱婢,偷我的匣子,当我是个傻子?” 陆九郎终于睁眼,幽幽的似无限怜惜,嘴唇一动,答非所问,“这里湿浊,别污了鞋。” 他一句也不分辨,一味让她走,陈娇越发不愿离去,执着的追问。 陆九郎无奈的开口,声音喑哑不清,陈娇登时急了,环视发现水桶,提来舀了一瓢水喂他。 飞凰引 第12节 陆九郎死死的盯着她的动作,待她一转身就垂下眼,等水凑近,他失控的抓住她的手拼命吞咽,急切得几乎让陈娇警惕起来。 她本能的要推开,陆九郎忽然放开了,带着轻微的气喘道,“娇儿一惯的待我好——” 陈娇又酸又怨,忘了戒备,“你也知道!为何还要欺我?” 陆九郎仍是不答,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去,“我是活不出这里了,你将它收着,算我给你的赔礼。” 陈娇一看,居然是一枚金簪,心头骤软三分,再想又生疑,话语凶起来,“这是哪个小贱人的东西!你还想糊弄我?” 陆九郎被斥了也不辩解,默默的望着她,伸手就要取回。 陈娇本要掷还,见他如此,又疑自己误会了,攥住簪子翻看,“当真是给我的?” 陆九郎这才低道,“簪子是偶然得的,觉得极衬娇儿,时时揣在怀里,你背着兄长过来,难免要受他责骂,快回去吧。” 簪子形制精美,陈娇越看越爱,不理他的催促,“贱婢说你害了她的旧主,怎么回事?” 陆九郎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绣香的旧主是我干姐,在西棠阁过得苦闷,我陪着叙过两次话。后来被栽了杀人的罪名,干姐受牵连,绣香就恨上了我,她故意作戏,想激怒你断我的生路,娇儿单纯中计,惊动了家里人,我怕留下来给令兄打死,只有先逃了。” 这一番解释入情入理,陈娇顿时信了,怒火激起,“好个狠毒的贱婢,哥哥还收了她进房,看我不撕了她的皮!” 陆九郎凄然道,“我身无一物,不得已借了娇儿的匣子,心里明白对不住,再饿也分文未动,不信你点点看。” 其实匣子里的银票,陆九郎压根没机会用,然而一番花言巧语的说来,陈娇登时深信不疑,她之所以来土牢,还正是因这只匣子。 陈半坊拿了人并未告诉妹妹,随手将匣子扔在主屋,打算过后教训一番再还。没想到陈母瞧见,立刻拿去哄近期暴怒寡欢的爱女。陈娇于是猜出,下土牢一看,薄情郎果然在此。 她虽然恨极怨极,欲将之千唾万骂,陆九郎轻描淡写的几句,她一颗心爱意复萌,瞬时温软起来,“是我错怪了你,可恨贱婢害苦我的九郎,这就将你放出来。” 陆九郎却摇了摇头,虚弱的推开她,“纵然娇儿肯原谅,令兄不会放过,我横竖没了活路,死在这里算了,反正见了娇儿,黄泉路上也不枉了。” 他越是不肯,陈娇越是忧急,“我死也要护着你,看哥哥能如何!” 陆九郎始终不松口,直到陈娇强行将他扶起,才虚弱道,“令兄心狠,我留在府里定是活不成的,娇儿若想救我,给我弄些吃食粗衣送出门,待事后洗清冤情,我自会回来寻你。” 陈娇哪愿意放他离去,无奈兄长凶悍,万一蛮横起来杀了爱郎,那可冤死了,于是依言行事。陆九郎在她院里吃了几口食,匆忙换了衣,前院传来响动,随即就见陈半坊杀气腾腾的来了。 陈娇大惊,没想到兄长突然归来,再看后头藏藏缩缩的正是绣香,刹时气得尖叫,“贱婢!你竟敢告密!” 绣香虽给陈半坊收用,日子也不好过,毕竟让陈娇恨绝了,也就难讨陈母欢心。她低眉顺眼,依然受尽煎熬,种种厄运皆是因陆九郎,看透他的冷狡虚伪,听说给拿住了,不免暗里称快,连饭都多食一碗。 当她得知陈娇挥开仆人进了土牢,就知道陆九郎巧舌如簧,极可能哄得陈娇回心转意,赶紧派人出去报讯,恰恰截了个正着。 陈娇见兄长满面狰狞,知道要糟,拉起陆九郎飞跑,幸好后门已让人开了,她一把将爱郎搡出去,飞快的将门栓起,抛飞钥匙死死挡在门前。 等陈半坊将妹妹掀开,劈开后门,陆九郎已没了影儿。 陈半坊简直要气疯了,河西会谈何等大事,无数琐碎指着他跑腿,今日又最是紧要,自家的蠢妹子居然给迷了心窍,私纵缉犯,一旦漏了消息,一家子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顾不得一切,带着心腹亲自去追,此时全城百姓倾出,长街摩肩接踵,挥汗如雨,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越发恼火。 陈半坊懊怒难当,陆九郎也苦不堪言。 他本就给折磨得虚弱,又倾力狂奔,都快脱力厥过去了,为了躲避追索,他在街面头都不敢抬,顺着人多的方向走,待人潮停下来匆忙一瞥,才发现到了入城的大街上。 长街洗洁如新,黄土垫道,铺着大红毡毯,两侧军士列护。四面八方挤簇着成千上万的百姓,邻街的酒楼窗口挤满,连街边稍高的房檐也坐了人,满街嘈嘈闹闹,兴奋又期待。 一声沉响遥遥传来,人们伸长脖子望去,封闭多日的城门开了。 要说天德军最令人畏惧的队伍,当属虞候薛季手下的执法卫,兵卒一色精锐,衣甲鲜明,拥有监查与惩诫之权,军中官员一见就怵,不敢轻易得罪。 然而这一刻,执法卫就如寻常军士,恭敬的开道,迎护着遥远的河西来客入城。 轰闹的杂声倏然静下来,全城目不转睛的望向队列核心的一骑。 那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在马上身形矫健,微褐的脸膛久沐风沙,智慧的眼尾镌刻皱纹,斑白的双鬓印染沧桑。他相貌寻常,衣着简朴,宛如一个终年奔波的旅人,全不像传说中手握五军,用兵如神,血战收复河西的英豪。 人们难忍惊讶,禁不住交头结耳,声浪沸起。 男子在马上从容的颔首,一种驭控万里的气势笼罩,人群不知不觉的静默了。 城主周元庭率众多官员从防御使府行出,来到长街相迎。 薛季上前复命,语声沉如金石,“禀大人,五千青木军于城外六十里扎营,韩大人依约携三人入城。” 陆九郎蓦然抬头,远远的望了一眼。 天德城的城主与河西的统领互相致礼,成千上万的百姓挤簇而观,议论不休。 一幢临街酒楼的雅厢,冯公居高而望,目光从街心的大人物挪开,忽然在人群深处一顿,对侍从一句低语。 阿策蹲在街铺的侧檐,看一群人进了防御使府,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见一旁的妹妹还在人群中搜视,劝道,“不必找了,阿爹已经入城,蕃兵也铲了个干净,那小子跑了也罢。” 小七始终觉得不对,“他失踪得蹊跷,我想不出原因。他赶在阿爹入城前取了银票,不就是为跟我们一起离开?” 阿策没放在心上,“那小子滑跳得紧,谁知他怎么想。” 小七茸眉微拧,“他太精狡,已经猜出冯公与裴家有关,万一落在旁人手上捅出去,定会影响裴家这些年的布局。” 阿策头皮一紧,觉出严重,“那还是得寻出来,我可不想再听裴叔教训。” 然而兄妹二人在天德城无人可用,冯公一心要杀陆九郎,也不合用裴家的人去寻,小七一时想不出法子,又问,“牢中可查出什么?” 阿策摇头,“人收在军狱里,一早发现没了,据说夜里并未听到异动。” 小七默然,没有异动才是最可异的。 大人物进了防御使府,瞧完热闹的百姓开始散了,陆陆续续涌向其他街巷。 阿策压低声音,“依你说的额骨都碎了,声音绝不会小,军中一定有问题,但这个节骨眼不好再查。” 小七自是明白,“不能影响阿爹的会谈,只要这三日无恙,余下的交给裴家。” 等两军在防御使府谈完。就要转去西棠阁举宴,阿策要去阁里听差,跳下檐先走了。 小七该去冯府等候,但她始终心悬陆九郎的失踪,反复搜看街面的男女,仍然一无所获。 陆九郎其实也在张望,此刻韩戎秋入城,韩氏兄妹一定在某处旁观,只要寻到就有了生路。然而他的好运似乎用光了,没望到救星,却见陈半坊带着几个打手从前头搜来,两下已距离不远。 陆九郎立时退步要逃,一转身突然僵了。 另一边有两个精悍的男子盯着他,一手缩在袖中,脚下快步行来。 陆九郎记性极好,一眼认出这两人曾在冯公身旁见过,他定了一瞬猛然转身,向前一刻还避之唯恐不及的陈半坊奔去。 陈半坊遍寻不着,正当火冒三丈,哪想到有人骤然扑近,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低头一看赫然是陆九郎,整个人都蒙了。 几个打手一并的呆若木鸡,看着陆九郎声泪俱下的忏悔,“爷!我不逃了,我情愿受罚!” 这般场面实在引人,百姓纷纷聚看过来,认出是横行城中的陈半坊,不禁又奇又笑。 陈半坊回过神,用力一踢也未能踹开。 小无赖埋头抱得死紧,犹如见亲爹一般,“我知道错了,这就回去,要杀要打都随爷!” 两名男子停了脚步,不知所措的望向远处的酒楼。 临窗的冯公沉着脸,顿了半晌一挥手,手下悄悄退出了人群。 陈半坊终于扯开陆九郎,蒙着头拖离了主街,人群仍在兴致盎然的议论。 当小七路过时,没头没尾的听见什么男宠出逃,城中一霸竟好龙阳云云,也没当回事,满心还在琢磨,陆九郎那小无赖,究竟去了何处? 第17章 两军会 ◎杜槐才丢了一个美人,另一个又没了影◎ 蕃人起于高原苦寒之地,强悍骁勇,每在中原羸弱之际挥兵而侵,大肆劫掠,将青壮抓走训作奴兵,同时屠杀老幼,折毁一地生机。中原强盛时还可相抗,疲弱时只能任其蚕食。近百年来,失去的河西始终未复,更隔断了西域诸国与汉地的往来。 谁能想到,在王廷已无力顾及之时,这块沉沦多年的失地并未忘却故国,奇迹般的奋力驱逐蕃人,隔着烟尘向中原递来消息。 韩戎秋作为一代英豪,千里远涉天德城,正是为向王廷称臣,让河西重归中原属地。 随着河西地图的徐徐呈开,载着辉煌战绩的军书,五州百姓的户册,缴获的蕃将金印、金鞭、珠宝与黄金,无不令人惊赞。 在场的高官很难不生出感慨,天德城是一座军城,来此戍边的每个人都远望过河西,听说过沦失后的惨状,那一块故土对中原的意义,每个从军的人都懂。 众人都清楚,韩戎秋上表称臣,手握雄兵,未必不会挟地自重,成为蕃人之后的另一大患。 众人也知道,蕃人仍在窥伺夺回,河西强硬以对,在蕃姬的宅邸已有血淋淋的较量。 众人更明白,王廷之意未明,究竟视河西是友是敌,至今仍未可知。 然而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生出了敬意,一种无形无质的感佩。 这个谦和的,外形看来毫无锋芒的男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韩戎秋并不多言自己,却赞起一道入城的部属,指着一个精悍的中年人道,“这是方景,粟特人后裔,枪法精熟,英勇善战,沙州的旧蕃主就是他一□□死。” 众人纷纷相赞,敬佩的打量。 韩戎秋又拍了拍另一个大汉的肩,虎背熊腰,一看就颇为强悍,“这是赵英,来自通颊部落,领玄水军,起兵攻瓜州的蕃军,一举击杀了大将。” 韩戎秋所指的第三人竟是一名僧人,“这是弘海上师,既有佛心,亦有霹雳之能,师从观真大师,统调厚土军的数万僧兵。” 弘海光头袈裟,浑身肌肉贲起,刚勇威严,宛如菩萨坐下的金刚力士。 西域各地祟信佛教,蕃人对百姓摧如牛马,反而对僧寺多存宽容,许多大族为保存家财令子弟出家,将田产纳入佛寺,壮大了众多寺庙。僧人们武风强盛,寺中常备刀兵铁盾,起兵反蕃时就成了一支强兵。 天德军赞叹之余,又有一丝疑惑,杜槐问出来,“此行何以未见锐金军?” 河西军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五军合称,分别是韩家的青木、赤火两军,裴家的锐金军,赵家的玄水军,僧家的厚土军。韩戎秋此来携行独缺裴家,难道真如传说中的韩、裴不合? 韩戎秋从容而答,“蕃人野心不死,怎可无人留守,这位大人有暇至河西就能见着了。” 魏宏戏笑,“杜大人莫要上当,听说沙州的繁华不让于中原,美人更是无数,一去难免耽迷其中,全然忘了回来。” 场中众人大笑,气氛甚欢,双方议起正事,忽然有人闯入。 来人正是副使童绍,身后还跟着卢逊,他本该在府中禁足,却昂然冲撞而来,盛气骄人的道,“河西来使会谈,好歹我也是副使,怎么竟无人知会,差点就错过了!” 周元庭老于世故,自不会显露情绪,“童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一听。” 童绍冷笑一声,一甩衣摆落座,对着韩戎秋道,“光听怎么够,我还要替圣上防范,少不得多问几句!河西与此相隔千里,多年不通消息,阁下此来究竟是欲图天德城,还是欲图中原?” 如此尖锐的敌意,分明是来搅场了,众人为之色变。 韩戎秋淡然以对,“两者皆不是,副使大人何出此言。” 童绍咄咄逼人,“韩大人假作驯服,不外是为骗取朝廷的扶持,河西军何等厉害,一旦侵略中原,远比蕃人更凶狠。家犬犹可饲,猛虎岂能容,纵然阁下再信誓旦旦,我等也不敢信!” 韩戎秋气息沉峙,“我祖籍陇山,家族数代为沙州守将。中原内乱时调离陇右军,蕃人纵兵而袭,先祖率河西孤军迎战,不得一兵之援,廓州、凉州、兰州、瓜州相继陷落,独有沙州苦苦坚守二十六年之久,临终前留语,自问无愧于朝廷与河西百姓。” 飞凰引 第13节 童绍不耐的冷脸,“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贤。河西被蕃人统御近百年,穿胡衣,说胡语,习俗与胡人何异?无非是想托称旧地,向王廷骗钱骗物!” 场面格外僵绷,韩戎秋不疾不缓,“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后何等境地?蕃人视我等如猪狗,驱之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钱粮与妇人,以肩骨贯绳为缚,以断手凿目为戏。百姓忍辱煎熬,无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尽欺凌,欲投父母慈爱之怀。” 河西沦失之惨,多年来早已传遍,众人皆为之动容。 韩戎秋又道,“十余年前,天子遣使与蕃人会盟,使者经河西而返,百姓听闻故国来使,纷纷前往拜见,伏地哀哭难抑,问天子安否?今子孙未忘故国,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韩某来此,也是想问替万千百姓一问,朝廷是否还记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怜离失多年的骨肉?” 一番话情真意挚,许多人听得酸涩,不禁为之唏嘘。 童绍一时哑口,又质问道,“那为何蕃人已经败走,河西仍砺兵不断,敢说没有拥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气氛微变,正中天德军之忧。 韩戎秋应对自如,平静道,“大人真当河西无忧,还是故作不知?如今虽复五州,依然有七州陷于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鹘、西有于阗、东有吐浑,四面受敌难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归附,正是为得天威所护,不必再日日惊恐。” 童绍实在挑不出刺,唯有故作讽笑,“韩大人用兵如神,在蕃人眼中一似猛虎,何以在此矫装稚儿。” 韩戎秋淡然道,“大丈夫临阵勇猛,难道回家也如此?中原是我父母之邦,我热切久望,来此就如游子归家。只有蕃人对我恨之入骨,绝不愿会谈顺遂,甚至千方百计的离间至亲,好在众位大人明睿善察,必不会受到蒙敝。” 童绍本是受了蕃人贿赂,要对河西人极力贬压,不料周元庭先行发作,气得他心火蹿变,刻意来此折腾,一心激得韩戎秋失言,好抓住错处搅了归附一事,谁知对方绵密沉稳,没有一丝漏洞。 周元庭冷眼而观,至此道,“梁大人将地图与军册收了,一应封存入箱,所谈的俱书奏本,着人快马递去长安。韩大人远来是客,既然会谈已毕,当转去宴席了。” 场面松散下来,众官员说说笑笑,移步去往西棠阁。 陈半坊拿回陆九郎,转身又去忙碌,到半夜方回府,又累又燥,如一只随时欲燃的爆竹。 绣香在阁里学得极懂侍奉,低眉顺眼的绞巾拭面,捧出温好的肉汤给他填肚,卖力的给他按捏筋骨,脱靴浸足。 陈半坊身心舒泰,逐渐和了面色,“算你伶俐,还知道报讯。” 绣香乖巧道,“奴婢做不了其他,只能留意些琐碎,幸好没让小姐又给骗了。” 陈半坊火气蹿起,从袖中取出金簪摔在榻边,“那小子灌得好迷汤,给点东西就哄得她回心转意,怎么会蠢成这样!” 绣香将他的双足从热水托起,细细的用布巾拭干。 陈半坊兀自恼怒,突然盯住美婢,掐着下颔逼问,“他这般会哄女人,连你的旧主都上当,你能免得了?娇儿前次说见你们搂搂缠缠,是不是早有勾连?” 绣香见他恶狠狠之态,骇得身子发软,“爷之前就问过了,明知他是个浪荡的,哪敢有一丝沾连,爷实在不信,我只有一头撞死。” 她作势要撞柱明志,陈半坊这才去了疑心,喝骂道,“随口一问罢了,你胡闹什么?” 绣香立时收了啜泣,跪地给他捏脚。 美婢百般柔顺,陈半坊总算满意,拾起金簪插在她的发上,“今日立了功,簪子赏你,明日去铺里挑块料子,裁件新衣。” 这人暴燥易怒,翻脸无情,绣香得了赏也胆寒,只有强装欢喜。 陈半坊刚准备歇下,不料杜槐又派人急召,气得他连摔数盏,强忍火气出了门。 原来小七称去外头寻姐妹,不料街面人多,护卫跟丢了,管家见她入夜仍未归,报给了在西棠阁陪宴的杜槐。 杜槐才丢了一个美人,另一个又没了影,怎能不气急。 陈半坊假惺惺的安慰,暗骂这人色迷心窍,全不疑是中了仙人跳。 谁知他腹诽未完,杜槐突的问起,“我使人问过冯府,管事称她们是陈坊主送去,你究竟从何处购得,难道是卖主将她们捉回去了?” 这一来连陈半坊都担了嫌疑,他只有赶紧陪笑,“当日冯府要得急,人是街坊荐来的,我也未细问,大人疑得有理,我这就使人详查。” 杜槐心急如焚,怕陈半坊办事不力,顺口敲打两句,没想到恶霸受了气,自要找出处。 陈半坊一背身就垮了脸,狠狠的吩咐手下,“回去将那小子往死里打,再去寻中人的晦气,把酬银要回来!” 第18章 宴上衅 ◎敢问韩大人,河西可有如此勇士?◎ 西棠阁这一日檐悬彩帛,华灯齐耀,布置得格外隆重,休说平民,连官吏级别稍低的都不能进,执法卫内外警戒重重,封了四面街口,守住每一个门廊,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宴上气氛热烈,河西人个个擅饮,宾主谈笑风生,场面欢惬。独有童绍僵着脸,似给长年冷面的薛季附体,让人见而生畏,当然也不会有人傻到触霉头去敬酒。 童绍既来,绝不肯甘于寂寞,酒过三巡,他挑起话语,“人道河西军精悍无双,不知以韩大人来看,比天德军如何?” 这一问可谓险恶,若是称天德军强,形如睁眼说瞎话;若是称河西军强,又无异于削天德军的脸面,一时场中皆静,看韩戎秋如何回答。 韩戎秋方与周元庭饮了一盏,闻言莞尔,“见童大人,就知天德军的厉害。” 众人没想到他居然一谑,顿时轰堂大笑起来。 童绍被戏面色一沉,待笑声一落就要发作。 韩戎秋适时开口,“这并非玩笑之语,童大人居安思危,随时警觉,如此待兵岂能不利?河西战事频繁,士卒疲于应对,难以长久,所以才盼与天德军一样受王廷庇佑,令蛮夷畏威而退,于愿足矣。” 这几句既避了凶险,又情真意切,说得众人都感慨起来。 童绍哪肯放过,强势的迫问,“阁下何以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战力。” 韩戎秋轻松一转话头,“不如问朔方军与河东军孰强,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为难得紧。” 天德军从属于朔方军,而朔方军与河东军之争也是由来已久,闹到朝野笑话无数,如今竟连河西都知道了,满堂听得无不发笑。 周元庭也莞尔,“莫说朝中,老夫听见这两个名字在一处,也是头疼得紧。” 众人笑得难遏,纷纷起身向韩戎秋敬酒。 童绍阴恻恻道,“一味饮酒何等无聊,不如两军各出精锐,比试一番。” 明知他用心不良,众人仍给勾起了看热闹兴头,不禁打量起韩戎秋的部属来。 不料韩戎秋这次毫不兜转,一口拒了,“如此不妥,恕难从命。” 童绍得了机会,骄然道,“难道韩大人口中尊让,实则瞧不上天德军,认为根本不配与河西军较量?” 他挑衅河西人还罢了,处处拉扯天德军,让许多武官暗生不快。 韩戎秋轻拂襟袖,从容对答,“方将军与弘海将军各统兵三万、赵将军领玄水军两万,他们既是股肱,亦如至亲,与我同席并座,共受河西百姓的尊敬。敢问童大人所选的较技者领兵几何,位列何席,以何种身份相较?” 童绍给问得一滞,僵着面皮道,“军中当以武力论高下,怎能因职级而贬低。” 韩戎秋回以微笑,“兵与兵相竞,将与将争雄,有何贬低之处?” 童绍给难住了,仍是不甘心,“薛虞候枪马过人,不妨为天德军挣一份荣耀!” 薛季不大参与宴席,这一次虽在,依旧面冷话少,他平素与童绍井水不犯河水,此刻给点到头上,冷冷的一望,“童大人想为我军一长威风,不妨自己上。” 众人皆知童绍是个草包,真下场乐子就大了,暗里忍笑不提。 童绍当然不肯自己上,使了个眼色。 亲信卢逊立刻应和,高声道,“可惜童大人是文官,要是武官当然不会持杯安坐。韩大人已经开口,我军连个应对的都没有,传出去可是羞煞人。” 场中谈笑静了,这一句把全场武官给捎上,颜面都不大好看。 魏宏突然打了个哈哈,“卢大人纵是想瞧乐子,也不必说得这般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河西下了战书呢。” 他一言挑破,众人轰的一笑,局面顿松。 童绍没想到魏宏出来搅场,怒冲冲道,“魏宏,你的官职连上场都不配,轮得到大放厥词?” 魏宏油皮笑脸的道,“我倒是乐意,只要给卑职拔几级,区区较技算什么,叫我打韩大人都成,大不了等韩小将军找过来,我躲去薛大人府上。” 众人大哗,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越盛,童绍越怒,他气冲冲出了宴堂,极想羞辱河西人,突生一念,“把上次那个牵马的小子唤来!” 阿策一肚子纳罕,惴惴不安,几疑是不是露了什么破绽。 哪知童绍将他召过来,大剌剌一指宴堂外的石狮,“小子,把它举起来。” 石狮敦厚坚沉,常人连挪动都不可能,更不提举起。 阿策简直莫名其妙,赔笑道,“大人,这似不大合适。” 童绍怒喝,“叫你举就举,敢留力气就是存心悖怠,立刻拖下去挨鞭子!” 宴堂里的众人听到呼喝,纷纷出来围观,童绍越发傲气的催促。 韩戎秋一望,眉梢微动,方景、赵英、明海三人也是神情古怪。 冯公暗递了个眼色,几人未作声气,在阶上静观。 阿策无可奈何,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石狮子的底座,双膀一拧肌肉贲起,吐气开声,竟然真将石狮举了起来。 这份神力简直骇人听闻,众人轰然耸动,无不为之惊哗。 阿策放下石狮,敦在地上沉坠的一响,抬手抹去额汗。 童绍骄意十足的向韩戎秋挑衅,“一个护院就有举鼎之力,敢问韩大人,河西可有如此勇士?随行的几位将军能否与之一较?” 饶是韩戎秋老练,也不免啼笑皆非,一时不好作答,以指掩唇轻咳了一声。 赵英费了绝大的力气才忍住笑,“不敢,天德城卧虎藏龙,我等望尘莫及。” 童绍终于出了一口气,得意洋洋的也不给打赏,随口吩咐阿策,“算你还有些用处,下去吧,两日后到副使府的马厩听差。” 阿策不敢抬头,怕给瞧出破绽,喏喏退了下去。 如此力大之人,稍加训练就是一员无双猛将,却给安排当个马夫。众官员惋惜者有之,讶异者有之,私下议论纷纷。 周元庭深望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话语低长,“韩大人见笑了。” 不论这一句出于何意,韩戎秋霭然一笑,“周大人客气了。” 这一场欢宴近天明方散,韩戎秋等人由薛季带兵,亲自护送至冯府。 大门一闭进了内院,气氛悄然而变,几人的面上都放松下来。 冯公绽起一缕笑,和煦了许多,“内宅是自己人,到此还算顺利,先歇一歇,傍晚防御使府还有一场宴请。” 内宅的守卫年轻而精悍,热诚的行礼。 韩戎秋举步行过,微笑而示,话语温和而亲呢,“你为这场会谈费神耗力,亲身过来打点,最为辛劳不过。” 冯公心情极好,口中却是一哂,“这次借了三哥在外的身份,我与他容貌相近,略加修饰就能掩过去。如此还有人疑裴家不尽心,生怕亲爹有个闪失,眼巴巴的奔过来相护。” 韩戎秋一窘,余人忍俊不禁。 方景是韩家的姻亲,笑道,“韩小将军孝心可嘉,也是阴差阳错,竟给召到宴席上来,幸亏天德军不曾起疑。” 冯公微一扬颔,“有孝心的还有一个,连丫头都跑这么远。” 飞凰引 第14节 小七迎来,规矩的行了一礼,“阿爹。” 韩戎秋少不得一斥,“策儿没个样子,带得你也瞎跑,等回去一起罚。” 他的语气慈爱,显然并未动气,小七放下心,向余人行礼。 赵英此前不便显露,这时也对冯公执后辈礼问安。 冯公坦然受了,“赵奢有福气,儿子已独当一面,哪像裴氏还得老家伙出来奔波,他近来可好? 赵英恭敬回道,“家父安好,前次还说起少时与裴叔的趣事,甚为想念。” 冯公神情和悦,“他当家主的诸事纷繁,居然还有暇忆当年?” 韩戎秋莞尔,“岂止是他想念,你我还不是难得一见,忙来忙去屡次错开,待此间事了,你可得来沙州一聚。” 冯公含笑不答,又接到弘海的问安,嘉许道,“你接掌厚土军做得很不错,观真大师身子如何?” 弘海合什而答,态度低谨,“家师康健,常提及裴大人,赞裴家深谋多智。” 冯公心有所感,叹了一声,“多智何用,玄水和厚土已是下一代接手,我们都是老骨头了。” 韩戎秋在一旁安慰,“彦儿也大了,等几年出息了,你就轻松了。” 冯公嘴角一拗,现出两条冷峻的弧线,“出息?彦儿一直在高昌,接回来才知道娇惯得不成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将来不气死我就不错了。” 韩戎秋哭笑不得,“哪有这般严重,从头教就是了,你带他一起来沙州,我让小子们陪着玩。” 冯公摇了摇头不再多说,略谈两句就引几人歇了。 小七见几人对冯公的敬畏,追上父亲悄声一问,“阿爹,冯公到底是裴家的哪一位?” 韩戎秋失笑,慈和的一责,“连这个也不知道?他就是甘州裴氏的家主,裴佑靖大人。” 小七印证了猜测,心底一咯,忍下了欲出口的事。 第19章 一线机 ◎若我上阵,说不定也是个将军。◎ 阿策当着全城高官露了一手,又被指去副使府效力,轰动整个西棠阁,迎来无数热切的逢迎。 阿策正不胜其扰,忽然称有家人来找,还当是小七,一出后门却见到了胡娘子。 胡娘子不知怎的脸额青了一大块,狼狈的抓住他,“策哥儿,你那两个妹妹呢?” 阿策一讶,还没回答,胡娘子就气急败坏的道,“天老爷,哪有被卖了还敢私逃的,如今主家寻不见人,连我也遭了殃,全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阿策见十丈外有几个打手,一看就非善类,随口驳道,“大娘这是什么话?妹妹是让你带走的,如今反说逃了,怎见得不是给你们坑害了。” 胡娘子气得跺足,“当你是个实在小子,竟这般蠢滑,主人家可是高官,哪容你狡赖,赶紧将妹妹交出来,不然等着入大牢受刑吧!” 阿策也不计较,一手架开她,“反正我没见着,攀扯也无用,阁里有事先回了。” 几个打手冲近之际,他已经缩回门内,自有阁内的护院将人拦了。冯府此时防卫重重,不合去见父亲,他干脆倒头睡觉,等睡足一个时辰醒转,提壶灌了两口冷茶。 老邢找进屋来,眼神奇异,“听说你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卖了,又唆她们出逃,想通过二次发卖赚足银两,好将牢里的蕃姬赎出来娶了?” 阿策没防住这一着,直呛得惊天动地,涕泪交流。 蕃姬自尽暂时还未传到百姓间,胡娘子的推论有鼻子有眼,老邢不由得不信,面上半是失望半是痛心,纠结得异常精彩。 阿策委实无从辩起,“全是瞎扯,以邢爷的明智,绝不会乱信一些荒唐之言的。” 老邢本来攒了一肚子劝诫,登时给堵住了,悻悻一转,“罢了,反正你有本事攀上贵人的高枝,好自为之,明日替我值守半天?” 阿策就等着明日离城,哪能替他当值,含糊道,“邢爷不在哪成,是私下有事?” 倒也不算大事,老邢哼哈道,“你小子运气好,给召去见到了韩大人,我还没看过,当然得趁他出城的机会挤近瞧几眼。” 这一回答出乎意料,阿策顿觉有趣,“我瞧韩大人很平常,也没生三头六臂,邢爷看我也是一样。” 老邢给他气的一挥手,“那可是大英雄!你这两把牛力气算什么,一辈子拍马也及不上!” 阿策笑得牙根都出来了,“邢爷看军中谁都不屑,没想到竟对韩大人如此景仰。” 老邢被他说得一赧,争道,“天德军的糟货哪配跟韩大人比,他敢跟蕃人决战数年,力复河西,怎不值得敬仰!” 阿策故作不以为然,“那是五军之功,又不是他一人之力。” 老邢很不高兴,“毛头小子懂个屁,要不是他筹划多年,引领共举,哪来的河西五军!” 阿策被贬损也不气,笑嘻嘻道,“若我上阵,说不定也是个将军。” 老邢毫不客气的一呸,“你行个屁,臭小子,做你的大头梦吧!” 傍晚韩戎秋等人去了防御使府,小七趁机从冯府溜出,向路人打听了陈半坊的宅邸。 陈半坊虽替冯府和众多官员跑腿,但并非心腹,不晓冯公的底细,按说他当面都未识破女装的陆九郎,更不该有胆子掳杜府的人,但到底与小无赖有旧仇,小七还是决意一探。 街面人声涌动,远比往常热闹,连讨钱的也比平日多,不过也易生事,陈府不远处就围了大一圈,一个乞丐正被痛殴,叫声惨烈。 周围还有人幸灾乐祸,“不晓事的蠢丐,陈家的女人也敢拉拉扯扯?” 又有人窃窃低议,“一个婢妾罢了,又不是正头娘子,值得这般凶横?” 还有人在轻蔑,“这乞儿年轻力壮还讨钱,活该受些教训。” 小七一打量,被揍的乞丐确实年轻,生得长头钝脸,有一种憨讷之感。 他一边躲避拳脚,一边满口讨饶,“我才从牢里出来,只想讨几个钱果腹,绣香姐何必如此,往日我也没少跑阁里送信,瞧在九——” 一句话没说完,一拳打在乞丐嘴角,鲜血混着口水流出,变成了咿唔作响。 他所喊的女子姿色略俏,衣裳也还鲜亮,乌油的发髻缀着金簪,却很不自在,听得喊话更是神色大变,僵硬的道,“时辰不早,晚归了爷要骂。” 小七随眼一瞥,目光蓦然一凝。 几个打手其实也未将女子放在眼中,但还是收了拳脚,扔下乞丐跟着她回了陈府。 小七远远的打量,陈府门宅高大,内外皆有守卫,当下不合察探,暂时收了念头。 人群仍在指点嘲笑,年轻的乞儿满脸是血,看起来格外凄惨。 原来这人正是陆九郎的跟班石头,他受牵连关进大牢,实在一无所知,好容易给放出来,饿得发昏在街上瞧见绣香,凑前想借点银钱,哪知挨了毒打。此时又痛又饥,悲苦难抑,泪汪汪的受着路人讥笑,面前忽然落下一锭银子。 他想扑住又忍了,害怕又是欺辱与暴打,畏缩的一抬头,瞧见一个少年,眉含英气,明稚挺秀。 少年见他不敢动,足尖一移,将银子推近他的膝前。 石头宛如发梦,惶惶然想起致谢,肿胀的嘴唇一蠕,对方已走远了,并不曾听闻。 小七既然得了线索,也不在街面耽搁,匆匆去寻阿策。 阿策小心的避开胡娘子蹲守的后门,绕到侧边出来,听妹妹一说,不禁大愕,“你说陆九郎在陈府,怀疑是冯公所为?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答应过不——” 话说一半停了,他骤然想起来,冯公当时什么也没应。 小七冷静道,“冯公不是旁人,是裴氏家主裴佑靖大人,阿爹对他信任敬重,这等身份根本不必在意我们的拦阻。陆九郎滑跳机警,装女人唯妙唯肖,陈半坊当面都未看破,怎么可能事后发觉,除非有人透了消息,就算事后我们得知他死在陈家,也会认为是旧怨所致,与裴家一无关联。” 阿策通透过来,半晌静默。 小七低道,“我本想将事情告诉阿爹,但时机不对,不好让他为细琐分心,而且我们的见识不如裴大人可靠,他极可能让我们听从安排。” 阿策心里当然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阿爹有大事,顾不到这些,一个小无赖,罢了。” 小七默然良久,“上天让我见到那枚金簪,难道就这样算了?” 阿策听出意味,蹙起了眉,“你想把人弄出来?说不定他早死了。明日就要离城,不宜多生枝节,裴叔既是家主,为这事让两家生嫌隙也不值——” 小七明白他的顾虑,复又一想,“我答应过保他的命,总得去探一探,你依计划而行,放心,我绝不会影响阿爹的正事。” 阿策知她是个有分寸的,迟疑片刻,一按妹妹的头,算是应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比较短小,中午加更一章 第20章 生死隙 ◎有这样的身手,还卖什么妹妹!◎ 天还未亮,陈半坊就醒了,又是一堆事等着忙碌。 他出门前还不忘交待绣香,“牢里不用你盯,娇儿也出不了院子,但她这几日闹腾,我娘定是心情不好,你仔细伺候着,敢疏怠当心你的皮。” 绣香柔顺的应下,送了主人掩上门,天光幽蒙,宅中其他人还未醒。她打着呵欠将马桶搁去院角,等婆子来收,突然被一只手捏住了脖子。 “陆九郎在哪?” 绣香还以为强盗入宅,险些尿了裤子,听见问话才回魂,拼命将眼睛看过去。 她到底在堂子里见得多,瞧出来人虽作少年装扮,分明是个女孩,眉眼青稚,长睫茸翘,蒙着面巾也知不俗。 对方指上一收,绣香头脑发窒,欲出的呼喊哑了,赶紧指向地牢的方向,少女挟着她行去。 过了一重院,绣香感觉对方的指力略轻,忍不住开口,“他不是个好东西。” 少女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绣香的胆子稍大了一点,“陆九郎就是个祸根,陈府的主人极凶,你救他等于害了自己。” 少女还是没理,绣香只能期望守卫机灵些,口中念叨,“他浪荡又没良心的,仗着皮相装乖骗怜,不知哄得多少女人失心又失财,落得凄惨无比。” 少女终于回了一句,“你也给他骗过?” 绣香被问得鼻子一酸,“我和旧主人都给他坑苦了,还有陈家的小姐,到此刻仍在做梦,当他是世间最好的情郎。” 少女的目中露出一点怜悯,“不必担心,我寻他与男女之事无关。” 绣香哪管她是为何,一近地牢入口,她的心跳得飞快,才望见牢外打盹的守卫,少女忽然一扬手,一枚石头啪的击过去,守卫脑袋一歪,昏睡变成了昏迷。 少女从守卫处搜出钥匙,门边抽下火把,押着绣香进了土牢。 陆九郎的确在牢里,只是有点惨,已经不大瞧得出本来面目。 他脸庞乌紫的给捆在木架上,身体给鞭子抽得稀烂,两条腿肿得极粗,血糊糊淌了一地,几只耗子舔得津津有味,见有人来才溜去暗处。 绣香纵是恨极了陆九郎,见他这模样也不免双腿发软,牙关颤叩。 飞凰引 第15节 陆九郎痛得没了知觉,很清楚到天明河西人一离城,自己就要死了。地牢又潮又冷,他陷在虚浮的黑暗不知多久,昏朦中突然有了光。 他驱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一个纤影执着火把而立,浊暗的地牢突然有了生机。 他充血的眼珠一动,发出嘶声,“——韩——七——” 小七斩断绳索将他解下,陆九郎跌在地上,双腿剧痛袭来,浑身痉挛,冷汗一颗颗淌出。 小七探了探,发现对方腿骨未折,但皮肉已肿烂不堪,显然无法行走,她望向一旁的绣香,“我要是你,就回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绣香淌着虚汗,强迫自己挪动脚,颤巍巍的扶墙走了。 小七给陆九郎的嘴里塞了枚伤药,背起来出了地牢,还算绣香知道好歹,不曾喊人,宅子里依然安静。陆九郎疼得发抖,头无力的垂在她肩上,竟也忍下了剧痛,一声不吭。 小七打晕守门的,剥了外衣裹住陆九郎,悄然出了陈宅。背后的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身子冰冷发僵,虽然喂了药,毕竟是个从未锤煅过的普通人,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天已大亮,河西的英雄将要离去,全城为之而动,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卖汤饼或包子的小贩起劲的吆喝。小七背着陆九郎只能往僻处走,拿不准该如何安置,伤成这样带不出城,留下来又无人看顾,着实有些犯难。 巷口一个马夫正在等主人,瞧她蒙面还背着一个少年,又惊又奇,眼珠子都不动了。 陆九郎忽然开口,“既然——你来救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小七心思正烦,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话,极想让他闭嘴。突然一句入耳,她脚步一停,双眸凌厉的盯住他,蓦然冲向马夫,夺马将陆九郎一托而上,自己也跃上去,策马冲入了街道。 马夫傻住了,半晌才呼喊起来,“我的马!娘的——光天化日的抢马啦——” 城中的大道再次挤满了人,防御使府外搭起了送宾台,铺上红毡,肃净方圆三十丈,待城主与客人饮完践行酒,礼送客人出城,持续多日的封城令也将随之解除。 阿策无法近前,找了个对街的檐头蹲着,众多高官到场,连童绍也阴着脸来了。 阿策一边瞧着送宾台上的应酬,一边在人群里找妹妹,看来看去始终未见,日头越来越高,不免犯起了嘀咕。 主客叙完别语,送宾台也空了,一行人踏上红毡,向城门的方向行去。 人群兴奋起来,个个翘首而望,想趁最后的时机瞧一眼大人物。随着人潮汹涌,黑压压的百姓汇成洪流,向红毡的方向涌去,阿策突然感到了一种危险。 几条街的百姓悉数涌来,汇成了浩大的旋流,体弱的人已经现出惊恐,他们被巨力挟着前行,人潮宛如铁壁,胸腔挤得欲裂,求救的呼喊在喧涌的声浪中洇灭。卫兵的呼喝止不住人群,被卷得身不由已,脚步难支。 众官员觉出有异,退回了送宾台上,惊得变了颜色。 阿策腾身而起,攀檐踩瓦的奔近,越看越心悸。 密集的人群如一个吞噬的旋涡,有妇人被挤得裙衫破裂,失声哭泣;有老妪大声呼唤孩子,自己却被无数腿脚踩过;纵然有人试图去扶,后方不断前涌,挣扎与呼喊都成了徒劳,纵是壮汉也无能为力。 薛季令执法卫强行驱隔人群,稍遏了前涌之势。 阿策看送宾台暂时无恙,略松了一口气,远处有人踩瓦越墙奔来,他瞧见悚然一惊。 来人正是小七,她蒙巾散落,面色赤红,衣发均已湿透,背上还负了一个人。 兄妹二人遥遥对望,小七抽出一只手,飞快的比了几个手势。 阿策骤然回头,目光疾搜,赫然发觉斜边的一幢酒楼有异,窗缝隐现锐光,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刀一掷。 送宾台上的众多高官正被人潮所惊,纷纷议议,突然一枚利矢擦着韩戎秋而过,夺的一声钉在台上,箭头深深嵌入红毡。 同一瞬,对街的酒楼有人从窗边栽落,喉咙嵌着一枚短刀,跌进了人潮之中。 魏宏脱口一呼,“有刺客,保护大人!” 周元庭被武官群簇,方景与赵英、弘海三人将韩戎秋护住,目光警动。 随着胡哨利响,一群凶徒从近台的街铺二楼跃下,执利刀杀来。 执法卫在驱退人群,高台左右的护卫也就少了,突然出现大批凶徒,文官都慌了,有人畏颤,有人惊喊,有人偷偷往后缩;武官或如魏宏一般上前拼杀,或是在周元庭身侧守护。 韩戎秋的护卫最少,却是所有凶徒的目标。 裴佑靖为避嫌与韩戎秋站得略远,二人交望,韩戎秋微一摇头,不动神色。 台上刀光凶残,台下人群骇乱,百姓哭爹喊娘的挤逃,杂踏哀号不绝,不知有多少人无辜送命。 老邢深悔不该来,他起个大早冲在前头,结果挤在了人潮最密之处,幸好有军中熬练出的力气,还能稳得住脚,甚至顺手救了胡娘子。胡娘子出来寻阿策,认出老邢是阁里的人,追着一路撵,谁想到挤簇越来越凶,险些给活活踩死,紧要关头被老邢一把提起,吓得涕泪交流,攀着他不肯放。 老邢只得架着她前行,原以为轰挤是意外,却发现一个络腮胡子的蕃汉趁人不备,一刀捅死了卫兵,而后高叫怂恿,推带人潮节节前涌。 老邢当下就明白不妙,然而四周挤得毫无缝隙,哪里脱得出去,两人挤出一身汗,反而距高台越来越近,眼睁睁看凶徒暴起,乱刀纷飞。 就在他大急之际,一个青年踩着人群的肩头飞奔而过,执着一柄长竿疾冲上台,只听劲风嗖嗖,瞬间挑下了三个凶徒。 青年浓眉虎目,冷凛生威,长竿梢头还挂着酒楼的幌子,在他手中成了霸道无伦的长枪,凶悍凌厉,又扫又挑,被击中的凶徒无一不是骨碎筋折,爬都爬不起来。 老邢张大嘴,震惊得人都木了。 紧扒着他的胡娘子也瞧见了,失措的尖叫出来,“——策哥——那是策哥!” 老邢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花眼,又万般不敢信,台上一以敌众,横扫八方的,真是那个天生笑模样,腿脚勤快,一副老实样的阿策? 胡娘子也傻了,那个迷恋蕃姬,脾气憨又耳根软的愣头青,怎么会有这般能耐? 有这样的身手,还卖什么妹妹! 第21章 破敌顽 ◎我可以作证,内奸并非童大人。◎ 凶徒个个脸膛赭红,一望就知道是蕃人。 天德城多族混杂,蕃人自然不少,但这些孔武有力,刀兵娴熟,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究竟是如何无声无息的入城?蕃姬宅中一把火,死了几十个,为何还能冒出来这么多? 所有官员都生出了疑问,童绍既恐惧自己受袭,又恨蕃人竟未知会,心头又惊又怒,直到见凶徒乱刀攻击,唯有自己所在之处毫无威胁,才算放了心。 当高台人人自危,险象环生之际,童绍一处的安宁未免扎眼,甚至有冲向他的凶徒被同伴拉开,以蕃语喝斥,众官员难免疑窦丛生。 小七夺马而来,半道拥堵不堪,只得改用双腿疾奔,好容易将信息传给阿策,随即刀兵四起。周围的楼店冷箭不断,尽数射向台上,河西众人未携武器,赵英与弘海护在韩戎秋身前空手拔挡,阿策与方景迎敌之时还要闪避冷箭,情势极为凶险。 小七见此情形,闯进一栋有箭射出的街铺,入内就见店主的尸体,她随手将陆九郎一搁,冲去了上层。 上层颇为低矮,楼板擦顶,窗缘及膝,一个蕃兵正跪着放箭,听得响动回头,给小七一刀刺死。她将尸体推开,拾起跌落的弓,眸光一掠,搭弦一振,对面的街铺窗边栽倒了一敌。 小七经过了长奔,汗涔涔的呼吸急促,持弓的手却很稳,每一箭必不落空,很快有蕃兵发现她的位置,回箭射来,均不及她的快准。她边躲边射,将周围楼上的刺客逐一拔除。 冷箭一停,台上威胁大减,阿策得以全力应对,他持竿展臂一抡,三四个蕃兵被扫得横飞而起,重重摔落台下。 这一击声如霹雳,连乱挤如无头苍蝇的人潮也惊住了,逃到远处的舍不得走,踮足回头看热闹。 童绍认出阿策,同样为之惊骇,见他一力护着河西等人,登时觉得自己被耍了,燃起了腾腾怒火。 眼看乱相稍缓,兵卫将脱出身,突然有人燃了一串鞭,扔在人群头上乱炸,硝烟四散,百姓惶然乱蹿,又不知踩死多少。 小七沉下心,飞速扫过千万个攒挤的人头,在眼眸落定的一瞬,身畔忽然响起陆九郎的声音,“东边距街口三十丈,南北杂货铺旁,灰色襟袍,青纱幞头。” 被搁在楼下的陆九郎竟然上来了,他的腿不能使力,以两臂硬拖上来,充血的眼眸幽寒,吃力的攀着窗边探头,话语低弱而阴冷,“那个就是木雷——” 小七一怔,自己能窥到目标不奇,陆九郎的眼神也如此之利?她无暇细思,回手一摸箭囊,已然空了,正待另行设法,陆九郎递上了一支箭。 这支箭血渍未干,是从死去的店主身上拔出,小七带着一丝惊讶接了,转而望向街面。惊吓的人群一片纷乱,哭喊的妇人、流汗的小贩、无助的老人、咒骂的怒汉,无数人挣扎涌动,成了木雷的天然屏障。 天光映着小七凝静的轮廓,额线明亮,双眸犀冷清锐,弯弓如满月,蓦然脆弦一响,带血的利箭穿越万千人潮,避开四周的侵扰,分毫不差的穿入木雷的左眼,深深贯进了头颅。 木雷手中的火折子坠落,意识突然寂暗,随着人群的卷裹挪移,最终倒下,被数不清的脚掌踏过。 陆九郎忍着浑身剧痛,眸光闪烁,看得心满意足。 小七丢下弓准备去助阿策,陆九郎一拦,牵动伤处一颤,似吸气又似咬牙,“带我去!” 小七没有理会,“那边要紧,我顾不上你,在这等着。” 陆九郎见她要走,一扑抓住她的腕,手指冰冷,目光幽狠,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怨毒,“另一个你奈何不了,让我来。” 小七迟疑一瞬,还是带上了他。 台上凶徒虽多,无人敌得过阿策,他神勇如龙,挥斥如电,长竿不耐巨力劈折了一半,尖利的断口更像一杆枪,在他掌中灵动的钻挑,染得血渍斑斑,接连重创敌人。 全场被他的强悍惊得目瞪口呆,周元庭凝目良久,“韩大人可知这是何人?” 韩戎秋微微一笑,坦然认了,“犬子平策,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韩小将军近年名震西北,众人哗然,越发侧目。 梁容禁不住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童绍却趁势发作,怒而质问,“韩大人之子竟然矫充西棠阁的护院,分明是刻意探听机密,别有用心!” 韩戎秋平和道,“犬子牵挂我的安危,私下前来相护,的确是冒昧了。” 童绍哪肯放过,疾言厉色,“河西行事虚伪,根本毫无诚意,欺哄于人,朝廷如何还能听信其言!” 众官员为之一静,大量蕃兵现身刺杀,弄得众人狼狈不堪,要不是韩小将军救场,都不知如何凶险,童绍居然还振振有词的问罪,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蕃兵给击伤了大半,执法卫也终于挤回来相助,陆续控住了场面。 魏宏砍伤了数名蕃兵,退下来让士兵接手,闻言嗤笑,“不如先查一查是谁别有用心,让大量蕃兵混进来,教各位大人都遇了险。” 童绍没觉出众人的异样,气势更汹的指责,“这要问薛虞候,如何管的城门!要是我执掌城防,必不会出这样的纰漏,该彻查他的渎职之罪!” 韩平策见卫兵上场,收手过来对众官见礼,站在父亲身畔。 薛季大步行来,向周元庭请罪,“属下不察,确是责无旁贷,请大人降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薛季自然有责,不过他毫不推脱,气度远胜于童绍。 周元庭当下道,“梁容,你暂代薛季之职,着人清查全城,此事必有内贼勾连外敌,无论职务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众官员无不望向童绍,童绍此时方觉,心虚又震怒,“你们瞧什么?难道还能是我?” 梁容得了令,说话也不避讳,“众官受袭,独有童大人安然,蕃兵甚至主动退避,不知是什么缘故?” 童绍色厉内荏,“你不查薛季失职,倒问起我来!难道是我让蕃人进城的?” 他的声势越激忿,众人越是沉默。 魏宏冷笑,“我奉令守城门禁绝出入,童大人却借巡视煽动百姓冲开,是为谁行方便?” 童绍表面盛气,心实有些慌了,“放肆!我何来煽动,那些刁民擅自胡为,怎能扣在我身上,休得大放厥词!” 众人越看越可疑,宛如通蕃二字已经刻在了他的脑门。 童绍仓惶失措,扯过一个重伤的蕃兵,持刀而迫,“说!究竟是谁让你们进城!” 蕃兵绷着脸腮不语,童绍激厉的逼问,谁料一个用力过猛,划断了对方的颈脉,鲜血如怒泉喷出,惊得他骇然而退。 蕃兵在血泊里颤缩,兀自瞪着他,全场肃然无声。 飞凰引 第16节 童绍浑身鲜血,一片茫然,薛季上前夺过他的刀。 童绍彻底恐惧起来,不由自主的辩解,“不是我!去城门是卢逊的主意!那些话都是他说的——” 被指到的卢逊连连摆手,面色惶恐,“大人明鉴,属下奉命行事,哪敢擅言。” 童绍激动的失去了理智,“就是你挑唆!说如此一举多得,既显我的威风,撕了周大人的颜面,还能让蕃人瞧见银子没白花,原来你才是内奸!” 台上大哗,梁容冷笑出来,“童大人果然收了敌贿,钟明死前就曾说是阁下指使。” 童绍一朝失言,瞧见众人的神态,歇斯底里的喊出来,“不是我!钟明是故意报复,我只是收了蕃商一些金银,让河西人不好过罢了,这些凶徒根本与我无关——” 事已至此,童绍浑身长嘴也难以取信,面对众多鄙夷的目光,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高台下突然响起一个低弱的声音,“我可以作证,内奸并非童大人。” 第22章 小人心 ◎直接说破谁会信?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台上众人一惊,童绍喜出望外,齐齐望向了台下的声音来处。 高台的纷乱平定之时,人潮也渐息了混乱,开始在卫兵的驱赶下向后退去。这时一个跪伏的少年就格外的突兀,他面目乌紫,双眸泛血,腿部肿胀不堪,却昂起头直视台上的众多高官。 少年身边还伴着另一人,虽穿着男衫,发髻已然散乱,现出少女之态。 裴佑靖一瞥就认出来,暗怪少年人多事,不悦的一扫韩戎秋,颇有责备之意。 韩戎秋哪知究里,只有望向儿子。 阿策也不知妹妹为何把陆九郎带来,发现杜槐错愕的盯住小七,正张口欲唤,他赶紧轻咳一声,“这是舍妹,请诸位大人勿怪。” 杜槐浑身僵硬,生生拧回头,瞪着他目光发直,“——令——妹?” 来自沙州威名赫赫,神勇无伦的韩小将军带着三分赧然,歉然一笑。“正是。” 杜槐两眼发黑,脑子混沌成一团,几近不能呼吸。 一群执法卫已经冲近,执枪指住年少的二人。 跪伏的少年开口,“小人陆九郎,从小居于此城,以性命发誓所言为真。多日前在西棠阁意外听闻有高官与蕃人秘议,打算在韩大人到来时刺杀。小人惶恐逃走,却被栽赃了杀人之罪。” 童绍宛如绝处逢生,抢声道,“那官员是谁,说出来重重有赏!” 周元庭蹙起眉梢,沉声一问,“城中可有此案?” 梁容迟疑了一刻,“我见过案卷,这人是个以骗诈为生的无赖,邻里皆称素行极差,被指因口角之争而殴杀他人,正受城中严缉。” 既然是个骗子,言语很难说可信,众官员不由纷纷而议。 人群一见有热闹看,又站定不肯走了。 忽然有人叫喊起来,“九郎?真是九郎!我就知道你是冤枉的!” 那人面相略钝,衣衫如乞丐,正是陆九郎的跟班石头,才扑近就给士兵的枪尖指住,吓得踉跄后退。 童绍这时俨然成了公道的化身,“梁容,你一不问案情,二不理冤诉,空口污蔑他人品性,究竟是想为谁遮掩?” 梁容平静以对,“此人涉案待查,未知事实,童大人同样如此,岂能以一言而得脱!” 童绍大怒,愤然作色,方要大闹一场。 陆九郎并不理会,抬头道,“小人虽未见到那人的模样,却听过声音,绝非童大人。除去河西的几位,台上有三十五位大人,方才听了二十四人之声,尚有十一人未开口,还请各言一句,若无此人,我情愿受死。” 台上一时俱静,谁也没想到一片混乱的议论中,陆九郎竟在分辨多少人说了话,声音是否内奸,独有童绍大喜过望,“好!你仔细一听,只要寻出内奸,定有你的好处!” 少年跪伏在地,充血的眼眸逐一掠过,看得人莫名生寒,场面为之凝滞,谁都不敢开口,担心受没来由的指认,泼一身污水,那可是摘都摘不清。 一个小无赖竟慑住了众多高官,魏宏愕然之余也觉好笑,全当看戏,打破了僵冷,“你听我的声音可是那无耻内奸? 陆九郎略略伏首,“自然不是,多谢大人。” 有他起头,另一名武官也开了口,“我也不怕验证,你听如何?” 陆九郎回道,“多谢大人,尚余九人。” 其他人再不动就成了自彰嫌疑,陆续出声,一个又一个皆被陆九郎否认。 童绍急燥起来,语气凶厉,“小子!你是不是听漏了?可知道说假话是何等下场!” 这是在威逼陆九郎胡乱指认了,梁容不轻不重道,“童大人,诳骗固然受责,诬官更是死罪,天德城是有王法的。” 陆九郎只当未闻,他的眼睛穿过众多官员,盯住了后方一人。 那名男子身形如塔,面容如铁,神情沉冷无波,仿佛与一切毫不相关。 陆九郎一字一句,“还有一人,请这位大人一言。” 虞候薛季没有开口,目光冷冷的一掠,宛如看一只微渺的蜱蚁。 陆九郎被一队军卫执枪环指,既是警戒,也是威慑,就在这一刹,其中一根长枪猝然一突,直刺少年的咽喉。 谁也不曾预料这一突变,陆九郎本就重伤,哪里躲得过,台上的众官发出了惊呼。 然而少年身边还有一个人,少女看来沉静,一言未发,全不似她悍勇无敌的兄长,却骤然夺枪反制,迫住了动手的士兵。 全场轰然,均生出了震骇,梁容立时发令,“将刺客拿下!” 卫兵上前拿人,童绍这才反应过来,厉声道,“这是要杀人灭口?薛季!竟然是你!” 众人骇然望向薛季,一时难以置信。 陆九郎毫不动容,依然盯着薛季,“这位大人可敢一言?” 纵是所有目光落在薛季身上,他依然神情空寂,一言不发。 童绍这下得意了,趾高气扬,“薛大人莫不是成了哑巴,一声都不敢出?” 陆九郎话语缓慢,说出的每个字都似一根钉子,“内奸用的是蕃语,称伏在中原军队多年,只要刺杀韩大人成功,河西就能重回他的大兄掌中。” 这一言惊人,众人无不变色。 连裴佑靖也讶了一刹,他一掠眼,发现韩氏兄妹同样意外,就知这小无赖狡诡非常,如此重要的一事,此前丝毫不透,硬生生瞒到现在。 童绍怔了半晌,大笑出来,“原来薛大人竟是吐蕃王弟?” 薛季终于开口,依然毫无表情,“当日我就该弄死你。” 这话是对着陆九郎,所以他答了,带着一缕讽刺,“只要能活,我本不想说出来。” 台上所有人静了,童绍突然明白了,恶狠狠的盯住卢逊,“你是受这内奸指使,引诱我行事,好替他遮掩?” 卢逊面色惨变,整个人筛糠一般抖起来。 看着二人对答,周元庭无声的示意,七八位武官围近薛季。 薛季视如无物,“你何时认出是我。” 二人一尊一卑,一站一跪,然而陆九郎毫不怯弱,“韩大人入城之时,你当街通报。” 薛季默了片刻,缓慢道,“你早知是我,却不道破,故意让每个人说一句。” 陆九郎面目青肿,却有种懒洋洋的狡赖,“直接说破谁会信?你是堂堂虞候,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众人恍然,陆九郎要是一露面就指薛季为内奸,必定无人相信,给拖下去扔进死牢;所以他诳称不知,骗得每个人出声自证,独有薛季不敢言,等于坐实了指证,等发觉中计已晚了。 周元庭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薛季,你在盐州、丰州退蕃功劳卓著,拒了朝廷的调令,自请来此戍边。我当你有心为国,谁知竟是内奸,钟明也是受你蛊惑?” 薛季冷漠道,“与我何关,是童绍这蠢货百般欺凌,钟明忍辱不过,主动投了我。” 童绍大怒。 薛季充满了讥诮,“可笑钟明方正,给他逼得走投无路,童绍贪蠢如猪,跋扈无能,同僚谁不希望他才是内奸?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一遂众愿。” 童绍怒不可遏,冲近几步指戟喝骂,“你死到临头还——” 薛季猛然疾扑,几个武官仓促下未能截住,给他一手掐住童绍的咽喉,如拿死狗一般。 兔起鹘落,童绍赫然成了人质,他瞬间由怒极到恐惧,骇得几近瘫软。 薛季气息沉冷,“蠢货也有蠢货的用处,正好借条狗命送我出城,各位大人不想事后受大皇子迁怪,就给我一匹快马,等到了安全之地,我自会将人放了。” 卢逊清楚自己完了,不惜一切扑近,“大人!带我一起走——” 薛季心如铁石,毫不动容,一脚踹在卢逊心窝,踢得他吐出一口血,滚地没了气息。 童绍被薛季掐在掌中,捏得喉间咯咯直响,几乎惊厥过去。 防御使府内,周元庭如往日一般莳花弄草,年迈的脊背微躬。 梁容前来禀报,“韩大人一行与青木军会合,已踏上归途;童绍被薛季弃于城外百里处,并未受伤。” 周元庭给盆中添上新土,自嘲的一哂,“如此蠢钝的蛀虫,连蕃人也不屑一杀,留着回来荼毒军中。” 梁容神情微黯,“他毕竟有靠山,又当着众多官员,不好置之不理。” 周元庭静了一刻,轻喟一声,“薛季身为吐蕃王弟,匿在军中多年,要不是此次意外揭出,我还打算荐他为后继,那真不知是何等后果,是我失察了。” 谁能不为之心悸,梁容喃喃道,“这不能怪大人,他是朔方军调过来,多年无人相疑,手段又深,竟利用蕃商贿引童绍,转嫁所有罪嫌,万幸给一个小人物捅破,也算上天有眼。” 周元庭抚着盆边的尘灰,低抑道,“为了贬抑童绍这个祸害,却让薛季得了机会行事,终究是错了,这样的人放回蕃地,无异于放虎归山,终与河西为患。” 梁容想起童绍被接回来还大吵大嚷,怨怪无数,深觉恶心,也不愿再多提,“大人不必为河西担忧,看此来的几人,就知五军之利,必不会给蕃人所制。” 周元庭不再言语,轻锤微疲的腰脊,投望向遥远的天际。 天德军长久的太平怠惰,朝中盘根错节的关联,已然是积弊难返;而河西还很年轻,就如韩家那一双儿女,英勇无惧,强悍青锐,似朝阳跃升而上。 作者有话说: 天德城地图结束,沙州(敦煌)地图即将开启。 陆九郎踏上了人生新旅程,命运会将他如何塑造,敬请期待! 友情提示,如果现实中遇上这样的小无赖,一定不要吝惜板砖,大力的拍他。 第23章 狭路逢 ◎九郎一张丧嘴,竟给你说中了!◎ 飞凰引 第17节 苍黄的戈壁遍地石砾,一只褐色的蜥蜴在烈阳下抬首,望着土丘上密匝匝的营帐,突然一声响锣惊动,一溜烟钻去了沙下。 石头从人头密攒的士卒堆里拱出来,捧着抢到的两大碗饭,飞快的冲回一辆马车,喜滋滋的捧给车中的少年,“九郎,快吃。” 陆九郎挠完腿上新生的嫩肉,随意一瞥,“猪食也值得高兴,石头,你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石头埋头大吃,鼓着腮帮子道,“就你嘴刁,我们跟着河西军走,能白吃白喝不错了。” 陆九郎嗤了一声,“你去寻韩七,我助她救了韩大人,眼下正养伤,她该知恩图报,安排些上等吃食给我。” 石头不以为然,“我听说韩大人他们吃的一样,谁似你这般嫌弃,要不是韩七小姐多次救你,又给银子让我果腹,这会命都没了,怎么好意思乱开口。” 陆九郎的脸皮何等之厚,自有一番道理,“要不是碰上他们,我哪会一再倒霉。韩家人能安然出城,全靠我挑破蕃人的阴谋,当然该感激我,你这傻货没见过世面,遇上大人物就怂怕,哪能成事。” 石头不理他的话,嘟囔道,“你这样挑剔,怎么不留在天德城,冯公不是要接你到府中养伤?那可少不了好吃好喝,比跟着军队舒服多了。” 陆九郎的脸一冷,多了一丝怨毒,“你懂什么,姓冯的最阴毒,哄我留下是想要我的命,这些伤就是拜他所赐,还当我不知道,等将来有机会,我定要弄死他!” 石头吓了一跳,“这不是陈半坊打的,怎么又与冯公相关,他要你的命做什么,难道是蕃人的同党?你为何不对各位大人说出来?” 陆九郎嫌他脑子太蠢,说了也不懂,“吃完了?去给我打水换药。” 石头搁了空碗,不情不愿的爬下马车,“不是昨日才换,怎么又弄。” 陆九郎不管他的牢骚,爱惜的摸着脸皮,“灰沙这么大,不勤换药怎么行,万一面上留疤,以后还怎么弄银子。” 石头恍然大悟,“有道理,九郎全靠这张脸,不能有差池。” 他颠颠的跑了,陆九郎掀起车帘,对一旁的士兵道,“我要见韩七。” 这士兵是韩平策的亲卫,生得虎背熊腰,受令照管马车。 陆九郎前一阵缩在车里养伤,还算安份,近期皮肉长合了,开始各种折腾,士兵很瞧不惯,听了话语一瞪,“韩七小姐是你想见就见?” 士兵凶起来颇为吓人,陆九郎并不放在眼中,“我有重要消息,你做得了主?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士兵没那么容易唬,板着脸道,“既然重要,早先怎么不提。” 陆九郎熟于诳骗,最擅虚张声势,“前一阵伤重未想起来,潜在天德军的内奸似乎提过回鹘人,还说什么伏击之类的话语。你拦着不告,一旦韩大人有了差池,你担待得起?” 这一通话语可谓惊人,石头打水回来都听傻了。 士兵听得如此紧要,一时半信半疑,硬梆梆道,“青木军精锐在此,怕什么伏击,还回鹘人,谁不知道回鹘汗国衰落,自顾还不暇,哪会打河西的主意。” 陆九郎也不辩解,“你不信就当我没说,反正韩大人的死活与我也没相干。” 他从石头手中接了水盆,爬进车里慢吞吞的敷面,他越现得若无其事,士兵反而放不下,琢磨了半晌不敢耽搁,去中军传讯了。 石头从窗缝瞧见,不觉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九郎知道这般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陆九郎哼笑一声,“五千青木军护送,能有什么事?我让韩七来给我们弄些吃食,这愣头兵又不是你,不夸大些哪肯跑腿。” 青木军纪律严明,纵然长途行军,各军之间也不得擅自窜动,两人跟着辎重营,稍一溜达都有人侧目,根本近不了韩氏兄妹所在的中军。 石头一愕,登时发急,“假的?你信口胡编,惹恼了韩家人怎么办,要是将我们踢出军队,荒野里哪有活路!” 陆九郎不屑,“就你那鹌鹑般的胆子,什么都怕,她是韩家女又怎样,我自有办法。” 忽然传来军哨急响,脚步杂踏,混着将官的厉声呼喝。 石头挑开车帘一看,所有士卒都在抄拿武器,急急整列,哪怕他不大灵光,也看出来是要作战了,吓得脱口而出,“九郎一张丧嘴,竟给你说中了!” 陆九郎本是信口胡扯,哪想到真有战事,慌了一瞬后故作镇定,“急什么,我们在后军辎重营,交战也轮不到这边。” 石头哪听得进去,慌如热锅上的蚂蚁,“完了,还不如随便留在哪个小镇,这下糟了!” 几句话的功夫,青木军整队完毕,随着一声号角,数千人的阵营沉肃的调动,宛如一只黑色巨龙,一层层张开了战斗的鳞甲。 青木军扎营在地势高处,韩戎秋钻出大帐,以千里镜望去,天际烟尘弥散,隐绰绰现出大量军马,旗帜呈驳杂的灰赭。 他垂下镜筒,眉头微蹙,“回鹘大军怎么会到此。” 斥候传报约有三万轻骑,距此四十里,大帐外气氛凝重。韩戎秋去天德城为示和平,只带了五千兵马,如今突然冒出一支三万的回鹘军,情势陡然凶险起来。 赵英沉声道,“回鹘与河西相去甚远,互不相干,不该是冲着我们来。” 方景接了千里镜看完,“就算是偶然,敌众我寡,人数悬殊过大,回鹘人未必肯放过。” 韩平策与小七作为军中后辈,在一旁静听,均未出言。 韩戎秋思忖了片刻,“弘海带人去探问,对方若肯两不相犯,我方愿奉上金帛;策儿与赵英各领五百,趁回鹘军尚未察觉,左右分兵而伏。” 没人能预料回鹘大军的出现,这一场似乎不可思议的偶遇,背后是回鹘汗国的坠落。 不久前,北方新兴的蛮人击败了回鹘十万精锐,连都城也给焚毁,汗国如一块巨石崩然而裂,离散的部落化为数支迁移的队伍,青木军所遇的正是西迁的一支。 西域各国祟佛,回鹘人也不例外,对僧尼通常礼待。弘海带几个亲兵换了僧衣,前去回鹘大军询问,果然毫发无伤的归来,只是带回的讯息不大好。 弘海神情凝肃,“回鹘汗国亡了,各部远迁寻找新居留地,这支是探路的前锋,大军尚远,听说我们不足万人,令我们立即投降,否则全军尽屠。” 韩戎秋淡道,“大军尚远?很好,在此遇上也是神佛之意,传令全军迎战!” 左右齐声而应,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战意。 大地传来震颤,滚滚蹄声如雷,远方腾起的烟尘越来越近,不详的气息令人战栗。 数不清的骑兵奔袭而来,发出嗜血的呼叫,兴奋的挥舞弯刀,望去远远多于青木军,仿佛吞天巨浪将扑上一道脆弱的沙堤。 石头骇得腿都软了,“九——九郎——我们逃吧——” 陆九郎脸色发白,心跳得极快,原以为青木军可靠,一路必然无恙,谁知遇上数倍的敌军。使者来回也未谈妥,转眼就汹汹杀来,这哪还有活路。 二人所在的辎重营给后军圈护,所有的士兵全神备战,陆九郎很快拿定主意,“逃什么,你跑得过回鹘人?等敌人攻上来立刻装死,夜深了再悄悄爬出去。” 石头稍定神,战战兢兢的环视左右。青木军的士兵很年轻,个个矫健悍勇,刀箭在握,盯着回鹘大军的冲击,沉默的等待中军号令。 石头莫名的生出一丝惭愧,悄声道,“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怕。” 陆九郎随口道,“当兵的都蠢,你放机灵些,一会往身上抹点血,倒下就不要动弹。” 回鹘军以凶悍而闻名,石头受了叮嘱还是慌得直咽口水。 敌人呼啸般的攻来,青木军极端的沉默,奇异的嗡响蓦然震耳,一股急劲的箭雨从前军腾起,带着漫天利啸扑入敌军,一刹那逾千敌人坠马。 石头方一喜,回鹘兵毫不怯避,继续悍然前冲,又一轮箭羽攒射,敌兵又倒下了一拔,浩浩三万大军,这点伤亡微不足道。 军鼓锵锵击响,青木军阵型一变,弓兵后退换刀,枪兵突前,雪亮的长枪如森森狼牙,迎击回鹘骑兵的撞击,一瞬间如狂浪冲上礁石,绽开了激厉的血花。 后方的回鹘军不断前涌,一迭迭狂暴的冲袭,青木军的长枪与战刀交击,嘶喊与怒吼相叠,浓烈的血腥气随风卷扬,熏得石头面色惨白,几欲呕吐。 陆九郎捂着鼻子,心头也在打鼓,随时准备应变。 明海策马迎敌,他头颅光亮,袒露的半臂肌肉贲起,宛如怒目力士,执一柄沉厚的月牙铲,在绞杀最烈的地方大开大阖,长铲击人如刈枯草。 石头既怕又忍不住看,啧啧称奇,“这不是韩大人身边的和尚?恁般厉害!” 陆九郎也看得目不转睛,口中说得寻常,“亏得你天天听河西英雄传,不知道厚土军是僧兵?当然要有些能耐,总不能念佛将敌人念死。” 石头惊异了片刻,又被另一边的激战吸引,“那人也威风,好长的一把刀。” 另一个细瘦的身影同样在敌阵冲杀,擎着一把极其剽悍的长柄战刀,一击就能断肢碎颅,一个回鹘兵竟被连人带马劈开。更多的敌兵涌上,那人四面受围,乱刀纷袭却毫不畏惧,借着马势冲跃,斩得血肉飞溅如雨。 第24章 甘州裴 ◎这是甘州,沙州还在后头。◎ 石头瞧得寒毛俱立,“那是韩小将军?当真是杀神。” 说完他又觉出不对,如果是韩小将军,身形未免太细了些。 陆九郎的目光如被胶住,神魂似出了窍,声音发干,“是韩七。” 石头傻了,转去看战场,太远实在辨不清面目,简直难以置信,“那是女人?九郎想叫她弄吃食的韩七小姐?” 他又骇又惊,满心后怕,“九郎你竟敢支使她?你看她周围的回鹘兵,碎得如西瓜一般,我们叠起来都不够她一刀斩的!” 陆九郎望着那一抹肆意纵横的身影,没有说话。 石头打了个寒颤,嘴上还在念叨,“韩小将军无敌也罢了,怎么韩七小姐也如此凶悍,九郎收敛些,别以为是个女的就好拿捏,这般凶神哪招惹得起。” 交战之地尸骸累累,绞杀了数不清的生命,青木军彪悍无畏,击杀了远超自身的敌人,然而回鹘兵实在太多,回鹘大将厉声高喝,驱使手下更激烈的攻击。 石头见形势越来越紧,辎重营仅留了少量士卒,其他的均已上阵,更是惴惴不安,“九郎,我看要糟了。” 陆九郎回过神,压低声音,“一会趁乱偷两匹马,抓紧时机逃,这些兵大约不会跑,能替我们缠着回鹘人。” 石头应下,两人鬼鬼祟祟的正待时机,突然号角声起,一支轻骑如长锋突现,从右侧直夺回鹘后卫,向回鹘大将杀去。 回鹘军的主力在前,没料到后方奇袭,数百轻骑来势凌厉,冲得回鹘主将右侧的护军大乱,赶紧调动附近支援,轻骑毕竟人数太少,给两下敌兵围堵,陷入了苦战,不多时就要被绞杀。 回鹘大将正在得意,不料又一支轻骑猝现左侧,趁着主力被调去右侧而疾冲,领头的青年长枪威猛,当者无不披靡,如刀切肥油一般突到了大将面前。 回鹘大将知是中计,急令部属回救,已然来不及。青年的长枪动如霹雳,挑死两名牙将,杀到大将身前。大将被迫相搏,周旋了十余个回合,青年一□□穿胸膛,转头挑落了回鹘大旗。 大旗一倒,战场攻守瞬易,回鹘兵攻势大乱,青木军士气大涨,奋勇向前推进。 突袭的两支青木轻骑合兵一处,向前锋反杀过去,回鹘军失了主将群龙无首,战志全溃,数万人乱作一团,被杀得节节败退,崩散如蚁群纷逃。 石头不明所以,瞠目道,“九郎,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莫名其妙就赢了?” 陆九郎将战场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半晌才道,“他们击杀了回鹘大将,敌人自然溃了。” 石头惊得舌头都磕绊了,“这怎么可能,大将离交战处远着呢。” 陆九郎也觉震撼,解释道,“他们用主力吸引敌军,一支轻骑引开大将的防护,另一支趁机刺袭,还算有些能耐。” 石头彻底傻了,语无伦次道,“这可是几千对几万!竟然还胜了!这简直是神兵!连女人都能威风八面的杀敌,我要是能进青木军就好了!” 他一喊完又焉了,知道陆九郎一惯瞧不起当兵的,必要讽刺。 然而这一次陆九郎没有出声,他的目光仍在战场。 无数回鹘兵慌乱的奔逃,挥着斩刀的少女通身浴血,策马追逐,强悍的踏过败兵。 回鹘军阵亡了一万五千人,余下的溃逃了。 青木军虽折了千人,却是士气高昂,兴高彩烈的收缴回鹘军的物资。随着夜幕降临,军中燃起一堆堆篝火,烤起了牛羊,士兵们喜笑颜开的炫夸战绩,受伤都成了一种荣耀。 这份欢闹不属于外人,石头在马车旁羡慕的望着,想凑又凑不近去,“九郎你闻,真香。” 陆九郎懒得看,倚着车轮席地而坐,“没出息,这等粗食比百味楼差远了。” 话虽如此,火堆的气息飘过来,他也忍不住暗咽唾沫,随军多日饮食粗糙,热烈的肉香实在诱人。 飞凰引 第18节 石头口水哗哗,不甘心道,“早知道我也拣根烧火棍比划,这时或许就能去火边了。” 陆九郎冷嗤,“你想巴结,人家未必瞧得上,说不定还嫌你太废物。” 石头当然也知妄想,随口一说而已,被嘲得悻然,“九郎说话真难听。” 陆九郎仍不罢休,“这就嫌难听?你去火边试试,看别人是什么脸。” 石头闷闷的别过头,不再说话也不看篝火了。 四下笑语欢腾,唯独这厢无人理会,宛如被隔绝了一般。 一骑穿营而来,来到马车处停下,骑者乌发高束,眉眼明湛,正是韩七。 石头赶紧起身,莫名就缩了背,有些畏怕。 韩七跳下马,俯首对陆九郎道,“你要见我?” 陆九郎也不起身,冷淡道,“没什么,回鹘人不都被你们杀败了,用不着说了。” 石头见他这般拿大,赶紧赔笑,“九郎最近屁股发痒,脾气极差,请韩七小姐别见怪。” 韩七一怔,目光扫了一眼陆九郎的臀,不知怎的就笑了。 陆九郎瞧见她的神色,骤生羞恼,近乎暴怒起来,“石头你说什么疯话!” 石头给他吼得一缩,委屈的嘀咕,“我又没说假话,你昨个夜里还挠了。” 陆九郎近乎要给这蠢汉气死过去。 韩七忍了笑,抿住嘴角,“我知道你精怪多,别的事还罢了,军队的要务容不得玩笑,擅作胡言绝不会有好下场,你好自为之。” 陆九郎知她必是战后审过回鹘人,洞悉了谎言,特意来此警告,当下闷不作声。 韩七也不再多说,走去篝火边与士兵谈笑,询问伤情,看得出青木军的士兵对她极熟,争相夸耀勇武,掀起了一阵阵大笑。 石头心有余悸的嘟哝,“九郎架子真大,贵人来了你都不理,说话又放肆,幸好韩七小姐不跟你计较。” 陆九郎咬着牙,暴起一踹,“谁像你这蠢货,不会说就闭嘴!” 石头冷不防挨了一脚,嚷嚷起来,“要不是我帮腔,你肯定要惹恼她,怎的还怪我?” 陆九郎一肚子邪火,追着他踢打,石头绕着马车蹦跳躲避,两人闹了半天,一个士兵来车旁生了一堆火,拎来了两只热烫的羊腿。 石头大喜的接了,口水险些溅出来,“九郎,烤羊!” 陆九郎一怔,望向闹哄哄的营地,一簇簇士兵欢声笑闹,已经不见韩七的身影。 天德城在北,沙州在西,纵是同为边地,相去也有千里之遥。 路上风沙茫茫,荒漠连荒滩,接连不断的跋涉行军,即使青木军轻骑剽悍,也熬得灰头垢面,疲沓不堪,当终于望见城池,几千人兴奋的欢呼起来。 石头钻出马车,见远方城墙的影廓,喜道,“九郎!沙州到了。” 陆九郎已近痊愈,爬下车伸了个懒腰,“这是甘州,在此略为休整而已,沙州还在后头。” 石头一愕,“你又没来过,怎么知道?” 陆九郎眯起眼,“自有人告诉我,谁像你只顾着吃。” 石头恍然大悟,自回鹘军一战后,陆九郎开始着意与士兵接触。他年少俊俏,擅于讨人喜欢,很快就与旁人熟络起来,知晓了不少河西之事。 陆九郎当然很乐意说出来显摆,“河西五军如今夺回了五州,其中以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四州最为重要,也是五军的根基所在。沙州是韩家的地盘,虽然繁华,却是四城中最远的一个;瓜州则是赵家的玄水军驻地,肃州是厚土军的僧兵之地,甘州距离最近,自然是头一个见到。” 石头忍不住问,“驻甘州是哪一家?你怎么不提?” 陆九郎一停,眸子添了阴冷,“甘州是裴家的地盘,等着吧,必有裴家人来迎接。” 裴家的人确实来了,已经抵达了韩戎秋的营帐。 为首的男子高大健硕,正是裴家的二爷裴引贤,对着韩戎秋一礼,“韩大人一路远行,风尘疲顿,途中竟还以少胜多重挫回鹘军,令我等愧煞。” 韩戎秋欣然道,“幸好此行还算顺遂,有劳引贤相接。” 裴引贤是锐金军的主将,多次合兵作战,与几人都极熟稔,说笑了几句,他唤过随行的少年,“这是彦儿,还是头一次见各位大人,还不行礼?” 一个颀秀的少年上前,他衣衫华美,佩饰名贵,眉间天然有股傲意。 韩戎秋含笑打量,“当年见你还在学步,一晃都这样大了。” 裴引贤略作寒喧,交接慰军的礼品,相邀道,“城中已备好宴席等着韩大人,这五百牛羊暂慰军中之劳。” 韩戎秋客套的拒绝,“军队不便入城相扰,我与官兵同行,不宜独自享乐,只有婉谢盛意了。” 他对裴行彦极和霭,一指旁边的儿子,“犬子平策,比你年岁略长,你们不妨多亲近。” 裴行彦并未行礼,唤了一声韩世兄,韩平策也不在意。 韩戎秋这时方想起来,“七丫头呢,怎么不见人?” 韩平策回道,“先前缴了一批精良的回鹘马,她在外头看人驯弄。” 韩戎秋微微一笑,“既是如此,你带彦儿也去,挑一匹合意的,就算世伯的见面礼。” 第25章 裴家郎 ◎小七,这是裴叔的独子裴行彦。◎ 裴家的家主裴佑靖娶妻高昌公主,婚后得了一子,为免反蕃之事累及家人,他将母子二人送回高昌王廷长居。裴行彦从小受尽千娇万宠,去年才被接回甘州,今日打算与表兄游乐,却给二伯带出城,本就一肚子不情愿,又见青木军尘衣蓬头,形容潦草,越发瞧不上。好在少年人气性易变,一听说有好马,顿时为之心动。 韩平策听说过裴家少主性子娇气,裴家的锐金军名震西域,他竟连军营都不愿踏足,先还以为夸大,此时见他姿态高傲,衣饰精雅,行走下盘虚浮,的确是从未操练之态,不免心里嘀咕,试探一问,“世弟可喜欢骑马?” 裴行彦答得矜持,“家中有几匹大宛马,出游时常骑乘。” 大宛马贵逾千金,只供这娇公子游乐之用,韩平策也不评论,接了话语道,“大宛马固然出色,回鹘马也不凡,脚力极足,适宜长途奔驰,世弟一试便知。” 二人走近圈马的围场,外头聚了一大群兵卒,时而叫好,时而嬉笑,气氛热闹非凡。韩平策也不斥开士兵,两膀一分挤到栏边,还顺手一带,将裴行彦也扯了进去。 人群密簇,浓烈的汗臭扑鼻而来,裴行彦险些闭过气,他平日出入有随从清道,鲜少与人挨这么近,加上昨夜落过雨,地面泥泞未干,给众多士兵踏得稀烂,靴子瞬时污泞,他越发不快,然而一抬眼就被吸引住了。 场中有一匹鬃毛极长的回鹘马,通身黑滑如缎,强健而灵活,纵蹄左跳右摇,要将马背上的骑者甩下来。骑者死命揪住马鬃,撑得大汗淋漓,使出全力仍未能稳住,没多时就给抛落下来,摔得狼狈不堪,激起人群一阵大笑。 周围不少士兵身带泥泞,想是都给它摔过,黑马得意洋洋的趵蹄,鼻孔喷出丝丝热气,马尾轻蔑的摇摆,让人好气又好笑。 裴行彦见黑马神骏修长,少有的漂亮,骑乘定是十分威风,登时意动。 此时又一人纵上马背,裴行彦见对方身形细瘦,远不如前一个猛壮,不由生出轻视。 一旁的韩平策开口,“这是我家七妹。” 裴行彦一愕,仔细打量,见马上之人纤秀亭亭,果然是个少女,只是衣衫脏旧,发上沾灰,与寻常士兵无异,周围的人群都在哗闹着鼓劲。 黑马冷不防给人骑上,顿时大怒,立即故技重施的甩跳。少女身姿轻捷,腰身力量非凡,纤长的双腿紧紧挟着马腹,任黑马跳得狂龙一般,依然稳稳坐在马背,众士兵喝彩如雷,震得裴行彦耳朵嗡响,不觉皱起了眉。 韩平策撮唇一哨给妹妹助威,笑道,“这是回鹘人在居延海附近套到的野马,性子极烈,还没人成功驯服,看小七的能耐了。” 黑马未上鞍辔,除了鬃毛别无抓手之处,然而它精力旺盛,瞬息腾动,一旦依赖手臂抓握,最后必然给它甩飞。少女全不上当,她双手放空,腰腿似与马一体,任其嘶鸣扬蹄,咆哮顿跳。黑马闹得精疲力尽,浑身热汗腾腾,依然摔不下马背的人,终于停下来,它急促的喷息,似驯服的低头。 众多士兵迸出了热烈的欢呼,就在此际,黑马猝然凌空一跃,疾劲的一甩臀。 欢呼变成了惊哗,黑马狡侩之极,曾经有多个回鹘兵被这貌似驯服后的一甩重伤,此时它故技重施,要将背上的少女狠狠摔脱,跌断她七八根骨头。 但黑马遇上了更高明的对手,小七从未放松,即使黑马安静的低头,她依然全神凝注,腰腿丝毫未懈,她的身躯随着黑马凌空而起,紧束的乌发甩散,在半空划过一道黑瀑,轻盈的随马势落下。 黑马的狡计未能得逞,它挫败的怒嘶,再次暴跳良久,终于疲累之极,无可奈何的认了。四下欢声雷动,士兵纷纷涌近,赞叹黑马的强健神异。 韩七跃下马,亲手给它系上鞍鞯,这次驯马相当耗力,饶是她也浑身发热,额颈渗出细汗,她爱惜的抚摸马颈,黑马嗅着气息,勉强蹭了蹭她的手。 阿策让妹妹掰开马嘴一看,内行的评论,“两岁的公马,调教一年正合用。” 众人皆是惊讶,这马已经比常马高大,居然还是幼马,成年后该是何等威风。 裴行彦越看越爱,“好马,不知可否一骑。” 他即使心动,依然有所矜持,不肯直言索要,打算上马遛几圈作出喜爱之态,韩家人自能领会,哪想到话语一出,韩世兄的面庞却现出了迟疑。 韩平策并非不舍,他清楚父亲有意结好,自不会在这上头吝惜,但黑马脾气暴烈,这娇贵公子未必驾驭得了,万一当场出丑,岂不反增不快。 他不好明说,委婉道,“这马才闹腾了一番,暂时不宜骑乘,世弟既然喜欢,我稍后使人给你牵去。” 然而裴行彦受惯了捧赞,已经为这一抹迟疑生恼,当韩平策口是心非,不愿相赠,瞬间改了主意,要骑乘后将马狠狠的贬损一番,再拒绝领受,一削韩家的颜面。 他的语气顿时尖锐起来,“什么喜欢,不过好奇一试,难道世兄这也不舍?” 韩平策突遭一呛,不知哪里惹恼了对方,只得道,“怎么会,那世弟务必小心。” 裴行彦压根不理,一个少女没有缰辔都能驯服,如今鞍蹬已上,自己的骑术也是受过多位表兄夸赞,这匹马又耗得力尽,能有什么危险? 他不置一辞的夺缰上马,黑马瞟了一眼,蹄足微动,并不反抗。 小七最清楚黑马的难缠,她虽未见过裴行彦,既有兄长亲自陪着,定不是普通身份,观其上马就知不足,不免望了一眼兄长。 韩平策也很无奈,只有步步随在马旁,以防意外。 裴行彦却不屑,当对方是惜疼黑马,越发生烦,双腿一挟驭马前冲,将人远远甩开,心情才算稍好。 黑马确实神骏,沿着围栏奔行极稳,裴行彦抖缰喝马,正待一展骑术,不料马儿一喷鼻,后臀猛然一纵,他猝不及防双脚离镫,竟然飞跌出去,整个人摔在了泥泞中。 韩平策赶紧上前扶起,众士兵也随之涌近,七嘴八舌的询问是否受伤。 裴行彦的疼痛还罢了,最糟的是当着无数人的目光滚了一身泥,直如奇耻大辱,偏偏黑马还跑回来,在几步外扬着脑袋嘶气,宛如嗤笑一般。 裴行彦激得血涌上头,猛然推开韩平策,夺过一旁士兵的佩刀,愤怒的向黑马砍去。 黑马轻松一闪,人立而起,前蹄居高临下的踹来,裴行彦下盘无力,又给软泥一绊,眼看偌大的马蹄迎脸而来,惊得四肢都僵了,根本躲不开。 忽然黑马希律律的长嘶,原来是韩平策扯住缰,生生拖得它平移一步,避免了伤人。 裴行彦惊魂一遭,越发怒极,再度执刀砍去。黑马正与韩平策较劲,马颈绷得筋肉直颤,哪里躲得了,眼见要给他得手,忽然有人探腕夺开了刀。 拦阻的正是小七,她抛下马刀,扶住裴行彦,“马儿无知,阁下勿怪,请随我到军帐休整。” 裴行彦泄愤受阻,怒火万丈,不假思索的搡开少女,“滚开!你臭得很!” 一刹那四下皆静,全场士兵燃起了怒火,登时各种粗口骂起来。 “好个蠢货,没半点能耐,还怪起马来!要不是韩小将军拉着,早给踩成了肉泥!” “马鞍都坐不住的怂货,竟有脸迁怒七小姐,连老子的屁都不如!” 韩平策沉了脸,心底极为不快,但对方毕竟是裴家的少主,他一挥手抑下士兵的汹涌,硬梆梆道,“小七,这是裴叔的独子裴行彦。” 裴行彦好歹出身大家,礼节还是知晓,头一次对女子口出恶言,对方还是韩家女,当下也明白不妥,然而听得嘈乱的恶骂又生怒意,冷着脸并不致歉。 飞凰引 第19节 小七被斥一愕,听了兄长的言语,她也不气怒,退后两步淡道,“行军不便洗沐,倒是熏着裴公子了,抱歉。” 第26章 沙州城 ◎沙州位于河西之心,为西域各国商旅交汇之地◎ 石头一边赶车随军前行,一边听士兵的讲述,不禁忿忿,“裴少主竟然这样说?简直岂有此理!” 士兵讲得口沫横飞,“他就是个混帐废物!大凡好马都是野性难驯,哪会任一个软蛋公子哥耍威风,姓裴的非要丢人现眼,摔下来还要杀马泄愤,当真臊死个人。” 陆九郎一听裴家受挫就通身舒爽,“后来如何?韩七——小姐就没揍他一顿?” 士兵一脸的憋气,“还能如何,七小姐自不会同蠢货计较,韩小将军把人送去大帐,随裴家的队伍滚回去了。” 石头想起来,“那匹马怎样了?裴少主心眼如此小,定不会饶了它。” 士兵呸了一口,“谁会将好马给不值得的人遭践,韩小将军作主给了七小姐,她回去要进赤火营,正需要一匹得力的坐骑。” 陆九郎不阴不阳道,“裴家人嚣张无礼,韩家就这么忍了?” 士兵没听出来恶意,老实道,“裴家其他人不是这样,我们曾与锐金军合兵,他们作战也极悍勇,听说裴佑靖大人更是足智多谋,韩大人常与他商讨,不知儿子怎么这般蠢。” 陆九郎悻悻然,一想又幸灾乐祸,“老子厉害有什么用,等过些年蠢儿子掌了裴家,那可有乐子瞧了。” 士兵深以为然,在马上一拍大腿,“没错,还是韩大人教子有方,连七小姐也不凡。” 石头好奇道,“韩大人有几个子女?” 士兵扳着指头数,“韩大人有三子四女,大公子原先在军中,如今辅助韩大人理政;二公子本是一员猛将,可惜前些年伤了腿,不能再上阵;女儿除七小姐以外都已出嫁。” 这些陆九郎不感兴趣,懒得再细听。不知不觉间大军的行进越来越快,忽然数千人欢呼雷动,四周不断响起唿哨,骑兵开始朝不同方向奔去,阵列倏然变幻。 士兵应了一声同伴的呼唤,转头对石头道,“要分道了,我们要去大营,你们跟着韩大人走,沙州城就在前方。” 数千人的军列宛如一条壮阔的河流开始分支,先是后军,接着是左右两翼,而后是中军各营,一队队如轻快的溪水奔涌,极其迅捷又极其有序。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少,速度也越来越快,石头努力打马驱车,依然被越甩越远。 一段灰白的城墙逐渐出现在视野,高大而壮阔,向两侧无尽延伸,宛如一双巨人的臂膀遮护着城中万千百姓。越到近处城墙越高,石头仰起头,城门上方悬着一块苍灰的石匾,书着铁划银勾的三个字,石面斑驳,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沙。 马车内的陆九郎探出头,他的伤已经痊愈,脸庞俊俏如玉,狭秀的眼眸迎着光,带着新奇与估量,轻声的一念,“沙州城。” 人来人往的大街停着一辆马车,被鲜亮繁华的街市一衬,脏破得难以入目。 大军分流到最后仅余百来人,石头驾车追入城门,听前方欢呼不断,路上的男女老幼拥着韩大人的队伍欣喜若狂,年节迎神一般簇围而走。等石头回神,就剩自己一驾孤零零的马车,在街头茫然不知所往。 早知会与韩家分别,哪想到如此突兀,宛如骏马潇潇归厩,浑不知抖落了一粒尘土。 陆九郎面色也很难看,二人身无分文,他原打算离别前找韩七弄些银子,当作入城后的花销,这一来全落了空,只有带着怨气责备,“都怪你赶得比牛车还慢,能追上才有鬼。” 沙州位于河西之心,为西域各国的商旅交汇之地,远比天德城壮阔。源源不断的货物从八方而来,造就了它惊人的繁华,夺目如塞上明珠。 一座座精美的高楼重檐展翘,巍然气派,张悬着纷艳的彩帛,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无论胡汉衣饰鲜明,街头所贩的货物也是琳琅奇巧,无所不有。 石头发觉自己邋遢脏污,与周围格格不入,难免自惭形秽,“九郎,怎么办?一分银子也没有,旁人瞧我们好像乞丐。” 陆九郎发了几句牢骚,也知无用,没好气道,“还能如何,先找个地方将车马卖了。” 石头一喜,有了主心骨,马车是天德军给的,用料皆为上乘,经得起千里跋涉,虽然脏旧也能值些钱,加上两匹健马,近一阵的食住是不必愁了。 待二人从城内的马市出来,寻宿处却大出意外,沙州的客栈索价高昂,起初还以为是讹外乡人,连问多家才知此地万商云集,民众富足,衣食住行无不贵于别城,卖车马的银子根本抵不了多久。 陆九郎虽然肉紧,仍选了一家客栈住下,叫了一桌酒菜大嚼。 石头边吃边心疼,“客栈太贵了,不如在僻处赁一间旧屋。” 陆九郎不以为然,“你懂什么,一旦赁屋子,这点银钱全要搭进去,什么也做不了,不如留在手里,觑着机会挣一票大的。” 石头嘀咕道,“那样至少住得踏实,寻个活计也能果腹,这般耗费我心里慌。” 陆九郎不屑道,“要我如耗子一般做工,这辈子都不可能,沙州远比天德城富庶,凭我的心眼和手段,过几日就不必再为银钱发愁了。” 石头听他说得如此豪气,又提起了信心。 陆九郎沐洗过后去成衣店一转,出来一身锦绣轻衫,神光焕发,宛然一个富家少年郎,哪还有之前灰头土脸的穷酸。连石头也买了一身布衫,被督着修了头面,成了个像样的跟班。 二人去街市和酒楼茶肆一逛,引得路上的女郎频频侧目,甚至还有人赠花赠果,欢笑问名。 石头搂着一兜鲜花与果子,着实惊讶,“沙州的女人这样大胆?” 天德城的女子纵是心动,表面上也要遮掩,恐被旁人嚼舌根,沙州的女郎却热情活泼,大方的当街示好,途人也不以为怪。 陆九郎一样诧异,嘴上道,“胡地女人的不谙教化,不知羞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他话虽鄙夷,心里实在有些气闷,在天德城能骗诈从无后果,皆因女子爱惜声名,不敢声张,只能忍了闷亏。沙洲的民风如此奔放,女人未必肯忍气吞声,势必要多些麻烦。 石头满心寄予厚望,但陆九郎游荡数日,始终没遇到合适的猎物,眼看囊中将尽,心里也有些急了。这一日他踱进一家金铺,里头豪华轩阔,满目宝光,既有大秦、贵霜等地的饰物,也有来自长安的金器,无不价值昂贵。 陆九郎极会装模作样,伙计当他出身富贵,恭敬而待。 就在他佯作挑拣之际,一个贵妇人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入,妇人年长丰腴,脸容润白微松,精心的妆描加上华服与珠玉增辉,堪堪从岁月中挽住了几分风韵。 陆九郎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贵妇人身后的少女。 那女孩秀婉可爱,发上金花明灿,一看就是富家娇养,目光纯良。 少女随意打量店内,见一个风姿独俊的少年在专心挑选金饰,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投来一瞥,她不觉脸一热,赶紧收回目光。 少年如琢玉一般,着实令人难忘,当母亲被掌柜迎入内阁,少女怎么也坐不住,寻借口又溜了回去。还好少年仍在店内,他似乎未寻到合意的,吩咐伙计取出更上等的货物,对价格毫不在意,可想家世不俗。 少女偷瞧了许久,少年端正自持,并不曾望来。 她借故支开丫环,正想与之搭话,不料少年已选好货品,交待完就行出了店铺。 少女正觉失望,伙计却捧来一枚锦盒,道是少年所赠,盒内是一对垂金镶珠的耳坠,玲珑贵气,正适合年轻女孩。 少女惊喜交加,腾的红了脸,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 第27章 安夫人 ◎人家硬要塞给我,怎么能算是骗?◎ 石头在街上百无聊赖,银钱全在九郎手中,他一个大子也无,只能望着热包子干咽唾沫,蹲在告示牌边发呆。 有人糊了一张文告,引来一群百姓围观,有识字的念出来,告诉众人是韩家募兵的通告,顿时引发了热议。沙州人不以当兵为苦,只因军饷给得丰厚,一人从军足以养活一家老小,按军功还能分到奖赏,阵亡了也有抚恤,民众以入营为荣耀。 石头听得羡慕不已,一时跃跃欲试,再想九郎必定不肯,又蔫了兴致,肚子更饿了。他垂头丧气的回到客栈,一推门就见陆九郎姿态悠然,正跷着脚品茶。 人回来得这样早,石头正在惊讶,又见店伙殷勤的送来酒菜,登时又惊又喜,“九郎弄到银钱了?” 陆九郎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倒出两枚金钏、一条赤金嵌宝手链,几个金锞子。 石头看得眼晴发直,“九郎莫不是骗到了财神?” 陆九郎得意非凡,慢悠悠道,“又说蠢话,人家硬要塞给我,怎么能算是骗?” 石头越发好奇,一迭声的追问,陆九郎一边举筷,一边将事情道来。 当石头听说他送出一对金耳坠,不禁错愕之极,“银子快用尽了,竟然还这般豪费,万一弄不回来,今晚就要饿肚子露宿街头了!” 陆九郎优越十足,“我当然有把握才如此。” 石头不解,“万一她收了耳饰不给你荷包,岂不是血亏?” 陆九郎嘲笑,“只有你这傻货才把耳饰看得极重,在富贵者眼中根本不值一提,难得的是我对她的示好。她偷看我那么久,早已心动,只要略加示意,她必会回赠结好,顺势问个姓名,以图下次相会。” 石头讷讷道,“那也太冒险,荷包内的东西未必抵得过耳饰。” 陆九郎不屑一顾,“那是沙州最大的金铺,主顾无不是豪富之家,那对母女是掌柜亲自出来迎接,身上能少得了好物?” 石头这才明白,又有些不安起来,“你不是说富人的妾室与堂子里的女人最好骗,也不会有麻烦,这次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会不会惹出事来?” 陆九郎要不是穷得打饥荒,也不会一来就冒险,所获如此丰厚,哪还有半点犹豫,他精狡的一笑,“哪里是骗?我好意送耳饰,她自己要塞荷包给我,能有什么错?” 石头毕竟胆小,犹豫道,“这些金子足够在城里赁屋子了,不如我们躲起来,万一她觉出上当也寻不着人。” 陆九郎的横财来得轻松,怎肯就此罢手,“以前是我蠢,骗穷娘们有几钱银子?富人指缝一漏就够我们享用不尽,等多套些再收手不迟。” 论起心眼与口舌,十个石头也说不过陆九郎,只得任其行事。 被钓上的少女名叫安瑛,年方十四,与陆九郎同岁。 安家在沙州是一方豪族,掌家的正是安瑛之母。安夫人身为孀妇却极擅经商,在城中产业无数,财如流水,百姓提起来无不羡妒。 陆九郎虽知安瑛出身富裕,没想到如此豪雄,打听后不免踌躇起来。 偏偏安瑛对他极有好感,私下又来相见,听信一番胡诌,当他是盐州之乱时逃出的世家子,生出无限同情,当即摘了金络与玉镯相赠,陆九郎鬼迷心窍的收了。 好运如上天在掉金子,陆九郎不免忘乎所以,转身就去订购华服,没想到次日石头去取衣还未归来,他就在客栈内给人打晕了,等被凉水泼醒,已经是在一栋陌生的屋子。 一个黝黑的昆仑奴扔下水桶,嘿然一笑,“小子,胆子不小,敢打安小姐的主意,要不是生了张好脸,卵l蛋都给你剁了。” 陆九郎的美梦醒得太快,忍着湿凉强自镇定,“这是安府?一定误会了,我要见主人。” 昆仑奴光头巨颅,胳膊比陆九郎的腿还粗,高壮如一座山,叉着腰道,“想见安夫人?受完了调教自有机会,没准还能得赏呢。” 陆九郎登时觉出不妙,“什么调教?” 昆仑奴捏起一根鞭子,厚唇一咧,邪恶又轻鄙,“当然是伺候人的调教,上头说你小子特别精怪,必须多用些工夫。” 鞭子飕的一挥,霹雳一声击在陆九郎两腿之间的石地,震得他胯l下一颤。 陆九郎听了满耳安家的财富,安家的豪雄,唯独忘了问,安夫人是怎样的人。 安夫人有男人一般的手腕,也有男人一般的欲望,年近五旬依然腾腾未熄。孀居给了她自由,豪富让她随心所欲,就如富翁爱蓄养美姬,她喜好豢弄美少年,甚至有专司调教的奴仆,将宠物驯得更为乖巧合意。 陆九郎还是所知太少,安瑛这样的富家千金有众多丫环服侍,首饰专人收点,头一次的荷包还能推说丢了,后头明显有异,即使安瑛守口如瓶,一查也瞒不住。安夫人得知爱女竟在眼皮底下遭人骗了,岂能不怒,要不是听女儿描述少年风姿异秀,引动心思,陆九郎大约已被打死了喂狗。 他虽然侥幸暂留了小命,却落进了另一个地狱。 安夫人豢养了许多男宠,无不是年少俊美,为主人的赏赐争风拈醋。他们经过昆仑奴的调教,已经是一条伶俐乖巧,知情识趣,会讨主人喜爱的狗。哪怕遍身金玉,华衣美食,享用皆为上乘,依然地位卑下,连仆役也为之唾弃。 陆九郎见了这些人,就知自己的未来。昆仑奴所训的不但有言语、体态、礼仪,还有取悦主人的床笫技巧,要求极为严苛,稍有不驯就施以重惩,手法让人痛极又耻极,陆九郎生熬了二十来日,攒了满腹戾气,心头恨极。 昆仑奴当然看得出,压根没放在心上,不外是弱者无用的恨怨,在强者面前不值一顾,他傲慢的挥鞭,令对方褪去衣服,赤身跪伏,接受又一次惩诫。 少年低下头,慢慢解开衣衫,光l裸的身体白皙柔韧,轻轻的颤栗起来,似畏惧即将到来的凌l虐。昆仑奴享受这种颤栗,让他兴奋又满足,鞭子方要精准的击在耻处,少年身子一软,竟然昏了过去。 昆仑奴见惯了这样的反应,甚至还曾有人骇到失禁,不在意的扯起少年的头发,方要将脑袋按入水盆,突然少年暴起一挣,反掌一挥,藏在掌心的尖锐碎瓷一刹那豁开了他的眼鼻。 两下相距太近,昆仑奴纵是后仰也未能避过,一蓬鲜血溅开,他痛得厉声咆哮,眼鼻处皮肉翻卷,鲜血糊住了双目。 飞凰引 第20节 驯奴的院落僻远,时常传出惨叫,其他仆役极少靠近。陆九郎无声的拭去身上溅到的血,静默的穿好衣衫,趁着昆仑奴目不能视,怒吼乱抓之时,他悄悄挪出屋外,用铁栓反锁了门。 铁链叮然一响,门内随即传来剧烈的撞击,宛如困住了一头凶兽。 陆九郎毫不耽搁,遁着记好的路径奔去边墙,顺着古树攀出安府,一气奔过半个城,停在巷子里边喘气边思索去处。纵然已经远离安府,仍似有个凶影压在身后,令人不寒而栗。 一名长者扯着一个脏兮兮的男孩行过,口中絮叨不休,“你当从军是苦差,旁人抢破了头,这还是请人说项才得来的机会,要不是你阿爷苦苦托嘱,我何必耗这份力。” 男孩压根不愿领受,“我不去从军!营里凶得很,万一给人打死怎么办!” 长者苦口婆心的劝,“大营里几万人,谁无缘无故打你,进去吃喝不愁又有饷银,熬过几年出息了,你阿爷也能放心。” 男孩反嘴嚷道,“阿爷老糊涂了,我现在就很快活,为何要进军营受苦!” 长者屡劝无效也有些烦了,“申时还有一刻,过了时限整队发往新兵营,到时候哭求都进不去,你就知道后悔。” 男孩犹不服气,突然听得路人道,“不从军也容易,逃过申时不就好了?” 男孩豁然一亮,猛一下挣脱了长者,一溜烟的跑了。 长者气得大喊,“阿猴!卢阿猴——” 男孩一溜没了影,长者恼得发昏,瞪向发话的路人。 漂亮的少年汗涔涔的似在歇凉,露出一抹恶意的笑,“又不是自己的孙儿,费力还不落好,不如回去歇着,只当省一事。” 长者气归气,听着也觉得有理,悻悻的一挥袖子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安夫人:小子,喜欢骗女人?来呀(拍床) 狗九:对不起我错了打扰了(连滚带爬逃走) 某紫:攀上顶级富婆,从容奢享豪华,软饭吃到爽,这不是理想狗生? 狗九:我屁股才刚好,求你做个人吧…… 第28章 新兵营 ◎你头一回练兵,别给人比下去。◎ 韩戎秋提着脑袋起兵,实实在在的打下了河西五州,不管有没有王廷的敕封,已经是河西百姓心中的主宰,韩府也成了沙州最尊贵的府邸。 韩家世代居此近百年,宅院应了武将世家的习气,简单朴拙,大而空阔。这显然不合韩家如今的地位,所以女主人近期费了绝大的心思修缮,将朴拙转为简雅,空阔化为疏韵,既不过度雕琢,也不至于连宴客都嫌粗陋。 韩平策的爱好是领兵打仗,自然领会不到这些,只觉大门的新漆甚艳,瞧得不习惯,无聊的踢着栓马石,等了许久仍不见妹妹出来,渐渐有了不耐。 一个小丫头出来报讯,“七小姐给夫人拦了,请公子帮忙一言。” 韩平策恍然大悟,赶紧冲去韩夫人的院里。 韩夫人年约四旬,肌肤微丰,仪容娴雅,她出身河西大家,长姐嫁入韩家诞下二子一女后殁了,家中将她嫁来做了填房,生下了韩平策。 她温和慈慧,待长姐与妾室的子女均无偏私,深得家人敬爱,此时正将小女儿按在凳上,指挥丫头梳妆,见小儿子赶来,她含威一睨,气势自现。 韩平策立刻陪笑,“娘,小七和我要去营里。” 韩夫人一边挑着钗环,语气轻淡,“又去军营,一年有几天落在家里,这次她要陪我去佛寺上香,你休要啰嗦。” 韩平策头皮一紧,话还是得说,“陪娘是应该,但营里的事也急,回鹘人到处寻居住地,得防着他们对河西伸手,才募的新兵要加紧训出来。” 韩夫人眉棱一挑,毫不退让,“营里就缺小七一个?她都快十五了,天天跟着你摸爬滚打,没个女儿家的样,至少得在家中留一个月。” 韩七惊了,不顾头皮的扯痛,极力朝兄长使眼色。 韩平策一迭声的叫苦,“娘,要训小七也等些时日,这次募了好几千人,阿爹给的时限又短,适合操训的全上了,还不知能否按期交令,敌人来了怎么办。” 他刻意夸大,将回鹘军说得凶险无比,宛如明日就要兵临城下。 韩夫人总算动容,不情愿的改口,“罢了,那就让她先忙完这次练兵。” 兄妹二人松了口气,韩七洗去妆粉,将头发挽个男儿髻,和兄长一道溜了。 新兵营起得仓促,粗木营栅四下一合,地面碾平沙土,草草搭了一排营房,布置了马场箭靶,运来沉木与石锁,虽简陋也能用了。营地的正门关闭,侧门出入,卫兵、岗哨加上拒马一拦,登时有了军营的威严。 几千新兵傍晚从城中发来,空荡的营地迅速热闹起来,充斥着人声、汗臭与马粪的气息,粗略的编队过后,连营房都来不及分配,人们乱哄哄挤簇而睡。次日天光方亮,懵懂的新丁就给呼喝叫起,驱着绕营跑圈。 有人仗着体健狂奔,有人暗耍心眼偷懒,前方劲力十足,后头拖拖拉拉,队伍越跑越是稀长,有好事的难免嘲笑,又有不忿的回骂,夹着各种污秽之言,全然没个正样,宛如群魔乱舞。 韩平策瞧得手痒,极想上去乱抽一顿,韩七却睁大眼,兴致盎然的打量新兵。 韩平策见妹妹兴奋,谑道,“这些野小子不好整,你头一回练兵,别给人比下去。” 韩七也不气,认真的点头,“我不会丢了阿爹的颜面。” 这丫头一贯的懂事好强,韩平策忍不住一揉妹妹的头,“练不好也没事,只管来找我。” 韩七方要开口,一队人乱哄哄的从面前跑过,她的目光霍然一跳。 韩平策觉察出来,“怎么?” 队列已经跑远,韩七望着队尾,半晌才道,“没什么,想是看错了。” 史勇打小好武,天生体健腿长,结实如一头牛,作为一众新兵中的佼佼者,他根本不怕让大伙疲累不堪的跑圈。 他撒开腿奔得轻松,咧嘴回头瞧其他人的蠢样,没想到一个看来半死不活的小子突然冲到了身侧,不由一惊,赶紧加劲前奔,等再次回头,对方已经被甩开极远,不免得意起来。 然而几圈过去,史勇发现了古怪,这小子一接近高台就加劲,过后又慢下来,定是高台上有训兵的将官,这小子想好一番表现,才如此装模作样。 史勇鄙夷对方的油滑,又见他嫩皮白肉的跟女人一般,觑着接近时猛力一撞,那小子一跌,望来一眼没出声,分明是个软货,史勇越发不屑,也就没再留意。 尖哨响起,跑圈终于结束,一干新兵汗淋淋的七倒八歪,步子都挪不动了,史勇大咧咧的挥臂踢腿,展示尚有余力,却见众人交头结耳,对着台上的将领议论纷纷。 史勇竖耳一听,登时傻了,原来几千新兵由不同的将领操练,三个月后还要考校,不合格的要被清退出营,根本进不了河西军。 他赶紧瞧向台上,虽不知这些将领是谁,均是壮实强健,独有一个瘦伶伶的少年格外打眼,一点不像能带兵的样子。史勇嫌弃的跳过,仔细打量其他,想找出传说中的韩小将军。 场上传来号令,将领依序领队,打头的第一人年轻勇悍,一抬臂就引起了无数人的欢呼,正是韩平策。他作为韩家骄子,青木军的主将,从军以来英勇无双,战绩骄人,为河西民众祟慕,早就习惯了这等场面,随意点了一队领走。 余下的新兵又羡又妒,史勇尤其沮丧,随着前头一队队被点走,他越来越急,到最后台上余下的正是他最嫌弃的单薄少年,直如五雷轰顶。 一众新兵悉数哑了,气氛沮丧之极,史勇崩溃的叨念,“完了,这身板我一手都能捏死,奶奶的还练兵,我练他还差不多。” 旁边蓦然一声笑,史勇回过神,正是那个滑头小子,登时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对方也不理他,宛如自语,“大概是哪家来混军功的,一看就稀松得紧。” 史勇正有此感,火气消了一半,“不错,跟你一样是个癞货,懂操练才有鬼,我怎么就没给韩小将军点中!” 那小子也不气恼,抱着手臂道,“当将领的哪能这般,也不怕给人当众出丑,要是丢脸压不住新兵,岂不就得让位给别的勇将了。” 一众新兵听得嗡嗡议议,不少人现出了异色,史勇更是心头一动。 轰的一声,史勇重重砸在地上,摔得脑子都傻了,结结实实啃了一嘴的土。 这不过是开端,冲上去的新兵无不是体魄强壮,自恃勇武的大汉,一个接一个的跌出来,十几个人摔得沙尘飞扬,鼻青脸肿,满地痛叫连声。 场中瘦伶伶的少年双掌一拧,略略舒展了腰身,对着众人一勾,“一起上,要是能击倒我,就换韩小将军来教。” 尽管每个人都生出了畏惧,但听到这一句,新兵全数炸了,浑然不顾的噪动起来,连史勇也忍痛跃起,不信邪的一声吼,向着少年冲去。 少年不慌不忙的从兵器架抽出一根长棍,呜的一声破风激响,冲在最前的三人倒飞而出。长棍灵动又强悍,一连串啪啪击肉,不断有痛呼与坠地之声,竟无一人能冲近棍影之内。 少年身旁倒了一大片,无人敢不知死活的再冲前,他仍然不停手,舞着长棍直入人群,棍风霍霍,神出鬼没,打得众新兵抱头鼠窜,哭爹喊娘,被追得四处奔逃,全没了先头的心气。 待少年打够停手,只听哀号满地,人人灰头肿面,逃远的缩在边角,一声不敢出。 场边的老兵乐得发颠,拍着围栏狂笑,“一群不长眼的蠢货,敢挑战韩七小姐,她是韩小将军亲教出来的,还治不了你们这些龟孙?” 史勇挨了一棍,跨骨似裂开一般,爬都爬不起来,从未有过的狼狈,恰恰瞥见边角的人缝之中,那滑头小子安然一笑,嘲弄又轻蔑。 第一天的操练结束得稍早,毕竟许多人给揍得不轻,走路都一瘸一拐。 史勇拖着腿进了分配的营房,正遇上那奸滑的小子,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你早知道那是韩七小姐。” 对方一惊回头,见史勇气势汹汹,浮出无辜的神情,“大哥是唤我?” 这小子模样生得极好,眼眸狭秀,鼻挺如玉,宛如精心雕琢,一色的粗布军袍,在他身上似格外不同,史勇瞧得更怒,“装什么样!老子不过撞一下,你就记恨在心,故意挑唆我出丑!” 陆九郎藏进军营躲避追拿,谁想到运气欠佳,居然与得罪过的莽汉分到了一处,他一瞬间转了七八个念头,方要开口。 史勇一把揪住他的领襟,“管你如何狡辨,老子先打一顿再说!” 营房是通铺,一屋二十余人,见打架齐来看热闹,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陆九郎一见逃不掉,要受皮肉之苦,立即道,“我能如何,这是上头的意思。” 史勇拳头攒起,正要将臭小子揍得面目全非,闻言一滞,惊疑道,“你说什么?” 陆九郎很是镇定,“这也不懂?七小姐是女人,没有今天这一出下马威,一帮新兵怎么肯服。” 众人登时哗然,禁不住议论起来。 史勇难以置信的打量,“你是受韩七小姐的指示?放屁!你不也是新兵?” 这小子除了跑得略快,身形虚浮,肩软腰虚,一看就没受过训练。 陆九郎推开他的拳头,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襟,“我当然是新兵,不过与韩家沾点关联,不受特别优待,你只管放心。” 众人越发悚然,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难怪这小子一副有恃无恐之态,史勇心虚了三分,色厉内荏道,“你倒说说,与韩家沾什么亲,带什么故?” 陆九郎欲言又止,故作无奈的一仰脸,“罢了,有些事不能透露,你要打就打,挨过拳头就当事情作罢,不必担心我去告状。” 他越是如此,史勇越不敢下手,其他新兵按捺不住涌来询问,反而将史勇挤到了后头。 陆九郎拿腔作态,答得极为模糊,故意透出对韩氏兄妹的熟悉,弄得众人以为他是韩家的亲戚,不觉带上了敬畏,瞬时转为逢迎,连史勇也生了惧意,为初时的莽撞后悔起来。 营房是按队分的,史勇体格过人,理所当然的成了队长。陆九郎年纪最小,人又瘦弱,本来受众新兵的轻视,如今却过得最为舒适。打水取饭有人跑腿,训练也是装个样子,史勇根本不敢督斥,全队都任他蒙混。 陆九郎心安理得,一点不怕被发现,几千人混在一处操练,喊声喧天,沙尘飞扬,纵是火眼金睛也挑不出其中一人的偷懒。 长驰、负重、列队、各种训练繁重而严格,每一天在泥尘中打滚,随着时日度过,许多人的身形有了变化,唯有陆九郎依然如故。他对现况很满意,只等混过三个月淘汰出营,那时安夫人的追拿也该松了。 直到一次分场竞斗,全队上场,史勇虽然力大壮实,敌队也极厉害,双方相持不下,一名对手突破防卫,击中了后头的陆九郎。 陆九郎本来在拉个架子装样,压根没防备,给一拳击倒,周围人吓了一跳。 陆九郎顾不得疼痛,飞快瞥向校场旁的高台,多个斗场同时相竞,场面眼花缭乱,或许上头并未留意。 飞凰引 第21节 然而他的祈愿落了空,韩七已经望来,烈日下她遍身尘土,脸庞晒得发黑,眼眸依然明澈锋锐,静静的盯住了他。 第29章 苦煎熬 ◎你以为兵营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耍赖?◎ 韩七虽是韩戎秋之女,在新兵营同样是一间简陋的营房,除了外头两名女亲卫守着,并无特异之处。 她整日在沙尘里训兵,头发蓬乱,黑瘦了许多,更像一个少年,声音也变得沙哑,指尖拈着花名册的一页,“卢阿猴?难怪军册里没有你的名字。” 陆九郎垂着头只当没听见。 韩七扫了一眼,“为什么冒名从军?” 陆九郎眼珠一转,声音却很诚恳,“我到沙州一贫如洗,又见过青木军的英勇,一心向往。” 韩七一言挑破,“陆九郎,你觉得世上独你聪明,旁人全是傻子?” 陆九郎立刻改口,“我不小心得罪了人,走投无路。” 韩七一怔,近乎要气笑了,“你才到沙州几天,又惹出了事?” 陆九郎方想好解释,韩七已然截断,“罢了,与我无关,你用什么法子哄得队里掩护,逃过了入营以来的训练?” 全队在外头等候处置,陆九郎情知瞒不住,字斟句酎道,“是他们想多了,以为我或许与上头有些关联,让我什么都不必做。” 韩七神情一冷,声音骤沉,“你冒用了韩家的名号,让队友帮你偷懒?” 陆九郎莫名的发虚,方要辩解,突然给她一手捏住了颈。 一刹那她忽然陌生起来,成了战场上无情的杀将,一字字宛如冰锥,“我提醒过你,军队的要务容不得胡言。” 陆九郎寒毛悚立,立时求饶,“是我无知犯混,再不敢——” 她扣住喉间的指一收,陆九郎窒了声音,心激跳起来,前所未有的恐惧。 韩七没有杀他,一瞬后他仰面摔出屋外,跌在史勇等人面前,浑身无一处不痛。 亲卫应令而出,将他架起拖向兵营的侧门,随着木栅大门缓缓而开,现出外面的荒滩。 陆九郎不在意被撵,心下反而稍安,直到望见荒滩上的黑影,他心神骤寒,呼吸都停了。 光头黑肤的昆仑奴壮硕如山,一道狰狞的长疤越过鼻梁,右眼扣着黑罩,左眼瞪如铜铃,望着敞开的营栅,对着陆九郎白牙森森的一笑。 陆九郎猛的挣开亲卫的挟制,拼尽全力冲回,在韩七屋外被卫兵按住,拼命朝里头嘶喊,“韩七!别赶我出营!我愿从军,我愿完成所有操训!求你让我留下!” 史勇等人都惊了,不懂他为何被拖走时一声不吭,这会却来呼天抢地。 陆九郎不顾亲卫的殴打,吼叫道,“韩七!我助你救过韩大人!我助你揪出了吐蕃内奸!营外有我的仇人守着,他会将我凌虐至死!你不能见死不救!” 亲卫制住他,要塞上他的嘴,陆九郎滚扭挣扎,断续的乞求,“我情愿挨军棍——情愿做苦工——我什么都愿意!求你让我留在营里——或者干脆杀了我!韩七——” 他大汗淋漓,心头溢满绝望。 屋帘一掀,韩七终于踏出来,气息冰冷,“你以为兵营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耍赖?” 陆九郎颤声道,“韩七,我求你,别让我落在那人手里——再给我一次机会!” 韩七望了一眼营外,透出厌恶,“一个昆仑奴而已,你入营以来要是苦练,何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惫懒奸滑,活该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陆九郎以头抵地,汗涔涔的哀恳,“不教而杀谓之虐,没人教过我,你不能让我这样死——” 韩七默了一刻,冷笑一声,“不教而杀谓之虐?既然如此——史勇!” 史勇正瞧得入神,被唤吓了一跳,“在!” 韩七眉目凝霜,话语寒肃,“你身为队长任人愚弄,放松督训,与众人为之遮掩,按军法全队都当重惩,姑念是新兵营,给你两个月重新整训。” 史勇头皮发紧,赶快挺胸应是。 韩七的下一句更凌厉,“去告诉营外的昆仑奴,待训练期满,他等的人自会出来一战!如果陆九郎赢了,全队的过错作罢;如果他输了,河西军也不收你们,一齐给我滚出营地!” 一言落地,全队面色惨变,如丧考妣。 以安夫人的财势与手段,绝不会容许他就这样跑了,陆九郎自以为藏得隐秘,早被查出躲进了新兵营,只是不清楚顶了谁的名。安夫人有耐心等,昆仑奴报复心切,唯恐仇人溜了,索性守在了军营外。 陆九郎起先不知,如今每一次从栅缝望出,都有一个黑沉沉的巨影,宛如索命的阎罗。 昆仑奴的力量极为惊人,瞎了一只眼越加凶残,必会更虐毒,唯一的活路是将之战胜,这就如同最荒诞的笑话。 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什么? 有人会失眠,有人会醉酒,有人会放浪形骸,做尽一切癫狂之事。 陆九郎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绝望的空闲都没有。 他被督着完成繁苛的训练,一睁眼就开始跑圈,负重,举石锁,反复操练直到精疲力尽,稍一缓又苦练到深夜,连爬上通铺的力气都没有,昏瘫在地上睡去。 他的头发乱如枯草,衣上渍满盐粒,手脚磨出大大小小的血泡,又被碾破结成血痂,每一刻煎熬难当,宛如无尽的苦刑。 他再也没机会挑剔食物,常常嚼到一半就昏睡,随即又被人踹醒。队友对他恶狠狠的辱骂,毫不留情的踢打,换在从前他一定记恨在心,寻机报复,如今却彻底麻木,只想睡足一觉。 他无数次诅咒韩七,溢满最恶毒的怨恨,她明明一抬手就能放条生路,却残忍的给予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到最后依然免不了送命。反正都是一死,何必还要苦撑,这一念不断闪现,他彻底在地狱般的熬练下崩溃。 终于有人发现了异样,“他好像不大对劲?” 史勇停下踢踹,发现这刁滑的小子确似不大妙。 陆九郎倒在汗水浸软的泥沙里,唇皴裂泛白,脸皮深凹下去,勒出颔骨刀一般的形廓,半身晒脱得斑斑驳驳,新痂叠着旧疤,如一条褪皮的土蛇,只余嘴在微微嚅动。 史勇被耍了月余,想起来犹是恨极,绝不肯俯身去听,“他说什么?” 许胜是他的跟班,贴过去半晌才辨出来,“这小子说杀了他吧,反正要死。” 史勇没有半点怜悯,恨声道,“全队给他坑了,这会倒装好汉,弄水将他泼醒!” 许胜正去找水桶,被交好的李相一把拉住,悄声道,“那小子不行了,弄死了算谁的,岂不是又要挨罚。” 许胜听得迟疑,悻然道,“就算他眼下不死,两个月后还不是一样?家里等着我挣军饷,到时候却要给撵回去,还有什么脸见街坊。” 队里谁不是如此,李相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也不能自己把路绝了,万一他走运赢了呢?” 许胜压根不抱希望,“昆仑奴壮得跟熊一样,就凭这小子,赢得了才有鬼。” 此时操训已歇,所有人在营房缩着,怨气中挟着颓丧,受惩之事已经传遍军营,成了几千新兵的笑谈,每个人都饱受嘲弄。 李相兀自寻思,“昆仑奴体格虽壮,到底瞎了一只眼,兴许有机可乘?” 二人的言语引动了其他队友,众人跟着思索起来。 一个叫王柱的新兵道,“我有个独眼的亲戚,他比常人看得窄,瞧东西有偏差,时常拿不准位置。” 另一个新兵伍摧道,“我当过猎户,碰上熊一类的野兽,不能急着下手,先挑得它发燥乱攻,耗光了力气,那时才好应付。” 许胜也想出了一着,“我看不如弄把沙子,把剩下一只眼也迷了,不就容易了?” 渐渐的大伙全聚拢过来,各想花招,互争长短,辨得异常热闹,连史勇也不例外,倒将陆九郎给忘了,任他在地上瘫睡。 七嘴八舌到最后,李相若有所思,“要不就按伍摧说的,把昆仑奴当熊斗,要身形敏捷,耐力十足,抽冷子攻击。我看这小子还算灵活,练一练没准能行。” 伍摧赞成,“他臂力不错,看着软塌塌,居然能平撑半个时辰。” 即使是身下置了钉板,上头又有棍棒威胁,撑这么久依然令人惊讶。 王柱随之附和,“这小子体力也成,跑三十圈还背了沉木,我可做不到。” 虽然跑吐了几次,最后几圈是用爬的,手与膝盖都磨烂了,确实还是完成了。 这样一合计,大伙不知怎的生出了期盼,连史勇也开始琢磨,毕竟谁也不想被灰头土脸的赶出营。众人达成了一致,还是得逼着练,但不能将人整死了,所有前程都在这小子身上,必须让他赢了这一场。 营房里头计议之时,外边日头未落,营地依然热闹。 一帮子力气大的新兵聚起来缚绞耍闹,各种摔扭扑打,滑稽百出,惹起一阵阵轰笑。 韩平策咬着草茎看得直乐,见妹妹来了才跳下围栏,“怎么忙到这会才过来。” 韩七将马缰交给卫兵,跟着他走入营屋,“几个士兵打架,刚处罚完。” 韩平策取出一大包物件,“阿娘给的冬衣,瞧你又瘦了,赶紧长点肉,不然过年回去肯定挨骂。” 西北一入秋天寒地冻,屋内设了暖盆,韩七坐下来烤手,“替我谢谢阿娘,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韩平策在屋里翻寻,想给妹妹找些吃的,“安夫人你该听说过,她托人说项,想要一个人。” 韩七毫不意外,“陆九郎?” 军中没什么好物,韩平策抓出一把栗子,在火边坐下,“就是那小子,简直是个祸精,不知怎么得罪了安夫人,要将他弄回去处置。” 韩七不答先问,“这是阿爹的意思?” 韩平策回道,“这点小事还没到阿爹跟前,是赵英递了话,安家与赵家颇有交情。” 韩七取了火筷子,拔开炭火将栗子埋进去,“那就将他拒了。” 韩平策一讶,“为什么?” 韩七话语平静,“我使人打听过,陆九郎骗了安家女,安夫人要将他捉回去驯作娈奴。骗诈虽然有罪,迫人为奴也不合度。他已经逃入军营,我就让他与昆仑奴一战,安家能不能将人弄回去,全看胜负的结果。” 这事韩平策听说了,还顺带瞧了一眼昆仑奴,诧然道,“这跟送给安夫人有何区别,不如直接赶出营外,后续与我们无关,还不必拂了赵英的面子。” 韩七烘着手默了一刻,“未必一定输,陆九郎脑子活络,眼神极尖,反应灵敏,哪怕未经操练,几次能从对头手上逃出,并不全靠好运。如果两个月内下狠劲,不是毫无希望。” 她的指上生了冻疮,韩平策瞧不过眼,“阿娘给的油膏你又忘了抹?回头还是叫家里送个手炉过来,你为何要帮他?” 火盆内开始劈叭迸响,散出了烤栗的香气,韩七将烘好的逐一挑出,“等开春就好了。我不是帮他,给个机会由他自己去搏,输了是他死不知悔,怨不得人。” 韩平策拣了几枚滚烫的栗子抛凉,狐疑道,“要是他赢了,难道真将他收进军中?那小子品性极差,又狡又烂,你可不能上当。” 韩七没在意,“赢了送出沙州,避开安家就行了,左右都是营里的事,轮不到外人伸手。” 既然妹妹没给小无赖骗着,韩平策就放下心,“罢了,只要阿爹不发话,就依你的办。” 韩七想了一想,“既然是赵英开口,我那匹黑马牵去给他,就算略补意思。” 韩平策哪肯要妹妹吃亏,双掌一挫栗壳尽去,将一把黄澄的栗肉倒给她,“你不必理会,我自有安排,那匹黑马相当难得,自己留着用,哪能随意送人。” 第30章 斗昆仑 ◎陆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骗,当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 飞凰引 第22节 陆九郎每一天都在受罪,从未过得如此凄惨,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又死不了,只有一天天浑沌的生熬。 他还是没力气爬上通铺,天未亮就给队友打醒,醒来时却在榻上,身上覆好了棉被。 他依然不得好脸,受尽各种斥骂,却有冒着热气的饭菜,堆满了大块肥肉。 从深秋到严冬,从第一片霜花凝结到校场落满大雪,他负着沉木蹒跚奔跑,最初跑得满嘴血气,胸腔几欲炸开,慢慢的脚步开始坚实,身体越来越韧,肩背磨出厚厚的老茧,围观的声音似乎也变了。 嘲笑与唾骂变成了惊讶,又渐化为赞叹与震骇,甚至有好事者并肩相较,一圈又一圈的奔跑,身边人从多到少,越来越稀零,最后只余孤独的影子。陆九郎浑浑噩噩,毫无所觉,脑子里塞满了做不完的操训。 一个人激动的扑上来,抓住他唤叫,“九郎!” 陆九郎麻木的给扯住,半晌才认出对方的长头钝脸,赫然是石头。 石头欣喜万分,“真的是九郎!我还以为是同名!没想到你竟也投了军!” 陆九郎出了事,石头一筹莫展,穷困之下投了军,谁想到居然在营里碰上,他如今又黑又壮,看来过得不差,神情欢喜得让人刺目。 陆九郎一把推开他,继续向前奔跑。 石头错愕,追在后头唤,“九郎!你不认得我了?” 后头的追喊渐远,有人将石头拉开了。 陆九郎毫不关心,跑完还有蹲跳、举锁和对搏,一个比一个耗力,耽搁下去又要到深夜,每当他习惯沉木的份量,就会被无情的加重,永远练得汗水淋淋,殆欲毙然;举锁亦是如此,石锁越来越大,次数不断增多,总要到浑身绷颤,咬牙欲裂才能完成。 对搏从一人到二人,又到三、五人、甚至六、七人,队友轮番上阵,逼得他不停的招架闪躲,比举锁更令人崩溃,完成时他已睁不开眼,彻底的瘫厥。 这一次他似乎睡得格外漫长,长到朦胧中有些不安,害怕随时将临的抽打,然而这份安憩又异常可贵,他舍不得睁眼,昏昏然继续睡去。 等他终于睡够了睁开眼,营房的小窗透光,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时难以置信,茫然环顾左右,队友们不再斥骂,目光也变了。 几个新兵抬进一大桶热水,史勇粗声道,“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这桶水算大伙给你助行,起来洗沐!” 陆九郎的惊讶化为木然,原来两个月悄然而过,时限已至。 队友全出去了,在屋外低低的议论。 陆九郎默默的脱下破衣,他久未洗沐,比营地里任何人都脏,冬日里热水难得,浸进去舒服得令人叹息,哪怕是死前的安慰也好,他发呆的泡了许久,慢腾腾开始搓洗。 厚腻的死皮如刨花掉落,蓬草般的头发涤去了污垢,直到清水荡成灰黑,水凉得刺人,他才从桶里出来,穿上摆在一旁的衣袄。 他懒得去想衣裤是谁的,就着暖盆弄干头发,挑开营房的厚帘,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昨夜一场大雪,灰脏的营地化作了莹白,一轮明晃晃的朝阳升起,在雪上映出万道金芒。 一个时辰后是整个新兵营的校考,决定每个人的去留,此时却是陆九郎独自一战。 营地的侧门再度敞开,现出昆仑奴巨大的身影,似一座黝黑壮硕的山。他秃头锃亮,脚边搁着一枚沉重的链锤,独眼傲慢而怨毒,盯着陆九郎的身影,如看一只卑怯的野狗。 陆九郎的脚步很慢,目中似乎什么也没有,挑了一柄长枪走出大门。 军栅在他身后闭拢,无数新兵涌上来,挤在栅缝里观看。 风卷过雪地,发出沙沙的轻响,零星的草茬摇摆,犹如握枪的少年,细弱得一折即断。 两个月过去,陆九郎变了许多。 他的皮肤粗糙暗淡,瘦得轮廓如刀,穿着冬袄也看得出单薄,脊背有些微佝。别的士兵越练越壮,他却越来越瘦,眼窝深凹,深狭的眼眸也没了轻浮的俊媚,变得冷锐至极,长久的苦训将感觉挫得粗钝,连畏怕与恐惧都淡了。 但在昆仑奴眼中,他仍是一只懦弱、无能、行动鬼祟的狗。 昆仑奴的声音宛如链锤上密集的尖刺,异常可怖,“小子,跪下来舔我的脚,你可以少受点罪。” 陆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骗,当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淡道,“你怎么只瞎了一只眼?” 昆仑奴蓦然狰狞,独眼迸出火焰,“很好!我要活剥你的皮,让你到明早再咽气!” 他如一头凶猛的黑熊,径向陆九郎扑去,健硕的粗臂就足以将他生生撕成两半。 陆九郎立刻动了,选择灵活的绕避,就像一只细瘦的狡犬,紧贴着黑熊的尾巴,无论昆仑奴如何扑转,始终保持着距离,长枪试探的一刺又收回。 这样的攻击自然效用不大,就算偶有刺划,也不过是在给巨熊挠痒,更加的激怒敌人。 昆仑奴发出了怒哮,“小子,你就会像狗一样躲闪?” 陆九郎只当没听见,脚下继续兜绕,寻找机会刺戳。 待第三道轻痕缓缓渗出血丝,昆仑奴彻底暴怒,拾起了地上的链锤。 链锤是一种灵活又凶残的武器,硕大的铁球镶满尖刺,飞舞起来神鬼难挡,击中躯体骨肉齐靡,纵是擦伤也极惨烈,最可怕的是链条过丈,攻击可远可近,陆九郎的长枪与之一比,就似一根细弱的竹签。 一声惊心的钝响,链锤以毫厘之差砸空,在地面留下一个深坑,随即再度飞起,流星般带着雪泥追向陆九郎。昆仑奴的力量极大,链锤甩动如电,局势瞬间逆转,陆九郎只有狼狈的滚挪,每一下都避得极险。 营栅后的队友瞧得心惊肉跳,李相喃喃的自我安慰,“前头躲得不错,也成功激怒了对手,说不定再撑一会黑秃子就没劲了!” 史勇已经开始绝望,“这家伙比蛮熊还猛,哪像没劲的样儿,一个粗奴竟然会用链锤!连我们都没学过,那小子哪扛得住?” 伍摧同样胆寒,“两个月根本不够,这锤头挨一下就完了,我看他要没命了。” 石头挤在一边,看得眼泪都下来了,王柱和许胜面色发白,完全丧了气。 正说话间,一锤已然躲不过,陆九郎唯有用枪一挡,不出所料,长枪咯拉一声折了,普通的木杆根本经不起昆仑奴的巨力。 木栅后无数人发出惊呼,听起来犹如一声哗叹。 陆九郎跃退几步,脊背淌满了汗,掌中余下半截残杆。 这一下更不妙了,昆仑奴桀声一笑,链锤再度疾舞,巨力仿佛无穷无尽,雪地上已经砸出了多个凹坑。 陆九郎极力苦撑,宛如弱小的蜚蠊在躲闪巨人的击打,他双颧潮红,越来越危,胆小的王柱和许胜简直不敢看。 昆仑奴狂笑着舞动链锤追逐,眼看要将敌人的头颅击成一个血糊糊的碎瓜,忽然视野一空,没了对方的身形,刹那间铁链一振,锤头竟呜的一声荡回。 原来陆九郎多次奔逃,正是为寻找独眼的盲区,终于觑到时机滚进死角,以残杆勾动铁链,用巧劲让锤头回击,这一下距离极近,恰是独眼的盲区,昆仑奴发现时已来不及,骇然抬臂一挡,纵然是他也难当锤上的巨力,锤头无情的砸断手臂,尖刺戳进了厚壮的胸口。 昆仑奴牛眼圆瞪,口鼻刹那喷血,全然不可置信,庞大的身躯扑倒下去,在抽搐中洇灭了气息。 陆九郎终于缓过来,他浑身淌汗,紧捏着残杆,急促的喘出一缕缕白雾。 天与地一片空茫,雪原上溅开了血花,营门内迸出海啸一般的欢呼。 陆九郎什么也听不见,他极度的疲惫,整个世界只余自己的心跳。 军营的木栅开了,潮水般的新兵奔涌而出,队友冲在最前。史勇和伍摧欢喜如狂,一把将他抓扛起来,激声大叫,“好小子!你赢啦!真有你的!” 所有队友无不狂笑又狂呼,眼泪长流,石头也挤近来,疯一般举着他回营跑圈。奇迹般的一击让全营炸了,数千人簇拥着前行,欢呼一浪高过一浪,以至于谁也没发现,平素从不打开的军营正门开了,一队人马奔驰而入。 这些人停在校场边,领头的男子惊讶的望着人群,“这是怎么回事?” 陪同的韩平策一样错愕,瞧见被举之人才明白过来,“小七让陆九郎与安家的昆仑奴一战,大概那小子赢了。 这一解释,男子似想起来,“是赵家提过的那个?” 欢呼的人群渐奔渐近,有人发现不对,赶紧停了步子,史勇和伍催浑然未觉,仍举着陆九郎狂奔,直到冲近一行人的马前,卫兵扬声厉喝,“大胆!韩大人在此,还敢放肆!” 一众惊得魂飞魄散,立即缩手扑地而跪。 陆九郎仍是神智飘摇,任众人举攀,猛然间身子一空,摔滚坠地,终于跌回了神智。 面前一群高头大马,当中的男子脸膛微褐,双鬓斑白,正是河西之主韩戎秋,他俯瞰下来,双目骤凝,神情怔愕。 陆九郎意识到不妥,低头才发现衣裳散乱,连裤子都给扯落一半,露出了半截屁胯。 第31章 入青木 ◎你既不懂忠诚,也不懂同袍,◎ 其实先前已经有不少人猜测韩戎秋会至,毕竟几千新兵的考校是军中大事,亲自来验兵也是常情。没想到陆九郎意外得胜,众人激动过头,闹得忘了军纪。 还好大人物并未计较,营里迅速平静下来,新兵老老实实的分批考校,合格的欢欣鼓舞,不合格的当场清出,不断有人垂头丧气的离开。 史勇的一队全员考校优秀,人人喜笑颜开,史勇作为队长还得了表赞,乐得嘴都合不上,喜滋滋对许胜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快掐我一下。” 许胜当真用力一掐,史勇吃痛反手一抽,打得许胜跳退三尺。 一群队友轰笑,这次能人人合格,还是因轮番督练陆九郎,比其他队操训得更多。 王柱开始盘算,“说不定能进青木军,分到韩小将军手下最好,少不了奖赏。” 伍摧只要能领军饷,不在意去哪一军,“赤火军也行,一样差不了,快到年节了,不知能不能有假回家。” 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生了想头。 史勇也想家了,“没错,我就剩两条裤子,一条还给了那小子,得回去置办新的。” 提起来伍摧也是心有戚戚,“你的裤子是旧的,我的衣袄可是新的,自己也舍不得穿,那小子一声谢没有,幸好是胜了。” 王柱也嚷嚷起来,“还有我的鞋!要不是看他的鞋烂得不成样,我才不给。” 营房内的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说,屋外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草檐劈啪淌水,汇成了一道水帘。 陆九郎独自倚墙坐着,透过水帘盯着远处的校考,咀嚼获胜后的滋味。 这一战虽然凶险,得到的赞誉却是前所未有,数千人簇拥欢呼,涌来的佩服与赞慕令人心驰神荡。他入营只为避祸,从没想过真正当兵,两个月来无数次后悔,恨不能肋生双翅逃离,这一刻却忽然觉得一切不曾白费,苦刑的奖励竟是如此美妙。 昆仑奴死了,安夫人未必肯罢休。今日赚到的声名足够他在军中过得不错,不如就此留下,有吃有喝有军饷,等哪天上战场再溜也不迟。 陆九郎盘算妥贴,却没想到世事多不遂人意,几日后营假公布,给他的安排一并下达。 陆九郎在营房外站得双腿发僵,终于等到韩七掀帘而出,他冲前两步,高喊出来,“韩七!我明明胜了,为什么不让我留下!” 韩七跃上亲卫牵来的马,扣缰望来一眼,“年后有队伍往焉耆,会把你捎上,跟着走能避开安家,你好自为之。” 陆九郎又怒又愕,“我已经考校合格,凭什么赶我出营!” 韩七也不回避,干脆道,“因为你根本不想从军,不会是一个好兵。” 陆九郎一怔,见她要策马而出,扑上去抓住辔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苦练了两个月就能杀了昆仑奴,全营都为我欢呼!” 韩七一扬手,止住亲卫上前,“那又如何,你既不懂忠诚,也不懂同袍,不过是把军队视为暂避之所,临战必然退缩,像你这样的人,河西军不需要。” 陆九郎给说得僵住,竟然哑口,片刻后才不甘的道,“怎见得我不懂忠诚,我比全队所有人都强,军队难道不需要强者?为什么独对我有成见?” 韩七抬手一搡,陆九郎根本避不开,被一股温柔的巨力掀到了数丈外。 少女在马上一笑,语意轻傲,“杀个昆仑奴就是强者?你还差得太远,让你一战不过是给点教训,弄清楚自己的能耐,少自作聪明。” 韩七不再理会,纵马跃过他,头也不回的奔出了军营。 韩家作为沙州豪族,人丁兴旺,韩戎秋有兄弟数人,自己膝下也有多名子女,年节祭祖之时,聚宴足有逾百之众,每到此时热闹非凡,妯娌寒喧,小儿欢跳,足足能闹腾一夜。 主持这一切的正是韩夫人,她将才归家的小女儿捉在一旁陪伴,指挥丫环与仆役行事,将繁琐的家宴安排得处处妥贴,气氛欢融,完全不必家里的男人插手。 飞凰引 第23节 韩戎秋带着三个儿子与众多亲族寒喧,等宴散之时,他让长子代为送客,留下另两个儿子叙话。 次子韩昭文本是武将,伤了腿无法上阵,行走还得拄杖,几年养息下来文气不少。他从未放下军中之事,深知父亲的所虑,主动道,“天德城接到我们的通报,一直在留意回鹘部落的动向,发现有一支南下,足有三十万之众,立即派使者询问。回鹘军见他们有所防范,不敢造次,暂时栖在了界湖一带,王廷大约会以抚慰为主。” 韩戎秋心明如镜,“回鹘人不会安于一隅,日后必会生事。” 韩昭文又道,“回鹘西迁的有三路,一支被父亲所挫,绕途往高昌去;另两支才出发,去向未定,父亲要求的新兵年后即可补入大营,我们也不惧怕。” 韩戎秋一瞥小儿子,嘉许了一句,“这批兵练得不错,费了些心思。” 韩平策就等这一夸,登时笑起来,“我和妹妹一番辛苦,阿爹是不是该有赏?” 韩戎秋失笑,“才一赞就讨赏了,你想要什么?” 韩平策跃跃欲试,“好久没出去奔袭了,心里痒,等开春让我带兵走一趟?” 韩戎秋一言就驳了,“当主帅了哪能乱跑,近期还要给你议亲,给我好生在家里歇着。” 韩平策二十了,对此不算意外,随口一应,忽然想起来,“阿娘是不是在给小七安排?前次还让陪着礼佛,不给去营里。” 韩戎秋也不否认,“她是有这个意思。” 韩平策迟疑片刻,替妹妹说话,“小七才入营,兴致正高,未必肯这么早议亲。” 韩昭文正在饮茶,啼笑皆非的一合盏,“还没说是哪家,你先护上了,爹娘不比你考虑得细,用得着你操心?” 韩平策也知过了,不免讪讪。 韩戎秋微微一笑,“说起来我正想问,七丫头是怎么弄的,一个小子竟引得营里大乱,你仔细说说。” 韩戎秋虽在出城时见过此人,但心系大事,不曾过多留意,此次才听儿子将前后道尽,更对陆九郎的一切问得极详细,连韩昭文也为之惊讶,不免留心起来。 韩平策将经历述完,又道,“这小子奸的很,小七救他多次,死活不肯说真话,最后才道出内奸是吐蕃王弟,难怪裴叔觉得他是个祸患,一直想弄死他。这一到沙州又惹了祸,哪怕赢了也改不了刁滑的劣性,绝不能教他混赖在军中,已经安排了开春就出营。” 韩昭文听得有趣,“你那点阅历比裴叔差远了,我说了有裴家安排,阿爹定是无恙,你非要走一趟。” 韩平策赧然,事后他才知裴家在城内的精锐足有数百,已伏在高台左右,一个指令就能随时护卫,哪怕兄妹二人不出手,局面也能稳住。 小儿子纵是莽撞,心意弥足可贵,韩戎秋宽慰道,“你们做的也不是无用,免了河西露面的人太多,给天德军垢病。佑靖还难得的夸赞,说你们两个很不错。” 韩平策更惭愧了,摸了摸鼻子,“外头总传韩、裴不合,阿爹又不怎么提,我自然想左了。” 韩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当年对大族疑心极重,不能不佯做姿态,说是卧薪尝胆也不为过。小儿辈的藏不住话,没让你们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势略安,不妨多走动些。” 他似触动所思,默了片刻,让小儿子下去歇了。 韩昭文送父亲回寝院,试探道,“阿爹似乎对陆九郎很留意,是因为小七?” 韩戎秋沉吟未语,只是一笑。 韩昭文又道,“她还不至于在这上头犯糊涂,这丫头有心气,是个好料子,再过几年就能与小弟一样独挡一面了,嫁出去似有些可惜,阿爹怎么想?” 韩戎秋不动声色,答得模糊,“还能怎么想,家里就她一个未嫁的丫头,又这般出挑,少不得多费些心了。” 韩昭文察颜观色,实难猜出父亲的意思,微敛了眉。 年节前后,新兵营空荡冷清,仅有少数兵丁值守,日日不断的操训也停了。 陆九郎所在的小队发了饷银给假归家,一轰全走了,年后再转入赤火军,留下来的他宛如孤魂野鬼。 没有斥骂,没有督管,天天睡到日头高起,陆九郎却糟心之极。他无聊的在空寂的校场晃荡,盯着沉木发呆,几乎想背起来跑个几十圈,又暗骂自己犯贱,好容易挨过磋磨,竟还想自讨苦吃。 他一向得意于容貌与言语惑骗,不屑于力大的莽夫,如今变得强健灵敏,一气能做数百卧撑,轻松攀爬粗竿,举起沉重的石锁,力量带来一种非凡的自信,竟然出奇的美妙。 然而在韩七的眼中不值一提,即使他完美的以弱胜强,她依然轻蔑至极。 石头颠颠的又凑过来,“九郎。” 陆九郎懒得理会,连这傻货都能进赤火军,宛如最无情的讽刺。 石头确实不大灵光,哪壶不开提哪壶,“九郎,你真要去焉耆?听说那里比沙洲差远了。” 陆九郎更烦了,这谁不知道。天德城不能回,沙州不能留,凉州给蕃人占着不好进中原,哪还有其他好地方,他索性道,“我去焉耆,你不跟着?” 石头哑了,半晌才支支唔唔,“我是想跟着——但军中有吃有喝,也不用怕骗人被打——” 陆九郎早就猜到,话语越加讥讽,“随你,等哪天上战场,被敌兵砍得缺胳膊少腿,看赤火军还留不留你,到时候捡个破碗乞讨,旁人看着可怜,兴许能多丢一口冷饭。” 石头给他说得有些怕,嗫嚅道,“也未必如此,军中有许多老兵,韩小将军多次征战,也没伤成那样。” 陆九郎嗤之以鼻,“你当河西军是天德军,多年不用打仗?和回鹘军的一战就折了三成,那些不是人命?韩小将军近卫无数,当然不会有事,小兵冲在前头,不多长几个脑袋哪够砍,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就是蠢骨头之一!” 石头给他说得瞠目结舌,“九郎不愧是念过书的,什么功什么哭?” 这家伙愚不可及,陆九郎忍住骂人的冲动,硬梆梆道,“我是说河西四面强敌,军队一定征战多,不然为什么饷银给得高?你眼下安稳,打起来就要命,想装死都不行,督阵的看你怯战手起刀落,你就得重新投胎。” 石头其实也明白打仗是要命的,只不愿多想,闷闷道,“要是九郎留下,我就不怕了。” 陆九郎恶声恶气道,“最蠢的才留在军中,我可不想受一堆拘管。年节已经过完,今日就返营了,自有人陪着你乐,你照顾好脑袋,别一上阵就被砍了。” 军营的侧门开始涌进士兵,人人一身新衣,笑容满面,看得格外刺目。 史勇和王柱、伍摧一同而来,瞧见陆九郎就咧开嘴,隔得极远挥臂招呼。 陆九郎本想装作未见,石头却很兴奋,硬推着他迎上去。 史勇乐呵呵的塞过一个鼓鼓的布袋,“小子,你出不了营,我给你带了些吃食。” 陆九郎一怔,自身份败露以来,全队视他如仇敌,动辄恶骂,从无谈笑,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史勇却似熟稔一般,居然还捎了东西。 王柱也从包袱里掏出来,“我给你带了双鞋,焉耆路远,光一双旧鞋不成。” 伍摧抓出一件旧皮坎,“开春还冷,路上得有件厚实的,不然早晚冻煞。” 几人环着他说说笑笑,陆九郎抱了一怀,竟然怔了神。 一骑穿营而来,马上的传令兵长声吼道,“陆九郎!谁是陆九郎?” 陆九郎明白自己将被驱,一时心灰意冷,还是史勇代答了一声。 士兵驭马过来一喊,“陆九郎!上头有令,你往青木营报道!” 几人呆了,个个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唯有石头当场蹦起,激动得大叫,“九郎!你不用走了!还进了青木军!” 第32章 托娇子 ◎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归返,携子来访沙州。◎ 青木军是河西五军名头最响的一支,也是韩戎秋亲煅的第一把刀,迎最强的敌,打最硬的仗,在浴血中收获民众虔诚的敬仰与赞美。 青木军选兵严苛,陆九郎竟然入选,还编进了韩平策的近卫营,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不可能是韩七的安排,这女人心硬如铁,直接的表达过嫌弃。 这也不会是韩小将军,韩平策对他就如瞥见一只野狗,厌恶显而易见。 这两人都不情愿,却又无法违逆的,只有一个人。 韩戎秋为何如此?难道是那天的轰动引起注意,欣赏一介小兵的禀质独秀?但与韩七一较,陆九郎就明白还差得远,自己在强者面前依然不堪一击,以致于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被看中了哪一点?不论如何,他难免沾沾自喜,至少不用灰溜溜的被逐,还得到了队友的艳羡。 只是他全没想到,青木营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与幻想截然不同。 近卫营三百人,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随着韩平策千军斩将,勇猛狠锐,根本瞧不起弱者。 近卫营的头领是长庚,韩家的家生子,与韩平策一道长大,犹如与主人一体,不但眼神如出一辄,明面更不掩饰鄙夷,一见就给了下马威,“新兵营或许能耍心眼,青木军不是混赖的地方,大伙好生教一教他,当兵的该是什么样!” 新兵正式入营,会进行下一步操训,精进骑术、枪术、箭术与体训,半年以上才能成为合格的士兵,这虽然是常例,对陆九郎却严苛到了极致。 他曾以为新兵营的折磨过去了,到了青木营却更为酷烈,每一天浸透在血汗中,无穷的羞辱与排挤,永远面对着欺凌与嘲蔑。 陆九郎明白自己错了,他根本不该留在河西军,韩七给的煎熬还有期满之日,青木营却是无尽的黑暗,但退营的要求换来更猛烈的惩罚,他开始谋划逃走,无时无刻不在竭力苦思。 青木营远离沙州城,一边临近沙漠,一边是荒蔓的野原,周围不时有野狼或野牛出没,靠两条腿跑不出多远,必须有马。 军中规则极严,早晚都要点名,数万人的大营按区而居,四面营栅环绕,哨楼足有百余,营内的一切动静逃不过哨卫,宛如一座戒律森严的城池。 陆九郎虽在近卫营,并不能接近韩平策的营房,能活动的地方极其有限,时刻都被队友盯着,哪怕他冥思苦想,一时也寻不到办法,积压的怨毒越来越深,近乎忍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位意外的贵客,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归返,携子来访沙州。 在世人看来,裴家与韩家的关系微妙,既有不和的传闻,却又并肩共伐,一起将蕃人逐出河西,很难不被拿来比较。裴家有锐金军,与高昌国结好,在甘州一地独大;韩家有青木与赤火军,与粟特部的方家、退浑部的司家等联姻,得沙州万民拥戴。 两家皆是实力强盛,好在韩戎秋深孚人望,指挥屡战屡胜,五军合如一家,裴佑靖此来沙州受到了热情相待,韩戎秋亲自作陪,一同到青木营巡视。 裴佑靖在天德城为乔装才粘了长须,如今短髭修仪,更显盛年隽雅,他打量大营数万之众,各区秩序分明,操练井然,练弓者屡发屡中,练骑者轻捷如鹄,不禁一赞,“还记得年少时,你说会练出一支无坚不破的强兵,复我汉家城池,伙伴都笑你吹牛。” 韩戎秋莞尔,“我记得你可没笑,还说裴家也会有这样一支尖军,一同为战,并驱胡虏。” 谁会想到两个少年的意气之言赫然成真,裴佑靖心神感慨,方要开口,目光忽然一凝,蹙起眉梢,“这人怎么在军中?” 裴佑靖何其敏锐,纵然陆九郎晒得发黑,瘦削如柴,气质大异从前,混在近卫营的人群之中,仍是一眼认出来。 韩戎秋微笑,“他有意从军,在新兵营表现优异。” 裴佑靖冷诮道,“那才是有鬼,这小子狡计百出,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你家的丫头一再碍事,我早让他去重新投胎。” 韩戎秋现出一丝尴尬,轻咳一声,“纵有不堪,毕竟还年少,加以驯教未必不能成器。” 裴佑靖不客气道,“我使人打听过,他一贯贪懒成性,刁钻滑跳,靠骗女人的皮肉钱度日,心性如此低贱,再雕琢也是白废。” 韩戎秋只得将话绕开,望向箭场边的裴行彦,“彦儿对射箭有兴趣?我那还有副好弓,回头给他送去。” 不提还好,一提裴佑靖冷了脸,“别给他,就他那点力气,用好弓是浪费。” 韩戎秋失笑,“练几年不就成了?你就是智识过高,对儿子寄望太大,难免过于焦心。” 裴佑靖摇头,“寄望太大?不说如你家小子,哪怕有你家丫头的一半,我做梦都能笑醒,你也知道裴家内斗的厉害,彦儿这般不成器,我几乎不敢想将来。” 韩戎秋宽慰道,“你将他带在身边慢慢教,还能教不出来?不必急在一时。” 裴佑靖面色阴沉,叹了口气,“在甘州是不成的,彦儿给你家丫头激得练骑术,才跌了两回,他娘就不让近马,更不用提去营里。稍有磕碰都要跟我大闹,莫非本事能从天上掉下来?只怪我当年想浅了,为了家族与高昌结亲——娶妻果然还是该娶贤。” 韩戎秋不好说什么,只能默然。 裴佑靖说这些当然有缘故,随即道出正话,“这次带彦儿过来,我想让他在青木军留一年。” 韩戎秋也料出来,审慎道,“留下来做客当然无妨,定会好生招待——” 裴佑靖截口,“不是做客,就当普通一卒,关在营里操训,将弓马步箭练出个样子,不求能比你家小子,至少像个男儿,上得了阵。” 这不是能轻易应下的事,韩戎秋颇为头疼,“策儿虽然略长,同样心性未定,行事尚有不足,哪教得了人。” 飞凰引 第24节 裴佑靖拿定了主意,“让他该打就打,该罚就罚,不必顾忌其他。我清楚彦儿给宠惯了,不下狠手磋不出来。” 两人是年少之交,韩戎秋哪会不知好友的性情,此时说得大度,等儿子吃苦受罪又要护短,还不知心里怎么计较,当然不肯接。 裴佑靖望着独子,心情沉重,“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如此,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废了。趁还来得及,能熬练几分是几分,无论教成什么样,我绝无二话。” 韩戎秋仍觉不妥,还待推却。 裴佑靖异常坚决,“相交多年,我从未求过其他,只有这一事,就当是弥补你欠我的。” 韩戎秋给他说得沉默,终是点了头。 裴行彦当然不愿来沙州,奈何父亲铁了心,不理会母亲的哭闹,连随身的仆役都不许带,直接将他扔在了青木大营。 对生来锦衣玉食的他而言,营地何其粗糙脏乱,简直无法忍受,幸好韩平策还算照顾,给他安排了最好的营房,铺上丝绵软毯,置了熏炉茶盘,拔了几个近卫服侍起居。 这些近卫全是些糙汉,手脚粗率,压根无法与贴心的小厮相较,裴行彦的好日子一落千丈,处处觉得不适。他不必如普通士兵操训,有韩平策亲自教习,勉强练了几天跑圈、举锁、控弦,就觉得乏累不堪,开始随意敷衍。 韩平策也无奈,又不能真如裴佑靖说的打骂,耐着性子劝上几句,不听也就作罢。 裴行彦每日草草习练两下,大段的空闲格外无聊,幸好有个伶俐的陆九郎。 这少年颇有眼色,懂得乖巧逢迎,说话令人舒畅,但不知为何,其他近卫待他极差,毫不掩饰厌恶,裴行彦难免不解,“陆九,他们为何讨厌你?” 陆九郎恭顺而答,“近卫大哥们觉得我太弱,嫌我是个废物,不配与他们为伍。” 裴行彦见他身形瘦削,个头不算高,在一众壮汉中确实打眼,然而自己的身形相差无己,岂不是背后一样受鄙夷,登时气道,“一群无知的莽汉,不理也罢。” 陆九郎但笑不语,将练完的械具摆回原处,他自称弱小,却能拎起硕大的石锁,殷殷询道,“少主可还要再练别的?” 裴行彦并未留意,不耐道,“还练什么?该去骑马了。” 军营内乱嘈嘈的闹心,生活枯燥乏味,裴行彦唯一的乐趣就是骑马去野地游荡,猎几只野物烹烤。他自知箭术不佳,不愿被人嘲笑,必会将近卫赶开,只有陆九郎这般同样羸弱的,才容许跟随左右。 一箭斜斜而出,野羊警觉的跳开,泼蹄奔远了。 裴行彦面上有些挂不住,陆九郎却道,“少主张弓的姿势绝佳,老兵都有所不及,力道也足,可惜野羊给士兵弄狡了,惯于躲闪,换个笨些的必会一击而中。” 无论射得如何偏斜,陆九郎总会巧妙的奉承,让裴行彦留存体面,一番话说得他又提起了劲头,拎着箭寻找更容易的目标。 天色渐暮,陆九郎展眼一望,“西边野物多,少主定能有所获,我先去拾柴生火候着。” 裴行彦向西寻去,一只野兔簌簌在蓬草中蹿动,搭箭却又一次落空,他正当气馁,抬眼见几只黄硕的野牛,这哪还能不中,他兴奋的一射,箭矢果然命中牛背,不禁大喜。 然而裴行彦一无所知,野牛看似缓慢笨拙,实则凶蛮倔强,力大无穷,绝不能轻易招惹。他持的还是弱弓,只射伤了皮毛,被惊动的野牛勃然大怒,疯狂冲撞而来。 一干近卫正等着贵公子游兴耗尽,结果陆九郎过来传令,众人分散了拾柴,待惊见野牛袭人,赶紧纵马奔去相救。 野牛发狂起来极凶狠,裴行彦的坐骑虽是大宛马,却养尊处优,从未遇上如此凶兽,被吓得泼蹄乱奔,逃向了高地,野牛汹汹紧追不放,跑得荒原一溜尘烟。 裴行彦给颠得东摇西摆,丢了弓慌了神,骇得面色煞白,大宛马跳起时没捉牢缰绳,失空滚落马下,侧方正是陡坡连着断崖。他一路滑坠,惊得魂飞魄散,好歹攀住岩石悬停在崖边,细小的碎石簌碌碌滚落,底下不知多深远。 天光昏矇,大宛马引得野牛奔远了,一众近卫不知人已落马,呼喊着追去。 裴行彦悬在半空,知道坠下去小命休矣,偏偏筋骨无力,完全提不起身体,急得冷汗淋淋,上方忽然探出一个少年,正是陆九郎。 裴行彦一喜,正要唤他将自己拉上去。 少年忽然一笑,深狭的眸子恶毒又快意,一脚跺上了他的手。 第33章 夜遁逃 ◎陆九郎,你实在愚蠢傲慢,毫无自知之能!◎ 陆九郎早就想逃,为了裴行彦才多忍了一个月。 看着人坠下去,他扫平崖边的痕迹,毫无波动的上马,追着近卫而去。 众人好容易追上去射死野牛,大宛马背却没了人,这下非同小可,整个大营躁动起来,一拔又一拔士兵策马而出,执着火把搜寻。 韩平策也急了,他反复问讯,近卫皆称裴行彦身边并无旁人,纯粹是娇公子愚莽引发的意外,然而纵是如此,他仍是裴佑靖的独子,裴家的少主,一旦不测,裴、韩两家必然决裂。 韩平策顾不上其他,亲自率领士兵出去寻找,荒原闹腾了一夜。 陆九郎混在其中,直至轮换才回到大营,面上不露痕迹,心底隐秘的快意。 不过这份快意并未持续太久,天将白时,营外传来消息,人寻到了。 韩戎秋一进大营,不免眼皮一跳。 营地一角是草料场,如今焦黑一片,散着灰蒙蒙的余烟,附近乱七八糟,地上脏水横流,众多士兵面带倦色,一身湿灰,大异于平日的井然。 韩戎秋到底经历无数,面上不显,跟随的韩七没有这份定力,对着迎来的兄长愕然而问,“怎么回事,营中起火了?” 韩平策气得双眼发红,怒声道,“都是陆九郎!我要剥了他的皮!” 韩戎秋打断一问,“彦儿如何了?” 韩平策一顿,仍是心有余悸,“人没事,给崖下的树托住,有几处擦伤,算是上天庇佑。” 父女俩都松了一口气。 韩平策再度腾起怒火,“他是给陆九郎踹下去的,这小子极阴毒,故意诱他去射野牛,事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搜寻,要不是裴行彦亲口所言,还真当是一场意外!” 韩七不免疑惑,“这两人何时结了仇?” 韩平策越想越恨,几欲破口大骂,“能有什么仇?裴行彦一来,陆九郎就对他百般逢迎,我瞧不上就没管,权当哄公子哥开心。哪想到陆九郎如此狠毒,一旦得逞,裴家跟我们就成死仇了。我早说他心眼邪,训出来也是匹恶狼!” 韩七不由望向父亲,韩戎秋一揉额角,神情沉抑,“他人呢?” 韩平策的牙齿咬得咯响,“他装模作样回来报讯,我一听就急了,亲自带队出去找,裴行彦救上来时半昏,还没法说话,消息一传回营里,陆九郎就纵火烧了草场,趁着纷乱偷马跑了!” 他很难不生怨,父亲先放一个陆九郎,又塞了个裴行彦,一个比一个麻烦,好端端的大营弄得一片狼籍,恨不能将那祸首给剐了。 韩戎秋深长的叹了口气,良久方道,“让人去找,务必把他弄回来,但别伤了,我再想想如何安排。” 韩平策震骇之极,难以置信的问,“阿爹这是何意?不打算将他交给裴家?” 韩戎秋略蹙了眉,“裴家那边我自会交待,你先照顾好彦儿。” 韩平策无法理解,“还要如何想?他做了这样的恶事,难道还放过?” 韩戎秋脸庞一沉,声色俱威,“让你做就做,少说废话!轮得到你来教我?” 韩平策近乎要傻了,“可是!阿爹,他——” 韩戎秋喝断,“住口,这是军令!” 韩平策不敢再说,又疑又怒,心火憋得脸肌扭曲。 韩七虽也愕然,到底比兄长冷静,“陆九郎既然逃,定不会往城内,无非是向南或向西,两边都是荒原与沙漠,他没有寻路的能耐,缺食少水走不了多远,我去帮着找。” 沙漠的夜晚极美,漫天星河烁烁相映,巨大的沙丘静谧无声,柔软而浩翰的起伏,绵延至无穷无尽,一切的生灵似消失了,唯有风拂起沙粒。 陆九郎觉得自己也将变成一粒沙,微小的、干涸的、被沙丘温柔的吞没,化作一堆枯骨。 他从未进过荒漠,只听过胡商的描述,直到这一次才明白了沙漠的可怕。 浩荡的沙丘无边,根本辨不出方向,细软的沙子不带一丝粗砺,一步步诱人陷落,耗尽前行的力气。纵然练出灵敏,有足够的耐力,面对自然仍是孱弱不堪。 逃走时他身无一物,碰到泉水也不敢停下,只能极力饮足,用水浸透衣衫。等发现自己迷失,他已经走不出满目黄沙,烈日下来回打转,饥与渴耗尽了气力,甚至拉不住马。 军马慢慢的走远了,只余陆九郎躺在沙上,被整个世界遗弃。 夜风越来越冷,他开始感觉不到发疯的焦渴,口鼻的裂血也干了,风吹着细沙逐渐将他遮没,等日头再次升起,沙漠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无边的虚无中,忽然飘来马蹄的轻响,有人扶起他瘫软的身体,星光下的脸庞明秀如玉,一只水囊凑近他的唇,清凉的水流灌入口中。 陆九郎拼命吞咽下去,心头却更加绝望,神魂变得虚淡飘缈,仿佛在马背上颠荡,又似在黑暗中沉坠,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亮起来。 漫天金光纯澄,现出无数缭乱的人与景,渐化为高大婆娑的宝树,韩七似也变了,在炫光中容颜莹皎,璎络环绕,衣衫华彩流畅,眼眉似悲悯又似垂怜。 陆九郎失去了恐惧,在奇丽的幻影中沉浮良久,终于一丝丝清醒过来。 眼前是一处深阔的石窟,从顶至壁绘着曼妙翩飞的神女,花雨、楼台,灵鹿与宝树,中间是一尊精美的观音像,通身饰金,婀娜刚健,宛如真人一般俯瞰下来。 没有宝光流灿的天境,没有韩七,窟内寂然如空,一处火堆正燃,陆九郎有一种莫名的低怅,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失望。 河西盛行捐修佛窟,耗巨资请工匠凿石开穴,磨整光洁绘上佛画,供上菩萨作为礼敬神佛之所。这方石窟内里极大,仅绘了一半,已经可见气势,壁上色彩鲜丽,堆金涂蓝,所用的颜料极为昂贵,河西哪家能供得起如此华丽的巨窟? 一思及此,他赫然如冷水浇身,随即听得窟外人声轻语。 片刻后,有人拎着炭走入,平静的望来,正是韩七。 陆九郎清楚如今有多可笑,逃来逃去在沙漠里打转,折腾得奄奄一息,仍是给人轻松擒住,而且还是韩七亲至,可想韩家有多恼恨,绝不会让自己死得痛快。 然而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哪怕没有韩七,窟外的亲卫也能将他捆回去,只有躺着装昏。 韩七将炭条填进火堆,淡淡的开口,“说吧,你跟裴行彦有何仇怨?” 陆九郎一声不吭。 韩七并不放过,“你虽然奸狡,也不至于主动朝死路上撞,到底为什么?” 陆九郎知道装也无用,干脆答了,“我与他没仇,可他的老子在天德城几次要我的命,害我险些给陈半坊活活打死。你们当我是蝼蚁随手一碾,哪想过蝼蚁也会咬人,既然上天教我得了机会,裴行彦又蠢弱不堪,凭什么不报复?” 连韩七也未想到,竟是天德城种下的因,她停了一停,“就算裴家有仇,韩家没有亏待你,给你挡下安夫人,又让你进了青木军,你就如此恩将仇报?” 陆九郎忍不住冷笑,“那是恩典?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韩七蹙了眉头,“操训是军中惯例,你应该已经习惯,为何当成折磨。” 陆九郎一腔怨毒,幽幽道,“不是折磨?你试过不许入睡,一整夜被迫蹲步?你可曾累到吐血,被冰水浇醒了继续?你尝过完成所有训练,饭菜却给人吐满唾沫,仍得默默吃掉的滋味?等你受不了提出退营,却给七八人围殴,连还手都不能?” 韩七怔住了,“我记得史勇他们还算有分寸,是青木营如此?韩小将军不会这样安排。” 陆九郎勉强爬起来,倚着石壁而坐,讥道,“韩小将军还用安排?他瞧不起,自会有人替他践踏,我活得生不如死,谁在意过分毫?还要我对韩家感恩戴德,我还没那么蠢。” 韩七久久不语,首次正眼打量陆九郎。 陆九郎比新兵营时更瘦了,他骨廓分明,脸庞憔悴干黄,眼眶深陷,隐着怨毒与不甘,宛如一只受虐噬人的狼,完全没了天德城时足以扮美人的精致灵动。 陆九郎自知必死,言语也不再顾忌,“你无非是捉我给裴家泄愤,不必枉费口舌教我知耻,我只恨运道差了,没将裴行彦弄死,不然死也值了。” 韩七停了许久,缓慢道,“你该庆幸他没死,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陆九郎心一跳,嘴上冷诮道,“我还能活?骗鬼吧,莫非你还能大发慈悲的放了我?” 韩七没有接话,“你知道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陆九郎绝处又得了一丝活缝,心头如水车疯转,嘴也没那么硬了,“是我不该惹贵人的厌,活该。” 韩七平静道,“不,是你太蠢。” 飞凰引 第25节 她说别的也罢了,陆九郎自诩聪明,绝不肯认这个蠢字。 没想到韩七接着道,“不仅蠢,还弱。” 陆九郎忍无可忍,反唇相讥,“要说头脑,我能让薛季一败涂地,让裴家险失少主,哪里蠢?要说能耐,我两个月能杀昆仑奴,练几年必定胜你,哪里弱?” 韩七淡漠的开口,“你一无所能,在天德城已经吃过苦头,入营得了机会,仍是混混噩噩。你笑裴行彦蠢弱,自己有何不同?明明练出两分能耐,只要堂堂正正的较量,比得他灰头土脸,照样能出恶气,旁人也会赞佩,你却选择谄媚相欺,阴毒暗算,激怒了所有人。遇事有正道,你偏弄低邪手段,正是因为你习惯了卑弱,以愚为智。” 陆九郎给骂呆了,片刻后大怒起来,“你懂什么!你好命生在韩家,天生就是强者,哪懂弱者的无力!” 韩七毫不动容,“世间无数弱者,活得皆是安然,谁像你自作寻死,你嘴上以弱者自居,处处衅弄强者,几次濒死还不知改,到头来又装委屈?” 陆九郎当然不服,满腔恼怒的瞪着她。 壁上的观音长眉凤目,威仪而慈慧,在莲台趺跏安然而坐。 座下的少女有明玉般的脸庞,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察,字字震聋发聩,“人可以安份的当一只蝼蚁,服从命运的安排;也可以练成一只猛兽,世人自会让道。而你,贪懒鬼祟、玩弄机巧,还迁怪于强者的反击?陆九郎,你实在愚蠢傲慢,毫无自知之能!” 陆九郎涨红了脸,头一次彻底失语。 第34章 赤火营 ◎养女也是韩家的,在河西就如公主一般◎ 端水发源于祁连山脉,自东向西而流,穿越群山与草地,贯连雪峰与峡谷,润泽干涸广袤的西北,又顺着戈壁蜿蜒远去。赤火大营就在端水之畔,与数十里外的青木营相较,周边皆为原野,将领也以年轻者居多,营中的气氛更为活跃。 一方校场内,一个壮汉正与一个精瘦的少年相斗,两人赤着上身两脚蹬地,拔桩似的较劲。臂膀肌肉绷紧,脚下来回使绊,直抵得汗水淋漓。壮汉的体格到底占上风,奋臂扯得少年一斜,顺劲一托,一声巨吼将人扛在肩上,只要往下一摔,胜负就算定了。 不料少年异常灵活,凌空一盘,双腿挟住壮汉的腰肋,臂膀扣颈一绞,壮汉给勒得头眼发昏,稳不住栽倒下去。两人叠在地上兀自相挣,斗得气喘如牛,壮汉终是不敌,拍地认输了。 少年也累极,爬起抹了一把热汗,围观的士兵皆在喝彩,哗笑壮汉的狼狈。 史勇一把架住少年,哈哈大笑,“好家伙,不枉我押了一注大的!” 石头又赞又羡,“九郎厉害,老兵都给你干倒了。” 王柱对着众士兵大肆吹嘘,“这是我们全队一起训出来的,瞧着皮瘦精刮,本事可不小。” 伍摧将押赌的盘子扣了,铜币混着散银叮零作响,几个人眉花眼笑,听输钱的士兵纷纷叹息,越加得意非凡。 李相给少年递上一块布巾,转头叫道,“下午的操训要开始了,想挑战的明日再来!” 众士兵一哄散了,陆九郎接过布巾拭汗,系上衣衫,从盘里抓出最大的一份,虽然筋骨俱疲,心情却很舒惬。如今觉出有能耐的妙处,还收获一众祟敬的目光,确实远胜于混骗。 他万万没想到,被捉回来不但没死,还从青木营转到赤火营,与一干旧队友重逢。韩家的宽宏简直不可思议,陆九郎几乎怀疑韩戎秋是中了蛊,难道自己比裴家少主还金贵? 赤火营的主帅是方景,平日多在沙州城,老将邓宵代为掌营,韩七作为辅将协助练兵事宜。 歇了一阵,下午的操训开始了。陆九郎当先拎起一块沉木,架在肩上跑起来,□□的肩臂黝黑,给日头烤出一层薄汗,张狂又矫健,放肆如一匹野驹。 力量在体内涌动,汗水恣意流淌,陆九郎不断战胜对手,信心就越发强大。他不在乎同伴,却有一群人簇拥左右;不必心机讨好,自然就有接纳与赞美,做一个强者格外美妙,就如击败昆仑奴时的飘然畅快,异常令人沉瘾。 纵然一度憎恨韩七与青木军所给的折磨,却也是那些痛苦让他脱胎换骨,学到了马术、枪术、弓箭、缚绞,列阵……而今所受的训练更多,他却越来越甘之如饴。 陆九郎冲了几十圈仍昂着头,奔过时还踢了一脚步履蹒跚的许胜。 许胜的屁股受了一踹,险些扑到地上,方要骂出来,人已经跑远了,他悻悻对一旁的李相抱怨,“这小子以前一副废物样,如今怎么这般能耐?” 李相也在喘气,“当初他扛过来,我就知道不能小看,难怪——史勇都——服了他——” 史勇偷懒没有前冲,与几人跑在一处,咧嘴笑道,“老子傻么?这是棵摇钱树,还不得搂好了?” 王柱脚步虚软,淌着汗上气不接下气,“没错,听说这小子在青木军闯了大祸——居然没受罚——定是有来头的——将来说不定——还能当将军——娘的累死我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最后一句突变,惹得几人大笑。 史勇帮他托了一把沉木,嫌弃道,“就你最孬,还有两圈撑着跑完,不然又要加罚。” 王柱背上一轻,总算稍缓过来,翻了个白眼,“我才从外头弄到两个瓜,嫌孬你们别吃。” 他之前是个贩货的,精明活络,与营卫套好交情,总能弄些东西进来,几人一听大乐,一番嘻哈乱赞,脚下都似生出了劲。 陆九郎跑得忘形,抛开队友迎风越奔越快,有一种无所不能的飘然,正当意气风发,一个纤瘦的身影扛着沉木奔过,冷却了他所有骄意。 韩七时常一同训练,她虽是个少女,却有极强的力量,能拉最硬的弓,举最沉的锁,挥枪数千次从无一日懈怠,练到汗湿重衣,她对士兵要求严格,对自己更是苛刻。 陆九郎忍不住暗中比较,尝试同样的训练,未过半已精疲力竭。一个天之骄女为何要自讨苦吃,他始终无法理解,直到偶然知晓了答案。 夜里一帮队友蹲在营房外啃瓜,王柱鬼祟的说出,“知不知道,韩七将军其实是养女。” 这一言极为震撼,众人无不惊讶,争相询问。 王柱得意的吐了一口瓜籽,“方将军的亲卫说的,她进韩家的时候大约五、六岁,有人猜是外室所生,其实和韩大人毫无关联,就是韩夫人收养的。” 石头愕然道,“她与韩小将军极要好,怎么可能不是亲的?” 史勇想得更实在,“养了这些年,和亲生的也不差了,以韩七将军的能耐,韩家只怕还舍不得将她嫁出去。” 李相啧啧称奇,“难怪韩大人几个女儿,只有七小姐从军,我看她找夫婿可不易,什么样的男人降得住?稍有争执岂不给她揍死。” 伍摧很是不屑,“有什么好争执?换我百依百顺,说东绝不往西,当祖奶奶一般供着,养女也是韩家的,在河西就如公主一般,娶到手还怕没有富贵?” 陆九郎听着,心思不知转了几道,面上一声不吭。 史勇锤开另一个瓜,嘲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没黑就发梦,她瞧得上你?你举的石锁还不及她的一半。” 不料他说话分心,手劲没控好,瓜皮四裂而迸,溅了一脸瓜汁。 众人哄堂大笑。 作者有话说: 本章比较瘦,中午多放一章哈 第35章 嗢末人 ◎我喜欢男人,但要最强的。◎ 河西的原野嫩草初萌,阳光烂漫,野鹿成群出没,正是一年春始。 陆九郎有一群伙伴嬉笑为伴,日子格外欢乐,以至于忘了曾对石头说过的话,韩家耗费无数金银炼出的强兵,绝不是为安养闲人。 韩七点了八百新兵游击,深入西北的荒野,长驱掠袭蕃人的部落。 陆九郎一干人都在其中,他心情复杂,禁不住又琢磨逃走之事。上战场是要掉脑袋的,他不愿莫名其妙的将小命送了,但逃跑的风险也不小,他已深知荒野的可怕,并没有独行的能耐,纠结良久仍没对策,只能跟随出营。 骑马虽有乐趣,长时间的驱驰却是一种折磨。几百新兵一出营屁股就粘在鞍上,从日升奔到日落,大腿磨得淌血,腰臀颠散了架,整个人酸疲不堪,爬下马背无不打晃,宛如一群蹒跚的老太婆。 唯有韩七始终精神抖擞,似不知疲倦,她带了有经验的老兵,但从不倚仗指引,自己就能按军图与星辰校正方位,寻到水源与村落。 尽管新兵个个叫苦不迭,但人的适应力极为强大,十来日后陆九郎居然也惯了,疲累还能忍,更难熬的是补给极少,时常食水匮乏。陆九郎这一日饿得头昏眼花,腹鸣如鼓,心火燥腾不堪,突然手里给塞了一物,竟是半块干馕。 史勇的脸庞也瘦了,骨架还是大,对他挤了挤眼。 馕饼极为干硬,大概被史勇揣在怀中,有股汗馊味,换在从前,陆九郎用来喂狗都嫌差了,这时却舍不得咽,含在嘴里反复嚼磨。 前方的韩七一声叱喝,队列骤停,她的长鞭指向远处的一线,话语凌厉如刀,“看好了,那是蕃人的营地,也是我们的给养!” 风送来蕃语的声息,长草带来了遮蔽,敌方的斥候被几个老兵潜去抹了脖子,数百人随着韩七悄无声息的掩近,随着一声杀喊,暴起冲入了敌营。 这是两千蕃人前军,正在扎营安歇,压根没想到敌人天降般杀来,猝不及防之下给冲得七零八落,慌乱成了一团,有的连武器都没寻着。 韩七冲向大帐,蕃军的主将刚跨上马,正呼喝士兵迎敌,被她银枪一抖,如灵蛇飞噬面门,大惊慌忙招架,双方激烈的交战起来。 蕃将的近卫簇攻而来,史勇带队挡下,陆九郎还是头一回上阵,听得周边的惨叫此起彼伏,血花四溅,心里不免发悚,掌间冷汗湿滑。 敌兵凶猛壮硕,神态狰狞,一刀劈在枪杆,陆九郎长枪一滑险些脱手,这时要逃也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迎敌。他不再分心周围,凝神盯住面前的敌人,二人周旋几个回合,他觑着时机长枪疾突,生铁枪头瞬间命中,蕃兵的喉颈怒血飞溅,当场气绝。 陆九郎第一次阵上杀人,手足微微发麻,心腔乱跳,一时翻腾欲呕,竟未注意侧旁敌刀劈来。伍摧眼疾手快的帮他挡下,吼叫出来,“发什么呆!会死的!” 陆九郎清醒过来,提枪又战,说也奇怪,杀人之后反而稳了神,蕃兵再凶也不惧,与队友并肩而战,越杀越勇。另一边传来一声惨号,韩七将蕃将一枪挑翻,那人栽落马下还未断气,已经有老兵冲近斩了首级,挑在枪尖纵声欢呼。 主将身亡,蕃兵大乱,悉数弃营而逃,陆九郎追杀得忘了形,还是给伙伴喊回来。 全队首战得胜,伤亡不过百,歼敌却有近千。 一帮新兵大笑又大叫,在营地抄寻战利品,围着火堆分食敌军留下的烤肉, 陆九郎身躯紧绷,带着过度兴奋后的酸疲,头脸溅了敌人的血,腥气冲鼻,极想找个地方洗沐。然而史勇递来一支羊腿,刹时勾起他狂烈的食欲,连手也顾不得擦,狼一般凶狠的撕咬起来,抛开了所有不适。 八百铁蹄迅疾如风,无情的扫过遇上的蕃人部落,纵火烧掉敌营,摧挫敌兵的意志,尽一切手段削弱蕃人,让他们无力侵扰河西。 激怒的蕃王派出了军队,然而这一支轻骑迅捷无比,行迹诡秘,似幽灵神出鬼没。这是一场狡黠的游戏,韩七精心控制,狙杀敌方斥侯,甩脱大军的追袭,时而引军避缩一隅,时而彻夜突进,打得蕃人难以防范,追到时只见焦烟余烬。 虽然赤火军屡屡得手,这样的驱驰也异常辛劳,所有人熬瘦了一圈,心神却很亢奋,鞍上挂满战利品,穿着蕃兵身上扒来的夏衣,配合杀敌熟练之极。 王柱运气不佳,在战斗中受了伤,随其他伤兵一起留在了嗢末人的村子休养,不必督战的监管,伤愈后会自行归营,就连陆九郎自己,逃跑的念头也已烟消云散。 嗢末人对河西军极热情,他们时常受蕃军劫掠,苦恨已久。韩七却慷慨的将缴获的军资相赠,村民喜极而迎,搬来木柴与烤架,在空地燃起几十处火堆,宰杀牛羊烘烤,捧出蜜瓜与香果。 众多士兵吃得油光满面,撑得打嗝,四下里欢声笑闹。 韩七禁了饮酒,嗢末人烹了奶茶,少女为士兵捧上奶碗与鲜花,扬起青春的笑颜。 村人奏响铃鼓与胡琴,一个欢俏可爱,身段诱人的少女知道韩七是头领,冲过来热情的邀舞,士兵们兴奋的鼓噪,村民也在欢呼。 韩七平时话语不多,意态冷漠,众人以为少女必然碰壁,哪想到韩七居然随她舞起来。 一个纤长灵健,一个婀娜活泼,二人在场内旋转,宛如一对亲昵的情人。 少女的眼神越加火辣,士兵们哗笑欢呼,曲乐更添欢快。 有了良好的开头,众多少女奔来邀士兵共舞,夹着村人的谑笑与哄闹,气氛热惬。 王柱伤了胯,实在没法起身,见成群的少女涌来邀陆九郎,简直羡慕得要死。然而这小子居然不为所动,全推给了队友,眼看史勇等人乐滋滋而去,王柱禁不住嘴里冒酸话,“陆九,你小子又不像我有伤,装什么不好色,是不是不行?” 陆九郎支颐望着场中欢舞,懒洋洋道,“没一个能看,这些放牛打草做粗活的,比西棠阁的女人差远了。” 石头恍然大悟,“九郎见惯了美人,当然瞧不上村里的。” 王柱气个半死,“难得有女人还嫌粗,等回营你就干熬吧。” 石头发觉场中的人少了,一对对的不知去向,不禁东张西望,“史勇他们人呢?” 王柱嘲笑道,“当然是去快活了,傻货才放过这样的机会。” 西域一带民风大胆,不以男女之事为耻,这支又是威名赫赫的河西军,个个年轻精壮,村里的女人当然不会放过,只有石头这样的外来人才会不解。 石头终于明白过来,登时面红耳赤。 飞凰引 第26节 又一个少女过来邀陆九郎,见他拒了也不恼,笑嘻嘻去拉石头,石头还从未与女子亲近,大窘又按捺不住喜意,求助似的望向陆九郎。 王柱愤愤的一唾,“瞧他做什么,还要他替你指点把式?这种事哪个男人不会,快滚!” 石头忸怩的随少女去了,场中突然哗笑。 原来与韩七跳舞的少女想将人拉去场外,几次扯不动,许多士兵促狭的吹起了口哨,她百般无措,羞得要哭出来了。 韩七笑了,附在少女耳畔一语。 少女愕然瞪大了眼,不置信的将手按在韩七的胸前。 韩七也不避,士兵的哗笑声更响,少女这才明白过来,红着脸钻出人群,韩七走去了场边。 正当众人乐不可支,少女又奔回来,还牵着一个英俊的青年,对韩七道,“这是村里最好看的男人,给你!” 众士兵轰然大笑,那青年望着韩七双目灼灼,显然十分乐意。 少女的话语欢快又放纵,“如果你喜欢我跟他一起,也可以。” 场面越发噪闹起来,一群士兵乐得前仰后合,口哨阵阵。 韩七还没回答,少女又道,“或者你喜欢壮的,村里也有,要几个男人都行。” 众人哗叫得更厉害了,无不想入非非,皆有些心痒。 韩七环顾一圈也笑了,摸了摸耳根,对少女道,“我喜欢男人,但要最强的。” 一言让全场骤然静下来,少女犹在怔怔,“村里最强的——” 韩七的眉间盈着骄傲,带着一点欢谑,“要比我更强,弱的我瞧不上,不配与我亲近。” 士兵们狂笑起来,欢呼又喝彩,一时沸闹非凡。 少女无话可说,现出遗憾之色,与青年怏怏的退了下去。 陆九郎无声的一嗤,凝着远处英秀的纤影,狭锐的眼眸微烁。 第36章 寻仇怨 ◎除非他是阿爹从前的风流债,但又没半点相似。◎ 八百人出营游击,归返时不足五百,个个黝黑精瘦,机警如狼,腰囊塞满了战利品,一入营门就赢得了全军的欢呼赞羡。 沙州城也有喜讯传来,朝廷派使者携来圣旨,册封韩戎秋为沙州防御使,正式统领河西五州。消息一经散出,河西百姓喜不自胜,载歌载舞,为重归中原王廷的治下而狂喜。 韩平策亲自过来犒军,在校场宣讲完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顶着雷动的呼声下台,打量许久未见的妹妹,他忍不住念叨,“又黑又糙,阿娘更要嫌你像个小子了。” 韩七虽然疲累,一归来就听到好消息,心情极好,“河西有了归依,阿爹也得了朝廷的敕封,不枉千里远赴天德城。” 韩平策也欣慰,“圣旨写了一大堆,全是夸咱家的话,你头回领这么多人,游击的感觉如何?” 韩七双眼骤亮,近乎嚷出来,“有趣!难怪你总想出去,明年开春了我还要去。” 她似一只刚会扑猎的幼兽,迫不及待的练爪子,韩平策想笑又绷住脸,“胆子不小,这是扯着猛兽的胡子耍闹,一旦给大军扑到就完了。” 韩七笑吟吟的戳穿,“这是阿爹教训你时说的话。” 韩平策毫不心虚,“那时我年少无知,如今懂事了,所以教训你。” 韩七斜眼瞧着兄长,望天一哼,“我有最好的轻骑,蕃军追不上,年年都是敌人来侵扰,必须以攻代守,以牙还牙,百姓才能安生,这话又是谁说的?” 韩平策忍不住笑出来,敲了敲她的头,“你这丫头,学得跟我一个样。” 韩七的头发数月未梳,纠成乱草一般,一敲顿时觉得痒,忍不住挠了几下。 韩平策颇有经验,“别挠了,你又不像爷们能在野溪里扑腾,肯定生了虱子,回去药汤浸发,让丫环多篦几回就好。” 韩七没在意,“你说得对,游击确实练兵快,三个月就脱胎换骨。” 韩平策看一帮狼崽子也很满意,“你年少威望不足,得亲手训的兵才好使,这些人对你已经信服,从中再拔三百精锐,以后就当你的近卫。” 韩七跃跃欲试,“既然近卫有了,下次出战可得让我去。” 韩平策忍俊不禁,又指点道,“养兵跟养狼差不多,让他们跟着你打胜仗,肉给足,才有忠诚不二。游击许了战获自留,你再给几日假,这帮浑小子回家耀足了面子,以后上阵再险也会争先。” 正说话间,他不经意瞧见一张脸,刹时想起来,“姓陆的近一阵如何?” 韩七中肯的评论,“在赤火营还算老实,操练肯下功夫,出去作战也像个样,有些长进。” 韩平策默然片刻,“阿爹将之前缴获的回鹘物资送去甘州,换了裴家息事宁人。” 韩七听得神情古怪,韩平策又补道,“我私下问了二哥,他也想不通。” 韩七忍不住看向士兵堆里的陆九郎,他正倚着木栏听队友夸口,哪怕灰脏疲沓,依然可见眉眼锐秀,额方鼻挺,天生的精致俊俏。 韩平策索性挑破,“这实在没道理,除非他是阿爹从前的风流债,但又没半点相似。” 这确实匪夷所思,韩七也难免结舌,“是二哥的猜测?” 兄弟间私下议过几回了,韩平策道,“大哥也这么猜,阿爹年前让人去天德城查了这小子的一切,特意避开了裴家的眼线。陆九郎并非天德城出生,幼时随母从河西迁去的,要是毫无干系,阿爹会如此优待?他对我都没这样宽容。” 大家族多个外室子并不鲜见,韩七有些犹豫,“要是真的,阿爹为何不直说?阿娘也不至于为这个置气。” 韩平策耸耸肩,“或许嫌他太不成样,所以塞进青木营锤练,如今又扔给你盯着。” 韩七垂目凝思,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韩平策不忘叮嘱妹妹,“这小子心性不佳,拘在军中少生些事,过几年给个虚职养着算了,千万别让他知道,不然仗势张狂起来更麻烦。” 韩七深以为然,看陆九郎的眼神又不同了。 陆九郎似有所觉的转脸望来,兄妹二人立时移开目光。 韩平策蓦然想起,“完了,营里交待完了赶紧走,阿娘让我拎你回去,晌午前得见人!” 兄妹二人打马冲回沙州城,一进家门就撞见粉面含威的韩夫人。 韩平策赶紧卖乖,“阿娘!我将小七带回来了,这丫头脏得没个样,头发都生虱子啦,可得好生整治。” 言毕,他扶着妹妹的肩膀往前一推,转脚就溜了。 韩夫人眸光一睨,众多侍女一围,韩七就知道大事不妙。 等她终于坐下来,已经不知被刷洗了几遍,篦了多久的头发,敷了多少层香膏与香脂,案上摆满她爱吃的菜,配上了解腻的饮子与甜瓜。 韩夫人含笑看她进食,检视女儿浓密的乌发,总算略为满意,“明日城西赛马球,策儿要陪宋家的小娘子观看,你也一道去。” 韩七给香脂熏得鼻子都不大灵了,好奇道,“已经定了宋家?” 韩夫人气定神闲,“策儿乐意,你阿爹也点了头,过些时日就把婚事办了,我也好省心。” 宋家是沙州望族,可谓门当户对,韩七想起哥哥居然半点口风不露,定是害羞了,她忍笑道,“哥哥陪是应该,我跟去碍眼做什么,不如在家歇着。” 然而韩夫人的苦心不单在小儿子身上,“你也不小了,一样得留心,马球场上聚了不少名门子弟,你瞧一瞧哪个顺眼,看完了回来跟我说。” 韩七一静,怔怔的停了箸。 韩夫人扫她一眼,嗔怪道,“策儿的婚事定了,家里不就剩下你?出去一趟黑成这样,相看都不好安排。” 韩七的嘴里忽然没了滋味,“听说有的人家到二十才嫁女。” 韩夫人眸光温软,语重心长,“成婚晚几年无妨,议亲得趁早,门第相宜的不多,不能让好男儿给别家抢了。知道你爱去营里,但女儿家哪能一辈子如此。” 韩七抬起眸,带着明秀的稚气,恳求道,“阿娘,我喜欢练兵,既有趣,也能帮上家里。” 这孩子从来乖巧,极少这般撒娇,韩夫人心一软,柔声一叹,“就不该答应你习武,你娘将你托给我,不是为了让你上战场,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她。” 韩七却笑了,“不会的,母亲在泉下知道我长了能耐,一定很欢喜。” 韩夫人啼笑皆非,拿出威严,“你哪懂做母亲的心,她盼着你有个好归宿才是,听阿娘的话,明日好生挑一挑,这是终身大事,没什么可羞的。” 韩七无法,怏怏的应了一声。 石头简直要乐疯了,军中给假,几个伙伴一起入城,将所获的战利品换成金银,加上几个月的饷银,他的腰包骤然鼓起来,喜得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其他伙伴同样喜气洋洋,钱到手迫不及待的归家去了,余下陆九郎与石头在街面晃荡。 石头已经开始发梦,“一年不到就赚了这么多,再过几年不就攒出个宅子了?” 陆九郎心底也满意,嘴上却道,“你当机会常有?游击不过是小打小闹,碰上大战谁知能不能保命。” 石头才不理会,充满了期盼,“九郎,你说要不赁个屋子,以后来城里不用住客栈,我们有自己的窝。” 陆九郎想也不想,“赁了有什么用?平常又不能离营,白白浪费银钱,不如多吃喝几场。” 石头给浇了瓢凉水,丧气的望向街面,恰好行过一处花楼,时逢盛夏,门外的女郎轻罗袒领,露出胸口雪也似的凝脂,娇滴滴的唤叫。 石头已开了窍,哪经得往这等诱惑,看得两眼发直,“九,九郎,你瞧——” 陆九郎见他的傻样,睨笑一声,“心痒了?别怪我没提醒,下等的窑1子脏得很,去一回惹一身烂病;上等的你逛不起,两三天就耗得屁股精光。” 石头顿时泄了气,悻然道,“你以前不也常进堂子?” 陆九郎一派理所当然,“我去是女人给我送钱,求着我亲近,我还未必肯敷衍,是你能比的?憨货还想动花脑筋,嫌钱多了不如送我。” 这还真不是吹嘘,花娘确实对陆九郎热情万分,媚眼频飞,绮态百出,只差解衫相迎。 石头给比得灰头土脸,干巴巴瞅了两眼,快步逃开了。 前方是沙州出名的酒楼,二人在军中听史勇百般吹嘘,馋涎都吞了几斤,拿定了要来光顾一番,石头已经闻到香气飘来,方要快步冲去,突然前面横来一帮人。 领头的少年玉面锦衣,正是裴行彦,身边还有个华衣青年,相貌就差多了。 陆九郎何其精狡,打眼就知不对,不等裴家的手下抄来,瞬间拔脚冲入边巷,飞一般逃了。 裴行彦从小高傲,何曾吃过亏,险些死在陆九郎的奸计上,哪怕收到父亲的书信,仍咽不下这口恶气。正好堂兄裴盛过来作伴,花钱使人在赤火军盯着,一心助堂弟将仇人弄死,谁料陆九郎反应如此之快,一下没了影,赶紧呼喝众护卫追上去。 石头给抛在原地傻了,他不识裴家的人,这会才觉出不妙。 陆九郎心知大意了,安于韩家的庇护,竟忘了裴行彦可能报复,落单给人盯上了,此刻使足了力狂奔,然而追在后方的是锐金军百里挑一的精锐,哪会让他轻易摆脱,陆九郎只有往人群攒密的地方奔,盼望闹得越大越好。 裴家的人紧追不放,一路不知撞倒多少摊子,打坏多少物件,惹起一街骂声。 第37章 恳相授 ◎如果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强,你能不能教我?◎ 两下越追越近,陆九郎见甩不脱,在转角处立定,待第一人追近时骤然而袭,对方猝不及防横臂一挡,不料陆九郎拳头是虚晃,脚下才是实,猛然将人踢得倒飞,半晌爬不起来。 飞凰引 第27节 待其他人惊怒交加的冲来,陆九郎已经翻墙蹿上高楼,从屋顶踏瓦而走,众人在追逐中又给他掷瓦击中了二人,失足从屋脊滑落,跌得好不狼狈。 他狡计百出,接连伤人,众护卫怒火高涨,学了他抄瓦而掷,陆九郎却跳落街面,缩身借着路人的遮蔽而逃,无辜行人给乱瓦打得血流披面,惨呼不断。 等裴家护卫分抄将陆九郎截住,街上的百姓已经怨气如沸,纷纷恶骂起来。 裴盛自恃裴家的身份,不管不顾,“敢碍事的就是找打,看谁敢拦!” 裴家的护卫再无避忌,挥拳打开指责的百姓,殴得多人鼻血长流。 裴行彦纵马跟来,满目怨毒,“陆九郎,今日我要你的命!” 陆九郎当然不会束手就擒,极力招架众多护卫的围攻。 正当纷乱之时,城中巡卫赶至,领头的队长喝道,“何方狂徒侵扰百姓,给我停手!” 众人恍若未闻,拳脚不停,陆九郎左支右绌,已然落了下风。 裴行彦盯着陆九郎,压根不理来人,裴盛回声斥喝,“你是何人?” 男子见这些人态度张狂,衣饰华贵,必是有来头的,强按不快道,“我乃巡卫使崔良,阁下何人,当街如此放纵!” 裴盛不屑道,“一个巡卫使罢了,裴家少主在此了结私怨,不必你等过问。” 崔良听得是裴家的人,不免一惊,看向被围殴的少年。 少年黑俊精悍,身形灵健,一边拼斗一边吼出来,“听他放屁——我是赤火营的兵,韩七小姐的人!韩家绝不会让我死——” 崔良一听,当即道,“纵有私怨也当报予韩大人,裴少主请罢手!” 裴行彦冷笑一声,置之不理。 裴盛倨傲道,“你只管动手,不过拳脚无眼,被误伤可别去跟韩家哭诉,怪我们的不是。” 崔良怒火顿起,令巡兵上前制止,然而裴家的护卫拳脚厉害,哪是普通巡兵能敌,反而被踹翻多人,姿态极为嚣张。 崔良的脸色极难看,见被围的少年命悬一线,让下属去韩家报讯,自己挥刀上前相救,无奈武艺平平,根本攻不进去。 裴盛见巡兵跑走,也担心引来韩家人,催促护卫,“还拖什么,速决。” 陆九郎已然力竭,给众护卫制住,对着裴行彦恶声道,“怂货!要是没人帮,老子空手都能捏死你!” 裴行彦大怒,“把他架起来!我亲手宰了他!” 陆九郎豁出胆子破口大骂,“又蠢又废,还有脸当少主,裴家怎么会有你这种废物!” 裴行彦激怒如狂,拔刀劈下,决意先斩下仇人的臂腿,眼看血光将迸,忽然一鞭横来,卷住他执刀的腕。 来者正是韩七,她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穿银色窄袖胡服,英冷又清锐,“裴韩两家已经议定此人之事,裴少主应当知晓,不该如此擅为。” 崔良大为惊喜,心神骤定,“见过韩七小姐。” 韩七朝他一点头,收鞭跃下黑马。 陆九郎从奈何桥打了个转,明白自己又活了,不料裴行彦见长鞭一收,又一刀斩向仇人的颈,丝毫不理劝说。 崔良眼见少年要身首异处,不禁失声惊呼。 韩七的鞭梢如灵蛇又至,这一次抽中裴行彦的臂,震得刀势一歪,擦着陆九郎的额角而过,留下了一道浅伤。 裴行彦吃痛而退,裴盛也惊了,赶紧带人簇护左右。 韩七淡道,“这里是沙州,不是甘州,即使裴家少主,也不能不顾一切的妄为。” 裴行彦怒气满胸,哪里听得进去,厉声道,“你又不是韩家血脉,端什么架子,有什么资格告诫我!” 不等韩七回应,陆九郎已经笑了,血从额角淌落,依然笑得恶意又嘲弄。 韩七瞧得无语,对着裴行彦平静道,“裴少主肯听才是告诫,若不肯听,我当然不会浪费口舌。” 她言语客气,话音方落长鞭陡起,陆九郎的身侧传来击响,箝制的护卫均给抽倒,他脱力一栽,拄地抬头望向场中。 韩七动手之时,裴家的护卫也动了,她收鞭夺了一把腰刀,以刀背接了攻击,气势强悍凌锐,不断击飞对手。 街上的巡卫与百姓瞧得格外解气,轰然脱口欢呼。 裴盛哪想到裴家的精锐竟不敌一个少女,转瞬之间滚了一地,骇然退了半步。 裴行彦愕极又怒极,声音尖利起来,“韩七!你竟敢如此!” 韩七懒得理会,对崔良道,“安抚百姓之事就偏劳阁下了。” 崔良早听说韩七小姐厉害,这次亲见她的能耐,只觉痛快之至,连声应了,连眼风都不扫裴家人。 韩七打量陆九郎,“还能走?” 陆九郎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终是脱力过度,试了两次未能站起。 韩七一声唿哨,黑马奔近,她一跃而上,将陆九郎也提上鞍,驭马自去了。 她没对裴家少主动手,也不曾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却比辱骂更让人羞辱。 裴行彦气得通身发颤,面色苍白,狠狠咬住了牙。 陆九郎看来状况不佳,其实仅是耗力过度,刀伤也浅,在医馆敷扎完就恢复了行走,韩七折腾一阵也饿了,索性带他去了酒楼。 韩七进食静默又快速,陆九郎在军中抢惯了,也改了矜持的作态,二人吃得风卷残云。 陆九郎填饱肚子,搁下竹箸开口,“就算姓裴的再闹,韩家不会让我死,对不对?” 这句话问得十分笃定,韩七没有回答。 陆九郎并不放弃,“韩家为何护着我?我有什么价值?” 韩七思了片刻,不咸不淡的道,“不管是什么,你该明白人的好运是会用完的,韩家不是世间的主宰,这次要不是阿娘让我去看马球,你已经死了。” 陆九郎没有再言语。 戏台上的伶人戴着面具演兰陵王破阵,唱唱打打的热闹,韩七极少观赏这些,一时颇为入神,待一折演完收回视线,才发现陆九郎一直在看自己。 她也没在意,随口道,“你不必乱想,没什么值得韩家利用的,也无须过于担忧,裴家人就是心眼小了些,不离营就行了。” 陆九郎眼眸深狭,轻佻又不怀好意,“我是好奇,你又不是韩家血脉,为何要拼命苦练,怕无能了会被韩家抛弃?” 他的话语如一根尖利的针,刺窥她的反应,等待下一瞬的变色或羞怒。 韩七一怔,随即了然一哂,“你这人就是心思龌龊,喜欢乱猜,阿爹和阿娘待我如亲女,从不愿我过于辛苦。” 陆九郎完全不信,“要是能安享韩家女的尊荣,你为何还要拼力去争强。” 韩七不答反问,“今日我让裴行彦收手,靠的是韩家小姐的名头?那是因为我够强,他打不过,只有气得发抖。” 陆九郎一时语塞。 韩七蓦然笑起来,头颈昂扬,眼眸灵动又骄傲,“你说,做强者的滋味如何?” 她的双颊有细小的晒斑,嘴唇透出干纹,在游击中熬得眼眶微陷,发丝蓬散,没有一点贵女的娇嫩水润,却鲜明盛气,桀骜又飞扬,出奇的慑人心魂。 陆九郎望着她,沉默了。 韩平策三岁起被督着练功,多年来从无一日懈怠,晨起从小厮手上接了热巾敷脸,打起精神出了屋。 韩府占地不小,屋宅却不算多,要不是几个女儿陆续嫁出,住得甚至有些挤,正是因为家中有个开阔的练武场,里头搏场,斗桩、箭场、马道一应俱全。 韩平策到来之时,韩七已练完了拳脚,正在松缓筋骨,武场里头人不少,有的举锁,有的绞斗,有的练刀,大多是家中护卫。 韩平策一扫,诧异的瞥见一张讨厌的面孔,“那小子怎么进来了?” 既然裴家少主不依不饶,韩七自不能再让陆九郎落单,随手将他扔在家中客房,等过几日一道回营。 韩平策听妹妹述完首尾,颇为无语,“幸好没让裴家人得手,那得成什么样。裴行彦也没出息,上次吃了亏,裴家打发一群人来捧着,枉我教了快半年,还不如普通一兵,干脆送回去算了。” 韩七拔出一杆长枪,准备练习,“阿爹也没指望你能将他训出来,好生供着就行。” 韩平策当然也明白,牢骚两句罢了,“我还纳闷马球赛怎么没见你,原来有这一出。”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韩七就不说话了。 韩平策知道妹妹不高兴,故意逗弄,“你就不奇怪,回来娘怎么没抓着你问?” 韩七狐疑的看他,抿嘴等听。 韩平策咳了两声,学着韩戎秋的语调,“七丫头还小,议亲暂且不急,先放一放。” 韩七喜动颜色,笑容霍然而绽。 韩平策失笑,随手也拎起一杆枪,“心情好了就对练一场,看你最近可有长进。” 韩七神采奕奕,毫不犹豫振枪一刺,兄妹二人开始较技。 随着枪势渐急,二人越战越激,枪风嗖嗖,枪影如墙,连双方的身形都模糊了,武场上其他人纷纷围近观战,赞叹有声。 陆九郎给韩七扔在客房,本是无事可做,然而习惯了军中作息,天刚亮就醒了,听得隔壁武场有动静,不知怎的就过来拎起了石锁。 他被两人对战吸引,看得极想摹练一番,去兵器架拿武器,赫然望见一把极长的斩刀,威凌而霸道,将其他刀枪比得细弱不堪。这武器他曾见韩七用过,怦然意动,当下取在了手里。 斩刀通体为精铁所铸,足有一丈之长,份量极为坚沉,擎起来稍加舞动,双膀就觉出酸疲,他尝试劈砍,却并不顺利,稍有不慎就带得身体失衡,越舞越是狼狈。 有人瞧见了嘲笑,他只作不闻,咬牙继续尝试,直到日头已高,浑身大汗淋漓,他才疲累不堪的搁下,瘫软的身下浸出一圈湿痕。 武场已经空了,灼亮的日头映下来,烫得陆九郎双眼发花。 一旁突然响起韩七的声音,“你还差得远,练这个只会适得其反。” 陆九郎望去,见她揽枪坐在木栏上,他不服气道,“只要我力量再强些,自然就能控住了。” 韩七也不多说,“你用刀攻击我试试。” 陆九郎拾起斩刀,使出全身力气一劈。 韩七的枪比起斩刀就似一根细棍,然而轻巧一沾,他的刀势莫名其妙的歪了,砍了个空。 陆九郎愕住了,不置信的又劈了一刀。 韩七枪尖随意一引,陆九郎又歪了准头,一刀斩在了木桩上。 她的确没有使力,陆九郎憋着气再试,这次他手臂绷得死紧,绝不让对方带偏。 然而韩七的长枪一缠,斩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脱手,沉重的砸在了地上。 陆九郎呆立当堂,放弃了拾刀。 韩七跳下木栏,足尖一挑,斩刀跃入她的掌心,轻松的一甩臂,劈出一道鸷厉的风啸,“陌刀为斩马剑所化,杀势狂猛霸道,用起来不单靠臂力,必须腰背合一,一击就能将对手连人带马劈开。但刀身过长,份量坚沉,你只看它威风,根本驾驭不了。” 陆九郎才知这武器叫陌刀,一时无言。 韩七将陌刀与长枪置回兵器架,“你眼下该学的是枪,枪为百兵之祖,运用技法无数,等精通了各种门道,自然就明白怎么运劲,再练陌刀就不难。” 飞凰引 第28节 陆九郎一身尘灰与汗渍,默然凝着她,忽道,“你说我入营得了机会,仍是混混噩噩,还说好运终会用完,不能仰赖韩家的庇护,如果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强,你能不能教我?” 韩七回身望来,茸眉诧然扬起,似乎有一丝意外。 第38章 血纷纷 ◎陆九你个怂货!拦不住都要死,上啊!◎ 对于陆九郎试探的请求,韩七没有回应,这也不奇怪,毕竟二人的身份差得太远,或许不值得她过度垂顾。 尤其是当假期结束,韩七挑出三百人组建了近卫营,史勇成了队长,许胜和伍摧成了伙长,而陆九郎,仅仅与李相一般做了个伍长。 军中以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伙;一队为五伙,管领五十人,史勇赫然成了小头领,薪饷大涨,一干伙伴都替他欢喜。 许胜和伍摧也被簇拥着恭贺,李相也颇为满足。 石头忍不住嘀咕,“李相没什么本事,却和九郎一样是伍长?许胜和伍摧是伙长,史勇是队长,他们操训的考评都不及你,为何管的人远比你多?” 石头先头给陆九郎甩在街上,慌得乱转,终于想起来去找巡卫,最后才知陆九郎给韩七救走,听说他在韩府住了几日,无限艳羡,这会更忍不住问,“九郎比他们能耐,和七小姐也熟,又惯会哄女人,没给她说几句好话?” 陆九郎没出声,心头羞嫉又失望,原当自己奇货可居,定能得些优待,如今被浇得半点不剩,韩家除了保他一条命,压根不会另眼相看,连个小头目也不屑于给。 他说不出的憋火,操训越发拼命,比新兵营里还猛,弄得史勇等人不好意思,跟着勤勉起来。这一来其他新拔的头领也不敢落后,几百人呼喊震天,熬练不休,成了大营一景。 这么折腾也不是无用,很快传来消息,河西即将动兵征伐。 河西一共十二州,韩戎秋收复了五州,尚有七州在蕃人手中,如今有了中原王廷的诏书,万千百姓重新有了归属,韩戎秋作为沙州防御使声望大涨,决意出兵攻复余地。 九月下旬,西北已是深秋。 河西大军出行,旌旗激扬,滚滚骑兵如浪潮狂卷,打得蕃人丢盔弃甲,接连败出鄯州与河州,大量溃兵逃入了兰州。 兰州为古西羌地,隋开皇初置兰州,以皋兰山而名。既是胡汉交错的西北要冲,也是一块百战之地,苍黄的城墙见证了无数兵戈,随着五军的烟尘掠地而来,又一次战火将燃。 守城的是大将军乌伦海,他在城头眺望远处的尘沙,面庞如赭石,须发编成粗硬的虬辫,披着重甲毫不费力。 主将角罗近前禀道,“将军,敌人十五万之众,是韩戎秋亲自领军。” 牙将桑结也来报告,“应将军之令,蒙布那从岷州带两万人来援,廓州的兵也到了,城内合兵二十一万,只要死守,敌人绝对攻不进来。” 乌伦海话语暴烈,“懦夫才守城,我要趁机斩了韩戎秋的脑袋,杀得河西军人头滚滚,叫库布尔那个老货睁开狗眼看看,谁才是大君最得力之人!” 宰相库布尔与乌伦海相争已久,几近成了仇敌,另一将领敦则附和,“等此战大胜,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争权!” 蕃人居于高原之地,生来与牛马相伴,在恶劣的环境下勇悍耐劳,天生就是战士,即使河西军训练有素,战胜也绝非易事。 天空呈现一种凝砚般的灰紫,地面结着银白的草霜,成千上万的营帐笼在蒙蒙雾气中。随着日头升起,丝缕的雾气渐散,角声高亢的传遍,地面的军马与人流开始涌动。 兰州城外杀气如山,金鼓密如激雷,展开了一场空前的恶战。 河西军打头的军旗一青一金,勇猛的迎战凶悍的敌兵,黑旗与黄旗协攻,赤旗在后方翼护中军。当激战胶着不下,角罗与敦则带领万余精卒冲出,扑向了黑旗的阵列。 黑旗是玄水军的所在,被突来的强兵一冲,登时有些乱了。 领兵的家主赵奢立即变阵,让儿子赵英继续协助前头的两军,堂兄赵季与侄儿赵垒稳住后方,进行截战。角罗执着铁戟疾突,率队大肆劈杀,一迭迭如铺开了血浪。 玄水在五军之中不算强,一旦头尾遇敌,渐渐现出不支。赵垒心急抢攻,给角罗的铁戟击中腰肋,喷血从马上栽落,赵季大惊,带一群近卫将人抢下,阵形已然乱了。 角罗与敦则成功的突破玄水军,向中军大纛杀去。乌伦海见时机已至,跨上披甲的军马,携亲将突出城下,疾冲河西大军。 蕃军气势大盛,青木军与锐金军宛如不胜冲袭,向两边避散,连协攻的厚土军也开始退撤,乌伦海的队伍几乎未遇阻碍,轻易冲到了赤火军前,与角罗、敦则相合。 乌伦海森戾一笑,这一仗已经胜了,只差最后摘取韩戎秋的首级。 然而一刹间,赤火军战鼓激振,河西军旗帜翻飞,十余万人纵声喝应,青木军与锐金军阵列变动,化作千百支小队突进,将蕃人大军的阵列切成了无数碎块。 蕃人虽勇,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骤然给切裂隔断,部属不得指令,只能各自为战,顿时陷入了混乱。河西军却呼应有序,协力相接,一步步抄绞,局势瞬间转换。 乌伦海怒瞪着河西军的大纛,明白上当了,韩戎秋以身为引,诱得自己深入阵中。全军已经乱了,然而机会依然存在,只要冲溃当前的赤火军击杀统帅,仍能夺胜战局。 他暴戾的一呼,迸出狂烈的战意,带领部属前冲,鲜血如暴雨飞溅,惨号与怒叫充斥,犹如森罗地狱。 赤火军的主帅方景亲身上阵,与大将邓霄接战乌伦海,顶住了激扑的强敌。其他将领分头截守,韩七率近卫营迎击侧方来敌,拼得三百近卫死伤过半,地面密布断肢与马尸,骑兵打成了步兵。 陆九郎曾随韩七千里游击,多次经历拼杀,也见过队友伤亡,自觉已经老练,其实从未领受过真正酷烈的血战。他前一刻还当寻常,下一瞬蕃军杀近,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蕃将铮厉的狂吼,怒挥着铁戟狂猛的斩杀。一个相熟的伙长被劈断了腰,嘶号不似人声;另一人被利戟剖腹,糊糊的脏腑滑了一地,躲避不及的下一个给斩断了腿,四下死伤无数,腥湿的鲜血浸没了足胫。 陆九郎冷汗直淌,头晕目眩,正当恐惧得近乎痉挛,一道乌影从他身后冲来。 韩七如疾电长刺,逼得角罗回戟,救下了一名士兵。她骑着神骏的黑马,身穿黑色甲衣,凤翅盔缨鲜红,银枪攻势凌厉。角罗豹眼怒突,臂膀比韩七的腰还粗,铁戟大开大阖的横扫,二人激烈的拼斗起来。 蕃人要强杀韩戎秋,赤火军则要撑到大军绞杀敌人主力后来援,双方都杀红了眼,史勇带队挡下另一名蕃将敦则,敌人极为凶悍,一击就震得史勇双膀发麻,众士兵营只有以人命缠住,死命拦阻敦则与角罗合到一处。 史勇战得青筋迸出,见又折了一批,喊道,“陆九、李相,接上!” 军令如山,李相硬着头皮带人冲上去,一照面就给敦则挑飞了一人。 那个可怜的士兵凌空而摔,血从豁开的喉颈溅出,浇了后头的陆九郎一身,腥血一激,惨号刺耳,他被一种极至的恐怖慑住,心神彻底溃了,跄退了几步。 他一退后,跟随的手下迟疑不前,围堵现出了缺口,眼看敦则就要驭马冲出。 史勇气得暴吼,舍身挥刀拦阻,“陆九你个怂货!拦不住都要死,上啊!” 他虽然奋勇,到底能耐差得太远,没几下就给敦则的长枪戳中,飞跌出去没了动弹。 这一击正中胸口,无疑人已经没了,史勇平素好夸口,爱热闹,对队友颇为义气,人缘相当不错,一倒群情汹涌,人人激愤万分。 陆九郎脑子嗡的一响,忘了恐惧发疯般冲去,竟然顶住了敦则的长枪,众人随他一拥而上,将敌将压回了阵中。 另一边的韩七鏖战良久,嘴唇渐白,额发给湿汗浸透,场中双马错身,角罗的铁戟击飞了韩七的银枪,后方的近卫骇得目眦欲裂,眼看利啸袭向她的腰,刹那就要夺命,韩七却随势一翻,抽刀一斩,劈伤了角罗的坐骑。 马儿痛嘶而跳,将角罗摔下,他的铁甲极沉,还未挣扎爬起,已给韩七一刀掷出,洞穿了咽喉。近卫营爆出欢喝,王柱拾起掉落的长枪一抛,韩七接在手中,毫不停留的向敦则冲去。 敦则给挡得怒火腾腾,不管杀了多少河西兵,仍有不畏死的上前,眼前一个小兵更是意外的难缠,翻来跳去的攻袭,几次未能刺中,一不留神还给带偏了枪势。敦则暴怒起来,枪如雨而下,眼见要将对方戳死,忽然一骑横来,正是与角罗对战的少年将军。 敦则这才发觉同伴已遭不测,惊怒交加,挥枪攻向韩七。 韩七方才一战耗力极巨,当然不会与之硬战,一边持枪卸避,一边喝道,“攻马!” 韩七接了主攻,众兵胆气大涨,陆九郎在李相等人的掩护下滚近,抽冷子持刀袭马。不料战马颇为老练,跳躲了几次,颠得敦则燥性大发,决意不顾一切先宰了可恶的小卒。 陆九郎滚在地上,骤然一枪贯顶,情急扯住地上的敌尸一挡,枪尖穿尸而过,刺中了左肩,绽出钻心的剧痛。 敦则待要再击,臂上已挨了韩七一枪,不得不全神应对。蕃兵纷纷追斩陆九郎,攻得他狼狈万状,石头和伍摧等人拼命护住,马上与马下斗得同样激烈。 陆九郎痛得剜骨,却越发激恨,一心要为史勇报仇,他非但不退,揉身袭向敦则的马腹,马儿受惊一弹,敦则身形一仰,长枪走偏。韩七瞬间变招,枪尖疾刺敌骑的马额,嚓的一声挑下一大块马皮。 马儿疼得激嘶狂跳,敦则知道坐骑不成了,腾鞍而起,连人带枪直夺韩七,韩七虽然架开枪势,也给他撞得险些栽落。她强撑着一唿哨,黑马人立而起,将敦则甩下了地面。 骑将一旦失马,立减七分凶势,韩七打起精神疾攻,长枪密如泼风,敦则撑了数个回合终未扛住,给她一枪击杀。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亲说晚上更新不利睡眠,在此作个调查,大家认为几点更文合适呢? 第39章 奖惩明 ◎臭小子,韩七将军瞧上你了,要飞黄腾达了!◎ 血腥的鏖战持续良久,四军有条不紊的前推,将蕃军支解绞杀,如分噬一条凶蛮的巨蟒。 乌伦海极力冲杀,依然无法逾越赤火军的坚守,大纛丝毫不动,宛如一座山岳稳在了河西军的心头。当五军成功合流,乌伦海被数枪穿身,双目怒睁而亡,为轻敌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这一战异常艰险,战绩也异常辉煌,歼敌十五万,逃走六万,留下一座完好的兰州城。受蕃人欺压多年的百姓热泪盈眶,敲着锣鼓欢欣而迎。 韩七的近卫营折损极重,全须全尾的不足两成,伍摧等人多少带了伤,唯有石头运气绝佳,仅在背后划破了一块油皮。 陆九郎伤得不轻,肩窝流了不少血,一声不响的枯坐,等军医处置完,出了医帐依然脸色煞白,神气低落。 石头当他是疼的,跟在一旁安慰,“九郎好生歇着,我给你找些吃的。” 医帐附近一片嘈乱,断肢断腿的伤兵惨哼不绝,许多人来回奔忙,有的抬人,有的送水,还有的推动板车,将尸首运去空地。 陆九郎静静的望着,抬脚向空地走去。 石头赶紧扯住,“那边是停尸的,歇宿在另一头。” 陆九郎似乎没听见,坚持走过去,待见到遍地陈放的尸骸,他浑身发僵,几乎没有勇气细看,“史勇在哪?” 石头给问得莫名其妙,“史勇?早抬去帐里啦,他又没死。” 陆九郎一瞬间神情骤变,拧头太急,迸出了一声咯响。 一座座军帐相挨,隔得极远都能听见里头的笑闹。 陆九郎一掀帐帘,就见史勇对着一群士兵口沫横飞,“幸亏老子神机妙算,离家前摸了婆娘的铜镜,上阵前绑棉袄底下,直娘贼恰好戳中,要不老子就完啦!” 众伤兵发出了惊叹,史勇哈哈大笑,哪有半分受伤的模样,瞥见陆九郎来了,他更高兴,“听说我一倒,你小子就神勇起来了?他娘的,我该早点装孬!” 陆九郎也不回话,按住他一顿乱揍,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他只有一臂能使力,硬把史勇压得起不来,给捶得连声惨叫,“停手!我受伤了!臭小子轻点!” 众人轰笑着拉架,好容易把陆九郎扯开,史勇也没了方才的神气,惨咧咧的哼道,“小王八羔子,受伤了还这么凶,老子又不是装死,一样在鬼门关过了一遭。” 他掀开棉衣,胸前绑着一圈布带。原来蕃将力大无比,哪怕铜镜挡着,余劲还是震断了胸骨,当场昏厥过去,直到收拾战场的给拖出来,才发现还有热气。 陆九郎去医帐了不知后续,倒是石头没受伤,照顾伙伴忙前跑后,已经听说了。 陆九郎牵动创口疼得要命,心情却极好,也不计较被骂了。 史勇掉了面子,将笑闹的士兵轰出帐外,瞧了陆九郎的伤,见石头活蹦乱跳,禁不住唏嘘,“咱们几个还算运道好,多少人都没了,李相在隔壁帐里躺着,许胜更糟,他少了一条腿,回去只能离营了。” 帐中沉寂下来,石头嗫嚅道,“从军时说过,伤残会给恤金。” 多少恤金能抵得了一条腿,史勇叹了口气,“退伍也好,谋个生计度日,总比没命了强。” 这一场恶战谁能不心有余悸,说话间伍摧也来了,他臂上受伤,用布巾吊着胳膊,在别处兜了一圈,听了满耳朵消息,兴奋道,“韩小将军带人抄了蕃军主帅的府邸,那老东西盘踞兰州多年,积了山一般的金银财宝,这一战的奖励定是丰厚。” 众人怦然心动,史勇瞬间将方才的泄气忘了,急切道,“你还听说了什么,估摸能分多少?” 伍摧哪里知晓,而且赏赐要回营才能下发,即使如此,几人仍禁不住热切的讨论。 只有陆九郎静默不语,他临阵不前,犯了军中大诫。史勇情急时曾扬声责备,或许已入韩七之耳,她对违纪向来严格,回去或许伍长都当不了,哪还寄望什么奖赏。 史勇没觉出他的心思,还觉奇怪,“陆九,你怎么不说话?” 陆九郎一撩眼皮,凉凉道,“何必乐得太早,就算抄出金山银山,也是五军共分。” 飞凰引 第29节 众人一哑,伍摧不服气道,“韩大人是朝廷钦定的沙州防御使,五军谁敢不服?我们赤火军扛了主战,怎么说也该拿头一份。” 以韩戎秋的惯于拢络人心,还真未必如此,陆九郎也不扫兴,敷衍两句过去了。 全军休整过后,韩戎秋决定趁胜而击,发兵下一城。 没想到大军未动,会州、廓州与岷州已传来消息,当地蕃将自知不敌,弃城而逃,河西军不战而胜。至此西尽伊吾,东接灵武,除了凉州以外,河西四千余里山河,逾百万之户重归汉人之手。 韩戎秋骤然接管了六座城池,多了无数事务,仅是安排各城的驻守,着人接掌城务,收检库录,抚慰百姓,就已忙得不可开交。大军留下一部分协助,伤员随着撤军回到了沙州大营。 养伤的日子供养丰足,操训也免了,陆九郎与伙伴闲扯度日,不知不觉混了月余。等到伤口彻底痊愈,营地被大雪所覆,韩七终于归来,颁下了众人盼望已久的奖赏。 近卫营皆记一功,勇猛者升拔两级,饷银翻倍,史勇等人还得了额外的赏,全军无不狂喜。 唯独陆九郎一无所得,仿佛给遗忘了,他虽在意料之中,心头仍是沉坠。 众队友从狂喜到错愕,投来复杂的目光,背地里暗议,史勇心里过不去,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寻韩七申诉。 陆九郎懒得理同袍的劝慰,望着檐下的冰溜子发呆。 既然升迁无望,留下去更羞耻,不如与许胜一般退营,就不知韩家肯不肯放人。如今他已经学会在荒野中辨位生存,不会再给人捉回,却想不出该去哪一地。 他面上冷漠,心头凌乱不堪,既是委屈,又有愤恨,陷入了空茫与燥乱。 史勇回来了,神情古怪,“韩七将军说,这一战你没有赏银,以后也不是伍长。” 果然惩得干脆,陆九郎更不是滋味,恨不得脱身而走,远离可恨的营地,可恨的人。 史勇咳了一声,又道,“她说从明日起,你当她的亲卫。” 陆九郎一怔,陡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史勇咧开嘴,重重在他肩头一拍,“臭小子,韩七将军瞧上你了,要飞黄腾达了!” 陆九郎觉得史勇虽然义气,脑子实在不大灵光,一定是误解了什么。 韩七有一队女亲卫,既是随护,也照料生活起居,没来由突然拔一个男兵当亲卫。他在韩七手上受挫无数,绝不敢有半点幻想,哪怕次日清晨等在韩七的营房外,依然难免怀疑,莫不是又来一顿青木营里的折磨? 韩七晨起练功,每一项与平日无异,直到最后抄起长枪,掷给一旁的陆九郎。 陆九郎接在手中,不明所以,还没来得询问,一枪陡然逼近面门,他仓惶格挡,下一枪来得更疾。韩七枪式迅捷,变招如电,陆九郎咬紧牙关招架,给压得汗如雨落,拼着一点意气强撑,不知过了多久,缭乱的枪影骤然一空,韩七停了攻击。 陆九郎蓦然一松,只觉眼前发黑,骨软筋疲,整个人险要栽倒。 韩七气息未乱,平静道,“一刻。” 陆九郎应付得艰难万分,累得快站不住,居然仅有一刻,一时又懊又气,当她在刻意羞辱。 韩七枪尖一引,重现方才的招式,“你能看出枪势,但运枪跟不上,应对慌乱,不断被对手引带,完全忘了反击。” 陆九郎怔住了,韩七又道,“对战时力量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纵然敌人比你强,只要在周旋中找出弱点,依然有机会取胜。” 陆九郎心神大震,忽有所悟,“方才我该以攻代守,哪怕不如你快,只要进攻要害,你就得回枪,我就不会被引得疲于奔命!” 韩七收枪不置评论,“下去自己练,今日的够你琢磨。” 陆九郎心潮涌动,足下一动又停了,终是问出来,“抹了我的伍长,又给指点,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韩七迎着初升的朝阳一伸腰,漫不经心道,“陆九郎,你不是个好兵,军中以忠诚换忠诚,以守护换守护,你根本不懂,也毫无付出之意。唯一可赞的是尚有一点血性,既然求我教你,暂且试上两天,要是敢懈怠,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陆九郎捏紧了枪杆,心头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一章略瘦,所以今天加一更,明早开始改为七点半更文。 第40章 长者赐 ◎一个见面礼而已,值得你们胡思乱揣?◎ 韩戎秋大捷而归,少不得要向王廷报喜,他派出兄长领队前往中原,韩家长兄已是花甲之年,本该安享天伦,为家族毅然踏上了远行。 出发之时,韩氏亲族集体相送,气氛安静而宁肃。 韩昭文眺至车列不见,对着烟尘一叹,“此去一别,不知伯父还能不能回到沙州。” 韩平策讶然,“二哥这是什么话?随行的护卫是精挑细选的锐卒,一定能顺利往返。” 韩昭文没有答腔。 长子韩偃武体格雄健,已担了部分政务,明白二弟的潜意,“不是担心路途,而是抵达长安以后朝廷的安排。” 韩平策更为疑惑,“这样大的喜讯,朝廷难道不褒奖,反而加以为难?” 韩偃武神情深敛,“如今除了韩家,还有谁镇得住河西之地。但执掌五州成了十一州,朝廷难免会有所约制,或许将令伯父留在长安。” 家族中已经私下议过,唯有韩平策在营中忙碌而未闻,至此一听才明白,为质的多为亲子,这一次是由伯父代了,不禁默然。 韩偃武又道,“毕竟是报喜,朝廷少不了礼待,伯父在长安定能安乐,也无须过忧。” 话虽如此,两地相隔万里,此去与永别何异,韩平策难免心头沉坠。 韩偃武不觉瞥了一眼二弟,韩昭文静静的拄拐,一直未语。 裴佑靖留在沙州商议政务,也来相送,瞥见韩夫人身畔的韩七,仔细打量了一阵。 韩七觉察过来,意外见他抬手相召,近前不卑不亢的一礼,自忖不久前得罪了裴行彦,气得对方次日就返回了甘州,裴氏家主恐怕要有所责备。 没想到裴佑靖和颜悦色,“听说兰州一战,你力挑两名蕃将,初逢大战就有如此战绩,很是不错。” 韩七知他性情高傲,不好相与,突然间却和蔼起来,她谨慎道,“不敢当裴大人夸赞。” 裴佑靖微微一笑,“我与你母亲相识,她当年曾唤我为兄,并非只有韩家记念旧谊,你就如我亲侄女一般,不必拘礼。” 韩七越发诧然,见他言语温和,的确有亲近之态,方改了称谓,“多谢裴叔。” 裴佑靖端雅的一颔首,“韩家将你教养得很好,今年多大了?” 韩七没想到对方居然和自己叙起家常,“已经十五了。” 裴佑靖取下一枚玉扳指,“天德城不便,未及给一份见面礼,这次给你补上。” 他衣饰极精,佩饰无不名贵,这一枚扳指更是碧光青润,必非凡品。 韩七哪里肯接,“得裴叔一赞已是荣幸,不敢当此厚赐。” 裴佑靖的目光投向数步外的韩戎秋,带上了戏笑,“这算什么,我给侄女一份见面礼,难道令尊还能不许?” 韩戎秋也留意到这边,听了话语只得一咳,“既是长辈所赐,你就收着。” 韩七这才双手接了,行礼谢过。 裴佑靖很满意,走去与韩戎秋说话。 韩家三子瞧在眼中,见妹妹退到一旁,韩平策当先一问,“给了什么?” 韩七摊开手,扳指给阳光一映,透水般鲜翠灵润。 韩家作为一方名门,家风尚简,除了节宴外不常佩饰,珠玉宝器并不少,韩平策纵是见惯了也不禁一赞,“好东西。” 韩昭文审视片刻,道出疑惑,“小七与裴家不熟,还曾与裴少主冲突,怎么突然得了礼?” 韩平策一怔,忽然忍俊不禁,“没准正是为此,裴行彦不是给小七气回了甘州?听说他一头扎进锐金营,不顾一切的苦练,连母亲的哭闹也不理,假如能长几分出息,确实得多谢小七。” 韩七忍不住分辩,“我可没有辱他,从头到尾都很客气,更没动他半根指头。” 韩昭文莞尔,对心高气傲的裴家少主而言,当众受挫于一个女孩,已然是莫大的耻辱。 韩偃武常随父亲参与几大家族的议谈,开口道,“这扳指我有印象,裴叔任家主后常戴,不是随意的物件。” 如此一说,几个人皆敛了笑,各自生疑。 韩七欲言又止,韩昭文明白其意,“此时退还就是得罪,不妥。” 韩平策犹豫道,“总不会一点东西就想把你哄了去,你跟裴行彦又不对付。” 气氛一时凝滞,韩七捏着扳指不知所措。 韩戎秋沉厚的声音响起,“一个见面礼而已,值得你们胡思乱揣?” 他才送裴佑靖离去,过来就听见儿女的议论,没好气的一斥。 韩偃武见父亲眼神一掠,立时开口,“我还有事要办,先去处置。” 韩昭文当然也懂,“我跟大哥一道走。” 有两个兄长作样,韩平策也不傻,跟着溜了,余下韩七一人。 韩戎秋这时才道,“兰州大捷,五军的将领都夸你不让须眉,裴大人欣赏后辈,出手一向大方,别给小子们的胡话吓住了。” 韩七望着父亲,迟疑的应了一声。 韩戎秋现出一点笑意,“你年纪还小,不必为亲事想太多,我还得再挑几年,总要择个好的,配得上七丫头的能耐。” 韩七稚凝的神情松了,“谢谢阿爹。” 韩戎秋抚慰了女儿,又提起军务,“这一战折损不少,营里要尽快补兵,邓霄的伤未愈,暂时管不了事,我让昭文先兼着,你跟着学,有不懂的就问。” 说起营里的事,韩七格外精神,听父亲提点了几桩要务,皆记在心头。 韩戎秋又说到用人,“练兵之余也要留意人材,抽调了一批将官驻去兰州,空缺也得补上,有可造就的不妨大胆些——听说陆九郎做了亲卫,目前在军中怎样?” 韩戎秋安排陆九郎进赤火营后从未提起,此刻却了如指掌,显然一直有关注。 韩七心里明白,也不多问,“他在士兵中算优秀,但性子滑脱,遇强敌怯避,不宜领兵。” 韩戎秋踱了几步,思忖道,“依你看,这人如何才能调训成器?” 韩七观察已久,自有一番见解,“陆九郎自私多疑,不屑恩情与义理,强压会激起反扑,哄着反给他拿捏,最好是不偏不倚,视若寻常。眼下将他拔成亲卫,我再给些指点,他既然自视甚高,不甘于人下,一定会抓住机会,能成什么样全看他自己。” 她其实也瞧不上这小子,但阿爹在意,还是能教且教。 韩戎秋的眸中多了赞许,“你拿透了他的脾性,难怪在赤火营老实了,就依你的法子办。” 第41章 夕阳斜 ◎一人一马在夕阳下,美得如一个幻相。◎ 枪影的攻袭倏忽莫测,陆九郎全神贯注的应对,周旋良久渐渐窥出枪隙,他压住狂喜,捉住时机大胆一击,谁想到竟是对方的诱招,一瞬间左侧枪芒乍现,击中他无防的腰肋,撞得他倒跌开去,隔着皮甲依然肋骨生疼。 飞凰引 第30节 湿汗混着尘灰,陆九郎又颓又累,狼狈不堪。 逆光中的纤影看不清面目,无情的抛下两个字,“不行?” 这两个字陆九郎听了无数遍,一次次懊怒如狂,影子就似一个不可战胜的梦魇,他发狠的握住枪,跃起迸声,“再来!” 他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爬起,领受无尽的汗水与挫折。 不行与再来之声交错,到最后响遏耳边,宛如一阵巨浪轰鸣。 陆九郎在草丛深处惊醒,眼前是晴蓝的天空,身侧摇曳着高长的野穗,夏日的艳阳正炽,烈风拂过绵软的丛草,坡下一条弯长的河流穿越原野,向远方绵绵流去。 梦中的狂怒消散了,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一队人远远的策马奔来,领头的是伍摧,王柱的马上还绑着一只羊。 石头老远就开始喊叫,“九郎——我们练完啦——抓了野羊——” 草中的野虫给奔近的蹄声惊动,纷纷乱蹦,陆九郎眼疾手快的抓了一只松鼠。 一队人晒得汗流浃背,盛夏难得能出营操训,见了河水比什么都亲,纷纷扒光了下河打闹,搅得水面一片浑浊,尽兴后才爬上来,小兵先行回营,几个亲近的伙伴在陆九郎身畔坐下。 石头扯了扯湿衣,艳羡道,“日头晒得要命,还得吃灰爬沙的训练,只有九郎舒服,躺在坡上睡大觉。” 谁能不羡慕,李相取笑,“你要是能在校考中拔头名,也可以不用操练。” 王柱又一次感叹,“大伙一起入营,陆九当时就是个稀松货,怎么几年后差别这么大。” 几人望着陆九郎,竟有些想不起从前的样了。 少年已经成了青年,身量也蹿拔起来,如今的陆九郎不再是雌雄莫辨的秀气,变得高大英挺,肩阔臂长,眉眼狭锐灵狡,气息强悍而桀骜,即使在漫不经心的拔弄松鼠的尾巴,仍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让人移不开视线。 石头摸了摸脑袋,“九郎一直与将军对练,当然不同,要是我也有这运气就好了。” 几人皆笑起来,伍摧谑道,“换你一天都撑不过,已经给打傻了。” 一帮人私底下都觉得陆九郎很特别,这小子说好运当真好运,得韩七将军亲自指点,几年下来成了军中翘楚;但说到升迁又令人费解,练到如此能耐,连个小头目也没混上,至今仍是普通一兵,远不如一帮伙伴。 伍摧问起他来,“营里在传五军竞武的事,史勇肯定要上,你上不上?” 王柱跟着撺掇,“当然要上,听说许多大人物要来观看,陆九正好一显身手。” 陆九郎捻着草籽喂松鼠,漫不经心道,“显了又如何,难道还肯给我升一级?” 石头对此愤愤不平,“九郎这样强了,为何不能升拔,定是有人故意压着你。” 还能有谁,自然是韩七,史勇已成了近卫营的营长,曾大着胆子向她提过,依然无果。 陆九郎垂着眼皮,漠然道,“无所谓,反正军中的赌战也没少赚,日子照样快活。” 河西十一州归治,沙州越来越繁华,陆九郎的银子交给王柱投在商队,连本带利滚了不少。 李相在一旁道,“据说竞武的奖励极优厚,如果能赢就发财了。” 王柱想开盘口,一个劲的怂恿,“没错!一旦得胜,上头再压着你就说不过去了。” 众人纷纷劝诱,陆九郎不置一辞,撒手放了松鼠,“你们先回营,让我独个清净一会。” 辰光确实不早,几个人还念着回去烤羊,依言上马走了。 陆九郎对着长草胡思乱想了一阵,日头渐低,朦黄的光笼罩着天地,四野安静柔和,野鸟咕咕的鸣叫,远处有蹄声渐近。 他从草缝里望去,一匹高骏的黑马停在河畔,马上正是韩七。 几年来二人对练无数,似乎该是熟悉的,然而韩七除了指点从不多言,哪怕他成长到足以与之相抗,她也没有半分特殊,始终淡薄如一。陆九郎一股积怨憋了许久,隐在草中也不出声,不无恶意的想,若她也脱衣洗沐,倒不妨看个乐子。 韩七从城中过来,大约也热了,跳下马走近浅滩,夕阳映得河水明灭不定,宛如一条粼粼的金带,托着她轻盈的身影。 韩七俯身掬水洗脸,黑马在一旁舒惬的饮水,快活的顿蹄,溅湿了她的衣裳,她也不恼怒,抵着庞大的马首蹭了蹭,温柔又纵容。 这样的神情很不像韩七,她在营中威严冷肃,令行禁止,如一根规约的鞭子;上阵时又凌厉锋锐,血溅眉额也不动神情,不会有半分柔软。 但这的确是她,韩七比少女时高了许多,稚气已然褪尽,软茸的眉凝似翠羽,眼眸明烈而英亮。或许四野无人,她居然笑了,红软的唇轻翘,露出一点莹白的齿,欢悦又明媚,她拭去眉睫的水珠,脱靴卷起裤脚,踩进河中与黑马嬉戏,泼起一串串莹亮的水花,裸露的臂腿纤长优美。 待欢闹沉静,她轻抚爱马,指尖细细梳过浓密的黑鬃,布衫的边缘给阳光沁亮。 远阔的天地,蒙蒙的芒草,金色的河水汨汨而淌。 一人一马在夕阳下,美得如一个幻相。 直到天光暗淡,河滩空无一人,陆九郎才回过神。 河西五军虽是同盟,平时各据一州,难得这次各遣精英竞武,军中无数好男儿摩拳擦掌,誓要拔个头筹。 青木大营正在修整,竞武之地放在了赤火营,消息一出全营乐疯了,眼看竞武的观台开始搭建,恨不得去帮忙扛木头,士兵们热切的议论,连饭食也似更香了。 军中的选拔同样沸腾,年轻儿郎热血好胜,无事都要争锋,何况此次机会难得,一旦入了贵人之眼,岂不就此飞黄腾达。 大营的校扬声浪激扬,连日较技筛拔,胜败无数,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侥幸来混场的滑稽百出,围观的嘘笑阵阵,比过节还欢乐。 连夜里的巡营也放松了三分,王柱弓着腰,如藏了八个月的肚子,偷摸溜进营房。 史勇从王柱的怀中掏出一坛酒,喜得咧嘴,“有你的,老子的钱没白花。” 王柱得意的又掏出一包卤肉,一帮伙伴闻着香气,乐哈哈的围坐一圈。 史勇给一人倒了一碗,舔去指上沾的酒,“我跟陆九入选,不管能不能胜,先喝它一回。” 伍摧信心满满,“一定能赢,等你们五军扬名,咱们跟着长脸。” 酒是好酒,虽不如百味楼的名酿,在军中已极为难得。 陆九郎无声的啜饮,他不似史勇,心思藏得深,谁也瞧不出在想什么。 石头欢喜之余有些忧心,“听说裴少主也要来,没准还要找麻烦,九郎是不是得避着些。” 史勇豪气万丈,“怕他个卵,这是韩家的大营,还能在自己营里吃亏?等陆九得个头名,正好看那家伙是什么脸!” 李相跟着嘲笑,“近年总传裴少主年轻英武,身手不凡,就没见他上过阵。” 王柱也不屑,“哄抬名声罢了,公子哥的性命何等金贵,哪舍得阵上拼杀。” 伍摧一样瞧不起,“韩家就没这般作态,韩七将军是女人都杀敌无数,谁不赞一声赤凰。” 韩七带兵屡立战功,不弱于声名卓著的兄长,近年已掌了半个赤火军,她出战时黑甲赤缨,英勇无畏,士兵多以赤凰而呼,百姓间也渐渐传开了。 陆九郎端着酒,不咸不淡道,“什么赤凰,吹嘘过头了,也不怕别军听了笑话。” 伍摧满不在乎,“笑话什么,韩七将军有能耐,全军心服口服,裴家就算想给少主冠个虎狼的称号,锐金军的几万兵肯认?” 陆九郎懒得争辩,转了话头,“你们猜为何突然竞武。” 伍摧给问得一愕,“谁知道,或许大人物一时兴起,想瞧些热闹?” 史勇也不明所以,“你小子想啥?有机会露脸不好吗?” 陆九郎也不解释,“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 王柱听闻的外头消息最多,懵然道,“没什么特别的,好像朝廷有使者来了,将韩大人褒奖一通,赐了些宝物。” 陆九郎暂时按下思虑,对着史勇一哂,“我要冲头名,你也拼着些,别教我比下去。” 史勇骂骂咧咧的一呸,“放屁,老子要是输了,亲自给你打洗脚水!” 几人哗笑,陷入了胡吹的欢闹。 第42章 千军竞 ◎这小子可别败得太快,裴家正等着看笑话。◎ 赤火大营号角悠长,五军旌旗猎猎招展,万千士卒翘首以盼的竞武之日终于到来。 四年前,河西光复十一州,天子狂喜,入长安的韩家长兄获封金吾卫大将军,留居帝都。韩戎秋受封河西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使,检校礼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食邑二千户,实封三百户,成为天下十大节度使之一。 时至今日,假如韩戎秋再至天德城,连防御使周远庭也要执下官之礼。 韩戎秋也确实未负众望,他鼓励耕种,保护商旅,使民众安然生息,商货往来自如,一年比一年兴旺,成就了空前的塞上繁荣,百姓无不盛赞,众多部落甘心为之驱策。 此次名为竞武,与盛会无异,观看者不仅有五军将领,还有十一州的众多高官与豪族,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踏入威名赫赫的赤火大营。 赵家的家主赵奢是武将出身,如今养尊处优,腰腹宽硕,仍看得出年轻时的潇洒倜傥。他从兰州之战后就不再掌兵,将军务交给了几个儿子,此时展眼一望,当即道,“平素说你总是不服,瞧一瞧韩家大营,比咱们家的如何?” 赵英见赤火营数万兵卒列阵而立,军容威肃,宛如铁铸的森林,偌大的校场不闻丝毫杂声,治军如此可谓极难,不禁一默。 赵奢喃喃道,“据说赤火军掌营的还不是韩家小子,而是韩家的丫头,好生厉害。” 赵英还未回答,就见裴氏家主行来,少不得致礼。 裴佑靖与赵家往来颇多,相当熟稔,对着赵奢打趣,“前次你还说未必来,怎么忽然得空了,究竟是韩大人的情面,还是哪位夫人的盛约?” 赵奢哭笑不得,装作未见远处华裙曳地的妇人,“你的嘴一惯的不饶人,我来不来都有错。” 赵家的家主与安夫人昔年有过纠缠,在河西的豪族中不是秘密。 赵奢妻妾众多,安夫人也绝不寂寞,往昔的风流早已云散,但对于安家的生意,赵家会暗里护应,安夫人也会慷慨的予以回报,权钱铸起来的默契远比短暂的情热长久。 安夫人一扶高髻,发上插满了累累宝钗,绚彩耀目,份量也着实不轻,她对着爱女叮嘱,“赵大人身边是裴大人,后头的年轻人就是裴家少主。” 安瑛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到了婚嫁之龄,安夫人在沙州豪门挑了又挑,难有母女皆合意的,只有将她多带出来相看。 安瑛依母亲之言一望,瞧见一个青年郎君,风姿俊秀,神态倨傲,仿佛一件名贵的玉器,矜贵而难以接近。 青年觉察到安瑛的视线,宛如通透母女二人的心思,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讥讽。 安瑛想不到对方如此傲慢,脸颊蓦的烧起来,羞恼的撇开眼,安夫人却未留意,观席上正喧闹起来,韩大人一行到了。 韩戎秋身居高位却很随和,与众人笑语寒喧,身边还带了一子陪伴。 安瑛曾在宴上见过,认出是声名卓著的韩小将军,她更好奇传说中的韩七小姐,然而对方从不参与世家的宴乐,此时环视半晌未能寻见,不免有些失望。 大人物陆续入场坐定,军鼓一击,数万人的军阵骤然而变,宛如四方分浪,以竞武的校场为中心,有条不紊的行移,进退之间一丝不乱。 安瑛看得目不转眼,方在惊叹,一个黑衣将领走上观台,对着韩大人一礼。 那人的举止如男儿,却是位年轻美丽的女郎,但见眉睫如墨,唇色绯红,绚烈又冷凛,天然英姿独绝。 安瑛作为豪族千金,见过许多丽质天成的美人,头一次遇上如此独特的气质,不禁看得忘形,直到战鼓咚咚敲起,她才回过神来。 观台起了一阵嗡嗡轻议,安夫人也忍不住打量,“这就是韩家的赤凰?” 韩七小姐立在观台边缘,望着台下数万士卒,沉静不见喜怒,身上却凝了无数的目光。 安瑛好容易挪开眼,发现那位傲气的裴少主也在看韩七小姐,不同于旁人的惊赞,他的眼神尖锐,似敌意又似仇恨,不知什么缘故。 此次竞武比斗的内容为骑射、枪术与缚绞,参与者皆是千里挑一的精英,斗起来极有看头,每一场竞逐都引来议论与喝彩,达官贵人与士兵一样的兴致盎然。 飞凰引 第31节 史勇箭术平平,枪术普通,但体强力大,最擅长的就是缚绞,也确实有能耐,连克数场进了决赛。决胜的对手来自厚土军,是个同样壮硕的僧人,二人力量雄浑,在台上拧得天昏地暗,扳腿扣脖子谁也不肯放,互勒得面色紫涨,最后还是僧人略胜一筹,将史勇锁得昏死过去,生生输掉了比赛。 近卫营一阵唏嘘,余下的希望投给了陆九郎。 缚绞已然决出胜负,随之就是陆九郎所选的枪术开场。 与缚绞不同,枪术出色的人大多矫健修长,在马上更显英武,尤其陆九郎身形颀长,肩阔腰韧,生相又异常俊朗,一上场就引起了众多关注。 观台上的安瑛认出来,惊得险些脱口,硬生生忍住。 安夫人轻摇丝扇,目光深暧的打量,勾起了极大的兴致,忽然觉出有些眼熟,仔细一想,愕然望向了女儿。 安瑛涨红了脸,委屈又嗔怨,“阿娘,我说过他不是骗子,你就是不信!” 安夫人气笑了,难以置信的又看了两眼,想起赵家回话是韩家女拦了,不禁喃喃道,“韩七小姐倒是会调教,这小子完全变了个样。” 安瑛的心怦怦的跳,数年不见,灵秀的少年竟成了如此英悍的男儿。 观台另一边的裴行彦也认出了仇人,“陆九郎!” 裴佑靖虽厌恶此人,但接了韩家极重的赔礼,自不会再计较,他宛若随意的与韩戎秋闲话,“他也上来比试?怕不是为难了些?” 韩戎秋笑吟吟的一望,“年轻人有意进取,当然得给予机会。” 韩平策听得翻了个白眼,妹妹亲自教了数年,纵是个木钟也该有些成效了,他走去台边,对妹妹道,“这小子可别败得太快,裴家正等着看笑话。” 韩七低睫而望,淡道,“不至于此。” 枪术之竞,既考验枪术,又考验马术。 陆九郎的枪势凌厉迅疾,马术娴熟,成功的胜出了三场,加上运气好轮空一场,顺利晋入决胜,引起了各方关注,名字也传入了观台上的贵人耳中。 赵英纳闷,这名字必然听过,面孔却实在陌生,直至瞧见韩七小姐才猛然想起,不禁大愕,附耳与父亲道了头尾,赵奢也生出了惊讶。 安瑛身形前倾,凝望着陆九郎的一举一动,心潮起伏难抑。 安夫人支颐深觉可惜,难得这般精悍漂亮的小子,险些能纳入床帏,却让韩家女截了去。 陆九郎不知观台上的波澜,只盯着决战的对手,无巧不巧,对方来自青木军,还是一位熟人——韩平策的亲信,统令近卫营的长庚。 长庚从小随主人练功,枪马相当强悍,此来拿定要夺魁,没想到对手居然是陆九郎。他听闻过这人在赤火军声名渐起,并未放在眼中,直到此次亲见施展,才觉出了几分意外。 这一场交战也很奇特,陆九郎的枪术学自韩七,但韩七与长庚一样,均是由韩平策亲授,以至于对战的双方熟极彼此招式,斗起来不相上下,战局陷入了胶着。 长庚一番急攻,对手却以缠避应对,防范得近于怯懦,他久战不下有些急了,故意用言语相激,“小子,你就只会缩头?” 陆九郎也不理会,运枪依旧迂回。 长庚激声相刺,“你莫不是天生怂货,惧怕与强敌交手?” 陆九郎似生了怒意,运枪直攻而来,泼风般的一轮刺挑,枪影疾密如林,长庚正中下怀,一边招架,一边等他势疲换招之时的空隙,果然等到他招式用老,驭马后撤,长庚抓住时机,急冲要将对手挑落,谁知陆九郎身形一偏,刹那单手回枪一扫,钝木枪头正中长庚,击得他当场摔落马下。 韩平策在观台瞧得分明,“长庚太急了,上了他的当,这一枪过于狡侩,不像你教的。” 这一猜不错,正是陆九郎自己琢磨的,他正面斗不过韩七,想出了不少歪招,对付韩七效用不大,在长庚身上却很灵。 长庚绝没想到会输给这阴险卑琐的小子,见陆九郎得得的驭马走回,也没说嘲讽的言语,嘴角懒慢的一勾,神态极尽轻蔑。他气极挣扎而起,胸骨剧痛难当,听着四下欢声雷动,激得呕出了一口血。 赤火军的人竟然胜了青木军,拿下枪术的头名,数万兵卒狂喜,欢腾如沸,近卫营的队友更是尖呼高叫,大笑如狂。 观台的大人物也在赞叹,韩戎秋十分欣然,对裴佑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何?” 裴佑靖枪马精熟,自是行家,见烂泥般的小子宛如脱胎换骨,讶道,“真是奇了,将来必是一员猛将,怎么训出来的?” 韩戎秋莞尔,“大约是近几年沉稳了,学会了精进。” 陆九郎确实稳了许多,得胜时也不再忘乎所以,他捺住快意驭马走了一圈,作为对欢呼的致意,裴行彦怨毒的盯着,气息更为阴沉。 韩七手势一抬,画角声起,数万人的喧闹静下来,带着喜气等待对获胜者的颁赏。 令行禁止,万众如一,裴佑靖不由一赞,“好个能耐的丫头。” 裴行彦寒着脸,突然立起,向韩戎秋扬声道,“竞武格外精彩,小侄也为之技痒,想请韩七将军下场一斗,还望韩大人准许!” 第43章 衅高下 ◎是他疯了,敢挑战将军!他这是找死!◎ 韩戎秋错愕之余,裴佑靖也大出意料,所有人都怔住了。 裴行彦声音高朗,传得观台人人听闻,连台下的士兵也入了耳。 韩平策皱了皱眉,知对方记恨旧事,对妹妹道,“别理他,这小子不看场合就挑事,他爹可在台上,儿子当众一输还不知恼成什么样。” 这与士兵的比斗不同,韩七是赤火军的主将,裴行彦的背后是锐金军,当着万众争高下,伤的是两军的颜面,韩七当然明白利害,对裴行彦的话语宛若不闻。 韩戎秋也不会允许,平和的拒了,“竞武已毕,贤侄有意不妨私下切磋,时辰不早,不宜误了颁赏。” 裴行彦却不肯罢休,锐声道,“择日不如撞日,就当为大会添些意兴,既是在赤火大营,难道韩七将军还不如士卒之勇?” 裴佑靖见儿子神情执拗,句句进逼,绝非一时起兴,定是来前已有主意,他方要将之压下,忽然心念一转,反而向韩戎秋道,“罢了,小儿不知高低,在锐金营磨了几年,一心要同你家丫头较量,让他受点挫折也好。” 韩戎秋明白老友这是要借机磋炼爱子,一激上进之心,不由苦笑。 裴行彦见父亲允了,对着台边的女郎激声挑衅,“韩七,当着数万士卒,你敢不敢接战!” 韩平策听得火冒三丈,“这蠢货当练几年就能耍威风了,不必给他留脸,狠狠削他一回。” 韩七不语,静待韩戎秋发话。 韩戎秋默了片刻,轻喟一声,“既是如此,你主随客便。” 韩七终于掠了一眼裴行彦,“裴少主要比什么?” 裴行彦傲然的掷出两个字,“骑射。” 裴行彦在台上昂首力争之时,底下的士兵也没闲着,前排耳朵灵的往后排传,越传嗡嗡声越大,数万士兵知悉多了一场意外的较量,无不兴奋起来。 安夫人以扇掩口,徐徐轻笑,“裴少主真是意气,这一对看来很合衬,想必裴大人也乐见。” 安瑛给惊呆了,经母亲一点才发现裴氏家主面上带笑,正与韩大人闲谈,似毫不在意输赢。 裴行彦俊秀高傲,韩七明艳英冷,二人各自挑了弓箭,跃上坐骑,驰入了比试的马场。 竞武的骑射并非比拼射靶,而是两骑奔逐互射,先中对手者为胜。 裴行彦在骑射下了狠功,多少次磨得大腿血泡,臂膀酸痛难当,历尽艰辛练出在锐金军中也足堪一夸的箭术,为的就是今朝一洗前耻,他的眼瞳收缩如针,紧紧盯住对面轻快的黑马。 马上的韩七身形放松,单手执弓,箭囊内是去头的羽箭,两骑遥遥相对。 裴行彦目光冷然,决意让她根本没机会搭弦,趁着马距闪电般引弓,一枚疾箭啸出,直夺韩七的咽喉。 韩七偏身一挪,随即又两箭至,丝毫不给喘息之机。她伏身躲过两箭,第四箭直奔面门,她后仰避让,又三箭接连而来,她似有所料,驱得黑马一纵,飞箭擦身而过。 裴行彦绝不容她逃开,瞬息又发两箭,一箭取肩,一箭取腿,自忖必能击中其一,鞍上的韩七却突然不见了,结果一箭失空,另一箭击中空鞍而坠。 这九箭一气呵成,密如走珠,众人瞧得心弦绷紧,气都喘不过来,甚至有的见鞍上空荡,以为韩七中箭落马,发出了惊呼。 裴行彦死死咬牙,面颊紧绷,心知韩七一定是悬藏马腹,他搭箭蓄势以待,见马腹下影子一晃,指上方要松弦,赫然一箭穿来,刹那击中了他的锁骨正中。 那箭已去了头,空杆一击就坠了,却引得数万人轰动,几近难以置信,韩七的姿态如此不利,依然能如此精准! 裴行彦面如死灰,箭支仍在弦上,已经失去了张弓的意志。 韩七轻盈的从马腹翻上来,一场骑射竞逐,她只发了一箭,却引得全场沸腾。 连安瑛都激动得面赤,按住胸口惊跳的心。 台上的韩平策难抑得意,登时笑出来,其实妹妹初上手就是学骑射,练到炉火纯青才改练枪,后来入营领兵,用箭的机会不多,才不为外人所知。 裴佑靖预料到儿子会输,也未想到如此悬殊,赞道,“这份稳准着实厉害。” 韩戎秋少不得谦道,“彦儿也不错,变化极大,看得出下了苦功,未来可期。” 数万士兵欢呼如雷,韩七的近卫营又笑又嘲,闹得最为大声。 史勇直拍木栏,眼角笑出泪花,“那蠢货还以为能赢,做梦呢!” 石头看得瞠目结舌,“九郎,将军的箭术简直神了!” 陆九郎没有欢呼,静静的望着韩七,目光深烈又诡异,不知在想什么。 角声响起,士兵们再次安静下来,竞斗的获胜者被引至观台下。 韩戎秋步下台阶,侍从捧上银盘,逐一给予胜赏。 当他来到陆九郎面前,方绽出微笑,年轻人突然单膝而跪,锋锐的眉一扬,声音响彻全场,“小人不要赏赐,愿效裴少主,请韩七将军一战!” 一瞬间全场俱静,鸦雀无声。 裴家少主也罢了,普通一兵也敢狂妄的有如此逾越之言? 年轻人英挺无伦,俊朗又桀骜,虽然态度张狂,样子实在漂亮。 安夫人慢悠悠道,“可惜生了张好脸,却是个蠢东西。” 安瑛看得怦然心动,忍不住道,“他敢于挑战,哪怕失败也是勇气可嘉,怎么会是蠢?” 安夫人以指扶额,冷笑道,“当初要不是韩七小姐护着,他能活到现在?在赤火军练出了本事,如今却挟众以求,要借韩家女扬名,这等奸狡无情的货色,韩大人即使当场敷衍,转头就能送他去死,以为韩家是好欺的,容得他如此翻腾?” 另一边的赵奢也在若有所思的打量,“这人什么来历?” 赵英惊得蹙起眉,“就是个市井无赖,毫无根底。” 赵奢想得更多,语带深意,“没根底韩家会护着他,还花这么多心思栽培?韩大人从来深睿远谋,绝不会做无用之事。” 赵英瞧了一眼韩七,“或许是韩家女被他所惑,韩大人未必知情。” 赵奢越发笃定,“那他更不敢挑衅自己的倚仗,除非是不想活了,能练成这样,总不该是个傻子,回头打听一下,其中必有隐情。” 观台上的贵人窃窃而语,下方的近卫营也炸了锅。 史勇险些神魂出窍,“是我听错了还是陆九疯了?” 伍摧同样陷入了崩溃,“是他疯了,敢挑战将军!他这是找死!” 李相不免疑起怪力乱神,“他莫不是昨晚给小鬼迷了。” 王柱也慌了神,“完了,方才还庆幸赌赢了,这下要给这小子收尸了。” 石头目瞪口呆之余,望着陆九郎的身影,莫名道,“万一九郎胜了呢?” 这一次众人异口同声,齐齐一喝,“那是做梦!” 飞凰引 第32节 伍摧扯住石头的耳朵,激声道,“做梦都不可能,没见裴少主输得多惨?那还是将军留手,不然能教他一箭都发不出来!陆九算什么,一个亲兵犯上挑衅,不戳他七八个透明窟窿才怪!” 王柱更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近年他被将军按着打,哪一次赢过!” 石头给伍摧喷了一脸唾沫,嘴唇讷讷的翕张,不敢再吱声。 不错,九郎不可能赢,但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做蠢事? 第44章 决输赢 ◎这小子虽出息了几分,心眼仍是狡狠,连你都敢算计◎ 陆九郎压根不管自己行为悖逆,顶着无数议论,竟然又道,“望大人成全匹夫之志,如侥幸得胜,小人请为副营!” 韩平策震惊过后给气笑了,“副营?这小子觉得你压着他,没给该有的提拔。” 韩七神情平静,并不动怒,“我是压着他,看阿爹怎么说。” 所有人都在看河西之主的态度,韩戎秋却笑了,不但没有斥责,还现出赞赏,“年轻人是要有些血勇,若能取胜,确实也当得起副营。” 众人轰然而惊,这一言等于许了挑战。 陆九郎立时跟着道,“多谢大人,小人求战缚绞,请韩七将军指教!” 他以枪马夺胜,请战的却是缚绞,韩戎秋一怔,不觉蹙起了眉。 韩平策当即上前接过话语,“要比缚绞?我陪你下场玩玩。” 陆九郎一朝计得,绝不肯松口,“小人请战的是韩七将军,韩大人已经应允。” 韩平策的牙槽帮都硬了,冷笑道,“她是女子,同你缚绞?你要不要脸!” 论起口舌之诡,陆九郎能完胜十个韩小将军,他不卑不亢道,“韩七将军教兵时从不以女子自居,对战只论强弱。” 这一句语意极锐,一旦以女子为由让韩七避战,就等于认同她是弱者,弱者如何能为主帅,甚至带领万千士兵作战? 韩平策没有诡辩的能耐,激得双眼冒火,方要骂出来,给妹妹止住了。 韩七眼眸幽黑,又凉又淡的一瞥,“依你,缚绞。” 韩戎秋面色沉凝,似想制止,终究没有出口,回到了观台上。 裴佑靖冷眼而观,以他的心窍有什么看不出,闲闲道,“这小子虽出息了几分,心眼仍是狡狠,连你都敢算计,七丫头怕是要吃亏,当爹的就不心疼?” 韩戎秋静了片刻,“年轻人聪明太过,难免走岔了,尚需宽容些许。” 裴佑靖似笑非笑,“也就你有这份胸怀,如此调驯犹不知恩,换我早就收拾了,别劣草不除,累坏了好苗。” 韩戎秋默然不语,眉间的皱纹宛如悬针。 裴佑靖转头见爱子脸色灰白,沮丧万分,不由生出疼惜,“不要光顾着发呆,当下的比试亦是难得,不妨一观。” 裴行彦仍停在败阵的一刻,听了话语勉强抬头,一望愕然脱口,“陆九郎!他对战韩七?” 裴佑靖成功转移了爱子的心神,淡道,“他学你一般挑战,不过选了缚绞。” 裴行彦虽想战胜韩七,但仍有大家公子的骄傲,当即露出厌恶之色,“同女子缚绞,这般不要脸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裴佑靖轻松一谑,“他一心求胜,哪里知耻,我裴家儿郎若是如此,还不如无。” 父子对话并未压低,韩戎秋听在耳中,泛起了一缕苦笑。 赤火营的士兵嗡嗡议议,疑惑重重,待见韩七将军与陆九郎同入校场,议论声更大了。 男人的缚绞都极引人,何况韩七将军亲自下场,众兵好奇得抓心挠肝,恨不得有个十几丈的脖子,伸到场内观看。 军中的缚绞就如每日不断的游戏,私下没少赌钱,陆九郎近年反而参与不多,因他越来越强,赔率极低,开不出盘口来。 观台的贵人们眼光各异,安瑛兴奋又期待,却听安夫人道,“韩七小姐不该应这一战。” 安瑛还是少女心思,听过一些年少忍辱学艺,一朝技惊天下的话本,套在了陆九郎身上,闻言雀跃,“阿娘觉得陆九郎会赢?” 安夫人坐了半天有些倦了,慵懒的一抬手,“那小子未必赢,但韩七小姐一定输。” 安瑛不懂,纯真的眼眸盛着困惑。 一个容貌皎好的随从伶俐点燃烟杆,双手捧上,安夫人接过深吸一口,神气舒展,“你难道不知缚绞什么样?” 缚绞不仅军中喜爱,百姓也多好此乐,逢喜庆与百戏同赏,安瑛自然见过,刹时恍然而悟。 安夫人拈着烟杆,呼出一缕淡烟,“缚绞是贴身缠斗,韩七小姐毕竟不是男儿,今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男子缠扭,会传成什么样?” 安瑛一时哑然,不知如何言语。 安夫人摇了摇头,“不过她受了当众挑衅,又有韩大人发话,也不可能避战,否则在军中难以服众。只能说这小子实在奸损,想出这等刁计,就算韩七小姐得胜,名声也败定了。” 一番话说得连她身旁的随从也侧过身,向场中看去。 无人知道韩七在想什么,她默默勒住袖口,在指节绑紧缠护的布带,等抬起头,眼神已经与上阵无异,凛锐又冰寒,似一把裂鞘的刀。 强大的杀意侵得陆九郎脊背起栗,又有一种险极的刺激,他不退反进,直接扑上去,密集的交击之声迸响,观者都屏住了呼吸。 韩平策情绪燥动,又忧又烦,很清楚妹妹最不利的就是缚绞。 小七的箭术与枪马均是一流,唯有缚绞独弱,只因缚术讲究缠扭,她是女子之身,哪怕兄妹也不好同练,对锁拿的技巧无从领会。这本来无所谓,上阵拼的是刀枪,不会徒手搏战,哪想到遇上陆九郎这个无赖。 陆九郎远比韩七高大,肩臂宽硕健长,按说该更强势,攻守却完全相反。 韩七的招式暴烈而疾厉,是力量与速度的全面倾压,陆九郎没防住被扫中颚骨,登时脑袋一黑,嘴角绽裂,口中尝到了血腥。他拼命护头闪躲,格挡暴风骤雨般的强攻,根本没机会近身,数十招后再次遇险,勉强以毫厘之差避过,当齐胯高的木栏被韩七一膝顶得粉碎,全场哗了一声。 史勇看得□□一痛,感同身受的肝颤,“我的娘,陆九要完了,他把将军惹火了。” 这一刻所有人真真切切的觉出,在韩七面前提缚绞,大概是想死。 然而陆九郎在军中缚绞数千场,练就了极其敏捷的应对,在窒息般的强压下依然坚持,甚至利用围栏闪躲。韩七避让木栏就得减势,拳风难免滞顿,陆九郎趁机进袭,可惜时机稍差一线,被她一拳击开,撞得倒飞丈外。 众人抽了一口气,看得心惊肉跳。 韩七呼吸微促,神情冰冷的抚臂,散去受绞的痛楚,方才险被扭住了肩关。她一直在全力压制,对手却无孔不入,寻找一切机会绞缠。 陆九郎从尘土中一跃而起,拭去嘴角的血,眼眸亮得逼人,“再来!” 裴行彦尽管心情极差,仍被对战吸引,韩七还罢了,陆九郎先前不过是瘦弱一卒,而今居然如此强悍,这样的变化异常震撼,令他越发不甘。 裴佑靖看出爱子的心思,欣然道,“你只要加劲勤练,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裴行彦禁不住道,“阿爹觉得两人谁赢?” 裴佑靖淡然一哂,“一直避战,要制胜可不易。” 裴行彦也觉有理,喃喃道,“韩七太强,对手当然只有避。” 裴佑靖含笑纠正,“错了,是韩家的丫头在避,以攻避战看似凌厉,实为避开缠扭,大约她并不擅长缚绞。” 裴行彦心神大震,几乎难以置信,目光投回了场上。 陆九郎腰背受撞,却异常亢奋,浑身的血烧起来,连疼痛也钝了,方才一击验证了他的猜测,只要能欺近对方,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 韩七的攻势依然疾密,如倾压横荡的烈风,陆九郎挪避格挡,辗转等待时机。双方攻斗良久,陆九郎被一下横扫,跌伏而滚,韩七追击之时不慎给扣住脚踝,她瞬间觉察危险,随之腾滚,避过了踝骨受扭,却也给陆九郎得到机会近身压制,他方要控住关节,韩七夺劲反制,二人彻底绞在了一起。 这一场攻斗异常激烈,全场瞧得惊心动魄,鸦雀无声。 陆九郎宛如在缚一只强大的兽,异常艰难,韩七的躯体纤韧强悍,爆发无穷的力量,纵是他不顾一切的缠阻,仍给韩七挣脱出来。眼见她要拉开距离,陆九郎绝不肯放,扑上去撞腰扳倒,韩七怒极勒住他,双腿骑腰,锁住了陆九郎的咽喉。 陆九郎强忍着窒息,太阳穴突突的跳,凭着缚绞无数次的老练,箝住她的臂骤然一夺,腰腹发力,韩七到底经验不足,一刹那给甩下去,反被他压在了身上。 两人翻打摔缠,几度难分难解,韩七屡次挣脱反制,始终给他以技巧化解,连腾手还击的空隙都没有,绞扭的姿势又十分不堪。她从没战得这样憋气,额头拼力一顶,撞得陆九郎头骨欲裂,他依然忍住眩晕不松劲,任鼻血淌下来。 两人的头脸咫尺相对,均是热汗满面,精疲力尽。 韩七百般挣脱不出,知已无法,终于开口,“放开!” 这两个字一出,就算是认输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狗九:上岸第一口,先咬意中人,啊呜 小七:好痛!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狗,好气哦 阿策卷袖子:教不了,炖了吧,赶紧的 韩戎秋:………… 第45章 疑身世 ◎要真是这样,韩大人为什么不认你?◎ 韩夫人一向高雅得体,对丈夫细致体贴,对儿女温和慈爱,极少发怒。 然而这次她怒容满面,一掌拍在漆案,声色俱厉,“你妹妹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欺负!你竟然就在一旁看着!” 韩平策即使已为人父,见母亲发怒依然生畏,焉然垂头。 韩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外头怎么传的?七丫头还怎么议亲!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欺到韩家头上来!” 韩平策满心的无可奈何,丧气道,“我哪知道是个什么——您该去问阿爹,要不是不许我揍他,我能将那小子的屎都绞出来。” 韩戎秋并未对妻子提及此事,韩夫人还是与宴时听闻,立即将小儿子叫回来痛骂,闻言她火冒三丈,“你爹是鬼迷心窍了?他怎么说的?” 韩平策怏怏道,“阿爹让我安慰妹妹,不许动陆九郎,他自有安排。” 韩夫人聚起两弯柳眉,目光凌厉,觉出了不寻常。 韩平策不知该不该吐实,犹豫道,“阿爹对这小子很看重,一直让小七教他。我早说他是头驯不熟的恶狼,打小七手上学了本事,转头就咬人,阿爹还纵着,要不是这样,妹妹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 韩夫人冷笑出来,“这莫不是他的亲儿,心肝般供着,宁肯让自家人受气。” 到底是没凭的事儿,韩平策不敢再说,当了哑巴。 韩夫人思了一阵,强按怒气,“我会跟你爹问清楚,就算是他的野崽,小七也是我的掌心肉,没来由的受委屈。她昨夜回来了,心情定是极差,你去好生宽慰几句。” 韩平策早就要劝,然而妹妹下场就不见了,出去跑马两日未归,还好有亲卫跟着,他一听归家,顿时松了口气,“阿娘放心,我这就去瞧她。” 韩七的院里没人,他又去了家里的练武场,果然见妹妹在击打木人桩,衣衫给汗水浸透了。 韩平策赶紧上前拦住,“你傻了?在绞缠中挣了那么久,关节肯定落了伤,哪能急着练。” 飞凰引 第33节 韩七默不作声,任他拉到一边坐下。 韩平策叹了口气,“当时我真怕你把自己拧折了,不就是输一场,有什么要紧。” 他知道妹妹此次挫得极重,就怕连营里都不想去了,搜刮肚肠的劝道,“但凡争斗总有输赢,我输过多少次了,还被执法卫当众打军棍,手下的兵都看着,面子掉了个精光,事后照样带兵,谁还能为这个笑话?犯不着梗在心里。” 韩七望着手上绑缠的布带,仍是不开口。 韩平策给她松开绑带,见她指节青紫,越发不忍,“你越气苦,那小子越得意。回头我就把他要过来,副营算什么,给个主将都成,我不用亲自揍,有无数法子整治他。” 韩七终于开口,“我知道会输。” 韩平策一怔,韩七慢慢道,“陆九郎学得很快,心智与筋骨远比常人强,天生适合习武,脑子又灵,总能琢磨出意想不到的应对,确实也肯下苦功,我清楚他一定会超越我,只是没想到这样快,输得这样难看——” 她的眼眶红了,过了好一阵才道,“阿爹——应该很高兴——” 韩平策看不得她这样难过,心疼的摸了摸妹妹的头。 韩七倚着兄长的肩膀,逐渐恢复了冷静,自语般道,“我不用和他比,我有自己的能耐,你说得对,我该先养伤,要征回鹘了,我一定多杀些敌将,不会比任何人差。” 妹妹这样聪慧,韩平策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把陆九郎剁了一万遍。 陆九郎陷在一片炫光里,模糊的影子一次次将他打翻,强大又不可逾越,他发狠的冲上去绞缠,拼尽全力将影子压在地上。翻扭滚辗,影子化成了人,她的瞳孔似在燃烧,双颊赤红,鼻尖满布汗水,细柔的颈项贲起筋络,气息愤怒而炽烈,如一只美得接近虚幻的凤凰。 陆九郎突然心跳起来,他箍缠过这身体的每一处,了解所有诱人的起伏与低凹,掌下的控制悄然变了意味,他的腰胯压着她,抵得她无可避让,只能不甘的仰起头,红唇娇美的绽开。他俯下去吻住,探舌绞夺甘甜,快意沿着腰脊激蹿,他越抵越紧,宛如要嵌成一处—— “九郎——” 隐隐约约有人在唤,陆九郎根本不想理,突然一阵粗暴的猛摇,硬生生将他从极乐中拽醒,一瞬间怒极暴吼出来,“滚开!” 石头给这一吼惊得骤退三尺,宛如一只吓傻的麻雀。 陆九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营房的通铺,腰间卷着薄褥,外面日头正炽,他勉强压了怒火,没好气的问,“什么事?” 石头哪想到吵个觉这么大脾气,磕磕巴巴道,“史营得了赏,伍摧他们要去城里的酒楼庆祝,让我来唤你。” 陆九郎默了片刻,“去门外等着,我换件衣裳。” 石头不懂他换个衣服怎么还要避人,依言出去了。 他在门外蹲了一会,陆九郎来了,两人往史勇的营房走去。 沿途的士兵投来的目光奇异,没有一个人招呼,这其实不大寻常,陆九郎在军中颇受瞩目,熟不熟都有人说笑,如今却似突然疏离起来。 陆九郎只作不觉,默然前行,石头以为他介意,劝道,“九郎别往心里去,大伙只是觉得你不该赢将军。” 陆九郎冷冷道,“我凭什么不该?” 石头听出他的不快,耷着脑袋鼓起勇气,“将军教了你那么多,几次救你的命,你私下挑战就罢了,偏要趁着竞武大会,还逼她缚绞,怎么能让她这样失颜面。” 陆九郎话语生硬,“谁叫她连个队长都不肯给。” 石头闷闷的没有接口。 过了好一阵,陆九郎道,“别的我赢不了,换了场合,她也不会肯用缚绞。” 石头叹了口气,“王柱说你要糟,韩大人虽赞了你,脸色可不好,韩小将军更像要吃人一般,后头你恐怕难有好日子。” 陆九郎抬脚踢开一块碎石,笃定道,“韩家不会对我不利。” 石头不明所以,“你就是个小兵,又不是贵人。” 陆九郎哼了一声,“若我是他亲儿?” 石头大愕,不觉望了一眼明晃晃的日头,九郎莫不是还没醒? 陆九郎一扫附近无人,将衣裳掀起,裤腰扯低一线,“你看这个。” 他的股侧生着七颗青痣,簇列如北斗,石头仍摸不着头脑,“不就是几颗痣?” 陆九郎整好衣衫,压低声音,“韩家对我不寻常,犯了大事都替我压下去,不但没罚,韩七还亲自教我,你猜是为什么?” 石头当然不明白。 陆九郎冷静道,“我想了一下,先前没什么特别,直到杀昆仑奴那天,我摔在韩大人马前,他应该瞧见了这个。我娘曾说我爹是个贵人,以往全当是鬼话,如今看兴许是真的。” 石头懵了,说话也结巴了,“可,可你跟韩大人一点也不像。” 陆九郎不知推想了多少次,“父子也有不像的,或许当年有什么苦衷,我娘带我离了河西。” 石头仍觉得不可思议,“你娘临去前就没多说一些?” 陆九郎垂下眼,他一度欠了赌债,在僻处躲了十来天,谁知母亲发了绞肠痧,等陆九郎回去,人已经入土了,那时并未多悲痛,这会才觉出一丝哀伤,“她说这是贵痣,不能让旁人瞧见,否则会惹来大祸,你也不许透出去。“ 石头赶紧点头,“难怪军中都说你特别,要真是这样,韩大人为什么不认你?” 陆九郎嘲讽道,“无非是嫌我不成样,这次挑战就是让他知道,我已今非昔比,韩七都能带兵,我凭什么不能。你瞧着吧,最多就是不升拔,不会对我怎样。” 石头恍然大悟,“难怪你一点不怕,那韩小将军岂不是你兄长?韩七将军就是你的姐妹?” 陆九郎轻描淡写,“她是养女,没一点血脉关联,而且韩家也没认我,算什么手足?” 石头眨巴着眼,给他堵得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一啦,晚上八点加一更,儿童节快乐 第46章 惹蜚议 ◎陆兄弟是韩七将军的亲卫?◎ 史勇在竞武大会得了缚绞的第二名,虽非头名,奖赏也不少,近卫营的伙伴都为他高兴,只是陆九郎横来一搅,夺尽风头,弄得营中纷纷议议,无人再关注其他。 史勇等人对陆九郎很不理解,但相处还是与平时无异,庆功也唤了同来。 几人告假出营,入城进了酒楼,满堂人头挤簇,史勇一口气叫了十几个菜,等了半晌也没端来一盘,几人光闻着隔座的香气,茶水都灌了几壶。 史勇挂不住脸,高声一吼,“爷等了这么久,菜呢?” 跑堂的立刻过来赔笑,“几位爷宽谅,客人太多,厨子忙不过来,已在催了。” 原来五军竞武引来了许多别州的远客,城内的客栈与酒楼生意爆满,这一家又颇有名气,半个时辰能轮上菜就不错了。 史勇悻悻,只有继续干等,不料吼引起隔桌十来个大汉的注意,屡屡向这桌望来,私下还不停议论,不时爆出不怀好意的笑。 连石头也觉出不对,忍不住道,“九郎,他们好像在看你?” 那一桌全是粗壮的军汉,李相猜测,“应该是哪家来参加竞武的,想不起来了。” 王柱跟着道,“青木军的我记得,这些人绝不是;又没有光头,也不会是厚土军;不知是锐金还是玄水。” 伍摧大剌剌的嗤笑,“既然连脸都忘了,那必是玄水军了,听说此次竞武,玄水军前三一个未入,当然只有吃饱了灰溜溜的回去。” 这一句话甩出,隔桌一群汉子刹时变了脸,气息不善。 打头的大汉生了张马脸,带着一帮伙伴起身,围住了几人的座位。 史勇一行六人,远少于对方,他与陆九郎还沉得住气,王柱已然嚷起来,他个子不壮,声音倒是不小,“你们想做什么?这里是韩大人治下,想在沙州闹事?” 满堂蓦然一静,众食客的眼光均给引来,连跑堂的也不由眺向街外,看巡卫可在附近。 这一帮正是玄水军的精锐,马脸大汉叫赵獾,是赵英的堂弟,本打算发作,被一嚷警醒,硬生生按了怒气,皮笑肉不笑道,“几位应该是赤火军的,弟兄们过来交个朋友,何必嚷得山响,未免胆子太小了些。” 当兵的都有痞气,赤火军又是在自家地头,史勇哪会怕事,他一脚踏上板凳,挺起胸脯一顶,“各位是玄水军的?莫怪,哥几个出来吃饭,隔壁的苍蝇臭虫乱叫,吵得人烦。” 赵獾彪悍,史勇壮硕,二人面对面一杠,场面顿时僵住了。 赵獾眉筋绷跳,马脸都怒红了,一转念又忍下来,“不吵不相识,这位陆兄弟竞武拔了枪马的头名,大伙佩服了几句,不曾想让人误会了。” 史勇浑身绷紧,就等掀桌大打出手,不料对方居然作低示好,不好再端架势,暗骂一声怂货,敷衍道,“既然是误会,罢了。” 赵獾从隔桌提了壶酒,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转来道,“这一桌算我请,几位都是在赤凰将军手下?” 史勇见他话语客气,其他人仍是神情不善,弄不清玩什么把戏,提着戒备道,“不错,我们是韩七将军近卫营的,请客就不必了,哥几个想清净些。” 赵獾却不理会,过来搭着陆九郎,“陆兄弟是韩七将军的亲卫?” 陆九郎还未答话,忽听赵獾在耳旁淫猥道,“她肯给你揉来绞去,早睡过了吧,滋味如——” 他声音极小,旁人没一个听清,却见陆九郎神情骤变,一拳击中赵獾的脸,打得对方仰天一倒,撞翻了后面的酒桌。 这下热闹大了,左右食客哗然走避,空出了一大圈。 赵獾给手下扶起来,他既然有意激怒,当然有所提防,没料到陆九郎如此手快,未说完已挨了揍,砸得脸上似开了个酱铺,痛极的怒吼,“妈的,上!” 史勇等人见陆九郎动了手,哪里还会犹豫,两方人马打在一处,呯砰翻桌之声震天,不知多少盘碗哗啦拉碎了个干净。跑堂的哪敢上前,溜出去找巡卫了。 赵獾一方人多,赤火军也绝不是好惹的。史勇仗着力沉,大开大阖的捉着对手痛殴,陆九郎则是脚下刁钻,给他击中的无不抱胯惨号,石头和伍摧左右开弓,王柱和李相抽冷子补拳。 正当玄水军的人被殴得狼狈不堪,又进来了一队人,正是赵獾的同袍,见此情形大惊,赶紧上来帮拳,巡卫也赶到了,冲来厉声喝止。 陆九郎见势不妙一声唿哨,几人撒手跳出窗外,一溜烟的跑了。 赵獾等人吃了大亏,绝不肯甘休,猛起直追,两方一前一后在城里狂奔。伍摧忙乱之下跑错,带得伙伴进了一处死巷,回头已来不及,史勇双膀一架,陆九郎跃起一蹬,翻上墙头将众人扯起,躲进了墙内。 几人跳下来一望,才发现墙内院落深深,屋宇豪阔,画梁雅致,器物富丽精美,绝非普通民居,不禁惊疑起来,担心是误闯了不该的地方。 陆九郎环顾一扫,有了八分底,“这里不是贵人的住邸,是饮宴享乐的所在。” 史勇一经提醒,忆了下方位,“没错,听说城中最好的酒庄就在这一带。” 几人随即闻到了酒香,刹时饥火中烧,这才想起光顾着打架,肚子仍空空如也。 史勇颇为豪气的一挥,“奶奶个腿,既然来了,咱们吃一顿再走!” 他大摇大摆出了月门,此处没有接引进不来,侍人当是贵客,将几人迎进了一处雅厢。 雅厢高雅,侍奉殷勤,连吐口水都有美人捧孟相接,几个人浑身不自在,连菜都不会叫了,生怕出错了惹来笑话。 陆九郎宛如寻常,在菊花玉盘里净了手,随意的吩咐,“千步香撤了,换明庭香。此地难有鲜翅,诗宴不用尝,夏日又不宜文宴,就来一套韵宴,上几坛桑落酒,歌舞都不必了。” 侍人听他精熟门道,越发恭敬,依言去办了。 众人听得呆了,挨个学着他洗手,等侍人一退,史勇当先发问,“方才说的是啥?那些文的诗的能吃?” 在陆九郎看来,这里无非是另一个西棠阁,对着众人解释道,“点菜的行话而已,中原的宫宴分为三品,文宴最高,盘箸金碧,吃的是鹿肉珍鲜;其次为诗宴,玉盘奉餐,品的是八珍翅羹;其下为韵宴,名瓷素盏,菜鲜肉肥,最宜我们的口味。” 众人闻所未闻,伍摧更给吓着了,“宫宴?这一顿吃下来,史勇莫不是要当裤子?” 史勇只知这里有名,哪知内里的详细,等听完如此排场,登时也虚了。 陆九郎忍俊不禁,揶揄道,“哪会是真宫宴,奢靡之地附庸风雅,仿个名头罢了,只要史营将赏银全带在身上,必不会出不去。” 飞凰引 第34节 史勇既放心又肉疼,纠结的神情异常精彩,几人皆笑起来,忽然外头一阵喧吵。 第47章 父与子 ◎无奈做父亲的一番苦心,儿子并不能领会。◎ 赵獾带着一帮人要闯进酒庄搜拿,谁想到门子死活不放,报出赵家的名头也无用,气得心火勃发,几欲拔拳。 闹大了难免惊动了旁人,一个端隽的男子行出,不快道,“赵家的又如何,还耍起横来?” 赵獾方要喝骂,骤然吓了一跳,认出来人是裴佑靖,立时敛了气势,“禀裴大人,我等在酒楼无端给赤火军的人打了,一路追到附近,想进里头搜一搜。” 裴佑靖也认得赵獾,见他鼻歪眼肿的狼狈,暂抑了不悦,“这里不合乱闯,知道打人的是谁?让赵英去寻韩家说一声就是。” 赵獾低眉忍气道,“大人说是的,就怕如此回去丢了家族的脸,那陆九郎好没道理,我一心结交,好言敬酒,竟给他暴打一顿。” 裴佑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陆九郎?那还是算了,韩家自己人都在他手上吃了亏,你这点委屈就忍了吧。” 赵獾忍不住试探,“姓陆的不过一介小卒,为何如此张狂?” 裴佑靖自不会与他多言,“不必再问,你且回去养伤,在此处闹腾也是无用。” 赵獾不敢再说,带着一帮人退了。 这处酒庄是裴家的暗里经营,裴佑靖走回里头的深院,院中歌乐悠扬,舞娘窈窕,案上珍肴罗列,一个年轻人阴郁而坐,正是裴行彦。 裴佑靖一拂宽袖,重新落坐,“赵家的兵给陆九郎打了,寻到这里吵闹。” 裴行彦来沙州是为一雪前耻,谁知在韩七手上输了个底掉,深觉耻辱,恨不能立刻动身回返,然而父亲尚要议事,不得不等候,一连多日足不出户。裴佑靖心疼爱子,好容易有余暇,特意带他出来散心。 裴行彦本来无心言语,听得仇人忿忿道,“韩大人糊涂了,任这丑货跳弄,白叫旁人看笑话。” 裴佑靖不动声色的饮茶,“他再糊涂也比你精明,近日不断有人跟我打听这小子,连赵奢都亲自来问,大约也猜出了几分,你以后见陆九郎收着些,不要当面过不去。” 裴行彦怫然大怒,“他是个什么东西,不取狗命就算不错了,反让我收着?” 裴佑靖索性将话语说透,“陆九郎只怕是韩家的血脉,他擅自挑战,韩大人也没硬拦,这是要用女儿垫儿子出头,不是亲生的哪会如此。” 裴行彦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彻底愕住了。 裴佑靖轻哼一声,“当初我就觉得有鬼,一个小无赖值得大笔军资相换?你瞧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韩家没少花心思栽培,且等着吧,马上要与回鹘人开战,韩家必会让他得些军功战绩,到时候认回来才体面。” 既是韩家人,哪还有机会复仇,裴行彦憋了一腔火气,刻薄道,“原来他与韩七是自家人打自家人,这可是有趣。” 裴佑靖搁了茶盏,慢悠悠道,“大概是没挑明之故,你也不用在意,韩家的丫头打小练功,几年后你定能胜过,她毕竟是女子,不及你前程远大。” 裴行彦冷笑,“我在意什么,她如今远比我丢脸。” 裴佑靖不疾不徐,“这也是,她心情必然不大好,你不妨邀她去郊野一走。” 裴行彦不屑一顾,“我又不是疯了,邀她做什么?” 话一出口,他骤然一警。 果然裴佑靖随即道,“两家门第相近,年岁也相当,将她聘来给你做妻子如何?” 一言震得裴行彦发僵,半晌才能说话,“父亲在说笑?” 裴佑靖莞尔,“这丫头很不错,假如能有这样的儿媳,我也就省心了。” 裴行彦极其反感,一口拒绝,“她整日混迹军营,哪有女人的样子,还是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连庶出都不如,要巴结韩家也不必如此。” 裴佑靖知道儿子一时难解,“她虽非韩家血脉,也是有来头的,生母是沙州秦家的千金。” 裴行彦一诧,“秦家我似听说过,不是迁去了关内?” 蕃人统御河西时暴虐非常,对汉人勒刮打压,沙州城内的大族尤为艰难,不少豪族被迫迁移,裴家也是如此避去了甘州。 裴佑靖淡道,“秦家数代豪族,根底极厚,受不了蕃人的欺掠,举族迁去了盐州,谁想到后来蕃兵侵关中,屠了盐州全城,唯有秦小娘子嫁去灵州而幸免。” 裴行彦更不解了,“那韩七怎么又回了河西。” 裴佑靖现出一丝悯然,“秦小娘子的丈夫病亡,叔伯欺她娘家无人,恶意夺产,逼得她走投无路,携女远逃。河西毕竟故人众多,归来必有照应,韩夫人就是她的闺中密友。” 裴行彦一忖,关内到沙州何止千里,一路又给蕃人所据,壮汉都未必敢走,登时不以为然,“她为何不在当地改嫁,无非是想着重归富贵。” 裴佑靖气不打一处来,冷道,“你长于金玉之室,不懂世情险恶,宗族夺产多少脏污手段,只要有一线生机,谁肯自寻死路。秦小娘子为女儿孤注一掷,自己虽殁于凉州,女儿终获友人善养,这是何等的勇慧,假如将来裴家败落,还不知有没有这等运气!” 裴行彦不敢再说,心头仍是不服。 裴佑靖虽恼,也知不能怨儿子蠢,只怪教养未及,深叹一口气,“裴家如今鼎盛,那是我一手压着,你当那些叔伯是好相与的?一旦不能慑服,个个都有私念,你只见表面的亲热恭维,哪懂其中的厉害。” 裴行彦确实不懂,从高昌回到裴家,各房的叔伯与堂兄弟关爱有加,从未显露过半分不耐,自然觉得父亲言过其实。 裴佑靖清楚儿子是娇养大的,心智浅薄,靠自身压不住家主之位,妻室的选择至关重要。韩七智勇兼备,门第出众,是最好的裴少夫人之选,一旦两家联姻,族内谁还敢有异心?无奈做父亲的一番苦心,儿子并不能领会。 花木深掩的窗缘外,陆九郎不再潜听下去,悄没声息的溜回了队友所在的厢房。 一群人已经吃得杯盘狼籍,连汤汁都舔干了,见他回来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史勇心虚的骂咧咧,“你小子出个恭出到天边了,这时才回来。” 还好石头给他抢出了一碗菜,陆九郎也不在意,拎箸吃起来,“帐已经会了,稍后去兵器铺走一趟,得着紧些,晚上还要回营。” 史勇听得又喜又惭,讪讪道,“说了我请客,你小子装什么大方?去兵器铺干啥?” 陆九郎三两口扒完,一语惊了众人,“要打回鹘军了,这一仗绝对不小,去买皮甲和刀。”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一章比较瘦,晚上八点加更一章,嘤 第48章 诡兵伏 ◎他仍是天德城的小无赖,什么也没有改变。◎ 陆九郎猜测的没错,竞武大会并不是无由而来,乃是因天子下诏,令河西军与朔方军、振武军、河东军协同作战,一同剿灭南侵的回鹘大军。 这批回鹘军在错子山徘徊数年,起初想硬夺天德城,碍于防范不好下手,居然厚颜的上书向朝廷索要,被回绝后分路南侵,边地不堪其扰,天子终于决意讨伐。 竞武既是为挑选人材,也为聚起高官与大族,商议出兵之事。盛会之后,五军开始闭营整训,陆九郎不但没有受惩,还给提成了副营,协从主将方毅。 方毅的父亲是赤火军的主帅方景,母亲是韩戎秋的亲姐,论起来该叫韩戎秋一声舅舅,他对陆九郎很客气,各方面颇为优待。 陆九郎的手下多了百余小兵,还将石头和王柱要来当了亲卫,宛如哼哈二将,他终于有了驭人的快感,只是无法再近韩七,少了每日的对练。 二人虽在一军,如隔远山,即使路遇韩七也视而不见,竞武过去,她的心神转到军务上,无论陆九郎是否得意,她都不再去想,更不理军中有多少纷杂的议论。 陆九郎却禁不住每每搜寻她的身影,宛如在用目光追逐一只美丽的凤鸟。 即使鸟儿已经惊起,从不回顾。 三个月后,原上鹰飞草黄,大军带着烟尘开拔。 为了防范蕃人趁虚而袭,韩戎秋留下一部分军力防守,带着九万兵马远行,与灵武而来的朔方军会合,准备迎战三十万回鹘大军。 韩七领兵两万,受命拦绞一支南边的回鹘军部,而后与大军合流。 赤火军的轻骑奔行极快,准确截住了敌军,一番血战将之歼灭,行至独山海略作休整。这一带是连绵的山麓,一望无际的长草丰美,天然适合野马生息,但四周被瀚海与荒壑包围,只有少数马倌与牧民在此居留。 韩七登上一处高坡远眺,长山连绵,天穹无尽,丛草低伏,远处一顶灰白的圆帐,帐外的一大群健马悠闲的吃草,有个老人提桶挤奶,黑底白花的大狗在旁边卧着。 忽然有几人策马到了帐边,不知说了什么,老人不断摇头。 帐中奔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对着来客大声斥骂,几人却大笑起来,拔出了短刀,老人的惨呼在原野传开,狗儿凄厉的吠叫。 女人冲向倒下的老人,却被凶徒扭住了双臂,她尖叫着挣扎,激起一片淫猥的笑声,又一声惨嚎,忠诚的狗儿也断了气。 女人的眼前暗下来,凶徒的身影遮没了天空,她的衣裳被撕开,浊臭的热气扑上来,宛如饥馋的野兽,一旁躺着老人与狗的尸体。 突然凶徒乱了,放开她,转为恐惧的乞饶。然而黑色的铁骑已经降临,在真正强悍的士兵面前,恶徒犹如软弱的杂草,被利刃轻易收割。 女人袒露着木然望向天空,丝毫没有获救的庆幸,没有士兵会放过女人,一切只是更糟。 但这一次她料错了,一件衣服抛来盖住她的身躯,士兵们没有接近她,去探了老人的鼻息,随后摇了摇头。 女人搂住衣服茫然的坐起来,颊上带着干涸的泪痕,怔怔的问,“你们是哪里的兵?” 一队男人全别开了头,这女人的脊背还是裸的,对于长年不近女色的士兵简直要命。 领头的高壮男子忍着不看,粗声道,“算你好运,我们的将军是女的,见不得女人受欺,赶紧换个地方,下次就没这种好运了。” 他说完正要走,年轻的女人突然冲来,仰起蓬乱的头,“女将军?你们是赤火军?” 韩七疑惑的打量,她不大记得这一张脸,青春结实,野性而可爱,略带日晒的粗糙。 女人一见她就流泪,想扑近却被卫兵挡下,语无伦次的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我和你跳过舞,你不要我,只要最强壮的男人,几年前你带着一群兵来了村里——” 韩七恍然想起,让卫兵退下,“你是嗢末人?怎么会到这里?” 女人抹去眼泪,狼狈又不甘,“村子太穷了,我跟了路过的商队,嫁过三个男人,到这里以为能安稳,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河西许多地方荒凉而穷困,生存极为不易,人如随风的种子飞散,此类际遇司空见惯,韩七只能默然。 女人没有沉溺于凄楚的泣诉,目光灼灼的道,“我明白,你是来杀蕃兵的对不对?他们杀了我男人,我知道蕃军在哪!” 韩七略略一怔,望向伍摧。 伍摧立时回道,“欺负她的是本地人,不是蕃兵,她可能吓傻了。” 女人抽了下鼻涕,怒道,“我才没傻!要是我男人还活着,那几个混蛋才不敢来!” 伍摧也怔了,纳闷道,“死掉的老头不是你男人?” 女人似哭又似笑,“那是我公爹,我男人壮得像头牛,前日为了寻跑丢的小马出去,回来就不行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南边的河谷藏了十万蕃兵!” 一旁的方毅脱口而出,“这怎么会?不可能有这么多!” 女人的悲伤变成了愤怒,凶悍道,“我男人是独山海最好的马倌!一眼就能看出马群的数量,绝不会错!” 韩七的目光沉下来,“你丈夫的尸体还在?” 女人重重的点头,“你们可以查验,只要能给他报仇!” 帐篷不远处掘出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伍摧捂着鼻子验过,的确是蕃刀所伤,尸体上挖出的箭簇也是蕃军的形制。 女人恨声道,“蕃兵以为我男人断气,就没再理会,他昏迷到半夜才醒,被马儿载回来。我不敢对外人说,只道他是给野狼伤了,附近的几个恶徒就想来霸占马群和帐篷。” 韩七派出斥候往河谷一带察探,所有人都凝重起来。 飞凰引 第35节 回鹘大军本就有三十万之众,哪怕朔方与河西合兵,数量也有所不及。假如女人所言是真,等于蕃人与回鹘达成了同盟,派了十万兵马助袭,届时的凶险可想而知。 方毅蹙着眉宇,“我们远来不明也就罢了,朔方军为何没有消息,就算昼伏夜行,有回鹘人的掩护,他们也不该一无所察。” 将领私下议论纷纷,各副将和众多营长也传开了。 陆九郎当下就知道不妙,远远盯住韩七,她眉眼幽沉,如粹薄冰,凝望着坡下休息的士卒。 陆九郎忽然道,“石头,你怕不怕死。” 石头越发不解,“又不是头一回打仗,问这个做什么。” 韩七又问了女人几句,女人不断点头,随即一个队长领命,带着百余士兵跟着女人策马而走,消失在起伏的山野。 王柱看得好奇,“他们去哪了?” 陆九郎不理会王柱和石头,他反复琢磨,心思紊乱。 等了许久,斥候传回消息,蕃军在四十里外的河谷,确有十万之众,一旦这支军队在大战关头出现,足以倾覆整个战局。 将领之间气氛凝重,众士兵一无所知,还在扒饭。 石头忍不住悄声问,“九郎,你怎么不吃?上头叫大伙将水囊灌满,喂好马匹,你发什么呆。” 陆九郎哪有胃口吃饭,正当又烦又燥,突然有传令兵唤他去大帐。 帐中已经议毕,行出了多位主将,方毅看了陆九郎一眼,大步离去了。 韩七从案前起身,在架上取下陌刀,沉静的检视摩挲,她近年上阵均是用枪,许久不曾碰过这柄霸悍的长刀。 陆九郎与其他两位队长到来,她也并未回身,只道,“你们各带一队,分三路向大军通报,我会尽力将十万蕃兵留下,阻止他们与回鹘人合兵,请大军不必来援,全力应对战局。” 陆九郎一震,一刹那不知是惊骇还是狂喜。 韩七侧过头,似看透他隐秘的内心,轻淡的一笑,“你不必留下,去吧。” 天已经暗下来,陆九郎混混噩噩的打马,带队向远方急驰,头脑一片混沌。 以两万应十万,没有援兵,这是一场必死之战。 他不必伪装作战,不必诈死,不必想如何逃生,能堂正的离开,心却似毒液侵蚀,烧出无边的羞耻与懊恨。 韩七的眼眸又凉又淡,看透他的不甘与恐惧,大方的给了生路。 她将他看得如此卑下,他也当真如此卑下。 陆九郎曾以为在万众面前战胜了这只骄傲的凤凰,赢得无可争驳,足以与之平视。 然而一瞬间,一切都回到了原来。 他仍是天德城的小无赖,什么也没有改变。 第49章 血染川 ◎方毅没了,你去!◎ 幽寒的夜境笼罩着广褒的天地,高远的月亮独悬,它时而散着朦淡的辉光,映出山棱的起伏;时而被层云掩没,大地随之陷入黑沉。 河谷极宽,两侧略高,内里似一方天造的长匣,谷中还有细窄的河脉,既不影响扎营,又可供人畜饮用,完美的藏住了大军,连营火都不会被外头窥见。 蒙布那钻进大帐,对里面的二人行礼,“禀两位王子,回鹘人传信,朔方军已至交城河。” 吐蕃王子狄银年过三旬,威风凛凛,斜披羊皮外袍,听了付之一笑。 一旁是他的亲弟达枷,虽不如兄长强壮,也是个魁梧的汉子,接口嘲笑,“又催速到?就是要他们顶在前头,不然我们何必歇在河谷。” 蒙布那少不了奉承,“王子这次定能重挫敌军,一扬军威。” 达枷对他也不客气,“要不是前次你跟乌伦海犯了大错,失了兰州等地,河西人哪会如此嚣张,还劳动阿兄亲自出兵。” 蒙布那败入凉州,成了狄银的下属,只能低眉顺眼,“全是乌伦海一意孤行,他自恃能耐,根本不听旁人之言。” 达枷悻悻的一哼,“乌伦海一死抵罪也罢,却给央格得了重用,父君处心积虑帮我们这位王叔在中原升迁,结果一事无成的逃回来,简直可笑。” 狄银现出一丝阴鸷,“要真如他所言,能用朔方军内控制的人匿下大军行迹,助我们奇袭成功,那就还算稍有用处。” 蒙布那随之讨好,“他与中原人相处多年,难保没有异心,底下人也未必肯服,大君早晚会明白,亲儿子才最值得信赖。” 狄银转了话语,“不是该有支回鹘军从此地经过,可有消息?” 蒙布那禀道,“目前尚无传报。” 达枷满不在乎,“回鹘国亡了,众部各怀其心,未必肯服指令,兴许是故意在路上拖拉。” 狄银猜测也是如此,“让士兵歇足,明早开拔,等两边战势俱疲,就是我们的屠杀之机。” 蕃军的斥候执着火把,一队队分头驰出河谷。 河谷外野草蔓长,随着呼啸的夜风起伏,人在草中越散越远,连火把的光都微弱难见,宛如被暗夜吞噬。 长夜寂寒,河谷内的窄流哗哗而响,草叶凝起白霜,人与马都陷入了沉睡。 就在寒意最重之时,河谷外忽然传来震响,警戒的卫兵吹响了尖哨,蕃兵从睡梦中惊醒,震声瞬息迫近,似天际滚雷袭来。 士兵将火把掷入柴草堆,不等火焰蹿起,幢幢的暗影从夜境冲出。 数不清的群马仿佛为鬼魅所驱,不顾一切的狂奔,冲进了蕃军的前营。前营士兵密集,野马胡乱冲踏,许多人不及闪避,给踩得骨断筋折,场面一片混乱。 一名蕃将方要发令,骤然被一箭贯喉,暴突着双眼仰天而倒。杂乱的马群随即腾起一股急雨,无数利箭破空而来,蕃兵猝不及防,中箭无数,余下的纷纷高呼,“敌袭!有敌袭!” 马阵后方现出了一个个黑色身影,赤火军随着马群冲来,伏鞍紧贴,离得极近才张弓,成功杀伤了一大批,现身后再不掩藏,连珠般的放箭,乘着混乱放肆的冲杀。 达枷冲出大帐,脑子已懵了,“哪来的敌人!” 狄银在卫兵的服侍下披上甲衣,厉声质问,“敌军有多少!” 敌人来得猝不及防,斥候必然被拔了干净,蒙布那只能满头大汗的回答,“属下不知!” 狄银怒极,“全军上马迎战!” 大营吹响号角,火堆接连燃起,照亮了整个营地,士兵们抄起刀枪,杂乱的火光中不知多少敌人在冲踏,箭矢射尽又换成刀枪,追着蕃兵砍杀,一个擎着陌刀的身影黑衣黑甲,乘着黑马如狂暴的戾风,所过之处鲜血与断肢齐飞。 陌刀长锐凶猛,威势无伦,韩七少时极爱,但刀身过于沉重,久战力不能支,遂放弃了使用,这一次她已不计代价,长刃带着死亡的厉啸横扫。赤火军随着她舍命冲杀,全军血气极盛,趁着混乱竟从前营杀到中营,逼得蕃兵的后营围合上来,才算截住了冲势。 狄银怒火万丈,他终于弄清了敌人仅有两万,却冲得十万人的大营一片狼籍。他亲自上马,带着精锐斩杀了一名敌将,又追截另一名主将,那人也极悍勇,缠斗多个回合,终还是不敌狄银,被他一戟斩断了左臂。 那将领失声痛吼,从马上栽落,眼看要给狄银刺死,突然一枪骤袭,迫得狄银回戟应对,却是个俊冷英悍的青年。 坠地的方毅痛得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敌戟却迟迟未落,他抬头一望,发现来救的赫然是陆九郎,不禁大愕。 要问陆九郎为什么折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远去明明是生路,却一步比一步颓丧;折回明明是死路,却有一股不驯的劲气沸荡,越来越激昂。他挡在方毅身前,使出浑身解数与狄银拼斗起来。 石头也跟了回来,下马扶住方毅,撕衣勒住他的残臂,止住奔涌的血。 方毅面色惨白,“不必费事,你让陆九郎去——” 他还未说完,蕃兵已然来袭,石头顾不上搀扶,匆匆带兵招架。 狄银年少上阵,身经千百场战役,猛悍过人,长戟的劈砍极重,陆九郎虽能架得住,□□的战马却是长程奔回,吃不住戟上巨力,几下之后前蹄发软,当狄银再次重击,马儿竟然哀嘶一声,给压得跪扑下来。 陆九郎成了步战,狄银的近卫又围上来,情形极为不利。方毅奋起上马,挥枪挑死几名蕃兵,吼道,“陆九郎,你去将——” 他还没说完,狄银已挥戟袭来,方毅失了一臂,自知招架不住,横心一枪掷出,自己给利戟劈碎胸骨,长枪也洞穿了狄银的马腹,迫得对手落马。 方毅的近卫悲哭出声,发疯般与蕃兵厮杀,方毅气绝时犹在望陆九郎,嘴唇微动。 陆九郎不知他要说什么,见人已没了,趁着狄银换马杀出围堵,直奔远处厮杀更密集的一处,那是韩七的所在。赤凰是赤火的军心,哪怕被敌人重重围住,只要她不倒,众多士兵依然能战到最后。 陆九郎生生杀出一条路,冲近韩七的身畔。 长夜未尽,火光零乱,韩七通身给血覆住,唯有双眼明澈森寒,每一次追斩从不落空,马下无数尸体,宛如幽冥的魔神,然而蕃兵密集如蚁,仍在不断涌上。 陆九郎扬声高喊,“韩七!” 韩七的眼眸掠过,毫无波动,扬刀劈碎了一个蕃兵的脑袋。 陆九郎知道她已经杀木了,更加用力的吼出来,“韩七,方毅没了!” 韩七微恍一下,终于回神,现出一丝怔讶,“陆九郎?” 她什么也没问,也无暇再问,环顾身侧没了可用的将领,垂下陌刀驱马跃近,嘶哑道,“方毅没了,你去!带人将后营的辎重烧了,我还能战小半个时辰!” 陆九郎瞬间懂了,抓过一个熟悉的面孔,吼叫道,“伍摧,走!” 伍摧也战得昏头,给陆九郎一扯才清醒,嘴都张大了,“怎么你小子——” 伍摧也只说了半句,带着一队人跟着陆九郎猛冲,学着他绝不缠斗,一沾就走,等回神已经稀里糊涂滚进了营外的长草,又吞掉追进来的小队蕃兵,等从草中出去,十来人已换成了蕃兵的服饰。 纵然韩七将敌军的主力引在中营,闯到后营也难如登天,但陆九郎扮成蕃兵,借着天光未明,四下混乱,根本无人留意,居然一口气蹿到了蕃军辎重的所在。 黑压压的粮车望去不见头,将地上的长草都压平了,还有几百士兵留守,伍摧瞧得吸了一口气,如此惊人的数量,自己这十来人哪够,还没点燃几辆就要给蕃兵聚拢宰了。 粮车的对面是牛马休歇的圈栏,扔着大堆干草,散出臭哄哄的粪味,没什么士兵把守。陆九郎伏在暗处,眼珠来回打转,半晌后一示意,一队人悄悄摸进了牲畜群。 看守辎重的蕃兵望着中营的火光,正议论前头的战况,冷不防旁边的畜圈一阵马吼牛嘶,宛如炸开来一般。 蕃兵惊极望去,许多牛马屁股后头腾起了火,惊得满圈牲畜发狂,轰轰冲出了栏圈,不分东西的逃蹿,甚至冲着粮车而来。 众兵赶紧阻拦,然而吓疯的牛马力大无穷,哪里挡得住。 这些牲畜的尾巴被人绑上长草,火焰在地上拖扫,很快燎着了大片野草,又沿着木轮爬蹿,随风卷舔车上的粮包。粮车紧挨着停置,顿时一辆接一辆的烧起来,蕃兵又是赶牛,又是去河边舀水扑救,乱成了一锅粥。 陆九郎和伍摧带人混进救火的蕃兵,趁乱往粮车深处甩燃烧的木头,弄得火势越来越盛,有的蕃兵觉察不对,方呼一声就给利刀贯腹,满地火牛与火马乱奔,谁还顾得上其中的细微。 赤火军被绞杀得越来越少,韩七在激战达枷,陌刀依然凶猛,谁也看不出她双臂肿胀,每一动酸疲至极。达枷的实力不及狄银,被刀势压得汗出如浆,苦苦支撑。 冲天的火焰从后营燃起,火星随着热气四散,红光映亮了河谷,与天际的晨曦相映,汇成了绚烂而赤烈的朝霞。 韩七在浓烈的血腥中抬起头,感受夜风拂来的热意,就知道后营在何等盛大的焚烧,如一场华美无伦的火葬。 她微微笑了一下,倾最后的力量一斩,陌刀泛着森冷的光,映出达枷恐惧的脸,眼看就要将敌人头颈斩碎。 一刹那间,一支利箭穿透韩七的黑甲,刺入了胸口。 第50章 陷敌阵 ◎他疯啦!跟着蕃军做什么?◎ 飞凰引 第36节 狄银驻立后营,望着燃烧未歇的粮车,神情异常狰狞。 蒙布那硬着头皮禀报,“是赤火军,业已全歼,主帅据说是韩戎秋之女。” 达枷近乎难以置信,险些斩杀自己敌将竟然是一个女人。 狄银默了一刻,冰冷道,“伤亡如何?” 蒙布那禀道,“阵亡两万二,重伤一万七,轻伤三万。” 狄银寒气森森,目光阴戾,“一个女人用两万人折了我七成兵力,烧了十万人的粮草?” 蒙布那不敢说话了。 狄银的额角一跳,半晌迸出话语,“整兵撤回凉州。” “那回鹘——”达枷话一出口又闭上了嘴。 战力仅剩三成,粮草又烧了个精光,万一河西军援兵来击,岂不是全军覆没,当然只能撤了,然而出战时气势盛极,却如此狼狈而归,达枷恨不能将敌人的主帅活撕了。 狄银如何不恨,硬梆梆道,“给回鹘人传个消息,愿他们好运,赤火的主帅还活着?” 蒙布那回道,“暂时还有气,王子的一箭极深,军医不敢拔,不知能不能活。” 狄银的牙齿咯崩一响,“毕竟是韩戎秋之女,别给轻易死了,我要她活着慢慢领受。” 日头渐高,河谷黑烟袅袅,血腥遍地,数不清的尸体交叠横摞。 河滩边一个死去的蕃兵忽然动了,坐起长嘘一口气,正是石头。 他在方毅阵亡时给敌兵一阻,没能跟上陆九郎。后来战得精疲力尽,同袍相继身亡,索性倒下装死,好在蕃军撤得匆忙,并未清理战场,居然活了下来。 石头四顾无人,蹒跚的走去记忆中厮杀最烈的一带,整个近卫营都在这里,一具具尸体无比熟悉。石头看得眼泪直流,等扯开一个蕃兵尸体,瞧见底下的史勇,他哭得更厉害了。 史勇满头是血,双目紧闭,再没有憨狡的笑。 石头哭得没了样,鼻涕淌到对方脸上,赶紧抻着袖子去抹,哪想到才擦了两把,手下脸皮一动,吓得他一屁股蹦开,等想过来又大喜,一探鼻端似有呼吸,登时激动欲狂,“史营!你是不是没死!” 史勇在拼得最激之时给锤头一撞,当场昏厥过去,臂弯恰好绞死一个蕃兵,尸体盖在身上,侥幸没给人与马踩死,这会迷迷糊糊,脸上湿搭搭的以为落雨,没想到接下来就给甩了两耳光,气得脑袋疼都忘了,睁眼骂道,“哪个孙子!敢打老子!” 石头咧嘴大笑,又抱住他号啕起来。 哭声引出了河谷深处的几个蕃兵,石头一看浑身紧绷,赶紧挡在史勇前头,仓惶在地上找兵器,谁想到对方一看乐疯了,领头的狂奔过来,“妈的!老子就知道!一定有没死的!” 石头这才认出来人赫然是伍摧,登时喜极,“你也活着!有没有瞧见九郎?” 对方的脸瞬间从大喜到大忧,石头一颗心沉下去,颤着嘴唇方要哭。 伍摧蓦然一拍大腿,“我们烧完粮车,听说将军倒了,陆九就叫我们装死,结果他自己跟着蕃军跑啦!” 石头听傻了,史勇也懵了,“他疯啦!跟着蕃军做什么?” 伍摧哪里知道,他躺在地上见陆九郎烧完粮草也不躲,乔装成受伤的蕃兵,乱哄哄的居然无人觉察,最后随大军开拔了。 几人想不出所以,继续在地上翻找,遇上有气的就拖出来救治,零零散散发现了不少,正在忙碌之际,谷外来了一个女人,骑着骆驼四处张望,见有人立即拨转要跑。 伍摧一眼瞧出是嗢末女人,跳起来喊叫,“嘿!那娘们,我们是赤火军的,还有没有骆驼?” 嗢末女人回头,认出伍摧才放了胆子,带着骆驼行过来。 伍摧禁不住奇怪,“韩七将军不是让你走了,到这来做什么?” 女人这时不怕了,开始翻寻地上的尸首,“我瞧见蕃军走了,过来给她收尸。” 众人都沉默了。 女人自顾道,“我帮着找了很多马,她给了我金子,我问还能不能再见,想知道她的名字,你们的将军说不用了,她会死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好人,该有一个埋葬。” 所有人静静的听,谁也没有说话。 女人并没有过于悲伤,又道,“我埋过三个男人,知道怎么处理死人,她在哪?” 石头的眼眶又蓄起泪,难过极了,“将军受了重伤,被蕃人抓走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愣愣的问出来,“九郎他——是不是——救韩七将军去了?” 蕃人的行军十分随意,各部之间规制松散,队伍极为混乱。 陆九郎的头脸裹着沾血的布,混在队伍里佝身而行,浑如一个虚颓的伤兵,四周几万敌军环绕,稍现异状就会被剁成肉酱,令人如芒刺背,不寒而栗。 陆九郎却有一种极至的冷静,垂着眼不露痕迹的观察,人的胆子很奇妙,他起初不愿死拼,待从尸山血海闯出来,反而变成自己都想象不出的疯狂。 蕃人带了大量伤兵,行近速度不快,浩浩荡荡行了半日休歇,陆九郎也终于寻到了韩七。 韩七被安放在笼车上,她头盔已失,战甲也给卸了,胸前嵌着一支折断的箭,日头无遮无拦的晒了许久,一直在昏迷,嘴唇已干裂了。 蕃兵聚在笼车旁指指点点,见她脸上凝着血痂,看不清样貌,隔栏泼了几瓢水,她依然一动不动,蕃人的嬉笑消失了。 洗净的脸庞苍白秀美,宛如佛国的仙子,黑衣浸出的水却是化不开的暗红,这是最强战士的荣光。 有人生出了敬畏,也有人对美色动了猥心,将手探进木栏,突然一旁传来怒嘶,绑在附近的黑马见主人被靠近,愤怒的挣跳不休,试图冲过来踩踏。 蕃人爱马如命,见黑马高骏漂亮,如此忠诚通人性,不禁生出了赞叹,围近啧啧称奇,连笼车旁的守卫也给吸引过去。 一个头脸裹伤的蕃兵慢吞吞的路过笼车,蹲下来整理腿际的绑带。 笼中的韩七发衫俱湿,依旧在昏迷,只是睫梢微微一颤,似被风所动。 韩平策臂肌贲起,击得回鹘主将半身麻木,虎口溢血,被攒心一□□死。河西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加上朔方军的夹击,回鹘军心溃散,败如山倒。此战斩敌九万,受降三万,俘虏回鹘贵族一千余人,缴获的牛马骆驼无数,可谓大获全胜。 即使如此,韩平策毫无笑意,回帐交令后又提起,“阿爹,首战胜了——” 韩戎秋知儿子要说什么,摒退左右,“不行,回鹘人仍有二十万大军,接下来还有硬战。” 韩平策犹不死心,“给我三万兵就够了,不会影响大局。” 韩戎秋沉声道,“七丫头阻敌是为什么,她要你分兵去救?” 韩平策当然清楚,但如何忍得了,“独山海不算太远,轻骑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韩戎秋沉默以对,目光温厚又悲伤。 韩平策一刹那红了眼,“我知道晚了,可那是妹妹——” 韩戎秋沉毅如一座山,对着小儿子慢慢道,“征战必有伤亡,纵是我也难保没有这一天,七丫头是个好样的,你也不能差,好生打完这一仗,别对不起她的拼命。” 韩平策忍着鼻酸,垂头应了一声。 帐外的王柱眼巴巴的等,见韩小将军出来的神情,就知道没了指望,实在憋不住难受,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裴引贤过来议事,一瞥认出了赤火军的服色。 跟在后面的裴行彦初次上阵,顺利杀了几个敌兵,意气正骄,瞧得很不顺眼,“才得胜怎么还哭上了,晦气!” 裴引贤已经听闻过内情,默然不语。 这个兵定是韩七派来传讯的,同袍应该都成了亡魂,要不是十万蕃兵被阻在独山海,回鹘人迟迟不敢投入全部兵力决战,今天的胜负可能截然相逆。 韩家女儿的确不凡,但想聘入裴家为媳,大约是不可能了。 第51章 挟千军 ◎能活一个也好,你回去见阿爹——◎ 狄银的大军行了一日,到黄昏扎营的时候,黑马的神骏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的围观,它并不拒绝食水,肆意嚼着人们送上的草料,但一切试图触碰者都会被它毫不客气的踹开。 韩七醒了气息依然微弱,以至于蕃人担心她死了,给笼内垫了软毡,灌下了一点米汤。 粮车给烧了个干净,一路上全是戈壁与荒丘,只能靠干粮顶着。陆九郎分到两把炒米,默不作声的吃了,缩在一旁等入夜,蕃军夜战后接着行军,人人都很疲惫,今晚一定会睡得极沉。 然而天不从人愿,没等到天暗,狄银带着一群将领来了,他本打算回凉州再慢慢折腾俘虏,听军医说她命如游丝,随时可能断气,当下改了主意,与其让她轻松的死于箭伤,不如趁活着狠狠□□一番,出一口恶气。 达枷险些死于韩七之手,更是恨毒了她,打量笼车里拖出来的女人,现出一抹恶笑,“阿兄,这女人既然生了张好脸,不妨拿来乐一乐。” 周围密密围满了蕃兵,兴奋得目光变了,人们纷纷议论,觉得她过于气息奄奄,只怕没两下就死了。 达枷毫不在意,“断气了也能用,都尝尝韩家女的滋味,将来说给河西军听。” 人群轰的乐了,迸出了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 韩七坐靠着木轮,样子极糟,黏干的散发沾在脸颊,嘴唇隐约透青,看起来毫无表情。 达枷要的是敌人屈辱而求,不是石头般的无觉,当下叉住她的脖子结结实实甩了几个耳光,人群顿时一静。 韩七没有挣扎,或许也没了力量,被打得颊面肿起,口鼻溢血,一滴滴坠在襟上。 达枷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掐着她的颔骨展示,“这是韩戎秋的女儿,一会将她绑起来,你们脱了裤子挨个服侍,让她见识勇士们的能耐。” 周围的蕃兵大笑起来,气氛越发淫猥。 韩七终于一挣,从达枷的手中滑脱,无力的躯体跌向了地面。 她身上还带着断箭,撞入心口就要当场毙命,达枷哪容她如此死了,一把扯住头发提起,见她四肢绵软,出气多进气少,完全任人摆布。 狄银目光阴鸷的踏近,“要是能说点有用的,你可以死得体面些。” 韩七被扯起头望向狄银,终于动了一下唇,声音微弱,“有人递了消息,说殿下在独山海。” 狄银神色骤变,戾气翻腾。“是谁?” 韩七呛了一口血,慢慢道,“消息来自蕃部,但没透露大军的人数。” 达枷一听赤火军的阻击赫然是有内奸通报,也给惊住了。 狄银一扬手,旁人悉数退后,空出一个大圈,他狰厉的逼问,“继续说!” 韩七仍被扯着头发,呼吸受窒,张着唇发不出声,达枷赶紧放开。 她喘息了半晌才缓过来,竟然指向了达枷。 达枷惊得汗毛都炸起来,赶紧辨白,“阿兄!不是我!这女人死前胡说——” 狄银当然也不会信,方要开口,韩七喑弱道,“他打我,让他滚开。” 紧绷的场面一松,达枷才发现给这女人耍了,又怒又想打骂。 狄银顾不上弟弟的愤怒,当下让他退后,达枷只有退到圈外,心里兀自发狠,必要用最恶毒的手法将这女人凌虐至死。 韩七终于道出来,“那人身份极高,与朔方军有来往,消息递得也迟,大概并不是要殿下死,而是想——” 她的话音极弱,狄银听得入神,不觉越倾越近,不料她身形陡变,拧住狄银的关节一绞,腰腿翻压,竟将狄银绞倒在地,按住了他的头颈。 谁也没想到这随时要断气的女人竟然反击,众人大哗,有人惊悸,有人抢近,场面纷乱。 飞凰引 第37节 被压在地上的狄银一声呼喝,“退后!” 众人骤然静了,喊叫的闭嘴,奔近的刹在半道。 狄银在话语出口的一瞬暴起,他力量贲发,刹那反掌箝压,掐着脖子将韩七撞在车辕上,语气极尽轻蔑,“自取其辱的蠢女人。” 韩七激烈的呛咳起来,周围的蕃兵却轰然乱了,惊呼与杂喊交织。 狄银觉出不对,猛然回头。 达枷的脸上透出惊恐,一个缠头的伤兵箍住他,将利刃横在了脖项上。 这人的动作利落之极,精准的掐住筋骨的脆弱之处,刀锋死死压着大血脉,稍重一丝就会怒血狂飚。达枷甚至能感觉突突的脉跳在轻触刀锋,骇得口水都不敢咽,呼吸抑到了极至。 毫无疑问这是个河西兵,不知何时混进来,在韩七引开注意的一刹挟住了达枷。 场中死一般的寂静,韩七的呛咳终于停了,带着微促的喘息。 晚阳的余光映着两骑如离弦之箭疾驰,后方的数百铁骑紧紧追逐。 追逐持久,队形越拉越长,宛如死灵不散的暗翼,必有一方消逝才能终止。 韩七的黑马神骏,长奔依然速度不减,陆九郎骑乘的是普通军马,难免逊色许多,奔久逐渐不支,几番鞭打已经开始吐血沫,两下距离越来越近,后方已经飞来了箭矢。 陆九郎回刀格挡,马儿给射中后腿,一声哀嘶扑跪下去,陆九郎落地一滚,虽未受伤,蕃兵的箭矢接连而来,夺夺钉在了身侧。 没了马只有一死,陆九郎冷汗淋淋,跑远的黑马竟然奔回来,韩七扬臂张弓,将三箭一并搭弦,一声劲响,奔在前头的蕃兵栽倒了三人,蕃兵冲势骤缓。 黑马奔近,陆九郎纵身翻上,与韩七并骑而逃,但这不过是暂缓一时,后头终会被追上,他方在急思,韩七忽然身形一晃,他不假思索的扶住。 她的话语低哑无力,“陆九,稍后我跳下去阻敌,你自己逃,他们要的是我,不会追你。” 陆九郎听得脑中昏乱,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韩七胸口剧痛,抑不住又咳了几声,知是张弓引动,“能活一个也好,你回去见阿爹——” 陆九郎不说话,手臂扣住她的腰,韩七挣了两下扯不开,微弱道,“双骑逃不掉的,你已经尽力了——” 陆九郎依然不回答,从后方接了控缰,黑马拼尽全力飞奔,天色渐暗,四野一片昏朦,前方影绰绰的现出了三头骆驼。 随着双方渐近,行来的居然是石头,他激动的狂呼起来,“是九郎!他真的救出了将军!” 石头的旁边是伍摧,跟着一脸狂喜,又带点愕然的瞧向黑马后头的烟尘。 这两个蠢货!陆九郎简直要疯,扯着嗓子狂吼出来,“蕃军要追上了!”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下慌了神。 还是后头的嗢末女人机灵,赶紧呼喝骆驼掉头,“快逃!往魔鬼沟跑!” 骆驼要是发了狠,跑起来比马还快,嗢末女人领头一路狂奔,幸好月亮渐渐升起,映着方向不曾走偏,在蕃军还有数百步时冲进了一处石峡。 石峡内密布陡峭的石陵,沟牙交错纵横,宛如一座天然的迷宫,一进去就激起无数的回响,声浪向四面八方荡开。陆九郎跑了没多远,腾出两匹骆驼各砍一刀,驱得往更深处跑,自己带人悄没声息的转去侧旁的石陵后头躲着,果然蕃兵被引远了。 伍摧和石头在河谷寻出一堆伤员,托嗢末女人找来牧民帮忙,将队友妥善的安置了,然而石头始终惦记着陆九郎,想跟在蕃军后头寻一寻,伍摧不放心就陪着,还叫了嗢末女人当向导,恰撞上陆九郎拼命往回奔,险些一起丧命。 此时松懈下来,人人精疲力尽,石头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地方,不会天亮就给搜到吧?” 嗢末女人扶着石壁喘气,“魔鬼沟大着呢,能搜到才怪,而且就算杀了我们,他们也出不去,一样得死在这。” 石头傻了眼,“我们也出不去?” 嗢末女人没好气道,“没人能在沟里找到出口,除非神仙引路。” 伍摧还以为绝处逢生,哪想到是如此,愕然道,“那你还带我们进来?” 嗢末女人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肯给蕃兵剁了,当然不用进。” 伍摧和石头哑然,乖觉的闭上了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陆九郎在看怀里的韩七,她早已陷入了昏迷,脸庞苍白如死,呼吸轻弱,断箭的边缘有湿血,显然之前的使力让箭簇更深,伤势更重了。 嗢末女人凑过来,颇有些担忧,“这支箭一拔,人可能就没了。” 第52章 魔鬼沟 ◎你是她的男人?◎ 幽凉的月光照着千万年的石壁,蕃兵的声音已经极远。 箭是一定要拔的,但谁也没把握下手,最后男人们去石壁外守着,嗢末女人脱去韩七的衣服,用毡毯遮住肌肤,只露中箭的一处,唤进了陆九郎。 韩七伤在左胸,断箭的边缘肿胀发硬,将箭头死死嵌住,必须割开肌肤才能拔出。 嗢末女人用枯草点火,烤好了短刀,陆九郎接在手中,他在战场杀人熟极,这时却掌心渗汗,不敢轻动,试探的轻触伤处。 韩七本来失去了知觉,一刹那给剧痛激醒,骤然扣住陆九郎的颈,一把将他掼倒,吓得嗢末女人一仰,往后跌了一跤。 陆九郎怕触动韩七的伤,不敢反抗,任她按倒在地,一抬眼呼吸骤停,脑子轰然炸了。 韩七的眼眸幽亮,半身赤/裸的骑扼着他,束发散了一半,她的胸/乳极美,腰肢细韧,放肆又毫无遮掩,似一个月光凝成的幻相,胜过最颠狂绮乱的梦。 然而她根本不清醒,一瞬后就脱力的软倒,陆九郎抬手扶住,这一次不再犹豫,他一刀剖出污血,待箭杆松动后利落的拔除,冲净伤口,仔细的洒上药粉敷扎。 女人望着他的脸,忽然想起来,“我记得你,那时队里最好看的少年。” 陆九郎没有理会,拭去指头沾的血,“把里衣脱下来给她穿上。” 韩七的衣服给血汗浸透,污脏板硬,已经不能再穿,陆九郎的衣袍是蕃兵的,带着强烈的腻臭之气,不愿用来贴触她。 嗢末女人背过去脱衣,也没赶开他,随意一问,“你是她的男人?” 陆九郎微微一顿,没有回答,接过里衣给韩七穿上,轻柔的裹好毡毯,大概是伤药起效,她的眉头略略舒展,呼吸也变得缓和。 嗢末女人见他极为细致,当自己猜中了,欢快道,“果然没错,你这样英勇,她怎么会不喜欢。” 陆九郎依然没有开口,作了一个手势。 嗢末女人恍悟,“不能让旁人知道?也难怪,毕竟她是将军。” 陆九郎目光半敛,现出一种怅郁的消沉。 嗢末女人生出了同情,“要避着人才能亲近,对你一定很不容易。” 陆九郎的唇角轻牵,似被理解而欣然。 嗢末女人越发愉快,“那你陪着她,我去跟外头的两个说话,让他们晚些进来。” 头脑简单的女人,一点诱示就能无限暇想,陆九郎等她离开,暗嗤一声,扶起韩七喂水,低头瞧了半晌,吻住了梦中的唇。 魔鬼沟是个奇特的地方,千沟万壑纵横,看似有路又处处隔障,人在其中极易迷途,哪怕同伴就在隔壁,相见也得兜兜绕绕,一不留神越寻越远。 它的可怕之处还不止如此,更糟的是没有水,闯入者会被焦渴与绝望耗死,随处可见散落的兽骨,当地人根本不会靠近。 幸好伍摧等人打算缀着蕃军,携足了水囊与干粮,陆九郎乔装时也是水囊不离身,只有追进来的蕃兵最惨,什么也没带,再强壮的汉子生熬了两日,也得开始杀马饮血,接着开始倒人,没几天全折在里头。 陆九郎等人虽然耗死了蕃兵,自己也不好过,再省食水也尽了,恨不得马尿都饮下去。马和骆驼反而还好,沟里零星长着一种耐旱的野草,牲畜的舌头能对付,人消受不了,石头嚼了两下就给细刺割了一嘴血。 为了减少消耗,几人昼夜颠倒,白天在阴凉处睡觉,夜里起来探路,将蕃兵的衣服与马尾结成长绳,轮流系着前行,避免了因迷路而分散。但即使走得极远,依然未能寻到出口,每个人熬到了极限,石头晕眩无力,连标记也刻不动了。 陆九郎和伍摧强提着劲,将骆驼宰了,掏出胃囊挤出水液分着饮了,这东西酸苦之极,要不是为了活命,谁也灌不下去。 韩七的箭伤引起了高烧,陆九郎想尽法子给她降热,反反复复一直未醒,他将最后一点清水喂给她,沙声道,“再找不到出路,只有杀马了。” 马是韩七的坐骑,也是唯一的希望,这样大的地方靠双脚必然是死。 石头唇如火燎,呓语般道,“这鬼地方有一眼泉就好了。” 嗢末女人也已憔悴不堪,“传说是有的。” 伍摧倚着石壁瘫坐,说话都不利索了,“在哪?” 嗢末女人的舌头干得如同沙漠,一舔裂出的血,“就在出口附近,据说有人幸运的见过,活着走出了魔鬼沟。” 这无异于发梦,几个人全泄了气。 嗢末女人无所事事,又去看韩七,重伤吞噬着她,昏迷中又极少进食,她越来越消瘦,几次以为再撑不下去,至此却仍在呼吸,女人喃喃道,“她真强。” 石头想夸耀一番自家将军,奈何嗓子干疼,只有道,“能回去就好了,倒在这太亏了——” 伍摧恍惚出神,“不知史勇他们怎样了。” 陆九郎不是头一次面临这样的焦渴,反而更能忍,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骆驼帮几人多撑了一阵,次日的搜寻依然无果,只好准备动手将黑马宰了。 这匹马极有灵性,起初根本不让韩七以外的人骑乘,后来韩七倒了,才勉强让陆九郎驭使,近日缺水少食的也瘦了,要不是情非得已,谁也不愿伤它。 伍摧背后掖着刀还没靠近,黑马就狐疑的瞪住了他,陆九郎抓住缰绳哄着,好容易待它松懈,伍摧方一挥臂,黑马就觉出不妙,纵蹄一避,刀刃落在马臀上,疼得它长嘶一声,挣脱束扯逃走了。 这一来更糟,不但血没弄着,马还跑了,三人沿着地上的血迹追,不知绕了多少石壑,跑得眼冒金星,血沫快从肺腔子里涌出,在越过一方石陵后,眼前骤然现出了奇迹。 赤褐的砂地矗立着大块巨石,石边有几棵参差的树,树下卧着一眼泉,泉水清亮宁澈,边上有饮水的小兽与爬蜥,居然还有之前引开蕃兵的两头骆驼,天知道它们是如何寻到这里。 这极似一个虚假的蜃梦,又像死前的幻光,三个男人先后扑进冰凉的泉水,急切的大口吞饮,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发疯般的狂笑与狂叫。 嗢末女人的传说居然是真的,魔鬼沟里的确有一眼泉。 有了水,一切都不再绝望。 三人恢复了气力,陆九郎和石头骑着骆驼,沿着马血洒过的路径,将韩七与嗢末女人带到了泉边,伍摧已经用枯草与干枝生火,烤上了几只沙狐。 几人吃饱喝足躺在泉边,对着满天星星,有一种死里逃生后的松疲,嗢末女人睡着了,三人还在闲聊。 伍摧心满意足的叼着一根细骨,“有水有食,出不去也没事,老子在这里蹲几年都不怕。” 石头跟着傻乐,累极了也不想睡,怕一睁眼泉水又没了。 陆九郎毫不留情的打破,“明日一早去寻路,出口应该不远了。” 伍摧瘫着压根不想动,□□一声,“好歹缓几天,急什么。” 陆九郎探视毡毯内的韩七,手背贴额半晌后收回,又一次发热过去,没有药也没有滋养的软食,她撑了这么久,已是奄奄一息。 石头瞧着他,突然机灵了,“九郎是怕将军等不了。” 伍摧一怔,叹息道,“这得看命,能到这里够幸运了,要是老天爷不肯让将军活,把她从蕃军手里抢出来也无济于事。” 陆九郎没有说话。 伍摧百思不得其解,“当初让你去报讯,你为什么违抗军令回来?还混进几万敌军里找死,提个副营而已,犯得着这样拼命?” 陆九郎并不解释,“我要是没回来烧粮车,蕃人不会那么快撤兵,你跟史勇已经死了。” 飞凰引 第38节 这倒是真的,伍摧不免讪讪。 石头突然坐直,盯住黑黢黢的石隙,“马回来了!” 岩石边有个高大的暗影,正是韩七的黑马。 这匹马让众人绝处得生,个个爱极了它,伍摧大喜,恨不得扑上去亲几口,但他一起身,黑马就退后愤怒的喷鼻,显然没忘记屁股挨的一刀。 黑马不许人靠近,又不跑走,陆九郎心一动,“往后退,离它远些。” 几人退到远外,果然黑马观察半晌,放下了警惕,走近水边一气狂饮。 伍摧喃喃道,“好马儿,它一定逃跑时也瞧见了泉水,当时不敢停,这会才摸过来。” 黑马喝饱了一甩马尾,依然不理众人,走去躺着的韩七身边。 石头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它赶开,万一将军给它踩伤怎么办。” 伍摧嗤道,“傻货,它比你聪明多了。” 黑马似在确定主人的气息,低头用鼻子轻拱几下,蹭得外卷的毡毯散开了。 夜风对重伤的人太过寒凉,陆九郎正要上前,目光忽然一跳。 月光下的女郎宛如昏睡,手指微微一动,回应了蹭触的马鼻。 第53章 巧如簧 ◎这支商队果然有鬼,到底是干什么的?◎ 一位华发老者踏入屋内,瞧见榻上的年轻女郎,为病容所惊,“安小姐竟如此憔悴?” 引路的英朗青年道,“意外遇上马贼,小姐受创极重,一直不得良医救治,艰难拖延至今,幸好遇上李公子的商队,劳烦顾先生了。” 青年退后,榻边的嗢末女人将病人伤口的净布揭开,现出惨烈的箭创。 顾先生一看就知创处已生了脓毒,立即吩咐青年取水,自己打开药箱,净手烫了刀针,清去肉芽和脓肿,敷上拔毒的灵药。 待一切处置完毕,顾先生再度诊脉,目光落在女郎的手上,不由一怔,那绝不是一双柔嫩玉手,指形纤长却粗糙,指节遍布老茧。 青年在一旁询问,“敢问先生,我家小姐脉象如何?” 顾先生收了视线,从药箱取出一枚瓷瓶,“虽处置了外伤,前期拖延太久,病人虚弱太过,此药日服一丸,混以羊乳与肉羹调补,待其缓慢静愈,绝不可再受颠动了。” 青年连声应下,将顾先生送出屋。 老者终是有些疑惑,“安小姐既是千金之躯,为何要远行涉险。” 青年从容而答,“我家小姐承了夫人的性子,极为要强,时常带人远赴异国行商,也练过一些拳脚,三五个男人都不是对手,可惜此次所遇的马贼太过凶蛮,能逃生已是万幸。” 顾先生疑心消散,向镇子另一头驻扎的商队行去。 这是一支极其庞大的商队,足有千余人之众,一来就引得村镇热闹非凡,大批村民好奇的围观,顾先生挤过人墙,踏进商队主人暂居的院落,就有随从上来接了药箱。 屋内的年轻公子面如冠玉,仪态优雅,正与一位长髯男子闲谈,见顾先生归来,随口而询,“安小姐情形如何?” 一位绝色佳人陪伴公子身侧,让侍人给顾先生置了凳。 顾先生恭谨的落坐,“禀公子,确实境况极危,安小姐能撑下来几近奇迹,如今暂时保住性命,端看后头的调养了。” 佳人含笑接了话语,“她当真幸运,碰上公子仁慈,得顾太医妙手救治。” 公子不甚在意,“郑先生既然听闻过安家,随手一助也无妨,没想到未至沙州,先遇上了当地豪族之女。” 顾太医忍不住摇头,“那安小姐的手如武将一般,女人竟然学男儿四方行走,也是奇了,要不是护卫忠心,这一遭必死无疑。” 郑先生抚髯一笑,“西北受胡风熏化,女子强悍的不少,安家正是安夫人一介女流掌理,女儿如此也不算特异了。” 佳人姿态轻妙的斟茶,好奇的一问,“安家小姐的容貌如何?” 顾太医不假思索,“面如蜡色,形容枯槁,气息弱如游丝。” 到底是医者,问的是容貌,答的是病态,几个人全笑了。 佳人明眸流转,谑道,“我还当是个美人,或可与公子添些意趣。” 公子啼笑皆非的一斥,“云娘胡说什么,救人本是行善,被你一言反成了卑琐。” 一个健挺的青年匆匆而来,不忘致礼,“禀殿下,河西军引兵夜出,攻破回鹘可汗牙帐,击溃亲军十五万,斩首数万,俘回鹘宰相,降部落二万余人;朔方军追剿余部五万,回鹘公主率七部三万余人投降!” 公子霍然起立,惊喜动容,“好个大捷!回鹘从此再难为患,父皇一定喜极!” 众人皆露出了欢颜,郑先生思忖片刻,“河西军果然战力强盛,传言不虚,此次功劳卓著,必然要予以嘉奖。此行或许有变,圣上可能会让殿下亲至沙州颁赏,一示朝廷隆恩。” 公子一经提醒,立时明白,“不错,我们先在此镇休歇,等宫中的消息,看情形再安排。” 原来公子身份极贵,正是当今真龙的血脉,天子最宠爱的五皇子李睿;长髯的男子是幕僚郑松堂,青年是渝国公之子夏旭,也是李睿的亲信,任游击将军,领近千神策军进行护卫。 河西数年前归附,但受凉州之隔,无法与中原相通,王廷对十一州所知不多,韩戎秋究竟是否忠耿,不免为天子疑虑。李睿此行正是主动请缨,扮作商队出关远行,微服探访河西民情。 郑松堂笑道,“此去如是代天抚民,既可增殿下的声望,又能近观韩家与各州官吏,等回宫后说起来,陛下一定会极有兴趣。” 一旦亮明皇子的身份,韩家必然礼待极隆,李睿心中有数,轻浅一哂,“原是个苦差,大哥还取笑了几句,要是父皇当真如此安排,他又要眼红了。” 几人计议一番,各自退了下去。 李睿心情极好,忽然省起,“云娘,着人去问安小姐养伤缺什么,给些帮补。” 云娘娇柔的一应,眼波大有揶揄之意。 李睿一见即知,失笑道,“我又不是好色无状的厌物,逢人落难给些小助,也值得你拈酸?” 云娘是皇子侧妃,性子玲珑巧黠,最得李睿的喜爱,她笑吟吟道,“久闻胡地多风情,安小姐是独领商队,有不让须眉的风姿,殿下一见定觉得格外新鲜呢。” 李睿还真未朝这方面想,闻言啼笑皆非,“商队成日的风餐露宿,天仙也熬成了粗妇,哪会是什么美人,依顾太医所言,她只怕比男人还强悍。” 云娘放下心,嘴上仍是打趣,“当真如此辛劳?那她一个豪族千金,何不在家锦衣玉食的养着,偏要出来受累?” 李睿一顿,淡道,“这就是心有所系,自有所取,我贵为皇子,生来炊金馔玉,不也在外头奔波?” 云娘爱用小娇嗔一添情趣,但也聪明懂得分寸,登时不再说了。 李睿也未深言,转开了话语。 远途行商利润丰厚,也有极高的风险,难保不会遇上意外或盗匪的劫掠,所以多半结成商队行走。成百上千的骆驼头尾相系,掮负大批箱囊,强悍的护卫随行,加上众多奴婢与脚夫,宛如一个流动的部落。 李睿身份尊贵,随护军卒不少,扮作商队可以完美的遮掩,一路上颇为辛劳,到此地难得的长歇,全镇的百姓争相来做买卖,或卖些活牛活羊,或弄些地珍与蔬果,兜卖的吆喝不断。 云娘听得有趣,屈尊赏看几眼,让侍女收下了一筐干果,赏了几钱银子,见村民卑微又欢喜之态,心情很是舒畅,觉得远比安家的人识相多了。 一个商家女在长安就如蜱蚁,根本不值一顾,但既然李睿开口,云娘也就使人一问,谁知安家随从毫不客气的狮子大开口,索要了极多。 云娘听了回报简直发恼,冷脸给了一半,加了匣银子打发了,连探视也懒得去。 事情在商队传开,人们对安家的几名手下就冷淡起来,频频投以白眼,那几人也不在意,依然乐呵呵的在商队闲逛,连队里养的猴子也要逗一逗。 石头抛了几粒花生,猴子敏捷的捉在手里,啃得咯嚓连声,啃完还呲了呲牙。 石头看得直乐,伍摧从另一头逛来,一块蹲着看猴儿,宛如两个傻子,他的话语却很奇突,“一大半是军卒,但没来过塞外,不习惯骑骆驼,兵器藏在厢车的夹层里。” 石头也悄声道,“领队的有老手,但肯定不是商人,包囊落雨了都没人管。” 伍摧纳闷的挠着腮帮,“难怪九郎疑心,这支商队确实有鬼,到底是干什么的?” 石头眨巴着小眼,“管它是什么,至少将军得救了,咱们也能有吃有喝。” 几人好容易出了魔鬼沟,寻到这处镇子,结果压根没有大夫,眼看将军要撑不下去了,万幸来了个大商队,陆九郎前去一番搭话,不单给治了伤,给了物资,还有买吃食与衣裳的银子。 伍摧对他这份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安家的名头这么管用,陆九也不怕给人识破。” 石头早就见惯,极有信心,“九郎说大军太远,将军的伤不能颠动,先休养一阵,他最会唬人,又在安家呆过,一定不会露馅。” 伍摧还是不解,“你说陆九这么拼命,是不是对将军有意?” 石头知道内里的关系,赶紧否认,“不可能,他定是想立个大功,让韩大人另眼相看。” 伍摧悻悻道,“陆九对将军也太仔细了,谁都没看出人醒了,就他冲过去。” 一提起来石头就忍不住笑,“那也不叫醒,将军还管他叫娘呢。” 伍摧也咧了嘴,“还叫他不要死,陆九都听怔了,乐死我了,等回去说给史勇听,保准他笑脱下巴。” 两人叽叽咕咕的低议,发出诡异的笑,商队的人远远瞧着,更鄙夷了。 第54章 曲身奉 ◎三个字如在舌尖一滚,滋味绵长。◎ 良好的医药加上精心的照料,将韩七从死亡边缘拉回,摆脱了长久的昏沉。 嗢末女人给她喂食喂药,时不时还自问自答,渐渐的韩七也能回应两句,让她越发快活,呱呱的说起别后的经历。诸如蕃军的追袭、魔鬼沟的可怕、黑马的灵性、以及如何到了镇子,如何有了医药。 韩七静默的听着,任她沐洗头发,擦身换衣,直到女人去取羊乳,屋内才安静下来。 陆九郎踏进来,准备将用过的水提出去。 阳光透过窗扉,照着倚榻的女郎,韩七轮廓清瘦,气息虚弱,宛如被销去锋芒的剑,减了威冷,依然有沉潜的力量,明湛的眼眸望来,“陆九,你做得很好。” 陆九郎定住了,曾经发狠咬牙、拼命也想得到的肯定突然倾入耳中,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韩七的声音沙哑又柔软,“你与我预想的不同,是我低看了你。” 一种无形的东西填进灵魂,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意。 然而还不够,陆九郎想要的更多,深藏的渴望激烈的涌动,如火焰灼烧心魂,他垂目掩住,话语平静,“外头有消息说大军胜了,但目前离得太远,咱们人又少,没法传递消息。” 韩七已经知晓当下的情形,并不意外,“这支商队从哪来,可靠吗?” 陆九郎看了一眼窗外,回道,“中原来的,有些地方不对劲,还没摸清根底,但听说过安家的名头,愿意给予帮助,暂时借商队的庇护更安全。” 韩七伤处未愈,倚了片刻就生出不适,强抑着道,“不错,这样的安排很谨慎。” 陆九郎忽然趋近,将她扶躺下来,掖紧了厚被。 这人的感觉实在敏锐,韩七讶然,想起旧事又有些好笑,低弱道,“以你的机灵,当年要是没逃,或许真成了安府的大管事。” 仅仅说了这几句,她的身子已撑不住,意识开始昏矇,渐渐睡了过去。 陆九郎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有了羊奶与肉羹的补养,她不再是濒死的灰槁,气色明显好转,嘴唇也显出了柔润。 飞凰引 第39节 陆九郎凝视着淡粉的唇珠,轻哼一声,“做狗算什么能耐,我可不稀罕。” 顾太医相当惊异,安小姐初见时命如游丝,一只脚已进了鬼门关,才十余天就大有起色,身体的强悍着实令人惊叹。 李睿本来将此事都忘了,给他提了才想起,一笑道,“不外是安小姐年轻,又逢太医妙手,如此甚好。” 云娘在一旁话语幽幽,“她当然愈合得快,殿下可知安家的人厚颜无耻,索要了多少东西,真是欺殿下善心。” 她憋了多日,这会才道出来,李睿听得微讶,“我见那陆管事是个人才,极会说话,怎么竟是贪得无厌之徒?” 郑松堂在一旁缓和,“也未必是贪婪,安家一方豪族,大约享用惯了,见殿下大方就随意了些,如今主人好转,应当会来致谢。” 话音方落,外头通传安家的管事请见,李睿失笑,“这不就来了,恰如郑先生之言。” 云娘还未见过安家的人,心里存着气,拿定主意要将来人数落一番。 随着门帘一挑,一个青年被引进来,他眉锋如墨,狭眸精致,明峻而英锐,身形颀长健挺,气质也很奇异,生如不羁浪子,神气却谦低和敛,令人一见就生出好感。 所有人都为之意外,一介家奴竟然这般出色。 李睿也很诧异,这人之前来求,似从灰沟里爬出来,难掩的憔悴疲困,他也未多留意,没想到休整后竟是如此。 青年恭谨行礼,声音低沉如磬,“我家小姐的伤情已有好转,多谢李公子慷慨相助,顾先生妙手回春,大恩铭感五内。” 郑松堂拈须打量,想起安夫人好美男的传闻,笑而不语。 李睿对这份恭敬很满意,“不必客气,请安小姐放心休养,有所缺的但说无妨。” 青年表现得格外知礼,“此前冒昧索要了许多,哪敢再度劳烦,待归返沙州,我家主人必定十倍以谢。” 既然不是贪婪之徒,李睿和煦以对,“谁都有急难之时,小助无须在意,倒是陆管事忠心可嘉,安夫人当要重赏。” 青年应对谦和,“公子过誉了,份内之事,不值一赞。” 这人的气质与谈吐完全不似一个下人,夏旭仔细打量,突道,“你是习过武还是从过军?” 陆九郎顿了一刹,决意一试,“好眼力,我确实从过军,不然也进不了商队。” 郑松堂登时生出兴趣,“难道是河西五军的哪一支?” 陆九郎当然不会吐实,“玄水军,混了两年就退了。” 李睿原想敷衍两句就打发了,闻言心头一动,使了个眼色,“我曾经听过不少河西军的传闻,可巧遇上陆管事,五军究竟是什么样,为何如此之强?” 一个面白体柔的男仆立时捧来圆凳,适时奉了茶。 陆九郎接了茶,目光在男仆身上一掠,方回了李睿,“难怪公子好奇,五军的成份极杂,外人知晓不多。” 他心思灵巧,一边娓娓说来,一边察颜观色,轻易窥出对方的兴趣所在,从五军说到背后的各大豪族,众多部落,再说到与西域诸国的关联,言语轻松趣致,听得一干人皆入了神。 郑松堂行前对西域虽有了解,仍觉欠缺,此时与陆九郎之言印证,所得颇多,不禁大喜。 案上的茶水续了多次,从午后说到入夜,李睿才放陆九郎辞出,犹觉意犹未尽。 待人走后,郑松堂不由感慨,“此人精通河西,机敏善言,做豪门家奴实在可惜。” 云娘容颜殊丽,自出宫以来,外男一见无不失措,连对答都磕巴起来,独有陆九郎形貌出众,应对不俗,令她好感大增,接过话语道,“这有何难,一旦知晓殿下的身份,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投效。” 这人宛如上天送来的一般,李睿怦然心动,思了片刻,“先观其言行,到了沙州再说。” 伍摧在外头蹲得腿都木了,回去吃饭换了石头来守。 石头好容易等到人出来,赶紧凑前,“九郎耗了这么久,可探出他们的来路?” 陆九郎一扫左右无人,低道,“不说这个,你去茅厕边上躲着,队里有个仆人,等他来如厕,你细看有什么特殊,小心别给觉察。” 他详述了那人的外貌,打发石头去了,捺住兴奋忖了片刻,回到几人的住处。 这一方院子是镇民的旧宅,屋子黄土垒就,茅草铺顶,门窗低小,昏暗而简陋。主屋住着韩七与嗢末女人,三个男人挤在厢房,有事一唤就能听见,倒也相当方便。 夜色笼罩,主屋的小窗半支,透出油灯的暖黄,飘出嗢末女人的碎语。 陆九郎从窗外看去,韩七在枕上侧头听着,眉间温和,气息宁静,如幽暖的光。 嗢末女人在给她剪指甲,絮絮道,“我叫塔兰,阿娘给我取的,意思是好运。” 韩七应道,“是个好名字。” 塔兰郁忿的抱怨,“但我没遇上好事,离了村子一直流浪,三个男人全是短命鬼,还没我的骆驼活得长。” 这确实不大容易安慰,韩七想了想,“以后不会的,到了沙州你可以找个长命的男人。” 塔兰对她的建议很满意,抛开了死鬼,“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你现在应该不会死了。” 韩七轻浅一笑,“韩明铮。” 塔兰复念了一遍,生出好奇,“是什么意思?” 韩七声音低柔,“明明其容,铮铮其骨,算是一种祝愿,和你一样是娘给的。” 塔兰顿时愉快起来,“那我们很像,你就是我的好运,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正好炉子上的羊奶温热了,她丢开剪子,端来给韩七喂下。 陆九郎倚靠着土墙,默然一念,三个字如在舌尖一滚,滋味绵长。 第55章 人如棋 ◎不必指望,他不会回来了。◎ 云娘安排使女置上两盘鲜甜的瓜果,配上新烘的胡饼,加上几色果干与肉脯,营造出闲叙的氛围,待香雾从博山炉袅袅腾起,仆人也挑起门帘,迎入了来者。 李睿含笑一唤,“陆九来了,郑先生昨日输得不服,今日定要再战。” 那次长谈之后,陆九郎每日均被邀来,起初是为知晓河西之事,后来发现他不仅言语得趣,心思灵敏,还通晓双陆、投壶、樗蒲,簸钱之戏,懂得辨香与品茶,甚至通丝竹之韵,竟是雅俗皆能,越发的刮目相看。 在李睿看来,此人的价值已经远胜安家,收用之心更切,但试探总被绕过,也就不急于一时,权当个旅伴结纳。 但凡陆九郎在,气氛一定是欢愉的,众人闲叙了一阵,郑松堂拉着他斗起双陆,忽然外头护卫来密报,李睿面色微变。 陆九郎觉察有异,但对答均是耳语,显然不欲被闻听。 待人走后,李睿沉吟良久,似有些心神不属,望了一眼陆九郎。 他心下更疑,又不便打听,只有佯作不知的行棋。 几局过后,外头骤然喧闹起来,蹄声杂乱,夹着模糊的呼喝,陆九郎听出是回鹘音,神情剧变,霍然起身。 李睿此时方开口,“来了一支数百人的回鹘乱兵,外头十分凶险,不可妄动。” 陆九郎冲出屋外,见商队的一众护卫严阵以待,刀剑出鞘,而镇子另一头烟尘滚滚,正是韩明铮等人的所在,惊得血脉俱凝,脱口道,“李公子,请救我家主人!” 李睿踏出来观望,答得很冷静,“当前情势不利,商队只能自保,无法分兵。” 他以为将面对陆九郎的苦苦哀求,谁知对方僵了一刹,居然不再说,转身向外行去。 李睿一个眼色,仆从上前拦下,他作出关怀之态,“不可冲动,敌兵凶暴残忍,此时出去绝无生理。” 云娘也在一旁道,“你已为安小姐竭尽所能,主人若为此迁怪,大可另投别主,不必为一份差事枉送性命。” 陆九郎垂下眼,片刻后道,“我有幸得公子庇护,自是感激无尽,但回鹘兵素来贪婪,未必肯放过商队。” 李睿本来决意将人打晕也不放去,听他如此识时务,放下心来,“你无需过忧,商队护卫精良,纵是敌人来犯也能一战。” 陆九郎却道,“我既蒙公子大恩,怎能置身事外,愿与众护卫一同守卫,略尽薄力。” 李睿见他坚持,让侍人引他去寻夏旭。 郑松堂一直不言不语,待他离去后方道,“殿下有意如此,是打算借势将他收为己用?” 李睿默然,其实斥候来报时尚早,但思及安家女一殁,陆九郎难逃失主之责,再加以收留就成了施恩,索性将消息按了下来。 郑松堂见他不答,叹道,“此举形同迫陆九郎弃主,他若心怀主人,纵然被迫投效殿下,也难免暗怀怨恨;他若轻易弃主,就是一无义之人,殿下要来何用?” 李睿瞬时一怔,省觉过来,“不错,是我想左了。” 郑松堂知是这人太过出色,引得李睿动了盘算,然而人心至为微妙,越聪明的人,越不能以心计挟迫。 一名护卫忽然奔入,“禀殿下,陆管事突然打翻数人,冲出了商队的围护,我等未及阻拦!” 李睿神情难辨,不知是懊是恼。 郑松堂暗忖,倒是个忠义的奴才,不枉殿下欣赏,只是这一去,怕是难有性命了。 回鹘乱兵入镇之时,伍摧恰好蹲在外头晒阳,一见火烫屁股般冲回了院子,直吼出来,“回鹘兵来了!最多一刻就要搜过来!陆九呢?” 石头正在提水,吓得木桶呯然坠地,慌张道,“哪来的回鹘兵?九郎去了商队还没回来!” 商队有大量军卫,自然有一战之力,但两下已给回鹘兵隔断,外头的尖叫与哭喊由远渐近,乱兵正在挨门挨户的抄刮。 伍摧头皮发麻,语无伦次的道,“完了,带将军跑吧,但敌兵太近了,一定会追上——” 石头一样手足无措,“将军还伤着呢,大夫说不能颠动——” 屋内突然传出韩明铮的声音,“将院子抄乱,灶堂浇瓢水,从后门把军马放了,所有人撤到主屋的阁楼上。” 她的话语冰冷而镇定,一言就稳住了神,伍摧和石头赶紧行动,不多时院子一片糟乱,厨房散出一股浓烟,宛如给洗劫过一般。 主屋的阁楼黑洞洞的半人高,搁了些杂物,石头托着韩明铮和塔兰从木梯上去,伍摧放走军马也跟着攀上,抽了梯子用朽板盖住洞口,乱兵已经到了墙外。 院门被凶猛的砸开,回鹘兵进来没见着人,大失所望,把唯一的母羊拖走了,随着乱兵一轰而出,隔院又迸出了惨号。 石头和伍摧攥着刀柄,脊背满布冷汗,这时才敢喘气。 韩明铮给塔兰拥在怀中,牵动伤处疼得脸色发青,她一直在静听,待确定附近没了乱兵,极微的开口,“陆九郎每日都去商队,是做什么?” 石头吞了下口水,用这辈子最轻的声音回答,“不知道,那商队很奇怪,大多是军卒,李公子有个随从蹲着尿,但没有男人□□。” 饶是韩明铮一向聪慧,也没弄明白,怔了好一会,“没有是什么意思?” 石头发窘,不知该怎么说,“九郎让我去厕所瞧的,不是完全没有,只剩一半,像是给切过。” 伍摧跟着解释,“商队的头领是李公子,陆九说他大约无聊,爱唤去陪着叙话,没啥正事。” 石头心里慌得紧,“商队那边人多,九郎肯定安全,就不知能不能回来。” 伍摧丧气道,“他一个人回来有什么用,除非请商队的来救,这么多回鹘兵,我看人家不会冒险。” 裂开的墙缝透出微光,韩明铮静了许久,目光淡远,“不必指望,他不会回来了。” 半个镇子哗闹无比,村人惨烈的哭号,回鹘兵纷乱的呼叫,宛如兽群的狂欢。 陆九郎死死咬牙,清楚自己犯了错。 飞凰引 第40节 近期的顺遂让他忘乎所以,炫弄太过,成功引得贵人欣赏之余,反而觉得原主成了妨碍。 但那不是商家女,是他拼死从数万蕃兵手中抢出来的韩明铮!还有石头与伍摧,一起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伙伴!他怎么会抛下这些,去奉承那些傲慢的蠢货! 天渐渐暗下来,如无边的夜毯覆住他的愤怒,包容他的匍伏,向镇子的另一头挪近。 一个乱兵醉醺醺的走到墙边,刚解开裤子,幽影无声的贴近,回鹘兵挣扎着被拖入墙后,片刻后又踏出来,身形似乎更高了。 黑夜与乔装给陆九郎带来了隐蔽,依然得极其小心。 回鹘兵个个连髯结辫,发式与河西截然不同,陆九郎无法混充,乱兵又无伤员,裹头反而更扎眼,他只能利用墙根或边角潜行。千难万险的摸到半途,又一群乱兵纵马入镇,大约从别处劫了商队,押着一长串的骆驼,驼背载有硕大的货包。 陆九郎险些给冲个正着,仓促躲进一间空屋,哪想到几个回鹘兵也相中了这间,轰笑着扛着一个毡卷冲入,扔在地上迸出一声痛呼,竟跌出了一个女人。 陆九郎在乱兵来临的一刹抄起柳筐扣在身上,万幸没给发觉,正琢磨着如何不惊动的挪出去,突然从筐缝里瞧见女人的脸,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安夫人之女安瑛。 安夫人给女儿挑不到满意的人选,又盘算起招赘来,然而没本事的男人守不住庞大的家业,有本事的又野心勃勃,怕女儿单纯太过反而受欺,遂让安瑛跟着走一趟商,长一些见识。去时十分顺利,哪想到归途已经远避了战地,仍是撞上一支回鹘乱兵,队里的男人皆给屠杀,甚至为争抢安瑛,乱兵之间还打了一架。 此时进了屋子,回鹘兵急不可耐的甩上门,将火把插在壁架,开始脱衣裳。 安瑛迸出恐惧的尖叫,这不奇怪,换个大汉被光屁股的回鹘兵按住也要吓傻,她拼命的挣扎,眼泪糊了一脸,只换来猥笑和亵弄,如一头可怜的羔羊。 陆九郎无动于衷,趁着她吸引了回鹘兵的心神,极慢的顶着筐向门边挪去。 安瑛彻底崩溃,恨不得神佛降下雷霆将这些人劈死,她绝望的咬住敌兵的手,对方吃痛一怒,一巴掌扇得她摔跌出去。 安瑛头昏眼花的撞上一个柳筐,筐子一斜,现出一双男人的脚。 回鹘兵的□□凝住了,还来不及反应,柳筐飞起刀光乍亮,割断了最近的敌兵咽喉。 热血哧的飞溅而出,余下三个兵面露惊恐,还来不及摸到武器,陆九郎的利刀已经剜进第二回 鹘兵的胸腔,痛喊未出口就给截灭,剩下两人骇得魂飞魄散。 他们仓惶的要逃,要呼叫外边的同伴来援,第三个嘴唇才张,给陆九郎一刀甩中背心,最后一个光着屁股,手已经握上门栓,从背后给陆九郎扑住,撞得牙齿迸碎,被直接拧断了脖子。 屋里仿佛给血洗了一遭,外头的乱兵依然喧闹,无人觉察。 陆九郎半面染血,犹如修罗,他丢开回鹘兵的尸体,擦掉溅上的血,从屋内翻出件旧衣换了,将利刀揣回,侧身从门缝窥看,方要溜出去,突然给安瑛扯住了裤脚。 安瑛认出他,什么也来不及想,连真实与虚假也顾不得,哭着乞求,“——救我——” 陆九郎毫无怜惜,拔脚而走,只扔下一句话,“躲起来别让人发现,熬到天亮就能活。” 第56章 命搏命 ◎要是如此佞物,死了也不足惜。◎ 夜色沉沉,阁楼下头挤了十来个回鹘兵,院子里更多,众人架着火堆翻烤整羊,发出酒后的胡叫,声音嘈乱不堪。 肉香顺着阁楼的板缝飘上来,石头忍着肚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幸亏抽梯封上洞口,底下的兵全然不觉,头顶的一板之隔就藏着屏息静气的几个大活人。 几人熬得饥肠辘辘,下方一直闹腾不休,一个传令兵来呼喝几句走了,院内外一阵哗叫。 石头不明所以,望向了将军,唯有她懂回鹘语。 韩明铮以唇形示意,伍摧看明白了,精神陡振,附耳咬给石头,“回鹘人要在半夜攻商队。” 石头登时一喜,商队那么多军卒可不好惹,最不济也能趁着交战下去寻些吃喝,设法逃走。 果然回鹘兵听说半夜要行事,闹嚷声渐低,纷纷睡倒攒精神,不一会鼾声四起。 又熬了一个时辰,石头一泡尿憋得要炸,忍不住悄悄沿墙尿下去,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料墙边躺了个回鹘兵,给热尿浸醒了,一嗅大怒,举火把照见水渍从顶而下,当即叫喊起来。 阁楼里的韩明铮情知躲不过,也不责备,“抄家伙,能杀一个是一个。” 石头大汗淋漓,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众回鹘兵都醒了,围过来将桌柜堆起,一个兵执锤爬上,咣咣的要撞开挡板。 伍摧与石头死命按着,挡板毕竟是薄木头,没几下给锤得稀烂,乱兵探上头来,给伍摧一刀劈中头脸,吃痛跌下。 楼下的回鹘兵大怒,也不攀爬了,一个肥壮的执锤朝阁楼的底板一掷,咔嚓砸了个大洞,反复几次阁板脆烂不堪,再承不住人,哗啦一声垮了。 石头与伍摧一齐跌下去,给乱兵围住拼杀起来。 塔兰与韩明铮在阁楼一角,身下的残板勉强支了一刻,逐渐滑塌下来,好在落地势头缓,屋内打得激烈,谁也没留意。 主屋不大,里头七八个一围,院里的根本挤不进去,反让石头和伍摧得了益,两人豁出命的拼砍,也不管受伤多处,直杀得鲜血淋淋。 一个回鹘兵发现墙角的塔兰,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生生将人提起。 塔兰给捏得动弹不得,喉间咯咯欲裂,眼看要给活活掐死,蓦然一蓬烫热袭脸,她还以为自己没命,吓得尖叫起来,脖上的手却松了,直到她抹开满脸的腥血,见敌兵软倒,韩明铮倚墙持刀,方才明白过来。 其他回鹘兵听得尖叫,发现队友被杀,大怒挥刀斩来。 韩明铮一击救了塔兰,却也牵动伤处,痛得浑身发软,手都抬不起来,眼看要命丧当堂,屋顶骤然一声巨响,碎裂的朽瓦与稻草坠落,中间夹杂着一个黑影,以惊人的猛力踩中挥刀者,喀啦一声踹得对方胸骨俱折,屎尿都流了出来。 黑影落地而起,颀长精健,杀气激沸,正是陆九郎。 石头在绝望中瞧见,眼泪不由淌出来,“九郎回来了!” 陆九郎发了狂,刀势狂猛暴虐,斩得屋内血雨纷飞,他的战力远胜二人,接连砍死多个敌兵,但屋内的敌人一少,院里的又扑进来,始终源源不绝。 伍摧受了几处伤,本来已灰心,见陆九郎来又有了劲,死命的撑下去。 屋里的火把烧尽了,余下一片黑暗,三人不知杀了多少,刀也砍缺了口,鲜血浸得浑身湿腻,耳朵充斥着敌兵的怒吼,仿佛无休无止。 塔兰近乎窒息,她从小胆子大,也仅是放马宰羊,哪见过这样可怖的厮杀,不断有血飞溅过来,不知出自哪一方。正当她心神崩溃,一个敌兵被踢飞跌近,爬起来目现凶光,决定先宰了两个弱女。 塔兰恐惧万分,退无可退,手中被塞了一把刀,耳畔有声音道,“握紧,从右侧砍他。” 她也顾不得思索,当真砍去,然而不会使力,轻易就给击飞了刀,敌人轻蔑的扯住她的头发,正要宰鸡般割断喉咙,忽然肋间一痛。 就在他分心的一刹,另一个女人已经然近身,她脸色惨白,目光毫无惧意,森冷的一转刀,搅得他内腑俱碎,迸出惨烈的嘶号,拼尽全力一推。 塔兰被扯得头皮险些掉了,痛得眼泪汪汪,惊魂未定的看着敌兵倒下,见韩明铮给敌兵大力撞在墙上,口角溢血,赶紧过去扶住。 韩明铮近乎昏厥过去,忍痛将喉间的腥血咽下,气息微弱,“好塔兰。” 塔兰似突然生出了胆子,她爬去拾刀握住,拦在韩明铮身前,只要跌近了没死的敌兵就扑上去一顿乱戳,当牛羊一般宰,竟然也杀了三四个回鹘兵。 陆九郎勒住一名敌人,挑开斩向石头的一刀,回刀抹了怀中的敌喉,将尸体甩去伍摧身前,阻滞那边的围攻,如此不断相帮,石头与伍摧还是逐渐耗尽了体力。 伍摧血汗交混,先站不住了,不久石头也累瘫倒下,余下陆九郎独力拼杀,死命护着几人,好在尸体摞了一层又一层,门窗塞住大半,敌人进来颇为不易,攻势也缓了。 院里终于没了声音,屋里也所剩无己,陆九郎一刀戳进对手心窝,自己也随之倒下,陷入了彻底昏迷。 最后一名敌兵已经吓麻了,见杀神倒下终于还魂,刚要上前割了陆九郎的脑袋,突然尸堆里蹿起一个黑影,发出尖利的叫喊,敌兵吓得拼命从窗缝爬出,头也不敢回的逃了。 塔兰垂下刀,幽亮的月华从破裂的屋顶映入,照见无数横摞的尸体。 镇子的另一头传来了遥远的喊杀声。 李睿在屋中与郑松堂对奕。外头兵马喧腾,喊杀沸天,屋内落子无声,茶水轻沸,众人安静的环绕,颇有万军丛中若等闲的气势。 然而他的心很不宁静,明知神策军训练有素,足以应对敌兵,依然说不出的烦乱。 一个家奴死了也罢,只是有些意外,那陆九郎聪明机巧,擅知进退,一向乐于应从邀谈,极少陪顾受伤的主人,事到临头却如此忠诚,竟肯舍生赴死。 李睿落下一子,忽然开口,“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娘迟疑了片刻,“据说她伤势极重,多在昏睡,妾怕扰了养息,并未前去探访。” 李睿自然明白这是借口,方一蹙眉。 郑松堂从旁缓颊,“这也不怪,之前皆未在意此女,而今看来,可能与陆九郎并非寻常主奴。传闻安夫人好男色,广蓄面首,虽不知安小姐的性情,但以陆九郎的形貎,或许——” 他的话语虽未说完,屋内皆知其意。 李睿心头略松,淡道,“要是如此佞物,死了也不足惜。” 郑松堂不欲皇子为不值一提的事耗神,转而说起其他,“既然陛下的旨意已至,令殿下亲自赐赏韩家,消息也递给了河西,他们必会遣人相迎,无论来者态度如何,殿下聊作静观。” 李睿微有不快,“难道一场大胜韩家就骄狂了?” 郑松堂话语委婉,“虽说普通天之下皆为王土,天子毕竟无法直驭万民,河西多年沦为胡地,忠诚与否尚是未知,还是谨慎为上。” 李睿若有所思,“封疆大吏势可遮天,据说父皇潜邸时曾至范阳,就受过节度使之轻。” 郑松堂一捋长须,“河西除了韩家,甘州裴氏也不可小觑,他们长年与朔方军往来,且与高昌、于阗多国交好,借商路通联四方。此次能顺利通过凉州,正是有裴家之助,而且禀承朝廷暗察之意,并未报予韩家知晓。” 李睿不禁一问,“裴家如此知机,可见心思颇多,为何会愿意奉韩家为首。” 郑松堂徐徐而释,“河西是一块百战之地,虽以汉民为主,还有粟特、退浑、鄯善、达家、南山、通颊等多个部族,唯有韩大人能服众家之争。执掌河西后他结好西域各国,鼓励商旅、清扫马匪,兴修水渠,甚至宽容归附的回鹘残部,百姓敬之如神。” 李睿执棋一顿,似赞又似警,“好一位人物,若非如此英雄,难以收复河西;但若过于英雄,又未必肯安于河西。” 郑松堂继续道,“韩家也非无忧,听说女眷多嫁给各部豪族,带来极大的助力,但日久了这些部族难免恃功,已经有内争之兆,如今韩大人春秋鼎盛,还压得住局面,长远就难料了。 李睿思了片刻,“据说韩家几个儿子都不错?” 郑松堂回道,“韩家不但儿子勇武,连女儿也掌兵,此次击退蕃军十万伏兵的就是韩家女。” 李睿提起来很是不快,“朔方军太不成样,竟让这么多敌兵潜近,险些毁了大战,必须狠狠的肃清一番。” 郑松堂也有同感,“已经拿了几个,不是说与几年前天德军伏藏的那名吐蕃内奸相关?当时给大皇子按下未能深查,方留下此等隐患。” 李睿现出一丝冷笑,“皇兄素有好名声,底下一帮糟烂,就算出了这事,也一定有大臣以宽仁为由替他开脱。” 事涉宫中,在外不好多言,正合一局结束,郑松堂托盏饮茶。 云娘见气氛有异,上来收拾棋子,轻笑道,“我当女将军是话本里的传奇,怎么竟真有?” 佳人软语一岔,李睿恼意略平,随口而答,“当然是真的,可惜阵亡了,不然还能一见。” 云娘故作讶然的一呼,“人已经没了?” 李睿只道,“以两万攻十万,能活下来才是奇了。” 说完他不免暗忖,这次朔方军有失,害得韩家折了勇悍的女儿,未必没有怨气,少不得要好生抚慰一番。 外头天已放亮,商队大获全胜,回鹘兵死的死、逃的逃,神策军挨门挨户的清理小镇,以防有残兵潜伏。 李睿年轻,彻夜未眠也不觉疲倦,仆役摆上了丰盛的早膳。 几人方用完,夏旭来了。 他带来一个年轻女郎,衣衫血渍斑斑,看得出受了极大的惊吓,双目红肿,瑟缩而萎靡。 夏旭神情古怪,“此女是清查时发现,自称沙州安家的小姐,商队遭乱兵所劫,昨夜被掳到此镇。” 屋内的人全怔住了,云娘惊得脱口而出,“这是安小姐?那殿下救助的又是谁?” 飞凰引 第41节 第57章 赤凰归 ◎韩七将军没死!她还活着!◎ 乱兵□□得半边镇子一片狼籍,腾着灰黑的余烟,到处遍布尸体,难见一个活人。 李睿虽在书上读到过兵劫之惨,哪及亲眼所见的震骇,望去神色凝重,脚步也沉了,不免暗忖,或许乱兵来时就该令护军出击。 郑松堂知他在想什么,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容有失,护军岂能轻动,村人遭难是命数使然,不必过于在意。” 李睿心头稍宽,继续向前行去,等到了陆九郎等人所居的院外,刹时惊住了。 一方普通的农院竟似成了森罗地狱,主屋的大门没了,屋顶半塌,里头叠了无数回鹘兵的尸体,连窗洞也塞了一半,大量的血从门槛漫出,院子里淌成了紫黑色的血池,浓烈的腥气熏人欲呕。 唯有地势稍高的一角不曾被浸没,那里躺着两个血糊糊的大汉,浑身绑满布带。 陆九郎也在那里,小心的扶着一人喂水,那是个面色灰败的女郎,裹在旧褥里奄奄一息,他眉眼低垂,衣衫糊烂,宛如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动作却很细致。 所有人都给慑住了,难以想像昨夜是何等可怖。 安瑛一声惊呼,激动的掩住了口,昨夜的相救竟不是幻觉,“是你——” 真假双方居然认识,众人大出意料,夏旭质问,“你们到底谁是安家的?” 安瑛未及回答,望见陆九郎怀中的女郎,越发骇然,“这不是——怎么会——” 众人越发不明所以,陆九郎一言截断,“她是安家千金。” 李睿震悸已过,听闻竟与一个骗子相处多日,甚至还起意延揽,不禁燃起怒火。 夏旭更是恼怒,喝道,“她是安家的,你又打哪来?你所称的主人又是谁!” 陆九郎轻柔的放下怀中人,挺起身来,他本来就高大,如今浑身带伤,衣发沐血,悍戾之气横溢,如果说以前的他似教养良好的家犬,此时赫然成了一头凶猛的野狼。 夏旭立时挡在李睿身前,骇然于自己的失察,这绝不会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个管事,之前丝毫未瞧出,还让他混近了皇子身畔,有歹意还了得? 陆九郎形容冷峻,并没有踏近的意图,“我来自赤火军,任副营一职。这位是河西节度使韩大人之女,掌领赤火军数万精兵的主帅韩七将军,为配合大军剿灭回鹘,在独山海与十万蕃兵血战,重伤流落至此。”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回答,众人悚然而惊,目光都变了。 院外传来达达的脚步,一个蓬头垢脸的嗢末女人举着破碗冲来,也不顾旁人,一迭声道,“将军的伤怎样了?我寻到活羊挤了奶,还捡了半块饼,可以泡软了喂她。” 李睿如受无形一刺,蓦的感到了难堪。 韩平策大战一毕,带兵奔向独山海,找到了赤火军激战过的河谷。 悲风萧瑟,荒原寒凉,无数尸体依然保持着死去时的模样,躺遍了整条河谷,辎重焚烧后的黑灰飘散了满地,大群秃鹫放肆的咬啄,被到来的军队惊飞,盘旋在半空不肯离去。 青木军久经杀场,见惯死伤,也极少碰上如此惨怖的场面,士卒无不是肃然起敬。 韩平策着人翻遍了河谷,没有寻见妹妹,在尸堆最密集的地方拾到了一枚盔缨。蓬软的红缨被黑血凝成了硬块,是韩夫人亲手所系,他捏着伫立良久,总觉得不真切,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母亲。 人们将赤火军的遗体收拢掘葬,又将敌尸以大火焚了,浓烟直扬上天。 远处的牧民瞧见,捎来了幸存的伤兵,韩平策询问后得知妹妹重伤被俘,然而敌军早已归返,算来抵了凉州,追去也救不回来了。他煎熬又绝望,只得放弃回转,协助父亲安置降部,检点战获,安排大军分批归返。 没想到过了七八日,他忽然接到军令,要与裴行彦去迎朝廷的天使。 韩平策虽然耿直,也觉出了蹊跷,不免对裴行彦一问,“大战才结束多久,天使就到了河西,还是五皇子亲至,怎么没一点风声?” 裴行彦不明内里,当他责怪裴家消息不灵,不快道,“裴家又不是神仙,哪知朝廷的安排,总归是来封赏的,韩家少不了褒赞。” 韩平策心绪极糟,喃喃道,“褒赞虽好,兵力折损这样大,养回来都要耗不少时日。” 裴行彦已听说赤火军两万人战亡,五军无不震撼,他却悄然松了口气,韩七没了,议婚自然化为乌有,哪怕韩平策此时口气不佳,他也不计较了。 二人在青木营相处年余,依然不投和,一路不尴不尬的行军,直到见到五皇子,呆闷的气氛才算消了。 李睿既是代天子而巡,少不得彰显气势,换下便衣改着华服,逾显高贵优雅,一派天皇贵胄的风范。 韩平策头一回见皇子,不免拘谨,恭敬之余话语极简。 裴行彦的容貌远胜于韩平策,近年又被父亲携带,应酬上游刃有余,反而更引人注目。 李睿也不禁一赞,“河西虽为边地,人才迭出,韩小将军勇武过人,裴小将军亦是出色。” 韩平策讷讷谦谢,他不擅这些,倒很乐意裴行彦去应对。 裴行彦确实对答漂亮,“五皇子万里而来,足见陛下对河西子民的关切,韩大人恨不能亲迎,已令沙州全城净道,张灯悬彩,只要殿下一至,必能感受到河西万众的盛情。” 一番话听得李睿很满意,“韩大人有心了,劳两位将军大战之后还要来迎。” 说不累是假,裴行彦也不愿给韩家做陪,还是受叔父的强令而来,此时却侃侃而言,“殿下千金之体,万里远涉,辛劳更胜百倍,还如此体恤,实在令我等惭愧。但凡有任何所需,请殿下不吝告知,容我等略献微力。” 李睿也不推却,“目前确有一事相询。” 裴行彦一句客套,没想到还真引出话来,两人立时提起精神倾听。 侍从引来一人,似身上带伤,低着头行动慢拙,颇有些不便。 李睿随即道,“二位可认得此人?” 那人一抬头,韩平策一刹那愕极,“陆九郎!” 他本就讨厌这小子,如今妹妹给蕃军俘虏,陆九郎却在五皇子身边,不外是逃军后使了手段攀附媚上,韩平策憎恶之极,神气中不觉带出,低吼一声,“你怎么会在这!” 他虽生得相貌纯厚,毕竟是浴血沙场的猛将,发作起来极为吓人。 陆九郎毫不畏惧,“属下一直跟着韩七将军,护着她从蕃人大军中逃出。” 韩平策几乎不能置信,一把抓住对方的肩,“你说什么!” 他指如铁钳,掐得极重,陆九郎也不挣扎,昂然道,“韩七将军身受重伤,来此镇幸遇五皇子施救。” 后方一辆马车缓缓牵来,侍从挑起垂帘,现出车内的韩明铮,她面容灰槁,唇色发紫,本来有了起色,经历乱兵之后肺腑伤得更重,勉强给塔兰扶起,呼吸已急促起来。 陆九郎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韩明铮的气息变了。 她纵是虚弱至极,也有一种冷静的端凝,随时提着劲应对周围,然而望见兄长的一瞬,她彻底放松下来,美丽的眼睛湿了,不再是威冷的女将军,而是伤心又委屈的妹妹,微弱道,“阿策,两万人都没啦——我的兵是好样的——” 韩平策如见奇迹,抢近扒在车边,语无伦次的道,“没了不怕,人活着就好——阿爹也夸你是好样的——” 他小心的触碰妹妹的头,确定了不是幻影,涌出无与伦比的狂喜,在胸中澎湃难抑,禁不住朝着身后的军队吼出来,“韩七将军没死!她还活着!” 青木军哗然而动,迅速将喜悦传开,有士兵迸出纷乱的呼叫,渐化为数千人激昂的呐喊,一声声震耳欲聋,商队的众人为之骇讶,连护军也警戒起来。 李睿虽不懂河西腔,也为群情而震动,讶然道,“他们在喊什么?” 陆九郎望着车内的女郎,看她浸泪的眼睫,脆弱的姿态,忍着痛对兄长流露的依赖,轻声而答,“赤凰。” 每一声都是赤凰,宛如狂浪席卷八方,凝着无尽的祟慕与热爱。 韩平策不擅应酬,性子却很真,爱重手足,在士兵中威望极高,一呼响应如雷。 李睿不免刮目相看,待见他安排周详,行军谨慎,不断有斥候回传消息,对方圆百里的动静了如指掌,越发称许,不愧是河西威名最盛的青年将领。 裴行彦陪在皇子身旁,私心颇为郁忿,明明自己应对得体,言语高雅,远胜于木讷的韩平策,五皇子却不甚留意,甚至对陆九郎这卑贱的野种都更有兴趣。 当李睿又一次问及,裴行彦抑着神情,平平回道,“这人早先就是个无赖,在军中也没任过要职,不知此次何以立了大功,或许运道好吧。” 这些话如何能令人信服,陆九郎的聪明善藏,勇猛顽强,各种能耐是众人亲见的。 李睿不疾不徐道,“纵是运道好,能从数万大军救人也是孤勇无双,对韩七将军更是忠耿。” 裴行彦忍下冷笑,仍透出一丝微讽,“恐怕韩七自己都没想到他如此忠耿,这人是韩家养出来的,殿下若想了解,一问韩小将军即知。” 李睿的眸光微沉,裴家子貌似俊雅擅言,却傲气自负,连尊卑也分不清,他不再理会,转与郑松堂闲谈起来。 裴行彦被撂在一旁,心头越发气闷,木着脸随行。 后面的马车上,王柱抱着伙伴号啕了一场,眼泡红肿不堪,“你们几个夯货!还以为再见不着了。” 伍摧与石头挨了十来刀,亏得皮糙肉厚挺过来,并排躺在车里养伤,闲得只能放屁,见到伙伴大喜。 伍摧骂咧咧的道,“谁叫你不在,要是跟着陆九多个人手,老子也不至于被砍成这样。” 石头想的更实在,“他肯定第一个躺,最后还得我们护着。” 王柱哭了又笑,鼻涕泡都涌出来,“史勇也活着,太好了,可惜李相没了。” 一句说得几人红了眼,死去的哪个不是朝夕相处的兄弟。 伍摧咳了咳掩去酸涩,故作轻松,“九郎这回长了脸,要不是他,将军就完啦!” 二人好容易有个吹嘘的对象,唾沫横飞的争抢着说话,将凶险夸大了十倍。 王柱听得越来越恍惚,“你们莫不是给神仙附体,这样也能活出来?” 伍摧洋洋得意,“五皇子还带着安家女来对质,陆九把将军的身份一亮,他们全傻啦!” 石头跟着直乐,“那个半截话的竟然是宫内的太监,我的天,除了九郎谁猜得到!” 皇子、皇宫,内监之类的人物,对边疆百姓而言形如传说,哪想到竟有一日碰上了。 陆九郎也受了许多伤,比二人略轻,勉强还能挪动,靠着车篷听伙伴絮叨。 他的推断当然不仅靠一个阉人,李睿的身边人无不讲究仪态,言语高雅,无形中现威仪,看得出久居高位,却对李睿毕恭毕敬,定是身份悬殊极大,再加上随行的精卒,携来的大量兵器,旁敲侧击的试探与观察,自然就猜到了大致。 伍摧摸着胸腹的绑带,“要不是意外碰上乱兵,才不会这样狼狈,险些死在石头一泡尿上,亏得老子命硬。” 石头窘得面红耳赤,“哪是你命硬,不是九郎你早给砍成十八段!” 伍摧笑骂,“你还不是一样?老子倒的时候还听你哭号来着,傻货!” 王柱抽着鼻子又想哭了。 伍摧有些感慨,“将军还说陆九不会回来,幸好错了。” 车外的陆九郎一怔,“她为何这么说?” 伍摧这会还有什么不懂,嘿嘿一笑,“将军大概猜出贵人的身份,当你另攀高枝去了,还算你小子义气,不肯抛下兄弟。” 陆九郎侧过头,没有再开口。 第58章 奇货居 ◎他此次立了大功,打算怎么奖赏?◎ 对中原王廷而言,西北地区荒寂多风,气候寒凉,部落相杂又民风剽悍,多年战乱不休,绝不是一块丰沃的地域。 飞凰引 第42节 李睿一路行来遍地荒原,沙尘滚滚,村镇大多贫穷不堪,很难对沙州存有希翼。直到韩戎秋亲迎三十里,陪他踏入城中,才领略了截然不同于中原的塞上繁华。 而今的沙州远胜于西域各国的王都,天空晴蓝如洗,数不尽的高楼巍如云台,民居白泥涂壁,洁净而雅致,行人衣冠一如华夏之风。全城百姓对天使的队伍极为热情,年长的甚至激动落泪,望车叩拜,争相掷花掷果,如此纯然焕发的喜悦,连李睿也不禁动容。 他代天子颁读圣旨,对韩戎秋予以盛赞,加封为金吾大将军,赐下金银玉器,韩氏全家叩谢,恭谨接了诏书,随之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盛宴。 韩戎秋对李睿的款待极尽隆重,还召来十一州的豪族与部落头领,逐一禀报各州的军防与民情,李睿听得格外仔细,对他的安排极为满意。 众多豪族争相献礼,赵氏家主赵奢亲来逢迎皇子之余,也少不了助一把老情人。 安夫人携女而来,向五皇子致谢。既是感恩,也为攀结,她不惜血本的奉上几件奇珍,宝光耀处满堂惊赞,感叹安家的豪阔。 李睿原想着安家或有可用之处,如今哪还需要,瞧在厚礼的份上敷衍几句,连盛装打扮的安瑛也未看一眼。 安夫人虽然失望,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女儿的容貌远不及五皇子的侧妃,她也不浪费时机,转去奉承被众多贵妇簇拥的云娘。 云娘早听说安夫人的声名,了然她的用心,含讽带讥道,“夫人过誉了,殿下仁善,总不会见死不救,对令爱顺手一携,并未特殊照拂,无须过于言谢。安小姐劫后余生,不必勉强出来交游,当好生休养才是。” 一番话极不客气,当场落了面子,有的贵妇已然掩口暗笑。 安夫人见惯风雨,若无其事的带着女儿退去一旁。 安瑛没有母亲的定力,羞得面红如血,“阿娘,我们回去吧。” 安夫人神色不动,为女儿一抚发鬓,“有什么可气的,她无非是想独占殿下,动心思的又不止我,谁家没有这份盘算?” 这话也不错,许多世家将闺中女儿携来,希翼给皇子看中,家族随之飞黄腾达。 安瑛委屈得要哭了,“但她为何只对阿娘如此,我绝没有得罪过她。” 安夫人心知与自己的名声相关,但她纵性多年,早就不在乎人言,“与你不相关,殿下无意就罢了,阿娘给你另寻好儿郎,你觉得陆九郎如何?” 安瑛默了,她虽给商队携归,却是受尽轻忽,宛如一只小蜱蚁,完全无法与韩七小姐相较。其间也曾寻去向陆九郎致谢,他寸步不离守着韩七小姐与伙伴,全不理会自己,想来犹是酸涩,“没用的,他大概还记恨当年——” 安夫人本来不屑于此人,当是韩七小姐的玩物,然而从赵家得了消息,又见陆九郎此次归来声名大盛,登时生出了念头。 这小子出身低下,长年在军中,哪见过纸醉金迷的奢华,趁着目前身份未显,给些甜头笼住,一旦哄成女婿,背靠着韩家还有何虑? 安夫人胸有成竹的道,“怕什么,如今他救了你,阿娘送份厚礼,邀他参与些世家场面,你们多来往几次,不就重新熟悉了?” 安瑛怅然,低道,“阿娘一度要将他驯成——那种人,他怎么可能忘了旧耻。” 安夫人轻笑,“傻丫头,你哪知金银的好处,只要运用得法,再大的怨气也能抹了,谁跟钱过不去。” 她不与女儿再说,向老情人赵奢飞了个眼风。 安夫人的盘算虽好,但陆九郎既已扬名,就不会仅有她一人关注。 连日以来,多人向韩戎秋提起,话里话外暗示他将陆九郎带来参宴,韩戎秋一径含糊以对,见裴佑靖到了,亲将他引见给五皇子。 锐金军战功卓著,裴佑靖此次受封为长史,李睿与之相谈了一会,倒是对裴家改观不少。 裴佑靖也不急于攀附,适时退下来,与韩戎秋叙话,颇有些无奈,“彦儿不小了,仍是浑不解事,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贵人。” 韩戎秋宽慰道,“我瞧他长进了许多,战场上也英勇,有几分你的样了。” 裴佑靖不愿多提,改道,“这一战你家的丫头功劳极大,听说伤得不轻,如今怎样了?” 韩戎秋现出一丝忧色,“确实伤势极重,顾太医与城内的名医皆说她肺腑淤滞,极难消除,或许以后行走都要喘。” 裴佑靖一怔,目光微变,“要是损成这样,那就太可惜了。” 韩戎秋喟然一叹,“昭文也是在阵上伤了,很颓丧了一阵,天意如此,我能如何。” 裴佑靖心思电转,口中劝道,“她能活下来就是有福的,兴许慢慢调养着就好了。” 韩戎秋转了话语,笑道,“这该赞陆九郎,他居然闯进蕃军挟持吐蕃王子放人,勇气与胆魄着实令人惊异。” 裴佑靖听过传闻压根不信,淡道,“兴许真是个天纵奇才,七丫头伤了,正好将他拔起来重用,也算恰逢时机。” 韩戎秋听出潜意,啼笑皆非,“难道我还能说假话?这些事的确是他所为。” 裴佑靖似笑非笑的揶揄,“既然你有心抬举,他当然成就非凡,如今谁不传他神乎其神,连殿下也为之留意,彦儿给比得黯淡无光,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在意。” 韩戎秋方要再说,赵奢行了过来。 赵奢一直伴在李睿左右,到此时才有余暇,听了最末一句打个哈哈,“在意什么?是高昌国主有意结亲,裴家又要娶进一位公主了?” 裴佑靖微生不快,没好气道,“没影的事,少听外头的瞎传。” 韩、赵二人均是笑了。 这当然不是没影,河西军屡战屡胜,裴家声威大涨,高昌国主确实有意再嫁个公主过来,但裴佑靖尝过苦头,哪肯儿子重蹈覆辙。 裴佑靖也知瞒不过,自嘲道,“你儿子多,随便怎么安排,我就一个独子,不能不慎着些。” 赵奢也很为此得意,谦了一句,“儿子多也烦,争起来没消停,还是韩家教养有方,后辈又添一员虎将。” 韩戎秋轻咳一声,话语含糊,“你说陆九郎?他虽在赤火军,倒算不得韩家的人。” 裴、赵二人何等精明,瞬时会了意,陆九郎名噪五军,韩戎秋依然不松口,看来压根就没打算让这小子认祖归宗。 赵奢心下寻思,试探道,“不管如何,他此次立了大功,打算怎么奖赏?” 韩戎秋霭然一笑,并未言语。 裴佑靖瞧出赵奢别有用心,故意一谑,“无非是升迁、赐宅、赏些金银,还能有什么?” 赵奢就等着这一句,悠悠道,“这些未免寻常,不如给他安排一桩亲事,等有了家业,人就更稳妥了。” 裴佑靖顺势推舟,“以他的身份,高门攀不上,低聘又可惜,能有什么好人家?” 赵奢也是老狐狸,哪会将话说到底,圆融的一转,“当然是看韩大人的意思,至少得家底殷实,总不成让那小子委屈。” 裴佑靖忍俊不禁,到底没拆穿。 韩戎秋神色不动,瞧不出一丝端倪,“说这些太早,年轻人有待将来,不急。” 第59章 府中探 ◎到底是陆九,假话随口而出,全给你唬住了。◎ 韩戎秋谨守臣子的本份,对李睿极尽礼待,每日问安,盛宴不断,凡有所言不无遵从。只是频繁的酬应相当劳神,饶是韩戎秋体魄强健,一次晨起后也觉头脑昏浊,额筋刺痛。 韩夫人关怀的给他揉捏额颈,劝他暂时休歇。 但韩戎秋心中万事纷繁,闭着眼格外疲累,喃喃道,“河西近年才稳,许多事还未理顺,哪里歇得了。” 韩夫人知他所忧,“不论你如何公允,总有人不满意,不必往心里去。” 韩戎秋只道,“近期你多劝慰姐姐,姐夫失了长子,定是不好过。” 韩夫人冷笑,“我知道方景怨恨,觉得七丫头不该活下来,他在阵上这么多年,难道不知万般是命,谁也没亏欠了他。” 韩戎秋也无奈,“话是不错,但姐夫对方毅寄予厚望,就怕心痛之下想偏了。” 韩夫人按下气性,“我自会去劝慰,你少劳些神。” 韩戎秋叹息,“连年战事折了多少好儿郎,各族各部全要抚调,送了皇子又要征兵,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他从来雄心壮志,永不气馁,还是头一次显出疲颓,连韩夫人也觉得意外,安慰道,“就算战事纷繁,总好过受蕃人欺凌的辰光,孩子们也开始为你分担,终会有太平之日的。” 韩戎秋在妻子的陪伴下休憩了半日,散去了不适,依旧是壮志在握的河西节度使,他精力旺盛的处理了一阵事务,忽然想起,召来了陆九郎。 陆九郎在城中的军驿养伤,年轻恢复得快,伤势已好了八成,即使未归营,他的事迹也已在军中疯传,足堪为传奇。 韩戎秋打量着他,很是欣慰,“陆九郎,你此次战功非凡,想要何种赏赐?” 陆九郎眸光闪烁,一时未语。 韩戎秋以为他在迟疑,和悦的鼓励,“不管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陆九郎忽道,“韩七将军。” 韩戎秋一愕。 陆九郎自然的接下去,“韩七将军如何了?” 韩戎秋释然,微微一叹,“你也知太医所言,她的情形还需要长久的调养。” 陆九郎停了片刻,试探道,“若将军归营,我愿为副将。” 女儿的伤情未必能回返军中,韩戎秋不置可否,“副将低了些,今后可为主将,韩小将军对你也很欣赏,愿意给予重用。” 赤火军少了两万人,战力下滑极大,短期内必然无法出战,升迁难及青木军,跟着韩小将军的确是一条青云之路。 陆九郎却道,“我入伍就在赤火军,只觉亲切,不愿转去别营,望大人准许。” 韩戎秋不答反问,“竞武之时你公开挑战,分明对韩七将军有怨,为何独山海却违令折返,又冒死混入敌军相救?” 这些话伙伴问过多次,陆九郎均不作答,此时方要随口一诌,但对着韩戎秋深睿的目光,竟是说不出,良久才道,“想到就做了,没什么缘故。” 韩戎秋也不再追问,改道,“殿下对你印象极佳,想召你在身边陪伴。” 陆九郎默了一刹,“多谢殿下抬爱,但我伤势未愈,有所不便,还请大人代为婉谢。” 皇子赏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遇,断腿都恨不得爬去,陆九郎却一言拒了,反而提出请求,“韩七将军受伤不轻,她予我多次有恩,不知可否前去探望?” 韩戎秋微讶,忽然一笑,眸光慈和而了然,仿佛已知晓了答案。 河西受胡风影响,不讲究男女大防,陆九郎虽是外男,得令了也能踏入韩家小姐的闺房。 韩明铮的屋子布置得典雅舒适,器物精美,犀角盘、玉灯擎、乌漆山水立屏,连幔帐也织着金丝,只是窗扉紧闭,门悬厚帘,一股郁结的药气不散。 韩明铮近一阵可谓无聊之极,受伤势所限,她什么也做不了,成日的补汤补药不断,还要敷弄香膏与香油润养发肤,从早到晚被侍女摆布。 陆九郎来时,她才敷完脸,难免有些尴尬,躺着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问,“你的伤怎样了?” 几个侍女伴在榻边,陆九郎不好近前,立在丈外,“好多了,将军还是不能动?” 韩明铮从未听他唤将军,不免略有些意外,“大概还需要一阵,说是得慢养。” 她躺了多日,浑身骨头都不舒服,对着外人想撑坐起来,侍女立即围着劝阻。 韩明铮不再动弹,双眉微蹙,凝着一缕闷气,“就是如此,没什么好探望的,你回去吧。” 陆九郎却道,“外面日头极好,要不去院里坐一会?” 韩明铮很无奈,“我连榻都下不去。” 陆九郎也不多话,将一张牛皮躺椅搬去院里,转来不顾侍女的惊呼,将韩明铮连人带锦被抄起,抱出去置在椅上,自己在椅边盘坐下来。 一群侍女哪想到青年如此擅作主张,又惊又怒,拦又拦不住,登时乱了。 飞凰引 第43节 韩明铮也愕了,随即被明光刺得眯眼,暖融的日头落在身上,丝丝细风吹着脸鬓,一扫去通身的滞气,久违的轻畅舒惬。 陆九郎一派自若,居然还发号施令起来,“我奉韩大人之命前来,有军机要务与将军商议,旁人不得窥听,你们下去候着。” 一众侍女给慑住了,也不知该不该听从。 韩明铮睁开眼,淡道,“将茶水点心置好,下去歇着吧。” 侍女一退,她忍不住莞尔,“到底是陆九,假话随口而出,全给你唬住了。” 阳光晴暖,映得她的发如墨云,脸颊粉润,裹在锦被内慵懒又娇软。 陆九郎静静的瞧着,“那又如何,总好过韩七将军在军中威风八面,回家却给侍女管得动弹不得。” 韩明铮任他取笑,也不在意,“是阿娘的嘱咐,不好拂了意,忍忍也就过去了。” 不带兵的时候,她的脾气总是很好,庭院安宁,光影澄明,连陆九郎这乖张家伙也似可爱起来。 谁知他下一句嘴又毒起来,“要是亲的也不必如此。” 韩明铮懒得跟他计较,“如果亲娘还在,我也愿意这般顺着。” 陆九郎轻哼一声,“我从来不听母亲的话,哪怕她活过来,我也不会改。” 这人总是一时浑一时好,韩明铮一点隐生的怅思全给他搅没了。 陆九郎说得毫无愧疚,“我娘宠我,什么错也不骂,一味的赞我聪明,还说我终有一天成为人上人。我都听烦了,只在要钱时才去寻她。” 韩明铮神情微冷,“她生你养你,你却瞧不起她。” 陆九郎一点也不掩饰,“她确实蠢钝,明明可以靠美貌过得不错,非要一心贴我,甘愿掏空所有,谁稀罕她这样,我又不想有个做妓子的娘。” 韩明铮要不是无力,实在很想揍他一顿。 陆九郎却又垂了眸,声音低怅,“但这世上只有她疼我,再难也要护着我。” 韩明铮的怒气散了,凝望着旷远的晴空,“我娘也是,要不是为了送我出凉州,她应该还活着——” 她不觉给引动了心绪,一言后陡然反应过来,侧过头不再说了。 陆九郎这会又似知情识趣起来,在一旁不多嘴了,递过一盏茶。 韩明铮抑了酸楚,接过茶慢慢的饮,虽然斗了几句嘴,相处的气氛倒放松了许多。 陆九郎轻飘飘的一转,“饿了,想吃烤肉,将军肯不肯招待吃食?” 韩明铮给他一句勾起了馋念,韩夫人奉行清淡养身,伤后不让她进大荤,嘴淡得要命,只能忍着悻悻道,“你自己出去吃,挂我的帐,二里外有个酒楼不错,厨子擅烤羊。” 陆九郎窥着她的神情,谑道,“外头的吃食有什么意思,府上还差一只羊?” 韩明铮没好气道,“厨房是能做,难道叫我看着你吃?” 她显然不大高兴,陆九郎半点不怵,“不必使唤厨房,有烤架与香料,我可以在院里烤。” 现烤的香气谁顶得住,听着更气人了,韩明铮方要说话,忽的心头一亮,打着待客之名,侍女又不在身旁,谁还能管她吃了几口? 她一喜抬眼,陆九郎无声的一笑,狭眸灵狡非常。 第60章 意消磨 ◎哪怕恢复不了,你依然是声名最盛的韩家女◎ 沙州足足热闹了一个月,随着五皇子一行人踏上归途,城内恢复了平静。 石头与伍摧伤好得差不多,耐不住军驿的无聊,跟着陆九郎出来吃喝,等饱得快挪不动了,给他带到了南边斜街的一方宅院。 宅院门舍精雅,粉壁乌檐,外头立着栓马石,一溜院墙平整方直,出了巷口就是大街,在寸土寸金的沙州可想价值,纵然赤火营军饷丰厚,当兵的也绝买不起。 伍摧看怔了,石头看傻了。 陆九郎取出锁匙打开院门,三人将里外绕了个遍,院子格局方正,屋宇净瓦明堂,舒适又体面,连花木也养得青碧茂盛。 石头简直心花怒放,“九郎,这真不是做梦?安家居然送你这么好的宅子!” 伍摧又羡又妒,“你小子走狗运,顺手一救就得个宅子,韩家怎么不给我们也赏一套!” 韩家给的赏银也极为丰厚,但伍摧可舍不得用来买位置这样好的宅院。 陆九郎心中雪亮,若他仅是个大头兵,安家哪会如此慷慨,当下也不道破,抑住得意道,“主屋是我的,厢房给你们,以后在城里就有宿处,不必赶着回营了。” 厢房的桌榻齐全,被褥蓬松绵软,石头扑去打了个滚,万分陶醉,“比军驿舒服多了,我今晚就住这!” 伍摧实在艳羡,酸叽叽的挑剔,“送了院子怎么没配几个仆人,难道还要自己洒扫?” 陆九郎慢悠悠道,“当然送了,我没要。” 伍摧宛如看傻子一般,“白送的为什么不要?” 陆九郎一嗤,“你当什么都能收?空了就扫扫院子,饿了自己买吃食,我还有事要办。” 他将锁匙一抛就走了,伍摧讶道,“陆九能有什么事?” 石头与陆九郎相伴多年,看宅子与自己的无异,快活的要命,“他去南楼取胡饼,赶时辰呢。” 南楼的胡饼用马油拌馅,出名的咸酥脆美,伍摧一听口水涌动,“早知道跟着去,刚出锅的最好。” 石头哈笑出来,“你哪买得到,九郎付了双倍的银子,要带去探将军。” 伍摧的希翼落空,悻然道,“将军什么山珍海味吃不着,受他这点小伎俩?不如给我呢。” 石头晃着锁匙喜滋滋的在院里转悠,没理他的牢骚。 伍摧忍不住叨咕,“陆九为啥这么贴着将军?想讨好了加官进爵,还是有别的花头,我怎么越瞧越不对劲?” 石头又一次否认,“大约就是想再熟络些,跟将军近了又没坏处。” 伍摧很是怀疑,鄙夷道,“你个憨脑袋,问了也白问!” 陆九郎来过韩府两次,给赏异常大方,门子印象深刻,通报也勤快,不一会就放他入宅。 他给带着过了两重院,听见争执之声,随后方景疾步而出,恰遇上陆九郎,现出一抹怒意。 韩昭文从后方追出,面色同样不大好。 方景也不理陆九郎,恨道,“韩大人让这小子做我儿的副将,我儿没了,他和七小姐却无事,只有韩家人的命才是命?” 韩昭文拄着拐,恳切的劝道,“姑父何必这么说,方毅是自家人,阿爹与你一样痛心。” 方景的神情更难看,“他会痛心?一个野种都能活下来,韩家受朝廷勋赏,享尽风光,方家得到什么?兰州之战我落了伤,独山海更连儿子的尸首也收不着!” 韩昭文待要再劝,方景不肯再听,怒冲冲的走了。 这一遇宛如火上浇油,韩昭文又不好迁怪,对着陆九郎眉头一蹙,“你怎么会到此?” 陆九郎对着韩家二公子也不惧,大方道,“韩大人许我来探望韩七将军。” 韩昭文一怔,目光在他拎的纸包一掠,一时不知说什么,挥手放了。 今日风大,不宜庭院见客,韩明铮在主屋边的茶室歇着。 侍女们也惯了,见陆九郎来就退下去,他将胡饼放下,还未开口,韩明铮已对他伸出手。 陆九郎一怔,脑中飞转,将手搭过去,韩明铮借力一扯,裘氅滑落,成功站了起来。 陆九郎瞬时明白,她要趁侍女不在尝试行走,赶紧抬臂一架,果然扶了个正着。 韩明铮躺得太久,腿脚虚透,根本站不稳,给扶持行了数步,额上就渗出了汗。 陆九郎停下步子,将她扶回椅上歇息。 韩明铮仅是如此短促的使力,已然面容泛白,呼吸紧促,半晌才缓过来,“再来。” 她一次又一次尝试,渐渐的唇色透紫,汗湿遍身,胸口提不上气,蓦然栽了下去。 陆九郎一把抄住,抱回去裹紧了氅衣。 韩明铮好一阵才清醒,心情糟糕之极,明明休养多日,身子仍这样差,略一行动就肺腑窒痛,吸不进气,竟比三岁孩童还不如。 陆九郎不言语,取出一个胡饼啃咬,嚼得香气四散,脆声咯嚓作响。 韩明铮闷了半晌,跟着摸了个饼咬起来,尝着咸香油辣,不觉道,“饼不错,哪里的?” 陆九郎回道,“南楼的,一天只出三炉。” 韩明铮似听人提过,“据说不好买?” 陆九郎轻描淡写,“不是只有熬等这一条道,方法多着呢,饼到手就行。” 寻常一句对答,韩明铮不知怎的觉出异样来,望了他一眼。 陆九郎果然有别意,“哪怕恢复不了,你依然是声名最盛的韩家女,过得不会比从前差。” 韩明铮一刹通透,“顾太医到底怎么说?” 陆九郎决意不再隐瞒,“说你受伤极重,淤血入肺,或许终生难以消除。” 韩明铮心室骤凉,明白了母亲为何百般关切,不许轻易下榻;为何稍加活动,侍女就如临大敌;就连阿策也不再提军中之事,每个人心知肚明。 陆九郎见她捏着半个胡饼发呆,拿不准情绪,缓声道,“不能上阵也无妨,只要挑个强悍的夫婿代掌,与你亲自领军并无不同。” 韩明铮没有理会,过了半晌继续咬饼,吃完后开口,“陆九,你将书案的匣子拿来。” 陆九郎取了给她,韩明铮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把漆黑的短刀,还有一枚锦袋。 韩明铮将锦袋一递,陆九郎接过一倒,掌心多了十余枚晶亮的宝石。 韩明铮静道,“刀据说是天竺王的秘藏,鞘上的石头我让人取了,你拿去花用,以后每隔一日来陪我习练。” 宝石绚丽多彩,足以令世间女子喜笑颜开,她却视如瓦砾,随意一给。 陆九郎不见狂喜,只道,“你伤在肺腑深处,强行习练不会有任何助益,只是自讨苦吃。” 韩明铮不想听,“这些与你无关,遵令就是。” 陆九郎沉默的垂下眼,眸光落在匣中的短刀。 韩明铮略为诧异,“你不喜欢宝石,想要这个?” 陆九郎不言不语,意味难明。 韩明铮拔出短刀审视,刀身漆暗一无装饰,却幽锐而慑人,带着无形的寒煞,“你的眼光很好,但不能给你,无论旁人怎么说,我一定会拿起它,回到阵上。” 作者有话说: 飞凰引 第44节 今天的比较瘦,晚八点加一瘦章 第61章 一岁除 ◎再懒下去,我怕自己废了。◎ 入了腊月天地肃寒,凛风刮得无休无止,檐下的冰溜子尖长。 韩平策一肩挑了两营事务,忙碌不堪,直到年节将近才回到家中。 妻子宋欣儿怀着身孕,见了他满心欢喜,抱怨道,“出去这样久,栖儿要不认得你了。” 三岁的韩宁栖一点也不配合母亲,飞快的奔过来,亲热的攀着父亲不放。 韩平策一把将儿子托起,得意的逗弄,“栖儿这般机灵,哪会忘了爹,最近家里可好?” 宋欣儿将丈夫灰脏的外氅交给侍女,含笑而答,“一切都好,就是年末应酬多,收礼与回礼忙得紧,一堆的杂事。” 韩平策又问,“妹妹怎样了?” 宋欣儿微露悯色,“听说练得极苦,但没什么起色。” 韩平策心一沉,闷闷道,“我让人去别州打听还有没有名医。” 宋欣儿委婉的劝道,“已经换了多位医者,那么痛的针灸妹妹也忍了,依然不见好,我看不如先劝她歇一歇,别练伤了身子。” 韩平策更坐不住了,“我去瞧瞧她。” 他知道妹妹将院里的茶室改了武场,每天在里面折腾,一去见侍女在门外等候,屋内静悄无声,他疑惑的推开门,目光霍然一凝。 屋内烧着地龙,地上铺了软毡,边角置着石锁与兵器架。 韩明铮大约练累了,席地倚墙睡过去,额角犹有汗迹,脸颊热得绯红。 一个男人贴在她身侧,目光幽灼的俯视,宛如一只饿狼在窥伺猎物。 韩平策浑身绷紧,一声断喝,“陆九郎!” 陆九郎一震,神气顿变,不着痕迹的起身一礼,解释道,“韩七将军令我陪着习练。” 韩明铮给喝声惊醒,一见大喜的站起来,她筋疲力尽,身形摇晃,陆九郎及时一托,她顺势站稳,浑然不察的向兄长行去,“嫂嫂才说你要回来,这就到了,营里怎么样?” 韩平策抢近要扶,她却欢欣的道,“我已经能举最小的石锁,挥拳百下,一气走数百步。”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想极为不易,然而她六岁初练都比这个强。 韩平策要出口的话一滞,心又酸又软,只有道,“哪能心急,你才养了多久,还是等完全恢复了再练。” 韩明铮笑了一笑,双眸清亮,“再懒下去,我怕自己废了。” 韩平策越发不忍,见陆九郎悄然退出,皱眉道,“怎么叫这小子陪着。” 话一出口他也明白了,妹妹的女亲卫阵亡于独山海,家中的仆妇没习过武,未必能及时扶住,男兵更不合宜,唯有陆九郎勉强算是半个韩家人,不必过于避讳。 韩明铮知道兄长的防备,“他总归与过去有些不同,门外又有人候着,应是无妨。” 韩平策仍有些不快,“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对,到底性子不正,还是得留心。” 韩明铮随口一应,想起疑惑,“阿爹当真没有认他的意思?” 兄弟几个皆在纳闷,但谁也不敢问。 韩平策懒得多想,“不认也好,免了多出事来,处理投降的回鹘部落就够头疼了,既要安抚头领,还要调理与百姓的冲突,营里也在重整,年一过又要忙碌。” 他拉拉杂杂的说完,觉出不合适,赶紧改口,“你不用理会,家里能应付,只管养好身子,今年的灯节请了长安的灯匠,弄了不少新花式,到时候带你去看。” 韩明铮也不再问,扬起脸笑应了一声。 陆九郎回到南边斜街的新宅,门前已经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 军营放了假,一帮伙伴都到了,伍摧扶着梯子,石头仰头踩高,正往大门上挂挑符。 王柱在几步外抄手看着,啧啧有声,“画得不错,上头还有字呢。” 史勇从独山海伤愈回来,一顿胡塞猛吃,足足壮了一圈,叉着腰指点,“这是老子花钱买的,两个笨手笨脚的夯货,别挂歪了!” 石头和伍摧嘻嘻哈哈的应了,王柱促狭道,“符上写的啥,史营念来听听?” 史勇大咧咧道,“鬼知道写的啥,无非是吉祥话,你个傻货也不识字,就算老子胡诌,你听得出来?” 几人大笑,石头挂完跳下来,抬头惊喜一唤,“九郎回来了!” 伍摧跟着迎上来,“新宅子过年要红火,大伙约好了,一道给你暖宅。” 史勇豪气的一挥手,“等酒楼的席面送来,谁也不许装孬,今天喝死你们几个龟孙!” 王柱不免叫起屈来,“瞧我做什么,陆九才惯会装样,你盯他呀!” 一帮人哈哈大笑,气氛欢惬,宅门黑漆匀亮,新符对红灯,很有年节的喜气。 陆九郎静静的望着,嘴角无声一翘。 一顿酒喝到深夜,史勇虽然气慨豪迈,将王柱和伍摧灌倒后就不行了,一头栽在桌面打起了呼噜,口水都淌出来。 陆九郎打小在花楼偷饮,酒量远过于人,这会才有七分醉意,挨个将伙伴扛到厢房安置了。 石头兀自趴在酒桌晕陶陶的傻乐,见他回来就嚷,“九郎!真好!” 陆九郎知他醉了,随口道,“好什么?” 石头捏着酒盏不放,不肯去休歇,“有家了,我们有家了!” 陆九郎在他身旁坐下,不以为然,“一个宅子就乐成这样?以后还有更好的。” 酒醉的人哪听得进旁人的话,石头大着舌头道,“我以为一辈子混吃讨喝,不饿死就是好的,没想到能有今天,幸好和九郎离了天德城,幸好从了军——” 陆九郎听得不屑,“幸好什么,又不是老天赐的,我凭本事挣的。” 石头碎碎的念叨,“那得感谢韩七将军没撵你,让史营他们训你——九郎变了好多,大伙都赞你,不像以前只能骗女人——” 陆九郎静了片刻,轻哼,“我一直很能耐,以前那是旁人瞎,瞧着吧,世间的好东西我都会得到。” 石头嘿嘿的傻笑,“九郎,你每天陪将军做什么?伍摧他们可好奇呐。” 陆九郎提起残酒一饮,淡道,“还能做什么,她已经废了,仍要在练习上白耗力气,折腾个半死,我一拳就能击倒她。” 石头很不高兴,嘀咕道,“将军是赤凰,怎么可能废了,一定会回营的——” 陆九郎不置一辞,什么赤凰,一个普通女人而已,不外是当惯了强者,受不了此刻的无用。现实早晚会让她明白,嫁个有本事的男人才是解决之道,韩家既然富贵已极,她根本不必吃这些苦头。 石头当然是不懂的,陆九郎也懒得再说,一把将他拖起,甩去了厢房。 第62章 灯火乱 ◎将军真好看,与军中大不一样。◎ 河西每逢年节,最热闹的一定是韩府,车马流水不断,沙州官员与豪族皆以上门拜贺为荣。 韩家人从腊月忙到十五,直至元宵入夜,韩戎秋带着儿子与官员在碧云楼宴乐,韩夫人领着女眷登飞天楼观灯。 两楼分立街头,隔百丈遥遥相对,装饰得异常华丽,从楼顶悬下数十条灯索,满挂彩灯,密系银铃,风过处如天乐悠扬,楼内锦衣华绣,金玉生辉,万千百姓仰头而看。 韩家三子各有妻妾,女眷带着孩子与仆妇就不少,加上女儿与女婿,还有众多官员的妻女前来问安,纵是飞天楼足够开阔,仍是济济一堂,人声笑语嘈杂不堪。 韩明铮极少参与这般场面,往年多是带着女兵去街上观灯,今年韩夫人绝不肯放,必要将小女儿留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韩夫人临窗而坐,身畔摆着一篮子荷包,挨个的受礼给赏,等一众应付完,她抽出帕子压了额汗,唤小女儿坐近,又吩咐侍女,“再挪个火笼过来,看手炉凉了没,七丫头还虚,吃腻的容易闹肚,将油酥挪下去,换盘炒果子。” 韩明铮禁不住一笑,“阿娘,我又不是小孩了。” 她伤愈之后首次出门,给韩夫人从头关注到脚,男装也不让穿,挑了一袭大红水波纹的裙袄,云髻簪着奢华的飞凤钗,耳垂赤金镶宝耳珰,衣饰鲜明华贵,天然的青鬓玉额,眉黛如漆,灼灼明艳照人。 韩夫人瞧得很满意,“大了就该这样妆扮,和你娘一个样,当年我就在飞天楼上看,她在巡游中扮观音,宛如神女落凡,多少人追着赞叹。” 韩明铮听着母亲的旧事,不禁神往,连这座楼也似不同起来。 大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商贩忙碌不停,胡人卖力的杂耍献艺,到处是欢言笑语,人们翘首等待灯火巡游的开始。 飞天楼高逾十丈,辉煌夺目,引得无数百姓聚在楼下,对着窗边的女眷指点议论。 人群中一个大汉叫起来,“九郎你看,那是不是将军?” 不必石头提醒,陆九郎早已寻见,盯住了楼上那一抹红影。 石头傻愣愣的道,“将军真好看,与军中大不一样。” 许多人给红衣美人吸引,交头结耳的猜测她是韩家哪一房的女眷。 石头听得嘴越咧越大,忍不住叫喊,“那是我们将军!韩七将军!赤火军的赤凰!” 百姓一片哗然,均是难以置信。 楼上的韩明铮给哗声所引,瞥见二人一笑,随手从篮里捉了两枚荷包抛下。 底下的人群轰然而动,纷纷争抢,石头膀大腰圆,轻松挡开左右,陆九郎身形颀长,眼明手快的一接,人们发出一阵遗憾的嘘叹。 石头打开荷包,里头是对小金元宝,乐得牙不见眼,“难怪九郎要来这边,果然有好运。” 韩夫人瞧女儿的举动,留上了心,“接荷包的年轻人是谁?” 韩明铮收回目光,随口而答,“他就是陆九郎。” 韩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她原对这人厌极,后来听说救了女儿,才算略平气性,仔细一打量,摇头道,“生相过于出挑,不是个让岳家放心的样儿。” 韩明铮莞尔,似陆九郎这样的人,大约压根没想过成婚。 韩夫人低哼一声,“你阿爹说这小子——” “姑姑!我要下去看灯!”栖儿泼腿奔来,打断话语,一头扑到韩明铮怀里。 栖儿年纪尚幼,正当最活泼的时候,韩明铮每次回家总爱逗弄,带去外头玩耍,小人与她亲近惯了,瞅着街面各种有趣,闹着要下楼玩耍。 韩夫人当然不许,“你姑姑大病方愈,不许折腾她,外头挤得慌,哪能随意乱走,小孩子一不留神就给拐了去。” 栖儿哪里肯听,揪着韩明铮的红裙撒娇。 韩明铮在从前定是依了,如今稍稍一动就肺窒难当,气都喘不上,只能哄上几句,由着奶娘将栖儿抱开。她尽了极大的努力,肺疾依然顽固,心情怎能不低黯,只强撑着不露人前,如今给栖儿的失望所触,越发的难受。 楼下的喧闹声忽然大盛,人潮起了欢呼,灯火巡游终于开始。 飞凰引 第45节 飞天楼临街的长扉依次而开,现出木制的栏杆,女眷们不顾寒气涌去,扶栏倾身而望。 灯节万头攒挤,热闹远胜往年,也是因为如今城中的民众更多了。投降的回鹘部落被分散安置,逢了盛节涌入城内玩耍,甚至有灵光的做起商贩,想趁机大赚一票。 石头兴冲冲的从人堆里抢到两碗扁食,不小心撞上一个回鹘大汉,淋了对方一身。 大汉气咻咻的方要发作,同伴扯住咕噜几句,大汉这才一瞪,推着板车走了。 石头自知理亏,对陆九郎讪讪道,“还好没闹起来。” 陆九郎懂回鹘语,听得分明,“他们忙着发财,顾不上找麻烦。” 石头恍然大悟,望去见板车堆得极满,边上骨碌碌滚下一只烟花筒,不由道,“一路好多回鹘人卖烟花。” 陆九郎也未在意,一些傻货不知听了何处的消息,当这买卖能获暴利,只怕裤子都要亏掉。 就在此时,一条煌亮的队列现于长街,带着震天的鼓乐姗姗而来,人群欢叫,声如潮涌,这是灯节最辉煌的时刻,也是能工巧匠呈技的竞台。 一条绢纱扎起的巨龙蜿然盘旋,怒目奋张,腾身于祥云之间;随后是一座美轮美奂的七宝佛阁,色彩纷丽,明光烁烁;下方两列举着灯幡的仙使踩跷而行,后头的宝车载着观音与龙女,力士抬着巨大的金鲤与荷花,威风的天马牵引军鼓,还有笑盈盈的福??寿三仙。 一座座巨灯明煌夺目,活灵活现,看得人目不暇接。 每一个巨灯行过,激起人群不断的哗赞,沸腾的笑闹震耳欲聋。 飞天楼居高临下,看得更为真切,连龙头也似触手可及,栏边挤满了女眷,孩童欢叫不休,栖儿也忘了沮丧,兴奋的在奶娘怀中挣扭,想去触碰半空奋张的龙须。 万众如沸,全城欢笑,唯有韩明铮毫无喜悦,心头灰寂而糟乱。 当七宝天阁移至飞天楼前,烁亮的阁顶与楼栏并列,一众女眷正在盛赞,天阁之顶突然光华大盛,轰然炸开,无数银火激冲而出,人们的欢笑瞬间变为惊骇,甚至有人被焰火击中,从栏边摔跌坠楼。 四射的银火撞上了左右的巨灯,烟火飞速蹿起,惊乱了踩跷的灯使,手中的灯幡坠下,无巧不巧燃着贩烟火的板车。车边的回鹘汉陡然惊恐,还来不及应变,板车哧哧燃蹿,烟火带着激响炸开,有的冲入人群,有的蹿入夜空,更增骚乱。 韩明铮见天阁明光突盛,已经生出警觉,砰的一声掩上窗扉,护住了韩夫人,然而冲来的焰火爆烈,震得格扉四裂,硝烟入楼,混着四下的骇乱尖叫,楼内乱成了一团。 韩明铮一把扶起韩夫人,交给健壮的仆妇,“带阿娘下去!” 韩夫人力持镇定,吩咐侍女,“不要乱,孩子们要紧,让奶娘抱稳了下楼。” 七宝天阁在街心熊熊燃烧起来,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炬,不断有焰火蹿进飞天楼爆响,声势虽然惊人,并不会致死。倘若是令行禁止的士兵,一呼喝就镇定下来了,但众多女眷从未遇上如此惊怖的时刻,一时间仓惶乱蹿,完全丧失了理智。 韩明铮将韩夫人送下楼梯,又将最近的几个孩子拢住,喝住仆妇将妇孺依次扶下去。 星火在楼内四射,浓烟熏得眼眸难睁,宋欣儿给烟气一冲,恶心欲呕,又慌着寻找爱子,正当恐惧无措,一只手扶住了她。 宋欣儿抬头一见韩明铮,心慌的眼泪就下来了,“栖儿,栖儿不见了——” 韩明铮安慰了两句,让人将嫂嫂扶下去,自己忍着肺部的滞痛,在烟雾中搜寻,她的眼力过人,终于找到楼栏外有个小身影,浑身骤寒。 原来抱着栖儿的奶娘给银火袭中,慌乱中坠跌下楼,万幸栖儿没给一起带下去,勉强攀在了栏边,只是楼内纷乱不堪,良久竟无人觉察。 小小的孩子号哭了半晌,又怕又疲,骤然身旁又一枚银火炸开,他再抓不住,滑向了檐边,眼看要摔成一团肉泥,一道红影扑了上去。 七宝天阁炸裂,漫天烟火乱冲,一长列的巨灯接连燎燃,再加上回鹘人烟花板车,整条街混乱非常,百姓惊恐骇怕,呼儿声,呼妇声不绝于耳,乱成了一锅粥。 幸好巡游的车队后头跟着水龙车,赶过来施救,巡卫也吹哨示警,召集多处人手帮忙。 石头眼看飞天楼内烟气弥漫,不断有银火冲入,隐隐听到女眷们的尖叫,不禁忧心忡忡,“上头似有人掉下来了,不知将军要不要紧?” 陆九郎虽知以韩明铮的冷静,绝不会给小场面乱了神,还是忍不住仰头望去。 石头边看边咋舌,“我的天,怎么栏外攀了个孩子,也没人抱走,怕不是要掉——” 天空骤一爆亮,石头惊呼未落,一抹红影扑出楼栏,抄住了失坠的孩童。 挂满灯火的飞天楼宛如高不可攀的天阙,辉煌中悬着一个伶仃的细影,一手攀在檐边,一手抱着孩童,夜风悠长,吹得一袭红裙翩飞,凤尾般轻盈摇摆,似要乘风而去。 石头瞪圆了眼,整颗心提起来,“天哪——那是将军!” 陆九郎一言不发,人已经纵出去。 远处的碧云楼也有一队人疾奔而出,打头的正是韩平策,遥遥望见,肝胆俱裂。 韩明铮清晰感到了桎梏,她明明有足够的力量,肺腑伤疾却似诅咒,一个翻跃就窒息难当,浑身激汗,根本无法将身躯提上去。 她的呼吸越来越难,眼前阵阵发黑,随时将陷入昏厥,连孩子也快托不住了。楼下似乎有人在呼喝,又似有人尖叫,她什么也听不清,胸口撕裂般痛楚,喉头涌上了腥气。 护卫冲来却束手无策,檐边离楼栏近丈,她所攀的的地方极险,稍有不慎救援者也会失足。 宋欣儿在楼下望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出来,“栖儿!我的栖儿!” 韩夫人被仆妇扶着,看得面色刹白,骇然按住了胸口。 韩平策狂奔而来,从护卫处夺了长索系上,翻过楼栏往檐边探去,嘶声道,“撑着——再一会就好——” 韩明铮的唇角涌出血沫,拼尽最后一点意志,将栖儿托向兄长。 韩平策的指尖堪堪抓住儿子的衣领,楼下的万众蓦然迸出惊呼,那一抹亮烈的红衣凭空而坠,宛如折翼的凰鸟,跌在了所有人的心尖。 彩灯悬在夜空,如漫天炫亮的星辰,韩明铮却吸不进气,胸腔裂开般激痛,她无力跌落下去,等待死亡的来临,就在这一刹,一股强横的力量直飞而来,凶猛的截住了她。 人群轰声激嚷,一个青年不知何时攀上了楼顶垂挂的灯索,飞荡抄住了红影,灯索在半空摆荡数次,青年借势滑落下来,等灯索受不住力脱落,二人也已近了地面。 陆九郎铤而走险,一旦有差池,自己也要跌个粉身碎骨,万幸抄住了人,只扑地时肩臂略有撞伤,他支起来看向怀里的女郎,入眼瞬时惊恐。 韩明铮发钗散落,红裙如华羽铺地,艳美绝伦,然而面庞透出灰白,唇色暗紫,气息几近断绝。 陆九郎惶然箍住她,失声激吼,“韩明铮!” 她已经失去知觉,给箍得陡然一挛,呛出了一口乌血。 第63章 猎春光 ◎韩七小姐为什么不寻个夫郎,却要上战场?◎ 灯节之乱轰动全城,即使过去多日,依然被百姓热议。 谁也说不清走火是不是偶然,现场骚乱极大,好在水龙队扑得及时,并未引燃民居。韩家一些女眷受了灼伤与烟呛,一名仆妇坠楼而亡,百姓有不少扭伤了足踝,丝毫不妨碍闲话的兴头。 巡卫缉押了灯匠与回鹘贩子,又随着部落首领入城申辩而释放,一切归结为意外,余下的议论全落在了韩七小姐身上。 灯节之夜,许多人亲见韩七小姐坠楼咳血,情况危殆,全城的名医给请进了韩府,不久后却见她策马出行,身姿潇洒,竟然恢复如常。她的美丽与英勇为万千百姓所热议,宛如凤凰浴火,更添神异的传奇。 安瑛听着下人绘声绘影的述说,怔然良久,直到管事过来催促,她才敛了神,随母亲一道出门。 安家的马车奢华宽大,安夫人一身猎装,精力旺盛,昨夜折腾得再厉害也不显疲态,从侍女捧上的玉钵挑出香膏,揉在额角醒神,“开春了就该出去走走,不必在意外人的眼光。韩七小姐两次都是给男兵救回,全城议论,你瞧她可理那些闲言碎语?” 安瑛默然。 安夫人又宽慰道,“你头回跟着商队就遇了险,阿娘知道你怕,以后就不去了,等给你寻个合适的夫郎,一样过安乐日子。” 安瑛确是怕了,获救后做了多次恶梦,然而提到放弃又迟疑了,“阿娘,韩七小姐为什么不寻个夫郎,却要上战场?” 安夫人笑了,“她有能耐做将军,号令数万士兵,为何要嫁去联姻,事事依从丈夫,大权在手不比做个贤妇快活?不过人与人不同,你不必如她一般争强,阿娘自会给你安排妥当。” 安瑛生来富贵,极少羡慕旁人,近期却羡起那只无双的赤凰,天然光芒万丈,纵然折陷敌手,也有人不惜生死相救,她禁不住问,“韩七小姐——真是陆九郎的姐妹?” 安夫人打量女儿的神色,“韩家不肯认就不是,还在想那小子?” 安瑛说不出口,偏过了头。 安夫人叹了口气,“他是个记仇的,收了宅子也没半句好话,邀宴一概不理,韩家无意给他议亲,大约有别的盘算,不必惦记了。” 安瑛心头怅乱,千思万绪不知该与谁诉,望向了窗外的春光。 河西的冬日漫长,春天来得格外不易,好容易等到凛风转弱,河冻渐开,猫了一冬的豪族已经按捺不住,相约出来行猎。 安夫人出游从来享受,少不了华庐软帐,锦毡漆案,配上玉盘珍馐,甚至还携了乐师。 年长者饮酒行乐,年轻的放马入林游猎,安瑛与几个女伴策马奔了一阵,郁气渐渐散了。 安家的管事檀奴带着一帮奴仆驱赶野物,顺利助主人射杀了几只山兔。 安瑛意犹未尽,张弓射中了一只野鹿,然而未及致命,鹿带着箭逃远了,贵女们喝马追逐,跟着在林间急奔。 檀奴见林子越来越深,劝道,“小姐,护卫跟不上了,回去吧。” 安瑛一回头,已没了侍卫的身影,方喊住女伴,四周忽然草木簌响。 几位豪族千金悚然环顾,林间哪还有野鹿的踪影,却钻出了许多灰色的野狼。 檀奴立即将主人的马头牵转,“有狼群,快走!” 几位贵女见野狼成群围来,全慌了神,胡乱的挥鞭而逃,几名近仆吹响尖哨,盼望能召护卫来救。 然而山林幽密,护卫给甩开太远,仓促之间哪有回应。 野狼追扑而来,追上最末的一骑,抓伤了马臀,马儿痛跳踹开野狼,马背上的奴仆也给颠下去,当场摔折了腿。 那奴仆也是安家的,强忍下疼痛,见狼群已近,惊得毛发俱耸,恐惧的大声呼救,但几名贵女只顾自己冲逃,余人更是头也不回。 只有檀奴望了一眼,见数只野狼向那人扑去,顿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那奴仆簌簌而颤,正在抱头待死,骤然闻得弦震,一只野狼迸出痛嚎,被利箭贯穿背腹,生生钉在了地上。他茫然的抬头,看见接二连三的利箭飞来,野狼不断倒下,便知有救了,喜得涕泪横流,余狼见势不妙,一哄而逃了。 林间一对男女策马而出,女子着男装,明艳而飒秀,男子高大俊朗,鞍边挂着狐狸与雉鸡。 男人下马,翻看死去的野狼,“还是你赢,一箭穿过了两只眼。” 女子检视受伤的奴仆,掌下轻轻一按,“这人腿折了,陆九,砍两根木枝。” 檀奴认出来人,心神骤亮,立即趋近行礼,声音温雅,“安家管事檀奴,见过韩七小姐。” 女子正处置伤者,没有理会,倒是在斩枝的男人转头望来,锐利的一瞥。 飞天楼的一坠宛如奇迹,让韩明铮咳出了肺腑的淤血,经过两日的高烧,奇迹般摆脱了伤疾,完全恢复了康健。 她的身体轻盈如昔,呼吸再无阻滞,重新拾起枪马,将陆九郎压得狼狈不堪,心情格外欢畅,陆九郎或许想喘口气,提议出来行猎,没想到还顺手救了人。 安夫人当然不在意一个奴仆的生死,却很乐意与韩家女相交,热情的力邀二人留坐。 陆九郎态度冷淡,安夫人也就息了结纳之心,专心奉承韩七小姐,几家的女眷笑语逢迎,倒也不冷场。韩明铮极少应对长袖善舞的商人,一时脱不了身,又逢轮番敬酒,不一会面颊就隐隐发热。 檀奴执壶为她斟酒,低声提醒,“酒有些烈,七小姐慢饮。” 韩明铮起初未留意,这时才觉出这人相貌不俗,姿仪柔顺,动作低婉优美,较寻常奴仆有些不同。 檀奴原是安夫人的佞奴,一度深得欢心,但女主人从来不乏新宠,他被厌弃后懂得谋划,主动求做了管事,比那些来来去去的宠奴安稳得多,但仍是个卑下的奴才,随时受主人呵斥,直到他在竞武大会时瞧见了陆九郎。 安府的奴仆不知陆九郎出身的隐秘,只知他从安夫人手中逃出,入了韩七小姐之眼,得她一手栽养,纵是在竞武大会上击败主人,依然宠爱不减。如今更是名噪一时,连安夫人也要委婉示好,既然贵女的一念就能改命,谁不想做第二个陆九郎? 安夫人何等老道,见檀奴有意讨好,韩七小姐又看了两眼,遂笑道,“这奴仆尚算灵巧,斟酒可还使得?” 韩明铮不常应酬,没听出其中的意味,“不错。” 飞凰引 第46节 陆九郎一抛玉箸,嘲讽分明,“满座贵人,他独侍奉将军,难道是夫人特意作此安排?” 安夫人其实也是试探,毕竟韩七小姐尚在闺中,哪敢随意送男宠,没料到陆九郎一言挑破,难免落了尴尬,强笑道,“怎么可能,陆公子说笑了。” 陆九郎竟是不依不饶,“夫人从来不拘一格,只要别弄什么送宠奴的把戏,就当我说笑了。” 这人一朝得势如此无礼,安夫人恼得面色微沉,当宴又不好发作。 檀奴知惹了祸,垂头退了下去。 场面僵滞,安瑛的面颊涨得通红,心却似通透起来,“陆公子这样在意,难道是喜欢韩七小姐?” 她不敢看陆九郎,声音也轻,只有邻近的韩明铮听见。 韩明铮一愕,随即失笑,“哪有此事,他一向爱乱说话,怪我管束不严。” 韩明铮虽与安瑛同归,因伤多在昏睡,从未与之接触,如今仔细打量,见她容貌可爱,娇柔纯真,无怪当年给陆九郎所骗。 安瑛见她目光温和,忽然有了勇气,问出长久的疑惑,“韩七小姐为何能对战场毫无恐惧,难道天生就勇猛无畏?” 韩明铮微讶,随意道,“什么天生勇猛,是人谁无恐惧,我只是不愿逃避战斗。” 安瑛听得怔住。 韩明铮知她不懂,“万事皆有难处,令堂行商也少不了麻烦,还不是一样经营?一事避,事事避,到头来一无所成,倒不如坦然迎战。” 安瑛心头大震,一时无言。 陆九郎已经搅了气氛,韩明铮也无意再留,向安夫人辞了宴,带着人走了。 直到二人策马奔远,韩明铮才道,“安夫人不是送了你宅子?也不留些颜面,言语太过了。” 陆九郎不以为然,“那是我救人应得的,当年的事我可没忘,没骂上脸就不错了。” 韩明铮也习惯了,“你就是心眼太小,口舌刁钻,得罪从无忌惮。” 陆九郎的眼尾藏着冷光,“贵人才讲风仪,我懒得来这一套,不说得刻薄些,难道让你糊里糊涂收个男宠回去?” 韩明铮并没放心上,“一句客气罢了,哪会如此。” 陆九郎嗤笑,“那檀奴受过调训,惯于佞媚的样儿,你不是瞧他好几眼,就没看出来?” 韩明铮经他一提,回想后才恍然,“难怪他与你从前的情态有些像,原来是因为这个。” 陆九郎听得不快,“笑话!我怎么可能像他?” 韩明铮不在意的一笑,“也对,你胆子更大,性子又野,什么人都敢惹,自然不同。” 陆九郎不知想了什么,闷着气不再言语。 韩明铮在军中从不饮酒,年节才随着家人喝几杯,向来酒量极浅,奔了一会醉意上涌,觉出饿来,从鞍袋摸出一块馕饼。 陆九郎终于开口,“干饼子有什么嚼头,我寻个地方将雉鸡烤了,你先歇一歇。” 韩明铮确实有些晕倦,侧颜一笑,双颊醉红,“好。” 二人奔到一处河滩,陆九郎自行忙碌,韩明铮倚着一块大石睡了。 她醉后睡得沉,隐隐有东西在唇颊触碰,想驱赶又迷糊过去,等醒来已是日昳,身子也歪了,居然倒在一旁的陆九郎怀里。 她骇然一惊,立时起身,幸好陆九郎也睡着了,避免了尴尬,大概是多日习练熟稔之极,连这样近的接触也未激起防备。 火堆余烬未熄,热气袅袅,串烤的稚鸡黄亮诱人,散出了香气。 韩明铮紊乱一瞬,定了定神,上前翻动烤枝。 后方的青年倚着大石,静睨她的背影,舌尖轻舔漂亮的唇峰。 第64章 求淑女 ◎什么挑战,都赶上下聘的架势了◎ 韩明铮伤势既愈,没几日就归营了。 天空彩云如絮,和风明媚,全军对赤凰的欢呼热烈如火,沸燃了整个大营。 赤火军虽然补了两万新兵,提拔了一大批新将领,战力远不及全盛之时,韩明铮接掌营务后远比过去忙碌。 陆九郎当然也不会空闲,他担下了整训新兵的要务,如今在军中有了威望,加上史勇、伍摧等伙伴的辅助,用上当年吃灰熬练的经验,夜里商量计划,白天一通折腾,看着一批新兵成效渐显,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入夏练兵初成,他带领千人远行游击,扫荡蕃人的部落,奔掠于浩翰天地,千里闪击,策马纵横,真正感受到男儿的快意。 陆九郎的手段比韩明铮更狡侩,也更狠绝。他会让士兵顶着烈日在荒滩埋伏一整日,骗过斥候,直到蕃军移防的队伍经过;也会将腐畜抛入河流,引发下游营地的泻疫,之后再攻入冲杀。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如一头猛兽泼狠的肆虐,渐渐名声在蕃地传开,都知道河西出了一匹恶狼。 几个月的游击结束,他带着满载战利品的队伍归营。 将台上的韩明铮素颜负手,明姿英飒,身形亭亭。 陆九郎遥遥望着,忽然撮唇一声脆亮的长哨,似招呼又似谑逗。 大营里的数万军士怔了,游击归来的健卒却野惯了,宛如听到头狼的嗥叫,竟跟着啸哨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全场哗嚷,气氛混乱不堪。 韩平策虽知这小子几度救了妹妹,看他依然别扭,悻道,“还是个胡浪样。” 韩明铮轻浅一笑,离得极远都能感觉出陆九郎的神气飞扬,一次长驱,他似褪去一层浮皮,生出成熟猛锐的气势,真正有了武将的骨头。 韩平策看着这些兵精悍结实,泼顽又胆大,很是满意,“这批练得不错,正好补校官的缺,还算个带兵的料,听说战绩不错?” 韩明铮嘴上淡淡,有一丝不自觉的骄傲与纵容,“洗劫蕃人十二部,斩蕃将二十九名,其中还有蕃王的祖父,合计杀敌一万五。” 韩平策不得不赞,“比裴家那小子强多了。” 裴行彦带三千兵马走了一趟高昌,替高昌王驱逐数百回鹘残兵,给捧成了将星下凡。 韩明铮莞尔,“既然是裴氏少主,裴家当然要给他堆些声名。” 韩平策瞧着妹妹梗了半晌,终道出来,“裴叔前几日向阿爹提亲了。” 韩明铮瞬间凝了脸庞。 韩平策当然也不乐意,奈何这事没他置喙的余地,“人家瞧上了你的本事,想娶回去帮衬裴行彦,盘算得倒好。” 韩明铮只问,“阿爹和阿娘怎么说?” 韩平策低了声,“阿爹还在考虑,近年来求的不少,家里一直没松口。阿娘觉得裴行彦能耐差了些,但河西门当户对的不多,赵家太乱了不成,裴家有实力,嫁过去是少主夫人,家里也没那些糟乱,你年岁不小,不能再拖了。” 在韩平策看来,不如把妹妹养在家,但爹娘未必应,他只有安抚,“裴家的小子骄蛮傲气,本事没多少,还一直跟你较劲,我觉得不妥,你要是有自己中意的人,赶紧告诉爹娘,什么想头都别瞒着,这可是大事。” 韩明铮心思紊乱,不知说什么,拧眉应了一声。 韩平策此来犒赏游击的士兵,让人在校场架开火堆烤羊,与众兵一道分享,乐哈哈的观看缚绞斗戏,又是喝彩又是给赏,全营欢喜笑闹。 韩明铮没露面,韩平策知道妹妹不痛快,也没让人唤,临走时去往她的营房,准备再嘱咐几句,掀帘后一怔,浑身觉出了不对。 韩明铮正伏案察看地图,陆九郎在身旁指点,两个脑袋近乎抵到一处,着实亲昵过头了。 妹妹方才还心情低落,这会却含着笑,抬眼见他欣然一唤,“阿策,你来看,陆九发现了一条野路,可以穿沙海至蕃北。” 陆九郎悄没声息的退开,丝毫不显异样。 韩平策狠狠的刮了他一眼,这小子居心不良,分明是头狡计多端的狼,盯上了自家的傻妹妹,连伦常都不顾了! 石头跟着陆九郎游击归来,免了一旬的操训,与几个伙伴蹲在木栏,看一帮新兵练得呲牙咧嘴,乐得前仰后合。 督导的史勇给他们笑得心痒,歇空时晃过来,从伍摧的袋里抢了一把瓜子。 陆九郎忽然一问,“近期营里有什么事故?” 史勇莫名其妙,“哪有什么,好得很。” 陆九郎又问王柱,“城里怎样?韩家近来如何?” 王柱摸不着头脑,“城里正热闹呐,韩大人的寿辰快到了,听说古董铺和珍宝坊的生意极好,贵人们在挖空心思的筹备贺礼。” 石头吐着瓜子皮想起来,“九郎要不也备一份?毕竟韩大人是——咳咳——提拔了你。” 他险些说漏嘴,好歹拐过弯来,偷觑了一眼身旁的人。 陆九郎只当没听出,冷淡道,“韩家多得是贵客,我们这等身份连大门也进不去,何必自讨没趣。” 石头嗫嚅道,“九郎不一样——而且你救了将军几次,肯定能成座上宾。” 陆九郎不理他,兀自思索,既然没有异常,韩明铮近日的低落是什么缘故? 忽然营门处一阵喧闹,进来一队人马。 伍摧瞧得一愕,脱口道,“裴家少主怎么来了?” 史勇也是费解,“他去年竞武丢了个大脸,难道又来挑战?” 一说众人全乐了,唯恐错过场面,纷纷奔过去围观。 韩明铮得了传讯,出来相迎,姿态虽然客气,分明带着疏淡。 裴行彦拗不过父亲的命令,憋着气从沙州驱马数十里而来,明知该表现得亲切谦和,尽力讨好韩家女,话语却无法自抑的生硬,“七小姐去年重伤,未能探望,一直耿耿于心,此次来给韩世伯贺寿,听闻你已归营,冒昧前来探访。” 他一挥手,随从卸下几箱礼物,皆是珍罕的补药,纯金的首饰,灿如云霞的衣料,看得众多士兵纷纷议论。 石头摸不着头脑,“来挑战还先送礼物?” 史勇老练多了,“什么挑战,都赶上下聘的架势了,这厮定是有意于将军,专门过来讨好!” 伍摧很是惋惜,“将军怎么能嫁给这种废物,那不是给锐金军捡个大便宜!” 王柱另有看法,“谁家能让媳妇领兵,那不是打自己的脸?裴家的下一辈也不全是草包。” 陆九郎在人群里望着,神情莫测。 韩明铮没想到对方如此张扬,隐隐不悦,不好当众坚辞扫了颜面,邀他入营房一坐。 裴行彦曾在赤火营输得耻辱,压根不愿停留片刻,回道,“暂坐就不必了,韩世伯寿辰将至,七小姐定是要回城,不妨一道走,路上容我随护。” 他搁了礼物就要走,还要求韩七将军同行,赤火军的士兵听得都很不快。 史勇骂骂咧咧,“这小子当自己是皇子?到赤火营来发号施令。” 韩明铮确实打算今日返家,虽不喜对方的姿态,一蹙眉忍了,与部属交待几句,以礼物不宜留在营中为由,让裴家人将箱子绑回了马上。 陆九郎见韩明铮要走,突然跃过木栏一唤,“将军!韩大人寿辰,我也想前去一贺,不知可否?” 裴行彦一见他就沉了脸,毫不掩饰厌恶。 一众伙伴也傻了,史勇愕道,“嘿!这小子还真敢开口!” 飞凰引 第47节 韩明铮想起陆九郎也算半个韩家人,的确该去给阿爹磕个头,一颔首应了。 陆九郎跃上一匹军马,全然不顾旁人,随在了韩明铮的身侧。 第65章 主与奴 ◎锐金军的战绩非凡,就不该甘于人下,◎ 韩戎秋六十整寿,十一州涌进了无数贺客,并不比五皇子来时逊色。 裴家在沙州有别业,裴佑靖来此得了半日清闲,心神安悦,在静室焚香抚琴。 他少时六艺精习,能著一笔锦绣文章,深恨蕃人之虐才弃文从武,最遗憾的就是儿子长于高昌,除了一身骄娇之气,技艺一概未习得,只有盼其早日成婚生子,将孙儿带在身旁教养了。 琴声骤然一停,侍从近前禀报,裴佑靖面色不动,起身迈出静室。 裴行彦正大步行来,见他就怒冲冲的道,“阿爹,我不想娶韩家女!” 裴佑靖摒退左右,安抚道,“如今名份未定,她不肯收礼也是常情。” 裴行彦异常憋屈,“我依着吩咐邀她回程,她偏携陆九郎同行,那小子一路询问箭术技法,分明是刻意羞辱我!” 裴佑靖轻描淡写,“一个入不了韩家的外室子,不必在意。” 裴行彦恨得咬牙切齿,“她对我何等冷淡,跟姓陆的却有说有笑,我为何要拒绝舅父的好意,舍了表妹的温顺美貌,来忍这份屈辱!” 裴佑靖的神情微沉,“你若有更出息的兄弟,只管做个纵情声色的纨绔,贪女人的温柔小意,但我还指望你袭承家主,持住锐金军这把利刀!” 裴行彦一窒,仍是不服。 裴佑靖冷声道,“韩大人是河西节度使,地位远胜裴家,你在七丫头面前耍什么脾气?去军营送礼又怎样,她是韩家女儿,见惯了好东西,心中想的是纵兵杀伐,浴血争强,怎么能跟你那些一心讨宠的表妹相较?陆九郎都知道投其所好,你就不会趁势向她请教,约她一道游猎?技不如人还崖岸自高,难道指望人家来哄你?” 裴佑靖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对儿子尽管宠溺,骂起来也不留情。 裴行彦犟着一口气,“我做不到那般下等,摇着尾巴讨她欢心。” 裴佑靖生生给气笑了,“你管这叫下等?当年为得蕃将信任,我百般讨好,送上重金仍受嘲骂,给一个蕃妾唾到脸上,也差些忍不住,你猜如何?” 裴行彦大震,在他心中父亲风度高雅,家世优越,怎么可能经受这样的耻辱。 裴佑靖说下去,“韩大人当时就在一侧,他立时跪伏下去,以身作脚踏供藩妾上马,哄得蕃将大悦,似这般忍辱无数,等到起兵之时,我亲手取了那对狗男女的性命。你生来优渥,哪知成大事的不易,追求一个女郎就觉得无限委屈?” 河西之主也曾如此卑屈,裴行彦听得匪夷所思,难以言语。 侍从送来一方陶钵,栽着一株奇特的绿苗,暂时中断了父子的对话。 裴佑靖略平了气,仔细审视含苞的花枝,“赵家的花匠确实有些手段。” 赵奢惯好享受,府中聚了各国的匠人,应对他花样百出的奢靡之乐。 裴行彦悻悻道,“父亲总是将最好的送到韩家,裴家收复河西出力极大,锐金军战绩非凡,就不该甘于人下,让韩家做了节度使。” 裴佑靖一听就知,“这话是你四伯父所言?” 裴行彦不敢答,算是默认。 裴佑靖也没发怒,微微一叹,“他一直不甘心,你们只道裴家有智勇,却不懂聚合各族之难。哪家没有自己的利益,没有争强的野心,我与韩大人相识多年,亲见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倾尽所有的推动,哪怕事败了举家覆亡,他也不曾将妻儿送走,遇险更是身先士卒,如此才能将各家拧在一起拼命,我对此心服口服。” 裴行彦不信,反问道,“父亲要是没有别的心思,为何与朝廷私下联系,又压下灯会是方家在捣鬼。” 裴佑靖意味深长,“我服膺于韩戎秋,甘愿为之驱策,但世事难测,裴家不能没有自己的谋划;至于上元之事,我早已通晓韩家,你真当韩大人一无所知?” 裴行彦大愕,“那他为何按下不发,待方家依然如故。” 裴佑靖耐心的解释,“方家不仅是韩家的姻亲,还是粟特部的头领,青木军有近万粟特人,一动就是伤筋剜骨,这次又故意将刚降的回鹘部卷入,更不能轻易发作。韩大人佯作不知,就是留有余地,宽柔以待,让方家自己醒悟。” 裴行彦难以理解,“方家敢做这种事,留着就是祸患,还有什么好心慈手软。” 内乱一肇就是五军崩坏之始,儿子哪里会懂,裴佑靖淡道,“换作是我,拼着剜骨也会将方家除了,但正是韩大人胸纳百川,万般忍耐,才能咸服各部,换来河西的安稳。” 裴行彦还要开口,裴佑靖一言截断,“总之你少听几位伯父的话,照我的安排做,联姻对你大有裨益,不要再任性了。” 裴行彦无法,只有默了。 黄昏时分,沙州的街头人潮攒动,再神骏的马也跑不起来。 韩明铮打发走裴行彦,免不了略带责怪,“何必故意激他,到底也是裴家少主。” 陆九郎毫不掩饰嫌恶,“谁教他没本事又惹厌,就仗着有个好门第,我让只手都能按死他。” 韩明铮啼笑皆非,“以前的你还不是一样?” 陆九郎也不否认,“我早已今非昔比,你明明也讨厌他,难道真肯嫁去裴家?” 韩明铮沉默,望着街市心思纷乱。 陆九郎似故意戳人不快,“裴家不可能让你进锐金军,嫁了只能辅助那个厌物,他的心眼比针鼻还小,绝不会听你的,更会妒恨你的能耐。等娶了你,转手就纳上十八房美妾,反正韩家也管不了内宅之事。” 韩明铮听着他胡言乱语,没好气的道,“你想得还不少。” 陆九郎忽尔一转,“我有个法子,你既不用嫁裴行彦,也不用离开赤火军。” 韩明铮当他戏谑,并没在意,却见前方的酒肆门外吵闹起来。 一个女人在驱赶醉汉,她身形不大,性子火辣,扬着胳膊毫不客气的推搡,醉汉虽然叫骂,好歹没敢动手,生生被她驱走了。 围观的路人哗笑,韩明铮也不禁莞尔,近前用马鞭一点女人的肩,“胆子倒大,不怕挨打?” 女人一回头,喜的跳起来,正是曾经共患难的塔兰。 塔兰来了沙州不知以何为生,韩明铮给她盘了一间酒肆,让巡卫略为看顾,生意十分红火,喧闹的生活远比放牧牛羊有趣,她过得恣意又欢喜。 塔兰也不理尊卑,双手将她扯下马,夺了缰扔给伙计,“我去韩家送过酒,总说你不在,今日不许跑了。” 韩明铮见了她也高兴,任她扯进后堂,随行的亲卫在酒肆坐了等候,陆九郎却没了影。 塔兰将她带进后头的雅间,对伙计一迭声的吆喝,气势十足,谁也瞧不出原先是个放羊女。她不必风吹日晒,肌肤润了许多,衣饰鲜艳,笑容欢惬,无怪酒客爆满。 胡杨当窗,夕阳斜映,给雅间添了两分情致,外头的嘈杂也远了。 厨房送来几道菜,支起一方小锅,两尾鲜鱼在木盆中游来游去,沙州人夏日最爱鱼鲜,食来清爽,切片入羊汤一滚,滑嫩又甘腴,胜过燥热的牛羊。 塔兰亲自操刀,给她片了鱼脍,滚好盛入盘中,催着她快吃。 韩明铮尝着味道颇佳,吃了一碟子,瞧她喜孜孜的样子有趣,二人说笑一阵,塔兰给伙计唤出去,回来就减了三分笑容。 韩明铮觉察出来,“怎么?店里有人生事?” 塔兰闷闷的灌了一杯酒,“谁敢在我店里闹腾,还不是为男人。” 韩明铮失笑,揶揄道,“原来有男人了,那有什么不高兴,难道又是个不长命的?” 塔兰呸呸两声,气哼哼道,“这个才不会短命,我已经将他救活了!” 原来几个月前,塔兰去牙行买奴仆,碰上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据说是大户人家犯事丢出来,离死就差一口气。她虽知不合算,看对方面孔漂亮还是买了,事后延医买药花了不少银子,男人却始终矜持疏淡,先以为是病痛所累,如今已然痊愈,仍是时远时近。 塔兰拿不准他的性子,给他的忽冷忽热气得吵了一顿,这会听伙计说送饭去不吃,一颗心又软了,对着韩明铮恨恨的抱怨,“你说说看,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韩明铮在军中令行禁止,何曾揣过男人的心思,登时给问倒了。 门外传来一声嘲笑,陆九郎走入,凉凉的道,“管他想什么,打一顿就好了。” 塔兰见他一喜,没在意他的言语,“我说怎么没见你,果然还是跟着明铮。” 陆九郎搁下一方竹盒,打开来是六枚白玉似的果子,水光明润,缀着一抹绿叶。 韩明铮取了一枚品尝,将盒子推给塔兰。 塔兰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点心,拈起一尝软嫩凉滑,香甜无比,讶然赞道,“这是什么?吃起来好像仙酪!” 陆九郎慢悠悠的回道,“膳香楼的玉露团,以牛乳与羊脂制成,五十银一匣,别想着买了去讨好男人。” 塔兰正有这一念,听得吓了一跳,“这是金子打的不成,竟这样贵?” 韩明铮从来只管吃,没想到价钱几何,微诧之余也担心塔兰给人骗了,“陆九,你看那人是怎么回事?” 陆九郎似笑非笑,“她哪是救了个男人,分明是寻了个主人,巴巴的供吃供喝,又抓心挠肝的揣摩,自然被当猴耍了。” 一番话相当难听,塔兰给气着了,“他定是给原主人伤心又伤身,只要我真诚以待,他终会念我的好!” 陆九郎一勾唇,也不争辩,“那你供着吧,说不定有一日能舔到他的脚趾。” 塔兰越发生恼,就要跟他吵起来。 韩明铮知道陆九郎口舌厉害,但也不至于随意刻薄,索性道,“塔兰性子直,你若猜出头绪,给她好生说清楚。” 陆九郎也不另取盘碟,拖过韩明铮的碗筷吃起来,慢条斯理道,“什么伤心伤身,他既然肯治伤,绝不会想死,无非在大户之家过惯了,瞧不上酒肆女。既然你贪图美色,他就拿捏作态,抬高地位,将你勾得死去活来。等你对他俯首贴耳,你就成了奴仆,他才是主人。” 塔兰目瞪口呆,全然不能置信。 陆九郎嗤笑,“别看他身份低,反客为主才见手段,你越动心,他越若即若离,哪能轻易让你得手。” 塔兰一想的确如此,不禁气苦,“皮相好的男人如此狡猾?我不过想得个鱼1水之欢,竟这样难!” 韩明铮听得大开眼界,取笑道,“让你色迷心窍,给人拿准了。” 塔兰全不知羞为何物,“谁像你有陆九这样俊俏精壮的相好,陪着夜夜春1宵,当然不知别人的难处。” 韩明铮给她一言震住,耳根蓦的发烫,“不许胡说,哪有这事!” 塔兰当她害羞,笑嘻嘻方要再说。 陆九郎闲闲的打断,“万一他是个蜡枪头,你岂不白搭心思?反正是你的奴仆,何不摆出主人的威势,叫他上榻一试,服侍得好再理会,服侍不好就扔开,用得着听他摆布?” 塔兰怦然心动,顾不上其他,当真扔下二人去了。 第66章 春心动 ◎韩七,你比塔兰更需要一个男人。◎ 窗外暮色渐深,树下的夜虫低鸣,陆九郎挑亮灯烛,掩上窗扉,气氛有些奇异。 韩明铮耳根的热意还未褪,就听陆九郎道,“韩七,你比塔兰更需要一个男人。” 韩明铮一愕,越发窘了,“你瞎说什么?” 陆九郎说得不疾不徐,“你不想离开军营,从此受制于夫家,就得有个男人。他既要强悍配得上你,还要与韩家有关联,不会生二心。这样赤凰依然是赤凰,你永远是河□□一无二的女将军,不必成为别家内宅的庸妇。” 韩明铮生生怔住了。 飞凰引 第48节 陆九郎不着痕迹的接近,话语幽微而笃定,“这样的男人也不易得,不仅要俊俏精壮,还要得你喜欢,心中不嫌避,接受对方陪在左右——你觉得我如何?” 韩明铮方才醒觉过来,从他的指尖夺回一缕散发,又窘又怒,“说什么昏话!你可知——” 陆九郎一语截住,“你是养女,我是韩家副将,需要避忌什么?如此韩家可以收获一个半子,你也能在赤火营继续领兵,一举两得,哪里不好?” 韩明铮竟给说得哑口,脑子全乱了。 陆九郎深谙不能急于求成,退了半步,“我是你一手所训,能耐你最清楚,与你朝夕共度,彼此熟悉之极,成婚了你的生活完全不会变,与现在毫无不同。” 韩明铮虽然强慑心神,仍紊乱不堪,不觉道,“不可能,阿爹不会答应的。” 陆九郎却道,“韩大人一直不给你议亲,未必没想过,你仔细寻思,这样是不是远胜配给一个膏粱废物,成为韩家的外人?” 韩明铮心头一跳,沉默了。 陆九郎声音更低,有一种别样的诱惑,“何况我无论情趣或体力,远胜别的男人,塔兰都知道及时行乐,你就不想尝一尝快活?” 韩明铮骇然瞪住他,给他眸光的挑弄所触,立时移开,“越说越不成样了,闭嘴!” 陆九郎果然不再说,只是眉眼轻狂又放浪,烛火下的面孔俊美得惊人。 韩明铮如芒刺在背,霍然而走,耳根烫得通红。 陆九郎的荒唐之言盘旋不去,韩明铮翻来覆去了一夜,全然没睡着,饶是如此,待到天光渐亮,她还是起身去了武场。 没想到家中的武场人声杂乱,空前的热闹。原来近期嘉客纷至,肃州的观真大师也来了,他是厚土军数万僧兵的领袖,与韩戎秋交情深厚,多年来同为反蕃大业奔走,一到沙州就被迎入韩家礼待,随行的弟子也在韩家武场活动筋骨。 不过当下无人习练,所有人簇围了一个大圈,在看一场缚绞。 挑战的武僧名唤弘惠,光头深目,年轻健硕,手臂比常人大腿还粗,竞武时得过缚绞的头名。他从小练体,勇武非凡,厚土军少有对手,曾见过陆九郎战韩明铮,当时就颇为技痒,此次在韩府遇上大喜,立即上前邀战。 陆九郎昨天扯了由头赖进韩府的客房,就是为进一步劝服韩明铮,没想到人未等到,先遇上了邀斗,还是战胜过史勇之人,就毫不畏惧的接了。 缚绞极易扯破衣裳,双方一起甩开上衣,光着膀子兜转起来。 陆九郎不如弘惠猛硕,但身形修长,胸阔背宽,似伏着无穷的力量,随意一动就如爆发,给阳光映出一层薄汗,热气润腾。 韩明铮在营中见惯了光膀子的男人,嘻笑打闹起来扒光的都有,从来无动于衷。这一次不知怎的,眼眸宛如给陆九郎的身体吸住,心忽然就跳快了。 壮硕的人通常恃力而行,灵活不足。弘惠却是例外,柔韧而活络,精熟于绞技,陆九郎背肌一隆,架住对方的扑撞,他腰胯健实,臀肌挺翘,长腿巧妙的卸劲,即使弘惠力道沉猛,依然不落下风。 陆九郎的臂力也极强,同样擅长锁扭关节,二人在场上起伏翻滚,时而双腿盘绞,时而扳胸拧颈,热汗交叠,缠得宛如一体。 韩明铮一刹那想起与陆九郎曾扭成如此,整个人都麻了,那时心中唯有胜负,此刻才觉出羞耻,再想到他悖乱的言语,奇异的燥热上涌,心神彻底乱了。 弘惠迸出激吼,两人缚斗更烈,摔绊之间大汗淋漓,花样百出,连插裆、偷桃之类的也使出来。这些招式不堪入目,在缚绞中却是寻常,围观的众人哗笑又喝彩,场面无比吵闹。 韩明铮看得滋味难言,原来竞武时这家伙还算克制了。 在她恍惚之际,陆九郎已给弘惠按在地上,被压得脖筋迸绽,几近力竭,恰对上人群中的韩明铮,他的头脑骤然一嗡,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然从绞拿挣出来,一膝顶翻弘惠,奋力锁住了对方。 他战意汹然,浑身的筋肉鼓贲而起,凝着湿汗的锃光,宛如力士怒扬,英矫强健之极,看得观者无不屏住呼吸,弘惠被锁得动弹不得,不得不捶地认输。 一场争斗格外精彩,四下纷纷喝彩,围上去与陆九郎攀交,他长吐一口气,抬眼一掠,已经不见韩明铮。 韩明铮步子匆匆,头也没有回,宛如在逃避什么,脑中着魔了一般,一会是陆九郎□□汗湿的肩脊,强健的腰臀,缚绞时的各种姿态;一会是给他贴身压制的屈辱,他灵狡的挑弄,张狂而放浪的眸光,紊乱得难以名状。 宋欣儿纵是大腹便便,也在帮着张罗明日的寿宴,忙得脚不沾地,黄昏时才想起儿子扔去了小姑的院里,赶紧带着丫环来接。 她一进院就见栖儿脏得泥猴一般,在树下指挥蚂蚁打架,还帮着行军布阵,俨然成了个大将军,韩明铮在一旁陪着,似有些心不在焉。 蚂蚁兵交战正激,栖儿哪里肯走,对着母亲百般耍赖。 宋欣儿只好坐等,她知道夫君与小妹亲厚,又有舍命救下栖儿之恩,越加感激,只是这位小姑不同于寻常闺阁,闲聊不知该起什么话,于是道,“阿娘今日还说,此次收的礼要给妹妹选些合宜的,大约过一阵就要用上了。” 韩明铮并没有女儿家的羞涩,只是默然。 裴家接亲之事已经传开了,宋欣儿见她的神态就明白不情愿,安慰道,“女儿家在闺中时难免忐忑,爹娘一定会考虑周详,妹妹不必过忧。” 韩明铮静了片刻,“嫂嫂未嫁时,对我哥哥是什么感觉?” 宋欣儿纵是嫁了,说起来仍是微赧,“我以前在宴上见过他,那时也不懂,只知是个英雄。订了亲后有了走动,有他陪伴就很欢欣,爱看他又怕看,背地里翻来翻去的想着,心里一时乱一时甜,其实就是喜欢了。” 韩明铮垂着眼,半晌道,“原来这就是喜欢,哥哥是有福气的。” 宋欣儿洋溢着甜蜜,“女儿家所求的无非如此,姐妹们都羡慕我得了好夫婿。” 韩明铮辨不出在想什么,“哥哥当然很好,但世间女子出嫁未必能个个琴瑟相合,如果家里选的不喜欢,或是喜欢的并非良人,又该如何?” 宋欣儿这下可答不出了,试探的一问,“妹妹有喜欢的人了?” 韩明铮一顿,淡道,“我不想嫁人,想一直在营,守护河西,嫂嫂觉得可能吗?” 宋欣儿迟疑的斟酎良久,劝道,“妹妹是个有志气的,但你这样青春美丽,哪可能跟姑子一样终身不嫁,那是逆了伦常,到时候世人不知怎么编排,爹娘也不会许的。” 韩明铮侧头看着庭树,没有再开口。 第67章 那兰提 ◎裴家与你何仇,一再挑衅生事◎ 河西之主六十整寿,当日天光晴朗,映得淡云异彩纷绚,似披上了一层华纱。 沙州全城给假三日,家家披红悬灯,净扫屋宅,街市喜气盈盈。 韩家附近的几条街塞得水泄不通,大门内外人声鼎沸,贺客衣冠似锦,唱名之声不绝。坊间还设了五百席款待城中耆老,菜肴流水般不断,香气飘到数里外,人人喜笑颜开。 陆九郎买了不轻不重的贺礼送了,没有特意往韩戎秋面前凑,大人物自有无数热切的奉承者,不差一个叩头。他喜爱金玉华丽之物,但知比不过满园富贵,索性穿了件碧蓝的新衫,不着一件佩饰,却胜在神姿英拔,银绦束得腰窄腿长,占尽风流,引来众多贵女投目,芳心悄然暗动。 陆九郎不理会旁人的目光,独个在庭院内游逛,见韩家三兄弟与宾客酬应,冷诮一抿,转去看贺客之礼。 韩家今日的贺礼堆积如山,贵重的特辟了一处摆放,写明赠者,大方的供宾客观赏。客人们惊叹簇围,既羡慕主人,又赞送礼者的豪阔,珍奇的如西毒国的玉马笼、夫南国的火玄珠,入水不湿的吉光裘、还有照夜玑、青螺巵、赤玉杯、犀丝簟、色如水晶的重明枕等,无不令人啧啧称奇。 陆九郎方一走近,忽然闻到一股沁脾的奇香,心神为之一醒,望去发现了一钵花。 那花形态疏落,叶如兰瓣,枝梢绽了朵淡紫的花,纤巧似一只活灵灵的蝴蝶,随时将引翅飞去,香气又如此独异,引来了众多欣赞。 陆九郎一听是裴家所赠,心头顿生不快。 人群忽然轰嚷起来,悉数往主楼涌去,原来是主人韩氏夫妇出来会客了。 陆九郎趁着左右纷乱,抬手轻巧一掐,将花收入袖中,不动声色的随着人潮溜了。 韩戎秋看来精神奕奕,笑颜爽朗,其实晨起脑额赤热,颇为不适,但今朝来客无数,稍有不妥就要传遍河西,只得强打精神。 韩夫人担忧他的身体,将女客交给媳妇应酬,全心协助丈夫。幸好韩戎秋毅力过人,丝毫不显异态,他与贵客逐一寒喧,兴致高昂的谈笑,甚至一眼认出数十年未见的西州来使,随口道出其子的小名,感动得使者热泪长流。 这一边众星捧月,那一边的裴佑靖正与观真大师叙话,他年少时曾蒙这位高僧教授兵法,视之如师如长,格外尊敬,特意将儿子唤近见礼。 年高德劭的观真大师神情慈和,含笑一赞,“翩翩儿郎,如日初升。” 裴佑靖心里高兴,嘴上客套,“还差得远,尚需许多磨砺,不比大师门下,弘昙当年还是小沙弥,如今已成了弘海的得力臂助。” 弘昙是观真的关门弟子,随在一旁合什致礼。 观真谦逊道,“他的心性仍有不足,带出来正好受些教训,免了自视过高。” 裴佑靖不禁一谑,“这可难了,弘昙都夺了竞武的头名,谁还教训得动他。” 观真但笑不语。 弘昙赧然,念了一声佛号,“裴大人过誉了,小僧昨日就败了一场,确是人外有人。” 裴佑靖见他面带窘色,转开了话语,“彦儿从高昌捎回了一株那兰提花,作为寿礼送来韩府,此刻正当盛开,大师有兴趣或可一观。” 那兰提花与蔓珠华沙并为佛经所载的奇花,传闻香味浓郁,美如仙物,为天竺所独有,深得名僧与贵族的钟爱,中土只闻其名,极少有人得见。 观真即使不为凡物所惑,闻之也不免动心,“当真是传说中的那兰提花?” 裴佑靖捺下得意,笑道,“此花娇贵,很费了些心思才养活,彦儿还不为大师引路?” 裴行彦立即带观真前往,谁知到了放置的漆台,盛放的异花竟然没了,余下半截碧枝,宛如一个空荡荡的嘲讽。 那兰提花贵逾黄金,裴行彦小心翼翼的从高昌携回,只活下来这么一钵,才出了片刻风头就给人掐了,几近要气疯了。 观真大师抑下失望,仔细看过枝叶,静伫片刻,叹道,“阿弥陀佛,或许是老衲与之无缘,不过能观其叶形,得嗅余香,也要感谢裴少主。” 一言提醒了裴行彦,他恨恨道,“大师稍待,我定要将窃花之人寻出来,绝不轻饶!” 他箭术小成后喜爱行猎,豢养了一批黄犬,这次恰好携了一头,叫人牵来嗅过空盆,放出去在园中搜寻,满园贵客给黄犬所扰,不解其中缘故,纷纷投目而视。 观真劝道,“裴少主不必如此,今日高朋满座,不合惊动,主人家自会有所处置。” 裴行彦怒火正炽,哪听得进去,追着黄犬一路而去。 黄犬左奔右走,最后对着园角一个青年狂吠,那人一脚飞起,擦着狗鼻子而过,黄犬悚而恐缩,伏地低低的呜叫。 裴行彦瞧得大怒,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又是你!” 陆九郎掐了花,就等着看裴家人气急败坏,没想到裴行彦竟然在韩府放狗搜人,溜出园子已来不及,只有装作不知,“我当哪来的野狗乱扑,原来是裴少主。” 裴行彦嗅到他身上的异香,怒不可遏,“裴家与你何仇,一再挑衅生事,我定要取你狗命!” 他拔拳就打,哪是陆九郎的对手,一击就给攥住手腕,半分前进不得。 陆九郎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裴少主是不是忘了这是何地,当可以随便撒野?” 四周宾客给惊动,围聚而来,观真见得不妥,吩咐徒弟将二人分开。 弘昙也觉愕然,不禁一问,“真是你偷了花?” 观真见青年俊郎英挺,卓然出众,身上带着异香,必是窃花之人,却又如此大胆张扬,不由拧起眉,“弘昙,你识得此人?” 弘昙难得逢了对手,本来颇为欣赏,谁料对方犯了大错,定是要倒霉了,惋惜道,“回师父,他就是陆九郎。” 陆九郎这个名字,如今已相当震耳,前有竞武大会一衅惊人,后有两救韩七将军的传奇,观真听闻徒弟败在他手上,也不觉出奇,此刻打量,忽然有种极淡的眼熟,又想不起何处见过。 裴行彦此来贺寿,并无护卫随身,弘昙又如一堵墙隔在中间,他只能怒骂,“人憎狗嫌的杂种,妓子生的贱物,净用些阴私手段,浑不知耻!” 陆九郎在堂子里长大,恶毒的话听过无数,哪会动气,反而挑弄道,“裴少主怎么只动嘴?别躲在后头,上来试一试身手,看谁才是阴私的杂种、不知耻的贱物。” 裴行彦怒得青筋迸跳,不顾一切要冲上去,给弘昙硬生生挡下。 观真暗暗摇头,裴少主固然行事鲁莽,冲动易激,陆九郎窃宝还挑衅,同样不是善类,他知这人与韩家关联颇深,不欲事情闹大,合什道,“今日是韩大人的寿辰,不可扰了正场,裴少主请随老衲而行。” 观真转身向正堂行去,弘昙半请半扯,强行将裴行彦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比较瘦,明天早晚各一更(颤抖的表示也瘦的)哈 飞凰引 第49节 第68章 玉腰奴 ◎陆九,你一样自傲轻人,并不比他好◎ 韩戎秋留下韩夫人待客,去内堂听了观真所述,半晌无言,发胀的头更疼了,望着裴佑靖绽出一抹苦笑。 裴佑靖当然蕴怒,但见老友这副情态,反而戏谑起来,“我知道你必是舍不得责罚那小子,罢了,反正花是送你,随你自家人处置。” 韩戎秋长长的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越苦涩,裴佑靖越觉好笑,怒意烟消云散,余下几分幸灾乐祸,“我都替你心累,耗再大的劲也扭不过他的本性,何苦来哉。” 观真从不信捕风捉影的传言,但韩戎秋对子女教养严格,绝不宽溺,此番居然沉默,也未下令责罚,不由为之惊讶。 裴佑靖顺势道,“不提这些,你考虑得怎样,让七丫头做裴家的儿媳如何?总不会是嫌彦儿生得丑,门第差吧?” 裴行彦在一旁余恨难消,僵着一张脸,闻言更阴郁了。 韩戎秋啼笑皆非,知老友故意如此一说,裴行彦别的一无可提,唯有脸没什么挑剔的。 韩平策在一旁提起心,生怕父亲一口应了。 观真听得有趣,“裴大人想求娶韩家的赤凰女?” 韩戎秋含糊以对,“什么赤凰,一个毛丫头罢了,在军中混惯了,持家与女红一概不通,也不是个柔软的性子,未必能宜室宜家。” 裴佑靖一言接过,“我瞧中的正是她的刚劲,你只管放心,裴家定将她当公主供着,绝不会有半点委屈。” 裴行彦虽不言语,心底是不服的,眉梢隐着意气。 韩戎秋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是一喟,“你不必急,我再想一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吐浑今夏逢旱,牲畜死了不少,据说开始整兵了。” 裴佑靖收了调侃,神情微肃,“这是要将河西当肥羊了,吐浑兵力不弱,一直存有野心,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打得他不敢再动想头。” 观真也很赞同,“内里也得稳,回鹘部落毕竟初降,要留军镇慑。” 几人议了一会正事,裴佑靖与观真去了外庭,内堂余下韩氏父子。 韩戎秋的脑胀终于略为缓和,揉额吁了一口气。 韩平策关切道,“阿爹要不回屋躺一阵,身子重要,不必顾忌客人。” 韩戎秋摇了摇头,提起精神,“叫七丫头来。” 韩平策也不叫仆役通传,自己一溜出去,从母亲身边唤过妹妹,“裴家又提了亲事,阿爹叫你过去问话。” 韩明铮静了一瞬,转身而行。 韩平策不放心的追了一步,“千万别傻,你想清楚了再答!” 韩明铮回望一眼,目光幽幽,神情难测。 陆九郎本想借势与裴行彦大闹一场,没想到老和尚直接把人弄走了,他一时兴味索然,避过几个搭话的贵女,寻了一圈终于瞧见韩明铮。 她正伴在韩夫人身边,身形纤挺,明眸冷定,与平日无异的男装,简洁而不失仪。当着千余宾客从容自如,不逊于韩夫人的威仪。 四周宾客喧嚷,陆九郎遥遥看着,心里反复揣度,始终拿不准她的态度,忽然一滴水落额,他倏然回神,抬头见阳光朗照,却有一阵急雨密洒而来。 晴日突然落雨,雨势还来得不小,淋得众多宾客大哗,官员的丝袍给水沥湿,仕女的脂粉也架不住洇晕,纷纷在仆从的引导下避入华堂,韩明铮也不见了。 珍奇的宝物匆忙收起,锦绣华障溅满泥水,方才还是满园欢笑,富贵迫人,一瞬间给雨打得七零八落,余下空荡的庭园。 陆九郎在檐下发了一阵呆,料想今日又没机会接近,也懒得去华堂簇挤,沿着抄手游廊往客房走,走了一半,不知怎的转去了武场。 武场大约是韩府此时最冷清的地方,连仆役都不会来,偌大的场子给雨水浇得泥泞不堪,廊下却有一个孤影独坐,正是韩明铮。 陆九郎大喜,近前见她对着蒙蒙的雨雾发怔,也不言语,从袖中托出异花送去,淡紫的花瓣盈然欲飞,散出浓郁的香气。 韩明铮一诧,也不知该责还是好笑,“那兰提花?你怎么专与裴家过不去,那边可不是好惹的。” 陆九郎才不在意,“谁怕他,我还希望大闹一场,最好弄得两家交恶,弃了议亲的想头。” 韩明铮蹙起眉,“你自私意气,行事从来不顾后果,裴家实力强盛,于军于政皆是韩家最有力的支持,两家交恶等于五军分裂,谁都不愿如此。” 陆九郎不以为然,“以韩家的声威,何需如此顾忌,就是长年的谨慎过头,才纵得裴行彦那蠢物也敢自大。” 韩明铮越发失望,语气淡淡,“陆九,你一样自傲轻人,并不比他好。” 陆九郎觉出她的不快,立即道,“我当然胜过他,他从不在意你想什么,喜欢什么,只看中韩家女的身份;我却一直陪在你身畔,明白你想要的一切。” 韩明铮怔了一瞬,目光又投向了雨雾。 陆九郎放柔声音,“我愿做你的辅助,帮你把握命运,不必因成婚而失去所有,更不必担心一个愚蠢的丈夫嫉妒你、贬抑你、剥夺你的一切,用身份迫使你屈从他,满足他无能的自尊。” 韩明铮沉默不语。 陆九郎将异花簪上她的乌发,笃定道,“既然你必须有个丈夫,当然该选一个完全理解你,又肯全力帮助你的男人。” 韩明铮的发上如淋香液,一种幽凉的旎檀浓韵浸下来,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许久才道,“那你想要什么?” 陆九郎半真半假,“我要你看着我,信任我,接受我的亲近,不再当我是可有可无之人。” 他的脸庞英隽而热切,□□的现出欲情,气息暧昧而挑弄。 韩明铮心尖一颤,避开了他的视线。 陆九郎敏感的觉出变化,试探捏住她的手,果然不见拒绝,登时心花怒放,胆子越发大了,趁势牵过她的指尖一吻。 韩明铮没想到他如此放肆,指缘宛如火烫,一把抽了回去。 陆九郎一试得手,还有什么不明白,“韩七,你已经选了我!” 韩明铮不置一辞,取下发上的那兰提花,捏在指尖把玩。 这无异于默认,陆九郎喜出望外,声音越发缱绻,眉眼春意盎然,“你绝不会后悔,我必会给你无限欢愉,让你一尝人生至乐。” 韩明铮听得耳根发麻,肌肤起了一层细栗,拈花的指一转,“这朵花更适合你。” 陆九郎一懵,弄不清她是赞是戏,“你觉得它更衬我的服色?” 韩明铮将花别在他的襟上,“此花似蝶,你可知蝴蝶有个别称,唤作玉腰奴。” 雨势停了,前院传来歌乐的喧闹,欢宴已然重开。 韩明铮从廊下立起,话语清宁,“选你是希望有所助益,不必总以情态相诱,既然今非昔比,何必还做玉腰奴,想胜人一筹,你的心思该用在战场上。” 她没再说下去,靴子轻盈的踏过满地晶亮的积水,头也不回的走远。 陆九郎凝着她的背影,半晌嗤笑一声,抛下了襟上的花。 第69章 私相授 ◎韩七,等我回来,你就是我的!◎ 进了八月,河西将临秋收,万千百姓满怀期盼,一日比一日接近丰收的喜悦。然而这也正是吐浑窥伺的时机,一旦劫掠成功,就能填补大旱所致的缺粮,过一个富足的严冬。 河西军已经整军待发,青木、锐金、玄水出征,赤火与厚土两军留守。 韩明铮留于营中,陆九郎却领三千赤火兵随征,韩家的安排不言自明,只要斩获战功归来,他就能荣耀与佳人兼得,从此手握青云。 一群伙伴虽不知内情,亦是羡慕之极。 伍摧妒得叫嚷出来,“全军留守,只有陆九出征,你小子真好命。” 王柱也很眼红,“韩七将军还给了他半个近卫营,这下可风光了。” 史勇要带着一半近卫营同去,不免洋洋得意,“等老子挣一堆军功回来,馋死你们这些龟孙。” 伍摧忍不住酸溜溜,“听说裴大人亲自领兵,就为了带儿子历练;赵家也跟了几个小辈,各家一堆混军功的,也不怕阵仗太大,敌军拍马逃了,让你们灰都吃不上。” 王柱掏出私藏的酒坛子,叫道,“还是老规矩,吃喝一场壮行,陆九哪去了?” 石头也要跟着去,乐得傻笑,“宅子近期没人,得归整锁好才放心,他请假回去了,晚上才回营。” 一群伙伴哗然怪叫,更羡妒了。 陆九郎其实没什么好归整,他到兵器铺买了新枪头,给石头挑了皮甲,回家磨利枪锋,收拾完正要归营,韩明铮来了。 她带来一箱东西,搁下来落地极沉,“给你的,去试试。” 韩明铮头回来陆九郎的宅子,随意打量了几眼,树桠有个鸟窝,一窝小鸟切切喳喳闹得正欢,她看了一会心里仍乱,听得背后步履声锵然而近,转头一瞥。 来人似陆九郎,又似换了一个陌生人。 他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宛如一座高峻的玉山,鸷猛的兽口肩吞衬得肩臂更阔,胸前镶着锃亮的圆护,密鳞勒着紧窄的腰胯,银盔下的脸庞俊美又桀骜,仿佛天狼落凡化作了神将,英悍得慑人心魂。 韩明铮知道陆九郎生得好,以往并未在意,这一瞬竟给生生攫住,半晌移不开眼。 陆九郎狭锐的眼眸灼亮,“如何?” 他身形高大,离得这样近,阴影与气势同时压来,有一种强烈的侵袭感。 韩明铮微窒,心跳得极快,强作镇定,“不错,有个将军的样了。” 陆九郎第一次穿铠甲,甲衣冰冷坚沉,却予以一股强悍的力量,宛如无坚不摧。他的信心越发昂扬,低眸凝着她,抬手摸索胸铠,“好像这里有些别扭。” 韩明铮当是系带未束好,扬手助他校正,腰身骤然一紧,给他勒在了怀里。 她愕然抬头,陆九郎已压下来,侵入了渴望已久的红唇。 韩明铮骇然一推,受制于铁铠未能脱出,反而被攫取更多。 他一臂箍着纤腰,按住她的后脑,毫不迟疑的吮绞舌尖,灵活的缠吻挑逗,轻易撩起一股奇异的情潮。她的呼吸乱了,身子越来越软,一时间迷欲焚身,近乎难以自制,猛然在他唇上重重一咬,换来一声闷哼,终于从激吻中脱出来。 陆九郎依然不松手,他的气息带着热汗,眸中狂烈的欲1望翻涌,声音低哑又炙烫,“韩七,等我回来,你就是我的!” 韩明铮唇间红烫,心跳如擂鼓,羞窘又激乱,“陆九,你真是一头狼!” 吐浑虽然兴兵来劫掠,也知河西五军不好惹,存着深深的畏戒,以致于还真给伍摧说中了,河西兵一现,吐浑自知不敌,立刻全军撤逃。 韩戎秋率兵而出,怎会就此罢休,长驱千里追到吐浑国境,吐浑王狼狈不堪,不得不迎战。只听金鼓激响,角声长鸣,战场黄尘漫天。 河西军训练有素,宛如群狼突进,撕得敌军分崩支离。陆九郎领了前锋尤为勇猛,他银甲骏骑,耀如烈阳初升,领兵逼近吐浑的阵心,接连挑死两名敌将,协助锐金军拿下了大将;韩平策带兵冲入王城,迫得吐浑王上表称降,交出了宰相代罪。 韩戎秋当众受降,他气势超群,面对吐浑王不怒自威,全城无不慑服。 陆九郎在韩戎秋身畔,一身银甲锃亮,意气风发,在众多将领中格外显眼。 连裴佑靖也不禁多瞧了两眼,这一次亲见陆九郎作战,哪怕再厌恶,也得承认这小子确实战力非凡,强悍灵变,无怪韩戎秋总想一夸,若自家儿子如此,做梦都要笑醒。 裴行彦看得刺心,又恨又郁,一旁的堂兄裴盛被银甲吸引,难抑嫉妒,“这副铠甲我在胡商处见过,索价极高,韩家对这野种还挺大方。” 飞凰引 第50节 裴行彦越发恼恨,讥讽道,“羡慕不妨去巴结韩大人,兴许也能混一副出来显扬。” 裴盛是裴家三爷裴兴治的庶子,枪马平平,经商也无天份,在众多兄弟中争不出头,就极力逢迎裴佑靖这个叔叔,听得这句刻薄实在难堪,默然退开了。 裴佑靖不甚喜欢这个侄儿,但也是亲眷,蹙眉道,“怎么说话,盛儿又不曾得罪你。” 裴行彦也知失言,沉着脸不语。 裴佑靖明白他的不快,安慰道,“不必管旁人,此战你表现不错,韩大人看在眼中,等回去亲事应该就成了。” 裴行彦僵声道,“韩家迟迟不应,无非是瞧不上,何必还贴上去苦求。” 裴佑靖不以为意,“抬头嫁女,低头娶媳,求亲本就如此,不必急于一时,只要韩家不给七丫头招赘,裴家就是必然之选。” 裴行彦还未想过这个,不由一怔,“韩家怎么可能招赘?” 裴佑靖深睿的一笑,“似七丫头这样的将材,嫁出去联姻只得表面风光,远不如留在家中更有利,韩大人应当也是考虑这些,才迟迟难以决定。” 说话间他一念陡起,数年来都未探出韩戎秋何时有了风流债,陆九郎已经出息,却至今不肯认回,还当众称其并非韩家人,难道当真不是私生子,而是为女儿准备的赘婿?否则为何不让韩平策管教,却交给女儿调训? 韩家的丫头坚持护下这小子,莫非在天德城时已为之所惑,二人有了私情? 裴佑靖越想越疑,望着陆九郎目光变幻,越发厌憎起来。 第70章 宿敌来 ◎撤啊!不能白死!◎ 河西军征吐浑赢得干净利落,缴夺了大量战利品,欢欣而归,半途宿于羌陵。 羌陵是一大片辽阔起伏的陵地,河西军的营帐从半坡蜿蜒至原野,宛如一条沉睡的巨蟒,半夜被惊雷般的蹄声与尖哨震醒,敌袭骤然降临。 韩戎秋披衣疾起,额角猛然胀痛,强抑下来出帐,神态丝毫不乱,“放火弩!” 数百火弩冲天而起,远远向四方落下,朦胧照出敌军,韩戎秋执千里镜一望,心里有了底。 韩平策从另一处营帐奔来,“阿爹!蕃军夜袭!” 韩戎秋沉声道,“人数大致与我们相当,不要给哨声惑乱,玄水军吃不住冲击,你带青木军下去稳住阵形。” 陆九郎来不及披甲,抄枪冲过来,刚立定就听韩戎秋吩咐,“陆九郎,你带队查找敌军主将所在,有所获立即来报。” 陆九郎引兵去了,裴佑靖策马而来,他久经沙场,一样临乱不惧,“我让一半人去助赵英,另一半留下拱卫中军。蕃军这是来复仇了,就不知领军的是谁。” 韩戎秋沉声道,“敢夜袭算有些能耐,先稳着,查清敌人的阵形再看。” 蕃军的前锋冲入玄水军的营地,赵英虽然紧急列阵,敌人来势太猛,号令未及传递就陷入了挨打的境地,一时伤亡惨重。还好青木军驰来顶住冲势,与玄水军并肩厮杀,双方陷入了激战。 夜色幽暗,半明的月轮投下淡影,陆九郎兵分多路,绕开战场穿至敌后,发觉来敌训练有素,剽悍凶猛,分明是一支精锐,他伏在草中窥望敌人后军,从军列的行移发现脉络,盯住传令官的去向,追望到一处众多蕃将护卫之地,当中有一人气质森凛,身形如铁,赫然还是个熟面孔,正是伏在天德军多年的虞候薛季。 陆九郎绝不会忘记这张脸,刹那血涌上头,命令石头,“告诉韩大人,敌军主将在东北外五百丈处,吐蕃王弟领军,可攻!” 河西军的大帐外气氛凝肃,蕃军的突袭来得迅猛,换了常兵已经被冲溃了,幸好是韩戎秋亲自坐镇,临危不惊,稳稳顶住袭击,遏住了敌人的气焰。 但时机极为不巧,韩戎秋的头痛越来越重,剧烈的杀喊声加剧了刺激,他强忍着静察战局,面上沉毅如常,等石头将讯息回传,他现出一丝释然,“让陆九郎伏潜以待,配合后援的突袭,一举击杀大将!” 石头受令去了,韩戎秋转向裴佑靖,方要开口,突然一刹天旋地转,身子蓦然仰倒。 裴佑靖大惊,一把将老友架住,在火把的光下见他面色赤红,鼻血如泉涌出,骇然抬袖一掩,疾声道,“韩大人累了,先扶进帐里!” 军医被急速召来,韩戎秋不省人事,几根粗针刺入,气息却越发微弱,这位河西节度使戎马半生,精力健旺,似一个不败巨人,这一刻竟突然崩塌。 帐外的两军仍在厮杀,一旦消息散出,军心立时将溃。 裴佑靖强定纷乱,禁了余人入帐,让兄长裴引贤带兵补去战线,同时唤过儿子,“你领三千人与陆九郎会合,看蕃军后防空虚,就全力冲击大将,如果防守严密就撤回来,不要冒进。” 裴行彦见韩戎秋之态,知晓情形不利,悚然应了。 韩平策战得热汗淋漓,蕃兵无法前进半步,心底却隐隐纳罕,父亲向来以攻为守,纵是开场不利,也定会寻机突破,怎的一直不见动静?眼看裴引贤又来助防,他越发不解,然而此时无法询问,只能继续拼杀。 裴行彦数次上阵,经历的大战却不多,均是依靠父亲或叔伯判定战情,从未独挡一面。此时见主帅突发意外,他心神惶乱的受令而去,等瞧见敌军后方密集如蚁,顿时生出了退意。 陆九郎初离天德城就见过韩戎秋分兵突袭的厉害,此次兵力充足,夜袭扰乱更易,绝不肯放过良机,话语也不客气,“这算什么严密,敌军主力在阵前,只要引开后防,声东击西,必能斩将得手,连冲阵的胆子也没有,你还有脸来混军功?” 裴行彦大怒,“家父有令不可冒进,狗东西充什么能耐,想死你去打头阵!” 陆九郎见天色将明,越发激火,“狗屁的不可冒进,正方便你装熊,老子不怕前冲,只怕你个软货没本事拿下主将!” 裴行彦怒火中烧,戟指骂道,“狗眼看人低的杂碎,冲就冲,看谁有能耐拿下主将!” 陆九郎留下一个轻蔑至极的冷笑,转身带兵就走。 薛季已经成了王弟央格,他事败归返蕃地,受了无数嘲鄙,好容易在乌伦海死后晋升,本想靠着内奸助狄银突袭成功,一增军中威望,谁想到重挫在独山海,还因韩明铮一通胡扯,蒙上了私通朔方军的嫌疑,受狄银一系的攻击,地位岌岌可危。 他只有自请出征,以一场大战证明清白,用战绩压住非议。然而河西军太强,纵是夜袭也不曾溃乱,迅速稳住了防线,蕃军几度冲撞,始终难有进展。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央格面沉如铁,心头焦灼万分,一旦天亮,河西军必会反击,到时候攻守相易,更难应对。 无边的长草随晨风寂寂起伏,天地未明,正在黎明前最昏矇的一刻,骤然有漫天飞箭从草间腾起,激射蕃军后阵。 陆九郎全力疾冲,长枪翻挑如龙,领着赤火兵如一枚利刃疾冲,激然剖开了巨兽之尾,蕃兵后军猝不及防,登时喧乱起来。 裴佑靖在中军执千里镜望见,眼皮微微一跳,全神而观。 敌兵回神迎击,倾力反绞,陆九郎接连挑死敌将,所过处死伤无数,枪与马如蒙血洗,杀得通身发烫,吸引了后军的大量兵力。 裴行彦在远处观战,按说该配合从另一边杀入,却迟迟按辔不动。他的心神激烈的摆荡,一面新仇叠着旧怨,恨毒了陆九郎;一面又在恐惧,万一冲杀不成,岂不是自陷敌阵,哪还有生理。他转了无数念头,极希望有人能拿个主意,却连裴盛也退在十余步外,目光绝不相触。 裴行彦最后将心一横,扫了一眼战场,“撤!那狗东西爱冲,让他自己去死!” 一缕朝霞投落原野,天地漾起一层红光,宛如稀薄的鲜血。 裴佑靖面色幽寒,垂下了千里镜。 史勇带着近卫营奋勇拼杀,迟迟不见应合,越来越慌,“妈的,裴家那货怂了,骗了我们!” 陆九郎也发觉了不妙,他万没想到,裴行彦竟然临阵退缩,如今三千人陷在敌阵,一退前功尽弃,还如何拿军功娶韩明铮,裴家指不定还要反咬一口。 他激血上涌,目眦欲裂,“拼!等击杀了大将,老子回去咬死他!” 赤火兵顽强的冲前,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敌刃纷纷袭来,几乎寸步难移,陆九郎竭尽全力的冲杀,依然在央格百丈以外。 央格毫不动容,只当这三千人是送死,连看一眼都不屑。 后军的动静传到前军,韩平策觉出异动,振臂劲呼,青木军如激浪前涌,随着天光一层层向前推进,蕃军开始吃紧,有些稳不住了。 陆九郎一行几乎折损殆尽,最后的数百人淹没在黑压压的敌阵,不断被斩得血肉支离,倒下时已不成人形。 陆九郎依然在试图前冲,敌人似不绝的海水,绵绵不断的封涌。 石头绝望的喊道,“九郎,冲不过去了!” 史勇多处挂彩,拼命吼道,“撤啊!不能白死!” 这一撤万事皆休,陆九郎愤怒又不甘,恨不得战死算了,直到史勇一耳光甩到脸上,他才彻底清醒。史勇也不管上下之别,扯转他的马头向外冲去,赤火兵由攻转退,拼力朝外杀,一路退一路折损。 陆九郎拼死杀到敌阵边缘,几名敌将左右夹攻。他伏鞍一避,腰侧豁开了血口,回枪挑下一人,冷不防侧旁一枪从颊上擦过,登时血流披面。 陆九郎顾不得理会,忍痛还击,纵是他骁勇无比,难敌乱枪纷落,眼看一枪未能封住,性命将休,史勇舍死一扑,用身子挡下了枪刃。 史勇口中涌出鲜血,攥着枪尖不让敌将拔出,以最后的力气吼出,“走——” 陆九郎近乎要疯了,戾气溢身,一心与敌将同归于尽,此时青木军的前推带来了极大的威压,蕃军开始乱起来,后军对小队攻绞也缓了,加上他杀势极猛,竟带着残部冲了出去。 央格见蕃军被河西军的压制,知大势已去,再战只有全没,当即传令撤兵。 河西军并未趁势追袭,原地收兵整待。韩平策越发不解,直到转回中军,进了大帐,他才明白内情,禁不住双膝一跄,跌跪在父亲的榻前。 第71章 隔山岳 ◎我可怜的丫头,要是你阿爹在——◎ 韩戎秋每次出战归来,百姓均会喜悦的欢簇,载歌载道,发自内心的祟敬,谁想到这一次寻常的秋征之中,他竟突发恶疾,溘然长辞,连一句话也未及交待。 大军送归之时,整座沙州城都沉寂下来。 韩氏全族在城外相迎,韩平策伴着父亲的灵柩,双目红肿。 韩夫人浑身缟素,形容憔悴,脊背挺得笔直,抬手抚过漆黑的棺木。 漫天的纸钱飘飘洒洒,落满了沙州长街,全城哀哭,家家设祭,酒肆与花坊停了歌乐,连灯笼也裹了素纸。韩府吊客无数,人们纷纷从各州赶来,在灵堂泣涕如雨,哭声多日未歇。 一代英豪的离去太过仓促,百姓在悲痛的嗟叹之余,难免多了茫然。 韩偃武一直在辅佐父亲,还未建立起自己的声名,实力远不及几大家主,承袭节度使也需要朝廷的敕封,他究竟能不能如其父一般统御五军,调服各族,所有人都存着疑惑。 此时的一切动静异常微妙,裴家尤其受到关注。 韩家骤失雄主,赤火军又实力未复,正是声势与力量最为低弱之时,裴家会如何看待,两家的交情是否还能延续,众多部族皆在观望。 裴佑靖不曾离开沙州,他全力助韩家安排葬事,款待前来祭拜的宾客,直到亡者入土,一应事务处置完毕,他终于与韩家长子闭门一席长谈。 送走了裴氏家主,韩偃武沉肃的神情略缓,行去了内院。 韩夫人的头额裹着白麻巾,疲惫的倚在胡榻,一场葬事过后,她似老了几岁。 韩明铮在给母亲按捏肿胀的双腿,韩昭文与韩平策分坐一旁,心事重重。 韩偃武迎着亲人的目光,“裴叔提议沿袭阿爹在世时的方略,安定各部人心,等待朝廷的诏旨下来,裴家会全力辅佐。” 这是最好的承诺,场中皆松了一口气。 韩偃武停了片刻,“他还提了一事,希望七妹嫁过去,两家共结秦晋之好。” 室内一凝,韩明铮的脸庞蓦然苍白,立即道,“阿爹出征前给我定了人。” 几人都惊住了,韩偃武错愕的一问,“阿爹定了谁?” 韩明铮迎视着众人的目光,声音略低,“陆九郎。” 韩平策冲口而出,又惊又怒,“不可能!那小子是阿爹的——你是不是给人骗了?” 韩昭文也怔住了,要是哪一家的子弟还说得过去,怎么可能是陆九郎? 韩明铮扬起头,郑重道,“我绝无假话,是阿爹亲口所言。” 韩偃武沉声道,“阿爹何时说过,当时怎么言语,你一个字也不要错。” 韩明铮答的毫不迟疑,“阿爹寿宴时唤了我,提到我的亲事,让我在裴行彦与陆九郎之中择一,我选了后者,阿爹应了。” 飞凰引 第51节 韩戎秋竟然将陆九郎与裴家少主相较,这简直匪夷所思,一家人无不疑惑。 韩偃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皱眉道,“是你自己选的?阿爹还说了什么?” 韩明铮眼眶微红,涩然道,“阿爹很高兴,说陆九郎性子虽然桀骜,但智勇兼备,又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将来能镇得住。” 韩平策完全想不通,“就算小七不是亲生——这——这也是乱了伦常!” 三个儿子面色难看,韩夫人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我问过,你阿爹发誓赌咒,陆九郎绝不是他的骨血,也非韩氏宗族所出,一切的安排另有缘故。” 这一言更让人困惑,与韩氏无关还如此厚待,连女儿也要许给他,陆九郎究竟什么来路? 韩偃武惊疑不已,“阿爹可提过为何看重此人?” 韩明铮忍着酸楚,“阿爹没说,只让我暂时守密,待征完吐浑,他自会择期公布。” 韩偃武反复权衡,良久道,“就算阿爹有这个意思,如今的情形变了,陆九郎终究是个没根底的,裴家——” 他虽未说完,众人皆明白其意。 唯有韩平策觉得两个都不妥,“裴行彦就是个气性大的草包,本来就跟小七不和,眼下我们要倚仗裴家扶助,他越发张狂,小七嫁过去能好?” 韩昭文中肯道,“裴叔才是家主,只要他眼中有韩家,七妹的日子就不会差。不过他承诺支持,却又提出联姻,等于要去了韩家一员战将,削弱了赤火军的实力。” 韩偃武长叹一口气,“继任的诏书至少要等一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生乱,至于二弟的顾虑,裴叔也提出来,他愿意先定亲,等三年孝期过后再迎娶。” 不能不说这一作法极有诚意,裴行彦耽搁三年再娶正妻,未尝不是一种牺牲;韩家不必让女儿匆促离军,有几年时间稳住局面,逐步过渡,确是目前最理想的安排。 韩平策到底憋闷,愤愤道,“就算不结这亲,咱们有青木与赤火两军在手,与观真大师交情深厚,难道会稳不住局面?” 韩昭文想得更深,“不能如此自恃,河西的情形太复杂,阿爹致力与众多家族结好,正是为避免内争的大忌。假如锐金军从此踞甘州不出,赵家又油滑观望,你说怎样处置?听之任之,韩家的声威立减,各州均会生出异心;要是动兵去伐,五军自己杀起来,人心立刻散了,哪还抗得了外敌。” 韩平策泄了气,哑口无言。 韩昭文进一步道,“要说交情,裴家同众多部族往来也不浅,你让这些人如何抉择?乱起来朝廷怎么看,会不会认为韩家德不服众?方家已然要防范,再加上裴家离心,折腾起来你有几只手按下去?绝不可轻率而待。” 韩偃武叹息,“我正是顾虑这些,阿爹在时无不咸服,如今一去,多少人暗动心思。裴家即使提了条件,也算是雪中送炭,一旦联姻之事传开,局面就暂时稳住了。” 韩明铮心乱如麻,唇色发白,“那陆九郎呢,裴行彦临阵退缩,害得他人马尽失,受伤回来,难道还——” 她紧紧掐住掌心,声音滞哑,兄长们互望一眼,默了半晌。 韩偃武苦涩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好再追究这些,只有忍了。陆九郎不能留在赤火营,调去青木军当个偏将,薪饷上厚待些,其他的只能罢了。” 韩明铮怔怔的,似在恍惚,又似什么神情也没有。 韩夫人一看就知女儿已然生情,揽住她落下泪来,“我可怜的丫头,要是你阿爹在——” 她声音悲噎,道半句就断了,三个儿子红了眼,各自低下头。 裴佑靖连日忙碌也相当劳累,回到沙州的别业,一翻各家送来的帖子,悉数搁了。 裴行彦踏进来一唤。 裴佑靖只作不闻,吩咐管事拟个下聘的礼单,交待几件要紧事,等人退下去忙碌,他才对着虚空道,“韩家没提阵上的事,回甘州就由你将聘礼送来,等娶过门对媳妇好些,遇事让她帮着斟酌,从此也该长进了。” 裴行彦受了多次父亲的无视,忍不住分辨,“阿爹,后军守得铁桶一般,陆九郎非要找死,这也能怪我?” 裴佑靖神情不动,一字比一字冰冷,“你没吃过硬仗,拿不准我不怪你,但你当作战是儿戏?激得友军冲击,自己临阵后撤,让人家白填了三千精兵,以后谁还敢跟锐金军协战。” 裴行彦冲口而出,“那又如何,韩大人死了,韩家就得忍了这口气,不会为这个发作!” 一声脆响,裴行彦被父亲抽得一跄,半边脸迅速肿起。 裴佑靖语气幽冷,“可是我嫌没脸,你污了锐金之名,五军皆知裴少主竟是这么个东西,你几位伯父会怎么看,堂兄堂弟又怎么看?要不是亲儿,你已经给我斩了。” 裴行彦捂着火辣的脸,见父亲的眸中透出利光,一时悚然。 裴佑靖越看越厌,糟心透顶,一拂袖将他赶出了屋子。 第72章 抱恨去 ◎陆九郎,你走吧,你不配与我相适。◎ 南边斜街的一方宅子大门紧闭,多日不见动静,忽然给捶得砰砰狂震,吓得墙外树上的老鸹炸翅而飞。 捶门的是个神情不善的壮汉,边捶边吼,“陆九!装什么死,给老子滚出来!” 邻里皆知宅子的主人是个军将,来人还敢如此凶煞,事情必定不小,纷纷躲在门缝里窥看,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壮汉终于擂得宅门开了,凶神恶煞的直扑主屋。 石头赶紧挡住他,“伍摧!你别冲动!九郎的伤还没好!” 伍摧怒吼出来,“我管他个屁!他还能喘气,史勇都没了!” 大军回转,生还的赤火兵归营养伤,唯有陆九郎和石头离队回城,居然也无人过问,伍摧的一腔哀怒无处倾泻,好容易等到营内给假,冲过来砸门质问。 石头艰难的阻挡,“九郎也很伤心,裴家那混帐耍了我们——” 伍摧呸了他一脸唾沫,“狗日的明知跟裴家有仇,他非要冲上去,就为了搏军功害死史勇!害死近卫营的兄弟,将三千条人命活活填给蕃军!” 他愤然将石头掀开,怒冲冲闯进屋内,见榻上的人蒙头装死,越发愤恨,扯开被褥一把提起来,方要痛揍,蓦然瞧得一惊。 陆九郎的脸已经变了,颊上一道鲜红的伤,宛如长坠的血泪,看得悚然惊心,整个人瘦脱了形,脸廓骨相分明,眸子如两盏寒火,阴郁如鬼。 伍摧没想到他成了这般摸样,不由怔住,拳头也忘了挥。 陆九郎挣开他的手,塞过一把刀,“用什么拳头,这个省事。” 伍摧给僵住,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陆九郎反而激起他,“不敢动手,你就是个孬种!” 伍摧气得握紧刀,神情也凶起来。 石头扑来抱住他的臂,“你别怪九郎,他哪知会成这样,就是想着得胜归来能娶将军——” 伍摧听得他荒诞的话,气得眼珠子暴突,“放屁!他做梦呢,还想沾上将军?” 石头的眼泪都出来了,“是真的,出征前将军还送了九郎,只是不让对外说,结果——韩大人没了——将军也没来过——” 伍摧破口大骂,“他算个屁!城里传遍了韩家与裴家的联姻,就你蠢头蠢脑,听什么都信!” 他又恶声恶气对陆九郎道,“你骗得了石头,可诳不了我。” 陆九郎也不驳,取出一个锦袋,塞在伍摧怀里,“替我给史嫂子。” 伍摧怀里一沉,猜是金银,方要掏出来甩开痛骂。 陆九郎又一个匣子递过,“屋契,院子归你了。” 伍摧懵了,骂又骂不出,心底觉出不妙,“你这是做什么?” 陆九郎不理他,去后院牵出两匹马。 石头提起两个包袱,泪汪汪道,“九郎不愿留在沙州,要走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你跟王柱说一声,我们不回营了。” 伍摧的短刀掉了,人也慌了,“为什么要走,你们去哪?又没人怪他——” 石头跟着九郎出门,一边不舍的回头,眼泪叭嗒叭嗒的掉,“九郎要远离河西,可能往中原去,你帮着看顾史营的家人,这一走大约见不着了。” 伍摧的脑子骤空,又惊又怒,胡乱骂道,“陆九你个孬货!平日充能耐,坑死那么多人,转身就想逃?将军另嫁又怎样,你宅子有了,饷银不少一文,继续当兵有什么不行?大不了多买几个美人,不比守着一个强!老子看错了你,亏得生个纨绔样,一点出息没有!” 他越骂越凶,陆九郎充耳不闻,翻身上马。 伍摧情急去抢缰辔,陆九郎鞭梢一挑,将他掀得一退,策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石头跟着拍马而走,扭回头泪眼婆娑,“伍摧!你保重——自己保重——” 伍摧撵了几步,明白追上也无用,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死的死,走的走,心头哀痛难当,失魂落魄的蹲地大哭,半晌后突然想起,“将军!得告诉将军!” 出了沙州城,天地骤然远阔,荒草离离,灰白的长崖无尽,天地间浮着几缕淡云,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行过大片荒芜,穿过肃州与甘州、再越过蕃人所踞的凉州,就能抵达遥远的中原。 不同于与数年前慌不择路的逃亡,陆九郎已是一个识途老手,身边还有石头的陪伴,没有迷惘也没有恐惧,只有满腔怨憎的怒火,翻腾着数不清的恶念。 他毫不顾惜的策马,石头一路沉默的跟着,待冲过一道草坡,马腿开始打晃,他强行扯住九郎暂歇,又将水袋塞过来,提醒他吃喝。 陆九郎勉强饮了两口,又要起身赶路,石头怕他耗死了马,赶紧拦住。 拉扯之间,两人听得蹄声远来,转头一望,来路一道烟尘,一匹熟悉的黑马疾驰而近,马上的女郎黑衣素颜,鬓边一朵白花。 石头惊得以为眼睛花了,脱口道,“九郎!是将军!” 陆九郎定住了。 黑马劲力极足,冲坡而上,转瞬到了眼前。 韩明铮跃下还未开口,陆九郎如狼一般扑上,撞得她一起栽倒,骨碌碌沿着草坡滚下去,碾得长草一溜摇晃,静悄的遮没了二人的身影。 石头吓傻了,伸着脖子眺了半天,看向汗淋淋的黑马,不知该不该下去探视。 黑马对他一喷鼻,自顾自的啃起野草,惬意的一甩马尾。 韩明铮追得一身汗,又给扑滚得头昏脑胀,好容易停下,陆九郎已经啃上来,宛如激狂的野兽在她唇上吮咬,肆意的侵夺令人透不过气。 韩明铮浑身起了颤栗,艰难的要挣开,才觉出臂腿的关节均给压制。陆九郎的身形远比她高大,结实的腰胯紧抵,激出箭在弦上的紧绷,他甚至扯开衣襟,毫无顾忌的向内探去。 韩明铮声音都变了,喑哑而微乱,“陆九,住手——” 陆九郎根本不听,举动越发放肆。 韩明铮知道这样要糟,用搏技将他掀开,陆九郎又扑过来,两人几度缠缚,欲望渐淡,拼斗越来越激。韩明铮腾起火,手下再不留情,陆九郎毕竟受伤未愈,终给她强硬的压住。 韩明铮勒了半晌,感觉他的肌力散了,略松一口气,“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陆九郎静默,她倾身压着他的背,柔韧又温热,耳鬓相贴,连汗气都带着香,近得似一翻身就能拥有,然而全是虚假,他的一切用心成了可笑的泡影。 韩明铮见他不再反抗,坐起来整理衣裳,心头纷乱如麻。 伍摧一个副营,根本进不了韩府,费尽周折才将消息递进。她不知道追来能改变什么,却还是忘形的驱马急奔,将一切抛在了脑后。 韩明铮抑住情绪,抬手扯起他,陆九郎就势扣住她的腕,“韩明铮,你该是我的!” 韩明铮这时才看清他颊上的伤,一刹那震惊异常,“你的脸——” 陆九郎盯着她,目光阴鸷如火,“是我从蕃人大军救你!是我将你从魔鬼沟带出来!是我杀退了回鹘乱兵!是我在飞天楼接住你!是你亲口选了我!” 韩明铮什么也说不出,一颗心酸涩至极。 陆九郎将她的手按在脸颊,一字字道,“裴家那个废物阴了我,我得到这个伤,我白送了三千人,最好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结果是什么?那个废物会成为你的丈夫!” 韩明铮的指尖颤起来,宛如给红痕灼伤。 飞凰引 第52节 陆九郎的话语变了,柔软又哀伤,“如今你明白了?韩家教养你是为了利用,转头就能就把你送给裴家,即使对方是只阴沟里的蛆虫,甚至不敢计较他在阵前卖了韩家的兵。” 韩明铮方要解释,陆九郎将她拥进怀中,“没人在意你的想法,只有我将你看得胜过一切。” 韩明铮怔了一怔,停了话语。 陆九郎虽然破了颜,狭锐的眼眸仍是动人,语声幽幽,“你心里有我,跟我走!天下那么大,凭我们的本事,何处不能安乐?韩家不配你的付出,更不配让你忍辱嫁给一个蠢物,从此毁了一生。” 韩明铮似给无形的冷气侵袭,寒入骨髓,半晌方道,“陆九,你以前诱骗那些女子,是不是就如此?” 陆九郎蓦然一僵,没有回答。 韩明铮凝视着他,慢慢道,“离间至亲,诱以情爱,惑之不顾一切,等她全心信任,你就反客为主,将她随心驾驭?” 陆九郎看着她挣开去,退到几步外。 韩明铮一瞬间心臆通透,彻底清醒过来,“你的亲近到底是为喜欢,还是因我是韩家女?此刻诱我淫奔,究竟是对我眷恋难舍,还是想借此报复,一举羞辱韩、裴两家?” 陆九郎被挫败与绝望折磨得疯狂,再也藏不住深刻的怨毒,“我为何不能报复?我替韩家出生入死,不惜一切,就是为有所回报!结果连狗都不如,躺了月余无人问津,得到的消息是你要另嫁他人,而我一无所有,只是个可悲又可笑的弃物!既然如此,我还需要顾忌什么?” 韩明铮一言不发,眼眸明冽如冰,看得他更怒,方要说得更难听。 她忽然一闪睫,似被漠漠的风迷了眼,“阿爹说过,你不是他的骨血,与韩家并无关联,韩家不欠你的荣华富贵。” 陆九郎哪里会信,“如今他死了,韩家当然不会认。” 韩明铮不再解释,撮唇召唤黑马从坡上奔来,跃身上鞍,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陆九郎,你走吧,你不配与我相适。” 黑马奔腾如电,载着韩明铮回转,荒野的风冰凉,吹得人心灰意冷,万千纷乱碎成了絮,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竟忘了陆九郎是怎样的人,少年时的那些阴狠与贪婪,尖刻与刁毒,被成年后的英勇与智巧掩藏,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奔出数里外,一队人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闻讯追来的韩平策。 他见到妹妹才定下心,一迭声的责备,“独自跑这么远,连亲卫也不带,出事了怎么办!阿爹从前对陆九郎何等厚待,甚至要将你许给他,这小子连祭奠也不来磕头,一声不响就跑了,如此自私凉薄,对你能有几分心?值得你这样?” 韩明铮怔怔的勒马,忽然落下了泪。 韩平策给她吓住,立刻软了口气,“哭什么,不就是没追上?前头是肃州,传书叫人拦下就是了,你实在不乐意,我去跟大哥说,再想别的法子——” 兄长说得越多,她的眼泪落得更凶,捂脸也藏不住,一滴滴从指缝渗出,跌碎在马背上。 黑马低低的嘶息,仿佛也在安慰。 韩平策又疼又气,不敢再说,只有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荒原漠漠,一阵缭乱的风扬起她的碎发,又轻易飞腾而远,带着灰沙荡向了远旷的天际。 第73章 苍狼掠 ◎他似一只霸悍的狼,露齿幽寒一笑◎ 岭南众山连绵,深林群青如海,大风一过万木摇晃,落叶纷坠如雨。 细叶飘在树下的一丛丛营帐,士兵三五成群,一骑飞马而来,停在一处帐前。 蹄声惊动了帐内,一个腰束金带的壮硕男子快步行出,凶声问道,“城内说什么?” 骑者下马禀道,“大人,据说姓陆的带兵入山后不知所踪,位置难明。” 男子压不住的火气,“他不是带了两万人?怎么会没一点消息?” 来者又道,“姓陆的将人马分成了四路,其他三队到了会合之地,唯独他那一支不见了。” 男子的神情突然一厉,“他带走的是哪里的兵?” 来者也知不利,小心道,“是江南道借来的队伍,没有本地兵卒。” 男子火气大盛,一脚飞踹,“好个狗东西,定是起了疑心,刻意甩开眼线!” 来者给踢得一跌,大气不敢出。 男人燥怒的踱了几步,强自捺下,“区区五千人顶什么用,任外头称他陆苍狼如何厉害,到了岭南的地头,我必将他的狼皮给剥了。” 原来这人是岭南一地的都将毛延,长年与岭南节度使不和,一朝冲突起来,他干脆带兵将节度使囚了,甚至将天子派来责问的使者也扣了,还派兵大肆劫掠,弄得岭南无数流民出逃。 朝廷发兵征讨,他躲入山中借地利之便,非但没给缴掉,还屡屡打得王师大败,本来正是得意,此次朝廷派来的将领却一悖常态,令他莫名的焦燥,泛起了不安。 又一快马奔来,斥候呼道,“大人,樵山下发现敌军大量营帐,歇在羊干角。” 毛延一愕,呼喝道,“当真在羊干角?有多少人!你可瞧清楚了!” 斥候回报,“小的亲眼所见,营帐遍地,足有数百,帐外还有大量士兵!” 毛延一听,骤然大笑起来,“原来是个蛮干的蠢物,压根不懂南边地势,对付他不用一刀一枪,今日就让他做个水底亡魂。” 南方山势奇特,羊干角看似宜扎营,却是一处险地。只因上方藏着一道急溪,半途流入地隙化为暗河,下方一点也瞧不出。只要将河道截挡,水流蓄积而起,羊角干就是水底泽国。 毛延担心敌人明日就拔营而走,急驱士兵赶去上游,砍树搬石的堵截溪河,河流水量丰沛,河面极宽,纵是大批士兵忙碌,也累得汗流浃背,费了不少功夫。 在军卒忙碌之时,毛延特意去看了一眼羊干角的敌营,尽管给林木遮挡难以细察,仍看得出大片营帐相连,有许多士兵在休憩,这才放下心来。 好容易河道截成,河水急速涨起,力量越蓄越大,终于冲破封截以雷霆万均之势涌下,摧枯拉朽的横荡下游的一切。 水势一过,毛延迫不及待去检校成果,方行过一处低沟,蓦然坡上无数箭矢袭来,杀伤了一大片。 毛延惊极抬眼,见幽暗的林间赫然现出数千兵马。 坡上的领头者身形颀长,俊朗桀骜,提着一柄陌刀,“毛大人教我好找。” 毛延又怒又愕,骇然而不敢信,“姓陆的!那下方的营地——” 男人嗤笑一声,“一堆空帐,几千草人,引得大人操劳半日,让我得空抄了你的营地,烧了辎重粮草,是不是妙极?” 二人说话之间,坡上的箭雨不断,射得叛军狼狈不堪,毛延怒火万丈,牙齿咬得咯吱响,明白已无退路,呼喝部属冲了上去。 男人毫不畏惧的策马迎来,刀势烈如霹雳,刹那斩开一名叛将,只见碎肢飞散,血雨蓬溅,骇得后方的士兵肝胆皆寒,竟不敢上前。 天空雷声隐隐,大雨倾盆而落,到处都是交战之声,叛军的数量远多于王师,然而截河时已耗得筋疲力尽,又遭了伏击,士气尽颓,哪里还有坚战之心,给五千人杀得溃不成军。 毛延厉声呼喝,依然阻不住溃散的势头,当下弃了士卒,顶着大雨打马而逃。 他逃得不可谓不快,但这样一颗价值千金的脑袋,追逐者岂会放过,一柄霸道的陌刀掠近,随着刀风激啸,毛延的脊背骤然而裂,半身带着怒血裂绽。 岭南大雨如泼,一过关中就化成了金风细雨,似一阵轻雾,绵绵的笼住长安。 杨柳绿枝盈盈,楼宅的黑瓦浸亮,如千万片密沉的龙鳞,随着开阔的街道蜿蜒,远方是深红的宫墙,一座座高峻的宫殿在雾中隐现,犹如飘渺威严的天阙。 一骑快马穿越平直的朱雀大街,高声长呼,“大胜!岭南大胜!陆苍狼大破叛贼,斩杀首逆毛延,平定岭南之乱!” 呼喊之声响彻行云,街面的水洼余漪未平,百姓之间已嗡嗡热议起来。 去岁末,继宣州、潭州多地的藩镇生乱,岭南都将毛延也叛了,弄得南边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大肆沸闹了一阵。朝廷虽然发兵征讨,碍于岭南多山,征伐极不顺利,天子为此动怒,责惩了好几个将军,如今传来大胜,就如朝雨一洗旧尘,怎不令人神气喜爽。 沿街酒楼的食客兴奋的议论,唤叫着加菜补酒,赏银甩得更为大方,伙计乐开了花,脚下如踏风火轮,一时之间满街沸腾,众口纷赞,均在说一个人。 一方豪奢的酒楼雅厢内,一名男子身形修伟,雄貌轩昂,略带病容,饮着茶一叹,“陆九郎跟着五弟不足五年,泾州之战升了校尉,夺回秦州升了下府,在原州任都尉,打得蕃军被迫求和,得了苍狼的名号,连父皇也为之留意,年后才将他搁去岭南,居然又立了大功。” 坐在对面的是个中年男子,双手腴白细软,施然一揽金袍,语声微尖,“谁让制置使和监军大意折了,平白给他逞了能,纵然在外得意,回京又是另一番光景。殿下不必在意,就算那小子是头狼,长安的林子深着呢。” 病容男子正是大皇子李涪,本朝惯例以长子为储,他虽受朝臣所望,却不得天子喜爱,成年后屡受压制,闻言自失的一笑,“丁大人位高权重,自然瞧不上后生小子,我只是感叹,怎么此等人材就入不了我手。” 丁大人是最受天子倚重的权臣之一,领神策左军,兼左街功德使,封荆国公的大太监丁良,闻言安抚,“殿下生来尊贵,万众所瞩,难免诸多限制;五皇子游走多地,总有眼盲的投错主子,任他蹦跳一时,终是一场空。” 李涪藏住阴翳,一笑道,“他此次功劳非小,不知擢拔几级,五弟既然将他调回,想是对禁军有意了。” 丁良以指尖托了茶盏,傲然道,“禁军哪是好进的,何况岭南的兵也不是善茬,姓陆的即使诛了毛延,没根没底的未必压得住。要是平而后乱,乐子就大了,谁知有没有足够的福气返京,受陛下的赏。” 一番话说得轻畅,杀机隐隐,显然对其人并不似口称的无视。 李涪恍若不觉,温声道,“倘若如此命歹,就是一无能之辈,怎值得父皇垂顾?” 窗外春雨如酥,座中二人笑言款款,气氛格外的轻悦。 岭南既然平定,当地官员少不了纵情宴乐,堂皇的楼阁内一片昏暗,边角的琉璃灯擎举着几星亮黄,靡乐悠悠荡荡,脂香肉香浓郁,一群男女放浪的翻滚,声响不堪入耳。 隔屏后有个高大的身影,借着琉璃盏光瞧一封信,神情宛如凝住,忽听得足声移动,将纸在火上一引,瞬间燃成了灰。 一个官员撞进屏后,似醉非醉,指着他笑道,“大伙皆在享乐,陆将军独个躲着,不妥!” 官员满面红光的过来拉扯,然而人与楼阁倏的消失,化作一团白茫,明晃的光中隐约有个纤秀的身影,脆利的呼喝,“起来!” 静寂的暗夜,锦榻上的青年仿佛陷入了梦魇,身躯微微一挣。 梦中的明光更炽,声音如刺穿神魂,“陆九!” 陆九郎猛然一震,从梦中弹坐而起,脊背湿汗淋淋。 石头还在脚踏上沉睡,院子里的鼾声此起彼伏,一切毫无异样。 陆九郎却是心神不宁,梦中的警兆似一根尖针悬在眉睫,正当屏息静气之间,远处传来了微响,陆九郎一跃下榻,踹醒了睡得正香的石头。 石头懵然一弹,就听陆九郎压低声道,“把院子里的弄醒,有人杀过来了。” 石头吓得神智骤清,顾不得穿衣,光着膀子拎起刀,与陆九郎冲出去将满院横七竖八的兵卒踢醒,短短数息之后,外间的脚步已如春蚕咬桑,沙沙而近。 今晚的月光极好,银亮如洗,映得庭院格外清晰。 院门的木栓在给人用刀缓缓的拔动,无数眼睛盯着它移退,直至咚的一声,坠在地上。 院门轰然踢开,闯入者以为将是一场睡梦中的屠杀,却见门内一个高大的黑影,目光灼亮,月下宛如修罗,身后一群光膀子的兵,个个煞气横溢。 刀声、啸声、痛号与嘶喊声,夜色隐去了鲜血的怖艳。 一场厮杀来得暴烈,结束得也很迅疾,来屠杀的反被屠,仅留下两名活口。 陆九郎挑灯刑问,对着阵阵惨叫,冷笑道,“孙押衙遣你们来?有人要他除掉我,命令打哪来?” 石头听得毛骨悚然,那位孙大人笑脸相迎,一点也没有官威,两个时辰前还在宴上夸赞苍狼的勇武,转身就暗下杀手,一干人险些在梦里做了断头鬼。 孙押衙在岭南的地位仅次于节度使,就算失手,一定不会罢休。陆九郎用来平乱的兵是异地征调,目前已发还各州,手下所余不过百人,如何敌得过地头蛇? 石头越想越慌,“九郎,姓孙的好毒,还想把罪行栽给毛延的余孽,后头少不了阴招,反正已经平逆成功,我们连夜撤吧!” 陆九郎眸光一闪,冰冷又锐毒,“撤?等我们一走,他立刻大张旗鼓的闹腾,称叛党压根未平,我们的战绩是杀良顶冒而来,在折子里一通混淆黑白,功劳就全废了。” 石头脑袋懵了,又气又急,“操他个王八羔子,那怎么办?” 陆九郎站起拔刀一劈,两名俘虏脑袋落地,尸身栽倒。 石头看傻了,“你怎么全杀了?人证没了,朝廷责问起来,怎么证明是姓孙的搞鬼!” 飞凰引 第53节 烛影深深,照见陆九郎的身形。 他似一只霸悍的狼,露齿幽寒一笑,“石头,你傻了,余孽既然敢袭击我们,又怎会放过孙大人。” 黎明的晨星还未升起,押衙府已鲜血横淌,遍地死尸。 陆九郎回到自己的屋内,大马金刀的跨坐,面前多了一个人。 孙押衙给捆得四马攒蹄,嘴里塞了麻核,口水与血丝糊了一脖子,拼命唔唔的求饶,脑子还在盘算怎么哄骗,谁想到压根没机会,两个粗兵上来就动刑。 陆九郎很有闲情的吃东西,讲究的净了手,就着孙大人的惨哼啃净了一盘肉,意犹未尽的剔了牙,而后才甩出一根骨头,示意下属停手。 堂堂的押衙大人成了亲妈也认不出的惨样,面庞肿成猪头,十指折成奇怪的形状,肥硕的半身没有一块好肉,□□里污渍不堪。整个人瘫软如泥,心神彻底溃了,问什么答什么。 陆九郎越问越细,直到再想不出什么,才懒懒的吩咐,“每人一刀剁得零碎些,别给事后认出来。” 孙押衙被塞住嘴拖去屋外,天光渐白,街面有了喧声,大概发现了押衙府的异常。 陆九郎歇了一阵,抬脚走出屋子。 院内的兵卒方才闹哄哄的处置完,头脸和身上还有血迹,见他出来就静了。 这些兵是陆九郎一手训出,跟随转战各地,喂以金银,制以铁律,个个忠诚不二。 陆九郎很满意这份安静,唇一勾似笑非笑,“既然要闹,索性闹大些,我们去押衙府救人。孙大人身份尊贵,家财极多,不能有半点闪失。” 群狼哗然而应,狂烈的欢笑起来。 第74章 长安好 ◎人家近年不顺当,九郎的气也该消了。◎ 长安的风不同于湿热的岭南,也不同于干冽的河西,它舒展而轻畅,带着奢靡的香,富贵的润,挟着旖旎袭来的春光,拂得人心神荡漾。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从明德门进入,一条朱雀大道直穿城心,天下繁华扑面而来。这座城池居住了百万人,街衢宽阔方正,坊里形制规整,渠水纵横环绕,绿荫映衬重檐,雕金镶玉的马车穿梭其间,日日不断的喧腾,无尽的欢趣与风情。 石头一过城门就按捺不住了,在车内盯着街面的小吃口水直涌,肚子叽咕响,“九郎,不如咱们下车,吃饱了再去驿馆。” 陆九郎连眼皮都懒得抬,“街面也值得一吃?一会自有好的,忍着。” 石头只好干咽唾沫,又见一帮昆仑力士赶着牛车,载着巨大的木笼行过,不禁称奇,“木笼里的牲口怎么像牛又不像牛,额头中间长角?” 陆九郎瞥了一眼,“南诏的犀牛,贡进宫里的,异兽苑养了不少稀奇珍兽,全是各地所献。” 他似无所不知,石头羡慕道,“九郎跟着五皇子住在宫里,见过不少好东西。” 陆九郎的一脚蹬在车壁,他的腿长,屈在车内很不舒服,“宫里无趣得很,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要好奇,下次带你进去开眼。” 石头吓了一跳,激动又惶恐,“我也能进宫?” 陆九郎给他逗得一笑,“这次回来要上殿受赏,带个人进宫有什么难的。” 石头由衷的佩服,“我就知道九郎会有大出息,每次以为要完了,你总能寻出活路,岭南那一夜也是,怎么就恰好醒了?” 陆九郎默了一刻,含糊道,“我梦见有人叫我。” 石头越发奇了,“你梦见了谁?莫不是菩萨显灵?” 陆九郎大约烦了,没好气的道,“就你闲话多,下去安置了吃饭,刚才不是还喊饿?” 马车一停,外头正是驿馆,石头赶紧提着包袱蹿下,浑忘了方才所问。 长安的酒楼千万,从金壁辉煌到茅檐瓦肆应有应有,价钱丰俭由人。陆九郎选了驿馆旁最贵的酒楼,挑了上等雅厢,点了一桌菜肴精致无比,色香味俱佳。 石头迫不及待的据案大嚼,陆九郎也饿了,却刻意慢下来,已经回到长安,进食就得讲究起来,处处要仔细,不能在场面上失仪。 石头不一会撑得肚子滚圆,傻乎乎的看他的动作,无聊得灌了几杯茶。外堂传来说书声,一个熟悉的名字溜入耳中,他顿时提起精神,脱口而出,“九郎,外头在讲河西英雄传!” 说罢他忽一激灵,赶紧闭了嘴。 陆九郎从来不提河西,稍一触及就情绪极糟,这一次却很平静,只作不闻。 石头继续竖耳听去,越听越怀念,想起旧伙伴眼睛都湿了,当外头讲到养伤的赤凰一怒,以数百家兵冲折二千叛兵,血洗长街平定乱局之时,外面的酒客纷纷叫好,抛钱入盘打赏。 石头偷抹了下眼角,“原来长安人也知道韩七将军。” 伙计正好提壶进来续茶,接道,“哪有不知的,近年众多酒楼风行赤凰将军的传奇,称她美貌无双,勇胜男儿,连吐蕃王子也是手下败将,比韩大人收复河西的故事还受欢迎。” 石头生出了困惑,“河西那么远,说书的怎知道这些?” 伙计笑嘻嘻道,“来长安的胡商可多,而且韩金吾前一阵病逝了,不少王公大臣去吊唁,酒楼里关于韩家就说得更多了。” 石头一怔,迟疑的望向陆九郎,“韩金吾过世了?” 韩金吾正是当年入京报喜的韩戎秋之兄,被授予金吾大将军之衔,留在长安颇受优待,结交极广,到底年事已高,辞世并不令人意外。 陆九郎似毫不关心的挟菜,“与你何关,难道还赶着去送份奠仪?” 石头不好再问,挥退了伙计,嘀咕道,“到底咱们曾是韩家的兵,人家近年不顺当,九郎的气也该消了。” 河西自从韩戎秋辞世后内争不宁,已经是公开的消息。 韩偃武虽然承袭了节度使之位,威望不及其父,压不住多个部族的分歧,许多伏藏的矛盾加剧,引发了诸多事端。原本韩、裴两家约为姻亲,大局还稳得住,谁料一次蕃军从东、西两线来袭,韩家为守西线未能分兵出援,东线的锐金军独战狄银,尽管击退了敌军,伤亡也极惨重,折了二爷裴引贤与少主裴行彦。迎娶前出了这种事,婚事自然化为乌有,裴佑靖悲痛过度,一夜白了双鬓,不再理会政事,锐金军从此守于甘州不出。 陆九郎平日闭口不言,其实比石头知道得更多,淡道,“那点不顺当算什么,韩家即使平了沙州内乱,如今已非当年,想继任节度使没那么容易。” 沙州内乱正是方才说书人所讲,自从裴、韩两家失合,对韩家的声势影响极大,暗里多了篡动,韩偃武以铁腕压制,激起方家叛乱,在赴伊州的途中将他袭杀身亡。同时趁着韩平策被引离沙州奔援,以私兵拘禁韩昭文,封了城门兵闯韩府,想拿住韩夫人与一众女眷,挟制青木与赤火两军。 这一番算计相当厉害,但韩明铮恰好在家中养伤,等韩平策惊怒的带兵驰回,她已将叛乱控住,救下了韩昭文,韩夫人带着儿媳亲自出面安抚人心。 内乱平息之后,青木军被迫将大量粟特兵清出军营,实力难免削弱,而且韩偃武身死,韩家只能向中原上奏,请求由韩平策继承节度使之位,而天子至今未下诏。 石头心生怅然,叹了口气,“九郎就是怨气重,听不得韩家,已经过了这些年——” 雅厢的门骤然而开,一位贵气的青年迈入,正是五皇子李睿,他含笑道,“不错,毕竟是陆九的旧主,即使曾有不公,也不必萦怀至今。” 石头吓了一大跳,赶紧俯身叩拜。 陆九郎也起身行礼,“殿下竟然亲至,属下惶恐之极。” 他口称惶恐,却没有半分诧异,立时唤人重整席面,沏了香茗送来。 李睿微服出游,虽责了一句,心情却似不错,“今日下朝一算,你大约到了,出宫一转果然捉个正着。” 夏旭伴着皇子同来,谑道,“陆九惯会享受,寻的地方不错。” 石头也不是完全没长进,见了贵人,自觉的避去外头站着。 陆九郎垂手而立,“岭南虽有凶险,侥幸平乱成功,未负殿下的信任。” 李睿折扇一合,不轻不重的敲案,“未负信任?我何时叫你肆意妄为,弄得岭南官员弹劾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究竟怎么回事?” 陆九郎半点不怵,“殿下有所不知,岭南众官盘根错结,有不少暗通毛延一党,私下密报军情,此前才难以克乱。属下千辛万苦的平叛成功,依然有人不死心,想下暗手将我宰了,弄出平而复乱,刁民难治的局面,以此挟制朝廷,我只能用了非常之法。” 李睿神情不动,话语陡然严厉,“狡辨!孙押衙有罪嫌,你该将他押回长安受审,哪能私抄押衙府,擅处一方大员?你还以吊唁为名,将众多高官禁在节度使府不许出入,迫使他们拿出安民的银子才肯赎放,行径无异于恶匪,简直不成体统!” 陆九郎镇定以对,从怀中摸出一封供状,“殿下一阅,就知我为何如此。” 李睿拆开一扫,神情微变。 陆九郎从容不迫的禀道,“这是孙押衙的供述,宫中有人不想让我活着回长安,属下担心牵连过大,不敢留活口。而且我手中无兵,怕还有其他高官勾连,发作起来难以收拾,只能将他们悉数禁了,索银不过是借口,所得的三百万两交由江南监察使封管,留待朝廷调用,并未擅动分毫。” 刮了岭南填江南,这一手安排相当刁钻,江南监察使得了这么大一笔银子,纵是代管也肥得流油,定是乐开了花。 李睿踱了两步,略缓神色,“你这泼才又蛮又狡,无怪岭南官员对你恨之入骨,江南监察使却上书大加赞赏,什么当世嫖姚,英杰无双都夸出来了。” 厢内的气氛松了,夏旭随之附和,“岭南的官员确实不成样,该受些磋磨。” 李睿将供状收入袖中,恢复了威严,“你做得不错,当断则断,岭南自恃偏远,以为朝廷无力督辖,三百万两正好解朝廷抚民之急,父皇也不至于怪罪,且休养几日,待宫内的通传。” 陆九郎应下,狡黠一笑,“久未返京,此行带了些岭南土产,已送去夏府,还请殿下勿嫌简薄。” 李睿啼笑皆非,折扇一指,对着夏旭道,“瞧这滑头,搅了一锅浑汤,还要把我拖下去,外头还当是我指使呢。” 夏旭失笑,扫了一眼陆九郎,这只苍狼依然谦恭,低顺的眉眼不显半分得色。 第75章 居不易 ◎一别数年,故人西来,陆将军可觉惊喜?◎ 金殿面圣固然荣耀,至高的天威也常使拜见者畏悚难言,颤然变色,难以自控的失仪。 陆九郎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他举止从容,对答流畅,恰到好处的彰显英勇与忠诚,不仅让天子极为满意,出殿时还不忘给引带的小黄门塞了荷包。 小黄门一拈份量,笑容热络,“恭喜陆将军获陛下恩赏,如此年轻就荣升正四品,赐御前行走,前途无可限量。” 本朝天子倚重内宦来制衡朝臣,宫中的内监虽不及枢密院与掌北衙的权宦,也是帝王家奴,陆九郎话语客气,“谢谢公公,还请多照应。” 小黄门见这位新贵姿态谦低,出手大方,乐得卖个人情,“圣上不是给将军赐了宅?主管分宅的恰是我干哥,回头知会一声,定给将军寻个好住处。” 陆九郎能连越数级,殊荣加身,不外是岭南之事非议虽大,却办得深合帝心,果然财可通神,连天子也受用。次日他去往衙署,接待的内监已得了消息,殷勤的翻着册子卖好,“陆将军想居于何地?按说东市最好,贵邸林立,左右邻里不是皇子、皇亲,就是宰相,可惜空宅子少,昨日两个三品的都未要到。” 其实选宅也有门道,东市是贵人旺地,获赐宅的大员瞧不上小宅子,难免有零星的空出,塞给这位新贵正合适,内监故意说得困难,好多索些油水。 谁想到陆九郎悠悠道,“东市贵人多,不自在,给我择个热闹的地方就好。” 内监还未答腔,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来,登时眉花眼笑,“那就住西市,繁华又便给,延寿坊如何?离宫中近,有个一门三进的宅子,去年才翻新,什么都不用整治。” 陆九郎不紧不慢道,“太小,好歹我也是个官,来了客人不得笑话?” 内监又翻册子,“祟化坊的宅子面阔三间、进深五架,相当的气派,陆将军觉得如何?” 陆九郎不以为然,“太远,挨着城墙了,跟发配一般。” 内监方有些不快,又一个荷包塞来,喜得连声道,“那是,择宅是大事,必要妥贴才好。” 外官就是油水足,出手格外阔绰,内监笑哈哈的又提了七八个,陆九郎挑出一堆毛病,石头听着都急了。 陆九郎一边挑剔,一边接着塞荷包,弄得内监又喜又愁。 他好容易翻到一处,料这位难伺候的爷又看不上,随口道,“醴泉坊有个宅子,里头开敞,楼阁池子一样不少,就是旧了些。” 陆九郎终于思索了一下,“听起来尚可,会不会逾制了?” 内监一听就知意动,顿时大喜,“哪能呢,园子虽大,品级不高,原先是开阳郡公的,出坊就是西市,稍加翻新就是神仙府邸。” 内监舌灿莲花,将宅子夸成沧海遗珠,总算让新贵点头,接了锁匙与宅牌。 飞凰引 第54节 等陆九郎打马到地方一看,石头气得鼻子要冒火了。 宅院的位置确实好,地方也大,看得出曾经的气派,只是朱梁脱成了花梁,野草长进屋内,院内积满朽叶,荒得跟野坟一般。 石头愤愤不平,“烂成这鬼样,难怪谁也不要,亏得九郎塞了那么多荷包,全喂狗了!” 陆九郎神色如常,抬头看檐梁与橼角,踢起一块碎石,吓得颓廊下的野鼠蹿远了。 隔墙的邻家传来响动,似在修整屋宅,石头好奇的爬上墙头,一问吓了一跳,奔回来道,“九郎!你道旁边是谁?竟然是韩金吾的宅院!是韩家的宅子!” 陆九郎漫不在意道,“管他是哪家,这里的柱梁与木檐还算结实,修一修就能变个样。” 石头禁不住心疼,“这破地方还要折腾,得搭多少银钱?不如趁来得及,回去换个宅子算了。” 陆九郎哪里听他的,“少说废话,去把西市的工匠全叫来,爷有的是钱。” 石头无法,悻悻然去了。 醴泉坊最近闹腾得紧,一座宅院大兴土木,整个坊弄不得清净。 大车载着木料、石料、青瓦接连不断的送进去,堆成山的枯木、残瓦、烂窗扇运出来,粗工和脚夫来回奔忙,牛车的嘎吱声不断,将石板路都给压裂了。 主家不计价钱,提前完工还给赏银,工匠使出浑身力气,起早贪黑的赶工,夜里灯火不歇,敲敲打打不断,震得尘灰漫天。 邻里生了怨要骂,发现监工是一帮闹哄哄的兵,不免又缩了头,怕粗蛮的野人拔拳就打。坊内有几家为官的,知道宅园的主人是天子新宠,也不敢拂了脸,只能私下跟同僚抱怨。 李睿作为天子最宠爱的皇子,一直居于内廷,陆九郎获赐御前行走,入宫就容易多了,选了个合宜的时日去谢恩。 这一次郑松堂也在,等议过几件正事,众人闲谈之时,他对着陆九郎道,“整宅子无可厚非,动静还是小些,当心言官奏个扰民。” 陆九郎纵是升了官,姿态也并未骄狂,从善如流道,“我想着既蒙了天恩,不花些功夫收拾,岂不有损朝廷的颜面,没留神扰了街坊,郑先生提醒得是,回去就让他们改了。” 李睿似笑非笑,合盏而问,“敢情还是朝廷的错,那么多宅子不选,非拾个旧烂的,总不会还盯着韩家不放?” 陆九郎也不避讳,嗤然一笑,“我就想选个大的,东市不合,只有选西市,可巧落在韩家旁边,这样也好,正让他们瞧一瞧,我离了河西也有贵人赏识,如今有多风光。” 他毫不隐藏怨气,李睿反而放了心,笑骂道,“提了四品还如此小心眼,据说你还打算盖个五层阁,硬生生压在人家头上,且不提逾矩,这像什么话?” 陆九郎显得很不情愿,“既然殿下不许,那还是按制而建,大不了垫高些,总不能还给韩家压着。” 李睿哭笑不得,“谁压得了你,都说你凶横得紧,不仅扰人,还嫌韩家修屋子的声音吵,闹得要上门打人?” 陆九郎赧然,“当时睡迷糊了,难免脾气大些,也就是吓一吓,并未生出什么事。” 李睿方要责备,忽然一阵红影卷着香风闯进来,伴着一声娇叱,“陆九郎!” 来人是个年轻女郎,娇颜玉润,纤姿盈动,发鬟宝光累累,一袭火红绣金凤的华裳。 李睿的眉尖一蹙,随即笑道,“十二妹来了?外头怎么也不通报。” 他眼光一掠,自有下人知机,去了内殿传讯。 十二皇女封号荣乐公主,她与大皇子李涪一母同胞。不同于兄长们的谨慎,她从来骄奢盛气,随心所欲,娇脆的回道,“外头给我拦了,若是通报,陆九郎岂不又要溜了,我想让他陪着跑马,五哥给不给人?” 李睿对这位娇妹相当头疼,“胡闹,他已不是侍卫,有了正经官职,哪有闲暇陪你玩乐?” 荣乐公主任性惯了,嗔道,“五哥好没意思,不过是要个人,你就一万个推托,眼里哪有兄妹之情,我要让父皇评理。” 陆九郎最初在李睿身边当侍卫,给年少的荣乐公主瞧上,要去教了十来天的骑射,等脱身回来,公主却不肯甘休,三天两头过来捉人。李睿不希望下属与公主纠缠,就此将他外放,反而得了惊喜。 几年间陆九郎战功卓著,连天子也为之侧目,李睿的手下不乏谋士,却少有军中的能将,此番将他调回来正有大用,听了荣乐之言,登时怫然不悦,“陆九是外男,不合时常与公主出入,父皇已经给你定好驸马,正在逐级升拔,你该收心备嫁了。” 荣乐公主没想到他一点情面不给,方要吵闹,云娘赶过来,她是皇子侧妃,作为荣乐公主的半个嫂嫂,将人挽去了内殿哄劝。 李睿的神情缓过来,对陆九郎道,“十二妹给宠惯了,浑不知事,你是个有分寸的,平日留神回避些。” 陆九郎一口应下,“属下这就回去弄宅子,非宣召绝不踏出一步。” 李睿虽是余怒未消,也给他逗笑了,“这会乖觉起来,要是在街坊面前也收敛些,何至于给人背后告状,另外不许去折腾韩家,别给言官得了话柄,担个负恩欺主的名声。” 郑松堂在一旁再度发话,“倒是忘了说起,宫中颁了一道旨,陆将军要得见故人了。” 陆九郎垂着眼,漫不经心道,“哦?人从哪来,原州还是秦州?” 郑松堂的话语意味深长,“韩金吾辞世,陛下让韩家人来长安致悼,赤凰将军随行。一别数年,故人西来,陆将军可觉惊喜?” 陆九郎眼形深狭,垂折时一道飞痕,展睫时又灵锐撩人,眸中不见波澜,语气一片淡漠,“有趣,不过长安不比河西,万里远来,未必能服水土。” 第76章 故人来 ◎从前我任你呼来唤去,何时当得上一声陆将军。◎ 一群兵卒哄闹着将漆匾托起,端端正正的安在门檐下,陆府二字金灿生辉。 院子一扫曾经的荒颓,彻底显出气派来,花木滴翠,墙屋簇新,格韵开敞优雅,宛然一方高门大户。 后院更是别有心致,静池映着曲桥,碧竹掩着两层楼阁,基台垫起飞檐凌空,极有俯瞰八方之势。楼阁清厦舒展,四面出廊,窗扉做得极大,支起来通透净爽。楼前栽了古树,树影婆娑入池,水中彩鲤戏波,池畔的紫薇正当盛开。 石头看得迷瞪了,“花了那么多银子,确实比别家的宅子好看,住起来肯定凉快。” 陆九郎拈了块碎石飕的一弹,在池中打出一串水漂,满意的起身,“前院随你挑,楼阁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进。” 石头大为失望,“连我也不能进?” 陆九郎大方的给了优待,“进院子行,进楼先喊一声,不然别怪我揍你。” 石头顿时乐了,只是不大理解,“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哪有挤在一起快活。” 陆九郎转身行出,吩咐道,“你去牙行买下人,不必多,捡老实的挑上三五个,回来就教规矩,再安排几个兵看守后院,不许随意乱走。” 石头愕然的跟在后头,“这样大的宅子,三五个哪够,我又不会挑人,你怎么不去?” 陆九郎没理,出府上马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石头只得照办,他没买过人,带了两个精明的兵一道去,发现街市上人头挤簇,比平日多出不少,隐隐还似有些兴奋,仿佛在期待什么。 他正觉得纳闷,听了附近的议声突然想起,一拍额头,“哎哟!忘了跟九郎说,今天韩家人抵京,将军要到了!” 陆九郎来到朱雀大道旁的一栋酒楼,伙计殷勤的哈腰,将他带往楼上订好的雅厢。 没想到他才踏上楼梯,恰好一个穿花衫的男子醉醺醺的从别厢出来,撞见他大喜,一把攀住胳膊,“好个陆九,回来喊几次都不应,这下捉着了。” 陆九郎脸上带笑,不动声色的要挣开,“高兄跟谁喝上了?今日不成,我有约,改日一定作陪。” 男子哪里肯放,将他往自己厢房里扯,“别管约了谁,刘骈和卫孜运气太好,我已经输了三千两,你得救一救兄弟。” 这一帮是长安出了名的纨绔,高祟是凉国公的孙子,刘骈是燕山县主的外甥,卫孜是户部侍郎的小儿子,都在宫里当侍卫。陆九郎与他们混得精熟,一起吃喝赌闹,宿柳眠花,称兄道弟的亲热无比,直到外放才少了往来,没想到这会碰上了。 陆九郎心下略急,臂腕一震,高祟手一麻给他脱出去,急得连声唤出厢内五六个纨绔,哄笑着挟住他,生生拉进厢房。 几人在玩叶子戏,一把赌下来数额不小,高祟尽管出身世家,输多了也犯急,陆九郎是个中高手,输赢皆能拿捏,此刻实在走不脱,只有陪着玩起来。 刘骈最为年长,打着滑腔道,“还当岭南是个苦差,陆九一去就成了四品将军,功劳来得容易,又大张旗鼓的整宅子,不知从南边刮了多少。” 这些世家子原本瞧不起陆九郎的出身,但这小子真是个人精,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总能吸引各类美人,才让他混到一处。如今见他名动朝野,青云直上,难免生出了妒意。 陆九郎丢出一张叶子牌,轻描淡写的道,“那鬼地方蚊子多过沙,叛军泼悍奸恶,我一条命都险些搭上,哪比得了兄弟们在长安快活,等近一阵忙完,大伙一道乐一乐。” 卫孜自诩风流,比起牌戏更好风月,也酸溜溜道,“前日南曲的商娘子屈尊降贵,主动寻我说话,你们猜怎么着,她听说陆九回来又没见着人,问我是不是有新欢了!连花魁也栽在他手上,还能不多请几顿?” 众人艳羡的起哄,陆九郎嘴上笑骂,心有旁骛,听得街面上人声沸闹,不觉心跳神移。 偏偏一帮纨绔轮流出牌,高祟将手扶在他肩头说笑,陆九郎动弹不得,强抑着烦燥,不似平日一般留手,直杀得几家面如土色。 高祟见他越赢越多,乐得眉花眼笑,赶开小厮亲自端茶倒水。 最后刘骈扛不住,扯个由头散了,外头天已经暗了,街面的人也少了,高祟亲热的将陆九郎送上马,殷殷约了下次聚乐。 陆九郎赢得毫无快意,压着一肚子火,转头打马回府,进门也不顾新买的仆役迎候,直接进了后院的楼阁。 阁内一片幽暗,陆九郎从雕窗望去,隔邻的韩宅尽收眼底,那边人声杂闹,已经迎来了新的主人,仆役正忙碌的整理箱笼。 内眷所居的小楼燃起灯火,窗扉并未开启,却有一个纤长的影子投在窗上,形廓秀美,身姿轻盈,一举一动无不熟悉如昔。 无论天子属意谁来继任河西节度使,韩家人目前仍是河西十一州的执掌者,朝廷给予了隆重的礼待。 韩家二公子韩昭文献上丰厚的贡品,获天子御书房召见,夜里还大兴宫宴,盛情相迎。 煌煌巨烛高烧,灿灿金柱耀目,映得殿堂流光溢彩,宫女与内监分侍左右,案上置满珍肴与美酒,乐伎奏起了欢曲。 宫宴虽有规矩,远比朝会随意,众多官员按品阶入坐。时下风潮祟奢,群臣的服饰极尽绚彩,各种金紫、碧蓝、绮绿衬着缭乱的宝光,令人目眩神摇。 长安酒楼讲了数年河西英雄传,以致韩氏兄妹入城之时万人空巷,争相而睹;文武百官当然也满怀好奇,待韩氏兄妹入殿,尽皆望了过去。 韩家的二公子韩昭文绯袍玉带,相貌堂堂,一手拄杖而行,有种潇然的气度,服饰既不过于夺目,也不刻意谦低,颇合他此行的身份。 而传说中的赤凰将军的确是个年轻女郎,她的眼眸黑澈,似载着祈连千万年的霜雪,鼻如琼玉,孤秀而清绝,红唇艳烈如火,气质英姿骄冷,一身黑色胡服,却压过了满殿华彩,宛如暗夜裹着灼灼明光。 人们听过无数赤凰将军的传言,关于她的美貌,她的奇特,她统领万军的强势,或是命硬克死未婚夫,二十六岁依然云英未嫁的尴尬。当这一刻,伊人踏着红毡而来,满殿鸦雀无声,无不为之惊艳。 天子近年沉迷丹道,宫宴多由皇子出面,李睿昔年到访沙州,对韩家的观感良好,这一次便是他来主持。 李睿虽见过韩明铮,仅限于病容,全没想到如此出色,也有些惊讶,甚至生出了某种微憾。不过他贵为皇子,所见绝色无数,身份也不适合与封疆之臣过近,一念瞬间就散了,含笑与韩氏兄妹叙些旧事,尽了主人之谊,就带着随从离席了。 皇子一走,宴场彻底放松下来,成了百官之间的酬应。 韩昭文有备而来,对朝中大臣了如指掌,得体的酬酢,面不改色的饮了一杯又一杯,始终笑言款款,对答清晰敏快。 韩明铮以女子之身领军,容颜又如此绝艳,众臣争相攀谈,她也毫不推拒,一夜下来同样饮酒无数,旁观亦为之骇然。 宴上传酒不停,歌乐百戏不断,数百人的欢腾持续良久,到了后半夜依旧喧杂,有人扑醉于桌,有人滔滔不绝,更多的三五成群的谈饮,终于不再簇围着韩氏兄妹。 韩昭文松了口气,取了块肉干嚼咬,目光掠过众多官员,在殿侧一停,望向身边的妹妹,“怎样?” 韩明铮神情如常,推盏起身,“无妨,我去更衣。” 韩明铮到底饮得太多,还是有些恍惚了,强压下来不显于外。 待她更衣后走回,半途脚步发飘,心知不妥,塞荷包打发了内监,寻了一处角亭暂歇。 角亭位置甚偏,幽暗少有人来,她昏昏倚了一阵,忽然觉出有异,心神骤警,睁开了双眼。 亭外多了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忽然开口,熟悉的声音似揶揄又似嘲弄,“还当你有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原来不过如此。” 韩明铮的呼吸凝了一瞬,沉默不语。 远处的宫灯映来朦淡的光,隐约映出陆九郎的模样。 五年后他更形高大,英锐分明,颊上的伤痕淡了,不但没有损伤容貌,反而添了野性的魅力,气息异常强悍,一步步行近,就如一头猛兽来临。 韩明铮不觉坐直,身形越来越紧绷,目光也变了。 陆九郎突然停了步子,没有再靠近,“见到故人,一句话也懒得说?” 飞凰引 第55节 韩明铮气息微松,却不知说什么,半晌方道,“陆将军,久违了。” 陆九郎静了片刻,忽然一嗤,“从前我任你呼来唤去,何时当得上一声陆将军。” 韩明铮避过话中的讽意,平静道,“以往是我失当,陆将军如今飞黄腾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陆九郎却越发刻薄起来,“可惜韩家不比当年,弄得千里迢迢入京乞官,连你都要陪着灌酒。” 亭内的气氛更僵了。 韩明铮已经退让,仍免不了受嘲,心头滋味难言,也不争辩,“长安万紫千红,陆将军正当春风,何必还在意边僻之地。恕我倦了无心叙话,只想休憩片刻,阁下自便。” 她倚着亭柱合眼,等他自己离开,许久未听见脚步渐去,反而酒意再度袭来,不觉坠入了昏沉。黑夜遮没了她的身形,微光映出美丽的脸庞,细白的玉颈斜倚,似一只轻浅栖伏的凰鸟,稍一踏近就会触飞。 陆九郎静静的凝望,不知在想什么。 宫宴的乐声续续而扬,过了一阵,突然传来语笑声渐近。 一人嬉笑道,“不是说赤凰将军就在附近?人呢?” 另一人接口,“她既然躲出来,定是有些醉了,再灌几杯应该差不多了。” 前一人道,“这样的美人最好是醉得人事不清,宽衣解带,那才是妙极。” 两人淫猥的大笑,正在搜寻,其中一人忽见黑暗中一双眼睛鸷亮如狼,悚然一惊。 然而复又一望,哪有什么狼,却是一人笑吟吟的从暗处走来,亲热的唤道,“这不是孙兄?我才出来小解,你怎么就离席了,宴上不热闹了?” 孙珪是太中大夫之子,任宫中侍卫,近期认了内枢密使马安南作干爹,登时威风了许多。 陆九郎出身低微,容貌出挑又擅结交,孙珪本来瞧不上,谁知这人猛然蹿升起来,官职远高过自己,不好再如过去一般鄙夷,随意哼哈两句敷衍。 陆九郎却似看不懂脸色,殷勤的把住臂,“难得与孙兄同席,今夜务必要喝个尽兴,可不许躲酒。” 孙珪当然不情愿,哪里敌得过陆九郎的劲道,给他热情万分的挟走了。 几人的挣扎与嬉笑声远了,后方的角亭依然沉静,隐没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最近文下的争议很多,希望亲们平和交流,不要影响快乐的心情。 大家的爱让我非常温暖,在此深深的鞠躬致谢! 至于那位向晋江举报,声称此文涉嫌未成年有害的亲: 请理解网文千姿百态,尊重差异的必然存在,不是所有文都为你而写; 世界那么大,请把心也放大一点,不合意的不一定要摧毁; 拜托把目光转移到你喜欢的文上,谢谢。 第77章 比邻居 ◎我看就是个冷美人,怎么你说得像母夜叉。◎ 韩家在长安的宅邸一样辟了武场,只是原主人年迈用不上,长期闲置,直到此次韩氏兄妹到来,才算得了使用。 韩明铮从武场行出,日头已经高升,庭院的石桌摆好了早食。 韩昭文昨夜饮得太多,晨起仍有不适,披了件宽袍饮汤,打量一眼道,“还担心你头痛,看来不妨事,酩酊玉的效用不错。” 韩明铮从荷包取出一枚碎玉,“宫宴已过,应该不需要了,二哥应酬多,拿着更合用。” 韩昭文揉着额角,回道,“在长安少不了宴请,就你那稀松的酒量,没它怎么成,自己收好。” 酩酊玉来自黑衣大食,色泽如樱,大如指盖,压在舌下可以化解七成酒力,韩明铮昨夜能顺畅豪饮,全是此物之效。她听了也不再推让,取一块焖饼撕开,就着羊汤进食。 韩昭文搁下汤碗,提起话语,“昨夜你离宴时碰上了陆九郎?” 韩明铮停了一瞬,“是。” 韩昭文毫不意外,“我就知道,那小子坐在殿侧,待你一出去就没影了,他说了什么?” 韩明铮静道,“无非是几句嘲讽,没什么相干。” 韩昭文一攒眉,“狼心狗肺的东西,阿爹当年没亏待过半分,白给了一身本事,他另投贵主,不记旧恩也罢,还幸灾乐祸起来。你没见他回宴后吆五喝六的与人拼酒,不知有多得意。” 陆九郎毕竟是河西所出,自从他入中原为官,韩家一直有留意,宫宴前就知晓会遇上。 韩昭文虽厌此人,也明白避不开,“陆九郎投了五皇子,本朝的规矩是立嫡长,簇拥大皇子的重臣更多,内里的撕扯少不了,他若再来纠缠,你定要离远些。咱们此行至关重要,万事谨慎,绝不可卷入朝中争斗。” 韩明铮应了一声。 韩昭文缓了神情,“别怪二哥话多,阿策来前千叮万嘱,叫我看好你,别又给那小子哄了。裴行彦是个没福的,家里波折也多,平白磋砣了你。家人都商量好了,不必再顾虑裴家,等回去就给你在军中挑个出色的,风光的把亲事办了。” 韩明铮只道,“阿策想多了,以前的事早已过去,我当与他从未相识,能有什么关联?” 韩昭文冷冷一哂,“陆九郎未必肯甘休,他将宅子选在邻侧,避嫌也不顾,无非是想显耀。赤凰将军的名头太响,万一将你骗到手,既羞辱了韩家,又能在众多纨绔面前夸口,别当他做不出来。” 韩明铮沉默了。 一个健朗活泼的大男孩奔来,“姐夫,将军,今天教的我练完了。” 韩昭文暂且按下心事,招呼道,“司湛来了,流这么多汗,先歇一歇。” 司湛是韩昭文的妻弟,今年才十七,天生的腿长体硕,看着与青年无异,他去年开始入营跟着韩明铮学枪,称呼也随了营里,习惯的在她身旁坐下,扯起衣衫擦汗,“长安太热了,这里的人怎么受得了,哪有河西早晚凉快的舒爽。” 韩明铮递过一碗杏子水,他接了一气饮下,方才舒服了。 韩昭文心有所感,抬头一望亮晃晃的金阳,从早到晚散发着炽热,宛如无处不在的天威,让人无可遁避。 同样的阳光下,隔邻的陆府也来了一帮客人。 高祟等几名纨绔相约而来,将府内通逛了一圈,不禁生出羡慕。 卫孜向来挑剔景致,也不由夸赞,“既显格韵又不失风雅,陆九当真是富贵了。” 刘骈阴阳怪气的道,“该叫陆大人,就凭这一步青云的本事,咱们将来想拍马都难。” 等进了楼阁,众人又一讶。阁内雕扉极大,制艺精绝,却连窗纸也没糊,夏日里还能取个凉畅的逸趣,到冬日大约就成了雪洞子,床榻虽然新漆锃亮,摆置的雅件却少,诸如字画、瓶盏、香炉、古董等等一概没有。 高祟看得大为摇头,“外头精致,里面怎么如此粗简?” 陆九郎轻松以对,“盖宅子耗光了,都快打饥荒,哪还有银钱置办其他。” 刘骈半点不信,“破宅子烂了多少年,能整治成如今这样,还装穷糊弄谁呢?” 陆九郎双臂环胸,慢条斯理道,“挖池子、垫台基,花钱如流水,还有什么万金的湖石,金丝的楠柱,琉璃的玉瓦,听着无一不好,结果耗得精穷。屋里先简着吧,反正外人也瞧不见。” 几人全是败家子,当然明白这些玩艺何等烧银子,登时哄笑。 刘骈幸灾乐祸,“谁叫你新富乍贵的不通门道,让人哄了,五皇子没赏你个得力的管家?” 陆九郎双手一摊,“管家当然给了,可惜变不出银子来,还找我要花销。” 高祟哈哈大笑,“知道你没人使唤,咱们特意给你送来了。” 几个人合送了八名男仆,一溜躬身行礼,看着确实齐整。 陆九郎也不推拒,一并收了,“多谢,几位弟兄解了我的急难,不然好歹得了赐赏,院子还得自己扫,传出去实在不大体面。” 几人大笑,卫孜心心念念的还有一事,“隔壁的赤凰将军是你的旧主?你素有风流手段,当年可曾得手?” 陆九郎笑容不变,“我哪有这份能耐,怎么,卫兄动心了?” 众人听闻赤凰将军的美貌,皆是心痒如搔,卫孜迫不及待的道,“你要是帮兄弟一把,让我一亲芳泽,回头送你十个美人都成。” 陆九郎也不答话,将他上看下看,左看又看,只是摇头。 卫孜自负潇洒,给他瞧得急眼了,“陆九,你什么意思?” 陆九郎拖长声音,“我是瞧你身板不成,怕架不住这份艳福,弄丢了小命。” 几人哄堂大笑,卫孜急赤白脸的道,“她好歹是个女人,我殷勤小意的哄着,难道她还会动手?” 陆九郎轻佻道,“女人没有不善变的,万一闹起脾气,寻常娇娘至多挠个满脸花,女将军可不同,一拳揍得你进了棺材,轻飘飘的一句谁知你这般不经打,陛下都不好裁断。” 高祟与刘骈狂笑不止,卫孜羞恼之余,不免疑起来,“她真如此凶悍?我看就是个冷美人,怎么你说得像母夜叉。” 陆九郎嬉笑以对,“那是在宫中,你没见她在阵上的模样,提刀砍得人头滚滚,蕃兵都望风而逃。敢把罗刹当牡丹花,你要是将来缺胳膊少腿,别怪兄弟没提醒。” 卫孜哑然,望了眼隔院,悻悻的面色不佳。 高祟听得乐不可支,哗笑道,“要我说平康坊多得是软玉温香,何必自讨苦吃,今日说好了去南曲快活,还不走?” 刘骈大剌剌的斜眼,“乔迁已贺,仆人送了,陆九还不得做个东?” 陆九郎自然不推托,“哪怕当裤子,该请的少不了,你们先去马车,我换了衣裳就来。” 几人笑哈哈去了,陆九唤来五皇子所送的管家,把一干男仆领下去训话。 等人全打发了,陆九郎在树下负手而立,宛如自语,“都不是好东西,暗里盯着些,只要我在府中,谁也不许进后院。” 树影中传来应声,一个前额微秃的男人踏出来,相貌平平,一团和气。 纪远曾是平州军吏,民乱时险些给叛军吊杀,陆九郎救下来,发觉这人活络圆熟,周密可靠,将他留在了身边,帮着处理一些私事。 陆九郎又吩咐道,“韩氏兄妹来长安带了人,打听下是何身份,韩家近期应了哪些宴请,向谁家递了帖子,查得隐秘些。” 纪远就如一个寻常亲随,领命后退了下去。 陆九郎眸中含诮,足尖一落,碾死了万金湖石边的一只小爬虫。 第78章 平康坊 ◎陆九郎大约是个太监,压根不顾她的求助◎ 要问长安城何地最让男人津津乐道,陶然忘归,莫过于平康坊。 平康坊紧邻皇城,不仅有宰相、公主、国子祭酒,六部尚书等高官豪邸,还有北门的北、中、南三条小巷,时人呼为三曲,为众多教坊官伎的云集之地。 三曲之中楼宅林立,池苑精美,看不尽的风流奢华。其中以南曲的名头最响,女伎姿容绝艳,才艺出众,甚至能吟诗品赋,出入王公大臣之宴;中曲略次,招待官绅或名士;北曲则来客混杂,多为应试举子或富商、纨绔之流。 如高祟这等子弟,在百姓面前还能矜夸,到了平康坊至多能入中曲,南曲的美人就如天上神女,连裙带也碰不着。 不过陆九郎是例外,当年他身为宫侍,跟着皇子出入,却在南曲如鱼得水,不必一金一银,蒙得佳人另眼相看,简直妒死了卫孜。 此次有他出头约见,几人兴冲冲进了南曲,来到了一方豪苑。 飞凰引 第56节 苑内碧水清波,两岸长柳垂荫,楼阁深远,高祟正纳闷未见路途,柳荫深处现出一叶竹筏,持竿的居然是个白衣娇娥。 一行人踏上竹筏,高祟见女郎朱颜皓齿,秀若春华,顿时心动,“这莫不就是商娘子?” 女郎含笑一睨,将几人送到一处水瀑前,划着竹筏去了。 卫孜曾在王公的宴上见过商娘子,嘲笑道,“这是个接引的罢了。” 水瀑一分,一个粉衫丽人持伞而立,颇具妍态,刘骈一喜,“这位是商娘子?” 女郎不语,引客穿越瀑下的石道,出来见紫藤如瀑,半空悬着巨大的鱼灯,头尾随风而动,斑谰纷彩,庭院内花树簇簇,幽香沁人,宛如梦中异境。 院内有一方华堂,堂内装饰高雅,情致不俗,铜炉淡烟袅袅,丝竹清韵若有似无。 卫孜未见佳人已觉销魂,大为赞叹,“都道南曲如神仙阁,果然名不虚传。” 刘骈连见两个美人,均不是商娘子,越发心痒难耐,“娘子呢,怎么还不出来?” 卫孜虽是初次来,也听说过其中的门道,“南曲的娘子哪能轻易得见,似商娘子这等声名,必定要梳妆更衣,精心描容,大约一两个时辰后就出来了。” 刘骈大愕,不禁急了,“难道皇亲贵胄来也是如此?” 卫孜啼笑皆非,“这话问得有趣,刘兄若是皇子,当然不必等。” 高祟讷讷道,“不是有陆九的情面?” 陆九郎也不争面,似笑非笑,“那又如何,我一个四品官,能坐在这就不错了。” 刘、高二人哑了,自知不是陆九带着,连大门也进不来,唯有老实的饮茶等候。 好在此次等待不算太久,不到半个时辰,内廊传来珠帘一层层掀动的清悦之声,随着光影渐动,一抹丽影冉冉而出,行来一个花颜玉肌的美人。 只见她云鬟峨峨,妙目流波,裙摆如雾而扬,风仪纤柔婉媚,盈盈然似神仙妃子。 卫孜、高祟、刘骈看得魂飞天外,忘形的起身相迎。 陆九郎却淡淡的一撩眼,也不言语,扬手一引。 玉人凝立半晌,面含微嗔的一近。 陆九郎牵住玉指一捻,姿态轻佻又懒慢,嘴角一勾,“许久不见,青青玉容胜昔,幸未相忘。” 商娘子名青青,幼时是官宦之女,然而父亲获罪抄家,牵连她没入教坊,受了多年严苛的训养,而今出落得色艺双绝,名动长安,为南曲群芳之翘楚。 她本就娇柔殊丽,又深谙男人所好,宛如主家款待四人,言语妙黠趣慧,风流婉转,三名纨绔给迷得神魂皆醉,筋骨无不酥软。 卫孜心神荡漾,喃喃道,“见了商娘子,赤凰算什么,恨不能长宿温柔乡。” 高祟与刘骈纷纷附和,陆九郎垂眸啜酒,并不言语。 商青青姿态美妙的斟酒,笑吟吟道,“卫公子说的是赤凰将军?我还未曾见过,她生得什么样?” 刘骈轻浮的嘻笑,“也就是声名大些,风情远不如娘子。” 他说话间就想捏住美人的手,商青青哪会让其得逞,轻妙的一避,忽然侍奴过来禀告,外头有生客冲扰。 刘骈登时大怒,“娘子是想见就能见的?哪来的悖货,一点规矩也不懂!” 卫孜一样不快,但也知南曲的客人非富即贵,谨慎的问,“生客?可有来头?” 等得知是一帮从未来过南曲的蕃客,连汉话也不利索,听闻商娘子名气大就不管不顾,定要她出面款客,三人的胆气顿时壮了。 蕃客不可能是高官,无非是外来的胡商,高祟立时让侍奴将人撵了,以免扰了雅兴。 哪想到侍奴去了片刻,外头传来惊喊,那些蕃人竟然横蛮的强闯进来。 领头的汉子体格健硕,宽袍勒金带,腰间别着金刀,刀柄镶着一枚鸽蛋大的红宝石,华丽又耀眼,看着就嚣张炫夸,身后跟着几个悍勇的随从。 那汉子相当无礼,指着几人生硬的迸出汉话,“滚出去!女人留下!” 商娘子从未见过如此凶蛮的来客,惊吓得花容失色。 刘骈怒跳而起,当堂卷起袖子,“好个东西,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居然给爷耍起横来!” 卫孜吓得往陆九郎的背后一缩,色厉内荏的喊叫,“放肆!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高祟又气又恼,戟手骂道,“南曲是风雅之地!野人也敢乱闯!陆九,揍他!” 三人虽是宫侍,拳脚相当稀松,嘴上敢如此硬气,正是因旁边还有陆九郎,就指望他大打出手,自己跟着在美人面前一展威风。 领头的汉子被三人激怒,恼得青筋迸出,手已经捏住了金刀。 没想到陆九郎掠了两眼,居然漾起笑,“都是客人,不必伤了和气,我们退让就是。” 他居然连争也不争,笑嘻嘻的起身让了席。 那汉子大出意外,当他胆怯,大笑嘲骂了几句,一帮随从蔑然哗笑起来。 刘骈看得目瞪口呆,气咻咻道,“陆九,枉你号称苍狼!几个蕃商都不敢打,怎么这样没骨头!” 陆九郎也不理会,对着商青青道,“今日不巧,我改日再来,你自己留心。” 商娘子面色倏白,樱唇微颤,指尖扯住他的衣袖,水盈盈的眸子溢满惶恐与哀求,柔弱得令人心碎,是个男人都会不忍。 然而陆九郎大约是个太监,压根不顾她的求助,一把挟起高祟走了。 他当先一走,卫孜哪敢面对一群凶汉,赶紧跟着跑了。 刘骈唤也唤不住,进退两难,对着商青青无限柔情的道,“陆九这怂货竟然逃了,娘子莫急,我去将他骂回来。” 说完他也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孤零零的美人独自面对几个蛮汉。 高祟给陆九郎硬挟出来,又懵又气,一迭声的要他回去助美人。 陆九郎听而不闻,轻快的沿路蹿出,十来丈外碰上一个人,那人正伸头听堂内的动静,一见陆九郎就佯若无事的转开。 陆九郎居然还上去搭话,“这位好生面善,是朝中哪位大人?” 那人越发不自在,矢口否认,抽腿要走。 卫孜恰好追上来,卫父是户部侍郎,逢年过节的常有六部官员往来,登时认出来,“这不是礼部的宋郎中,也是来拜访商娘子?” 宋郎中神情尴尬,支唔两句溜了。 卫孜看得莫名其妙,对着他的背影奚落,“来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犯得着藏藏掖掖?不过也是奇了,凭他的职务进得了南曲?” 陆九郎心下了然,微讽道,“他哪里够格,不外是陪着旁人来的。” 高祟仍是一肚子怨气,怪责道,“管他是陪谁,陆九中了什么邪,竟然这般懦弱,不过是几个蕃人,你就将娘子抛下逃了,将来还怎么好亲近?” 卫孜突然省过来两分,狐疑道,“难道他是陪着那些蕃人来的?” 陆九郎笑而不语,慢悠悠向外行去。 高祟一边跟着一边念叨,犹是不舍商娘子的妩媚情态。 卫孜想了一通,忽一跺足,生出了后怕,“听说吐蕃派了达枷王子过来和谈,算来差不多该抵达了,既然有礼部的官员陪着,态度又如此嚣张,方才那几个必定就是了。” 追上来的刘骈一停,高祟悚然一惊,脱口而出,“我的娘!险些打出大祸来!” 第79章 天心晦 ◎蕃使一行已抵长安,等待朝廷召见。◎ 打蕃商事小,要是为一个官伎争风,打了来和谈的吐蕃王子,那就成了轰动朝野的大事,只怕陆九郎转头就要给谪出长安,打发到哪个边地吃灰。 这一局的安排可谓精妙,只是漏了一着,陆九郎不但见过达枷王子,还曾与之交锋。 达枷当然也没认出,这个被他嘲笑的怯懦男子,就是昔年在万军丛中横刀相迫的河西卒,更不会想到初抵长安就被人利用了一回。他一边鄙夷中原人的软弱,一边大剌剌的享受美人的服侍,只有宋郎中垂头丧气,不知如何交差。 陆九郎清楚谁在暗中拔弄,辞了友伴就入宫去了。 长安骄阳正炽,映得九重宫阙的琉璃瓦金光万道,如天子之威,灼人不敢直视。 甘露殿的御书房四角置冰,清凉宜人,几位重臣低声交议,随着小黄门的一声通报,内外俱静,一个明黄的身影行来。 天子步履端重,面容威肃,辨不出一丝喜怒。 作为君王,他的即位是一个传奇。少时木讷寡言,泯然于众皇子之间,人皆以为痴傻,足足卑弱了三十余年,直到时局数易,他被有心人当傀儡扶上御座,却霍然展现出英睿的手段,如霹雳横扫争议,牢牢控住了皇位。 多年的沉潜让他深敛隐忍,也让他多疑善变,连近臣也难以揣测。而今年过五旬,精神与体魄不复盛年,依然对立储之事诲莫如深,反而笃信起丹药之术。 内枢密使马安南殷勤的问候,“臣观陛下气色红润,步履轻盈,龙体似更为康泰?” 天子少有的现出轻惬,“不错,那道士有些能耐,丹药效力甚佳,朕服食后精力健旺,腿也不疼了。” 马安南是内监出身,极擅迎合帝心,笑道,“哪是道士之力,分明是陛下洪福所致。” 天子随口道,“既然你那干儿子荐了人,该给些赏,左军还有什么空缺?” 丁良掌左军,泰然自若的回道,“左军近期并无实缺,倒是听说右军要补个将军。” 掌右军的季昌顿时不乐意了,有空缺也已暗许了人,不阴不阳道,“无实缺怕什么,还能让丁大人为难?候一轮补上就是,一样为朝廷效力。” 丁良笑里藏刀,“既然于陛下有功,哪能给个等补,赏下去也不好听,马大人说是不是?” 马安南何等圆滑,两边都不沾,“但凡陛下所赐,皆是甘霖天降,只有感恩无尽。” 三人皆为权宦,见面客气带笑,暗斗从来不断,其他臣子装作不闻,最后还是天子落定,给了个左军中郎将的虚职。 宰相沈桐上前,“禀陛下,蕃使一行已抵长安,等待朝廷召见。” 蕃人占据西南高原之地,一直与中原为患,直到河西重归,王廷大受鼓舞,近年来逐步收复了三州七关,蕃军才气焰略低;而中原藩镇内乱不断,耗得国库空虚,也不愿与蕃人长期胶战,遂定了这一场和谈。 天子回道,“三日后宣见,着南院宣徽使会同兵部与蕃人相谈。” 沈桐接着禀道,“河西节度使至今未定,韩昭文再度上书,求驻长安,袭韩金吾之志。” 天子不置可否,转而询问众臣。 丁良不假思索,“自从韩戎秋离世,河西动荡不宁,可见韩家实力渐衰,不合再统领十一州。” 季昌少不得唱个对台,“河西民情复杂,哪能轻变,一旦激起动乱,蕃人定会趁虚而入。” 丁良反口驳道,“眼下正当议和,蕃人不会轻动,正方便朝廷的调驭,给河西换一个能吏,甘州裴氏也是地方豪强,实力绝不弱于韩家。” 季昌似笑非笑,“就怕蕃人狼子野心,未必肯领会丁大人的信任,一见韩、裴两家争起来,立时兴兵作乱。” 丁良寸步不让,轻哼一声,“一味加恩韩家难道就妥了?他们能耐不足,才作出谦忠之态,假使朝廷期许过高,促得骄狂了,未必不会成为大患,还是该扶起裴家制衡。” 二人唇枪舌剑的争论,天子面无表情的倾听。 马安南揣摩圣意,左右逢源,“河西万里之遥,朝廷难以辖制,对韩家当校验忠诚,不可轻允所求;至于蕃人,一惯的狡悍,亦是不可不防。” 飞凰引 第57节 宰相沈桐也不赞成轻易撤换,“可惜韩金吾没有成年的儿子在长安,不然放回去继任倒正好。” 这也是朝廷的惯有之策,将养在长安的质子放归争权,必然会受手足的排挤,质子就得倚仗中原的扶持,越争越与朝廷一心。 几名大臣论了半晌,天子未发一言,待臣子退去,他也微觉疲惫,起身向御花园行去。 五皇子李睿过来请安,皇子成年后惯例要迁出宫外,唯他得天子宠爱,仍在宫中居住。 天子不经意的一问,“涪儿近日身子如何?” 李睿答得轻畅,“昨日才去十六王宅探过,皇兄病气已消,精神大好,请父皇放心。” 天子满意的点头,“你这做弟弟的很好,涪儿也是体弱,让内库送些补药过去,叫他安生息养,不要为琐事劳累。” 大皇子李涪时常多病,这其实不是坏事,他一向不得父亲欢心,天子碍于大臣的谏议,给了些政务让他掌办,态度却很严苛,动辄责备,直到病了才略为松缓,又顾念起骨肉来,父子之情方得以维续。 天子在李睿面前很是慈爱,“你对边疆之事也算知晓,可明白此次和谈的目的?” 李睿于政事上相当用心,侃侃而言,“河西虽然收复,凉州仍受蕃人所控,终是一块心病。如果边境能安宁几年,待钱粮上缓过来,就能尝试克复凉州,免去西顾之忧。” 天子嘉赞了一句,“正是如此,听说蕃地如今也不安宁,成年的儿子各有母族支持,争得不可开交。王弟央格因夜袭激死韩戎秋,得到了重用,国相库布尔不甘失势,拥蕃王的幼子而反,虽然被央格所灭,各部的动荡也不小。” 李睿深悉其意,“所以蕃人提出议和,他们同样需要休养生息。” 天子缓步而行,欣赏路边的芳花,“不错,但主张议和的是央格,来的却是狄银一系,未必能谈出成效,你且随着一听,就当增些阅历。” 李睿当年代巡西北,就听闻过狄银不甘被派踞在外,一意以军功而进,后来又野心勃勃的掠袭河西,致使韩、裴两家失和,这样的人哪肯和谈,大约不愿央格达成协议一长声望,才让弟弟达枷出使。 他随即应道,“儿臣明白,自当谨慎而观。” 御池内的凫禽带着几只雏鸟游过,天子投目而视,忽道,“陆九郎既为韩家所出,到底与他们有何关联?” 李睿早就反复查过,谨慎道,“有传闻他是韩戎秋的私生血脉,但并无实据,韩家从未承认,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就算真是韩家血脉,一无母族倚仗,二无亲族承认,宛如无本之木,给了敕封也掌不住河西,天子沉吟片刻,弃了想头,“这人还算可用,岭南之事办得好,先放进右军当差。” 这正是李睿心中所欲,刹时怦然一动,嘴上道,“他太年轻,没什么家世根底,一下拔进右军,只怕会引人非议。” 天子答的意味深长,“没有才好,行事方能狠决,这等人用起来趁手,处置的时候也轻松。” 内监端来一方金盘,玉碗内里盛着一枚溜圆的红色丹丸。 天子拈起红丸服下,热力涌上肢体,精神陡然焕发,无意再思索朝政,他摒退了儿子,大步走入了后妃的宫殿。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较瘦,明天开始进剧情 第80章 两相争 ◎告诉韩七,要想取回,翻墙过来找我。◎ 韩昭文远行前就有预料,韩家虽掌着河西之地的大权,却迟迟接不到新的敕封,可见天子的态度。纵然明面上礼遇不减,文武百官岂会看不出,交际时定少不了冷嘲热讽,捧高踩低的羞辱,没想到实际的情形远好于此。 这还是因妹妹之故,韩明铮作为当世无双的女将军,连天子都好奇的召见,何况文武百官。不必韩家上门拜见,无数的邀帖纷来,上至皇妃,下至公卿,无不想一睹赤凰。 司湛随着参与了两次宴请,也给长安人的热情惊着了,待发现城中的贵女开始盛行穿深色男装,挽发束冠,英秀如男儿,他更是目瞪口呆。 借着这阵风气,韩昭文的结交之路出奇的顺畅,司湛也得到许多关注,结识了不少世家子弟,一次宴上还给拉去打马球,成了左军中郎将孙珪的队员。 这一场马球由两队男儿竞逐,斗起来极有看头,场面激烈,吸引了大批观者。 孙珪挑了禁军中的好手,个个身强体健,驭马流畅。对战的也是宫侍,马上功夫明显差多了,一时给连连得分,压得相当狼狈。 司湛大显身手,连中数下,正觉得意之时,对面闹嚷着换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姿修伟,俊朗非凡,一副浪荡不羁的意态,骑姿格外漂亮,腰背放松,驭马灵转自如,司湛一看就知厉害,顿时留上了心。 果然此人马技超凡,持鞠杖乘势奔跃,飘忽如电,连连攻破得分,看得观者呼声雷动,气氛空前的热烈。孙珪大为紧张,呼喝一群人左封右堵,却给他引得□□西奔,疲乱纷忙,个个狼狈不堪,引起了一阵哄笑。 司湛见对方又要击球,挥鞠杖去截,那人抄避而过,错身时一记侧撞,力道沉猛,司湛险些摔下马。他稳住身形一望,见对方神情懒慢,眸光带挑衅之意,不禁动了怒火,全力争逐起来。 那人似刻意为敌,二人斗得极凶,险招迭出,鞠杖与马球乱舞,场面精彩纷呈。司湛到底年少,架不住对方又诈又横,屡屡上当,被他数次凌空击球得分。 随着场外阵阵喝彩,对手展尽风头,硬生生连胜三局。 司湛从没遇过如此狡横的对手,累得浑身是汗,输得满心不甘,见那人给众多世家子簇拥,侧望过来一笑,笑中讽意鲜明,他近乎要气炸了。 孙珪才升了官,一心想显耀,却给挫得灰头土脸,自然恼怒之极,对着陆九郎一帮人又不愿失了颜面,阴阳怪气的道,“好个陆苍狼,对着弟兄们耍狠就罢了,司小哥才十七,河西的小同乡也不留情?” 司湛一怔,方知这人就是陆九郎。这个名字数年前在沙州一度沸扬,很快又匿去无痕,他当年还小,并不知晓其中的干系,此次出发才听韩昭文提及,明白要防范,登时生出了警意。 陆九郎略略一怔,随即轻佻一哂,“瞧着个头不小,怎么才十七?罢了,算我的错,请弟兄们喝酒。” 孙珪在宫宴时给陆九郎灌吐了,一直怀恨,听得心头一动,悄声问起司湛,“你酒量如何?” 河西人惯饮烈酒,司湛也未多想,“还不错,百来杯不算什么。” 孙珪趁势撺动,“你瞧陆九郎的轻狂样,实在可恨,他在酒桌上惯好逞能,一会去酒楼狠狠灌他一回,为大伙出口恶气。” 司湛心底也有气,立时应了,还特意去向韩明铮借酩酊玉。 韩明铮被一众贵女所簇,也无暇细问,摘了荷包给他。 陆九郎给同伴簇拥着,眼光不着痕迹的一瞥。 待司湛回来,孙珪已经应了刘骈一队,两帮人转去酒楼纵情饮宴。 司湛的酒量虽好,拼到一半就知不是陆九郎的对手,他扯了个由头出厢,从荷包里取了玉,正要放入舌下,忽的给一手截去。 陆九郎竟悄没声息的跟来,夺人东西毫不忌讳,“司小哥跑什么,酒还未斗完呢。” 司湛大急,又不好扬声,“还给我!” 陆九郎将玉扣住,不紧不慢道,“不知这是什么,不如让各位兄弟品鉴一番?” 司湛慌了,此物的用途一旦泄露,自家将军难免要受议论,他的话语登时一软,“是我不敌陆将军,甘愿认输,请将玉还我。” 陆九郎无赖一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告诉韩七,要想取回,翻墙过来找我。” 禁军是天子护军,分为左右二部,数代以来均为宦官执掌。任职者无不地位超凡,权柄熏天,甚至能影响新帝的拥立。丁良与季昌各领一军,皆为皇帝心腹,权势之大,连宰相也要避让三分。 两军的将领升迁不必通过朝奏,薪饷三倍于别军,每逢大赦还有额外赏赐,样样令人眼红,许多官员与富绅为了将子弟塞入,不惜重金贿通门路。 陆九郎曾当过禁军侍卫,因出身寒微,同僚不大瞧得起,直到外放闯出名头,加上此次天子擢拔,一跃成了右军将军,着实震惊了百官。 季昌身着紫蟒锦衣,皮笑肉不笑的接了他的觐见,“陆将军不错,连皇上也亲口嘉赞,就怕右军的池子水浅,容下不阁下的大才。” 陆九郎从容对答,“哪能呢,在季大人手下效劳是我三生有幸,不论大事小事,随您驱策,属下定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哪怕给晾了两个时辰,季昌连个座椅也不给,陆九郎依然笑意盎然,挑不出半点错。 季昌看得堵心,也懒得再刻薄,一端盏将人撵了。 一旁的心腹凑上来,“大人就这么轻松放过,不给点厉害的?” 季昌虽然端了姿态,心里如明镜,轻哼一声,“皇上要给五皇子铺路,我何必枉作小人。等着瞧吧,丁良要扶持大殿下,绝不会让他安稳升迁,我只管看戏。” 右军驻扎于西侧的右银台门,陆九郎带着石头走马上任,挟着天子红人的气势,出手又慷慨大方,没几日就混熟了门道,颇有如鱼得水之势。 李睿与兵部一同与蕃使会谈,他龙章凤姿,英睿自若,丝毫不为蕃人气焰所慑,对边境的形势知悉极深,理义严明,赢得了朝臣的盛赞。 相较之下,大皇子李涪越发暗淡,他虽有仁善的名声,却屡屡多病,理政平庸,从未展现出皇长子该有的英明与魄力。 就连荣乐公主从洛阳玩乐后归返,前来探望李涪,也无心道了一句,“父皇近年精力不济,好容易肯放权,皇兄偏偏多病,不然和谈之事该由你出面,哪会让五哥得风头。” 李涪现出三分无奈,“我这身子骨不争气,有什么办法,五弟能为父皇分忧,我也觉安慰。” 荣乐与李涪一母所生,比其他兄妹更亲近,看不惯兄长的软懦,不以为然道,“御医总说皇兄生病是肝气郁结,忧思过度;你是皇长子,未来的储君,烦扰何必闷在心里,只管拿出气势,重重责罚那些势利小人。” 李涪摇头苦笑,“父皇从未说过立何人为储,如今让五弟代政,心意不言自明,朝臣大多也看出了风向,五弟确是比我优秀。” 荣乐听得不快,忿然道,“按例长子为储,就算父皇未立诏,皇位也是你的,哪能一声不吭,缩着任旁人出头,教一群奴才认错了主子。” 李涪似被吓住,赶紧摆手,“你要为我着想,千万别说这种话,不提这些了,你方从洛阳归来,正好我也病愈,过几日在乐游原举宴,多邀些宾客,就当给你接风。” 荣乐公主素□□乐,略欢喜了两分,口中嗔道,“又没什么新鲜,年年是一样的人。” 李涪确是一位贴心的兄长,含笑揶揄,“之前不是有合眼的,难道已经腻了?” 荣乐公主动了气,“别提那陆九郎,我想让他陪着玩乐,五哥大动肝火的将我训了一顿,一点也不顾念手足之情。” 李涪拧起眉,笑叹一声,“那就罢了,五弟受宠,闹到御前也是你吃亏,不如瞧我府上的侍从,有相似的只管带走。” 陆九郎不仅俊朗出色,更胜在心思灵巧,说话格外动听。荣乐本来淡了,给他一提又心痒了,悻悻道,“其他的不是蠢就是呆,哪有半分相似,当初还是皇兄说五哥身边的人不错,我才留了心,你可得帮我。” 李涪啼笑皆非,一脸的冤枉,“我不过看他生得俊,随口一说,哪知你就迷上了,五弟可不好说话,我出面他定要疑惕的,哪敢犯忌讳。” 荣乐向长兄撒娇,“我不管,皇兄定要想个法子。” 李涪不动声色的试探,“这般喜欢,总不成想让他当你的驸马?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汪琮,最近将他升了右拾遗,赐绯,再提一级就可以成婚了。” 荣乐听得怫然不快,“汪琮无趣,好歹是士族子弟,做驸马还使得。我嫁陆九郎做什么,一个寒门出身也配尚公主?让他陪着一乐罢了。” 李涪目光一闪,“既是如此,你趁着宴会,私下向右军统领季昌求借人一个月,这份面子应该会给,只要他点头,五弟也不好拦,不就成了?” 荣乐公主大喜,立时赞起兄长来。 第81章 乐游原 ◎韩七,我不骗你◎ 长安今夏最受瞩目的邀游,莫过于李涪的乐游原之宴。即使不得帝心,他也是深孚众望的皇长子,此次游宴又不拘规格,名门世族与公卿竞相而赴,盛况空前。 韩昭文上书不得回复,难免焦灼,打算借盛宴向重臣探问,一早就起来准备,又让司湛去催促妹妹。 司湛鲁莽失了玉,虽然韩氏兄妹并未深责,心底也不好过,尤其是几日来韩明铮皆未晨练,不重要的宴请也推了,司湛怕她嫌恼了自己,惴惴的在楼外等候,又致了一次歉。 韩明铮的话语从房内传出,“你不必介怀,那人一向狡赖,这次就当长个教训,激你喝酒的人也非好意,以后还是离远些。” 司湛懊悔又担忧,旁人皆当将军善饮,一旦失了玉,酒宴上就麻烦了,他讷讷道,“我听他们贺陆九郎高升,还说到右军统领季大人不好惹,姐夫不是与季大人相谈甚欢?或者——” 韩明铮的声音略淡,“二哥怎么说的?来了长安一言一动都要慎重,哪能为芝麻小事搅入朝中暗斗。那些大人明面亲善,骨子里多少算计,你当是好相与的?” 司湛实在难抑忿气,“可姓陆的强夺他人之物,就算是四品官,比韩家也差远了,凭什么欺负我们。” 韩明铮停了片刻,话语骤冷,“你在河西安然惯了,旁人稍加衅弄就忍不了,忘了眼下是何等情形?陆九郎不是同路人,但也不是仇敌,不要学了他自作聪明,无事生出事来。” 她极少如此严词,司湛吓了一跳,赶紧低头,“是我无知了,请将军责罚。” 飞凰引 第58节 宅外传来闹嚷,人声与车声沸杂,韩明铮略觉意外,跨出了门槛。 楼外的司湛抬头一看,怔住了。 庞大的车驾封堵了街口,沸声扬扬,里外进出不得。 韩昭文出门察看,一长列车驾停在隔邻的陆府,许多宫女与侍卫跟随,正傲慢的驱开围观的百姓。 韩明铮跟出来,脸庞苍白,眼底微青,明显的憔悴了。 韩昭文一瞥,叹了口气,“酒量哪是几天能提起来,我会在宴上替你遮挡,不必勉强了。” 韩明铮忍下宿醉的头痛,“无妨,慢慢练就是了,堵路的是哪一家,我去请对方让个道?” 韩昭文眉头微蹙,“是荣乐公主的车驾,据闻她娇纵跋扈,性情不善,去求只怕适得其反,等她走了我们再行。” 一个娇美盛气的红衣女郎行出陆府,纤指转弄丝鞭,踩着奴仆的脊背上马。 陆九郎跟随而出,跃上一匹骏马,似有所觉的瞥来,目光怔了一瞬。 宫女陆续躬身进了马车,车夫呼喝着振缰,侍卫在左右护行,公主奢华的车列浩浩行出。 韩明铮轻淡的收了视线,走回宅内,韩昭文拄杖而立,望着车尾冷笑。 陆九郎跟了五皇子,还与荣乐公主牵缠不清,又勾着自家妹子逾墙,以为风流把戏如此好玩,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乐游原在长安郊外,地势高拔,俯眺城中万千街市,与曲江芙蓉园、大雁塔相距不远,是百姓游乐的好去处,出城就是一条大道,道旁绿柳婆娑,日丽风和,令人心悦神旷。 公主的车驾随侍众多,行进相当迟缓,韩家人轻车简从,抄小路而行,反而抢在公主前面出了城。沿途数不尽的宝马雕车,王孙与贵女欢笑不绝,锦衣比霞彩更夺目。 韩明铮略施淡妆掩了疲态,依然是明眸红唇,神采照人,一路不断有贵胄子弟搭话。 好容易近了乐游原,后头传来大声斥喝,公主的豪奴放肆的挥鞭开道,途人慌忙躲闪,有的车驾甚至给撵下大道,翻进了泥泞的稻田,场面一时大乱。 幸好韩家的马车轻窄,及时避去道旁,没有给混乱波及。 不多时,一骑红衣狂风般奔来,毫不顾忌的扬起一溜黄尘,扑得许多人迷了眼,呛咳不断。 红影方逝,哗乱未平,尘灰中又一骑奔来,马上的正是陆九郎。 他在擦过韩明铮时忽一收缰,眉眼暗沉,声音低抑,“韩七,我不骗你,只要过来,东西一定还你。” 韩明铮神情淡漠,驭马退了一步,“陆将军慎言。” 陆九郎不再说,绷着脸驱马而去。 无人察觉的一瞬逝去,黄尘渐淡,视野重清,乱哄哄的行人重整车马。 荣乐公主心情极好,陆九郎赞起她在洛阳新得的名马,引得她起了兴,二人一路竞逐。她的骑术在长安贵女中为翘楚,马儿又得力,果然将对手越抛越远,直到一气奔上乐游原,才得意的勒马等候。 后头的王孙贵女陆续抵达,衣发皆被尘灰所污,无不有些狼狈,尽管满怀郁恼,仍得带笑给公主问安。 荣乐公主骄矜惯了,她一边享受众星捧月的逢迎,一边嘲笑贵女们的窘态,陆九郎却迟迟未见,打发豪奴去寻也无果,方知又给他溜了,气得玉容变色,抽得几个奴才滚地惨叫。 李涪受到惊动,出来喝住妹妹,将她带去池边的水榭,问清缘由后劝慰,“这有什么好恼,就算寻不着他,季昌定是要来的,依着议定而行就是。” 荣乐公主本待恩威并施,先压得陆九郎点头,如今失了机会,满心的不忿,怏怏的听兄长哄劝。 李涪的园子极大,不少宾客已至,从水榭望去富贵如云,处处欢歌,一派绮丽胜景。忽然一个男装女郎到来,许多人骚动起来,纷纷簇拥而近,争相与之攀谈。 荣乐公主见那女郎容颜冷艳,一样染了尘,却大方自若,衬得浮灰似成了烽烟,平添英风飒烈,又为众人所瞩,顿觉不快,“那是何人?” 李涪轻捻腕间的佛珠,似在笑赞,“河西韩家的赤凰将军,似乎还是陆九郎的旧主,来了长安极受追捧,连宫中的娘娘也裁了几身男装,实在有趣。” 荣乐之前听过传闻,一向不以为然,此时听兄长一说,越发的不顺眼,“边地的野鸡也敢称凰,还装模作样的显扬,我必教她出个大丑。” 李涪不咸不淡的劝了两句,借口有事,抛开她去会客了。 荣乐公主一肚子恼意,正要去拿韩家女出气,外头热闹又起,五皇子李睿到了。 她一眼瞧见,怒上心头,跟在李睿身后亦步亦趋,姿态驯良的,不是陆九郎又有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过瘦,晚上加更一章 第82章 不胜醉 ◎他的眼眸幽深的凝望,低头在她额上一抵◎ 李睿含笑接受王公大臣的致礼,心底其实恼怒非常。 陆九郎才露了头角,已经三番两次遇上算计,荣乐公主一回来就上门纠缠,如果为这些糟烂之事折落下去,禁军里哪还插得了手。 不过越是如此,越显出有人急了,李睿不动声色,亲热的与李涪叙了几句,明面上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绝无半分不和之态。毕竟皇长子举宴,朝中大臣都来了,连外国使臣也获邀,可谓满座衣冠皆金紫,半是皇亲半朝官。 李涪的园林精美开阔,处处胜景,用彩帛搭起许多帷幔,供宾客在其间斗酒行令。亭台有舞伶歌乐,还有安排了趣巧的赛戏,文如猜迷、赋诗,武有蹴鞠、步打球;还有女郎喜爱的斗花斗草、抛球、荡秋千一类,客人们笑闹喧嚷,尽情欢谑。 南曲的名妓各有长才,宛如绮艳的鲜花,点缀这场风流的夏日之宴,引来众多王孙公子流连。商娘子也盛装而来,仍是婉丽动人,只不理陆九郎,对他的致意回以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显然怨气未消。 最受欢迎的还是搏戏,李涪与李睿给了极高的彩头,引得武官纷纷下场挑战,旁边还有击鼓奏乐,气氛热烈,围观者无数,不断爆出喝彩与哗笑。 陆九郎外放前时常参与此类竞戏,很出过一阵风头,夏旭揶揄道,“这是陆九的拿手戏,不下场玩一玩?” 陆九郎却不为所动,“几年没练,早就生疏了,万一失手还折了殿下的颜面,罢了。” 李睿赞赏的一瞥,这小子的确长进了,懂得了收敛持重。 对面的韩昭文伴着宰相与枢密使等几位大臣饮酒观斗,韩明铮在一旁陪坐。 达枷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一直将韩家女的逃脱引为大恨,如今在长安逢见,必定要想方设法要给些难堪,“赤凰将军可敢下场一试?” 韩明铮淡淡道,“我愿与阁下执枪上马,一决生死,王子可敢一试?” 达枷当年险些给她一刀断头,自然不会应,阴恻的转了话语,“明知宴场不许,提这何益,不如我们斗其他,就赌场上的中原勇士与吐蕃勇士谁胜!” 他使人换了两个牛角大杯,斟满烈酒,挑衅道,“都称赤凰将军擅饮,难道连这也不敢?” 那吐蕃勇士赤膛毛胸,剽悍似一头猛牛,对战的武官出自左军,胆气虽足,体魄就逊色多了。 韩明铮一掠就知胜负,然而事关朝廷体面,只能冰冷道,“中原胜。” 结果全不意外,左军的武官败了,韩明铮也不言语,将一盏饮下去。 达枷狂笑一声,亲手倒满空盏,“再赌!” 毡上搏斗不断,那蕃人异常勇壮,连败数人,韩明铮不得不接着饮,随着一盏盏灌下去,神情未动,只是脸越来越白,淡妆也掩不住失色。 宴上的众人惊赞她的酒量,韩昭文要代饮,达枷哪里肯许,硬生生用言语挤住,直乐得捶肩呼号,姿态狂放。 蕃人如此嚣张,李睿很是不快,不动声色的提了赏格。 季昌点了一个勇士下场,扳回一局,总算挽了两分颜面。 达枷毫不在意的灌了一盏,换上另一名强壮的蕃将。 右军连出两人,均以败北下场,季昌有些挂不住,好在丁良的人也败了,大家一样难看。 李涪边饮边观,意态轻松,坐在他身旁的荣乐公主却沉着脸,紧盯着陆九郎。 陆九郎似乎垂着眼什么也没看,一动不动。 达枷骄横过头,竟然大剌剌的狂言,“中原的勇士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畏惧!” 一言激怒了李睿,将原本的沉敛抛去了九霄云外,厉声道,“陆九,你上!” 陆九郎的身躯宛如一张绷紧已久的弓,蓦然弹了起来。 达枷一怔,随即认出来,哈哈嘲讽,“居然是你,连争女人都不敢的软货!” 陆九郎目光幽冷,也不除衣,抬手缚紧袖口,声音却刻意着慢,“要是我赢了,你不许再去南曲惊扰商娘子。” 达枷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轻蔑的应了。 当着皇子与重臣,下场前居然还争起娇娘,众人啼笑皆非,荣乐公主气得娇容变色。 陆九郎上场一个抱摔,吐蕃勇士知道不利,拼尽全力的绞斗起来。二人皆是能手,在毡上摔掼扑打,越绞越激,如两头蛮牛硬顶,看得观者惊心动魄。 吐蕃勇士的脚下谨慎的挪移,黑脸哗哗的淌汗,极力要将陆九郎摔倒,然而他的对手力量强悍,经验丰富的避开了所有诱劲,巧妙的存蓄力量。等他精力稍有疲竭,陆九郎一架一擎,吐气一吼,宛如顶天的巨人,竟然将蕃将硕大的身形扛起,掷摔得昏死过去。 全场无不喝彩,气氛激越而沸扬。 韩明铮什么也看不清,她头脑昏钝,四肢绵软,眼前似在漫天旋转,稍一懈就要栽倒下去。 蕃将被撞折了数根骨头,伤势不轻,达枷之前又张狂太过,顿时受到了不少嘘笑,落得颜面无光,带着随从悻悻的退了宴。 搏戏既罢,众人散去观看其他斗赛,陆九郎衣袖扯裂,转去了别处换衣。 荣乐公主接了仆人的传递,起身匆匆而去,待近休憩的院落,脚步突然一定。 陆九郎正与一个丽人在廊下,他姿态殷切,那丽人顾盼宛转,似娇嗔又似薄怒。 陆九郎的狭眸又俊又邪,附在耳畔亲昵的言语了几句。 丽人盈起笑,樱唇轻唾,陆九郎一派贪花好色的轻薄相,宛如十分受用。 荣乐公主看得怒火中烧,厉声一喝,“陆九郎!” 二人骤见公主,丽人吓得花颜失色,陆九郎将人往身后一挡,上前行礼。 荣乐一把将他推开,见丽人已经溜了,心头怒不可遏,“这就是南曲那个贱婢?” 陆九郎支支唔唔,自然不肯答。 荣乐公主越发忿恨,“陆九郎,你一再对本宫不逊,却跟下三滥的贱人厮混!” 陆九郎低眉顺眼的道,“属下不敢。” 荣乐公主愤怒欲狂,大骂道,“狗东西,今日就教你知道谁才是主子,学会当奴才的本份!” 眼见她气冲冲的拂袖而去,陆九郎一收卑态,起身毫不迟疑的穿廊越径。 他曾随李睿来此,对地形了如指掌,顺利避开守卫,抄进了后方的院落。 外间宾客游乐正欢,来歇息的人不多,很快让他寻到了目标。 韩明铮昏沉的伏在榻上,连有人靠近都失觉,被触碰才勉强睁眼,口齿慢钝而愕然,“陆九——” 陆九郎取水绞了巾帕,将铜盆挪近,抬臂箍住她的身躯,并指压住舌根,激得她当场呕出来。韩明铮难受的挣扎,给他勒住不放,指下越发使力,迫得她将胃里的酒吐出大半。 韩明铮晕眩难当,朦胧中给他喂茶漱口,湿帕擦去虚汗和污渍,冰冷的感觉逐渐淡去,好容易回过神,才发觉竟给他拥在怀里,颊面的温热是他的手在摩挲。 她心知不妥,勉力抬手挡开,陆九郎也不再强制,取过她的荷包将酩酊玉放入,眼眸幽深的凝望,低头在她额上一抵,一触就放开了,翻窗而走。 飞凰引 第59节 韩明铮听得门外有脚步声近,片刻后门扉推开,韩昭文拄拐行入,身后跟着端盏的侍女。 他见妹妹已经坐起,略略一讶,目光掠过榻边的铜盆,放下心来,“吐出来就好,如此才不会伤身,再将醒酒汤饮了,歇一阵就缓和了。” 韩明铮接过汤,人也开始清醒,抬手轻触额心,微微一顿,揉去了异样。 第83章 竞雌凰 ◎十二妹真是孩子脾气,怎么闹上了?◎ 季昌虽不喜陆九郎,好歹是右军的人灭了吐蕃的气焰,压下左军一头,一时心情甚惬,哼着小曲看文臣汗流满面的蹴鞠。 荣乐公主挟怒而来,盛气凌人,“季大人,本宫向你一求,你应不应!” 季昌顿觉头疼,轻巧的打了个滑腔,“我们做臣子的,身家性命都是天家给的,公主何出此言呐?” 荣乐不顾他的回避,厉声道,“本宫要右军驱出陆九郎,押他到我殿内听差!” 季昌执掌右军多年,平日睥睨群臣,被她疾颜厉色的发作,心里大为不快,面上哼哈道,“公主这是为难老臣了,陆九郎的职务是陛下亲封,哪是我能左右。” 荣乐大为光火,“休扯这些废话,右军归你统领,本宫的命令你听是不听!” 在场的一干大臣惊住了,丁良虽乐于看季昌的笑话,也知不妥,暗里使个眼色,身边的小太监一溜去了。 季昌皮笑肉不笑的道,“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公主,都是主子,当然全都要听。” 荣乐一再咄咄逼问,没一句正答,恼得火冒三丈,方要大骂。 李涪得了讯匆匆赶来,少见的动了气,“十二妹这是做什么,怎能对季大人无礼!” 荣乐给他一斥,委屈得大发脾气,“皇兄让我找他要人,他偏推三阻四,我有什么错!陆九郎辱我太甚,呼之不应,却跟下贱的女人勾勾搭搭,我要宰了他!” 饶是李涪也滞了一刹,几乎想掴这蠢妹妹一耳光,他勉强笑道,“我是让你好生与季大人询问,你发什么性子,先去内堂歇一歇火,回头再来赔罪。” 他让几个内监强行将公主扶走,而后对季昌道,“十二妹失礼了,请季大人见谅。” 季昌心底冷笑,嘴上和气,“殿下不必客套,咱们做臣子的哪受得起,还是劝一劝荣乐公主,有委屈只管与陛下说,圣人是最心疼她的。” 李涪忍下懊恼,环顾一圈不好再说,随公主去了。 李睿虽在别处,自有人暗递消息,他听得好笑又嘲讽,问起陆九郎,“你做了什么?气得十二妹都说胡话了,枉费皇兄一番点拔。” 陆九郎摸了摸鼻子,“与南曲的娘子叙了两句话,恰好给公主瞧见了。” 李睿轻飘飘的一责,“搏戏时提到的那个?你倒风流,却连累季大人遭秧,定是要恼了。” 陆九郎显得玲珑之极,“是我无状,回头就去向季大人请罪。” 李睿莞尔,“你这泼赖该打,我当主人的也逃不了干系,夏将军明日替我送份厚礼去季府。” 夏旭自是应了。 李睿心底很满意,抑不住唇角微扬。陆九郎这一激极妙,既与公主撇清了干系,又让李涪的撺动砸了自己的脚,似季昌这般举足轻重的权宦,只要对大皇子生了不满,就值得一庆。 不过李涪还是有些能耐,不知如何哄好了荣乐公主,一个时辰后天家娇女出来,当着群臣向季昌致了歉。 季昌得了颜面,心里略为舒坦,李睿冷眼旁观,也佩服兄长这份手段。 李涪对妹妹显得疼爱又无奈,“好在季大人不计较,你去游乐吧,稍后有女子的射艺之竞,只要胜出,哥哥的宝物随你挑选。” 李睿也少不了一现友爱,“十二妹素爱射箭,五哥也给你加个彩头。” 荣乐公主似乖巧起来,谢过两位兄长,又向季昌与丁良道,“与平日一般的竞射没什么新鲜,我想了个玩法,借方才参与搏戏的两军勇士增些趣味,还请二位大人应允。” 公主亲自央求,又是无伤大雅的游戏,二人自然不会拂了面子。 李睿心下微疑,却又没理由阻拦,只有令陆九郎随众去了。 长安的贵族男女盛行游猎,女子也不乏擅射的,荣乐公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有一箭落双雁的事迹传扬。 众多年轻貌美的淑媛束起衣袖,笑颜如花的上马,神采奕奕动人,又有皇子临场而观,登时引来了大批宾客。 李睿总觉得异样,一时又琢磨不出,瞧见韩昭文心一动,将他招近身旁,宛如闲话家常,“这么多女郎下场,怎么不见令妹?” 韩昭文不知其意,回道,“她昨日受了凉,方才饮急酒生出不适,去了后院休息。” 李睿听得一讶,这才想起来,“都是那吐蕃王子无礼,如今可要紧?” 韩昭文当对方是关怀,客气道,“并无大碍,歇一阵已好转了。” 李睿正中下怀,顺势道,“既是如此,这场竞艺就不能错过了,多少人想见赤凰将军一展身手,速速将令妹请来。” 韩昭文虽然极力谦辞,李睿别有用心,哪肯让他推却,笑道,“韩公子如此推拒,是令妹不屑于同长安闺秀相竞,还是彩头不够动心?” 这话绵里藏针,不应是不能了,韩昭文只得让随从去传讯。 也不怪李睿存疑,荣乐公主所想的法子确实出奇,她竟让一群勇士骑马持靶奔走,众女箭上涂彩追射,以中靶者多为胜,而勇士则以靶上箭少者为胜。 竞法别出心裁,实则相当危险,毕竟飞箭不长眼,勇士无异于活猎,面对的又是一群箭术稀松的女人,纵是许了重赏也很不情愿。 贵女们同样犹豫,这些勇士多是有官职的,万一失手射伤,传出去难免受嘲。 只有荣乐公主毫不理会,上马一声娇叱,奔入箭场的围栏,当先一箭射去,左军一名勇士离得最近,猝不及防靶上受了一箭,赶紧驱马逃开。 有了公主领头,贵女们陆续开始张弓,箭场顿时热闹起来。 李睿一见场面就知不利,不好当众喝停,心底也急了,见韩明铮一来,顾不得对方脸色苍白,径直道,“十二妹爱胡闹,还请韩将军帮忙看顾,别让她伤了人,回头父皇又要责怪。” 说完他就让人牵马奉弓,硬将她送入了箭场。 韩明铮本来略为好转,上马一颠又难受起来,心底全然不解,待见持靶的还有陆九郎,越发疑惑。 此时场上飞箭如雨,众勇士极力躲闪,陆九郎驭马如电,将靶子舞如飞盾,无一箭能射中。 荣乐公主本是要佯作失手,将陆九郎射伤来出气,不料他在马上英姿超群,接连劈落了数支箭,引得不少贵女投目,甚至全场为之喝彩。 她激怒非常,一股恶念陡起,当下冷笑一声,“射中此人有重赏!” 她专盯着陆九郎射去,众女听得有赏,也随之攒射,陆九郎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他借着马势奔跳,甩脱了一溜箭雨,终还是给四面绕堵,只得一个蹬里藏身,可怜的坐骑中了七八箭,哀嘶而倒。 众女见陆九郎坠地,惶然停了手,荣乐公主却箭势更急,陆九郎的靶子给马尸压住,一时抽不出,只能空手逃窜,被她一箭追着一箭,竟是要弄死方休。 场外的观者哗然而议,李睿霍然变色,起身厉喝,“十二妹!住手!” 一众大臣皆为之惊讶,天家女如此骄纵凶蛮,哪个世家肯消受,无怪陛下为选驸马而发愁。 李涪四平八稳的端坐,失笑道,“十二妹真是孩子脾气,怎么闹上了?” 李睿的侍卫奔去阻止,然而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围栏,一时难以进入。 季昌讶然挑眉,暗忖公主确实恨上了这小子,当着这么多人,也不怕陛下震怒。 丁良却轻摩扶手,隐含期待,自语般戏笑,“苍狼要是死于妇人之手,那可是有趣了。” 荣乐公主根本不理旁人,秀目闪着戾光,追着陆九郎攒射,他一旦还手就是犯上,只能极力转避,场面险之又险,看得全场惊心。 场中的贵女与勇士全给吓住了,没想到一个游戏竟成了逐杀,又不敢上前劝阻。 荣乐公主越迫越近,箭似连珠袭来,陆九郎连呼吸的空隙都没有,拼尽全力闪躲,终有一下未能逃过,衣摆给钉在地上,身形顿滞。 全场无不屏息,荣乐公主立时追发,看要将他一箭穿胸,斜刺一矢如鬼神横来,凌空截中箭身,折落了夺命一击。 这一矢可谓惊人,观者轰然沸腾,荣乐公主勃然大怒,厉目望去。 十余丈外,一个男装女郎单手持弓,正是河西的赤凰将军,她神气静淡,不卑不亢,“受五皇子之托,请公主暂息雷霆。” 荣乐公主银牙恨咬,擎弓一箭射去,料定对方不敢还手,果然韩家女驱马向后退避。 荣乐不再理会,提箭射向陆九郎,不料又一矢飞来,再一次截箭拦阻。 公主气得怒火狂沸,接连激射韩家女,迫得对方不停的退避。 眼见对方退至数百步外,箭矢远不能及,荣乐公主再度张弓射向陆九郎。 没想到远方飞矢如电,第三次击箭而折。 一击还可算是侥幸,距离如此遥远,依然精准之极,几乎近于神迹。 全场静滞一刹,呼声雷动,无不为之惊赞。 第84章 芥羽风 ◎他如今倒霉给我救了,避嫌还来不及呢。◎ 一场游宴引发了朝野沸议,连天子也为之惊动,重斥了荣乐公主,将她禁足一月;李涪作为兄长一道受了责骂;陆九郎得了抚慰,宫中还赏赐了韩明铮。 恩赏固然荣耀,韩昭文送走内监却禁不住一叹,此行本就不易,他极力避免卷入朝中的暗斗,如今不但得罪了大皇子与荣乐公主,还莫名给视为五皇子一党,官司来得实在冤枉。 司湛还无法明白其中的险恶,只觉与荣有焉,“全城都在盛赞将军箭术通神,就该让他们知道将军的厉害!” 韩昭文哭笑不得,挥退他走入屋内,将御赐之物供在黄绫缎上。 韩明铮沉静的跟来,“是我处置失当,给二哥添了麻烦。” 韩昭文摇了摇头,“五皇子定要你上场,当时的情形也不能不从。” 韩明铮知他必有后话,默然而听。 韩昭文果然接着说道,“但你遏一箭也罢了,陆九郎得了喘息,自能有所应对,侍卫也将入场阻拦,为何连封公主三箭,反而成了炫弄太过,惹得她记恨。你素来有分寸,不该想不到。” 韩明铮凝着地面,没有言语。 韩昭文如何猜不出,叹道,“陆九郎惯会利用女人,荣乐公主对他恨恼至此,不外是受了激,这一出未尝不是他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你何必为之气恼。” 韩明铮只道,“即使如此,他的擢升是战场挣的,不是攀附裙带而来,压着他不能还手,当众射杀也太折辱了。” 韩昭文心如明镜,“谁叫他一个寒门得罪了天家贵胄,这人既然背弃而去,一切的生死荣辱与我们无关,你不该再为他而牵动。” 韩明铮也不辩解,“二哥教训的对,是我错了。” 韩昭文语重心长的告诫,“别当他还玉是好心,要不是他故意折腾,你会受醉酒的苦头?以后绝不可再有往来,避免引起朝中的误解。” 封疆一方本就易引天子疑忌,万一误会韩家将心腹旧部送到五皇子身边,那就干系大了。 韩明铮只觉好笑,淡道,“二哥放心,他野心勃勃,比谁都清楚这些,想往上爬就不会与韩家沾连,如今倒霉给我救了,避嫌还来不及呢。” 她说得轻谑,语气也平静,韩昭文却不知怎的生出心疼来,没有再说下去。 飞凰引 第60节 陆九郎果然连登门致谢也没有,管家送来几色厚礼,事情就算过去了。 但韩昭文也未料到,几日后的一场应酬,又在金碧坊碰上了此人。 金碧坊是长安最出名的销金窟,不仅以美人和美酒闻名,还盛行斗鸡与赌狗之戏。 斗鸡之戏古已有之,因鸡与吉同音,赛斗又刺激,数百年来盛行不衰。长安每年有斗鸡赛,宫中逢元宵、清明、中秋等节庆也作此戏,以示天下太平。民间好以为此赌,常言道:斗鸡走狗夜不归,一掷赌却如花妾,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甚至引发流血斗殴之举。 金碧坊专门建了一幢华堂供作斗鸡,以斗坪为中心,环置二十四雅厢,围座的无一不是富贵名流。 陆九郎在寅字厢,这家伙前几天才死里逃生,此时无事般与几个纨绔伙伴嬉笑,身旁还各偎着娇滴滴的花娘。 韩昭文瞧着糟心,只庆幸这种地方妹妹不会来,他收回神,专注的与宰相之子沈铭谈笑。 沈家累世公卿,门第高华,沈铭风华俊雅,文才斐然,有小宋玉之称,时任中书舍人。这一职务品级不高,却替天子起草诏书,参与军政大事,加上家世出众,将来的前程必不弱于其父。韩昭文送了重礼才将他请出来游乐,连厢房也定了最贵的甲等。 华堂灯火明耀,场中沙地平整如画,四方置线,两端各有一方空木笼。 一个褐衣胖子捧上来一鸡,青羽红冠金足,头颈高挺,喙粗短而微弯,生得强壮稳健,在主人掌中不急不燥,安若木鸡。 斗官将之放入左边的木笼,唱道,“青骓羽,斗十二场,九胜。” 一位锦衣瘦子阔步捧上一枚象牙圆笼,笼中的公鸡紫羽油亮,头小而坚,尾羽丰蓬如瀑,腿足宽挺,爪尖长利,神气昂昂不凡,似鸡中的帝王,连饮盏都是金钵。 斗官唱道,“紫袍金,斗四十一场,四十一胜。” 各厢房嗡嗡起了一阵热议,连沈铭也多看了两眼,微诧道,“这不是军械监的蒋大人,紫袍金给他弄到手了?” 韩昭文听了周围的议论,才知紫鸡极有名,曾为长安豪族所豢,在斗场威风凛凛,从无败绩,多少人持金求购而不得,蒋轩一个五品少监,能入手也是奇了。 蒋轩洋洋得意,姿态夸炫的将鸡捧出,爱惜的轻抚尾羽,宛如殷勤侍奉的太监一般将它送入木笼,回到了酉字厢房。 韩昭文见这鸡如此出名,正琢磨是否重金弄来讨沈家欢心,忽然堂内一声筝响,奏起了曲乐,一行美人上来妙舞,为斗赛开场。 气氛高涨起来,各厢开始投注,此地不须金银,只需选择各色雕笺,美婢捧着金盘收录。 赌额最高的是黄笺,一支为百金,韩昭文随手而取,“沈大人选一方,输了算我的。” 沈铭微微一笑,也不推拒,“世人好紫,我独爱青,胜负但随天意。” 场中九成九挑了紫袍金,蒋轩听得红光满面,意气骄然。 寅字间的几名纨绔一阵大笑,也不知陆九郎选了什么。 投注既毕,歌舞的美人退去,堂内安静下来。 一名华冠童子执着铎拂上场,他打开木笼,巧妙的引导二鸡相近,倏然铎拂一挑,青鸡与紫鸡一刹那羽毛簇竖,剑拔弩张,奋翼相对。 紫鸡腾空而起,鼓睛向青鸡扑去,尖嘴攻向鸡冠。青鸡不怯不急,偏头闪过,两鸡忽上忽下,扑腾得沙粒四起,鸡毛乱飞。 紫鸡确实凶悍,仗着体格健壮,以爪距和啄咬攻得青鸡多处落羽,场面一边倒。 青鸡的主人面色灰败,不断的抹汗,蒋轩却欣喜若狂,激声为紫鸡助威。 一个汹汹然追咬不休,一个木腾腾挪避扑躲,两鸡缠斗良久,开始现出疲态,各落半场,鸡童上去一番喷水摇旗,两鸡重提精神,继续开始相斗。 紫鸡扑着翅膀冲撞,青鸡似从木讷中回神,陡然跃上紫鸡之背,一喙撕掉了半截鸡冠,紫鸡痛得迸出剧叫,拼命要将对方摔下去,青鸡却不慌不乱,双爪牢牢踩住敌背,接连几下怒啄,紫鸡头颈溅血,惊惶的剧叫,气势大颓。 全场大哗,蒋轩更是急了,效起鸡声呼鸣,试图帮助紫鸡振起。 青鸡却益发现出顽强,乘胜追咬,琢得紫鸡尾羽零落,多处溅血,完全没了悍性,将头埋在腹下,颤抖的低呜求饶。 一声锣响,斗战分晓。 紫鸡瘫在地上,大量长羽脱落,已然奄奄一息;青鸡的尖喙犹带血渍,盯住不放,若不是鸡童拦阻,就要将对手活活啄死。 百战百胜的紫袍金竟然一败涂地,全场发出了不甘的嘘叹,有人甚至激烈的骂出来。 青鸡作为冷门赔率极高,韩昭文意外得金丰厚,他笑吟吟一贺,“沈大人独具慧眼,令人佩服。” 沈铭是世家公子,赢了也是矜持从容,看着蒋轩跪地的如丧考妣之态,“这是青骓羽之力,我有何功?此戏也只能偶然一乐,但愿蒋少监有所克制,未曾押得太多。” 华堂的客人大为扫兴,纷纷散出而去。 韩昭文将沈铭送到车旁,仆人已换来胜金,将匣子捧给沈铭的随从。 沈铭却是拒了,“胜金就不必了,韩大人出的本金,我岂能无功受?。” 这分明是婉拒了示好,韩昭文心下微沉,口中还在劝说。 沈铭登上车马,挑帘优雅的一笑,“多谢韩大人相请,今夜十分精彩,不知下次邀聚可否有幸,与赤凰将军一见。” 韩昭文一怔,也无暇多思,随声应了。 望着沈府的马车答答而去,韩昭文凝了面色,身后一群纨绔嘻笑而出。 第85章 穷极变 ◎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假如世家子弟也分等级,沈铭无疑是最令人仰望的一类,如高祟等人羡都羡不来。 他出身高门,天生聪慧,如庭生的芝兰玉树,向来得长辈的欣赞,同辈的敬慕,在长安占尽风华。几年前,沈铭的妻子病亡,至今未有续娶,媒人近乎踏破相府的门槛,以至于对韩家女有意的传闻一出,满城无不热议。 沈铭还算持身自好,仅在南曲有一名红颜知己,逢旬休过去品香听琴,一宿风流。 楚翩翩陪伴了半载,深知这位高门公子的骄傲与性情,从不随意探听,这次也忍不住问起,“公子当真喜欢赤凰将军?” 沈铭正在研究美人新制的香,不答反问,“细辛、龙脑、檀香、茱萸子、甘松、白渐香,还有什么?” 楚翩翩长于妙舞与制香,也因此得了欢心,回道,“取枣炼蜜,焙干混入,窖藏须以寒水石为伴。” 沈铭的确未想到,赞了一声,“果然有巧思,中正清冷,淡甘出尘,这味香不错。” 楚翩翩从背后拥住他,话语甜软,“我前次在宴上见过赤凰将军,虽是个美人,话语不多,也不像懂情趣的样,难道是那三箭射落了公子的心?” 沈铭还真是如此,他听过诸多传闻,原本对女将军不以为然,当是韩家刻意捧出的虚名,直到在乐游原亲见她执弓在手,如神女冷慑夺人,久久萦怀不去,方应了韩昭文之邀。 这些他自不会言说,只道,“翩翩拈酸了?” 楚翩翩娇颜盈笑,藏着一股意气,“我是好奇公子与她聊什么,诗词歌赋?琴曲或茶艺?喜好哪种墨?所用何种香?” 沈铭失笑,一弹她的俏额,语气淡淡,“论起这些,谁胜得过南曲的娘子,她可是将军,心系百万兵,无关风花雪。” 楚翩翩也见过一些将军,只觉粗鲁又蛮横,实在想不出哪里打动了情趣高雅的贵公子。 其实沈铭自己也讶异,他还从未与女子论及兵书战策,边地要略,复杂的部落与民情,这种感觉异常新鲜,格外的吸引。 楚翩翩谙熟男人,见他失神就知不妙,方要设法拉回,外头传来了轻叩之声。 但凡沈相之子来此,她绝不许人轻扰,登时生出了火气。 沈铭掠了一眼,“知我在此还来叩扉,必是有事相求,去看看是谁。” 门扉一开,果然一个女郎泪涟涟的央求,“求沈大人与楚姑娘救一救我家娘子。” 楚翩翩认出来人,不禁一愕,“商娘子怎么了?” 来者正是商娘子的使女,伏地道,“娘子给荣乐公主邀去,至今未归,生死不知。” 楚翩翩一悸,荣乐公主的跋扈谁人不知,连四品将军也险些给射死,何况是低贱的花坊娘子,她不免也急了,“早劝青青不要与陆九郎厮混,空一张好皮相,寒门能有什么前程?这下可好,将自己都搭进去了。” 南曲的娘子平时虽爱争风,遇事还是会互相帮扶,楚翩翩立时求了沈铭。 沈铭也有些意外,荣乐公主才受重斥,竟然仍不收敛,继续胡乱行事。但这种事他不合插手,总不能递父亲的名帖去索要一个官妓,传出去也太难听。 女郎将商娘子所有的高门恩客求过,无一人肯应,如今见宰相之子也是如此,只能一径流泪,楚翩翩也为之凄然。 沈铭没了逸情,整衣出宅,路过中曲时偶然瞥见蒋轩,心下一讶,听说这位少监为紫鸡倾尽家财,还借了高贷押赌,输得一塌糊涂,此刻竟还有金银享乐? 蒋轩确实一度山穷水尽,无数债主迫上门凶恶的讨要,吓得妻号儿啼,没有一刻安宁。 他试着向上司借钱,只落得无情的嗤笑,如掸蚊蝇一般将他驱开,亲朋好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就在他走投无路,险些要将绳子悬去横梁之时,有人暗中递来一个消息。 巡察使不日将检校幽州,随行带了一批盘库的好手,幽州军急需借调一批军械填补,中人带着这条发财的捷径,来走蒋轩的门路。 各地的军库亏空是常态,只要面上糊弄过去,朝廷从不深究。军械监正有一批存械,只要转手一调,等盘查过了再运回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天价的欠债也将一笔勾销。 蒋轩平时还能谨慎的掂一掂,而今走投无路只差吊颈,一咬牙应下来。当夜就仿了公文,让心腹去装上车辆,运去指定的地方,换回一个沉甸的匣子,掀开来满目黄亮。 蒋轩债务一清,腰杆又直了,就等着军械送回,只是心头到底不安,加上手面阔了,沉溺进了温柔乡。不过中曲既是官员混杂之地,难免遇上熟人,比如凉国公的孙子高祟。 高家与蒋轩的外祖略有交情,二人也算认识,往来不多。此前一帮纨绔在金碧坊消遣,陆九郎投了青鸡,意外大赚一票,接连邀伙伴享乐,高祟没少笑话蒋轩,这回给陆九郎指见正主,登时就乐了,拉着他一起聚饮。 蒋轩哪知究里,跟着一群纨绔猜枚斗酒的耍闹了一阵,孙珪也应约来了。 蒋轩一瞥,心怦怦的跳起来,与孙珪同来的还有个富商,正是倒腾军械的中人,不过此时对方宛若不识,蒋轩也就佯作初见。 孙珪近期正风光,又是陆九郎请客,越发的要摆架子,连声音也拔高了三分。 陆九郎也不恼,似笑似赞,“孙兄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神采都焕发了。” 孙珪听得飘然,鼻孔朝天出气,轻狂道,“也烦得紧,成日里不知多少人讨好,想让我在干爹面前美言几句,摆了宴我都懒得去。” 要说他也算得上运道好,一样是宫侍,攀上马安南就给提成了中郎将,刘骈实在羡慕,言语的酸劲也收了,还逢迎了几句。 孙珪志满意得,拿装捏调的显摆,“干爹待我那是极好的,格外的亲厚三分。” 谁不知道马安南的干儿子有七八个,连孝敬也要排个队,但到底是条通天梯,一帮人话里话外还是捧着。孙珪快活得骨头都轻了,信口吹嘘,将干爹夸得手眼通天。 陆九郎笑嘻嘻道,“以后跟着孙兄混,马大人权势熏天,定少不了发财的消息,将弟兄们也带一带。” 孙珪傲然道,“这有何难,干爹指缝一透,机会多得是,比捡金子还容易。” 这话在外人听来不觉,蒋轩却陡然明白,顿时大喜。 孙珪必是从干爹处获知了幽州军的消息,要倒腾军械发财,碍于不好露面才托了中人,既是如此,这桩交易等于神仙护航,哪还有什么不妥。 他心头大定,跟着热切的巴结起来,一帮人嘻笑的胡闹了大半夜。 直到杯盏零落,卫孜才想起来,“陆九,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陆九郎漫不在意,一派凉薄之态,“为这种事开口,殿下不唾我个满脸花?” 高祟仍对商娘子的风情念念不忘,“可惜了活色生香的美人,公主的气性也太大了。” 谁会在意一个勾栏女子的死活,刘骈的笑中带着嘲弄,“陆九才逃了性命,当然要夹着尾巴缩一阵,巴不得有人给公主消火。” 卫孜又怂恿道,“既然是赤凰将军救你,又有旧主之谊,怎么不趁机亲近她,说不定就成事了,也不至于给沈相的公子得了机会。” 高祟也来了劲,“那可未必,陆九之前都没得手,兴许她就喜欢沈公子这类文弱的。” 孙珪狎然一笑,“沈公子长得俊,身板未必好用,谁知在榻上哪个更威风?不过就算给赤凰压了,他想必也受用得紧。” 飞凰引 第61节 一众纨绔哄堂大笑,风月艳事最为撩人,何况还是个女将军,越是说笑越是淫猥。 陆九郎的笑容似刻在脸皮上,低垂的双眸如淬了毒,一声也不出。 第86章 惊朝野 ◎韩小姐觉得长安如何?◎ 陆九郎说风光确实相当风光,一个寒门青云直上,升官又赐宅,得罪公主还全身而退,怎不引得满朝议论。有的羡他飞黄腾达,有的讥他攀附皇子,有的嘲他风流惹祸,大多没什么好话,也难免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要千方百计的拔了。 夏日里寻常的一个黎明,天色漆黑,街巷空寂,陆九郎骑着马赴宫门上朝,石头与几名随从跟着,还未出醴泉坊,猝不及防受到了伏击。 一群矫健的刺客从隐蔽处冲来,刀光闪过,一个随从的头颅已然落地。 换成文臣大概已吓傻了,陆九郎却是身经百战,他甩开灯笼拔出腰刀,临危丝毫不乱,石头带人截护在前方。 刺客招式狠厉,刀刀凶残,不似普通刺客,陆九郎惯用长兵,腰刀使起来不顺手,加上以寡敌众,一行人借着巷子的狭窄且战且退,削弱敌人的群攻。尽管劈死了数名凶徒,随从也折得差不多了。 石头正在拼命,冷不防背后有人袭来,他急急格挡,砍翻了凶徒,却未能躲过前敌的一刺,肚腹受创不轻,刹时鲜血直流,脱力的伏倒在马上。 陆九郎怒发欲狂,被一群凶徒死死困堵,冲了几次都无法靠近。 凶徒是冲着陆九郎来的,砍倒石头不再理会,转去围攻目标,失了驾驭的马儿慢慢踱走,居然驮着半昏半死的石头答答走回陆宅,停在紧闭的大门外。 陆宅里面对此一无所知,反而是隔邻有了动静。 韩明铮今日要去皇宫教宫妃习箭,司湛一早起来护送,没想到一出宅就见邻居门外有异,连人带马鲜血淋淋,惊得他顾不上旁的,赶紧将伤者抄下来,拍响陆宅的大门。 陆府的管家一见石头就知道不妙,立即喊了护卫,沿路狂奔而去。 司湛还扶着伤者,见一行人倾出,竟没一个接手的,不免傻了眼。 石头昏昏沉沉,正疼得半死不活,忽然听得熟悉的声音一唤,“石头?” 他通身一激,勉力睁眼,赫然见到韩明铮,不知怎的眼泪就下来了,“……将……将军……” 韩明铮给司湛的叫唤惊动,出来恰见陆府的护卫奔走,立即让司湛回屋取药。 正当此时,巷口一辆马车驶来,沈铭来陪伴韩明铮入宫,意外遇上此等情形,不禁一讶。 陆九郎反复叮嘱,不许石头与韩家人说话,如今他当自己要死,什么禁令都忘了,虚弱的问道,“将军,伍摧……还好吗?” 韩明铮帮他按住流血的伤口,温和道,“他很好,做了正营,得了一儿一女,儿子叫伍勇。” 石头越发泪汪汪,“他还记得史营……王柱呢?” 韩明铮又道,“王柱退伍开了商行,还将许胜叫去当了掌柜,两个都过得不错。” 石头忍着剧痛,又哭又笑,“我好想他们,好想营里——” 司湛将金创药和绑带取来,小心的给他敷扎,好在腹部的伤口看着吓人,刀头其实戳偏了,并未伤及内腑,养些日子就能缓过来。 司湛一边上药一边安慰,石头渐渐松散下来,喃喃的致谢。 韩明铮说了几句就退开,默立在一旁,沈铭取出一方净帕递来,她也未多想,接了拭去掌上的血渍。 陆九郎一直撑到来援,凶徒四散逃了,他顾不上追击,疯一般打马回来找石头。谁知恰好瞧见这一场面,脸沉得锅底一般,一声谢也没有,将石头一把托起,踏进了陆府。 天色大亮,街市渐生闹嚷,伏袭之地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地上血渍未干,横陈着多具尸首,巡卫这时才姗姗而来。 马车驶过,沈铭凭窗打量,知此事非同小可,随口问起韩明铮,“这位陆将军曾是韩家旧部?” 韩明铮一直静默,这时才道,“数年前已另投明主,依沈大人看,此人在朝中前途如何?” 沈铭秉持世家的观感,答得不偏不倚,“一无家族可托,二无远智筹谋,手段又过于狠辣狡侩,才升拔就出这么多事,大约难以长久。” 韩明铮不语,沈铭的看法与韩昭文如出一辄。 陆九郎行事出格,朝中非议极大,沈铭听过不少,当着佳人不觉多说几句,“他依托五皇子而起,确实不乏手腕,要是肯用十几年慢慢升磨,步步为营,当会有所成就;然而他自恃能耐,锋芒过盛,出身又低寒,不知扎了多少人的眼,一旦折落就永无翻身之日。” 韩明铮淡淡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情确是如此。” 沈铭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试探道,“韩家对他如何看待?” 韩明铮答的平静,“韩家尚不知自身能否得陛下信重,如何还留意其他,不相干的人罢了。” 天子在斥责荣乐公主之后曾提起韩家,显然有所意动,沈铭约略猜出帝心,沉吟片刻道,“我有三问,韩小姐或可一听。” 韩明铮知是利害,心神陡敛。 沈铭徐徐而道,“河西相隔万里,韩家的忠诚如何证明?而今与吐蕃议和不利,陛下愿见怎样的河西?假如韩家继任节度使,能给朝廷带来什么?” 韩明铮一静,如醍醐灌顶,“多谢沈大人指点,韩家感激不尽!” 佳人是如此的聪慧机敏,一刹那神光焕发,清冷明锐,美得凌人心扉,自己却浑然不觉。 沈铭怦然心动,面上不露分毫,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韩小姐觉得长安如何?” 韩明铮犹在思忖,随口而答,“长安锦绣如绮,繁华万千,天下人无不向往。” 沈铭接着问道,“长安人又如何?” 韩明铮不假思索,“谦谦蕴秀,人才辈出,远胜沿途所见之地。” 沈铭欣然一笑,方要再说,马车已停在了宫门。 刺杀朝官一案朝野震动,天子为之惊怒,责令巡卫大举搜捕,举报者赏钱万贯,包藏者斩首不贷。但死去的刺客查不出任何来历,宛如被世间抹去了痕迹。 朝官到百姓无不纷纷猜议,有的猜是商娘子的相好报复,有的猜是赌坊的银钱纠葛,有猜是荣乐公主不肯甘休,还有猜是得罪了朝中哪位权贵。 这些怀疑一桩比一桩可怕,京兆尹如何敢深查,头发都险些薅秃,最后归结为盗匪作乱,在城郊抓了一窝山贼结案。 宫中的李睿听得冷笑,“难为京兆尹,谁也不敢得罪,只好拿山贼顶缸。” 这么多无名无籍的刺客,一丝线索也查不出,长安城有几人能驭使? 郑松堂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可见对方急了,此时更要沉住气,不能乱了阵脚。” 陆九郎有一丝压不住的戾气,“不如干脆闹得大些,将后头那个一并掀出来,让他沾一身嫌责,不然一直在暗处拨弄,面上一副好人样,殿下要等到何时?” 郑松堂不赞同,“眼下的时机尚未成熟,只能一步步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李睿也亲自劝道,“知你受了委屈,但大事不可冒进,已经加拨人手护卫,定能保你无恙。” 陆九郎气息沉沉,没再多说,议了一阵辞去了。 郑先生捋着长须,略有疑惑,“陆九有些燥了,他的性子应当沉得住气,不至于给一场刺杀所乱。” 夏旭似谑又似笑,“一个寒门倚仗殿下而起,如今倒要主人哄着了。” 李睿心头一动,生出了一丝不快。 郑松堂看出微妙,也不点破,“大凡有过人之能者,难免有所恃傲,殿下慧眼用之,也当有气度容之,将来他是起是落,还不全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李睿的气平了,转而一笑,“不错,郑先生去我的私库挑几件好物,给陆九送去作赏。” 作者有话说: 致那位多次举报的亲,有时间请多看看其他美文,不要在我文下浪费光阴啦; 总不会我写个斗鸡也让人激动起来,未成年真的不需要这样护卫; 这篇文本来就不长,没多少让亲挥舞大锤的价值呢。 第87章 盂兰盆 ◎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 沸沸扬扬的刺杀朝官一案过去,众人眼光各异,看待陆九郎更不同了,这份几番遇险依然全须全尾,恩宠不降的能耐,着实令人叹服。 朝中另一桩热事就是韩昭文再次上表,不为请求继任节度使,而是称凉州至今未复,河西愿出兵力战,打通西北与中原之障,一解王廷多年的悬望。 韩家正处于风浪之中,却不汲于眼前富贵,甘为朝廷百年大计而奋战,足见诚眷之心。天子为之动容,龙颜大悦的压了表书,对韩家满口嘉赞,随即颁下诏书,许韩平策接任河西节度使,执领十一州;韩昭文为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赐紫,准许留于长安;韩明铮受封宣威将军,四品赐绯,金带十一銙。 诏书一下,韩家贺客如潮,车马为之雍塞,随即又逢盂兰盆节,合府喜气盈盈。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七月十五这一日珠宫月明,宫中与民间共乐。 皇家的仪式华丽而隆重,皇帝亲率百官从光顺门出,赴法门寺举行盛大的迎仙法会,宫女与内监穿上道服,一路祝祷与歌舞,宫役抬着佛像与供品跟从,长安民众争相而观,如睹神仙临凡。 佛寺与道观人头攒动,信众攀比谁家的供品丰厚,带伎乐在佛前献舞。曲江池尤为热闹,池畔的宫殿灯火明丽,为皇亲国戚的宴乐之地;外沿的酒榭世家云集,百姓在水边观月,歌姬踏水台献曲,裙下河灯烁烁,良辰盛夜处处欢娱,游乐到天明。 水边一方雅厢内,孙珪正同一帮伙伴拥着美人作乐,还将司湛也邀来,毕竟韩家正得圣宠,这小子又直傻,随手结交也不费事。 这些胡浪的纨绔从来肆无忌惮,什么美人哺酒,斗骰脱衣之类把戏越来越荒唐,司湛看得瞠目结舌,心里觉得不妥,想走又怕受嘲。 孙珪见他僵硬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掏出一个扁匣,打开盛着十余粒红丸,“来吃一颗,这可是好东西,快活似神仙。” 司湛不知何物,方在犹豫,一群纨绔已经争相而服。有的取笑他的谨慎,有的嘲笑边地的没见识,激得他按捺不住,正要取服,厢门一开,陆九郎跨了进来。 陆九郎一手压了匣子,嘻嘻笑道,“我恰好路过,听见孙兄弄了好物,与其让不开眼的小子浪费,不如给我受用呢。” 众纨绔哄堂大笑,司湛屡次受陆九郎为难,也动了气,一怒伸手去夺。 陆九郎懒洋洋的挡开,一把掀起他搡到门外,“跟爷们玩乐,你还太嫩,回去歇着吧!” 司湛想不到对方如此无礼,又怒又愕,陆九郎已折进厢房闭了门,任他在外头拍捶,里头一阵阵哗笑,竟没一个劝的。 司湛僵立片刻,觉出与这些人格格不入,气得转身走了。 厢房内的一群人药力发散,已然乱相横生,有的除衣乱舞,有的如虫翻扭,有的搂着花娘胡天胡地,场面荒唐不堪。陆九郎虽有女郎在怀,却只饮酒,拍开了花娘扯衣的手。 这一拍不轻,花娘手骨一痛,委屈得眼泪汪汪,陆九郎捏住美人的下颔哄了两句,轻易让她回嗔。 孙珪已脱得半赤,见状嘲弄道,“听说你小子办事不肯脱衣,非要黑灯瞎火的扑腾,怎么,身上有疤癞?” 陆九郎也不驳,“上阵落了伤,不想给人笑话,何况黑着更刺激。” 孙珪方要取笑,厢门给人重重的一脚踹开。 蒋轩红着眼睛闯进来,面色阴沉,“我有要事与孙大人私下相谈,请各位都出去!” 一干浪荡子不明所以,孙珪大怒,“姓蒋的,别没来由的扰了爷的兴致,滚开!” 蒋轩已经煎熬多日,幽州军调用的军械至今未返,上司催了数次,中人几度敷衍,到最后影子也没了。他给逼得走投无路,横下心当面来索要,见孙珪恍如无事,越发怒火中烧,“孙大人不怕事情扬出去,我就当着众人说,你可别后悔!” 这一发狠把孙珪给震住了,他倚仗干爹之势,没少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不知对方拿住什么把柄,心底打起鼓,又不愿落了面子,场面一时僵滞。 还是陆九郎识趣,打了个哈哈,“罢了,咱们换去别厢行乐,跟我几位朋友挤一挤,别扰了两位大人的要事。” 飞凰引 第62节 他带着一干人去了高祟等人的厢房,两边皆是纨绔,臭味相投,一起耍乐起来。 厢中余下二人,蒋轩紧紧闭了门,阴狠道,“孙珪,你想靠军械发财,以为这般容易?别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 孙珪又惊又怒,他近期确实低价倒了一批军械,还将大半好处孝敬给干爹,方得了些好脸,怎么竟给蒋轩知道了? 他倚仗有靠山,又正当药性激发,傲慢的骂道,“一个杂碎也敢勒索,不看我背后是谁,你莫不是活腻了。” 蒋轩此刻比欠巨债还糟,追查起来被剐都是轻的,他乍着胆子吼道,“马安南又怎样,老子不怕!信不信我拉着你一起死!” 孙珪给他逼到脸上,喷得口水四溅,登时勃然大怒,拔拳就是一殴。 蒋轩是个文官,哪是孙珪的对手,被打得又疼又怒,狼狈万状。好在他有备而来,从怀里拔出一把刀胡乱威吓,孙珪方要躲过,不知怎的膝头一麻,竟扑上了刀尖。 一时两人全傻了,孙珪浑身失力,踉跄的一跪,一摸胸腹间鲜血淋漓。 蒋轩颤抖的退后,面色煞白,知道闯了大祸,赶紧开门逃了。 孙珪的胸腹剧痛,要唤又唤不出,背后的窗子翻进来一个人,正是陆九郎。 他悄没声息的潜近,一脚踢得孙珪撞向地面,尖刀深嵌至柄,刹时气绝身亡。 银烛在灯檠上静静燃烧,映着扑倒的男尸,膝边滚着一只小酒杯,杯底酒渍未干。 司湛乘兴出来玩耍,无端受了一顿屈辱,他羞愤又难堪,满肚子的委屈,极想寻人一诉。 韩昭文在曲江池的宫殿与百官应酬,韩明铮在池边的水榭宴请沈铭,司湛去寻了后者。然而等见到将军与沈相公子对月赏景,轻言淡语的情形,又觉出不合适,正要退走,给韩明铮唤住了。 司湛讷讷的道了经历,耷着脑袋生气,“陆将军好没道理,屡次故意为难,亏我还助了他的侍卫,不感激也罢了,当着众人给难堪,要不是怕影响姐夫,我真想揍他!” 韩明铮眼睫微低,一时未语。 沈铭被打扰了也不恼,出言劝慰,“陆将军确实跋扈,你避离的很对,那帮纨绔素来荒唐,声名不佳,与其一道服药闹出秽乱,退出来反而是幸事。” 司湛很是不解,“那药丸是什么?我瞧那些人抢着服,又不似有病的样。” 沈铭虽不触碰,也听说过一些,“天子好红丸,坊间的浪荡子争效,用一些恶药调制了相类的,以阿芙蓉、恤胶合以钟乳、硫黄、紫石英等,服下后浑身沸热,飘然欲仙,有助兴的猛效,这类东西易沉瘾损身,过量还有猝死之虞,正经人多是远避。” 司湛怔而回想,就知留下会何等不堪,闹了个大红脸,“是我错了,将军前次就劝过,不该与那些人往来。” 韩明铮也不责备,给他寻了件事,取下腰牌递去,“二哥使人传话,今夜在殿内通宵不归,你拿这个进去陪着,别让他过饮伤身。” 司湛的懊恼已经消了,甚至庆幸起来,接过牌子去了。 水榭余下二人,夜风徐来,天上明月如银,水中繁灯万千,宛似天河之景。 沈铭今夜精心修饰,越发清贵优雅,风仪出众,他含笑递过一方锦盒,“佳节有所赠,还请韩小姐勿嫌微薄。” 韩昭文已将重礼送去沈府,韩明铮并未给沈铭准备单独的赠礼,一时歉然,打开锦盒是一枚凤形翠羽金步摇,入目金翠生辉,玉璎琳琅,繁丽而昂贵。 沈铭话语温柔,“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愿有一日得见韩小姐红妆。” 韩明铮凝了一瞬,将锦盒置回案上,“承公子盛意,惭不敢受。” 沈铭有备而来,当然不会轻易退却,“韩小姐是不爱这枚饰物,还是对我有所不喜?” 韩明铮答得委婉而诚挚,“两者皆不是,此钗精美绝伦,沈公子风采卓然,对韩家又有大恩,我心头无限感激,只是不久将返河西,无法回应这份心意。” 沈铭声音和缓,“你说过喜欢长安,为何不与令兄一道留下,韩家不需倚仗女儿支撑门户,佳人的玉颜也不该老于塞外风沙。” 韩明铮停了一刹,淡道,“沈公子错了,不是家人需要我,是我离不开家人,河西是我心安之地,纵然不及长安万一,也不愿迁去。” 沈铭一时为之不解,“韩小姐为何以如此执着,令外祖携全族迁于盐州,令堂嫁在灵州,若不是蕃军之乱,你该是关内的名门淑媛。” 韩明铮不意外他知道这些,不答反问,“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 沈铭微微一顿,有些难以言说。 河西那般遥远的边地,在他看来是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是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是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是无数汉诗与冷月,霜剑与铁衣,瀚海与豪情,唯独不是安居之地,更不适合优雅君子与如花美人。 韩明铮再度开口,话语清冷,“河西十一州民户百万,人数与长安相近,却有四千里之广。昔年蕃人肆虐,我外祖避之而去,待蕃人又侵盐州,全族终是难逃屠戮,当我有幸蒙韩家所养,就知外祖错在何处。他以为退一步得喘息,易一城得安宁,却不知蛮敌永不满足,侵掠永无宁日,不想沦为羔羊,就必须有人奋起捍守,将刀刃抵在恶兽的咽喉。” 沈铭肃然起敬,不禁为之动容,“但你毕竟是女子,守土应当是男儿之责。” 韩明铮轻浅一哂,“长安酒楼夸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赞的是谈笑破敌,胡虏烟灭,然而一切都来自浴血的拼杀。我不会忘记外祖一族之惨,也知父兄怎样竭力捍卫,亲见多少好男儿埋骨荒野。我苦练多年得以与之并肩,只愿同守河西,同生共死,怎会为情爱远嫁长安,做一个安逸荣华的命妇。” 眼前的伊人神光艳烈,风姿夺魄,当真如一只华美无伦的赤凰,翱翔于西北的苍穹。相较之下,即使是世人艳羡的相府后宅,也显得何其狭小,怎容得下这一双垂天巨翼。 沈铭真正心折,头一次对女子生出惭意,叹息道,“是我低看了,韩小姐心志高洁,非常人所能及。” 第88章 夜夜心 ◎我竟忘了,你惯会利用女人心软!◎ 等侍奴发现孙珪的横死,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尸身都凉透了。 孙珪身为武官,又是内枢密使的干儿子,意外在良夜遭人刺死,当即就报了官,连京兆尹都赶来查问,一群纨绔浪的浪,醉的醉,给药力折腾得浑不知事,答得颠三倒四,好歹问出了罪嫌,差役立即去蒋家捉拿。 众纨绔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各作鸟兽散了。 陆九郎最后一个晃出来,一副眼皮都睁不开的倦样,慢悠悠沿着花廊穿行,庭园灯笼暗淡,树影绰绰,前头来了一个奴仆,二人错身之际,蓦然一刀扎来。 陆九郎闪电般扣住敌腕,当场拗折对方的臂骨,夺刀捂嘴一刺,绞得那人内腑俱碎,无声的软倒下去。 陆九郎将沾到的血在尸身擦净,若无其事的晃到园外,正要唤仆役牵马,忽见一驾空车驶来,一眼认出是韩家的,身形刹时一顿。 韩明铮平时骑乘出行,今夜给沈铭的车接来,既然说清,不好再劳烦,正好韩昭文不归,就召唤了候在殿外的马车,沈铭也极有风度,并不勉强佳人,将她送上车,两下道别散了。 韩明铮浅饮了几杯,在车内也有三分倦意,正倚靠着休歇,马车从暗巷转入主街,她忽的张眸一凌,同一瞬车帘一掀,扑进来一个男人。 韩明铮身形侧避,一击将对方摔按下去。 车内一声沉响,前头的车夫与亲卫惊得勒马,正要察看,车内传出韩明铮的声音,“无事,继续前行。” 车夫鞭子一挥,马儿踢踏而奔,时至深夜,主街依然热闹,商贩的兜喊,百戏的吆喝,行人笑语纷杂,车内却异常安静。 车行辘辘,车帘摇颤,泻入的微光映着车内的人。 陆九郎安份的躺着,喉咙给韩明铮掐着,毫无挣扎的意愿,一声不响的望着她。 韩明铮制住来人,赫然是陆九郎,当即蹿起了火,方要斥骂,忽觉指下烫热非常,又见他气息浊重,肌肤红赤,身上似有血腥气,情形显然不对。 她松开手,按下火气低了声音,“怎么回事?” 陆九郎爬起来,倚着车壁默然不语,从帘缝窥了一眼车后。 韩明铮见他如此情态,蹙起了眉,“又有人要杀你?” 陆九郎还是没答,抬手扯了扯衣襟,仿佛在忍耐什么,身子犹如火炉,烘得厢内都热起来。 韩明铮也懒得再问,不外是些暗里勾当,反正宅邸相邻,载回去扔在门口就是。 她不再言语,陆九郎反而盯住她,一双眼眸幽亮,似放浪又似渴望,侵袭的气息太强,她垂眸只当不知,浑身都不自在。 陆九郎似更难受了,渐渐倚坐不住,开始东倒西歪。轻车内里狭窄,韩明铮不能让他倒在身上,只得扶住,烫热得令她心惊,不禁问道,“你到底服了什么?” 陆九郎的头垂在她耳畔,喃喃的答了,“红丸,不碍事,等药力散去就好。” 他的吐息极热,声音低哑,激得她耳畔发痒,韩明铮感觉对方确实无力,将他按躺下来,免了相触的尴尬,话语带上微责,“听说不是好物,你都清楚不能让司湛碰,自己却无所谓?” 陆九郎贴在她的膝畔,答非所问,“你来长安太早了,不是时候。” 他的话语含糊,韩明铮还是听清了,淡道,“我原本也不想来。” 陆九郎似在自言自语,指尖纠着她的衣摆,“该来得晚些,等我成了当朝一品,万人之上——” 这等幼稚的狂言,韩明铮听得好笑,又给触碰惹得心烦,扯回衣摆微讽,“正好见证陆将军如何风光?给你羞辱一场,悔不当初?” 陆九郎静默一阵,低道,“到那时,我向韩家求娶——你会不会应?” 韩明铮一怔,突然酸涩起来,侧过了头,“不会。” 陆九郎覆住她的手,眸光复杂又晦涩,似听不到拒绝,“如果我没离开沙州,你已经是我的。” 当年气盛,满心绝望,哪知裴行彦是个短命鬼,两家的联姻不过是一场幻影。 韩明铮忍着紊乱抽开,“说这些做什么,一会我将你扔在宅外,自己唤门子。” 陆九郎微黯,“我不能回去,仆人是外头送的,背后另有主人,石头又还在养伤。” 韩明铮也不多问,“有可靠的朋友?我载你过去。” 陆九郎摇了摇头,蜷起高大的身子,昏然而脆弱,“都是一道吃喝玩乐,哪有一人可信,你将我甩在道边就好——” 韩明铮再问就没了回答,瞧他呼吸浅乱,额间烫手,实在不能不理,只有将人带了回去。 幸而韩昭文今夜不在,一旦知晓,少不得要教训一顿。 韩明铮不想多事,让马车驶到后院的小楼前,屏退了仆从,因兄长腿脚不便,宅内一律卸了门槛,倒方便了出入。 小楼为迎新主人额外布置了一番,楼内丝幔垂地,云屏金炉,妆台搁着宝奁,檀架搭着熏好的外裳,边上置着漆亮的衣箱,一缕淡香宁谧。 陆九郎在车内一副要死不活的样,扶进楼却很配合,焉焉的迈着长腿上了二层,扑在韩明铮的榻上,要不是见他赤热不消,嘴唇枯干,她简直怀疑这人是在作假。 陆九郎翻过身,含糊的唤了一声水。 韩明铮倒了水过来扶起他,陆九郎倚着朝思暮想的肩膀,感觉一只手在额际覆贴,身畔香气盈动,他浑身血脉贲张,绷得近乎发疼,极想将她就势按倒。 然而她已经起疑,一动势必给撵出去,陆九郎强抑下来,规规矩矩的饮完水,任她将自己放回榻上,从眼缝偷瞧着她美好的身形,越发心潮涌动,燥热难当。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要不是在伏藏车底时吞了红丸,哪有机会近她的身,他忍着药力装焉,见她踌躇着似想请大夫,发出一声低吟,“不必管我,缓些时候药力就过了。” 事涉私密,确实不宜惊动外人,韩明铮绞了冷帕给他敷上,陆九郎似烧迷糊了,贴着她的手心偎蹭,握着腕不肯放。 韩明铮待要抽开,陆九郎睁开眼,昏乱又委屈,“韩明铮,你对石头都肯温柔,却从不对我心软。” 韩明铮一怔,坐在榻边心神紊乱,也不知想了什么。 陆九郎平日英挺强悍,这会仿佛成了孩子一般,不断的发汗,翻来翻去的哼唧,险些跌下床榻。韩明铮去扶,一没留神给他扑住,热腻的舌尖擦过耳下,浑身为之一麻,觉出不对厉声一喝,“陆九郎!” 陆九郎不动了,任她一把掀开,撞得榻板一响。 韩明铮紧咬着牙,又怒又恼,“我竟忘了,你惯会利用女人心软!” 陆九郎忽然敛了作态,眸光寂软又灰暗,居然认了,“是,其实不必照应,我就是贪着一点不舍,红丸散药简单,让人抬一桶冷水浸着就行。” 韩明铮本来要将他撵出去,听后强压怒火,扯落幔帐,打铃唤人送水。 一大桶凉水送上来,韩明铮闭了门扉,挑开幔帐冷然道,“我去别处歇着,你自己折腾,好了翻墙回去,不必再有往来。” 陆九郎望着她,默然不语。 韩明铮待要踏出去,还是没忍住,“你已得了高官厚?,以后还是少使偏激冒进的手腕,不然终有一日大祸临身。” 飞凰引 第63节 陆九郎也不装了,淡淡的回道,“我怎能不耍手腕,无权无势,连许给我的都能让人夺走,触碰也成了妄想,我死也不愿再受这种屈辱。” 韩明铮一窒,默然避了出去。 她虽气恨陆九郎的狡诈,还是放不下心,过了一阵回到门外,听屋内的人在榻上转动,气息含糊而古怪,间杂着唤她的名字。 韩明铮到底在男人堆里长大,不是完全无知,等想通他在做什么,刹那间面红耳赤,拔脚走了。 这一夜可谓难眠,到清晨陆九郎没了影,屋内凌乱不堪,床褥泡在桶里,好歹免了难堪。 韩明铮松了口气,让仆役将水桶抬出,侍女入内打扫,重铺丝褥,从衣箱挑出洁净的新裳,方便主人更换。 几名侍女忽的低议起来,均在疑惑,衣箱内莫名的少了两件贴身亵衣。 韩明铮听得如芒在背,哪会猜不出,心底羞恼已极,恨不得将陆九郎痛殴一顿才好。 第89章 扳权宦 ◎我与马安南给人挑着斗来斗去,谁也没落到好◎ 当大火肆意燎原之时,谁会想到起于一枚小小的火星,盂兰盆夜一场偶然的冲突杀人事件,却引出了震惊朝野的大案。 蒋轩一经拿获,对孙珪之死供认不讳,还咬出内枢密使马安南指使义子骗弄军械,倒卖获利的重罪,将审讯的官员给惊呆了。马安南的地位与左、右护军中尉相当,平日里承受表奏、出纳帝命,甚至可以压制宰相,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消息才一传出,蒋轩在狱中一夜暴毙,满朝文臣不禁激动起来,雪花般的折子要求彻查。 马安南大怒,当然不肯认,立即彻查军器监,翻出多年来监内虚饰帐面,大量军械不知去向。他冷笑三声,着人盘帐封库,不料当夜长安武库大火,奏报焚毁兵器四十万件,一切实据销了个干净。 马安南怒不可遏,拍案震得茶盏俱倒,阴森森道,“好家伙,把屎盆子朝我头上扣,以为大火烧库就能遮掩过去,当咱家是吃素的?” 他从掌武库的卫尉寺开刀,从寺卿到少卿、军械监的监司,少丞,主薄与录事,甚至弩坊署和甲坊署的杂作与工匠等,一并锁拿拷问,从根底上盘查,又追索各军历年军械调拔,着快马盘点实库。 他这边刀光霍霍,对手岂会静待,不断有人检发马安南在长安大肆圈地夺产,连皇室宗亲也受害,手下的干儿子以替天子寻道之名肆意劫夺,抢□□女,甚至向京郊的官吏勒饷供养,凶暴甚于盗寇。 不断曝出的恶行令群臣激愤,就在马安南千夫所指之际,关于军械的追查也有了惊人的发现。武库大火是有人刻意毁坏水龙,锁上了取水的通道,清理灰烬发现库中武器仅有数万,根本不足所报,而十余年来有逾百余万军械流出,私卖给回鹘军与蕃军,连河东军、朔方军、天德军、镇西军悉数卷了进去。 天子雷霆大怒,令宰相合并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审,一层层抽丝剥茧,查到位高权重的左军中尉丁良身上。 两大权宦的罪行越曝越多,每日的朝会沸沸扬扬,马安南跋扈擅权,强取豪夺,固然令人发指,丁良掌着数十万大军,军械大案关乎朝廷命脉,更是骇人听闻。 一声惊雷炸响,长电频频裂空,密雨洒了下来。 韩昭文在檐下静立,看怒雨倾盆,打得庭树枝叶凌乱,地面积水横流。 司湛也跟出来,感受狂风带来的凉意,“原来长安也有大雨,这一落好舒爽。” 二人所想的截然不同,韩昭文心有所感,“你看来舒爽,自有人惶怕,不知一场暴雨要掀掉多少乌纱。” 近期传言漫天飞,司湛免不了听闻,想来犹有余悸,还好蒋轩杀人那一夜,自己提前离去,不然韩家才受了敕封,又卷进如此大案,挨骂都是轻的。 他摸了摸后脑,深为不解,“也是奇了,孙大人好歹是个武官,怎么会死在文官手上,难道是那红丸所致?” 韩昭文当然明白蹊跷,蒋轩死得更离奇,不过无人在意这两枚棋子,马安南与丁良的党羽人人自危,城内抄家不断,连天牢都要塞满了。 想到此处,他掠了一眼隔墙的楼阁,风雨中沉暗如影,朝中格局大动,有人失意有人飞扬,而陆九郎正当快马乘风,必是忙碌得很。 他料的不错,陆九郎此时挟着名册,领着如狼似虎的禁军抄家,点完所有人头,墨笔淋漓的一勾,一律锁拿带走,至于入死牢还是进教坊,就看有司的裁度了。 外头轰隆隆的炸雷,屋内的男男女女失声号啕,平日趾高气扬的公卿面如土色,两股悚悚而颤,陆九郎漫不经心的一掏耳朵,只当是看戏,一干禁军大肆翻抄,有好东西先往怀里揣。 喧腾胡闹了半晌,豪宅抄了个底朝天。陆九郎见雨势小了,迈出大门,在阶上蹭去鞋底的泥,见一骑快马奔来,他心领神会的一喝,“都跟上,捞大鱼了。” 这条大鱼不是旁人,正是左军统领丁良。 丁良到底地位不凡,多日来尽管处于众矢之的,依然未给下狱,圈在宅内听候处置,直到今日圣意落定,季昌领旨亲自上门提拿。 陆九郎赶的恰是时候,在丁良的宅邸附近接了季昌的车驾。 丁良的宅子位于长安东北角,是宫城以外最为奢华的坊弄,一座座楼殿气派华美,飞檐相接,多为皇室亲王成年后的居邸,合称十六王宅。丁良能昂然居于此地,可见权柄之盛,府内的门子个个鼻孔朝天,随意喝斥高官大员,勒要重贿才肯通传。 时移势易,而今的丁府门可罗雀,杀气腾腾的禁卫踹开大门闯入,里头的豪奴与仆婢安静如鸡,飞快的躲远,哪还有往日的气焰。 丁良端坐正堂,一身金紫朝服,发丝严整,依然威风凛凛。 季昌背着手踱进庭中,打量多年来的死对头,“奉陛下之命,来请丁大人。” 丁良一双淡眉半挑,神气不变,“季大人一定很快活,平白看了场好戏,我与马安南给人挑着斗来斗去,谁也没落到好。” 季昌一眯眼,半笑不笑,“瞧这说的,咱家哪知究里,马大人如今在牢里候着,丁大人也请移步,是非曲直自有大理寺公断,绝不会冤了哪一位。” 丁良冷笑三声,骤然堂内弦响,利矢直袭季昌。 季昌全然不惧,左右心腹执藤盾一封,陆九郎跃步上前,舞枪扫落了箭簇。 正堂两侧涌出众多披甲死士,季昌一掠,啧啧的摇头,“私蓄兵甲等同谋反,丁大人这是罪上加罪,何必呢。” 丁良统领左军数十年,府内死士养了近千,哪肯束手任人宰割,陆九郎带着禁军的精锐冲上,两边激烈的拼杀起来。 死士装备精良,个个凶悍,陆九郎又岂是庸手,他执枪在手如龙似虎,力道锐猛,连甲衣也能一击而透,接连挑死多人,溅得血溅碧丛。 季昌也不禁暗赞,这还是未上马,若换到阵上,堪当一声万夫莫敌。 禁军的杀阵越压越紧,死士渐稀,一帮禁军围抄上去,就要将丁良拿下。 丁良却盛气煞然,瞪目震声一吼,“我乃天子重臣,谁敢动我!” 他毕竟积威多年,众兵无不慑住,一时竟不敢动手。 陆九郎唾了一口,上前一枪扫断丁良的小腿,迫得他摔倒,随后一脚踩住,扯脱金丝发冠,剥了蟒袍朝服。 丁良多年养尊处优,何曾受过如此折辱,痛极张口怒斥,给陆九郎一掌重掴,打得牙齿迸落,鼻血长流,再也没了威势。 季昌很满意这一股狠辣利落的劲,“不愧是苍狼,小子们学着点,奉旨办差都能让人唬住,还指望你们顶什么用?” 众兵也知露了怯,赶紧凑上去,将丁良五花大绑的捆起来。 丁良恨极的瞪着季昌,含糊不清的诅咒,“我栽了,你也不必得意,终会如我一般下场!” 季昌听得好笑,嫌弃的一挥,士兵将人拖了出去。 几头毛驴牵着一架木笼囚车,笼内人花发染血,瘫缩成一团,沿途的百姓嬉笑嘲弄,抛掷碎石与烂叶,追着晃晃悠悠的笼车从辉煌的大皇子宅邸前路过。 重檐深深的华府内,李涪在楼阁的顶层遥望,面色铁青。 第90章 蒙垢辱 ◎公主这是记恨乐游原的三箭,刻意来出气了。◎ 韩平策既然承了节度使之位,此行的目的已成,韩明铮不必再留于长安,遂上书求归。 宫妃们给韩明铮教了一段时日的弓马,听说她不久将返,各送了赐赏,韩明铮逐一致谢,出来在宫门处遇上了沈铭。 沈铭虽是遭拒,依然极有风度,看到上书特意在此等候,“大约何时动身?” 韩明铮视他如友,温和而答,“等御批下来就走。” 沈铭禁不住挽留,“何不待中秋以后?寿昌节宫中有盛宴,之后还要去骊山行宫秋猎,诸多精彩,错过了委实可惜。” 韩明铮轻浅一笑,“长安繁华无尽,看得再多,终是要归去的。” 一群禁军策马而来,领头的正是陆九郎,宫门处的官员纷纷避让,话语声也低了。 丁良一倒,大皇子一党受到重创,五皇子声势陡涨,众臣自然看得出势头,这位陆将军近期声威赫赫,七日连抄十八家,令人畏惧又不敢不逢迎,成了公卿宴上的红人。 陆九郎再炙手可热,与韩明铮无关,她转开了视线。 陆九郎领着部属擦身而过,面上毫无表情,两下皆如未见。 沈铭等一群人马奔过,再度提起话语,“南院宣徽使贺大人之子成婚,同日还有兵部聂尚书的祖母大寿,韩家怎么安排?” 两家重臣恰在同一天举宴,都少不了应酬,韩明铮道,“二哥去贺家,我去聂家。” 沈铭莞尔,“家父与我亦是如此,听说聂家景致不错,有株数百年的古桂,值得一观。” 诚如沈铭所言,聂家是长安大家,池林修美,峦石当窗,极尽巧匠之思。百年的古桂正当花盛枝头,此地的宴地就设在树下,风过处金桂似雨,满庭浓香,令人不饮而醉。 韩明铮问候过老寿星,随即遇上沈铭,二人被引入宴席,相邻落坐。 风景一等的清雅,但主人是个正经刻板的性子,连举宴也讲究规矩,乐曲大雅淡音,歌舞简正端庄,绝无半分欢趣。 因聂尚书主持和谈,达枷王子也来随了礼,他见了寻韩明铮又想寻衅,然而宴席迟迟未开,不好上去灌酒,只有百无聊赖的看歌舞。 韩明铮正听沈铭说些散淡的趣事,就见陆九郎也到了席上。 天子下诏,着禁军将领王实接任左军统领,陆九郎调入左军为将军,拔为从三品。王实虽是宦官,素来老实谨慎,陆九郎却是手段凌厉,任谁都能看出,左军已经形同在五皇子掌中。 陆九郎此次甫一露面,已有许多官员示好逢迎,他紫衣锦襕,金冠玉带,眉眼鸷锐,谈笑之间风流桀骜,将众多世家子弟压得黯淡无光,新贵的气势迫人。 沈铭纵是不看好,也得承认此人确实有非凡之处,待他收回目光,发觉韩明铮一直未抬眼,凝着案上散落的桂花,不知怎的道,“据说陆将军曾是韩小姐的副将,蒙过亲授?” 韩明铮静了一刹,敷衍道,“是任过半年,军中的后起总要指点几式,算不上什么。” 沈铭明知逾越,还是忍不住问,“他既然在赤火军数年,为何韩大人一过世就离开了?” 韩明铮仍未抬眼,话语轻淡,“当时战事不利,他大约受了些委屈,时过境迁无谓再提,陆将军自有他的取舍。” 然而沈铭已动了疑念,沉吟片刻,忽道,“你发上落了飞虫。” 韩明铮见他抬手要帮忙掸开,就未避让,微微低下头。 沈铭状似亲昵的一抚她的发髻,果然见陆九郎望来,目光森锐,敌意一闪即隐。 沈铭也是男人,如此还有什么猜不透,一刹那心思百转,恍然明白了许多。 就在此时,礼侍唱道荣乐公主来贺,满园宾客无不讶然。 荣乐公主遭禁已有一段时日,解禁不算出奇,奇的是以这位公主的性情,居然肯来聂府这般无趣的寿宴。 聂尚书显然也未料想,他与夫人恭敬而迎,将公主请到了上首。 荣乐公主此次盛妆而来,一袭裙裳华丽无比,万千金珠缀压蓬软的赤羽,奇巧而炫美,宛如神女的天衣,不知耗尽多少匠人的心血,不过她的神情倨傲凌人,宴上的女眷望而生畏,哪敢与之言语。 聂夫人只得硬着头皮奉承,“殿下今日美如仙娥,华裙当世无双。” 荣乐公主似笑非笑,纡尊降贵般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羽毛?” 聂夫人满面堆笑,“正要请教公主,不知出自何种异鸟。” 荣乐公主对着满园宾客,话语嘲弄分明,“是西地的一种山鸡,羽毛像凤凰,叫声像凤凰,却生得低贱,喜爱炫弄,也只配拔了尾羽做裙裳,当无趣的点缀罢了。” 飞凰引 第64节 这一番话含沙射影,底下的宾客怎会听不出,气氛骤然而凝,人们不觉望向了韩明铮。 韩明铮神情无波,只当不闻。 沈铭心头一沉,公主这是记恨乐游原的三箭,刻意来出气了。 天家娇女又盯了一眼陆九郎,见他眼皮微垂,同样毫无表情,当即冷笑,“府上既然有喜,怎可无贺?我着人备了一支舞,与诸位同乐。” 公主携来的伎乐奏起管弦,靡柔的乐声响起,一名舞伎卸了斗篷,在场中开始起舞。 舞伎穿深色男装,青丝高束,打扮与韩明铮一式一样,雄纠纠的持剑而舞,起初还算悦目,随即加入几个士兵打扮的男人,看似受女子指挥而战,姿态却十分低猥;女子的扭动也越来越不雅,与众士兵调情般嬉弄,最后被众男戏耍,大加挞伐,媚态百出的滚地翻缠,宛如女奴求欢。 曲乐欢淫轻佻,舞动不堪入目,满园宾客怪异的沉默,谁能想到得,堂堂一国公主竟以这种荒唐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河西的赤凰将军。 达枷本来无聊得近乎睡着,意外瞧得好戏,竟然大笑起来,幸灾乐祸的喝彩,“好舞!妙极!妙极!” 韩明铮从未如此愤怒,耳畔嗡然作响,额角微微发麻,生出一种眩晕般的杀意。 沈铭面带怒容,压低声劝道,“千万别理会,她就是要激你发怒,一旦动手就难逃犯上之错,别让她得逞!” 聂尚书气得发抖,但宴上并无地位高过公主的皇亲,谁也不敢规劝。 好容易一舞终了,荣乐公主恶意的一笑,“这位是南曲的商娘子,号称才艺双绝,还是陆将军的心头宠,练了多日也不过如此,诸位说是不是?” 舞伎正是商青青,她苍白着脸,汗淋淋的从地上爬起。 荣乐公主并不打算就此罢休,身旁的宫女上前一喝,“贱婢!你忘了什么?” 商青青面如死灰,跪行至韩明铮的席前,“请——贵人示下,舞得好,求赏——” 如此恶毒的羞辱,就算赤凰将军跳起来将她砍了,众人都不会惊讶。 满园只有达枷的狂笑声,他抚掌大乐,看得笑不可遏。 韩明铮一动不动,面容冰白,煞气凝眉。 沈铭站起身来,不卑不亢的道,“此为聂太夫人寿宴,公主不合如此行事。” 他虽然出身高华,目前只是中书舍人,荣乐公主根本不理会,骄横的叱喝,“不肯赏?那就是跳得太差,打死这贱婢!” 宫侍立即近前,要把商青青拖下去杖死,美人绝望的哭泣,如无辜待宰的羔羊。 陆九郎面颊紧绷,眼神沉黑,似什么也没有看,目光落在虚空之中。 就在宫侍将要扭住商青青的一刹,韩明铮蓦然一动,然而身上并无冗物,她略一思忖,从靴筒取出一柄短刀,置在美人掌心,“赏。” 谁也没料到她竟生忍了这份屈辱,还给赏救下了舞伎。 满庭宾客哗然而议,荣乐公主得意至极,骄然又轻蔑的大笑起来。 第91章 折风华 ◎堂里子的事也指望我插手?荒唐!◎ 商青青近期受了无数折磨,直到给人扶出庭院,才似从漫长的噩梦脱出,在廊下双腿绵软,捏着赤凰将军赏的短刀,抑不住的发颤。 陆九郎追出来,商青青方要开口,给一指封在唇上,他的狭眸深锐幽长,带她出去用马车送回了南曲。 陆九郎在车内解开商青青的衣衫,见雪嫩的肌肤密布血点,大片淤紫,可想吃了多少苦头,他绽出一抹寒凉的笑,声音却很温柔,“可怜的青青,一定很疼。” 商青青拢上衣衫转过来,盈着泪对他泣道,“为了九郎,公主恨毒了我。” 陆九郎显得格外怜惜,“幸好丁良倒了,我调入左军任职,今后有的是好日子,一定能护住你。” 商青青的身子微绷,强作出懵懂之态,“什么?” 陆九郎宛似不觉,搂着她话语温存,“你还不知道?丁良下了大狱,一帮党羽让我抄个干净,扔进牢里天天受刑,铁签子、铁烙铲轮流招呼,皮肉都烂完了,没一个逃得掉。” 商青青听得发冷,如被毒蛇所缠,几乎忍不住瑟抖起来。 好在陆九郎并未觉察,他收了赤凰将军的刀,取下腕间八棱珠镶紫金的手串,柔情款款的塞在她的掌心,“刀这等凶器不吉,我代为处置了,手串是殿下所赐,给你当作补偿,针刺与殴伤养几天就好,回去我使人送药,忙完了再来看你。” 说话间,马车到了南曲,他将商青青送到宅门处,院也没进就走了。 商青青看他离开,紧紧咬住红唇,也不理仆婢惊喜的迎来,冲进屋内关门翻箱倒柜,抄出金银匣子拢进包袱皮,不等收拾完,窗边传来一声尖细的冷笑,“娘子这是想去哪?” 商青青一僵,循声望去,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焦黄脸的内监。 内监翻窗而入,一脚踢得美人伏地而滚,恶狠狠道,“贱婢!丁良失势了就想跑?别忘了还有殿下,捻死你就如一只蚂蚁!” 商青青吃痛也不敢呼喊,哀怜的分辩,“公公饶命,是公主恨上我,容不得我——” 内监嗤笑,“要不是殿下递了话,你以为能活到如今?” 商青青愕住,不可置信的道,“但我在公主的殿内受尽凌虐——” 内监目光轻蔑,阴恻恻道,“能让公主消气,一些皮肉之苦算什么,原本你在宴上挨过几杖,自有人出面求情,将你送去陆府养伤,可恨给韩家女搅了,等姓陆的再来南曲,你将这瓶药混进酒里,其他的自然有人安排。” 内监离去了许久,商青青依然没有动。 她的身旁散落着一地金银钗饰,面前一只白幽幽的瓷瓶,怔望良久,掩面痛哭起来。 荣乐公主成功的羞辱了赤凰将军,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聂家好端端的寿宴来了一段淫曲媚舞,传得满朝蜚笑,聂尚书恨不得怒撞金銮柱,他重重参了一本,弹劾荣乐公主跋扈凌人,折辱臣下,还给蕃使看了笑话,简直有辱国体。御史跟着上折子,一帮文臣义愤填膺,口水险些淹了龙案。 天子才责罚过荣乐公主,一解禁又惹出大事,气得下旨将她定好的驸马夺了,改配福宁公主。荣乐公主本来瞧不起汪琮,哪想到一朝给妹妹所夺,怎忍得了如此大辱,她数度哭闹,均被天子拒于殿外,根本不予理会。 天子随后下诏抚慰韩家,让韩氏兄妹寿昌节入宫与宴,如此一来,韩明铮离开长安就只能延后。 荣乐公主受到严惩,百官出了气,朝堂的风波算是过去了。然而那段妖靡的舞却在北曲流传开来,成了众多寻芳客的偏好,一时之间蔚然成风,金粉之地遍布男装丽人。 沈铭此次来到南曲,楚翩翩以男装胡服相迎,他几近愕怒,“荒唐!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楚翩翩相当委屈,“公子不是喜欢赤凰将军?妾只是投其所好。” 沈铭沉下脸不语。 楚翩翩弄巧成拙,乖乖的去换了衣,总算让相府公子稍缓神色。 饮罢几盏酒,焚尽一炉香,二人一番欢好。 楚翩翩这时才敢在枕边探问,“公子当真不喜欢?三曲的姐妹最近都这样穿。” 沈铭虽未发恼,话语还是不快,“韩七小姐是女将军,在阵上斩敌破虏,英勇非凡,怎么能受这般亵渎。” 楚翩翩狡黠一笑,“公子也是男人,怎么不懂越是圣女,男人越爱肖想她的浪荡。” 沈铭当然明白人心就是如此,既祟高洁、慕英烈,又乐见风华堕下流。荣乐公主纵是污蔑,人们看待赤凰的眼光也变了,开始靡想她在男人堆里的姿态,浑然不顾真实。 他心头郁忿,也知无法改变,“不管其他,你不许这样穿。” 楚翩翩微妒,软软的嘟哝,“学个衣衫不算什么,赤凰将军的舞才是大受欢迎,绾月楼火起来就是靠这个,若是不跳,客人还不干呢。” 沈铭不言不语,起身披衣,楚翩翩着了慌,使尽娇媚才将人挽住,再不敢多口。 其实楚翩翩并未说错,在沈铭气郁之时,北曲的绾月楼歌舞正欢。 花台曲乐靡靡,男装美人在一群士兵间妖娆而舞,姿态媚浪,台下气氛火热,不断有豪客抛银打赏,鸨母乐得喜笑颜开。 李睿在楼上的厢房观了片刻,对陆九郎拂然不悦,“这就是你想让我瞧的?堂里子的事也指望我插手?荒唐!” 陆九郎明白不易说动,低声下气道,“殿下,韩家才受了敕封,堂子里仿四品宣威将军亵弄,伤的是朝廷的体面。” 李睿也知不成样,没好气道,“那又如何,将三曲给封了?让官府大张旗鼓的禁舞?滑天下之大稽。韩家的上书已复,寿昌节后韩家女归返河西,这股淫风自然就散了,用得着你操心!” 陆九郎依然坚持,“殿下可知平康坊为何大兴此风?是有人故意而为。” 李睿一怔,给指见台下一名叫得最响的豪客,愕然道,“吐蕃的达枷王子?” 陆九郎眸光冰寒,“正是达枷不断打赏,豪掷千金,一力将此风掀起。他曾败在韩将军手下,故意以如此恶毒的手段羞辱。韩家守的是朝廷疆土,韩将军得河西万民敬爱,却被敌人在长安煽动民众羞辱,一旦传到西北,边地的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廷?” 李睿没想到还有内情,见达枷一副得意骄狂之态,不禁动了憎怒,“一群腌脏东西,会谈多日毫无诚意,不必再枉费口舌,等回宫禀过父皇,让他们滚离长安!” 不等陆九郎开口,李睿又道,“此事虽然不妥,我身为皇子也不好插手风月之地,而你更当避嫌,如此介怀,难道还心怀旧主?” 陆九郎单膝跪地,俯下身形,“属下不敢,只是我蒙殿下之恩,受了她三箭救命,公主也因此而移恨,若是无动于衷,与狼心狗肺何异?” 李睿方要敲打几句,突然底下骚乱起来,一个青年冲进堂内,与达枷王子动了手。 达枷有勇士随行,那青年也带了护卫,两方扭打成一团,堂内登时大乱,宾客纷纷出逃。 李睿认出来者是韩昭文的妻弟,必是知晓了达枷的作为,过来寻仇了。韩家正得圣眷,吐蕃王子是外使,哪一边受伤都很麻烦,无法不管,只有让随身的武士下去平息。 陆九郎一声不响,继续跪着。 李睿踱了两圈,心底十分恼火,才驳了陆九郎,当下就出了事。韩家既已得知,一旦怒而上书,百官又要纷议,于是吩咐,“你将韩家人送回去,好生安抚几句,告诉他们绾月楼会封禁一阵,不必再节外生枝。” 陆九郎没什么神情,领命下去了。 司湛出奇不意的击中达枷,也给其他的蕃将围殴,哪怕宫侍出面隔开,他仍要奋不顾身的冲过去,恨不能咬下敌人的肉。 然而陆九郎一把挟住他,将他带出去塞进一辆马车,叱唤车夫驶向了韩府。 司湛愤怒之极,给他的长臂按住动弹不得,气得大骂,“滚开!都怪你这混仗!就是你害得将军声名受损!” 陆九郎也不吭声,脸腮绷得极紧。 司湛挨打时不肯退,这会越想越气,到底还是个少年,眼泪没能忍住,“将军在阵上杀了多少蕃兵,受过多少伤!她是真正的英雄,是河西人的骄傲!哪怕你背叛韩家,她也不说你的坏,还救了你的命!你们就任她这样给人污辱——” 司湛说不下去了,气恨又委屈,抑不住的哭起来。 陆九郎将他的头按在肩窝,沉默的听少年悲愤的啜泣,马车一路前行,等到了韩府,司湛的眼泪也收了,他自觉在敌人面前失了态,悻悻跳下车,冲进了府门。 陆九郎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大步离去,没入了黑暗。 第92章 欢情薄 ◎你很想他们?现在不比那时风光多了?◎ 司湛哪会知道北曲的各种糟污,还是韩府的护卫听了流言,打探后才知晓。 他没告诉韩氏兄妹就冲动行事,既没能痛殴达枷,自己还落了伤,被韩昭文训斥一顿,更觉得无颜见自家将军,次日晨起犹豫了半晌,还是灰溜溜的去了武场。 韩明铮见他额头青了一块,也不问缘由,“伤了哪里?” 司湛讪讪道,“中了两拳,没什么大碍,左肩略有扭伤。” 韩明铮抬手转动他的臂,见筋骨尚好,方道,“还算知道分寸,没带刀枪出去,五日内不必操训,伤愈了再练。” 飞凰引 第65节 司湛耷着脑袋应了,帮她拾起刀枪放回兵器架,意外发现一杆长枪从中折了。 韩明铮轻描淡写,“习练时不留神劈断了,扔了吧。” 这种枪杆是徽州牛筋木的,木质极其坚韧,耐得住刀砍斧斫,不知多大的力道才会劈折,司湛正纳闷,忽然想起将军从聂府回来后就不再出门,顿时明白了。 他越想越酸楚,难忍怨忿,“都是姓陆的连累了将军,狼心狗肺的家伙,昨夜他也在绾月楼,不去揍蕃人,只拦着我不放。” 韩明铮沉默片刻,“陆九郎大约也难,不必将事情看得太重,等回了河西,我会在战场上教训敌人。” 司湛恨恨道,“他难什么,不是正当得意,听说抄家都抄得手软。” 韩明铮淡道,“长安是天子之地,权贵如云,我是韩家女尚且如此,他身后毫无倚仗,何以立足?唯有凶狠才能得势,代价是八方树敌,多少人在等他粉身碎骨,同他计较什么呢。” 司湛听出话里的意味,不免疑惑起来,“陆九郎到底是好是坏?” 韩明铮停了一刹,“他是一头狼,又凶又刁,泼顽狡劣,谁遇上都要吃亏,不是好东西。” 她虽是这样说,却又轻浅一笑,宛如风中开了一朵花,寂淡又温柔。 同一时刻,隔墙的陆府后院楼阁空静,雕窗密掩,忽然楼下响起了叫唤。 石头养了一阵伤,大鱼大肉不断,仆人殷勤小意的侍奉,恨不得如厕都有人抬去,足足长壮了一圈,实在闲得无聊,到后院来寻陆九郎。 他喊了几声,陆九郎从楼里出来了,只是面色不大好。 石头半点不怕,只觉纳闷,“九郎今日怎么不出门了,学大姑娘养胎?” 陆九郎提起一脚,石头跳身躲过,二人是嬉闹惯的,这一次陆九郎却没有追撵。 石头更纳罕了,蹲在他身边,见他指节淤紫溃破,讶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陆九郎敷衍道,“不留意捶了一下。” 石头赶紧去前院取了药粉,唠叨着给他裹伤。 陆九郎盯着池塘,心思不知飘到何处,直到石头一句话才还回过魂,“你要什么?” 石头重复了一遍,“九郎得的赏赐给几样好的,我想拿去跟将军和司小哥致谢。” 陆九郎不置可否,“去找纪远,看上的随便拿,但韩家哪缺这些,不会收的。” 石头眨巴着眼,“我知道将军不缺,就是个心意,还想捎几件给伍摧他们,不然等人离开长安,以后哪有机会。” 陆九郎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很想他们?现在不比那时风光多了?” 石头已是六品昭武校尉,远比在赤火军中身份高,没少受人谄媚,问起来却道,“风光是风光,没有那时的踏实和快活,如今身边全是笑脸,不知在想什么,我心里虚。” 陆九郎拍了拍他的脑袋,默然不语。 石头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怕嘀咕出来,“何况我拿去给他们,总胜过九郎隔三岔五的送去给南曲的娘们,那跟扔水里有什么不同。” 陆九郎冷哂,“你不懂,我能教她好过?送得越勤,她越比死还难受。” 石头确实不懂,见他不快活,拉着一道去库里翻东西,又弄了整羊,在院子里烤肉吃酒。 二人胡混到黄昏,一个消息隐秘的递来,陆九郎立时飞骑而走,急趋入宫。 宫中出了大事,天子在寝殿突发惊厥。 当大皇子李涪得讯从十六王宅赶去,却给禁军拦在了宫门外,登时勃然大怒。 守门的正是陆九郎,客客气气道,“请殿下宽谅,宫门已闭,未得诏令不得擅开。” 李涪强忍火气,“宫规虽是如此,事有轻重缓急,听闻父皇龙体抱恙,忧心如焚,必须立即入宫探望,还请陆将军通融。” 陆九郎态度谦恭,毫不松口,“殿下恕罪,卑职只能依令行事,不敢擅改。” 李涪实在着急,谁知内宫何等情形,万一父皇龙驭殡天,自己却不得进入,岂不给宫内的李睿白捡了便宜。他铁青着脸厉声发作,陆九郎根本不受威吓,混不吝的打哈哈,带领一帮禁军将门守得铁桶一般,迫得他只能在宫门外干等。 直到三更过后,宫门依时例开了,李涪才得以入内。 他一路急奔到天子寝殿,见弟弟李睿在含泪亲奉汤药,天子已经缓过来,一派父子无间的暖融,随意答了句安就将大儿子挥退了。 李涪退出来,惶恐又失落的立在殿外,这一夜可谓刻骨铭心,激恨难当。 天子此次的意外不大光彩,是服药御女过度所致,经过太医急急施救,昏迷了一个时辰后醒转。尽管有惊无险,还是引动百官的忧虑,又一次提起了立储之事。 天子虽爱李睿,也知本朝例来以长子为储,一旦触及就要引起群臣相争,索性含糊以对,将奏折按了下去。 李涪自知地位堪忧,问安又不得好脸,只有去寺里为天子持斋祈福,换几句朝中孝赞。 他在佛寺里打坐抄经,商青青却如火里煎熬,受尽内监的催迫。 陆九郎根本不来南曲,她的花笺屡屡递去,只换回各种豪阔的赠礼,每次还大张旗鼓,引得众多邻里围观,宛如一个深陷的火山孝子,一干姐妹无不羡妒。 好容易等到陆九郎终于肯来,还带着三名纨绔一道,商青青精心妆扮,以最美的风情相迎,迷得几人色授魂销。 卫孜一派风流怜惜之态,“娘子要是用花笺请我,下刀子我都来,哪像陆九这般没心肝。” 高祟乐陶陶的道,“不错,还是刘兄看不过眼,咱们一道将他架来,娘子怎么致谢?” 刘骈半讽半笑,“什么陆九,如今是陆大人了,邀出来一趟都难,此次定要多灌他几杯。” 陆九郎懒洋洋的倚榻,眼眸轻佻,春情放浪,任谁一看都禁不住心跳,“我一介武夫,哪懂什么笺情趣巧,打算忙完了再来寻你,这就等不得了?” 商青青笑颜如花,手持银壶,掌心悄然渗汗。 银壶是巧匠所制,内有夹层,压着机关能出两种酒,她打算先灌醉余人,再哄着陆九郎饮药酒,方便暗中处理,口中若无其事的揶揄,“妾只怕九郎生腻,又给哪家美人勾了魂。” 众人哗笑,开始饮酒猜枚,耍闹到夜深,高祟和卫孜舌头都钝了。 陆九郎随手提壶,倒完酒掀盖一瞥,商青青慌得心头惊跳。 刘骈在一旁抢过银壶,笑道,“哪用贵人亲自倒酒,这等粗活还是让咱们来。” 陆九郎也不争,漫然道,“瞧着没多少酒了,份量倒不轻,这壶是足银的?” 刘骈一滞,随即浑若无事,“坊里的物件全是表面光,掺了铅比足银还沉,不值当入眼,娘子为你受了磋磨,还不与她多饮几杯?” 陆九郎屈指弹杯,意态轻浮,“我喝多少都行,只要青青用嘴喂。” 高祟与卫孜本已醉得扶案,闻言又哗然嘻笑起来。 商青青只得作出娇羞之态,啐了一口,“当着这么多眼睛也不知羞。” 几人正在闹腾,忽然刘骈面色陡变,跳起来拼命抓喉,目光惊恐之极。 高祟以为他噎住,倒了一碗茶递去,刘骈极力一饮,骤然狂呕出来,茶水竟成了血水,喷得地毡腥红。 众人大骇,刘骈心魂欲裂,连眼耳也开始渗血,他拼命奔出去,扎进屋外的水塘狂饮。 高祟和卫孜吓坏了,跟着追出,扯衣袖相唤,又呼喊仆人去请郎中。 外头乱成一团,屋内的陆九郎闲散的倚坐,看戏般一挑眉梢。 商青青如坠雪窟,止不住的发颤,自知已经完了,“你是如何知晓——” 陆九郎一哂,寒凉又狡侩,“我在堂子里长大,最懂窑姐的真心假意,一个寒门宫侍没钱没势,得花魁娘子倾心,哪有这等美事。” 商青青面色惨然,又看向银壶。 陆九郎扯下系帷幔的绳子,捆羊一般将她绑起,“海上贩来的货,我在岭南见过类似的,至于刘骈,我早猜到他背后有人,还想知道什么?” 商青青落下泪来,绝望之极恨,“陆九郎,你机关算尽,不得好死!” 陆九郎也不理会,将她一把甩上肩头,抄起银壶走出。 第93章 异兽苑 ◎是我近日太惯着,纵得你骄狂了◎ 天子诞于中秋之夜,自从登上大宝,中秋就成了寿昌节,双喜同贺。 节庆之日,百官入宫祝寿,给假三日,还有众多吉祥庆贺的节目,皇宫大行欢宴,宫中的警戒尤为重要,陆九郎自是严阵以待,连日在宫中督巡,绝不容有失。 李睿早已将寿礼备好,仍有些不放心,出殿检视各处。禁军换了新装,神气昂昂的列守,比丁良任上时更形威肃,一举一动皆有规制,看得他很满意。 异兽苑的奴才在调驯野兽,李睿驻足看了一会。 苑内的主事官员赶来,赔笑道,“是大殿下的心思,取的真龙降瑞,百兽献贺的吉意。” 李睿不禁一笑,原来这就是李涪准备的贺礼,可谓花样百出的讨父皇欢心,可惜并无一用。他极少踏足此苑,正饶有兴致的打量,骤然一声异啸贯耳,群兽簌簌颤恐。 官员解释道,“这吼声是拂菻国贡来的狮子,生性凶猛,一日要食肉数十斤,见了活物就扑,只能养在石池里。” 石池深达三丈,底部巨石叠错,一只猛兽趴在石头上,颈项一圈毛蓬蓬,宛如一只懒慢的大猫,李睿隐约想起来,“池子以前似乎养的豹子,如今给挪了?” 官员回道,“殿下说的不错,豹子仍在池内,狮子一来就藏进了石缝,等它睡了才敢出来吃些残食,可见这猛兽的厉害。” 池畔设有吊架,几个仆役正用木笼垂放活食,笼内是一只强壮的黑犬,落地蹿出笼外,被凶兽的气息所慑,吓得仓惶乱奔。 狮子骤立起来,目光如炬,蓦然从上方一个扑剪,鸷猛的按住黑犬,利齿撕咬得血肉纷落。 李睿听得犬声惨嚎,难免惊心,意外见李涪在石池的另一侧。 李涪一拂袍襟,优雅的行来,“五弟来此赏玩?” 李睿不疾不徐的一答,“信步而游,方才有幸见了皇兄的巧思,确是别出心裁。” 李涪抄着宽袖,笑容深深,“五弟谬赞,我别无所能,只有设法引父皇一乐了。” 方才显然是他下令投喂,李睿随口道,“难道这狮子也能驯服?” 李涪倚着石栏,漫不经心的回道,“狮子野得很,我就爱它的厉害,什么样的狡犬都逃不过撕咬,恰有个节目适宜它,等到了明日,五弟就能陪父皇一同观赏了。” 李睿也未在意,敷衍道,“皇兄孝心可嘉,父皇定会大加赞叹。” 陆九郎来寻李睿,少不得向两位皇子行礼。 李涪虽然憎极,面上不露分毫,与李睿叙了几句,带着从人走了。 李睿一个眼色,随侍退了下去。 陆九郎禀道,“京兆尹审结为误食毒物,商娘子判杖八十,才十杖就断气了,刘家事后也没闹腾。” 刘骈虽是个宫侍,到底是燕山县主的侄儿,同席的高祟与卫孜也是世家子,如此明显的鸩杀,按说该成一桩大案,居然潦草轻率的结了。 李睿心中有数,“定是皇兄使人按下去,京兆尹也不敢深查。” 陆九郎察言观色,试探道,“殿下何不顺势将事情闹大?哪怕动不了根本,也能让大皇子声名受损,担上鸠杀官员的嫌疑。” 李睿摇了摇头,“皇兄素有仁善之名,百官不会轻信恶行与他相关,商娘子既然身死,一切就随人编造,而且她受过十二妹的欺辱,一旦被视为挟怨对你报复而误伤他人,牵连到你行为不端,难免要引起言官弹劾。” 飞凰引 第66节 陆九郎默了一刹,话语微冷,“假如险遭鸠杀的是沈相之子,百官的反应定是不同。” 李睿只觉可笑,沉了面容,“你同沈相之子比什么?好容易将丁良扳倒,掌稳左军的要职才是要紧,谁许你此次擅自行事!” 陆九郎低了头,“殿下恕罪,属下一时未能忍住。” 李睿冷笑起来,“什么未忍住,分明是见旧主受辱,封了绾月楼还不罢休,唆着我替你报复,是我近日太惯着,纵得你骄狂了,竟想拿主子当刀使。” 陆九郎伏跪下去,似诚惶诚恐,“绝无此事,属下只是深为不平,明明殿下英材慧质,得陛下独厚,群臣却轻信嫡长,若不设法撕下大皇子仁善的假面,教世人识清伪劣,殿下何时才能出头。” 这一言正中李睿的心坎,尽管陆九郎献上妙策,借军械案扳倒丁良,掌住了宫门,李涪依然是朝臣默认的储君,根基并未动摇。 他停了片刻,压下烦乱,严厉道,“你不必巧言粉饰,当年我就觉得你对韩家女不同,而今特意隔邻而居,还为她的声名来求,敢说不是有私?” 陆九郎显得一片赤诚,“不怕与殿下坦言,我起初是想勾引韩家女出气,但一直忙于公务,根本无暇无此。大皇子三番两次的暗算,连毒酒都用上了,我实在恨恼,只想助殿下早日封储,荣耀于万人之上,属下也好跟着扬眉吐气。” 李睿知道这一番话未必尽实,但听着相当顺耳,手下也未探到他与韩家往来,略缓了神情,“瞧你这点出息,想显扬不必急于一时,先将手边的差事办好,再胡来绝不轻饶!” 陆九郎应声,得了允许才起身,如一头驯服的家犬。 李睿挥退了他,想起李涪又有一丝警意。这位兄长看似软懦,城府极深,连毒杀都使出来,未来又会如何动心思?陆九郎虽然立了大功,卷入的是非太多,百官难免有所攻讦,左军还是得置个替补。 李睿盘算了数人,皆有不足,远不如陆九郎的灵狡狠辣,唯有暂时搁下。 他方一抬眼,发现池底的狮子已将黑犬食尽,余下几根血淋淋的骨头,不禁厌恶的一蹙眉,也不知李涪怎会喜欢这种凶兽,他不再投目,转身行了出去。 韩昭文在庭中挑选合适的长安物产,让仆役装入箱笼。 寿昌节之后,天子将赴骊山行宫,韩家正得恩宠,哪怕韩昭文腿脚不利,也给点了随驾,韩明铮也将在那时启程西归。 此次一别,兄妹此生未必能再见,韩昭文不禁一叹,“做哥哥的没用,让你在长安受了委屈,早日回去也好。” 韩明铮话语平静,“我没伤没痛,委屈什么,二哥要为家族独留长安,才是最为不易。” 韩昭文得知了三曲的糟污,如何不愤怒,但荣乐公主已受责惩,不合再为此事上书。 他只能安慰道,“司湛的莽撞之举惊动五皇子,封了绾月楼,加上花魁毒杀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倒让一些恶语淡了,不必再放在心头。” 不等妹妹开口,韩昭文又道,“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无论那人做什么,你都不用理会!” 韩明铮莞尔,并无言语之意。 韩昭文也知过虑了,自嘲道,“陆九郎这个祸胎,来长安数月,听他折腾出多少事,对你还痴想未休。昨日他的亲随过来送礼,还想托司湛捎东西,我一并给拒了,谁知是何用心。” 司湛抱着箱笼过来,听了忍不住道,“我看石校尉是个憨厚的,还记挂着军中的旧伙伴,陆将军会不会没那么坏,兴许有些误解?” 韩昭文啼笑皆非,摇了摇头,“你当陆九郎是什么人?十几岁就险些弄死裴少主,火烧青木营的狠毒之徒。他在岭南敲骨吸髓的刮尽大员,在长安如狼似虎的连抄十八家,惊得百官畏悚,不害旧主就算留情了,当真以为是个善人?” 司湛哑口无言,望向了自家将军。 韩明铮将掉落的箱囊拾起,放入车厢之中,眉目平静,宛如不闻。 第94章 寿昌节 ◎人不见了?十二妹耍的什么把戏!◎ 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 诗中所述的正是寿昌节之景,相较于盂兰盆节,寿昌节更为盛大,金吾列阵引驾,北衙四军如林,太常设乐而奏,宫女轻歌丽舞。 金碧辉煌的花萼楼内君臣同欢,皇子与皇女依次向天子致贺,送上寿礼与祝诗;文武百官跪拜敬酒,献上丝织的承露囊与金镜绶带;随后是各国使臣进献礼物,天子与群臣赋诗相和,场面喜气欢融。 韩明铮仍是男装胡服,装束简雅,并未因流言而更改。这一次的入宫与以往截然不同,人们眼光闪烁,在背后窃窃私议,当面却又疏避,宛如她身上多了不洁。 唯有沈铭谈笑如初,亲近致意,“几次邀约都拒了,总该给个机会,容我为你饯行。” 韩明铮歉然婉拒,“沈公子的好意心领了,当下确有不便。” 她来时光芒万丈,为众人所祟慕,归时却受尽猥笑,成了街巷下流的蜚谈。一个女将军的名誉如此轻易的秽败,沈铭无法不感慨,“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韩明铮并不多言,只道,“沈公子是真君子。” 她随意一掠,却见一群皇女中有个宫装少女,对着她盈盈投目,似含谢意。 沈铭出入宫中,对内廷所知甚详,解释道,“那是福宁公主,生母出身卑微,她又谦低柔顺,陛下平日不甚留意,本来还为婚事发愁,如今指给荣乐公主原定的驸马汪琮,定是对你心存感激。” 韩明铮打量,福宁公主生得婉静甜雅,与荣乐公主的盛气大为不同。 沈铭说来也好笑,“其实汪琮也很庆幸,只不好言说。他学识出众,是个踏实之人,所以才入了陛下之眼,蒙赐婚后一直忐忑荣乐公主的脾性,幸好改了旨意,不然成婚后哪有宁日。” 韩明铮随他望去,果然见一个绯衣青年神情微赧,对她远远一揖。 沈铭着意多说几句,“荣乐公主被陛下斥为骄盛无礼,不可为士大夫妻,想必不会再给她议婚了,连寿宴都未见她的踪影,定是觉得大失颜面。” 韩明铮不予置评,“此来长安多蒙照拂,沈公子将来若至河西,韩家定盛情以待。” 忍辱不辩,寡言不争,佳人如此克制,皎洁不与流俗,沈铭既是佩服,又不禁轻怅,“赤凰将归,谁与共翔。” 韩明铮莞尔,“自有长风相送,多谢君子厚意。” 沈铭忽的想起一人,微生了诧异,这样的大日子,那位手段狠厉的陆苍狼,正是当着御前露脸的好时机,怎么竟未见人。 陆九郎当然不愿缺席御前,奈何碰上了意外。 他带人巡查之际,忽然有内监奔来,称荣乐公主在来贺寿的途中想不开,要跳景龙池自尽。 景龙池离花萼楼不远,哪怕陆九郎压根不想管,也得拉个架势过去相救,他赶去的同时让人通报了王实与李睿,满心只觉晦气。 荣乐公主哪是寻短的性情,就算给夺了驸马,受宫中众人耻笑,她只会怒火万丈,发作在奴婢身上,这次不外是想拿捏作态,换天子心软,但挑在寿昌节就如火上浇油,他只能先拦下来。 景龙池是地水涌出而成,后又引龙首渠之水注入,这一方清池水面远阔,深逾数丈,生满了荷花与菱角,景致清爽宜人,天子常与群臣在此饮宴泛舟。 此时池岸空荡,荣乐公主在池畔高高的观鱼台,她倚着栏边,稍一偏就要落入池中,跟随的宫女和内监面如土色,跪在三丈外哀求她退后。 陆九郎一边使人去找船,一边上前劝说,以防蠢女人脑子坏了,当真跳下去,谁知到时候天子会不会又念起骨肉来,拿自己泄愤,那可着实冤枉。 荣乐公主一袭华裳,双眉竖挑,见他来毫不意外,“陆九郎,你如今很是得意?” 陆九郎谨慎的并不近前,“不敢,请公主保重凤体,休要冲动。” 荣乐公主凤目凌厉,“跪下!” 陆九郎顺从的半跪,“公主若想惩诫,卑职绝不反抗,还请先离开水边。” 荣乐公主咯咯笑起来,“你倒巴不得本公主死,却又怕父皇拿你问罪。” 陆九郎不动声色,“今日是寿昌节,公主再气也请顾念陛下,珍惜身体发肤。” 荣乐公主透出鲜明的恨意,“汪琮那蠢货本公主瞧不上,给福宁捡去也罢,但你算什么东西,以为有五哥护着就无所顾忌?” 陆九郎不着痕迹的一掠,瞧见手下人划船从远处靠近,劝哄道,“公主何出此言,只要肯弃了轻生之念,卑职一条贱命不足惜。” 荣乐公主厉笑,“既然如此,本公主命你立刻自尽!等你一死,我自然会下来!” 陆九郎哪会照办,随口道,“请公主先从台上移步,卑职任凭处置。” 荣乐公主忽然一翻,身子半出栏杆,引起左右一阵惊呼。 陆九郎来不及思索,一跃冲前,极力要扯住她,没想到荣乐公主大袖一扬,一抹刀光直刺而来。 陆九郎本是前扑之势,间不容发的一侧,匕首从颈侧擦过,手已经抓住公主的衣衫,将她从栏外扯回。然而荣乐公主并不罢休,反而趁势一搡,他本来已失衡,再控不住身形,从高台坠进了清池。 一声沉闷的水响,四周的宫女与禁卫全傻了,小船赶紧划近,寻找水中的陆九郎。 水面被荷叶所覆,看不清水底的情形,枝叶却剧烈的摆荡起来,似有人在底下挣扎。 众禁卫大急,有的斩开荷叶,有的用长竿翻捞,忙碌之下一无所获,陆九郎竟似凭空消失了。 荣乐公主丢开匕首,优游的在高台上看着,居然纵声大笑起来,她施然步下观鱼台,得意的一拂裙摆,“本公主不想死了,回殿。” 她带着一干宫女与内监走了,余下众禁卫一片茫然,兀自在水中寻找。 等消息递到李睿处,他听得匪夷所思,“人不见了?十二妹耍的什么把戏!” 夏旭也是又惊又怒,“池内寻出两具穿水靠的尸体,还有残破的网,必是水下有埋伏,将陆九弄走了。” 李睿一时难以置信,在宫中如此弄鬼,背后之人还能有谁,他立时望向了李涪。 李涪似在欣赏伶人耍绳,眸光从容扫来,讽意十足。 李睿怔愕,当着满堂欢庆,他隐下厉容,紧紧一咬牙,“去找!就算池水抽干也要寻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章比较瘦,存文很少了也不能加更,请亲们见谅 第95章 生死搏 ◎纵然他竭尽心力爬到高位,这一刻又成了卑贱的奴隶◎ 花萼楼宫宴结束,庞大的瑞象披红挂彩,相伴着数百名姿秀貌美的少年,载歌载舞的将天子与百官迎向了异兽苑。 异兽苑百花绚烂,以丝障为引,八只纯白的祥禽翩然飞来,为天子衔来五彩丝络;随后是红鹿载来通体金毛的灵猴,跳下鹿背献上蟠桃;黑熊立起作揖,羚羊低首而跪,宛如群兽通灵朝拜,百官惊奇不已,哗然纷赞。 韩明铮也为之惊讶,“这是人力所驯?” 沈铭听过一些传闻,“听说大皇子从大宛、大秦、吐浑等地重金购来驯兽师,看来的确成效卓著。” 他心底其实不屑,这些奇技淫巧耗费无数金银,只为讨好天子一人,为贤者所不取。 韩明铮亦是默然,她一路远来,经过数十座城池,深知百姓生活的艰难,也听闻各地民乱不断,藩镇屡屡造反,唯有长安骄奢安逸,歌舞升平,如不着烟火的仙阙,如此能太平到几时? 此时曲乐声起,驯奴指引动物与百戏并演,舞伶在犀牛背上展袖,绳戏与飞鹦并跃,还有舞马绑着金带,随着乐曲奋首鼓尾,在力士托举的床榻上欢舞,曲终时屈下后腿,衔杯为天子献酒。 天子露出微笑,难得的一赞,“这是涪儿的主意?不错。” 李涪少不了谦词,众臣纷纷称夸大皇子至孝,一派父子间的和乐。 李睿越发怒火中烧,打定主意等百官一退就向父亲禀明,皇子与皇女在宫中加害重臣,绝不容其糊弄过去。 等百兽与驯奴退去,李涪又道,“还有一戏,在前方石池,请父皇与群臣移步而观。” 天子本有些倦了,闻言还是给了长子颜面,来到了石池。 石池的狮子今日格外精神,在池底黑布遮障的木笼外转悠,鼻子兴奋的嗅探,发出阵阵低吼。 李涪扬声道,“这只猛狮为拂菻国所贡,能生裂熊豹,威夺虎狼,为百兽之王,然而人为万类之首,较之孰强?此时就有一位勇士挑战!” 一众文武百官轰然而惊,围在池栏边议论纷纷。 飞凰引 第67节 随着软绳一引,笼门悬起,黑布掀散,狮子跃退数步,四肢蓄力待发。 丈高的木笼里有一个人,他的脑袋箍着头具,宛如套了个铁壳,唯有眼鼻留了狭缝,黑衣黑肤,似一团会动的黑炭,显然是个昆仑奴。 狮子趁着笼门吊起一扑,巨口直噬笼内,那人闪电般跃起,攀住顶栅避过,踩着狮头纵出木笼,四下一顾,疾冲而走。 狮子咬了个空,怒咻咻退出笼子,凶猛的向对方追去。它四肢粗壮,爪尖如刀,一扑距离极远,险些咬中男人的后腿,旁观的众人无不骇呼,看得触目惊心。 不少文臣议论起来,就算是奴隶,令其与兽相搏也未免太过残暴,怎适合献于寿昌节。 韩明铮虽未见过狮子,观其行跃就知道厉害,哪是一个赤手空拳的昆仑奴能应付,这般安排无异于以人饲兽,不禁蹙起了眉。 沈铭也为之疑惑,大皇子一向以和善示人,此次却一反常态,竟作如此引人非议之举。 狮子捕猎时多是悄然潜扑,或以吼啸吓得百兽僵木,趁机袭中。 然而这次对上昆仑奴却很不顺遂,它三番两次未扑中,怒得狮眼凶光四溢,巨齿森森,咆哮不断,看得众人肝胆生寒。 昆仑奴的身手惊人的矫健,躲过了数度蹿扑,奈何猛兽比人更快,终给狮子从背后袭近。众人哗然惊恐,眼看利爪按下,将要鲜血四溅,那人却在一刹那滚避开去,蹿进了石隙之中。 这一下险死还生,池边的众人无不为之渗汗。 石隙外小而内深,狮子毛蓬蓬的大脑袋卡在石沿进不去,迸出一声惊天怒吼。 男人被吼声震得双耳欲聋,汗湿重衣,胸膛猛烈的起伏,他死死盯住狮子,抬手摸索套头的铁具,卡扣是铁制的,扳了几次纹丝不动,他骤然背后生警,猛一回头,对上了几双黄澄澄的兽眸。 石隙深处竟然藏了豹子,一只已经凑得极近,兽嘴涎水滴答,被他一脚踹退,不甘的亮出了獠牙。内外皆有凶兽相迫,男人浑身激汗,陷入了完全的绝望。 他不是什么昆仑奴,正是坠入景龙池的陆九郎。 当他失空落水,被池中的伏网所困,就知道中了陷阱。水下不仅有罗网,还伏了几名水鬼,他极力弄死两个,仍然摆脱不了缠缚,给拖进了池底的水道,人也呛得半晕。 极少有人知道,景龙池的底下是有水道的。兴庆宫在开元年间大肆修缮,景龙池扩为胜景,也留下了一条出口在隔墙外的水道,是以禁军无论怎样搜检,也没法从池子里寻出人来。 陆九郎在昏朦中觉出有人搜走腰刀,给头上枷了铁具,泼了一身湿黏刺鼻的浆液,等他终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木笼,手颈给浆染得漆黑,身畔兽息拂哮。 随着曲乐渐近,语声喧嚷,似有无数人来到邻近,他却给铁具箍住下颚,连呼救都不能。 李涪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在天子与李睿面前,被恶兽生吞活食,让满朝文武围观,成为一场恶毒的游戏。纵然他竭尽心力爬到高位,这一刻又成了卑贱的奴隶,死活微不足道。 石隙深处的三只豹子畏惧猛狮,已经饿了许久,闯进来的人带着刺激诱食的气息,哪怕给踹了一脚,群豹依然凶相毕露,露齿跃跃欲扑。 池底不见动静,栏边的百官渐觉得无趣,狮子既然攻不进去,哪还有什么可观,天子更是大为不快,方要开口责备,群臣忽然一阵惊哗。 原来昆仑奴竟从石隙冲出,惊得狮子也吓了一跳,跃退数丈,警惕的对峙。 池底生着一棵臂粗的小树,那人冲去一脚踢折,狮子已从后方扑近,众人看得呼吸一屏,却见他抄树疾扫,宛如横枪,连枝带叶的抽在狮子脸上,狮子吃痛一侧,扑势顿时偏了,给他成功避过去。 池畔声如雷动,百官无不交口相赞。 李睿眼皮一跳,蓦然间惊觉有些异样,他捺住气息打量,见昆仑奴肩阔臂长,身姿形态无不越看越象陆九郎,衣衫虽是全黑,却与禁军将军的服制相同。他的脊背一阵激寒,近乎难以置信,欲喝出来使人相救,又疑起会不会是李涪的诱计? 狮子生受一击,恼得颈毛蓬竖,大爪子宛如铁钩,绕着圈子兜袭。昆仑奴将树杆舞如铁枪,险之又险的击退了数次扑击,看得众人又惊又佩,无不为之揪心。 沈铭从未历过凶险,看得心惊肉跳,强自移开视线,却发现一旁的韩明铮神情大异。 她身形僵绷,面色煞白,紧紧盯着池底的人与兽,额角细脉隐现,前所未见的失态。 沈铭愕然一唤,她似神魂不在,直到连唤数声,才回了一下眸。 她从来静淡,即使荣乐公主以耻辱加身,也没有半分惊乱,然而这一刹,美丽的脸庞震骇而恐惧,焦虑又愤怒,明眸藏着千万种无法形容的激意,一瞬间慑住了他。 沈铭怔忡又疑惑,随着池底一声兽吼,韩明铮目光掠回,落在了昆仑奴身上。 第96章 天意违 ◎一条狗换个储君之位如何?◎ 狮子多次扑袭,或是受击,或是落空,从未遇过如此难缠的猎物,惹得它狂性大发,拼着受击攻咬树杆,血盆大口锵然一合,树杆断为两截,众人看得惊悚,心提到了嗓子眼。 狮子甩下残杆,毫不迟疑的向对手扑去,男人滚避后险极的一纵,跃上狮子的背,死死绞住了凶兽的颈项。 猛狮迸出怒吼,激烈的滚扭,拼命要将身上的人挣脱,狮颈相当粗壮,绞住极为不易,翻滚与扑撞更是沉猛非常,换作常人恐怕骨头都给辗碎,男人却顽强的坚持,池上的群臣无不屏息。 一人一兽纠缠良久,男人终于力尽,被庞大的凶兽甩开,雄狮也给勒得发晕,仍不肯放过猎物,晃晃摇摇的趔近,张开了利齿。 众人失声而呼,眼看男人将命丧狮口,却见他骤然一弹,狮齿锵然咬在铁面具上,狮躯猛然跳起,迸出剧烈的惨嚎,地上鲜血如泉。 众人惊呆了,一时不明所以,很快有眼尖的发觉狮腹多了一道裂伤,连肠子也淌落出来。 猛狮再也没有兽王的威风,它踉跄着伏倒,发出痛弱的低呜,腹下的血泊越来越大。 男人浑身狮血淋淋,也不知是否重伤,倚在池壁无力的喘息,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短刀。 群臣惊哗又兴奋,原来这人携有武器,只是过于短小,最后关头才拿住机会,一举剖开了狮腹,奇迹般的大胜。 天子也不禁赞叹,“如此勇士世间罕有,当有厚赏!” 韩昭文在人群远观,突觉有些异样,这人所持的黑刀竟似莫名的眼熟。 李睿的心跳至此方缓,神情变得笃定,不论昆仑奴是不是陆九郎,狮子死了,人还活着,事后自有分晓,他复又一望,见李涪面色僵凝,异常难看,越发觉出快意。 然而下一瞬李涪忽的笑了,带着鲜明的恶意,众人继而哗然。 李睿望向池内,惊见石隙内钻出了三头豹子,正向力竭的男人抄围,形势再度危险起来,他立时向天子行去,打算揭出真相,让士兵下去相救,却给李涪拦住了。 李涪似笑非笑,低声道,“我的好五弟,急什么?人活着,父皇至多责我几句;人死了,你才好大作文章。” 李睿怒瞪一眼,方要将他推开,忽然听李涪在耳边道,“一条狗换个储君之位如何?我会上书自请贬为庶人,岂不正合父皇与你的心意?” 李睿做梦也没想到他如此一说,面上流露出愕怔,心头却怦然一动。 两位皇子之间的潜暗交锋,旁人皆未觉察,陆九郎搏完狮子就抬眼望去,悉数收在眼底,他大汗淋淋,疲累至极,一丝劲也提不起,浑身形如瘫软,三只豹子却是越围越近。 豹子的体型比雄狮略小,也有一人多长,尤其擅长配合捕猎。它们在石隙内听到狮子的哀鸣,大着胆子出来了,本来饥肠辘辘,该去分食狮子,却给陆九郎身上的气息吸引,将他当成了头等美味。 陆九郎从栏边收回目光,望向掌中的黑刀,幸而它短窄薄巧,藏在靴筒未被搜走,刀刃又惊人的锋利,一击就剖穿了狮腹。 染血的刀身幽锐而沉敛,一如它的主人,多年来铭心难忘,他很想在人群中寻找,最后看一眼魂牵梦萦的身影,终还是没有抬头。 他一直想赢,想得到荣耀与认可,以胜利者的姿态掳获她的心,却输得比当年更难堪,命运总是无情的猝击,粉碎他的所有努力,以不可挡的摧折将他碾为飞灰。 三只豹子伏低身形,这是猛兽攻击前的征兆。 群臣的议论声更大,许多人由衷的惋惜,有的已按捺不住,欲向天子进言。 李涪却扬声道,“既然搏狮大胜,斗豹子又有何难,各位不妨静观!” 皇子发话,众人一时又静下来。 沈铭很是不快,勇者分明已经力竭,如何还能再搏,但他无暇关切一个奴隶,只见韩明铮目光冰凛,大异于平常,唇畔咬出了血,他越发惊疑不解。 韩明铮忽然开口,话语冷硬而微哑,“陛下,勇士不该死于兽口,请容我入池相救!” 她根本不等回答,跃上边栏冲近垂笼的长索,从高处一引而下。 沈铭大惊,抬手一扯,连衣摆也未碰到。 韩昭文正从远处挤来,骇然脱口厉唤,“七妹!” 群臣无不震惊,一时间汹涌攒动,迸出无数纷乱的呼喊。 一个奴隶死了事小,韩明铮却是河西节度使之妹,圣上亲封的宣威将军,背后是封疆一方,手握十几万雄兵的河西韩家。 天子也为之悚动,立即呼喝,“速速下去救人!不可伤了韩将军!” 陆九郎垂着头,仍处于脱力的昏眩之中,一切的杂声都不入耳,也不再徒劳的尝试躲避。 领头的豹子跃起,狞然噬向他的肩颈,兽类的臭气扑入鼻端,豹须触上了他的面颊,陆九郎安静的等待入肉的剧痛,以及随之而来的嘶咬与死亡。 然而一刹那之间,豹子凌空而退,豹眼愕然的圆瞪,随着一声短促的咆叫,豹身重重的摔在地上,激起了一片尘灰。 人们寂静了一瞬,惊极而不能信,爆出了激浪般的轰嚷。 韩明铮落地就如一道疾电扑去,头豹已经全神攻向陆九郎,眼看他命悬一线,韩明铮情急抓住铁鞭一般的豹尾,硬生生一拽,将豹子甩得倒飞而起,砸地似一声闷雷,全场无人不闻。 陆九郎的呼吸停了,眼前现出一个纤挺的背影,气息凶悍而英烈,如一只美丽强大的雌兽,不顾一切的挡在前方。 铁面具后的眼睛忽然湿了,如沙堡被潮水侵袭,无声无息的坍塌。 饶是头豹皮糙肉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摔也懵了,它晃了晃脑袋爬起,浑身的毛炸开,激怒的瞪住强敌,喉间迸出低吼,与另两只豹子合围上来。 韩明铮迅捷的闪过头豹的扑袭,踹走左侧另一只试图撕咬大腿的豹子,第三只紧扑上来,兽口方要啮下,被她一手卡住豹腭,抡飞而起,砸开了再次扑来的头豹。 韩明铮赤手应对,以一人之力击退三豹,看得池上的文武百官目瞪口呆,舌挢不下。 豹子几度扑袭,韩明铮越来越危,头豹最为狡狠,趁着两豹牵制,伺机扑咬弱处,韩明铮才将一豹击退数丈,脚下踩住另一豹,眼看头豹噬来,避无可避,竟将右臂塞入了豹子的巨口。 众人怵然惊呼,胆小的几乎不忍看,池底却并未出现断臂的惨景,反而是头豹慌乱的挣扎,拼命向后退去,口中掉出了血淋淋的一截舌头,而韩明铮衣袖破碎,现出了精铁的臂护。 入宫不能携武器,但韩明铮身处异地,习惯了随时防卫,绑上了臂护,如此既不违制,又存有部分格挡之力,所以才能不惧利齿,空手扯断豹舌。 头豹重伤而退,韩明铮得空对付脚下的另一豹,她数度猛击豹子最脆弱的腰脊,豹嘴血沫纷涌,等第三只豹子扑来,韩明铮撤身滚避,这只豹子已经腰脊瘫碎,再也爬不起来。 第三只豹子扑了几下落空,胆子已怯了,来救的众多侍卫奔近,它夹着尾巴呜然逃进了石隙。 韩明铮双手染血,滚得一身尘灰,束冠摔脱,臂膀也因脱力而轻颤,完全不似一个贵女,却没有一声嘲笑。 池上的群臣静肃而望,无不带上了敬畏。 陆九郎终是没有死,李睿看着侍卫在池底将他扶起,心情复杂,莫名的松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皇兄虽然处心积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涪满目阴毒,片刻后一声冷笑,“天意?那就让我看看,上天到底属意于谁?” 第97章 一步逾 ◎你瞧,这不是伤。◎ 这一年的寿昌节,群臣可谓终身难忘。 先观了一场昆仑奴搏狮,随后有赤凰将军入池伏豹,接着发现昆仑奴居然是新上任的禁军将军,被荣乐公主与大皇子暗算,险些成了猛兽的口中食。 天子怒不可遏,李涪毫不辩解的认了,坦承此举是为妹妹出气,当众呈上请罪的折子,称多病庸碌,令父亲与群臣失望,不配受皇室之重,自请贬为庶人。 百官哗然为之震愕,天子未发一语,拂袖而去。 朝中掀起了狂澜,次日上书的臣子无数,满朝为之沸议。 立储一直是朝廷最隐秘也最禁忌的争议,李涪一旦受贬,天子所钟爱的五皇子李睿无疑将成为储君,然而这又触碰了本朝立长的惯例,百官视废长立幼为变乱之兆,唯恐此例一开,来日后患无穷。 飞凰引 第68节 一番轻重权衡之下,许多大臣为李涪的过错开脱,认为他素来敦和柔善,孝顺友爱,此事起于对妹妹的偏疼,而且请罪的折子早已备好,可见毫无欺瞒之意,如果责罚太过,不免有伤父子之伦;甚至不少人弹劾陆九郎,指责他欺弄公主,行为不当,才引出如此恶劣之事。 反对的臣子则认为大皇子能在宫中诱捉高官,将之投于兽池,绝非仁德者所为,足见心怀恶戾,孰知将来不会逼宫犯上,绝不可委以社稷;陆九郎战功赫赫,甚至能力搏猛狮,却受皇子的擒辱折虐,若不加以重惩,必寒了臣子与天下人之心。 两边的臣子争得不可开交,有的跳脚,有的怒骂,有老臣甚至以头撞柱,血溅御前,来了一场以死进谏的大戏。 韩昭文的金吾大将军是个闲职,当然不会卷入纷乱之中,保持了冷眼旁观。 等下朝归来,他对妹妹一述,叹道,“大皇子厉害,本来已显颓势,许多人觉得他慵碌怯懦,不合为君王,开始偏向五皇子,他索性借荣乐公主发作,一来除了陆九郎这眼中钉,拔了李睿在左军的利爪;二来自请废庶,以退为进,引得众臣激争,群起相保,难住了陛下。似这般狠绝的手腕,一旦天子病重还了得?” 幸亏丁良倒了,李涪已无法干预禁军,传闻正是陆九郎献计设局,难怪李涪对他恨之入骨。 韩明铮静默片刻,“陛下会如何决断?” 韩昭文思了片刻,评论道,“陛下经此事有了警醒,必然对他更为厌恶;但朝议汹涌,也很难在此时立李睿为储,大约会含糊了之。陆九郎虽然未死,引起的争议过大,也不是好事。” 韩明铮轻道,“可有人质疑韩家与他的关联?” 韩昭文也不隐瞒,“确实有这样的风议,毕竟两次都是你救了他,不过我只称是义勇,陛下也未过疑。” 他见妹妹神情低郁,叹了口气,“好在咱们家已承了节度使,你也不必过度戒慎,陛下今日就要去往骊山,时辰不早了,我得去宫门处候着。” 天子给百官吵得头痛欲裂,将赴行宫的安排提前,韩昭文交待完妹妹,带上车马与侍从,午后就随着浩浩荡荡的宫驾起行了。 韩昭文带人一走,宅子空荡起来,连司湛也不知溜去了何处。 韩明铮无事可做,将刀枪取出来养护,弄完了洗净双手,日头已经偏斜。 她在庭中望着陆府的高楼,踌躇良久,终于攀上了两家的隔墙。 陆府的后院花枝垂塘,碧竹丛簇,桂香沁人心脾,望去一片空静,不见一个下人。 陆九郎应该在府中养伤,韩明铮当日见他浑身鲜血的给人抬下去,不知伤情如何。外头众说纷纭,有的道他毫发无损,有的传他浑身骨碎,此时想临别一探,见四下无人,她跃下墙头,往楼阁行去。 没想到才行了几步,陆九郎从楼内奔出来,他衣着散乱,似随意抓了件外袍,脚下的木屐都歪了,惶然迎上来,“你来了——进屋坐——” 韩明铮见他行动自如,分明无大碍,伫立迟疑了片刻,还是给他迎进了楼内。 陆九郎又想起要倒茶,匆忙翻找茶筒,一提壶发现没有滚水,现出了尴尬。 韩明铮看他忙乱,也觉好笑,稳了稳神,“不用了,我来一探就走,你伤势如何?” 陆九郎讪讪的搁下壶,露出的一线胸膛隐见赤红,“受了些擦撞,歇一阵就好了。” 韩明铮取出一枚药瓶置案,“这是韩家秘制的金创药,你胸口的伤还是好生敷扎。” 陆九郎一怔,不自在的拢襟,“其实没什么,不必费心。” 韩明铮静了片刻,“随你,我很快要离开长安,朝中争斗险恶,你自己多留心。” 她没什么可说的,转身向外行去,正要踏出门槛,门扉倏然给人从后方扣拢。 韩明铮意外,顿生不快,转身凝住了陆九郎。 陆九郎退了一步,眸光幽沉,扯下外袍现出□□的半身,“你瞧,这不是伤。” 室中漾起了一抹红光,韩明铮一刹间怔住了。 光从格扉的绵纸透入,投在陆九郎身上,他宽硕的肩臂,肌肉浑厚又漂亮,然而半身如覆烈火,腾着一只鲜红的凰鸟。灵动的凤头伏于心口,华美的双翼傲然展翔,被赤云与火焰所拥,炫烈得栩栩如生。 陆九郎迫近,身躯近乎抵住她,“韩明铮,我一直想着你,是不是很可笑?” 韩明铮一退,背后已是门扉,二人相距咫尺,近到气息都似烫人。 陆九郎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肌肤饱满光润,蕴着无穷的力量,热意汹燃,心跳不断震动,宛如从指尖连到了心尖。 韩明铮本能的要抽手,陆九郎强硬的不放,两下静默的僵持,唯有心跳越来越快。 陆九郎眼眸灼亮,声音却低哑脆弱,宛如乞求,“我忘不了你,发疯一般想——我做了许多蠢事,本来已绝了望,可是你来了——” 韩明铮心神大乱,一时失了应对。 陆九郎带着她抚触凰鸟的翎羽,“你摸摸看,它像不像你?” 刺纹绮丽,肌肤却很光滑,胸膛健硕强悍,热得惊人,宛如有种奇异的吸力,让人禁不住想触贴。 陆九郎吻下来,小心翼翼,带着十二分的克制与谦卑,从未有过的轻柔,似在亲近一朵拒绝绽放的花。 朝明铮要推开又不忍,渐渐给吻得忘形,被他侵入唇间撩拨,昏昏然乱了。 直到她忽的腾空而起,被他一把抱去榻上,方才醒觉过来,骇然一喝,“陆九!” 作者有话说: 未尽之意大家懂的,机灵的小伙伴请自己找地方 第98章 两相欢 ◎我真是个蠢货,白耗费这么些年。◎ 改了六次不给过,机灵的小伙伴懂的哈 第99章 容易别 ◎独山海之战,王子还记得这一刀?◎ 骊山是秦岭一脉,山势壮美,松柏翠秀,形如一匹青苍的骊驹,距离长安仅有几十里,为历代天子钟爱的游幸之所。行宫依山势而筑,东西南北有四道门,山顶是天子所居的飞霜殿,山腰处亦有众多楼殿,飞檐交叠,玲珑错列,宛如群星拱守。 陆九郎一路长驱,越过关守直抵山上的华清宫。此处有汤池十八所,据说水质特异,温养延年,除了皇室,唯有少数重臣可得恩泽。陆九郎还没这个福气领受,依规矩通传,给引进去见到了李睿。 李睿的心情不算好,对陆九郎还是语气缓和,“父皇下旨夺了十二妹的封号,将她闭于宫中;皇兄禁足八个月,食邑减半,身边的人劝诫不力,一概受了重惩。” 陆九郎并不意外,只道,“皇上圣明。” 这个惩罚不轻,对李涪的声誉颇有影响,但远不如李睿的期盼。他本以为舍了陆九郎,至少能换来储位,没想到自请废庶反而激起拥长的臣子拱护,纷纷为李涪的重恶辩解,还是只能徐徐而图。 李睿抑下沮丧,“此次你虽中了暗算,好在有惊无险,眼下朝中非议颇多,不合再留在宫中,秋猎后让你外放一阵,避过风头再调回来。” 陆九郎表现驯良,不怨不馁,“属下明白,只要能为殿下效力,不在一时一地。” 李睿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尽管接掌左军职务的也是自己的人,终不如陆九郎的狠辣机变,此人仍有大用,幸好未给李涪如愿,他又提起另一事,“韩家女舍身救你,是否因为私情?” 陆九郎知道避不过,作出惶恐之态,“请殿下恕罪,属下怕惹嫌非,之前未敢吐实。当年她曾心悦于我,但韩家人瞧不上我的出身,给她另行定了亲,我恨她背信弃义,所以才离了河西。” 李睿只觉果然如此,就势一拍案,“亏你装模作样,屡次跟韩家过不去,原来全是作戏,实则利用隔邻私相授受!” 陆九郎立时跪下去,“属下死罪,瞒了殿下,但私相授受绝无此事。我原想戏耍她一番,出一口恶气,她一直不予理会,谁知生死关头竟肯相救,原来仍存旧情。” 他一副又怕又悔之态,言语轻佻,让李睿都气笑了,狠狠骂了几句作罢,毕竟要不是这份风流本事,人已经没了,那岂不正切李涪之意。 陆九郎忏悔了几句,话语一转,“不过经此一事,属下有个想头,放了外任也不能瞎混日子,何不利用河西的精兵,为殿下争一份大功。” 李睿微感诧异,“你想做什么?” 陆九郎说出一言,李睿大出意外,震得从案后立起,“胡闹!这种事你也敢大放厥词?” 陆九郎神情沉稳,不疾不徐道,“此事为数代君王之志,至今难以成遂,但属下已想出良策,不需朝廷筹钱拨粮,不需调动其他边军,朝臣也就不会大肆反对。一旦事成天下轰动,殿下的声望必然高涨,得朝野敬仰;就算事败,重责归于属下一身,殿下至多担个识人不清之嫌。投一隅之机,获十倍之利,就看殿下敢不敢让我一搏?” 李睿知他狡计极多,时有奇效,顿了片刻,“你且说来一听。” 等陆九郎退出来,天已过午,他狼吞虎咽的用了饭,倒在榻上就睡,掌灯后方起。 他再去请见李睿,却给拒了,知是在召集幕僚合议,他也不急,转去行宫的花园漫步。 搏狮之举可谓惊世骇俗,哪怕他受大皇子一系攻讦,人们也钦佩这份勇武,不断有人过来攀谈,态度空前的热络。 沈铭用过晚食出来散步,见一群人围住陆九郎,宫灯映出他浓烈俊锐的眉眼,桀骜又张扬,笑声豪放,不久前才死里逃生,仍是毫不收敛。 沈铭多瞧了两眼,陆九郎敏锐的一瞥,居然行来,“沈大人出来消食?” 众人目光纷杂,均在看戏,沈铭心下透亮,应对如常,“陆将军看来是无恙了,令人欣慰。” 陆九郎咧嘴一笑,全不掩饰得意,“我得神明钟爱,向来运道好,旁人羡也羡慕不来。” 沈铭实在不想理会这一副轻狂样,淡道,“神明未必能次次垂顾,陆将军好自为之。” 他给扫了散步的兴致,折身返回住邸。 楚翩翩正在印香,轻讶的一呼,“这就回来了?茶水还没煮好。” 行宫伴驾按品级规制,沈铭可带几名随从,就将楚翩翩作为侍女携来,夜里红袖添香,温软相伴,自有一番慰籍。 沈铭见她迎来,拈起美人小巧的颔,又一次道,“翩翩,看着我。” 楚翩翩茫然不解,睁大了妙目,她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灵活动人。 风华如玉的相府公子看了片刻,索然松开手,泛起一丝酸涩。 原来当女子真爱一个人,竟会有那般震撼心魂的目光。 月色幽明,照见远道一骑飞纵,如疾电奔腾而过,在惊梦前已消散。 马上正是几个时辰前还在行宫漫步的陆九郎,他一路打马狂奔,隔几十里就有人引马相候,他一路换骑,等到寅初,已经在行宫三百里外,近了泾川。 接引的手下将他带到一处野地,几堆篝火旁横七竖八的躺着一队人,正是归返凉州的蕃使。 达枷在长安享乐多日,携回了不少赏赐,宿在野地也毫无畏惧。反正中原人对来使一向客气,自己的手下又是军中精锐,根本不惧野匪。 哪知半夜来了索命的阎王,静悄悄抹了哨卫,直到一声惨呼穿破夜空,达枷惊跳起来,才发现护卫已经给弄死了一半。 他的脑子一嗡,脊汗炸出来,拔出嵌宝的金刀,带着残兵与来敌拼杀,越战越是心寒。这些人训练有素,凶残剽悍,如狼群配合进退,绝不是寻常盗匪。 一个蒙脸的男人迎来,劲道沉猛,刀势凌厉,达枷给击得踉跄后退,虎口震得握不住刀,等被男人劈倒绞住,手下也死得差不多,一个都没能逃掉。 达枷又恐又怒,嘶声一吼,“你们是什么人!我是吐蕃王子,敢动我,中原的皇帝不会放过你们!” 男人抓起他的头发,拉开蒙布,“睁眼看看,我是谁?” 达枷一眼认出来,骇然又不解,“为什么?就因为在南曲抢了你的女人?” 陆九郎森寒一笑,拔出一把短刀抵住他的颈,“独山海之战,王子还记得这一刀?” 达枷的颈脉被刀锋所压,刺痛一瞬间触起记忆,不由愕恐交加,“是你!竟然是你!” 陆九郎目光如狼,戾气横溢,“你说我为谁而来?” 不等回答,黑刀猝然一划,怒血激然狂飚。 次日骊山秋狩,号角阵阵,旗帜招摇,成千上万的侍卫驱赶猎物,供天子与王公大臣狩猎。 飞凰引 第69节 沈铭是文臣,不擅射艺,只当是郊野行游,已经预想到陆九郎必会大显身手,极尽所能的一番炫夸。结果却出乎意料,这人直到黄昏时清点猎物时才冒出来,扔下几只野鸡作数,还耷着眼皮,话都懒得说,似受了极大的劳累一般。 其实连这几只野物也是陆九郎的手下打的,他一直钻在林子里补觉,任谁一夜急行了几百里,第二日还能爬起来就是奇迹了。 秋猎持续多日,等御驾回返长安,天气已然渐凉,晴空时有大雁成行,陆续向南飞去。 陆九郎回到府邸,在隔墙下站了一会,翻进韩府,小楼已经空了。 仆人交给他一封信,并未封口,笺上简短的一行字。 既非同道,终有一别,相去万里,各自珍重。 作者有话说: 飞凰引行文至此,已过八成,但是由于作者行文迟缓,结局还没写完,明天开始暂时停更; 关于苍狼的回归,赤凰的未来,一个月后复更见分晓,请亲爱的读者们宽谅,某紫深深的鞠躬! 第100章 边庭冷 ◎我本就长于天德城,此次也算一归故里◎ 九月的长安仍是秋气晴爽,边塞的天德城已如严冬。 凛冽的风挟着呼啸而来,无情的穿透一切,带着刮骨的寒气横荡天地,吹得人们缩手缩颈,恨不能将头脸折进皮袄藏起来。 街上行迹稀少,店铺冷清,唯有西棠阁车马不断,梁容笼着狐毛颈围在门前落足,望见两行高挂的红灯被风吹摆得似发了羊颠,莫名的一笑。 后头又来一骑,魏宏已然升了虞候,跳下马跺了跺脚,呼出一缕白雾,“梁大人来得早。” 梁容温声而应,“今日既是为童大人庆贺,怎好晚到。” 魏宏随口揶揄,“童大人扎在天德城十来年,好容易等来调令,大约要喜疯了。” 梁容迈步向内行去,话语含蓄,“童大人这些年不上不下,难熬得紧,如今得偿所愿,他一解脱,大伙也能松快了。” 魏宏闷笑一声,心照不宣。 当年河西复归王廷治下,周元庭功劳不小,被调为郴州都督,梁容擢为长史;童绍对会谈多方掣肘,又给奸细所挟,靠着大皇子的庇佑才躲过贬惩,只得避一阵风头再媚上,谁料没过两年,曾任皇子奶嬷的姨母病死,从此断了通天梯,再无升拔的指望,防御使之位至今空悬。 童绍郁怨满腹,气性越发大了,前些日子军中严查私贩军械,他给梁容辖制着做不了这些阴私,反而盘查无事,随后朝廷传来了调令,简直让他喜极忘形。 阁内的暖厢到了不少同僚,正在嗡嗡而议,一见梁容到来就聚上来。 杜槐殷勤而问,“梁大人可知新任的副使是哪一位,何时抵达?” 众官员无不关切,然而朝廷的文书并未提及。 梁容道,“还未知姓名,只知是从长安而来。” 厢外一个阴阳怪气的声调传入,“哟!还是个京官,也不知犯了什么差错,给派到边城来吃沙,诸公可得好生抚慰一番。” 暖厢一时俱静,童绍春光满面的踏进来,倨傲又得意。 梁容平静以对,“恭喜童大人调任襄州,要回山南东道过年了。” 职级虽是平调,襄州远胜过苦哈哈的天德城,童绍万份畅快,端着架势道,“还不是上意难违,一声令下,府里就得忙着张罗搬迁,当真叫人头疼。” 毕竟副使府内十几个小妾,这些年又不知刮了多少金银,收拾起来确是大费周章。 杜槐极会卖好,“童大人不必急,新副使还未至,令期给得宽松,弄妥了再动身不迟。” 童绍巴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去,哪里肯多留半日,哼笑道,“新副使一听是边地,定要拖到最后一日才到任,襄州不比天德城,不知多少事务等着,我可不敢耽误。” 一干官员谁不知他的心思,面上还是笑赞恭贺,气氛融洽。 一番欢声笑语,宴散已是深夜,梁容回府并未安歇,而是折进了书房。 一个商人被引进来,行礼后道,“大人,关于新来的那位副使,有些特别的消息。” 房门密掩,窗纸映着烛光,幽幽烁烁,许久方才熄灭。 童绍离城之时,庞大的车驾蔚为可观,即使已将七八个小妾与大批下人发卖,仍装了几十车的箱笼,加上护卫浩浩长长的一溜,宛如亲王出巡。 城中的百姓哗然围观,甚至还有人吐唾沫,丢石头,童绍勃然大怒,欲让护卫捉拿刁民,又担心拖延了时辰,怒骂几声作罢。 车轱辘刚出城门,城内就燃起了炮仗,家家欢腾,炸声此起彼伏,如送瘟神一般。 老邢从妻子手里接了鞭炮,燃了往门外一甩,“狗娘养的总算走了,这孙子最难伺候,把酒菜端上来,我要好好喝一盅。” 胡娘子颠着脚从灶上端来温好的酒菜,坐下来陪他小饮。 当年两军会谈,别时蕃人作乱,胡娘子给老邢所救,惊觉还是得有个男人倚傍,打听了老邢的底细,殷勤送了几次饭,又给他缝袄絮被,嘘寒问暖。老邢光棍多年,哪受得了这个,一来二去就成了夫妻。 胡娘子的院子住过韩小将军,屋价陡然高涨,她趁势卖了,加上老邢的积蓄置了新宅,搬离了城西的老巷,但嘴碎的毛病还是改不了,爱跟街坊吹嘘,将旧事讲了无数遍。 老邢啜了口酒,“听说许多大户备好了孝敬,只望新副使别太难缠,又刮个十几年的地皮。” 胡娘子关心的又不同,“阁里最近又买了人?徐家大娘子想要个妾,许的银子不少。” 西棠阁一逢新人买入,少不了清出旧人,虽是淘换下来的,姿色也不算差,转手一卖就是好生意。胡娘子见儿子大了,打算说个媳妇,不免觉得钱紧,越发的殷勤盘算。 老邢却是摇头,“不是跟你说过,这些事给陈家的人揽了,做不成了。” 胡娘子曾给陈家的打手连揍带吓,余悸多年犹存,悻悻道,“天杀的凶货,陈家赚了多少金银,一点油星子也不给人。” 老邢也很无奈,“陈半坊瞧不上这些,手底下的想发财,当初在赌坊里提茶的都横着走了,咱们惹不起,等他挖空心思的舔上新来的副使,今后还会更霸道。” 这话一点没错,陈半坊正在考虑这事,揽着美姬也睡不着。 这些年冯公的商队往来如梭,进城的事宜全交给他打点,宛如手捏肥脂,沾上不少油花,赚得屋宅连苑,家业繁盛,野心也更大了。以至他半夜里还在翻来翻去,殷切如火的盘算,一旦攀上新来的贵人,半坊岂不就成了半城,安知自己不能成为另一个冯公? 所有人翘首以盼,想尽法子打探新副使的喜好,哪想到童绍离去还没几日,副使府尚未收整妥当,这位贵人突然就降临了。 新副使来得利索,十来个轻骑随行,连一辆马车也没有,空身前来赴任。 梁容得了禀报一惊,带上众官员去迎,一近城门就听得惨叫。 城门的检吏被一个大汉抽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的求饶,一众城卒各自躺地装死,没一个敢动弹。 检吏是个肥差,平素在商队和百姓面前耀武扬威,见谁都要敲一笔,这回倒了血霉,可谓大快人心,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幸灾乐祸的嘲笑,哄闹中挟着喜气。 检案后方坐着一个男人,一双长腿毫不客气的搁在案头,一本录册盖脸,宛如睡着一般,看这一来就给个下马威的作派,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梁容也不急于制止,沉住气上前一揖,“天德城长史梁容,见过副使大人。” 男子宛如不闻,压根没理会,打人的也不停手,场中依然惨叫连连,民众纷纷笑笑,众官员一时僵住了。 梁容提了三分声音,依然有礼,“未能及时相迎,还请陆副使不要见怪。” 男人终于动了,抬手取下覆面的册子,意外的年轻,面孔硬朗俊锐,气势轻狂又骄然,“梁大人客气了,是我远来未告。” 副使一职近于半城之主,居然是如此年轻的官员接任,众人无不惊讶,百姓嗡嗡议论起来。 对方好歹给了面子,梁容暗松一口气,也不提混乱的场面,“还请陆大人移步,城内已备下了接风的宴席。” 杜槐在众官之中,莫名的觉出这位陆大人有些面熟,苦思半晌而无果,满心的纳罕,这等出挑的人物,怎么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陆副使也不起身,依然大剌剌的坐着,“我一入城就遇上检吏敲竹杠,可想这些杂碎平日里如何,梁大人怎么说?” 这帮检吏还是童绍任上安排的,肆无忌惮的搜刮多年,早就跋扈惯了,梁容也不急于拔除,就等着给新官发作,闻言道,“当然是从严处置。” 陆副使一颔首,不羁中多了一丝幽寒,“听明白了?从严!” 最后两字陡然一喝,震得全场一窒。 陆大人携来的一队兵轰应,呛啷拔刀,一刹那血光迸现,惨声激厉,检校的一批人被当场砍了。 城门前血流满地,横尸当堂,众官无不寒怵,一时无人敢言。 梁容也没想到对方初来就如此狠辣,面色微变。 陈半坊得了消息,急急骑马赶来,迈着胖腿奋力挤过人群,盼望有机会奉承,恰撞上杀人的场面,登时惊住了。 陆副使从案台放下腿,站起来身形颀长,越发的威仪不凡,当着众人漫然一笑,“我性子急,处事快了些,还请诸位勿怪。” 众官员讷讷而应,梁容力持镇定,“是我等治理不力,惭愧。” 陆副使的目光挨个从官员脸上扫过,瞧得人人颈后直冒凉气,他方才慢悠悠道,“好说,我本就长于天德城,此次也算一归故里,与有些大人还是旧相识。” 众官讶然,无不搜索回忆,想拾些交情,却是个个茫然。 陆副使唇角一挑,很是亲切,“比如杜大人,时隔多年,别来无恙?” 杜槐懵然,堆着笑含糊而应,“能给陆大人忆及,卑职三生有幸。” 许多官员的目光都带上了羡慕。 陆副使似笑非笑,狭眸深锐秀长,顾盼间风流夺人,“当年河西会谈,我在杜府暂居,受杜大人的殷殷关怀,还记得我陆九郎?” 众官员越发迷茫,陆九郎之名并不陌生,近年常给邸报提及,皆知是军中蹿起的新锐,所办的事无不争议极大,怎么竟还是天德城之人,又与河西会谈时相关。 杜槐一瞬间如受雷亟,终于省起来,骇得眼珠子都快脱出来,喉间咯咯作响。 蓦然人群一轰,场边的陈半坊两眼翻白,身子一软,竟然昏瘫了过去。 第101章 高堂宴 ◎各位大概很疑惑,圣上为何派我来这里。◎ 陈娇的脸额带着淤青,跪在副使府门外,依然恍惚的难以置信,昔时混迹勾栏骗钱为生的少年,如今竟成了朝廷的钦命大员? 陈半坊横行城中多年,新副使一来就给下了狱,家财抄了个精光,一家人给撵到街面,陈家老母又泼又嚎,满地打滚咒骂,让一众街坊笑脱了下巴。 陈娇早已嫁了,男人是陈半坊的手下,平素被她拳打脚踢,唯唯诺诺,宛如奴仆事主,待陈家失势骤然翻脸,将她殴打一顿赶出屋宅,比仇人还狠三分。如今陈家人挤在一处破屋内饥寒交迫,受尽邻里的唾笑,陈半坊囚在牢里死活不知,陈娇走投无路,只能舍了脸来府外跪求。 陆九郎的旧事在城中传遍,如此场面如戏里的传奇,谁能不来看乐子,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轰嚷夹着嬉笑,就等着看位高权重的贵人出来应对。 陈娇跪得越久,看热闹的越多,挤得几条街外都走不动了,副使府却毫无动静。 正当人们啧叹郎心如铁,肚子开始发饿,要散去回家用饭之际,副使府的大门开了,四面八方瞬时安静了。 陆九郎身姿颀阔,神仪轩昂,披着纯黑的软裘,英矫如天狼,立在阶上一望。 陈娇体态臃肥,脸额肿突,正穿着破衣抖索,一抬头怔住,抖着厚唇一唤,“九郎——” 人群哗的热闹起来,两人形貌如天壤之别,是个男人都不会肯认这份旧情。 陆九郎不动声色,却也没喝斥。 飞凰引 第70节 陈娇越看越伤心,眼泪连着鼻涕一起淌,哭颤起来,“——九郎——我的九郎——是哥哥不好——可恨他——” 陈娇原想着低声下气以旧情打动,见了面全忘了,恨起哥哥当年猪油蒙了心,一味的要打要杀,不然这俊朗非凡的男儿岂不成了自己的夫婿?她越想越是伤悔,伏地大哭起来。 陆九郎任她哭了一阵,示意随从扶起,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你的额上怎么有伤,谁打了你?” 陈娇更委屈了,话语颠三倒四,“——是我男人,他个杀千刀的——你饶了哥哥吧!我给你赔罪——” 陈娇的男人正在人群之中,吓得面色如土,他见陈家倒了,又怕惹祸上身,当众殴赶了丑妇,没想到这位大人竟似还有关怀? 陆九郎确实不像无情的样,和气道,“你也明白,陈半坊作恶多端,没少干丧尽天良的事,凌迟十次也不为过。” 陈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挪着僵疼的膝盖跪近,抓住他的裘摆,“——求你!他毕竟是我哥哥——求你看在我曾经对你好——当年害你的贱婢,我已经捆来了——” 陈娇邀功似的扯开一旁的口袋,现出一个被四马攒蹄绑起的女人,正是绣香。她给绑得脸色发紫,头发蓬散,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绝望又卑弱。 陆九郎看起来很无奈,叹了口气,“你兄长下狱是因为恶行太多,你将她捆来做什么?以前的旧事早过去了,我何至于还计较这些?” 百姓正等着贵人当场发作,重惩小人的乐子,不由得大为意外,纷纷赞议起来。 他的应对平静宽和,陈娇更似得了鼓励,百般的哭求,额头都磕肿了。 陆九郎也不烦,似无奈道,“罢了,毕竟故人一场,我也不忍心,你且回去等着。” 陈娇大喜,抹去鼻涕眼泪要致谢,陆九郎已经折身入府,闭了朱漆大门。 人们看得心满意足,对陈娇也不再嘲讽,带着赞笑边议边行,陆续散去了。 大门后的陆九郎卸了黑裘,随手一甩。 石头抄手接住,就听陆九郎道,“脏了,扔掉。” 石头一懵,这件黑裘没穿两回,皮子是顶好的,怎么就不要了? 他翻来翻去也没见哪里脏,又不好多问,悻悻的拿下去了。 陆九郎除了入城时杀人立威,抄了旧怨陈家之外,半个月不见动静,谁的礼物都收,对一众同僚也算客气,并不似传说中的凶悍,让十二分戒备的官员微松了口气。 尤其是他还真将陈半坊放了,虽然打得皮肉靡烂,四肢俱折,好歹剩一口气,让陈娇接回了破屋。如此一来,大伙更是放心,连生死之仇也能揭过不计较,陆副使当真是大人有大量。 胡娘子从街坊处听足了陈家的凄惨,回来念叨给老邢。陈家求医如何遭拒,陈娇如何舍了脸皮上街乞讨,受尽路人的唾骂,要不是陆副使好心赏了银两,一屋老小全得活活饿死。 老邢听得很有兴趣,啧啧道,“陈半坊坏事做尽,活该有今日,陆大人出身低微,曾受过不少人的白眼,居然不念旧怨,可见是个有心胸的。” 胡娘子难免动了心思,“他曾跟着小韩大人和赤凰将军住过我院里,要是有机会攀几句话,会不会也能讨到赏?” 老邢好歹还有几分清醒,没给银子诱昏,没好气道,“那时他扮女人呢,哪肯给人提起,别讨赏不成反挨棍子,成了全城的笑话。” 胡娘子一想也是,悻然罢了,“你说他今夜要去阁里,是哪位大人宴请?你仔细着殷勤些。” 老邢自是省得,回道,“是灵州的冯公,他的商队受了查扣,遣人送礼又教陆大人拒了,似乎当年有些不快。冯公托了官面上的说合,陆大人略有松口,所以亲自过来城中相请,万不能出岔子。” 胡娘子惊叹,“不是说冯公与朔方节度使有交情,陆大人也不给面子?” 老邢知她不懂其中的门道,少不得解释,“新官上任三把火,冯公手下的大批商队从天德城过,不作势敲一敲,哪会费心孝敬?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朔方节度使地位高又怎样,远在灵武,能插手这些琐碎?” 胡娘子幸灾乐祸,“难怪说商不与官斗,冯公就算有泼天的富贵,也得低声下气来示好。” 老邢嘿然一笑,“等着瞧吧,今夜之后又是官绅一团和气,谁也不耽误谁发财。” 一别十余年,西棠阁还是以前的模样,楼苑丛立,高檐画梁,与石头的记忆差别不大。 当年他是个街头混子,视这里如天上仙窟,连大门也不敢近,今日大大方方的踏进来,却发觉桌椅陈旧,景致僵拙,摆件也俗气,远不如沙州的繁丽富贵,更不必提金壁流辉的长安了。 都说人生如梦,但石头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被奉为上宾,与城中的达官贵人并肩而坐。 此次宴客的声势极大,冯公遍邀了全城高官,现身的不是裴佑靖,而是一个形貌相近的男人,他身形略宽,带笑迎人,气质少了隽雅,多了商人的世俗圆滑。 陆九郎虽是初见,心底清楚,这才是裴家真正掌理经营之人,三爷裴兴治。 裴兴治明白陆九郎跟裴家有旧怨,但天德城是入中原的要道,总不能就此阻断。 他的姿态格外谦低,“陆大人英名远扬,朝野俱知,当年冯某不识英雄,有诸多得罪之处,实在愧煞。” 陆九郎似笑非笑,摩着酒盏不答话。 裴兴治长袖善舞,当然不会在意对方的冷待,又道,“如今要说大人有大量,请求恕过旧事,未免太没脸皮,冯某只求来日方长,大人给个机会,容我等有所弥补。” 他虽然来天德城不多,给官员的打点从来不断,登时有许多人随之附和起来。 魏宏哈哈的一谑,“说起来座中有谁不是两眼昏花,错把英杰当寻常,个个该罚,陆大人来了宴席就是给面子,多喝几杯才是赔罪。” 裴兴治顺势满饮一杯,气氛缓和起来,众人欢笑倒酒,轮番自罚为饮。 陆九郎宛如看戏,只是不言,众人察颜观色就知不妥,谈笑稀落下来。 梁容随之开口,“陆大人初来就任,有不快只管训斥,千万不要放在心里,假如政事或日常有所不满,我等愿为阁下分忧。” 陆九郎也不客气,慢条斯理的道,“梁大人所言不错,我的确有些不满。” 他一挑明,众人反而松了口气,好歹有个说法,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陆九郎一召,堂外的士兵抬进两只沉重的箱子,裴兴治微微变了颜色。 兵士将箱盖掀起,宝光明耀而出,满盛的金银珠玉看得人怦然,席间起了一阵轻微的抽气声。 陆九郎站起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屏后的明烛,室光似为之一黯,“前日冯公将这些送到副使府,公然行贿高官,各位如何看待?” 宴堂鸦雀无声,人们的面上都不大好看。 裴兴治情知不妙,立时低头,“是我行事不当,还请陆大人恕罪。” 陆九郎压根不理,对着满堂傲如无人,“各位大概很疑惑,圣上为何派我来这里。” 宴堂气氛僵冻,针落可闻,无一人敢接话。 陆九郎猛一掷盏,碎瓷砰然四溅,震得众官色变,“因为天德城太不像样!官不成官,军不成军,叫我来整治一番!” 石头已经酒足饭饱,擦了擦嘴,从桌边摸刀起身。 第102章 塞上风 ◎我若不来,魏大人哪有军功?◎ 河西强盛的城池不仅有沙州,还有裴家所在的甘州。 甘州的南边依着高峻的祁连山,中间是广阔的平原,众多河流穿绕而过,丰茂的草原奔腾着野马,泽地水鸟翩飞,春夏时节犹如江南,有塞外难得的大量宜于耕种的土地,才养得起骁勇善战的锐金军。 作为甘州一地最重要的人物,裴氏家主裴佑靖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甘州城外一百多里以外,皓白的雪山之下,有一处风光秀美的佛寺,陡峭的山壁凿出深狭的石窟,由栈道勾连相接,虔诚的僧人在内坐禅研经,避世苦修。 天风吹拂,佛香淡淡,一位老僧在窟内在向聆听者讲经,底下的窟门处忽的生出喧嚷。 一个魁梧的男子不顾僧人劝阻,闯进来一喝,“五弟,裴家的事你还管不管!” 老僧被打断也不恼,对来人合什一礼,起身避去别窟,留下聆听者与之独处。 裴佑靖一身素服,双鬓斑白,持着玉佛珠端坐蒲团,神气寂淡,“大哥,族内的事务均已是四哥决断,何必来此相扰。” 来者正是长兄裴安民,要不是事情着实棘手,他也不会来此,捺着烦燥沉声道,“三弟在天德城给陆九郎下了大狱!” 裴佑靖捻珠的手一顿,目光锐利起来。 裴安民将经过述了一遍,恨道,“那狗东西先作出大方样,应了说合,等三弟一去就将人扣了,连带府内外彻底清抄,所有人关进牢里重兵严守,要韩七将军亲自过去相谈!” 裴佑靖蹙起眉,“魏宏呢?历年受了那么多银子,总该有些用处。” 裴安民郁忿的回道,“魏宏不敢出面,说姓陆的又狠又阴,是条疯狗,近日一大串官员给抄了家。城里的桩子没剩几个,想劫狱都不行,就怕他对三弟下毒手。” 裴佑靖久未理事,看了兄长携来的消息册子,对长安的一切尤为仔细,半晌后一哂,两颊透出深纹,“他不是疯,拿三弟一是为旧恨,二是他还在肖想韩家的丫头,这是要我们替他把人请过去,既然存着这份心,不会不留余地,三哥暂时无大碍。” 裴安民略松下来,又生出疑恼,“会不会是韩家合谋,逼着咱们向他们低头?” 自裴佑靖退隐,甘州表面仍在河西节度使治下,实则已断了往来,近乎各行其事。 裴佑靖望了兄长一眼,“韩家不会用这种手段,而且七丫头掌着赤火军,哪能轻易离开沙州,小韩大人也不会放,所以陆九郎才使出这般狡计,他与裴家旧怨太深,三哥根本就不该去。” 裴安民也明白中计了,懊恨道,“偏是这狗东西到了天德城,给他一掐,商队进不了中原,往后就麻烦了,三弟还不是想着尽量化解,能不能请朔方节度使开口,将人弄回来?” 裴佑靖一言熄了想头,“陆九郎没达成目的,谁的情面都不会给,再说能拿住他什么短?押扣一个富商不算大事,弹劾的折子都没法写,只能去请韩家出面。” 裴安民到底不甘心,欲言又止。 裴佑靖清楚兄长在想什么,话语淡淡,“我知道,你们觉得韩家大不如前,不愿低这个头,但事已至此,绕不过去的。” 裴安民索性道,“五弟,自从二弟和彦儿去了,你不再理事,但家族的事你不能不管。” 裴佑靖凝视着丝袅的佛香,额间的悒色似有万重。 裴安民叹了一声,又道,“彦儿一向敬你,若泉下有知,必不愿你如此颓丧。” 裴佑靖沉默良久,“然而我不是个好父亲,对他太过严厉,两年前那一战,我让他像个男儿样,别丢了裴家的脸,他就真的没有退。” 那一仗韩家未能来援,锐金军艰难独战,伤亡惨重,裴行彦又遇上了狄银,哪敌得过蕃军第一勇士。高昌公主悲恸过度,不久就跟随爱子去了,裴佑靖平时百般嫌儿子不成器,经历了失兄丧子又亡妻的打击,痛悔万分,有了避世的念头。 裴安民也知不好办,还是得道出来,“逝者已矣,活人还得朝前看,四弟这次束手无策,他与韩家不来往,没法开口,只能请你出面,好歹把三弟弄回来。” 裴佑靖静了片刻,“四哥一意与韩家分庭抗礼,族内也不甘臣服,全不曾留余地,如今又要我舍脸求人,能有什么用?” 裴家人皆是心高气傲,裴安民也不愿低头,实在别无他法,“兄弟们也知为难,但三弟管着钱袋,不在是要出大事的,四弟明白你因彦儿过世,膝下空虚,提出愿将子炎过继,军中的小辈就属他出挑,是二弟一手教的,你有人承了衣钵,也当振作起来,为家族一解急难,终归是荣辱一体。” 高狭的石窟外,幡铃发出细脆的碎响,裴佑靖半晌无言,轻喟了一声。 天德军安逸了太久,年复一年的庸常而消乏,城内的官员几乎以为永远如此,哪怕换了新副使,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直到陆九郎拿下冯公,如一声惊雷裂响苍穹,天德军从上到下倒了一串。 陆九郎似一把铁手,无情的扯起枯桩,带出无数肥硕的僵根。短短数日之间,城内的牢房人满为患,哀骂不绝,甚至得将一些小窃小盗的囚犯撵了腾位。 陆九郎行事狠厉,手下的一干亲卫也到了,百来人如狼似虎,得令说斩就斩,抄家熟极而流,官员无不为之胆寒。 城内鸡飞狗跳,风声鹤戾,城外的大营同样难以逃过。 天德军分内外营,内营五千驻于城中,余下的几万兵卒在城外大营。营地围栏破败,军纪松颓,以至于陆九郎带人长驱直入,军士甚至没有拦下一问。 魏宏得了消息赶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弄不清对方打什么主意。 等他冲到营内一看,陆九郎面无表情的倚案斜坐,手边一叠子花名册,全营的士兵松松垮垮的列队,亲卫押着校官挨个点人。 魏宏两眼一黑,绷脸僵立片刻,大步上前,“敢问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九郎的目光掠来,语气平平,“天德军兵籍多少,实营多少,魏大人可知晓?” 飞凰引 第71节 魏宏给他瞧得脊背一紧,拧着怒气道,“兵籍五万,如何?” 陆九郎毫不客气,“营中列阵至多两万,加上内城的五千,余下的何在,给魏大人吃了?” 魏宏知道混赖不过去,激血上涌,破口骂出来,“历年皆是如此!这边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朝廷长期欠饷,穷得精打光,不报虚数怎么活!” 陆九郎的亲卫见他发怒,齐齐迫近一步,魏宏扬声一吼,手下的兵卫也冲了过来。 魏宏目露凶光的拔刀,咬牙切齿的道,“姓陆的,你要想摆架子,老子让你三分,要是拿这个发作,老子可不是怂货,就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陆九郎正等这一刻,骤然一跃冲近,魏宏没想到他说动就动,刀还没来得及劈下,已经给他击飞,眼见拳风呼啸袭来,魏宏扬臂而架,哪想到是虚着,膝下受了一踹,身子顿时踉跄,被陆九郎一把押在了地上。 魏宏一个照面受制,手下的兵卫全傻了,场面为之僵滞。 陆九郎挑衅的一问,“魏大人,这些年你一直蹲在天德城吃沙,为什么?” 魏宏心沉下去,火气蓬发,什么也不顾了,“你他妈懂个屁,鬼地方多少年没仗打,除了一年年熬日子,哪来的军功,能有什么升拔,轮得到你来嘲笑?你有能耐怎么不留在长安抖威风!” 陆九郎幽诡的一哂,“这话就错了,我若不来,魏大人哪有军功?” 魏宏不明所以,当他在戏耍,对方却凑近说了一番话。 旁人只见魏宏的眼睛越睁越大,竟至于怔住。 他好像忘了方才的怒火,神情古怪,忽道,“人还有办法,银子从哪来,朝廷又不会给。” 陆九郎松开箝制,将他从地上扯起,大笑道,“魏大人这是想不通,有兵有权,还怕没钱?” 第103章 火烧身 ◎你不是一直想拿下凉州,给你打下来如何?◎ 天地肃杀,野兽绝迹,朔风卷着碎雪狂舞,万里荒原一片银白,正当西北最冷的时节。 商旅已然绝迹,却有一列军队穿越风雪,奔向遥远的天德城。 北风吹得韩明铮睫上凝霜,裹着皮袄也难挡酷寒,她脸庞冰冷,怒火填胸,万没想到陆九郎会谪至天德城,还用如此无耻又不知轻重的手段迫使她出行,心头怒不可遏,简直恨不得打断他的骨头。 一行人顶风冒雪的抵达,陆九郎却没有露面,而是让梁容与魏宏相迎,还许了一千轻骑随同入城。城内的百姓听说传奇的赤凰将军到来,狂热如沸,不顾寒冷倾出围观,道边的院墙都给挤塌了,绝不亚于韩戎秋昔时的盛况。 韩明铮一如父亲当年,被安置在冯府休歇,她立时提出要见陆九郎,却被告知陆副使公务繁忙,晚宴时再出面款待。 等接引的官员退去,一名男子被侍从引来,正是裴家三爷裴兴治。 韩明铮还未见着陆九郎,人已经给放了,不免略感意外,打量道,“三爷可还安好?” 裴兴治有些尴尬,他的气色与衣着一如平常,不见多日受囚的憔悴,“多谢韩七将军关怀,我虽是囚在狱里,应待还算周到,并未受什么折磨。” 一名精悍的青年上前致礼,“伯父受苦了,父亲和两位叔伯都很惦念,盼您早日归家。” 裴兴治苦笑道,“子炎也来了,是我一时失察,让家人们费心了。” 裴子炎是四爷裴光瑜之子,少时就随二伯入锐金大营,远比裴行彦出色,此次带了三百人同来,心里很是不忿,当着韩家人也不多说,“咱们的人在内城营地,稍后就护送伯父过去,绝不让姓陆的再为难。” 裴兴治到底更为老练,当下拒了,“不必,有韩七将军在,此处最为安全。” 裴子炎不以为然,韩明铮也知两家离心,问候了几句就让二人退下去私话。 事情解决了一半,韩明铮略松了心情,天寒地冻的远涉相当劳累,给地龙的暖热一烘,她顿时生出倦意。婢女殷勤抬来热水,她洗去风沙,伏枕睡了一觉,天暮方起来赴宴。 副使府的周边封了几条街,免了闲人喧闹,张灯悬彩,红毡铺道,又有魏宏亲自来接,不可谓不隆重。 宴堂高官云集,气氛欢惬,地龙烧得暖热舒适,众官员皆着轻衫,争相过来攀谈。 韩明铮早已习惯这般场面,落落大方的应对。 一名官员给同僚轰笑推前,尴尬的欲言又止,手足都似没地方搁。 韩明铮认出来,莞尔一唤,“杜大人。” 杜槐的风流旧事成了全城笑柄,懊得夜夜掉头发,脑门都秃了三分,这会实在躲不过,只有腆颜陪笑,“当年有眼无珠,不识韩七将军,多有冒犯了。” 这人虽然好色,性情不算强横,还歪打正着给了不少方便。韩明铮回想当年,忍俊不禁,“杜大人分明对陆大人照拂有加,关怀备至,何出此言?” 众人轰堂大笑,杜槐更窘了,唯有讪笑。 满场喧笑,主位空虚,陆九郎迟迟未见,韩明铮方要询问,堂外传来唱名。 一个熟悉的身影龙形虎步而来,从容卸了裘衣,昂然入座。 堂内欢曲不断,美人妙舞,场面却很拘束。 陆九郎一至,双方在宴上各按身份致礼问答,并无特异之处,大概是抄家的余威所慑,众官也不敢拿旧事打趣,只说些官面上的客套话。 陆九郎在上首慢腾腾的饮酒,他穿着纯黑的丝衣,金带束腰,下摆宽绰飘逸,矜贵又随意。然而肩胸坚实健阔,丝衣贴附着肌肤,流光勾映出优美的线条,举手投足之间,就有种极强的男性诱惑,令人异常心跳。 韩明铮瞧了两眼就移开了,即使对方不发一言,韩明铮依然觉出上首的目光幽亮,落在身上宛如火灼,不觉起了一层薄汗,坐立都不自在。 韩明铮一边敷衍场面,一边等待席散,谁想到陆九郎才坐了一会,就以倦怠为由退席了。 她又周旋了一阵,将应酬交给裴子炎,寻借口离席,一出堂就有侍人指引,去到府邸深处。 方踏上屋阶,陆九郎迎出一把将她扯入,反手闭了门扉,亲昵中带着埋怨,“怎么这样慢?” 韩明铮正要推开,他已经扯落丝衣,身躯贴上来,她本有许多话要问,被他扰得心神大乱,冷不防一只手摸进衣内,骤然倒吸了一口气。 韩明铮抵不住他的手段,结束了才觉出羞耻,没好气道,“不是不肯见我,又做出这般样。” 陆九郎犹未满足,快活的抚摸,“见了面我忍不住,远行太累,总得让你先歇一歇。” 韩明铮恼得一拧他的耳,“就为这把我弄过来,陆九郎,你是不是疯了!” 陆九郎任她揪拧,从枕下摸出一物,半真半假道,“你的兄长为了攀结,让你去同沈相的儿子交游,我为何不能用同样的法子见你?” 韩明铮听得更气,突然额上冰凉一坠,取下是一串奢华的红宝石链,赤金镶配,粒粒红澈晶莹,当中的宝石尤为硕大,灼如赤焰,极其珍罕。 韩明铮越瞧越眼熟,突然省起,“这一颗怎么像达枷金刀上的?” 她很适合这样艳烈的宝石,美得惊心动魄,令人移不开眼,陆九郎满意的咧嘴,“没来头的东西哪配赠你,我说过会打一块好皮子。” 韩明铮悚然一惊,“你杀了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就不怕朝廷问罪?” 陆九郎吮着她的耳垂,毫不在意,”从骊山追到泾川,一夜奔驰六百余里,神不知鬼不觉,全处理干净了,查也查不到我头上。他既然欺辱你,我绝不会放人活着回去。” 如此长驱的急行,精壮的汉子都能累死。韩明铮微微动容,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你就是任性胡来才给贬到边城,达枷一死,狄银不会善罢甘休。” 陆九郎轻哼一声,“那才好,我还怕他是个软货,你不是一直想拿下凉州,给你打下来如何?” 韩明铮听得不对,“你想挑动开战?这种事能拿来说笑?” 陆九郎终于说出正事,“河西如今只剩凉州未复,这条要道隔阻多年,也是陛下心头大结,韩家既已上书光复,早晚要出兵,何不干脆打下来。” 韩明铮微蹙起眉,“那也不是现在,阿策才受敕封,局面未稳,不是动兵的好时机,而且凉州给狄银守得固若金汤,夺取绝非易事,必须慎之又慎。” 陆九郎却道,“不会是河□□战,还有天德军。” 韩明铮疑惕起来,神情骤冷,“天德军稀烂,抵得上什么用?” 陆九郎话语笃定,“天德军虽是烂泥,落在我手上,几个月定能练出一批精兵。” 韩明铮静了片刻,淡道,“你无非是贬来此地不甘心,想拿了战功回长安,我不会用河西兵的命给你垫脚。” 陆九郎似抱怨又似认真,“这是陛下之意,你只提防我算计,就没想过事成了朝廷、河西、天德城各得其利?况且河西局面不稳,全因裴家拒不听令,韩家可有良策?唯有收复凉州能重新拧合,裴佑靖要报丧子之仇,一定会同意锐金军出战。” 韩明铮沉默良久,“陛下当真有意攻凉州,为何不见诏旨?” 陆九郎知她已给说动,低头吮咬她的颈,“各地民乱不断,国库没钱没粮,一提动兵群臣反对,陛下才借外放调我来此,年后会有密旨给河西。” 事涉朝政,谅他也不敢乱编,韩明铮将信将疑,仍有些不快,推开他的脑袋,“既然年后传旨,何必用这种手段,非让我顶着风雪赶过来。” 陆九郎笑了一声,话语低长,“我不想你受累,但怕等到那时就晚了,韩家一定有安排,你嫁了就不会再容我亲近。” 韩明铮一怔,一时无言。 长安之事被韩昭文传书家中,韩平策气坏了,选了几名青年将领放在她身边,就等挑一个年后成婚。韩明铮知道陆九郎眼毒,怕无事生乱,一个也未携来,他竟还是猜到了。 陆九郎揽着她殷殷的劝,“别嫁,至少我驻守天德城期间别应。” 韩明铮不置可否,挣开他的纠缠,“你想得倒多,自己坐拥西棠阁,还管我嫁不嫁,与你何干?” 陆九郎哪里肯放,扑住她道,“长安之后我就没碰过旁人,好容易才引你来,咱们这般快活,为何要勉强自己嫁人?如今你在韩家举足轻重,只要坚持不应,谁也不能迫你成婚。我不会有别的女人,你也不要其他男人,以忠贞换忠贞,如何?” 韩明铮啼笑皆非,轻唾了一口,“似你这般浪荡,哪有什么忠贞,我也不需要。沙州与天德城相隔千里,你我各有其责,几乎不可能相见,拘着我有何用,我总归是要嫁的。” 陆九郎不依不饶,软声央求,“哪怕一年也好,我必是做得到,你还能不如我?” 他神情委屈,狭眸温润,丝毫不管身份,像只大狗往她怀里蹭,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 韩明铮给他软磨硬缠,看着红宝石链,想到一夜长驰的艰险,终还是心软了,揪着他的头发恨恨道,“陆九郎,你总是这样无赖!” 陆九郎低笑,俊朗的脸庞狡痞又温柔,腰胯再度抵上来。 第104章 金银诱 ◎他并非受贬,而是自请去的天德城。◎ 长安风和日暖,春光似锦,城中的名士纷纷携美人至乐游原踏青。 李涪禁闭半年,过得极为收敛,解禁也不曾大张旗鼓的庆祝,今日在乐游原的亭子赏景,与几名近臣闲饮,恰遇见了沈铭,遂派人请过来。 李涪态度亲和,笑吟吟的询问,“沈舍人好雅兴,可得了什么诗句?” 沈铭彬彬有礼的回答,“微臣贪看春光,随意游赏,并未做出诗文。” 沈相对各位皇子不偏不倚,沈铭谨守立场,言语十分仔细。 李涪闲叙几句,似随口道,“听说天德城闹出的动静不小,连朔方节度使也上了书?” 沈铭含蓄的回道,“近期北方的折子确实多了些。” 李涪似笑非笑,“苍狼到何处,何处就苦不堪言,地方弹劾无数,如此酷厉之徒,朝廷何以置之不理,任他荼毒一方?” 沈铭含糊其辞,“陛下自有考量,非臣等所能意会。” 谁都清楚天德军松垮惯了,北地动兵都不用这一支,朝廷极少关注。陆九郎一去,成堆的折子递上来,没一件好事,甚至调任的前副使童绍也出了意外,渡个河连人带船的没了,不过这一桩倒怪不了陆九郎,双方连照面也没打过。 李涪不关心旁的,只在意陆九郎将来会不会还京,最好是在外边死透,他徐徐道,“父皇慈厚,五弟宽仁,但天德城的将官向来忠耿,戍边本就不易,怎好让此人寒了众心。听闻他还有脸上折子催要欠饷,国库多年吃紧,哪一地不是自己想法子?御史和兵部对此群情激愤,在拟一同上书弹劾,沈舍人也帮着劝一劝,总不能让父皇给小人所误,罔顾了众意。” 沈铭自是明白推动上书有李涪的使力,也不点破,“殿下说得是。” 飞凰引 第72节 陆九郎贬到天边也是五皇子党,既然在外仍大胆妄为,少不得设法攀扯上李睿。李涪冷眼旁观,就等着挑动一拔,弹皇弟一个委任不当,亲信佞臣之错,但他也明白,沈家的立场注定不会多言,点一句就作罢,改聊了其他闲话。 楚翩翩击鼓作歌,展袖旋舞,赢得了李涪的嘉赞,散宴后她巧笑嫣然,挽着沈铭比平日更娇媚。 沈铭半笑不笑的一捏她的俏鼻,“得了殿下的赏如此高兴?” 楚翩翩也知能得皇子垂顾,皆因沈府之故,答得乖巧,“赏银不在多少,侥幸没堕了公子的颜面。” 趋炎附势本是人之常情,沈铭调侃道,“殿下本就贵不可言,动心了无妨。” 楚翩翩可不会得罪恩客,嗔道,“我得公子垂顾已是三生有幸,哪还奢想其他,不过是有姐妹被送入大皇子府,见殿下和善,替她高兴罢了。” 沈铭也是随口一谑,一笑了之。 楚翩翩聪明的换了话语,“害死青青的那个陆苍狼,给陛下贬去了边城?” 沈铭略一蹙眉,“此前同你说过,商娘子的死另有原因,不单是陆将军之故,何况他并非受贬,而是自请去的天德城。” 楚翩翩讶然,“人都说边地苦寒,偏远荒蛮,他为何这么做,是得罪了大皇子而避祸?” 沈铭顿了一顿,不欲多言,“不要乱猜。” 楚翩翩自觉聪明,娇盈盈道,“不然还有什么,边地的官千方百计想调回来,他却主动求去,总不会是为了自讨苦吃。” 她的言语也不算错,满朝文武皆如此看,唯独沈铭别有所思。 他又一次抬头远望,似透过天穹,望见西北的风霜与尘沙。 陆九郎野心勃勃,绝不是避事的性情,纵然被迫外放,在李睿的庇护下可选任一地,偏要去最苦也最难升迁的天德城,还能是为什么? 西北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那一只狡狠的苍狼,大约已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的追逐而去了。 赤凰将军离去不久,天德军发饷了。 朝廷的饷银欠了又欠,一积多年,迫得天德军从将到兵各种钻营门道,这一次居然给陆九郎催来了饷银,全军上下无不狂喜,对新副使的如潮恶骂倾刻成了滔滔夸赞。 随之而来的就是募兵,张榜之日轰动全城,吸引了无数人来围观。 募兵不稀奇,但谁见过光天化日之下,成箱的黄金白银搁在榜文旁,百姓争相而看,人人眼红心跳。 陆九郎昂然一站,抓起满把金锞子,一松手啪啪的抛坠,砸出来的声音沉甸动听。 阳光映得他手中金芒闪烁,令人目眩神摇,话语更是充满诱惑,“三个月的操训合格,预领一年军饷,哪个军官敢贪昧不发,我当场砍他的脑袋,所有大人均可为证。” 陆九郎姿态随意,话语散漫,但抄家已经抄出十足的威名,无人敢怀疑他话中的份量,每个官员的心底都存了畏惧,传言丝毫不虚,这当真是一匹心狠手辣的恶狼。 民众的看法却大有不同,陆副使一来就掀翻了贪腐积烂的官场,谁的情面也不给,带起街头巷尾的热议,何等大快人心。此时一听他亲口承诺,又给黄金耀得眼热,禁不住心头蹿动。不就是当个大头兵?天德军久不征战,又无性命之忧,挨过三个月就能领钱,相当的合算。 陆九郎不疾不缓的又道,“家中有入营者,免租庸调。” 百姓议论纷纷,兴趣越发昂扬。 陆九郎声量陡扬,铿锵如金石,将全场杂声压下,“此次入营者,三年后可申请退营,军中不拘!” 人群静了一刹,哗声如激浪翻涌,震动得难以置信。 老邢怦然心动,侧头一看妻子目光热切,显然想到了一处。 他本就是军尉出身,而今正当壮年,体魄强健,枪法也还能一拾,要是按例六十退营,自不肯去吃这苦头,但三年就能还家,还有什么可虑? 胡娘子念头飞转,这笔饷银足够儿子娶妇,还能另置薄田收租,加上赋税一免,何等的划算。 人人都会盘算,场面沸腾无比,大批青壮争相报名,唯恐落后于人。 梁容冷眼看着陆九郎煽弄众势,实在不解,“他哪来这些金银炫弄,也不怕上头查问?” 魏宏既佩服又艳羡,“谁知道,他有本事催来欠饷,确实是个能耐的,要是当真一举克复凉州,陛下做梦都要笑醒,还查他做甚?” 梁容深望他一眼,“魏大人心动了。” 魏宏抱臂嘿然一笑,“他身处高位,都敢顶在前头一搏,我怕什么?” 梁容不再言语,仍有深深的疑惑。 几箱金银在众目睽睽之下摆了三天,从早到晚围得人山人海,直到募兵的文告撤去,一群壮丁吭哧吭哧的抬进库房,贴条封存。 待到入夜,梁容领着侍卫来到库房,揭了封条开箱,满眼黄澄澄的金锞与金饼。 梁容凝注片刻,目光一跳,抬手触上一枚金饼。 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低笑,“自古财帛动人心,梁大人也未能免俗,只要稍加示意,陆某人自可领会,何必在背后行事。” 梁容一僵,转身正见陆副使,这人竟来得如此之快,宛如早有预料。 陆九郎笑吟吟的一挥,屏退了左右。 库中余下二人,梁容只得当面询问,“陆大人的金银到底从何而来?” 陆九郎不经心的踱近,“这点小事,不值得梁大人动问。” 梁容厉了颜色,“陆大人为官不过数年,出手如此豪奢?假如是贪墨或劫夺而来,梁某不敢渎职,必须立刻上奏朝廷!” 陆九郎轻描淡写道,“募兵是为朝廷大计,我为公行事,梁大人横加阻挠,究竟何意?” 梁容怒气横生,从箱中拾起一块金饼,“我曾见过童副使珍爱的一枚金盘,纹样与这金饼上的无异,阁下作何解释?难道是童大人归途偶遇,慷慨相赠陆大人,随即就遭了横祸?” 童绍虽然德行败坏,到底是朝廷大员,劫杀为凌迟大罪,梁容既然挑破,就防着陆九郎动手,随时准备呼喊外头的卫兵。 陆九郎却是不惧不怒,“怎么问我?该问梁大人才对。” 梁容愕然。 陆九郎低了声音,说不出的诡异,“这一只金盘,分明是梁大人在筹募军饷的宴会上,当众捐献出来的。” 梁容一刹那怔仲,他确是捐了一枚素面金盘,记得司礼唱为上等西域雕花金盘,还以为是抬高颜面的饰词,当时并未在意,哪想到竟给偷龙转凤,换成了贼赃。 陆九郎忽然笑了,“要是给朝廷知悉,那就是梁大人对童绍仇恨已久,勾结盗匪劫财害命,反正陆某孤家寡人,不怕撕掳起来,就不知梁大人家中老幼几人,九族可安?” 梁容如冰水浇背,悚然怒视,“你——” 陆九郎从他手中取下金饼,轻松抛回箱中,“所以这块金饼并无出奇之处。” 这人心计深诡,狡毒如斯,梁容强忍怒气,压低了声音,“陆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陆九郎显得很和善,“我千方百计替朝廷办事,能有什么坏心?成大事必用非常之法,只要容我施展,半年内凉州克复,众多同僚均可擢升,皆大欢喜有何不好?你既非大皇子一党,何必受他的策动,处处窥制于我。他若得了消息,定是乐意梁大人陪我同死,你自己掂量值不值。” 他面上带笑,却给火把映得阴影浮动,森意侵人,梁容无形中打了个寒噤。 两边的亲兵在库房外大眼瞪小眼,不知里头在做什么,只听得砰砰的砸响不断,着实古怪。 等二位大人从库房出来,已然是语笑如常,一派恭让,不见丝毫异样。 第105章 烽烟夺 ◎这哪是攻城,简直是上天送的肥羊。◎ 沈铭猜出天子欲对凉州动兵,也预见群臣会汹涌的反对,拦阻天价的钱粮耗费,激烈的争辩可能在朝堂持续数日,谁知事到临头,远比料想的顺畅。 这还得归因于达枷王子一行人的离奇失踪。 这一帮蕃使横蛮霸道,诸多傲慢无理的要求,来时沿途接待的官员已经尝过苦头,哪会主动询问蕃使的行踪。直到狄银怒而索问,才发现一行人入了泾川就没见出来,追查时已过数月,残存的痕迹早没了,只能归咎于盗匪猖獗。 狄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拒绝了朝廷的赔偿,发兵怒袭灵州,朔方军虽然抵挡下来,损失也不小。天子当即决意出兵凉州,群臣虽有微词,听说是河西军与天德军出战,不需要朝廷额外耗费,也就不再谏阻。 天德军太平已久,将兵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次竟要劳师远征,奔赴杀场。 老邢经历了几个月扒皮抽筋般的苦训,练得面目黧黑,精硬如铁,没了一丝闲养的肥膘,不知多少次咬得牙根出血,后悔给金银迷了窍,做梦都在操训与练枪。 一众新兵从血汗里翻滚过来,要不是主动退逃者斩,谁能熬得下来,当领到沉甸甸的饷银,许多人都哭了,混沌得不知该怨恨还是欢喜。 等出征的命令下来,老邢已经木了,浩浩的随着大军前行,只是望见陆字大旗,仍似一场大梦。自己明明是个悠闲护院,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成了军卒,甚至要与神勇无敌的河西军并肩而战。 西北气候多变,发兵时天气和暖,近了凉州却骤冷起来。 河西军的营帐密匝匝如铁蒺铺地,一丛丛取暖的烟火升腾,森凉又威肃。 此战至关重要,韩平策亲自领军出征,锐金军、玄水军齐至,厚土军部分留守。 两军会师,陆九郎也不让士兵传递,自己带近卫去议战,他身负王命,又是天德军的统领,韩平策再厌恶也不能拒见,只免不了脸皮僵板。 陆九郎压根不在意,一掠帐中各军统领,不见韩明铮,就知是韩平策让她回避了。 韩平策经历家族多番变故,成熟了不少,心头更是沉甸。 凉州城给蕃人占据多年,经营得坚牢如铁,当年韩戎秋曾反复推演,始终没有致胜的把握。攻城又是旷日持久,这一场不折不扣的硬仗,纵是能攻下来,折损也绝不会小。 韩平策对陆九郎也懒得客套,径直道,“陆副使来得正好,此次河西军主攻,天德军在后方协战,追截残溃的敌军,如何?” 裴佑靖为报丧子之仇,此次亦是亲至,纵然陆九郎才拿了裴家人挑事,他的神情也不显分毫,淡漠一如平常,但身旁的裴子炎到底年轻,藏不住气,一见就沉了脸。 厚土军的弘海也在打量,陆九郎当年仅是韩家副将,叛离后却自成气候,青云直上,甚至官至从三品,这次又成了天德军的主帅,着实令人震骇,各军私底下没少议论。 弘昙随师兄出战,他曾与陆九郎比过缚绞,更是好奇的投目。 几家本来已商议妥当,陆九郎却气势极强,一言回绝,“陛下令我来攻战,不是为跟在河西军后头捡残羹的!” 韩平策极想骂娘,以天德军的稀松,连蕃军的溃兵也未必截得住,这浑货一心贪功,给了便宜差事还要面上威风,也不掂一掂能耐,他顿时口气不佳,“陆副使有何高见?” 陆九郎毫不客气,大剌剌道,“追截溃兵不妨扔给锐金军或玄水军,天德军要打头战!” 赵英忍不住讽道,“就算陆副使英勇无双,蕃人可未必愿意避让,万一不肯一击即溃,天德军能撑得住?” 大帐内的众人心思相同,脸上登时现出了鄙夷。 陆九郎也不理会,对着韩平策道,“攻战不可久,一旦给狄银拖成围城数月,蕃地趁河西空虚而袭,小韩大人何以应对?回兵等于自败,如何向圣上交待?此战当以速胜,必须天德军主攻,河西军为辅!” 这些恰是主帅心头之忧,大帐一时俱静。 一个时辰后双方商议落定,陆九郎掀帐而出,问明赤火军的方位,策马奔驰而往。 天色初暮,赤火军的营地灯火烁烁,密如繁星。 陆九郎亮了身份直趋中军大帐,近卫营上来阻挡,他带笑一叱,“好个伍营,张眼看看我是谁?” 领头的正是伍摧,天黑尚未看清,听这把声音异常熟悉,不由一怔。 石头扑上去抱住,不要脸的号哭起来,“伍摧!我想死你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 伍摧虽知陆九郎和石头出息了,哪想猝然来到眼前,整个人都傻了。 陆九郎抛下二人,追着哨兵的后脚进了军帐,眼眸如电一掠。 飞凰引 第73节 韩明铮一身戎装,案上置着军图,一群将领围在身侧,颇有几个青年英健的,两下目光灼灼的一对,气氛刹时微妙。 韩明铮很惊讶,停了议事屏退众人,问道,“你不是和阿策商讨,怎么过来了,议得不顺利?” 不管陆九郎心底如何,神气与平时无异,“已经谈妥了,来讨个话。” 韩明铮怕他没正经的歪缠,板着脸道,“胡闹!大战当前,还不回去备战。” 还好陆九郎不曾放肆,只道,“要是我拿了破城首功,将军给什么赏?” 他平时不唤将军,欢好时偏爱以此狎戏,韩明铮听得耳颊生热,“净会夸口,轻敌是兵家大忌,打赢了再说。” 她的衣发染着远征的尘沙,容颜比霜雪更艳,话语虽然端正,眉眼却有一缕轻盈的娇意,宛如春风柔了冷冽。 陆九郎俯首望着,狭眸深遂,“好。” 天色苍灰,寒风贴地而卷,凉州城黑沉沉的矗立,城墙高不可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铁牢,这样的雄关正面强攻,要用多少人命来填?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攻城需要十倍于敌军之数。而天德军只有五万,每个人都不懂,为何这支烂军成了主攻,强悍的河西军却在遥远的后方,稳隐的做壁上观,宛如与战局毫无关联。 陆副使提着陌刀,在马上扬声喝道,“凉州城里有什么!” 士卒茫然相顾,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令人恐惧的蕃兵! 陆副使傲然一笑,一声厉喝,“里头有无数金银,蕃人几十年夺下的金山银山!开城就能暴富,一辈子享用不尽!” 众多士兵呼吸一窒,谁能不为之心动。 陆副使加了一把诱惑,“流血流汗的熬了几个月,谁不是为发财!别给河西军机会,入城抄到的一概归己,金山就在城内!” 军鼓响彻四野,箭雨铺天盖地,黑蚁般的士兵冲向了凉州城。 城内的财富虽然诱人,攻城却不是玩笑,天德军一列列前涌,顶着敌袭架上云梯,城头万箭攒发,将一拨拨士兵射得刺猬一般,城头滚木擂石不断,砸得城下血肉横飞。 观战的狄银不禁冷笑,“我当有多厉害,这点能耐还想攻城?河西军居然不动弹,果然如传闻的两军不合,姓陆的想争功。” 一旁的副将附和,“天德军一看就没打过仗,不久必溃。” 争功一类的事在军队司空见惯,蕃地就发生过不少,当年大将军乌伦海攻武州,权相库布尔按兵不援,乌伦海不得不退撤,双方就此成仇;等到库布尔的大儿子钦卓兵败,乌伦海坐视不理,任他被河西人追死。 战局糟糕,陆九郎仍是坚持强攻,魏宏手下的督战队持刀奔巡,退者临阵而斩,逼得士卒只能冲前死拼。 河西军在远方观战,韩平策看得摇头,“即使攻城不易,伤亡也不该如此惨重,天德军当真稀烂。” 锐金军内也在议论,裴子炎冷着脸道,“我看他是做梦,根本成不了事。” 裴佑靖不言不语,他虽厌恶陆九郎,更明白兵无常势,不在一时之态。 赤火军一样在静观,韩明铮展眼凝望,城下烟尘滚滚,喊杀沸天,战鼓沉闷而不详。 司湛看得不忍,“这完全是送死,最后还得靠河西军强攻。” 伍摧当日跟石头抱头哭了一场,被塞了一怀的珠宝,益发牵挂旧伙伴,看得脸色灰败,“陆九是不是疯了?这哪攻得下来,就算冲开城门,里头还有瓮城,进去也是白送!” 韩明铮沉默不语,美丽的眼眸凝如沉渊。 天空飘起了雪花,凛寒侵人发肤,天德军的冲杀异常惨烈,城下尸横遍地,血积如河,折损逾四成,士卒的胆气尽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不少兵卒甚至破口大骂起来,“妈的!只有我们送死,河西军呢!” 崩溃的情绪弥散,天德军开始动摇,连督战队的长刀也遏不住,冲前的势头缓滞,阵形彻底散乱,一些兵卒甚至与督战官冲突起来。 凉州城上,众多蕃将哗然嘲笑,这哪是攻城,简直是上天送的肥羊。 狄银一直用千里镜盯着远方,河西军始终未动,他骤然阴戾一笑,“全军出战,先宰了这只羊!” 第106章 武威扬 ◎蕃人所侵夺的最后一块中原城池,就此归来了。◎ 主将桑结经历过兰州之战,闻言一惊,“王子谨慎,中原人狡猾得很,还是当坚守为主。” 狄银是百战之身,当然瞧得出天德军真溃了,不可能作假,只要趁河西军未及反应,先绞了这只前军,大军士气必损,他战意汹然,根本不理桑结,一跃上马发令。 城内的蕃军早就严阵以待,力士转动绞盘,引链扯动巨木裹着精铁的城门,浩浩荡荡的铁骑冲出,如咆哮的虎狼跃入慌乱的羊群,天德军土崩瓦解,士兵纷纷向四面八方逃散。 狄银带着蕃军大肆屠杀,意气奋发,哪怕远方鼓声响起,烟尘漫地卷来,他也毫不在乎,以当下的局面,等河西军赶到时已全完了,正好乘胜迎击,一鼓作气将来敌打垮。 漫天雪花飘落,河西战旗猎猎而扬,大军如黑色的怒潮卷来,狄银带着蕃军铁骑迎上,两军排山倒海般相撞,杀声与怒吼撕裂苍穹。 天德军已溃不成军,散去战阵边缘,无人再予以留意。蓦然号角声起,一支三千人军列突然绕回城下,趁着蕃军倾出与河西军鏖战,劫夺凉州城门。 陆九郎玄甲铁骑,如一头恶狼领军而现,趁着城门未闭,挥舞陌刀狂肆的冲入,刀锋所过敌兵碎肢横飞,鲜血溅上了门洞粗砺的拱顶。 蕃兵大惊,一边召集抵挡,一边绞动引链,要强行闭合城门。 然而陆九郎冲劲凌厉,杀势狂暴,仗着甲衣无惧飞箭,以惊人的鸷猛破开血路,斩死了扳动绞盘的力士,后方的三千精兵涌上,随着他冲过瓮城,控住了出入要道。 城下兔起鹘落,转变在瞬息之间,桑结看得目瞪口呆,正喝令部属夺回,敌人的铁骑冲上城头,马上的男人执刀沥血,宛如天降的魔神,威压攫住了他。 桑结被迫提枪迎战,一刻之后,他的头颅从天而降,砸在了城下的绞盘边。 石头带着亲卫拖动拒马,抵挡城内守军的冲击,陆九郎气势无伦,一刀斩断城上旗杆,蕃军的大纛失空而坠。 河西各家将领看在眼中,就知夺城得手,全军迸出激潮般的欢呼,谁能想到无能的天德军当真一举逆转大局,几近于神迹。 韩明铮的双眸异彩夺人,她定下激跳的心,将掌中湿汗擦去,带着赤火军疾冲。 狄银正与前军战得不可开交,万万没想到城上失守,愕怒得难以置信,急令后军夺回城门。 后军受令而趋,要以数倍的力量将三千天德军抄灭,力挽危局。 然而韩明铮领轻骑穿抄,犀利的截在城下,宛如一方铁盾挡住了后军。双方不顾一切的拼杀起来,司湛与伍摧在左右协助,敌人冲得越猛,韩明铮杀得越激,一腔血似燃烧起来,亢奋又炽烈,城下战得比前军更凶。 河西主力强势的推进,步步喊杀,气势震天。 蕃兵见城纛倒落,惶然大恐,不知敌军使了什么妖法,加上后军几番冲击,城门依然未能夺回,一时群情摇动,军心开始溃了。 狄银咬得牙根欲裂,明白大势已去,再下去要被河西军生生绞尽,他强忍激怒撤退,韩平策当然不会放过,率军一路追逐,蕃军尸横遍野,折损不计其数。 即使赤火军挡下了蕃兵的后军回援,城内的三千天德军依然岌岌可危。 陆九郎亲手操训的就是这一批人,全军挑出来的健锐,百名亲卫当了队长,真正做到如臂使指,刀山火海都不惧,才能一气夺城。 老邢因枪法给拔进来,见斩旗顺利时还狂喜,随即留守的蕃军发疯般攻来,城头成了血磨盘,绞碎了一波又一波兵卒,鲜血如怒泉从斜道倾下。 陆九郎守在狭处,陌刀霸悍纵横,斩得血雨淋漓;魏宏臂上中枪,依旧咬牙杀敌。 老邢战得昏天黑地,浑身酸疲,稍一停就是死,只能拼死强撑,眼看敌寡悬殊,敌人乌泱泱的涌上,三千人只剩了几百,心都要凉透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扎死一名敌兵,自己也给血滑了足,扶着墙跺险些坠下去,突然下方哗乱。 一队队精锐的兵马冲过了瓮城,领头的将领黑甲赤缨,银枪在握,正是河西赤凰。 老邢不由得精神大振,近乎喜极而泣。 韩明铮战得浑身浴血,将城门守得铁桶一般,坚持到蕃人后军撤逃,立时转入城中支援。她运枪如电,挑飞一名蕃兵队长,伍摧领近卫营冲上,敌人的守军攻势大乱。 陆九郎纵马而下,与韩明铮会合,二人并肩而战,杀气如激流横荡。 赤火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得城内的蕃军战志崩溃,仓惶逃向了别的城门。 韩明铮让士兵分守各城门与主道,一路抄清余敌,封查官库,拿下城中蕃官。赤火军训练有素,行事利落果决,街面的混乱迅速得以平息。 百姓见大群蕃人出逃,连金银细软也顾不得带,开始确信王师已定,甚至有耆老顶着银盘,捧着浆水,战战兢兢的来迎。 魏宏看得有趣,连臂伤都忘了痛,纵声大笑起来。 陆九郎热汗淋淋,此时才放松下来,对着韩明铮道,“狄银的府邸在城东。” 魏宏一听收了笑,瞪住陆九郎。 韩明铮明白话中之意,回道,“此战天德军首功,当是你去。” 陆九郎极想一抚她的颊,然而通身血污淋淋,只旁若无人的一笑,“听我的,你去。” 韩明铮也不争执,一引缰绳,“那我先去,你随后来。” 魏宏知道狄银的府邸内有宝库,一直念在心头,登时翻脸,“陆大人这是何意!咱们豁命夺城,你转手就将宝库送了?” 陆九郎不以为忤,嗤笑道,“魏大人,没有十余万河西军,你夺得下来?” 魏宏一哑,狠声道,“那又如何,天德军死伤无数,河西军不过是等时机捡果子,凭什么他们拿大头!就为让你讨娘们欢心?” 陆九郎神气陡戾,“就凭军饷是我讨的,精兵是我练的,计策是我想的,头功是我拿的,朝廷是我去应对,当然不由魏大人说了算!” 魏宏气得面色都变了。 陆九郎却又松散下来,漫然一谑,“再说也耽误不了发财,一座库才多大?魏大人不是已安排人去抄检蕃官豪族,落袋的金银财宝还能少?” 魏宏给他点破,悻悻的也不争了。 河西主力追敌归来,韩平策带大军入城,见局势已然受控,与天德军共商管治区域。陆九郎议了个大概,听说狄银府已给拿下,将余下的事扔给魏宏,自己溜去了城东。 狄银府留守的卫队极为忠诚,一番激战方休,到处横着尸体,伍摧使人清理,司湛在抄封秘库。豪邸的奢华不让于行宫,狄银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败,连一只杯子也未携走,满库珍宝尽落他人之手。 陆九郎一路寻韩明铮未见,行过一重重深院,来到一方华屋,女亲卫把守在外。 他推开门扉,引动了悬空的纱幔,一刹那如层层轻雾飞起。 陆九郎心头一转,脚下前行,穿过重重幔帘,推开最里的雕扉,蓦然有明光从顶而落,一股湿热之气扑面而来,赫然是一方汤池。 挟屋的顶侧嵌着明瓦,当中是五阶石台,台边环雕鲤鱼与莲叶,顶上是蛟龙吐水的玉道,热泉续续倾入台心。汤池内的韩明铮容颜瑰艳,乌发湿皎,肌肤如披明月清辉,在热雾升腾中洗沐,见他到来也不羞赧,对着他一抬手。 陆九郎万万没想到如此情景,一瞬间神智骤空,浑身激胀得生疼,他卸开坚沉的甲衣,撕开血汗浸透的战袍,浑身□□的踏上石阶,大步跨进池中。 温热的泉水涌上来,浸没了血渍与尘灰。 水雾从高远的檐窗飘出,散入凉州城苍远的天空。 满城杂声纷乱,呼婢声,哀乞声,喝骂声交错。蕃官恐惧,汉民欢喜,有人四处躲藏,有人携金出逃,也少不了借机窃夺,翻屋搜箧的糟乱。 蕃人所侵夺的最后一块中原城池,就此归来了。 第107章 凉州月 ◎两军各有归处,未必有再见之时◎ 凉州一战,击溃蕃军十九万,斩杀逾五万,追剿途中死伤不可计数,城池几乎无损。 天德军损失过半,河西军折损轻微,还避免了持久的攻城耗战,省下了天价的军资钱粮,远好过所有出战前的预期。 飞凰引 第74节 一场庆功夜宴,两军将领相对,气氛欢悦又带点奇异,对河西军而言相当罕有,明明斩敌无数,风头却是天德军的。 裴子炎见陆九郎受尽赞誉,手下的将官志气骄扬,心头极不舒服。 裴佑靖神情淡静,尽管狄银逃去,能将之重挫至此,也算稍解了恨意,他举杯一饮,低道,“把眼神收一收,他如今代表朝廷,宴上不可轻慢。” 裴子炎悻悻然,“谁及得了他这份狠辣,舍几万军卒引狄银出战,成就他一人之名。” 裴佑靖一哂,“那又如何,远胜于围战数月,耗死七八万精兵,还不知能不能夺下。” 以精兵取胜不算出奇,用烂兵而奇胜,智魄可谓非凡,韩家教出来的小子已经成了气候,裴佑靖再不喜也不会轻视这份能耐。 他随意一掠,见陆九郎坐在韩明铮身边,眉眼含春,飞扬得意,一望即知用心,又想起了早逝的儿子,心头刺痛起来,捺下默默饮酒。 宴席上欢腾热烈,笑语喧哗,韩平策却心存梗结,笑起来似咬牙,连看妹妹都没好脸。 陆九郎顶着凶光只作不知,等到河西节度使接受众多将官的敬酒,无暇旁顾之时,他才偷声道,“小韩大人一直在瞪我。” 韩明铮垂着头全当没听见,冷不防陆九郎在案下捏住她的手。 他藏不住眉梢的快意,风流又灵狡,“将军的赏,着实美妙极了。” 韩明铮面上微红,大胜后她心神激越,身上遍染血污,见了浴池就未能忍住,结果一场颠倒何等荒唐,无怪兄长气得不轻。 陆九郎还算知道分寸,指尖一捻就放开了,“等宴散了我去寻你。” 韩明铮脸颊更热,有韩平策在上头盯着,更是如坐针毡,不多时就心虚的退席了。 陆九郎也想走,可惜脱不开,他是此战当仁不让的英雄,全场为之瞩目。 韩平策挟气挑起斗酒,陆九郎当然不肯硬接,结果变成两军相争,喝倒了一大批将官,足足闹到深夜方休。 陆九郎带着醉意回驻地换了衣裳,溜去韩明铮的住邸,入宅没走几步,后头大门一关,韩平策带人围上来。 韩平策就知道他不会安分,咬牙切齿的道,“陆大人深夜不寐的到处转悠,这是要散酒?我陪你切磋拳脚!” 不等陆九郎回答,韩平策拔拳就打,他一直恼恨这小子奸狡滑脱,几次三番的勾引妹妹,带得她越来越荒唐,今日定要痛殴一顿。 陆九郎只能招架,幸好大门已闭,不然让外头瞧见两军统领打架,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 韩平策见他使陌刀就知臂力极强,果然打起来不相上下,两人剽悍强健,拳来脚往的噼啪生风,宛如炸了一串鞭。 陆九郎不管胜败都没好处,压根不想应战,然而一撤手就要给揍得面目全非,只能全力应对,到最后成了双方较劲,二人绷得面红耳赤,骑虎难下,比杀敌还吃力。 韩明铮得了消息赶来,上前将两人一分,陆九郎立刻松劲退后。 韩平策打不出结果,心头更气,也不顾众多亲卫在场,斥责起妹妹,“说过多少次,让你别上他的当!人都给你挑了,非不肯成亲,大战之后就跟他瞎混,你莫不是鬼迷心窍!” 韩明铮将陆九郎挡在身后,忍着赧意,“不用管,我自己清楚。” 韩平策又气又怒,“你清楚什么?军中多少好儿郎,哪个不比他强!这家伙一惯的好欺诱,专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明知他的狗德行,你还要给他骗!” 陆九郎不理辱骂,解了外衣将韩明铮一裹,“这样就出来了,冷不冷?” 韩平策这才发现妹妹束发已解,衣衫单薄,厚袍子也没顾上穿,陆九郎的外衫长大,裹在她身上更显妩媚,夜灯下面似桃花,含娇带嗔,与平日截然不同。 韩平策转头一顾,见手下的亲卫都看直了眼,大为不快的一哼,众人这才掉开目光。 韩明铮没留意其他,只道,“他要是一无是处,哥哥怎么会与之共宴?” 韩平策语塞,见陆九郎在妹妹的身后偷笑,越发火冒三丈,怒道,“再有本事也是个没忠义的混帐,当年他背弃而去,你流的眼泪全忘了?实在不愿成婚,你挑谁相好都行,就不能是他!” 陆九郎神情微变,望住了韩明铮。 韩明铮与韩平策亲厚,言语也更直接,“我是韩家女儿,不必他的忠诚与恩义,得几日之欢罢了,两军各有归处,未必有再见之时,哥哥怕什么呢?” 韩平策一哑,不忍让妹妹过于难堪,气咻咻的一挥手,“罢了,管不了你!” 韩明铮见兄长离去,松了口气,心情到底受损,回屋后也没再说话,默然上榻歇了。 陆九郎熄了烛火,脱衣贴上来,她当是要欢好,身子微微一僵。 陆九郎将她揽进怀里,话语低软,“不扰你,睡吧。” 她略觉意外,确实也累了,给他宽阔的臂膀环着,不一会就憩然睡去。 河西十二州以凉州最大,土力甘沃,物产丰繁,连通灵、夏与河套,直达河、湟及祁连,为西北一线的中枢。蕃人占据多年,城内的汉民出生就沦为奴婢,受尽欺凌,生息艰难,狄银与蕃人贵族却掠掳无数,堆积了巨量的金银财宝。 朝廷国库空虚,发兵给不了钱粮,打下来的就是军资。 既然是两军合战,胜了少不得计较如何分金。河西养兵不易,天德军更是精穷,按说必有一番拍桌子踢案台,怒目横飞的争抢,双方对骂到火顶上梁,这一次却格外的古怪。 韩平策念着天德军夺城头功,诱敌又折损极重,准备多让一些,没想到陆九郎低眉笑眼的推拒,死活不肯要。韩平策见他的赖样更加窝火,绝不肯受这份好意,咬牙切齿的杠上了。 双方的拉扯听得两军将领的额筋直蹦,后槽牙咬得发酸,最后还是韩明铮按下,各取一半,才算结束了一场荒唐的议事。 魏宏一腔子火气,出了内堂脱口开骂,“狗日的,浴汤里快活一通就不知东南西北,恨不得连人都贴过去!有个女将军就是好,还比什么军功,金山银海也能哄过来!” 后头的裴子炎听得不快,忿然呛道,“是河西军压制了蕃军主力,本就该拿得更多!” 魏宏正怒气沸腾,当下就要发作,裴佑靖步来致歉,“后辈小子无知,魏大人勿怪。” 魏宏见是他,这才一瞪裴子炎,怫然去了。 里面吵了半天,堂外也听闻了几分,石头守在外头直乐。 伍摧在一旁嘀咕,“瞧陆九笑得那贱皮样,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你个憨脑袋,当年我就说有鬼,你非不认。” 石头咧嘴,“已经定了凉州最好的酒楼,九郎跟将军在楼上,咱们在楼下,一起吃好的。” 伍摧心里高兴,嘴上道,“他想得美,将军未必肯去。” 堂内的陆九郎随在韩明铮身畔,正赖皮笑脸的软磨。 韩平策大步行出,一脸的憋气,身后跟出几名青年将领,神情不善的回头望。 石头看着眼生,“那几个臭脸的是谁,以前没见过。” 伍摧幸灾乐祸的道,“青木军调来的几个副将,小韩大人特意放在将军身边,平日里比着献殷勤,指望当韩家女婿,偏给陆九得了手,还能有好脸?” 陆九郎扯着韩明铮出来了,石头又去同司湛叽咕,拉着一道去了。 凉州是繁华之地,大军入城也是发财的良机,大小酒楼无不生意火爆。石头等人在楼下的雅厢饮酒吃肉,交换闲话,三人诡笑连连,说得欲罢不能。 陆九郎拥着韩明铮在楼上观景,见她许久不语,远望着城墙,问道,“还是当年的模样?” 城上悬着一片孤云,衬得巨大的城墙似也渺小起来。 韩明铮敛了神思,回道,“不一样,那时城墙和天一样高,还以为永远也出不去。” 早年的凉州对汉人严加防范,出关管制极苛,韩明铮随生母归返,千辛万苦抵了此地,却不得出城,母亲甚至为此殁去,成了多年的心魇。 陆九郎没有多问,安慰简短有力,“你已经攻下它。” 韩明铮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拿下凉州,我真的很高兴,你胆子也大,竟敢行这般险计。万一狄银守城不出,天德军就白送了,到时候战局失利,朝廷震怒,你就不怕后果?” 陆九郎当然想过,更想过无数次对手,“狄银近年受蕃王打压,又为达枷之死与央格成仇,急需一场大胜扬威。他骁勇自负,绝不会甘于守城,数月前我就让奸细混入凉州,散布两军不合的消息,只要信了一半,他就抑不住本能,肉送到嘴边还能不吃?” 韩明铮的眸光比月色更亮,比春风更柔,听得莞尔,“猛兽也敌不过狡狼,你素来狡计多,好在如今是让敌人头疼了。” 陆九郎给她如此凝望,一时神魂飘荡,胸臆满蕴,忍不住低喃,“你信不信,这座城是为你而夺。” 韩明铮当然不会信,笑容带上了谑意。 陆九郎抑下来,改道,“当年你说我不配与你相适,为什么还会落泪?” 韩明铮微窘,“旧事何必再提,这次你立了大功,满朝都要刮目相看了。” 陆九郎却不放过,执意的缠问。 韩明铮给磨不过,终是道,“大约有些伤心,没想到你那样凉薄。” 陆九郎一静,没有争辩。 韩明铮轻浅一笑,“后来也想明白了,其实无所谓好坏,你本性如此,不在乎归处,就像那匹黑马,终有一天要离开的。” 陆九郎低下头,轻轻吻咬她的耳廓,似在抱怨,“我又不是马。” 韩明铮给他缠得呼吸微乱,抬臂揽住了他。 他怎么会是马,这只狼贪狡无情,狠辣刁钻,时而软驯乖巧的撒娇,咬起人又格外凶狠。 即使明知如此,它的狡黠与勇猛,泼顽与漂亮,狂野的诱惑与激情,依然动人心扉。 第108章 长相望 ◎敢对将军毛手毛脚,陆九当年都没这份胆!◎ 联军大捷,凉州克复,消息经快马飞递长安。 天子欢喜如狂,当朝为之落泪,百官沸议如潮,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一役打通了近百年与西域的隔阻,彻底将虎狼般的蕃人驱出了中原之地。 李睿英昂的陈述战绩,受到了热烈的嘉赞,正是他将陆九郎调去天德城,又力排众议的推动拨饷,才有了这场奇迹的大捷。 五皇子如此的明睿善断,眼光独到,行事果决;而大皇子李涪除了为天子祈福念经,政事上一无所为,还曾在宫中暗算猛将,何其狭隘短视,两相对照,许多拥长的臣子都生出了动摇。 陆九郎之名再一次传遍长安,去年的搏狮一事又给提起,再度为街巷所热议,这只苍狼已然成了传奇,连花魁投毒一案也被重新翻起,据说是想暗杀苍狼而未果,意指何人不言自明。 南曲的楚翩翩听说了不少,研墨时忍不住问,“公子前次说有隐情,商娘子真是受人指使?” 沈铭正在书写香方,闻言笔下一顿,只道,“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楚翩翩当然明白,实在难禁好奇,回想商青青对陆九郎的痴恋,的确有不少异处,喃喃道,“看来陆将军在长安委实凶险,放到边疆才合了大用。” 沈铭不语,陆九郎若是留下,凶险的就成了李涪,所以才处心积虑的除去,偏偏才逐出长安又立了大功,还衬得李睿成了不世英主。 楚翩翩研完墨,唤侍女端水净手,两三声无人回应,她不悦的寻了出去。 沈铭也未在意,运笔继续抄录,待楚翩翩归来,神情已然大异。 沈铭随口一问,“怎么了?” 楚翩翩似神魂不属,半晌才道,“沁沁没了,几个相好的姐妹在凑丧葬银子,钱嬷嬷送她去的时候还说攀了高枝,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不到半年就——” 沈铭明白过来,钱嬷嬷是坊间出名的鸨母,极会栽养美人,这位沁沁大约送去了哪个高门,曾为众女所羡,却意外的香消玉殒了。 他劝了一句,“世事难料,你也不用过于伤心。” 楚翩翩低眸不语,忽而落下泪来。 沈铭一诧,未想到她如此伤恸,暂搁了笔墨,给她递上一方丝帕,“是生了急病?” 楚翩翩触动同类之情,颤声道,“报的是病殁,衣衫下全是伤,给人凌虐而死的。” 飞凰引 第75节 沈铭生出微悯,“银子我替你出了,葬仪厚些,余下的给她的家人。” 楚翩翩垂泪道,“多谢公子,我实在想不通,沁沁是姐妹中琵琶最好,性子最软的,怎么竟这样没了,大皇子府竟是如此险恶之地。” 沈铭一愕,心下微沉,大皇子近日笑颜如常,当众对李睿赞誉有加,府内却抬出受尽凌虐的美人,如此暴戾怨毒,将来一旦成为人君,该是何等的可怕。 楚翩翩虽是难过,也清楚贵人是来寻欢的,绝不愿听见这些,她极力扮出欢颜,“我们这等微贱之人命如浮灯,朝明暮灭,算不得什么,是我累了公子的心情,这就去烹茶。” 沈铭瞧着她掩袖收泪,眉忍悲意,姿态优美的洗盏,忽然动了怜意,“翩翩,替你赎身可好?” 楚翩翩一个没持住,瓷盏摔得粉碎,却忘了收拾,惶然回望过来。 沈铭此前从未想过,思了片刻道,“脱籍虽难,费些时日与手段也能办下来,我会在外头置个宅子,假如将来续娶,夫人容不下,也会给你寻个去处,不让你飘零无依,你可愿意?” 楚翩翩宛如天降纶音,珠泪双垂,扑住他的膝,“公子——沈郎!——我好欢喜!” 沙州街头熙熙攘攘,商旅如织,比去年更繁盛。 凉州大胜,朝廷给予了极大的嘉赏,韩平策受封南阳郡公,兼凉州节度使,十一州贺客无数,韩家一扫方家叛乱带来的低迷,重新树立了声威。 塔兰的酒肆生意红火,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后厢传出消息,女儿不见了。 小丫头正是爱乱走的时候,塔兰在酒肆寻了一圈未见,奔去街上张望,正当心急火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将女儿送了回来。 男人前额微秃,笑容和气,“娘子留神,街面人杂,小囡跑丢就不好了。” 塔兰见女儿嘴里还含着一根糖棒,知是对方好意,连声致谢。 男人谦和的回道,“何必客气,都是一街商户,以后还要娘子多照应。” 塔兰好奇的问了几句,原来对方姓纪,也是个掌柜,在隔壁开了家炒货铺,不禁好奇,“你的口音不像河西人,哪里来的?” 纪掌柜大概走过不少地方,颇会攀谈,“关内的,听说沙州赚钱容易就来了,对城内还不大熟悉,不知此地经营可需要打点?” 人家殷殷请教,塔兰自要多说几句,“不用,街上有巡卫管束,不许强索强卖,逢了闹事唤一声就过来规制,不过街上卖炒货的多,你这新开的未必好销。” 纪掌柜应道,“我也正烦恼这个,不知沙州人偏好何种口味,能否在酒肆搭卖?” 塔兰是个热心的,当下给了建议,纪掌柜连连点头,赞叹有加,将她捧得如商贾之神。 塔兰不免得意,顺口道,“既是这样,你做好了送来尝尝,我也在酒肆替你宣扬,别看堂面不大,往来的客人极多,连赤凰将军也时常光顾的。” 纪掌柜越发显出惊讶,“娘子居然识得赤凰将军?我早听闻她的大名,可惜没福气一见。” 塔兰越发自豪,鼻子都要翘起来,“见明铮有什么难,我与她极熟的,等来了就让伙计唤你瞧一眼。” 纪掌柜大概敬慕已久,很是热切,“娘子果然非同凡响,将军通常多久会来?” 塔兰这哪说得准,扳指头一算,“凉州战后来过一趟,有三个月没见了,大约快——” 酒肆内出来一个男人,打断了她,“塔兰!” 纪掌柜一望,男人面目英俊,与嘈乱的环境格格不入,抱起小丫头冷淡的一瞥,“客人正多,还有空闲话?” 塔兰赶紧收了话,跟着他回了酒肆。 男人低低的斥道,“说过多少次谨慎些,韩七将军何等身份,你连市井闲人都召来瞧,她还能安心过来?” 塔兰不服气的嘀咕,“隔壁的掌柜,又没什么坏心,明铮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男人不快的蹙眉,“一个外来的才开张,随意奉承几句,你知他是好是歹?一搭腔全倒出去,心里没个轻重,等有事后悔就晚了。” 塔兰无可奈何,“好好好,是我错了,下次留意。” 小丫头叽叽咕咕的笑,她没好气的抬手一拧,“轮得到你笑?还不是你到处乱跑。” 男人又飘来一句,“这会怪女儿了,不如直接嫌我话多。” 塔兰不敢再说,溜去了后厨,心里气哼哼,当年就不该上榻一试,得了妙处的结果就是主奴颠倒,反倒给男人管束。 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伍摧从军多年,身边的队友已经换了好几拨。 青木军去年清出大量的粟特兵,为了填补战力,从赤火军调去八千人,两军又各补了不少新兵,营里操训不断,尘土漫扬。 伍摧给秋天的日头晒得油黑,捧起饭碗一层的灰,听说小兵通报王柱来了,登时大乐。 王柱退营后在城内开了商行,给赤火军供些南北杂货,他擅长打点经营,生意相当红火,隔一阵就要来一趟大营。 他如今胖了,肚子腆出来,左手提着两坛酒,右手提着炒货,怀里还有揣的,一走一颠,好在近卫营的小兵机灵,上前将东西接了,带到营房去等候。 伍摧瞧他喘吁吁的样子,少不得嘲笑,“退营才几年就软成这样,该练一练了。” 王柱掏出帕子抹了头颈的汗,骂道,“要不是拎着东西来瞧你,老子能这么累?” 他没好气的横了伍摧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过。 伍摧解开包布,发现是个玉碗,里头装满了金珠宝石,登时吓了一大跳,“哪来的横货,你抢劫了?” 王柱得意的一笑,“快去告假,有人邀你去城里吃喝!” 伍摧摸不着头脑,生出了警惕,将东西推回去,“说清楚,老子可不是好哄的。” 王柱不以为然,“傻吧,上次你不也给我捎了宝货。” 伍摧还是不解其意,愤然道,“上次是石头给的,哪像你这来路不明的——” 他说到半截舌头一顿,脑袋忽然转过来,“谁来了?石头?” 王柱哈哈大笑,“他让我来唤你,人都在沙州啦!” 伍摧刹时放了心,乐得一蹦而起,冲去跟上头告假。 他一路冲到韩明铮的营房外,却给亲卫拦了,随即营房里出来一个青年,生得高壮健朗,神气阴霾,半边脸白半边脸红,见伍摧笑得脸上生花,剜他一眼走了。 王柱也颠颠的跟来了,好奇道,“这是谁?脸上怎么回事?” 伍摧也觉奇怪,哼了一声,“南山部落的贺烜,见谁都鼻孔朝天,整日围着将军转,怎么瞧着像是给打了。话说陆九在凉州把将军缠得死死的,弄得其他几个都灰了心,就他还更来劲了。” 王柱很爱听这些,嘿笑道,“陆九那三五天的顶什么用,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姓贺的一旦把将军磨动心,成了韩家女婿,至少能掌半个赤火营,受用可就大了,当然要勤着些。” 伍摧方要回话,恰见司湛从营房出来,招手唤近,“姓贺的怎么回事?” 司湛和伍摧处得不错,压低声道,“他死乞白赖的想往将军身上贴,把将军给惹怒了,抽了几个大耳括子,叫我督着他滚出营地。” 伍摧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信。 王柱也惊住了,“蠢家伙翻天了,敢对将军毛手毛脚,陆九当年都没这份胆!” 司湛抬脚要走,伍摧赶紧抓住,“将军心情怎样?我要告假两日,去说能不能准?” 司湛抓了抓头,“应该无妨,将军也要赶着回城,你去说一声,兴许还能随着一道走。” 伍摧不免一怔,“城中有什么急务,怎么没听说?” 司湛挤了挤眼,语气暧昧,“似乎天德城有人送了些东西过来,小韩大人让将军立即回去。” 伍摧一怔,与后头的王柱对望一眼,忽然都乐了。 第109章 不离心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韩明铮收到兄长传信,一路赶回城内,天色已经晚了。 她给指引去了后院,这里门廊宽绰,各州送来的年礼与乡货皆由此入,院里燃着灯烛,照着一大堆灰扑扑的箱笼,密密贴着封条,石头憨巴巴的立在一旁。 韩平策屏退左右,拉着脸道,“昨日送来了几车东西,说是给你的土产,门子也没防备,让抬了进来,今日你的婢女来点收,打开发现不对,将人又找了过来。” 韩平策连掀了七八箱,箱内现出满满的金器与宝石,华光映得眼目发花。 韩明铮愕然,定神细看,认出一些是狄狠宝库里的东西。 石头赧然一笑,“九郎说请将军帮忙保管,随便搁哪儿都行。” 韩明铮蹙起眉,“这是什么话,谁要替他保管,他还说了什么?” 石头一副老实之态,“没了,其他人回去了,就留我一个,准备跟旧伙伴喝两天酒再走。” 韩平策气得冷笑,“一溜的全跑了,退回都抓不着人,无妨,我派精兵连东西带你一起押去天德城,保管原样奉还。” 石头无辜的眨巴眼,“那路上可远,阵仗也大,万一给误会小韩大人与天德城私相授受,岂不是说都说不清?” 韩平策一听就知是陆九郎教的,怒道,“狗东西还敢要挟,那就往荒野里扬了!” 石头不慌不忙的回道,“随大人的意,九郎说东西只要递到将军面前,怎么处置都行。” 韩平策气往上涌,偏偏这些东西价值连城,还真不好办,退回难免惊动过大。 韩明铮不语,片刻后问,“他可是遇上了麻烦?” 韩平策捺着火气讽道,“他能有什么麻烦,朝廷才加封为天德军防御使,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就等着五皇子寻机召回长安,偏要弄些鬼把戏。” 韩明铮不理,等着石头回话。 石头也摇头,“九郎好得很,请将军放心。” 韩明铮一时想不出缘故,只得道,“眼下不宜折腾,先收进库里封着,待年节寻个时机送回去。” 韩平策虽是恼怒,也不能真将东西扬了,只得随了妹妹,一拂袖走了。 石头得了机会,凑近了鬼祟的禀报,“将军,丙字第六箱附了详录单子,还有九郎的信。” 韩明铮依言开箱,果然找到一封录单,里头夹着信笺,笺上并没提及宝物,仅有一行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韩明铮持信怔忡,心神纷乱,耳根微微烫热起来。 韩明铮本要和兄长提起贺烜之事,给意外横来一搅又忘了,全在猜测陆九郎为何将这笔财富托来沙州。石头虽称无事,但如此狡兔三窟之举,很难不怀疑是遇上了某种凶险,只是两地相隔千里,实在做不了什么。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去母亲院里看望。 韩夫人的发间已染了银丝,近年身子不大好,家事交给几个媳妇,见小女儿归家,将她拉近细细打量,微讶道,“每次从营里回来又黑又瘦,这次倒还好。” 韩明铮的脸颊明润,有种焕然光彩,衬得气色极好,她自己倒未觉,“阿娘不必担心,近来胃口好,吃得也多,大约还胖了些。” 韩夫人慈爱中含忧,“没出阁的丫头,做娘的哪能不操心,策儿还来跟我抱怨,说姓陆的又在变着法的缠你,你跟他耽搁下去能得什么好,终是一场空。” 韩明铮默了片刻,“不是他的缘故,阿娘,我不成亲又怎样,安家的女儿一样至今未嫁,操持自家的商队,听说也做得不错。” 韩夫人望着女儿的青春容颜,惋叹道,“当年的安排到底误了你,策儿选的一个也瞧不上?” 韩明铮不好对母亲多说,只道,“哥哥选的都好,但我既然无意,何必蹉跎旁人,留在身边还易生事,不如将他们调回青木军。” 飞凰引 第76节 她素来沉静,但一旦拿定主意,纵是家人也难以劝动。 韩夫人也是无奈,“以咱们的家世,你要做安夫人也无不可,但娘知道你不是那般样,就怕你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到头来懊悔。” 宋欣儿来送汤药,劝慰了几句,栖儿也跟来撒欢,韩夫人心情稍缓,有了笑颜。 韩明铮偶然瞥见配药的渍梅子,忽然生出了馋意,不知不觉竟将一碟子食尽了。 韩夫人逗着孙儿还未留意,宋欣儿瞧在眼里,微生了疑惑,却又不便询问。 韩明铮陪坐了一阵,回到自己的小院,犹在念着梅子的滋味,想着明日让侍女去买,然而才洗沐完就起了困倦,睡意来得格外凶猛,头发也未擦干就倒在榻上睡去。 朦胧中她来到了一处原野,清晨薄雾冥冥,露水未晞,草丛中有物悉悉而动,她循声望去,一双茸茸的耳朵从草中拱近,现出一只软蓬蓬的小狼,乌亮的圆眼,湿漉漉的鼻尖,咧着尖白的小牙,一点也不畏怯,好奇的拱着她的手。 韩明铮生了怜爱,放下警惕轻捻它的耳尖,小狼的胆子更大了,一扑蹦入怀中,一瞬间她陷进一个宽阔的胸膛,沉沉的声音在耳边低喃,“九郎,唤我九郎——明铮——” 她宛如给一丛丛火焰簇围,却不觉疼痛,身心舒惬而温暖,突的鼻端似闻到一股异味,莫名其妙的恶心起来,胃里一阵翻腾,胸闷欲呕,生生醒转过来,赫然发现屋内多了一个黑影。 节度使府内的烛火接连亮起,各房都受了惊动。 宋欣儿听得喧声不小,隔屋才两岁的小女儿也开始闹,遂让奶娘带过来,抱在怀里心神不宁的拍哄。 韩平策回屋时面色铁青,杀气盈额,把刚哄好的孩子吓得大哭,宋欣儿只得又让奶妈抱走。 她屏退了下人,关切的询问,“怎么回事?哪来的狂徒,竟闯进了妹妹房里?” 韩平策的声音都嘶了,从未如此愤怒,“是贺烜那杂种,还当他像个人,放去小七身旁,竟是这么个糟烂玩意!” 节度使府外头防护严密,府内就松散多了,内院又是女眷居所,并未安排过多的巡卫。韩平策为了给妹妹撮合,允了几名青俊随意出入,哪想到成了引狼入室。 贺烜被逐出赤火营,心有不甘,趁着消息尚未传开,跟回城内宿进韩府的客房,半夜摸进韩明铮的院里,打晕了侍女,用迷药欲行不轨,假如真给他得手,剁成肉靡都难以解恨。 宋欣儿打了个寒噤,“我的天爷,妹妹可还好?” 韩平策又怒又悔,心有余悸,“万幸她迷药吸得不多,搏斗时弄出动静,护卫及时赶去,人没什么大碍。” 宋欣儿松了一口气,“姓贺的失心疯了不成,妹妹哪肯受这种卑鄙的手段摆布。” 韩平策拧着眉,肠子都悔青了,“怪我,为了让他们加把力,许了过多的好处,诱得他生了毒念,小七几次叫我把人调回去,该应了才是。” 宋欣儿默然,当下也不好责备,“这事不能叫阿娘知道,她本来身子骨就不好,明日我跟各房说一声,谁也不许透了风。” 韩平策心头燥乱,越想越是愧疚,恨不得提枪上阵去杀个血流成河。 宋欣儿犹豫片刻,又道,“南山部怎么办?” 韩平策去年才将粟特部的人按下去,深知大局的重要,忍怒道,“此时不能生乱,明日我会跟南山部说清楚,对外就称暴毙,让贺家把尸首领回去。” 宋欣儿也明白如此最好,微微叹气,“妹妹受委屈了,你先歇着,我过去瞧瞧她。” 韩平策确实不好安慰,只有让妻子代了,叮嘱道,“她力气还软,又吐得厉害,定是相当难受,你去看她是否好些了,不行就请个大夫。” 宋欣儿怔了,迟疑半晌一问,“妹妹她——吐得厉害?” 第110章 权迷窍 ◎陆大人才升了防御使,怎么就秋蝉将凋了?◎ 天德军在凉州一战斩获了大批财物,伤亡也惊人的惨烈,各街各坊无不传出哀声。 陆九郎给了极厚的抚恤,对英勇者慷慨重赏,全城过了一个富足的夏天,悲伤就如门檐下的白灯笼一般淡旧了。 老邢立了军功活着回来,还跟小韩大人说过几句话,见了大世面,简直让邻里眼红得发绿。胡娘子给儿子娶了新妇,办得阔气又体面,一帮婆姨上门,见胡娘子衣衫鲜亮,首饰簇新,使唤着儿媳伺候,大逞婆母的威风,没有不酸妒的。 几个婆姨灌饱一肚子茶水,听了无数炫弄,挨到天快暗了,胡娘子半点管饭的意思也没有,只得悻然离去,在门外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胡娘子舒泰又得意,这才吩咐儿媳烧饭,不久传来门响,老邢回来了。 老邢被拔进内营,驻扎在城内,魏宏大胜后升了副使,新来的石虞候接管了军纪,营里显见的松颓,这次又溜回来,还从街上捎了只烤鸭。 胡娘子喜孜孜的接过油包,让儿媳切了下酒,“还好没给几个婆子瞧见,不然哪肯走,你也仔细着些,给执法卫捉住就糟了。” 老邢如今在家里地位极高,声调都昂了三分,“陆大人战后就不管营里了,石虞候天天拉着底下人吃酒,压根不理军纪,偷溜的多得是,犯不着瞎担心。” 胡娘子听得放下心,“看来也只有陆大人凶悍些。” 老邢跟着陆九郎发了财,免不了为之辩解,“陆大人就是练兵时时凶,发作贪官手狠,那是为打胜仗用心良苦,如今多少人跟着升官发财,谁还说他的坏话,见面亲热得很。” 胡娘子赶紧附和,“不错,陆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难得。” 老邢这才满意,又遗憾起来,“只是众人都说,陆大人升了防御使也不会久留,终是要调回长安的。” 胡娘子有些不舍,“不是来就任一年都没满,怎么又要换?” 老邢想得比婆娘更多,“越是能耐的越留不住,朝廷要重用他,哪能一直搁在边地。咱们也该走,索性迁去凉州。” 胡娘子吓了一大跳,“凉州?去那做什么?” 老邢是会州人,从军后才来了天德城,对此地并无依恋,出去征战一场,胆子和眼光长了,登时生了想头,劝起婆娘来,“凉州富庶又繁华,如今归了小韩大人辖治,西域的商队直接入关,不必再绕远道,谁还来天德城?接下来定是一年不如一年,当然该趁早迁居。” 胡娘子略动了心,又有些怕,“远迁伤筋动骨,哪能轻易的就搬了。” 老邢已反复考虑,“不能再拖,等下去凉州地价涨得更厉害,城里好些富户都开始迁了,我已经托人去购屋,就等消息回传了。” 胡娘子哪想到他已自作主张,又惊又急,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还在营里——怎么就胡乱来——别教人蒙了,将银子都抛在水里!” 老邢拿出一家之主的威风,“石虞候不管事,营律松得很,花钱打点就能买个残退;等去了凉州,随便做点营生都能度日,你明日就去跟中人说,尽量将这宅子卖个好价,等凉州的屋子一定,咱们就动身。” 胡娘子给他一锤定音,人都懵了。 其实不单老邢盘算,天德城的大小官员心底也在计较。 凉州一复,天德城没了商队,就指望朝廷偶然拔点欠饷过活,连油星子都捞不着了。好在大战中许多将官捞足了金银,借着战功一通打点,升的升,调的调,余下的实在腾挪不了,唯有无可奈何的熬日子。 梁容给调去关内,魏宏升任副使,成了半城之主,比从前得意多了。 陆九郎却明显的懒慢起来,不是带人出城打猎,就是在防御使府养花弄鱼,压根不理政事,颇有周元庭当年的风范。 魏宏当然不信他无欲无求,要不是大皇子一系在朝中的压制,这人早回长安去享乐了,如今作出这般姿态,不外是谨慎收敛,避免政事上给对头拿了错,只等五皇子使力将他弄回去。 西棠阁依然是夜夜笙歌,被众多官员簇围的成了魏宏,待到酒酣耳热,他被请入一间厢房。 一个男人在房内静待,面容有三分似冯公,身形更为削瘦,双眸阴烁,额间多出几道深纹,恭敬的施了一礼,“甘州裴光瑜见过魏大人,冒昧请见,还请勿怪。” 魏宏收过多次消息,还是头一次见到此人,玩味的打量。 裴光瑜的随侍展开几方匣子,黄澄澄,沉甸甸,令人很难不满意。 魏宏随意一扫,在上首落坐,“自从前次出了事,三爷就不来了,此番竟是裴四爷亲至,就不怕陆大人再次为难?” 裴光瑜答得机巧,“陆大人不值一提,敝人此来求见,是因魏大人龙虎将腾,前途无量。” 魏宏不动声色,“这是什么糊涂话,陆大人在我之上,才立下赫赫大功,受了朝廷擢拔。” 裴光瑜的言语毫不顾忌,“此人如秋蝉将凋,怎及魏大人忠耿稳健,步步登高。” 魏宏神情莫测,不辨喜怒,“四爷是来算卦了?不妨说一说,陆大人才升了防御使,怎么就秋蝉将凋了?” 裴光瑜胸有成竹的道,“姓陆的虽升了官,以往的行径太过恶劣,在朝中得罪无数,谁肯见如此奸徒重回长安,就算似童大人一般意外折了,长安的百官也定是拍手称快,视为天谴。” 魏宏眼眸一瞪,现出凶光,“好个大逆之言,送几匣金子就敢胡言乱语,煽弄是非,我这就将你绑了,押去说给陆大人听一听。” 裴光瑜半点不惧,“这几匣金银较之姓陆的私藏,何异于九牛一毛,大人虽升了副使,难道不想更进一步?天德城已经没了前程,何如去关内接任肥差,泸州都督一职如何?” 魏宏冷笑出来,骤一拍案,声色俱厉,“我知道裴家同他有私仇,一门心思的借刀杀人,却是胆大包天,竟唬到魏某人头上来,当我是三岁孩童?” 裴光瑜语气一转,“在下一介布衣,大人必不肯信,不妨一听可信之人的言语。” 话语一落,一人从隔间推门而入,身穿官服,面上两撇鼠须,“魏大人不必见疑,我可以担保,这的确是长安贵人之意。” 魏宏似意外又似早有预料,端起茶慢啜一口,话中藏锋,“我道是谁,原来是石虞候,这才到任多久,怎么竟是对陆大人十分不满?” 来人正是新就任的石虞候,他开门见山,挑穿了话语,“不瞒魏大人,我来此正是应贵人之令,为朝廷除一大患,绝不容恶獠还于长安。” 魏宏不紧不慢的道,“这就奇了,陆大人战功赫赫,正当圣宠,谁敢在这时为难。” 石虞候面带骄意,“正是圣上长子,你我未来的诸君,大皇子李涪殿下,如此天皇贵胄,能否让魏大人信服?” 魏宏早知陆九郎在长安险遭大皇子所害,哪会猜不出石虞候背后之人,仍是故作惊讶。 石虞候与一众同僚在宴上混得精熟,摸透了魏宏的性情,径直道,“殿下在长安屡受恶狼之害,深知此人狡毒,魏大人如能为朝廷解忧,换个泸州都督又有何难。” 魏宏不置可否,“纵是殿下有意,陆苍狼可不好惹,一帮手下如狼似虎,我哪对付得了?” 石虞候早有成算,“又不用上阵对垒,魏大人只要诱其出城,我身为虞候带兵护卫,不幸遇上风沙大了,姓陆的一干人迷路寻不着了,能怪得了谁?” 魏宏似笑非笑的回道,“石虞候说得轻巧,这是要担干系的,谁不知道陆大人是五皇子的嫡系,朝廷问责下来算谁的?且不提什么泸州都督,恐怕我头上这顶乌纱都难保。” 石虞候心底暗啐,他自长安而来,根本瞧不起边官,要不是为一举成事,哄着魏宏出力,哪会如此客气,他不愿再劝低了身份,朝裴光瑜一使眼色。 裴光瑜知机的接了话语,“魏大人多年戍边,还不是因朝中缺了依傍,受够了登龙无途之苦。殿下正当要紧之时,此时投效就是从龙之功,何愁不能飞黄腾达?” 魏宏既不反驳也不应和,慢悠悠的转盏。 裴光瑜又道,“五皇子即使查问,拿不到实据也难以迁怪,大殿下定会仗义而言,朝臣之中也有公议,绝不会让魏大人无辜担责。” 魏宏是老兵油子,依然不表态度,一味的哼哈。 石虞候已经开始不耐。 裴光瑜到底送了多年的金银,窥破了心思,“姓陆的在凉州大肆抄拿,吞了半边宝库,不肯分润于人,何曾在意过魏大人的助力,活该他天诛地灭。殿下只要此人性命,其他的一切绝不过问,但随阁下处置。” 魏宏目光一跳,终于笑了,“既然是殿下有令,姓陆的又不义在先,确实怨不得人。” 第111章 逐风沙 ◎西北的流沙地一陷,多少兵马都能吞个精光,◎ 贺烜的尸首从韩府抬出去,贺家连丧事也没办,悄没声息的埋了,如此蹊跷的处置,难免在各部起了一阵低悄的议论。 更为反常的是赤凰此后就没再露面,连大营也不去了,军务改在府内处置,这等情形只在将军养伤时有过,军中开始生出纷乱的猜测。 伍摧身为近卫营长,在军营与韩府两头奔走,他当然清楚内情,却不能有一字透露,幸亏石头已经离开了沙州,不然哪扛得过追问。 最头疼的是在街上碰到塔兰这样过于热情的熟人,不管不顾的追问。 伍摧只能敷衍,“将军好着呢,你不用瞎猜。” 塔兰许久未见韩明铮,哪肯放他走,“我不信,听说她连营里也不去,定是有什么不对,你给句实话,不然我去节度使府找她!” 飞凰引 第77节 这娘们相当泼辣,伍摧又不能得罪,板着脸道,“你去也没用,将军谁都不见。” 塔兰死活问不出,气得跺脚,街上人来人往,伍摧见一边炒货铺的老板都有意无意望来,更不想多说,“你少操些闲心,将军有要事,近期没空理你。”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气得塔兰破口大骂。 酒肆内的男人走出,搂着塔兰劝慰,俊俏的脸庞也有忧色。 炒货铺的老板转回,爬上二楼顶阁,提笔写了短信,不一会伙计牵出快马,从后院走了。 短信经过几重传递,数日后到了天德城防御使的手中。 陆九郎检视蜡封完好,拆出书信,用药水浸显字迹。 石头不知笺上写了什么,见他神情不大好,不由提起心,“将军怎么了?” 陆九郎将纸张烧了,眉间隐有缕燥意,沉着脸不语。 外头响起人声,陆九郎抄起腰刀与箭囊,一出屋就换了神色,姿态傲慢又轻狂,“难得魏大人起兴邀我游猎,还不得一较高下?” 来接的魏宏笑哈哈的,浑若无事,“我哪是陆大人的对手,不过是活动筋骨罢了。” 陆九郎大约惯于轻骑简从,眼光一扫,随意道,“带这么多人做什么,野物都给吓跑了,还有什么乐子。” 石虞候扯出笑脸,谦低的回道,“两位大人位高权重,自是要确保安全。” 陆九郎压根不理,径直将人减了一半,石虞候表面应了,实则递了个眼色,下属心领神会,等一行人出发,延后一阵再带兵出城。 天空晴朗,荒野无限,却有种无形的窒闷,魏宏与石虞候心怀鬼胎,暗里一换眼色。 魏宏大咧咧的开口,“陆大人说得不错,人一多野物都没影了,不如咱们各去一边,半日后看谁的猎获多。” 陆九郎随口一应,魏宏带着一半人呼拉拉的跑了,留下石虞候陪着,他轻咳几声,一干手下悄然半围半簇而近,气氛渐凝。 陆九郎似毫无觉察,瞥见远处的野物,兴致大发的策马追逐,他的亲兵骑术极精,迅疾的跟了上去。 石虞候急得连声而唤,对方已经远了,他只得带头追赶,连后援的兵马也来不及知会。 两下一路狂奔,石虞候骑术平平,撵得气喘吁吁,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见四下荒芜,沙坑连绵,连个野烟都望不着,他汗流浃背一肚子火,几乎要破口骂娘。 陆九郎奔上远处的沙坡,终于驻马回望。 石虞候大喜,唯恐又跑远了,呼喝手下直穿沙坑,抄近道冲去,眼看还有几十步就到了,马儿突然传来惊嘶,蹄子抑不住的陷落,竟是误蹈了流沙之地,众多士兵都慌乱起来。 石虞候冲在最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地形,尚不知厉害,只见坐骑拼命挣扎,将他摔下沙地,他方要站起,双脚越用力陷得越深,竟是难以控制。 一众奔得太急,大部分陷进了沙里,石虞候彻底慌了,仓惶的望向坡上。 陆九郎看来毫不惊讶,露齿一笑,“石虞候是长安人,对西北的荒野不大熟,难免要出点小错。” 石虞候见坐骑越陷越深,旁边的士兵已经埋到了胸口,魂都要吓飞了,“陆大人!救命!” 陆九郎姿态悠闲,恶意又促狭,“西北的流沙地一陷,多少兵马都能吞个精光,一丝痕迹也寻不到,远比在长安方便多了。” 石虞候肝胆俱裂,死死瞪着他,“你敢——我是堂堂虞候,我是朝廷命官!稍有差池,殿下不会放过你——” 末尾的几十名士兵马势稍慢,见异状及时勒住缰,没给陷在沙内,见到情形不对,方要逃回,石头带着亲卫截住了。 陆九郎宛如头狼,在坡上看着,群狼一拥而上,绞尽石虞候的残兵。 细细的流沙如水泉倾泻,沙粒绵绵不绝,柔软又无情,逐渐吞没了所有。 天德城防御使游猎时迷失荒野,遍寻不着,极可能已遭不测,消息传至长安,满朝文武为之震惊。 李睿正在设法将陆九郎调回来大用,听了消息愕怒之极,当廷指出失踪必有蹊跷,该当彻查,锋芒直指李涪,自然有大皇子一系的臣子出面相抗。 这些人指责陆九郎从来行事放诞,游猎又非公务,为取乐还累及随行护卫的石虞候等人一同罹难,岂能再归责于他人,两方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直到河西的紧急军情传来。 蕃王派遣十余万蕃军侵掠西州,报复凉州之失。 西州是河西最远的一州,一旦沦于敌手,接下来就是伊州,当然不能不理,无奈朝廷经年耗战,无力远顾,只有传诏河西节度使,让韩家自行领兵驱逐。 早朝结束后,沈铭从宫中退出,半途遇上韩昭文的车轮折坏,顺道将他送回,二人不免论及此事。 沈铭在天子身侧,每日听闻各地奏折,深知朝廷之难,“南诏的蛮军侵入安南,陛下着邻近的州郡发兵救援;宣州的都将又生叛乱,驱逐了宣州观察使;岭南虽诛了毛延,至今仍不太平,各地乱相丛生,确实顾不上河西。” 韩昭文只有叹息,“我也明白,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沈铭委婉道,“河西军几个月前才经过大战,就算此次未能出兵,陛下也定能恤谅。” 韩昭文却是摇头,“韩家得民心拥戴,皆因能守护百姓,若是任西州给蕃人夺去,如何还能咸服各族,当一方节度使。” 沈铭默然,他也明白韩家要凝聚人心,就不可能放弃任一州,强胜时还能做到,眼下五军不和,蕃人侵扰不断,朝廷又无力援应,一旦败了就难看了。 韩昭文心中虽忧,反而安慰起他来,“舍弟颇擅行军打仗,哪怕情形不利,也定能顺利驱除蕃军。” 马车外忽然传来响动,有女子扑近,叫嚷道,“沈大人,请救救我家娘子!” 沈铭愕然挑帘,望见了楚翩翩的侍女。 原来楚翩翩得了沈铭一诺,满心欢喜的等待,不料昨日听闻一事,宛如晴天霹雳。 大皇子府要递进美人,教坊司的官员将楚翩翩报上,不久就要将她送入府中了。 沈铭心头倏沉,官妓脱籍不易,相府的名声更要谨慎,他转了几道弯,托旁人之手打点,眼看事情将成,竟生了意外。这是教坊司的讨好之举,李涪未必知情,一旦向他提及,定会乐意送个人情,然而如此一来相府就与大皇子有了沾惹,父亲是万不会允的。 马车停在僻处,沈铭在车内沉默,侍女不敢催,在车外流泪叩头。 韩昭文一听就知利害,明白他难以决策,让随从将侍女送回,私下对沈铭言语了一番。 李涪的宅邸深处有一方密室,连皇子妃也不能入内,每逢他心情极差,就会避进去休养两天,等出来已是心境平和,手持佛珠,一派和气的笑颜。 密室建在地下,数间华屋相接,用具无不奢华至极,桌案床榻镶金嵌玉,架上明珠为烛,波斯软毡铺地,燃着贵逾黄金的奇香,一众奴仆在外间环伺,静悄悄的等候。 里间的屋子隐隐传来凄厉的惨叫,然而地下重屋相迭,狭道深长,绝不会为地面上听闻。 门终于开了,李涪优雅的踏出,将带刺的鞭子一抛,侍女跪地奉上金盆,服侍他洗净双手。 一名内监跪地,“禀殿下,南曲传报,楚翩翩秋游时不慎坠下山崖,人没了。” 李涪一顿,取过布巾擦手,“可有寻到尸身?” 内监低眉卑声,“山高林密,并未寻见。” 李涪面无表情,语气冷漠而阴戾,“好个沈铭,不愿做薄情郎,连求我一声也不肯,却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内监战战兢兢道,“已经着人盯着,随时监看沈相公子的出行。” 李涪重重一踹,踢得内监滚地,“废物!以沈铭的谨慎,哪会将人留在城内,必是已经送远了,还盯有什么用!” 沈桐身为宰相,在朝中举足轻重,其子沈铭为天子草诏,军机大事无不入耳,李涪一直想收为己用,得知他为楚翩翩脱籍,定是有了情义,就打算借势拿捏,只等沈铭来求。 哪怕沈铭郎心如铁,忍了不救,李涪也能弄一场杨素赠姬的妙戏,迫得对方承情,一旦拢住沈铭,沈相就难再持中。谁想到沈铭如此一举,算计全然落空。 李涪恼怒之极,沈府一时又动不得,他冷笑一声,打开金柜,挑了根新鞭子,“罢了,这笔帐以后再算,里头的抬去埋了,再送一个过来。” 第112章 肃州变 ◎裴家如今到底听谁的?◎ 河西军情如火,不待天子诏令,韩平策已经开始点兵,此次四军出征,唯独裴家的锐金军未动,拒绝了节度使的调遣。 大军远赴西州迎敌之时,各州的商队依然在穿梭往来,远道尘土弥漫,驼铃与蹄声杂踏。 黄昏时分,一支风尘仆仆的大商队进入了肃州城。 肃州位于河西中部,古雍州西界,夏至战国为西戎之地。东边为甘州,南边为祈连山的雪岭,西行可至沙州。城内佛风极盛,大寺林立,宝塔庄严,僧俗混杂而居,有半城商贾半城庙之称。 商队的头领是个女郎,容貌娇秀,身姿却很利落,双颊带着晒伤与尘灰,吩咐手下,“先到寺里将货物交清,把打点的物件备妥,同时着人去商驿安排食宿,路上那几个不合用的,这会就给钱遣散,不必再跟了。” 一长列的商队穿越繁闹的街市,向一座座大寺行去。 就如韩家的节度使府为沙州全城景仰,肃州地位最高的是都僧统观真大师,居住的法幢寺为厚土军的核心,受数万僧众所祟慕。 法幢寺占地极大,分三十八院,殿宇一千一百三十间,寺内僧衣如云,法堂妙相庄严,方池倒映左右戒坛,三重阁外接连廊,佛殿错叠,佛塔森森、早晚的颂经声夹着武僧操练的呼喝,既是寺庙,又如一座军营。 法幢寺的周围还有大量其他佛寺,门下的僧徒不计其数,太平时接待信众,逢战时各出僧兵,由都僧统的弟子统领,跟随号令冲锋陷阵,顽强勇猛,令厚土军之名远扬。 这些佛寺既担守护之职,名下也有大量庙产,相当的富庶,正是商队最重要的主顾。 西域载来的货物送往各寺,掌检的僧人当面交点,与管事讨价还价。 女郎也不发话,在一旁静听,待一切落定,她顺势将一方匣子奉上,“安息贩来的沉檀香,正合上师颂经之用。” 僧人笼入大袖,对女郎合什一笑,“多谢安小姐,每次送来的货物都很新巧,请代向安夫人问好。” 女郎正是安瑛,她初次行商就逢奇险,几乎恐惧的放弃,如今却已习惯带领商队穿行各国,历练得落落大方,沉稳娴熟,哪还有当年的羞怯无措。 经过多家佛寺,货物大致出清,安瑛踏出来,跨上骆驼向商驿行去。 行商不是一件易事,一开始格外艰难,她上过无数当,哭了又哭,好容易撑下来,渐渐的竟喜欢上了行走异国的新鲜与自在,远胜于娇养闺中的无趣。 不过走一趟远商相当累人,安瑛浑身疲倦,正盼着到商驿休歇,目光忽然一顿。 街市的车马络绎不绝,一支百来人的马队奔来,个个是精壮的汉子,当中有个高大的身影,半边脸蒙着障布,只露一双狭眸,与安家的队伍擦身而过。 安瑛怔忡,盯着一行人奔远,直至给街面的人潮遮没。 一旁的管事诧然询问,安瑛说不出来,摇了摇头满心疑惑。 那人已远非当年,已然身居高位,近乎成了传奇,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应该是瞧错了。 然而安瑛并未错眼,这正是天德城那位迷失风沙,让两位皇子在金殿上险些撕破脸的防御使,他悄无声息的带着一干手下,扮作商队潜来了河西。 陆九郎一路跋涉到此,准备在肃州稍事休息,再奔去沙州,城内的大商驿充斥着各国商人,补给齐全,谁也不会过多留意,比客栈更易于掩护,自是陆九郎的首选。 他如今不好再露面,进屋后就不出了,石头去安排了吃食,二人都是又疲又饿,等伙计将饭菜送到,一起据案大嚼。 石头前不久才走过这条路,随口道,“商驿里头还是人多,不过街面的吃食摊子少了,没有之前的热闹。” 陆九郎一想就明白,“厚土军出征了,城里少了几万人,当然不同。” 石头恍悟,“是了,他们跟着小韩大人去了西州,简直是天助九郎。” 陆九郎淡道,“管他在不在,我都要见着人,早知道把你留在沙州,扯着伍摧死活也能问出几分。” 石头当时喝完酒,没两天就走了,哪知后头出了事,只有干巴巴的安慰,“纪远不是说伍摧经常进出韩家,肯定是通报营里的情况,将军还能管事,定是无恙。” 陆九郎拧着眉不语,等扒完饭,热水也抬来了,二人轮流洗沐。 陆九郎沐浴过后,石头跳进桶里接着洗,才搓到一半,骤然外头闹腾起来,商人们各种叫喊,步履凌乱,宛如兵荒马乱一般。 陆九郎抄了布巾蒙住脸,出去打探情形。 飞凰引 第78节 石头跳出木桶,七手八脚的穿衣,越急越乱,扣绊都系错了。 门扉一响,陆九郎又回来了,他赶紧问,“外头怎么回事?” 陆九郎面沉似水,“城外发现了蕃军。” 石头大惊,“蕃军不是在西州侵扰,怎么到这了?” 陆九郎已经安排一众手下不要外出,留在各屋随时警觉,心头也有了猜测,“只怕是声东击西,故意将大军诱出去,趁肃州空虚来袭。” 侵西州的蕃军号称十几万之众,锐金军不动,其他三家为了凑足兵力就得倾出,肃州还能有多少守军? 石头听得惶然,“那这里岂不是危险了。” 陆九郎思忖了一阵,“蕃人主力还是在西州,不然韩家不会上当,来偷袭的蕃军应该只有几万,只要向甘州求救,四万锐金军来援及时,肃州就能守住。” 石头心神松了,“对,而且还有沙州,韩家也会来援。” 陆九郎静默片刻,“韩家的兵去西州了,想救也没人,只能指望锐金军来得快。等此战一过,厚土军就承了裴家的情,对韩家不是好事。这会城门已封,咱们进退不得,只有观望,一会让大伙轮流守夜,别睡死了。” 石头禁不住嘟哝,“眼看要见到将军了,又碰上蕃军攻城,运气真是太背了。” 对石头来说是运气背,对裴家而言却是一个意外的良机。 裴氏大宅高楼连苑,乌头门气派非凡,白日画檐如云,夜晚灯花如雨,族人众多,足足占据了一坊之地。 裴氏兄弟各有宅邸,平时忙于事务,除了年节很难齐聚,今日却是例外。 长兄裴安民当先道出正事,“肃州传书,四万蕃兵来袭,守军仅有六千,情势危急,求锐金军奔援。” 三爷裴兴治笑了,“还好先头拒了出兵西州,蕃军这一袭于咱们有利,只要出兵相助,厚土军以后就不会一味偏着韩家。” 裴安民又道,“我已令全营集结,半日就能出发,但四弟另有说法,所以召大家一议。” 裴光瑜目光闪动,慢悠悠道,“我的看法是救援不必太快,要慢些才好,若情势不够危急,一去蕃兵就退了,观真能有几分感恩?他一直视韩家为圭臬,此次肃州若是有失,就要怪小韩大人安排失当,征调了大量僧兵,不然哪来此祸?” 裴兴治一怔,立时思索起来。 裴光瑜想的不单是同盟,意在借势压倒韩家,“依我看不妨等一等,等蕃兵大闹肃州,全城惶惶如鸡犬,对韩家怨气深重,才是锐金军赶至的良机。” 裴安民其实已给说服,但毕竟关系事大,还是想一听裴佑靖之言。 然而裴佑靖并无表情,一言不发。 裴兴治同样动了心,“不错!他们都怨裴家不肯出兵,这一来谁还能责咱们,要不是拒绝服从韩家的统调,哪来的兵援肃州。” 裴光瑜下颔一抬,傲意分明,“以咱们的实力,凭什么任人拿捏,姓陆的都敢扣了三哥向韩家女献媚,难道不该有所回敬?观真唯韩家马首是瞻,害得肃州遭此横祸,就该受些教训,又不是不援,稍晚些罢了,最后还是咱们帮忙逐走蕃军,他也就无话可说。” 裴安民见裴佑靖仍不言语,催道,“五弟,你怎么看?” 裴佑靖半垂着眸,只道了一句,“裴家如今到底听谁的?” 堂内一静,气氛微妙的僵凝了。 按说家主仍是裴佑靖,然而他退隐数年,裴光瑜已经掌了大权,尽管在天德城失算,导致裴兴治受囚,不得不托裴安民请回了裴佑靖,裴光瑜的心中仍是不服。 裴兴治承他报了被扣之仇,又听这番话有理,颇为解气,轻咳一声,“只要是为家族考虑,合理的均可奉行,也不必一定要听谁的。” 裴光瑜正打算趁势发难,不疾不缓道,“你是家主不错,这些年谁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你向韩家低头换回三哥,兄弟皆是感激,但随后应了出兵凉州,却是助韩家一长威风,若一味的依你做主,裴家何时才能出头?” 裴安民与裴兴治均是默了,谁也没说话。 裴光瑜又道,“咱们行事当以家族为念,你失了独子,我甘愿将炎儿过继,可有一丝犹豫?我反对出兵西州,如今可错了?我借大皇子之力除去陆九郎,成效又如何?不趁着天赐的时机慑服肃州,扬裴家之势,难道还要去替韩家帮补,永远附人骥尾? 裴佑靖抬眼掠了一圈,长身而起,漠然道,“过继之事作罢,炎儿似你,我也无意夺人之子,既然都认你来决策,何必再问我。” 他也不等回话,转身朝堂外行去。 裴安民迟疑一瞬,追了出去,“五弟,你别怪四弟,他是想裴家更好。” 裴佑靖脚下不停,吩咐随侍,“收拾东西,回寺里去。” 裴安民不忍,“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弟——” 裴佑靖淡淡道,“兄弟又怎样,要跟韩家低头时请我回来,解了困又不甘心。四哥从未带过兵,只知算计,哪知人心至微,容不得耍弄机巧。韩家以精诚合众,他只想要分崩得利,似这般自作聪明,谁还当裴家同盟,等众人见弃疏避,就轮到甘州给蕃人绞杀。” 裴安民一怔,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裴佑靖又道,“他如此得意,无非是助大皇子除去陆九郎,得赏了个四品官。且不说他卷入争储一事的愚蠢,我就将话撂下,姓陆的机警狡变,心智极深,失踪必是另有缘故。” 他不再理会兄长,转往长廊自顾而去。 第113章 法幢寺 ◎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 肃州的地形易守难攻,唯有黑山至讨赖河的一处最险,只有一段土墙据守。 弘昙领着六千守军挡下了多次攻击,疲惫非常,焦灼的又一次问,“援兵可有消息?” 副将惠正累得快说不出话,黯然的摇头。 消息递出去已久,锐金军要是有心奔援,早该到了,惠正气恨交加,哽咽道,“我看不会来了,沙州也递了消息,但韩家也没留多少兵,谁肯一块填进去。要是能过这一关,咱们以后也只顾自己!” 弘昙几近绝望,强抑下来,“能拖一刻是一刻。” 纵然僧兵还能支撑,土墙却先一步溃了,蕃兵掘了水道引河冲浸,墙底淤成了软泥,终于垮塌下去,砸起大片尘灰。 墙外烟尘滚滚,蕃人大军兴奋的冲来,野蛮的啸叫如狂潮。 狄银横枪勒马,望着断垣冷笑,自从凉州失利,他的怒火积蓄已久,为了复仇甚至不惜与王叔央格合作,就为了今日一击。 数年前蕃军两线作战,牵住韩家未能支援甘州,促成裴家离心,这一次他要拿下厚土军的首领——观真老秃驴的首级,屠掠肃州全城,重创河西的民心,让五军联盟彻底崩散。 城防失守,弘昙带领余下的僧兵回守法幢寺。佛寺撞响巨钟,声音激荡全城,众多寺庙的普通僧人也抄起了武器,百姓颤栗惶恐,顶门锁户,向神佛乞求庇佑。 蕃兵的铁蹄奔腾冲入,浩浩奔向法幢寺,僧人们借着寺庙的高墙进行最后的坚守,佛墙下处处溅血,死尸累累,充斥着怒吼与痛嚎。 重重的高墙与金塔之后,有一处竹林深掩的佛堂,德高望重的观真大师跌坐蒲团,默然颂念经文。 随侍的小沙弥含泪泣道,“师祖,师叔说蕃军已经密围,请您立即从秘道离去。” 观真大师须眉银白,睁开了双目,“河西将倾,能逃到何处?” 他起身行出佛堂,杀喊的声浪卷来,城内多处浓烟冲天,对面一座巨大的佛塔巍然静立,宛如怆然的见证。 观真大师捻着佛珠轻叹,“你看那鉴心塔,当年韩大人与裴大人曾在下方与蕃军激战,肃州城得以重生。千万人耗尽心血,拧成一力将顽敌逐退,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离心,阿弥陀佛。” 沙弥仍在苦苦劝说,“蕃兵虽然凶猛,或许避一阵锐金军就到了,师祖身份贵重,为数十万百姓所尊祟,绝不能有闪失。” 观真大师付之一笑,“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肃州全城遭劫,哪有我一人躲藏的道理。” 他的神情一如平常,非但不躲,还向交战之地行去。 寺内有不少老弱沙弥恐惧万分,不知该避去何处,有的抖颤,有的哭泣,有的颠倒乱奔,惶惶如末日来临。观真大师逐一望去,面色悯然,步履不停。 他来到大雄宝殿之外,在石台结跏趺坐,安然诵起了经文。 四周的沙弥被他的镇定所感,含泪而效,在台下坐诵,渐渐的越聚越多。 宛如一场奇景,黑压压的蕃兵包围着佛寺,喊杀激烈,血腥满地,寺内的众僧坐地静诵,续续的念经声中,一切变得空澄宁静,连迫在眉睫的死亡也淡了。 弘昙陷在蕃军的围攻之中,他执着锋利的月牙铲,杀得僧袍鲜血如浴,听到佛经之声飘来,忿懑之心更激,恨不能化身八臂韦陀斩尽恶敌。 然而敌人远多于己方,沉厚的寺门已给撞出裂声,随时将要崩碎。 就在这一刹,远处骤然传来雷动般的震响,蕃兵也为之所惊,暂停了冲杀看去。 一支强悍的骑兵疾奔而来,飘扬的黑旗绣着一簇烈火,宛如铁色的激流冲向蕃军。 肃州百姓狂喜,无数声音在泣然欢叫,“援兵来了!是赤火军!赤火军来援——” 早在蕃军攻城之时,陆九郎已经离开了商驿。 战时的商驿太过显眼,宛如待宰的肥羊,他当然不会留下来坐以待毙,带人抢了些食物,避去贫户聚居的城北,挑了一处破院藏下来。 他熟知兵勇抄劫的门道,最穷陋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一队人悄悄的跟着来了,占下了隔壁的杂院。 陆九郎也懒得理,轮番派老兵出去探听,了解城中的动静。 石头十分纳罕,“怎么还没见着锐金军?坐牛车也该到了。” 陆九郎也意外,没想到裴家如此短视,冷哂道,“不外是别有心思,算盘打得精响,真是蠢过头了,也不怕火没烧到韩家,燎着了自己。” 一行人躲了半日,外头喧吵起来,附近拍门声不绝,石头从墙头一望,皆是逃来的大户。 陆九郎知是蕃兵入城了,低咒一声,“把门堵好,敢硬冲的来一个宰一个。” 石头的手底也就百来人,不免心里发紧,“这些不算什么,要是蕃军杀过来怎么办?” 正在此刻,隔邻的墙头冒出一个男装女郎,秀面抹了灰,望住了陆九郎,“这位阁下,乱兵将至,我手下有护卫三百,能否合力应对?” 石头一瞧,眼珠子几乎脱出来,“你不是安家的——” 女郎截声打断,“正是安家的商队,我的护卫皆为健勇,携有武器,愿听阁下调遣,共同应对蕃兵,如何?” 陆九郎虽是意外,眸光犀利一掠,抄布巾裹了半张脸,颔首一点。 这两方院子本来就隔墙破烂,两下一起拆出个大洞,安瑛带人过来,如男儿拱手一礼,并不显露相识之态,四百来人挤得密密簇簇。 陆九郎打量这些护卫结实矫健,虽不及精兵,也颇可一用,安瑛又还算知机,相求时并不点破身份,免去了许多麻烦,心下略觉满意。 这一带穷陋,蕃兵的主力不会来,他将四百人分成几队,把巷尾的宅院也占了,派了老兵在外沿警戒,随时准备应变。屋主被驱到边角,也不知这些人是兵是匪,吓得蔫鸡一般不敢动。 城内闹得近乎翻天,蕃兵主力在攻法幢寺,一些散部捺不住开始劫掠。 陆九郎所控的区域相对安稳,零星的敌队一进巷就给宰了,尸首拖进院内藏起。几次下来众人略放了心,只要大军不至,苟全并非不可能。 陆九郎却心头沉凝,锐金拒绝来援,肃州必然元气大伤,五军今后只怕要各自为战,河西如何还稳得住? 一个派出去的老兵奔回,报赤火军入城来援。 安瑛大喜,陆九郎却是面色一变,声音陡厉,“来了多少?领军的是谁?” 赤火军来了一万,韩明铮亲自领军,倾尽沙州余兵,连韩府也只留了三百护卫。 这一场奔援就是一次豪赌,假使锐金军应援,就是三军协战;若裴家按兵不动,就是韩家与肃州共存亡,绝不让蕃军得逞,挑动五军崩离。 赤火军虽是长途奔援,却有赤凰当先,气势极盛,冲了个措手不及,赤火军铁蹄过处,蕃军死伤惨重,积血如溪,一时竟拦阻不住。 狄银接了传报,戾声命令,“一万也敢冲援,这是来送死的,不必理会,先宰了老和尚。” 法幢寺如一块金碧琉璃,华美而脆弱,蕃军似恶蛟层层盘绕,越拧越紧,绞得僧兵几尽全灭,眼看这块至宝将碎,恶蛟突然遇到了阻挠。 飞凰引 第79节 赤火军如一把尖刺悍然扎进蛟身,激烈的扰动,搅得蕃军大乱。 狄银怒火上涌,抬眼望去,一群剽悍的赤火兵簇护大旗,旗下一个美丽的女郎,身披氅衣,目现神光,威冷凛凛,正是曾经交手的韩家女。 两下目光一触,她抬手取出一枚赤色宝链,施然系在额上,炫耀又似挑衅的一抬。 狄银一眼认出,对方额心那枚鲜红的宝石,正是弟弟的金刀所镶,刹那间血激如沸,杀意狂暴,他再顾不得一击即破的法幢寺,带着军队向韩家女冲去。 第114章 鉴心塔 ◎要真是锐金军,城内哪会用蕃语呼喊◎ 弘昙带着僧兵苦苦支撑,如细舟抵御狂浪的冲撞,杀得铲刃遍布细碎的缺口,浑身力气耗尽,将要撑不住了,一刹那似神迹出现,黑压压的敌军潮水般退走,涌去了另一处。 弘昙恍惚抬眼,望见赤火军的旗帜,心头的怨结骤散,他长出一口气,脚下踉跄不稳。 一双苍老的手扶住他,弘昙回头一望,正是观真,禁不住颤声,“师父,赤火军来了——” 众僧惊魂未定,在观真大师的示意下,纷纷上前救助伤者。 交战之地残尸相摞,惨不可言,观真大师沉默的望去,伤感中有悲凛,对着徒弟道,“且歇一歇,今日得赤火军同战,纵赴黄泉又有何惧。” 弘昙一惊,刹时明白了,韩家能有多少余兵,来援与共死无异,他既是悲酸,又觉怆烈,热泪夺眶而出,坠在血漉漉的僧袍。 韩明铮统兵多年,当然清楚远来的万人难敌大量蕃军,既然锐金军未至,就只能极力杀伤敌兵,促使蕃军尽早撤出肃州。 她毫不慌乱,指引军队且战且退,收缩在法幢寺数里外的弥陀寺。 弥陀寺不及法幢寺之大,年代更为古老,此处易守难攻,四面环池,隔墙不高,却能遏阻战马,削弱大军的强袭,曾经是蕃人在肃州最后的据守点,如今又迎来了血战。 赤火军被黑泱泱的蕃军围困,经堂成了屠战的杀场,重阁内刀枪震耳,佛池遍浮尸骸,寺庙仿佛成了阿鼻地狱,吞没了无数生命。 狄银恨意如焚,不惜代价的驱兵进攻,赤火军顽强奋战,给蕃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损失也异常惨重,最后仅余千人,给困在了后院的木塔下。 正当战情最激之时,外头隐约传来呼喊,渐渐的全城皆呼,声音激上云霄。 蕃兵听得大惊,传报狄银,“王子!外头呼锐金军来了!” 狄银面色狞变,又怒又惊,锐金军足有四万,自己的部属仅剩万余,还经过几度交战,哪有余力应对,此来既没杀成老秃驴,也未能劫掠屠城,难道要如此狼狈的撤走? 他绝不甘心,死死盯着塔下的女郎,咬牙切齿道,“不必理会,先杀了韩家的臭婆娘!” 司湛拼杀得汗流浃背,听到外头的呼声激动万分,“将军!锐金军来了!” 韩明铮一直没有动手,连氅衣也未除去,她侧耳凝神,眸光微沉,“假的。” 司湛从大喜到大愕,登时傻住了。 韩明铮淡道,“要真是锐金军,城内哪会用蕃语呼喊,虚张声势而已,计策是不错,但狄银复仇心切,没见着大军不会撤的。” 她望了一眼司湛,摘下悬勾上的银枪,“不用怕,就算身死,只要能将敌人一并留下,也不就枉此生。” 氅衣甩落,她策马趋前,挑死一名蕃兵,展开了厮杀。 司湛的脸庞湿了,也不知是汗是泪,突然生出一股无畏,勇猛的跟了上去。 外头呼声震天,蕃兵人心惶惶,仍给狄银驱着攻杀,一波强攻过后,赤火兵彻底被冲散,韩明铮见狄银带着蕃兵凶蛮的迫近,她走投无路,逃入了后方的鉴心塔。 狄银戾气横溢,见这女人吓疯了,竟然自入绝地,以为如此就能躲过一死,他怎肯放过,跟着拍马追入,誓要将之擒住活剐。 鉴心塔已逾百年,为长安请来的巧匠所建,塔方百尺,高一百八十八尺,分为九层,以巨木为柱,天晴之时塔刹金芒闪耀,大半个肃州城都能望见。 狄银冲进塔内,见塔身深广,高如天宫,地面覆着粗毡,边角散落着大量佛香,香气浓得近乎发窒。宽平的木阶绕塔而上,仇人已经逃到了第三层。 狄银不假思索的追去,马蹄一气奔纵,冲到第七层,眼看仇人已在塔顶无路可逃,他现出了狰狞的笑。 女人俯首望下来,摘了鞍上的弓,身旁的护卫递上一支火箭,她接过搭在弓弦。 狄银的护卫举起藤盾防卫,却见一箭带着火光激亮,从顶至底穿越一百七十余尺,嵌入底层的木阶,阶上的粗毡瞬间火焰激腾,如一条赤龙开始向上飞蹿。 塔外的司湛正陷在敌群中厮杀,看着木塔火光陡盛,烈焰爆燃,烟火裹着香气大盛,浓烈的飞散开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一切是他亲手布置,带人将香油泼在毡下,用殿里搬来的佛香遮掩气味,只要大火一起,木阶尽燃,百年古塔就成了无间火狱,焚尽一切生灵。 塔外的蕃兵见狄银冲入,随即烈焰燃起,大火封门,根本无法救援,正当惊乱之际。 寺外的喧叫越来越大,一群黑压压的人冲来,领头的男子煞气腾腾,手执陌刀,激斩开道,所过之处血雨纷飞,守寺的光头武僧执着月牙铲,汹汹跟随着冲杀。 蕃兵群龙无首,又见领头的悍猛如天狼,气势勇不可当,必是锐金军的前锋,登时一轰而散,纷纷打马逃出肃州,唯恐跑慢了脑袋搬家。 围攻的敌人全跑了,司湛和数百名士兵意外活下来,他湿汗淋淋,眼泪流得更多,哽咽的吼道,“狗日的锐金军,不早些来——” 执陌刀的男子冲近,更大声的激吼,“狗屁的锐金军,明铮呢!” 司湛一呆,男子拉下覆面布巾,露出一张焦灼又急切的脸,赫然是陆九郎。 司湛来不及去想这人怎么会出现,颤声悲哭出来,“将军在塔上,将狄银引上去了——” 陆九郎仰头一望,浑身激寒。 木塔火势极盛,焦烟滚滚,下方的数层塔洞已蹿出烈焰,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炬。 烟气带着火星直飘而上,追进来的蕃兵成了热蚁,再顾不得听令,拼了命的往外逃,除了几个离塔门近的带火奔出去,余人哪里逃得出,底层浇油最密,已是一片火海。 蕃兵被火烤得只能往上奔,然而上方也无出路,木阶一层层燃起,有惊到失足的甚至从半空跌下,摔进了熊熊烈火。 狄银看得目如火烧,情知中计,牙齿咬得欲碎,策马向上冲去。 韩明铮在塔顶下马,这里远比底部狭小,四面的塔洞透出天光,脚下是香雾与热烟涌动,幽冷的天风从八方涌入,塔铃清澈的碎响,宛如一场高旷的接引。 伍摧带着十来个近卫,守着阶口搏杀,极力挡下冲上来的蕃兵。 狄银马势狂烈,如蛮牛般撞飞一人,又劈死一兵,直袭韩明铮。 伍摧奋不顾身的抢近格挡,被大力击上塔壁,撞得背痛欲裂,眼看敌人的弯刀斩来,韩明铮持枪一挑,架开了狄银。 塔顶太矮,狄银也弃马而战,他攻势凶猛,韩明铮只能硬接,数度往来,她的臂力尚能支撑,腹中却开始绞痛,四下里越来越烫,蕃兵悉数逃上塔顶。 她虚晃一枪,从塔洞钻出,踏上了斜展的塔檐。 塔身巍巍,天风拂荡,似整座塔都在摇晃,塔基的巨木受大火焚烧,越来越不稳,随时可能倾塌。 韩明铮朝下一瞥,地面的一切微小如蚁,似有人在扯着嗓子呼喊,然而相距太远,给天风一拂就听不见了。 狄银跟着追出来,目中凶光毕露。 伍摧从另一个塔洞钻出,上前极力拖住,给狄银一脚踹得滚坠下去,半空中扎手扎脚的攀住了七层的檐角,浑身都吓麻了,隐约听得底下嘶喊,朝下一望,眼珠子险些瞪落。 陆九郎带着一帮人扯开佛殿拖出来的地毡,司湛在扬声大吼,“伍营——跳下来——” 伍摧横竖也是死,把心一横跳下去,一时神魂皆空,砰的落在毡上,蒙头蒙脑的给人抱到一边,连自己的死活都不清楚了。 司湛胡乱捏了一顿骨头,确定人无恙,拥着他哭了。 伍摧半晌才还魂,声若游丝,“将军——还在上头——” 塔内嘎吱一响,不断迸出木头坠塌之声,楼内传来无数绝望的呼救,不少蕃兵耐不住热焰,翻出塔檐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韩明铮强忍腹痛,银枪灵动的钻搅,要借势将狄银击下去,无奈双方力量悬殊,一直给压在下风,她只能铤而走险,勾住檐角翻去下层,幸而木塔上小下大,险险托住了身形。 狄银也舍了性命,不顾凶险追来,韩明铮只得再次避往下层,二人在檐尖翻纵,稍一失足就要摔得骨肉俱靡。 陆九郎手足冰冷,仰望摇晃的木塔,那一抹细小的身影险到极至,他恨不能胁生双翅飞上去,怒吼道,“弓箭!取弓箭来——” 弘昙从敌尸搜了弓箭,奔回塞给他,汗涔涔道,“太高了,仰射难以精准——” 陆九郎不听不顾,他的箭术远不及枪马,然而在这一瞬,所有她教过的运箭精窍涌上心头,张弓宛如神助,他死死盯着檐边的凶影,指尖一松,一颗心也似附在箭上,离弦随之而去。 韩明铮转避到第五层,塔洞火舌噬人,几乎跌下去,还未站稳,追来的狄银奋刀一击,震得她银枪脱飞,摔在了檐面,不等爬起就被踩住了。 狄银踩住仇人的肩,见她腹部隆起,分明身怀六甲,越发恨毒至极,弯刀一扬,就要将胎儿生剖出来。 就在间不容发的一刹,塔下一箭激电飞来,穿透他的脖颈,迸出了一抹血花。 狄银的双目暴凸,握住箭不甘的一挥,刀已脱了力,整个人仰天栽下,从高塔跌成了一团血泥。 韩明铮肩膀骤轻,腹中绞痛不止,她伏在檐边勉力一望,这才看清底下的情形,眸子微微一凝。此时塔身晃动更剧,热浪灼人,不容再有半分迟缓,她对准毡毯一纵而下。 陆九郎已经望眼欲穿,扯着毡毯兜住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是否安好,一把抄起来向外狂奔,众人随之而逃。 不过数息之间,燃烧的高塔轰然而塌,无数炙热的巨木砸了下来。 第115章 与子说 ◎我守着你,不走了。◎ 肃州全城高呼锐金军,将残余的蕃兵吓跑了,逃过一场大劫。 此战援兵与守军损失惨重,换来杀敌数万,狄银身亡,肃州得以无恙。 半日之后,锐金军当真到了,城内的百姓正在清理敌尸,收拢敌人的战马,鉴心塔大火方歇,余烟未散。 这时机着实不大妙,若提前半日,百姓定是无限激喜,崇敬有加,眼下却成了尴尬,裴安民迎着肃州民众的目光,竟有一种如芒在背的难安。 裴子炎也觉狼狈,本来依父亲的计划,锐金军晚些抵达,正合大展军威,驱走肆虐的蕃军,压倒韩家的声势。谁想到蕃兵已然败逃,荣耀给韩家得去,百姓提起赤凰无不盈泪,简直将她说成了舍身除魔的菩萨。 观真大师倒是神态如常,淡然向裴安民致谢,并不询问何以迟来,“请代向裴大人致礼,多谢迢迢来援,此番得以退敌,还是假托了锐金军之威,幸哉。” 他越是如此客气,裴安民越觉窘迫,似给苍睿的双眸看透,只得道,“大师智计退敌,我等惭愧万分,韩七将军可安好?” 观真大师合什道,“韩七将军怀胎数月,不惜长驱来援,为诛狄银从高处坠下,情形确实不算好,目前在受医者疗治。” 裴安民一怔,“韩七将军有孕?何时成了婚,怎么似未听说。” 观真大师霭然一笑,“应是不曾外传,将军的夫婿也来了,此次肃州能够无恙,全仗夫妻二人的智勇。” 裴安民不好多问,改询城中是否有需要协助之处。 观真大师自是婉谢了,“蕃军造成的损失不算过重,城中还能应对,听说西州得胜,小韩大人将返,料想不致再有大碍,不合劳烦锐金军。倒是裴大人近年参研佛法,未知心境如何,失子之痛可有稍缓?若愿来肃州一游,老衲定是扫榻以待。” 裴安民无话可说,客套两句辞了出来。 裴子炎很不是滋味,他虽在军中,受父亲的影响,并不认同小叔依从韩氏的态度,如今父亲已掌了裴氏,观真大师却提也不提,只问裴佑靖,态度不言自明。 裴安民闷头出了寺门,望见远处一堆焦木的巨堆,拂来的风还带着温热的余烟,可想焚塔时的惊心动魄。韩家女怀孕还以少胜强,计杀狄银,着实勇毅非凡,也不知嫁了哪家儿郎,终是与裴家无缘。 裴子炎心头糟乱,狄银一死,裴家的大仇算是得报,却难有一丝喜意,这次的出兵全不似父亲的预料,归返得毫无颜面。 裴安民不再停留,跨上战马,“走吧,别在这丢人了。” 飞凰引 第80节 法幢寺的深处有一方院落,重门后花木抱深,景致错落,丛竹与白石掩映着云窗雾阁,精致清幽,舒适宜人。 安瑛在外静伫,陆九郎踏出门来,俊朗又冷漠,锋锐的一望。 安瑛奉上一方玉盒,“这是天竺的鹿寄子、碎叶的仲阳苏、温宿独有的紫芩,皆是安胎的珍药,请让郎中验看后斟酌使用。” 陆九郎神情微动,接过了玉盒,“多谢。” 安瑛冒险一试,不仅让商队无恙,还顺利结好了韩家,可谓大赚,她稳住心神回道,“韩七将军是河西万民所仰,微末之奉不足道,阁下尽管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分毫。” 陆九郎只一颔首,“安小姐有心,来日必有回报。” 他不再多言,返身入院,交给偏厢的医者,几位郎中见之惊奇,对着盒中药物议论了一番。 陆九郎回到内室,昏睡的韩明铮醒来,她在坠落后腹痛如绞,鲜血涔出,有滑胎之兆,全城最好的名医来诊治,都道情形不佳。 陆九郎轻抚她的脸颊,低声安慰,“安家送了对症的灵药,正使人熬制,饮下去就好了。” 韩明铮静卧了半日,面色依然苍白,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你怎会离了天德城?一旦朝廷追究起来,罪责就大了。” 陆九郎沉默片刻,幽凉道,“我怎么能不来,你有身子都不告诉我,消息捂得密不透风,是怕我知道了?韩家是如何没人,一个带兵的都寻不出?竟让身怀六甲的女人上阵!”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既是燥怒难当,又是余悸难平,极想痛骂,但见她神气衰弱,说了两句就闭了嘴,上榻小心翼翼的拥住她。 韩明铮也知这次折腾太大,腹中的小生命受不住,抬手环住肚子,喃喃道,“这孩子像你,惯会装样,最初一点动静也没有,等发现时月份已大了,反而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 陆九郎见她清瘦了许多,心里越发疼恨。 韩明铮静了片刻,又道,“不是要瞒你,阿娘怕传出去给人嚼舌头,再说离得太远,告诉你也无益,何必徒增烦扰。赤火营只留了五千,根本不够出援,还是向回鹘降部借了三千,栗特部调了两千,勉强凑成了一万,这些兵来处复杂,寻常将领哪压得住。” 这个孩子来得虽然意外,韩明铮也不算懊恼,既与男人欢好,难免有这般风险,生下来也无妨。哪想到大军倾出,肃州传来求救,她只能舍了周全。 此刻韩明铮给他拥在怀中,强悍又亲密的气息环绕,颊上的大手粗糙有力,动作却细腻温柔,正是这双手射死了狄银,接住了高塔坠落的她。 韩明铮忍不住将脸颊埋在他的掌心,心头酸涩而熨贴,“亏得你来,不然这一遭要没了,如今算是无事,擅离职守罪责非轻,你赶紧回去吧。” 陆九郎觉出指间微湿,扳起脸见她双眸凝泪,神魂都颤起来,心尖生出无限怜爱,低头轻柔的舔吻,“我守着你,不走了。” 韩明铮给他弄得睫上生痒,忍着泪一笑,“都是防御使了,还说胡话。我让司湛去跟寺里说一声,安排人悄悄护送,别让朝廷拿了错处。” 她方要扬声,陆九郎按住她,“我是认真的,以后哪也不去了。” 韩明铮怔住了。 陆九郎眸光沉沉,“三年前,我开始使人在长安各大酒楼讲述河西赤凰的传奇,直至满城皆知;征讨岭南时,我收到韩金吾过世的消息,就猜天子会召你谒见,果然不出所料;等到你肯与我相亲,每次的欢好我都存了心,想方设法的让你有孕。” 韩明铮难以置信,方要开口。 陆九郎冷静又锐利,一字字道,“韩明铮,我蓄谋已久,要的不仅是一夕之欢,还要成为你的夫婿,彻底得到你。我主动请缨到天德城,就是为打下凉州作聘,让你一偿心愿。如今赤1条1条抛开一切,奔来做你的男人,你肯不肯要!” 韩明铮从未想过他的心计如此长远,震动得难以言喻,半晌方道,“我值得你这样费心?五皇子在等你回去效力,长安有的是锦绣前程,不是还要做朝廷一品大员?” 陆九郎如今一点也不隐藏了,“我离开长安就没打算回,凉州城你第一次向我求欢,心已经接受了我,如今又有了身子,还想把我赶回去?” 韩明铮一哑,竟不知说什么。 陆九郎低了语气,恳求般道,“明铮,你是我心上挚爱,哪怕再强,也不该有孕还冒死搏战,得有人护着你,护着你腹中的孩子,除了我还能是谁?等孩子生下来,也当有父亲的陪伴,你就忍心让他和我一般没爹,给世人耻笑是个不知哪来的野种?” 韩明铮给说得心中酸软,正当方寸大乱,腹部蓦然一动,宛如小生命也在应和。 法幢寺受了蕃军的猛攻,处处残墙断壁。城中百姓自发前来帮忙,将损坏的物件清出,重整佛殿,取水洒扫,受伤的僧众也获得了妥善的安置。 弘昙徐行检视,犹觉得做梦一般。 赤火军与蕃军激战之时,法幢寺得了喘息,然而僧兵也几乎折尽。弘昙强提精神,打算去随赤火军死战,半途竟遇上了陆九郎,给他一番言语说动,让寺内的僧人散出传话百姓。全城呼喊动摇敌心,陆九郎再带着几百人冲杀,一举吓走了蕃军,几乎可谓奇迹。 弘昙正当出神,小沙弥来报,他想了一想,还是去寻了师父。 观真大师结束了诵经,听闻后道,“陆檀越只留了洗衣洒扫的仆妇,其他的全退回来,定是要亲自照料,且随他的安排,奉足所需即可。” 弘昙犹豫片刻,问出来,“他虽救了韩七将军,到底已非韩家的部属,当真听他做主?” 观真大师捻着佛珠,莞尔一笑,“一切所执,必有因果,赤凰有孕,防御使舍了一切冒死潜来,还有什么可忧的,随二人去吧。” 弘昙摸了摸光头,只觉情爱难以理解,又问,“长安有人护送一位娘子至沙州韩家,听说韩七将军在此,向寺里求见,遭陆檀越拒了,还让他们哪来回哪去,这位娘子在外啼哭不止,如何是好?” 这一问观真大师也没了头绪,只有道,“你亲自去问一问,看究竟有何来历,不重要的就赠银打发了,免作无谓之扰。” 楚翩翩被沈铭送往河西,托给韩七小姐照应,相府的护卫不耐远涉,到肃州听说赤凰在法幢寺,当即折归,打发她自行请见。她报了沈相公子的名号,怀里揣着书信,却给僧人无情的拒了,落得进退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一众沙弥看她美丽柔弱,凄惶无助,不免生了同情。 楚翩翩正垂首饮泣,面前来了一个和尚。 那人话语清沉,端正平和,“韩七将军受伤静养,无法会客,请问女檀越执意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楚翩翩抬起头,长睫如雾,双目盈泪,似一枝凝露带雨的梨花。 弘昙如被一种无形之物击中,呼吸一窒,心头刹那一空。 第116章 宫掖深 ◎殿下,贫道该出宫了!◎ 或许是灵药的功效,又或是小生命的顽强,韩明铮经过多日调理,止住下红,腹中的胎儿得以暂保。但此后必须卧榻静养,绝不可再受车马颠簸,否则随时可能滑胎。 韩明铮为免家人惊扰,让人向沙州报了平安,只称在厚土军归返前留驻肃州。 陆九郎试了药碗的温烫,将她扶起来喂药,“不必操心旁的,把身子养好,先多吃些。” 韩明铮一切由他照料,渐渐的也惯了,就着手饮了,“整日躺着胃口自然差些,不是吃食的缘故,昨日你还要张罗烤肉,到底是在寺里,别太过了。” 陆九郎自有计较,也不多说,待她睡下后唤过仆妇守着,自去行事。 院子外头,几个憨货正在闲扯,犹未发现里头有人出来了。 陆九郎一直无暇理会,此时一脚踹去,“你个属王八的,嘴咬得死紧,我就不该接着,让你跌死算了。” 伍摧给踢了个屁墩,叫起冤枉来,“石头没说,我哪知道沙州有你的人,还当将军会给你传信呢,怎么能怪我!” 陆九郎又看司湛,司湛一下跳出丈外,振振有词,“也不能怪我!小韩大人说不能外传,万一让朝廷知道孩子他爹是天德城防御使,有暗通的嫌疑。” 陆九郎磨了磨牙,暂且作罢。 司湛却又凑过来,“陆大人,你真要跟着将军回沙州,就不怕小韩大人发作?” 陆九郎冷笑,“他中了蕃军的诱计,害得妹妹怀着胎出来拼命,还有脸发作我?” 司湛讪讪的没了话。 伍摧担心的是另一则,“陆九,你这弃官而逃,沙州熟人那么多,未必瞒得住,传到朝廷耳朵里怎么办?” 陆九郎横了一眼,从袖中摸出个黑铁面具,“天高皇帝远,管不了那么多。” 面具华丽精巧,错金勾出繁复的花纹,覆在脸庞宛如变了一个人,伍摧和司湛哗然惊赞。 石头正在傻乐,屁股也着了一踹,颠颠的跟着陆九郎出去办事了。 韩明铮睡得正沉,隐约给人抱起,知是陆九郎,她迷糊中懒得睁眼,摇晃中又睡过去,等醒来一怔,屋子已经变了,换到了一处陌生的宅院。 陆九郎从院里的烤架卸下油香的羊腿,用小刀片薄,趁热喂给她。 韩明铮不知不觉吃了许多,额上微微出汗,面上有了颜色。 陆九郎很满意,方才提起,“法幢寺终究有些不便,换到这里大可随意,正合适你歇养。” 韩明铮见屋子布置精雅,用具奢华,地龙暖热毫无烟气,绝非寻常富户,随口一问,“这是哪家的宅子,主人呢?” 陆九郎也不隐瞒,“裴家的别业,将人都清出去,换上寺里的仆役,又有伍摧他们守着,只管放心。” 韩明铮一默。 陆九郎冷哂,“借个宅子算什么,不是那些蠢货自私短视,何至于要你拼命,我早晚要将裴佑靖那老狗宰了。” 韩明铮微微一叹,“其实怨不得他,裴叔已经不掌事了,以前他气势强盛,又得二爷支持,能压得住全族,后来二爷与裴少主战亡,他万念俱灰,裴四爷当了家。这人自恃与朝中攀结极深,一心想取代韩家成为河西节度使,弄得局面越来越僵。” 陆九郎经她一提,想起来,“是了,这人还来天德城挑动过魏宏,我正要借机而走,就没理会,早知道诱出来一并宰了。” 韩明铮没好气,一戳他的额角,“幸是没动手,四万锐金军是好惹的?行事总得留一线,才有转圜的余地。” 陆九郎很受用这样的亲呢,将头拱在她的手心。 韩明铮摸着他额角还有烤出来的汗渍,喃喃道,“你就是心眼多,到底图我什么呢?韩家已经不复当年,做我的夫婿得不了好处,哪比得上长安的青云路。” 她眉眼温存,倚着靠枕身子慵懒,陆九郎瞧得爱极,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头里,可惜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嘴上回道,“你放心,我不图韩家,就图你的人,聘礼已经收了,孩子也不能没爹,你是堂堂将军,可不兴反悔。” 他若是个女人,早就挺着肚子找去沙州韩家,要什么脸面;无奈没这份本事,硬闯上门定会给韩平策撵了,她又看重家人,不会相帮,只有用这般下作的法子。 韩明铮听他的赖话,啼笑皆非,“早知你的心思,该听阿策的话退回去,那些东西价值连城,不知多少人惦着呢。” 陆九郎轻哼一声,“士兵的恤赏我一点没少,其他的都是贪心不足,如魏宏之类的货色,根本就不配得爷的好处,搂着石头做梦去吧。” 韩明铮正忍俊不禁,颊上给他凑近亲了一口。 魏宏确实要气疯了。 陆九郎与石虞候一道失踪,跟出去的没一个回来,魏宏装模作样的搜寻,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担心苍狼识破了暗算,挟怒回来寻仇。 连搜多日不见踪影,魏宏略定了心,着人通报朝廷,自己私开内库,打算悄悄将一批珍宝吞了,哪想到宝箱虽在,仅有两三箱是真金白银,其他的全是石头。 魏宏又怒又骂,终是不知宝货的去向,悻悻的将几箱金银藏了。 没过多久,五皇子派使者来彻查,称陆九郎失踪前曾致信,将送一批重宝上京,却始终未见东西。一番查来查去,查到魏宏曾私开内库,又找到了匿下的金银。 魏宏成了黄泥巴掉□□里,冤得没法说,一番思前想后,索性咬给失踪的石虞候,称其假传大皇子之令,蓄意杀人移宝。 使者拿了辩供回京,李涪当然不会认,最后石家倒了大霉,魏宏也从副使贬成了七品参军,他无数次咒骂,既骂陆九郎,又骂裴家人、石虞候,还有背后的李涪,不知恨哪个更多。 不过千里之外的怨骂飘不到长安,李涪正在御花园里闲坐。 他神情和煦,姿态松散,捧着一本佛经阅看,一派的恬淡安乐,与世无争。 一个道士藏藏缩缩的潜来,紧张的一礼,“殿下,贫道该出宫了!” 李涪不动声色,“这是什么话,父皇近来精神健旺,还盛赞赵真人的丹药神效呢。” 赵真人若不是不得己,也不愿舍了泼天富贵,压低声道,“贫道入宫前就禀过殿下,红丸不宜久服,逾期必然损身,为着陛下的龙体着想,不可再用了。” 李涪微微漾笑,“赵真人慎言,入宫前我们何时见过,若早知此药有害,你还进献父皇服用,岂不是有意谋害天子,论罪当诛九族?” 赵真人一激灵,错愕的望着他,又迅速低下头。 李涪话语柔和,似在抚慰,“真人只管安心炼丹,要是个雀鸟般的胆子,如何享得了荣华富贵?哪怕有朝一日红丸失效,仍有解决之道,真人何必忧惧。” 飞凰引 第81节 他从佛经中拈出一张药单,赵真人收入怀中,心头颤栗,只能伏地喏喏。 赵真人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去,李涪似什么也没发生,平静的翻看佛经。 远处传来尖利的骂声与吵闹,李涪只作不闻。 喧声越来越近,荣乐公主搡开宫人的拉扯,意外望见李涪,冲来道,“皇兄!你帮我跟父皇求情,我知道错了,不要再囚着我了!” 一众侍奉的宫女与太监见了李涪,跪下告罪,原来荣乐公主给禁于殿中,每日受宫嬷规训,烦燥欲狂,到御花园散心就不肯回去了。 李涪温文尔雅的回应,“我自是帮十二妹说话,你不必急,过一阵父皇的气就消了,你在御花园大肆吵闹,万一让人报上去,父皇岂不更怒?” 荣乐公主气得眼泪直流,“要等到何时?我天天给一群低贱奴才管束,过得生不如死,父皇只顾流连后宫,哪想得到我!” 李涪好言好语的哄,总算让妹妹安静下来,又对侍奉的人开口,“十二妹久不得出,难免脾气大些,你们照应不易,缺什么只管与我说。” 宫人恭敬的应了,小心的侍奉公主回殿,感慨大皇子的和善。这位殿下既顾念手足之情,又懂得体恤下人的难处,将来继位定是一位仁君。 第117章 人心向 ◎这些自有你的叔伯操心,与你一个后辈何干?◎ 赤凰将军勇救肃州,锐金军无功而返,甘州城的百姓私下难免私议纷纷。 裴子炎在酒楼听了两耳,心里极不舒服,回家后忍不住去寻父亲。 裴光瑜正是恼怒,面沉如水,书案堆满了消息纸卷,一见儿子就吩咐,“弘海带着厚土军已抵了肃州,你去走一趟,送些礼过去,再打听一下韩家女的夫婿什么来头,竟敢抢咱们的宅子,不把裴家放在眼里!” 裴子炎一听这些就烦,又不敢表露,只道,“还能有什么来头,不外是韩家营里的人。” 裴光瑜满腹疑思,征凉州时韩家女还与姓陆的勾缠不清,怎的突然有了夫婿,行事还如此霸道。 裴子炎忍着气道,“去肃州有什么用,都知道裴家是刻意迟援,观真大师更认定了韩家,哪是私下送礼能弥补。” 裴光瑜没留意儿子的低郁,随口道,“观真老迈了,活不了几年,不必理会他,弘海早晚要接了僧都统之位,他一直与咱们交情不错,就按我说的做。” 裴子炎默了半晌,“阿爹,城中都赞韩家义烈,说裴氏不顾盟友,背信弃义。” 裴光瑜很不顺耳,斥道,“那些愚民懂什么,韩家早就外强中干,本来这一次当曝其虚弱,显出裴家的能耐,教各州看清消长,全是韩家女强自逞能,坏我大事。” 倘若韩家女死于狄银之手,余下的蕃军被锐金军大展神威,一荡而空,哪会有如今的尴尬。 裴兴治推门而入,面色不大好,“赵家不肯收送去的礼,称西州已经得了战获,态度还是客气的,但焉耆、龟兹那边传来消息,一些商脉被挪给了安家。” 赵家在天山一带经营多年,连裴家的商队也要借助其力,凭着两军交情,一直能获取最好的资源,如今却生了变化。 裴光瑜神情微变,有些挂不住,“见风转舵,赵家如此滑头,真不是东西。” 挪出去的商脉虽不是最要紧的,透出的意味却让人不安,这是一场微妙的人心向背。 裴兴治难抑忧虑,“肃州的态度肯定也会变,必然影响西域诸国,这不是小事。” 裴光瑜做出不屑之态,“让他们向韩家谄媚,不过是表面作态,维持不了多久,裴家有四万兵力在手,谁也不能不把咱们当事。” 裴子炎一向以锐金军自豪,如今却迷茫起来。 裴氏年轻一代不少,但在军中出色的不多,裴子炎作为佼佼者,胜过一众兄弟,最得父亲看重。他一直相信父亲的谋划,渴望裴家成为河西之主,获得万民热爱,然而当父亲持住家主的大权,裴家却失去了盟友的亲近,百姓的崇慕,连家族的经营也受牵连。他不觉开始怀疑,这些决策当真无误?然而身为人子,他不敢出言,只能沉默。 在裴子炎动摇之时,有人来到雪山脚下的佛寺,向裴佑靖详述了近期发生的一切。 裴佑靖毫无表情,直到听说韩七将军的夫婿夺了裴家的别业,目光才有一丝微动。 裴盛留意到,心头一喜,嘴上越发忿然,“叔父,您避居佛寺,哪知道外头何等混乱,占别业事小,赵家与僧家明显的冷淡了咱们,这才是大事。” 裴佑靖不答反问,“我说过在寺内静修,不再参与族内事务,你来做什么?” 裴盛对他颇为敬畏,讷讷道,“我是见大伯与四叔争吵,族人意见纷杂,民间的议论也多,心里犯愁。如今三家同盟,倒把咱们排挤在外,还影响了西域的经营,长远了可怎么好?” 裴佑靖淡道,“这些自有你的叔伯操心,与你一个后辈何干?” 裴盛尴尬不已,赶紧道,“侄儿对叔父十分想念,本是来探望的,一见面又忍不住,难免多说了一些。” 裴佑靖不置可否,“我在此一切安好,你回去吧。” 裴盛急了,“叔父,都是一家人,好歹给个主意,今后该怎么办?” 裴佑靖漫不在意,“听令尊的就是了。” 裴盛哑然,见他起身要走,拉住衣袖连声而唤。 裴佑靖微微一叹,“三哥担心商路,该请四哥想办法,叫你来问我有何用。” 裴盛既然给看穿,也不掩藏了,“四叔只说成大事不拘小利,商路的损失不算什么。” 裴佑靖一哂,“也对,等裴家成了河西之主,别家自然会恭恭敬敬的将一切奉上。” 裴盛知他在讥讽,苦着脸道,“哪有这般容易,阿爹说商路的进项少了,养兵就成了大事,锐金军不出战,也就没有战获,眼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裴兴治掌着家族的钱袋子,公中每一笔花销都从手上过,深知经营的重要,对钱看得紧。 裴光瑜管的是探听消息,打点人脉,从来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哪理会这些。顺风顺水时二人还能相得益彰,一旦损了财路,裴兴治难免肉疼。裴光瑜没能耐处理,还一味的嘴上放空话,裴兴治不免憋气,又念起了裴佑靖,让儿子前来探问。 裴佑靖纵是足不出寺,也能猜出内里,“我没什么可给的主意,你不必再来,倒是七丫头的夫婿该查一查,这个人——” 依韩家丫头的性子,即使与裴家交恶,也不会强占盟友的别业,一个赘婿如此强横的擅作主张,加上在肃州诈走蕃兵的行径,裴佑靖生出一种离奇的联想,待出口又觉过于荒诞,不再言语,转身回了佛窟。 裴盛给僧人请离,只得怏怏的退走,不知怎么跟父亲交差。 楚翩翩被安置在在法幢寺附近的庵堂,每日听着早课晚经,心头急如火烧。 她的身份是假的,根本经不起盘查,落籍只能靠韩七小姐,必须有贵人庇护才能生存。她只能凭借美色向法幢寺的沙弥探听,问出韩七小姐养伤的宅邸,去再试一次求见。 没想到行到半路就出了事,楚翩翩姿容绝俗,在佛寺内又为探问摘了幂篱,城内一些无赖好在佛寺看美人,悄然缀上她,等楚翩翩行入一条窄巷,当下就给堵了。 楚翩翩虽是教坊女子,出入必有随从,哪见过如此险恶,见几个无赖猥笑,骇得娇颜雪白,跌在地上呼都呼不出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和尚赶来怒目一喝,宛如霹雳一炸。 几个无赖知道武僧惹不起,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的逃了。 楚翩翩惊吓过度,脚底软颤,一时站不起来,和尚迟疑半晌,告了声罪,垂袖掩手将她扶起。 楚翩翩见僧人眉目深秀,认出是法幢寺出面安置自己的大师,似乎地位颇高,当时他言语和气,垂眸低视,一副善性的样,没想到如此威武,一吼宛如金刚。 弘昙依然垂眸,念了一声佛号,“女檀越打听韩七小姐的住邸,是想再度求见?” 楚翩翩方知在佛寺的举动落入了耳目,柔声哀求,“请大师宽谅,我有生死大事,必须面见韩七小姐。” 弘昙不敢看她,只道,“韩七小姐力挽危境,肃州多少人都想当面致谢,但她受伤静养,禁绝一切外客,就算你去到府外,卫兵也不会放的。” 楚翩翩仍不死心,“我家主人是沈相之子,与韩七小姐为友,还有他的亲笔书信为凭。” 弘昙摇了摇头,“韩七小姐养伤,事务皆由夫婿主理,他一听名字就将你拒了,全无一见之意,再纠缠必会遭军令强驱,受伤都是轻的。” 楚翩翩手足冰冷,贵人近在咫尺,欲见宛如天堑,自己已成逃伎,随时可能受捕,今后到底该如何存身,她越想越凄惶,身子摇摇欲倒。 弘昙险些要扶,又知不合宜,合什道,“女檀越若肯一言求见的原因,贫僧或许还能相帮。” 楚翩翩喉间一窒,如何说得出,她深知世人如何看待官伎,不说或许还能得些怜悯,说出来就成了自取其辱,只有默默流泪。 弘昙手足无措,“女檀越不要哭了,贫僧替你再去询问一次。” 楚翩翩绝处逢生,大悲转为大喜,泪朦朦的望住了他。 弘昙瞧了一瞬,指尖按住袖内的佛珠,又念起了清心咒。 第118章 破虚妄 ◎拙荆身子虚弱,正对我百般依赖◎ 弘昙当年与陆九郎斗过缚绞,凉州之战也曾见过,那时可万没想到,这人会重归河西,成了韩七将军的夫婿,这一番纠缠历经多年,也不知是缘是孽。 陆九郎如今成了白身,心情却似颇好,还招待弘昙喝了一顿,以豆干与炸花生下酒。 河西的僧人禁荤不禁酒,弘昙酒量也很不错,二人喝得微酣,再度起兴,在前院斗起了缚绞。石头一帮人激动不已,看得狂呼乱叫,直到给陆九郎骂了一句,才想起后院的将军还在睡觉,一个个成了麻雀,改作窃窃私语。 几场斗完互有胜负,陆九郎出了一身大汗,颇为畅快,将看热闹的通通撵了。 弘昙与他不算熟,经此一闹,随意了许多,不觉问出来,“你昔年说走就走,为何又决意回来,明明已在中原建功立业,声名显扬,就甘心一朝尽弃?” 陆九郎提壶倒茶,不甚在意,“亏你是个和尚,讲什么功业,难道不知那些全是虚的?” 弘昙虽是僧人,入寺为家族安排,长年习武争强,在厚土军任要职,除了念经食素,与世俗差别不大,登时给他一噎,转而谑道,“阿弥陀佛,陆檀越极具慧根,很适合当出家人。” 陆九郎笑起来,呸了一声,“老子属狼的,这辈子都要吃肉,剃个鬼的光头。” 弘昙也笑了,“似你这般强横,只有韩七将军敢收,佛祖可懒得理。” 冬日里晴空高远,日头照人,一阵寒风刮起细小的黄尘,阳光下散如万点金芒。 陆九郎静静的看,“还是习惯河西的风,又干又冷,提劲。” 他的神情有点怀念,眉眼仍是俊锐桀骜,气息却温和多了,弘昙越看这人越觉传奇。 陆九郎却又道,“蕃人不会就此罢休,狄银的声望极高,如今战死,蕃军定会复仇的。” 弘昙回过神来,“家师也如此说,确实得提前防范。” 陆九郎淡道,“五军只余四军同盟,锐金军如此异心,别说打蕃人指望不上,没准还要在背后捅刀子,观真大师可有良策?” 弘昙也不隐瞒,“家师已致信裴佑靖大人,邀他来肃州一晤。” 陆九郎一嗤,“这老家伙已没了心气,邀来何用,五军还能亲过他的手足兄弟?不如早做打算,再任裴家篡动下去,必成河西大患。” 弘昙默然,无奈道,“裴家四爷继续当家,未来确实不利,但对盟友挥兵也非义举,所以家师才想劝说裴大人出山,要不是丧子之痛过深,以他的心智与决策,裴家绝不至于如此。” 陆九郎冷冷道,“我看不必指望了,那老东西将儿子宠成废物,又逼着他上阵逞能,难道不是自找的?裴行彦幸是死得早,还算全了体面,不然做出来的蠢事也不会少。” 弘昙知他当年有夺妻之仇,对裴家恨之入骨,不好再说下去,改道,“小韩大人夫妇将抵肃州,要来探韩七将军,假使你有所不便,我可以安排到别处暂居。” 陆九郎一口拒了,“不必,兄嫂哪能亲得过夫妻,拙荆身子虚弱,正对我百般依赖,要我哄着才肯进食,我必须寸步不离。” 弘昙可是听过韩平策在凉州堵门揍人的传闻,才好心如此一问,听他这样不要脸的吹嘘,实在无言以对,哑了半晌,终提起来,“沈相公子所遣的人,韩七将军当真不见?” 陆九郎一听就有气,两地相隔万里,沈铭还要打发人来见,谁知存的什么心,“前次不是已经拒了?不见!” 弘昙迟疑片刻,还是不忍,“那位楚姑娘称是生死大事,还持了沈相公子的书信。” 陆九郎一怔,他早将沈铭的一切查了个底掉,疑心顿起,“楚姑娘?她生得什么样?” 弘昙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如何描述。 飞凰引 第82节 陆九郎很是通透,“是不是生得杏眼樱唇,纤姿妩媚,肌肤似玉骨冰腻,衣发幽香独特,男人一见就心神荡漾?” 弘昙莫名的红了脸,也不知在窘什么,“正是如此。” 沈铭竟将南曲的红颜知己托过来?陆九郎放下提防,一琢磨猜出个七八分,抬眼一见弘昙的情态,一个没忍住,登时笑了出来。 韩平策从西州带兵归来,处置完一大堆军政要务,已入了腊月,年底万事纷繁,他仍是强行搁下来,携妻子出行。 此行既是探望妹妹,也要抚慰肃州,还带了一肚子对陆九郎的气。 这不知耻的狗东西勾得妹妹有了身子,还不放过,竟追来了河西,也不怕朝廷责问起来,牵连韩家要枉担多少干系;更不提韩七将军有孕且有夫婿的消息,已经从肃州遍传沙州,多少人都来打听,询问是哪家才俊,纷纷要补送贺礼,韩平策何等尴尬,只能含糊以对。 另一则更恼,妹妹要安胎不能返家,韩家送了几拔人来照应,大半给陆九郎退了,男人哪懂如何照顾孕妇,他一番花言巧语,哄得妹妹听信安排,谁知受了多少委屈。 韩平策抵达时正是下午,弘昙带人相迎,送到了韩明铮养伤的宅院。 陆九郎在宅门迎候,韩平策只当未见,径直往妹妹的院里去。 他既恼妹妹的糊涂,又想夸她怜她,等瞧见妹妹倚在榻上的模样,他一句也说不出了,鼻子隐隐发酸,既惭又愧。 几年来韩家风雨飘摇,兄妹二人并肩支撑,此次蕃兵分路而击,要不是妹妹舍命援护肃州,难以想像会落得何种境地。 不等韩平策开口,韩明铮扬起脸,依然是朝气朗朗,“西州得胜,剿获的军资可多?够不够营里过个好冬?阿娘的身子可好?我没什么,只是不便颠动,待孩子生下来就能回家了。” 韩平策一哽,粗着嗓子道,“都好,不必你操心。” 宋欣儿上前,握着小姑的手仔细打量,温言道,“阿娘没事,只是担心你,想亲自过来陪伴,给家里劝住了;瞧你气色不错,如今还在用药?可进些滋补的,但不可贪多,胎儿养得过大,生的时候就遭罪了。” 她几句言语松了气氛,韩平策也缓了情绪。 宋欣儿又关切道,“妹妹异地静养,不能少了照应,我带了两个和善的婶娘,还有府里得力的管事,一批有经验的婆子与仆婢,衣箱与起居用物也携来了,缺什么只管交待管事。” 韩明铮瞧了一眼兄长,“谢谢嫂嫂,我有夫婿了,近日皆是他陪着,照料得很好,不需要这么多人。” 韩平策一听又冒起了火,沉着脸不说话。 韩明铮也不回避,“我知道哥哥不喜欢,但这次要不是他,我已经没了。他是阿爹点过头的人,这么些年我还是放不下,如今他舍弃一切,只求与我相伴,哥哥就容了吧。” 韩平策见妹妹神情忐忑,少有的低软央求,心里难过又忿忿,“你总对他心软,明知是个不记恩的祸害。眼下他想哄你,当然千好万好,万一以后又生歪心,你一辈子都要教他坑了。” 韩明铮声音轻缓,“他是有许多不好,却也多次为我拼命,当年潜进蕃人大军,这次又从塔下接住我,险些给燃烧的巨木砸死。而今连长安的高官厚?也抛了,还要怎样才见真心呢?” 韩平策一默,仍是蹙着浓眉。 韩明铮接着道,“我明白他是逃官,家里难免要担干系,但到底远离中原,他也不在外面露脸,应该不致于有大碍。哥哥不愿瞧见,我就搬去外头住,这样成不成?” 韩平策一窒,宋欣儿暗递眼色,他终是闷闷的道,“搬什么搬,哪能让他将你拐离了家,那还不知把你骗成什么样。你实在认定他,也不用顾虑没有的,一切有家里撑着,反正朝廷远,也不能把咱们如何。” 韩明铮刹时落了心,漾起了笑。 窗外的陆九郎松了神,轻出一口气,抬脚向外院行去。 一出内院,几个人凑上来,都瞧见韩平策进去时神情不善。 石头可怜巴巴的道,“九郎,怎么样?小韩大人不会把咱们撵了吧?” 司湛也很担忧,“将军有没有挨骂?要不咱们也去帮着求情?” 伍摧出言安慰,“不管怎样,将军肚里有你的孩儿,小韩大人总该给几分面子。” 听着一个比一个没骨头,陆九郎全然不想答话,一人踹了一脚。 第119章 询故道 ◎我从不觉得选错,我的夫婿是天下最勇猛的男儿◎ 韩平策来肃州还有要事,和妹妹叙了一阵话,就转往法幢寺,将妻子留下陪伴。 宋欣儿本是担忧韩明铮腰腹已沉,身旁少了照应,待见她容色明润,眉眼含笑,一袭紫金软缎的宽裳,腕带金镶玉钏,比在家中还显华贵与闲逸,分明被照顾得极好,心下就宽了三分。 她又检视屋内,衣箱有七八个,掀开来满目锦绣,一色的精致;漆奁内宝饰琳琅,妆台置着香膏与香脂,验看后均是孕期可用,不禁惊讶,“这些全是他一个大男人的安排?” 韩明铮倚着软靠,接了侍女端来的补汤,“九郎寻了有经验的婆子询问,饮食起居上费了不少心思。” 她初时昏然卧养,也不知陆九郎如何安排,没几日就将一切置备妥了,衣裳与首饰件件华丽。虽不是常穿的素简男装,卧在榻上也不挑样,陆九郎每日帮着搭换,渐渐的习惯了。 宋欣儿给侍奉着洗面,她风尘仆仆抵达,难免染了尘灰,洗拭后精神一爽。 仆人又奉上肃州名楼的多种精致小食,伴着切好的瓜果与温饮。 宋欣儿不禁感叹,“你哥哥一直念叨,就怕你受委屈,如今是不必担心了。” 韩明铮微赧,“他连稳婆和奶娘都挑过了,其实还早呢。” 宋欣儿倍感宽慰,姑嫂二人叙到傍晚,厚土军在法幢寺畔的名楼举宴,宋欣儿作为节度使夫人,免不了要去陪伴丈夫,受众多官眷的致礼。 陆九郎戴上面具,亲自将她护送过去,回来又伴着韩明铮用饭,一块偎着说话。 纵是韩明铮身子不便,做不了什么,耳鬓厮磨之间仍有无限亲昵,陆九郎心臆满足。 韩明铮见他的欢赖样,忍不住一谑,“怎么不跟在哥哥身旁,他既然认了,就不会再为难,今夜肃州高官齐聚,正是引见的好时机。” 陆九郎装模作样的道,“那怎么成,我去觥筹交错,你在屋里冷冷清清,没我的臂膀搂着,你哪睡得着?” 韩明铮啼笑皆非,要拧他的厚脸皮,冷不防给他一口叼住了指头。 陆九郎用牙齿磨了磨,忍着丝丝心痒,到底不敢过度嬉闹,松开了口。 韩明铮却是想起来,“嫂嫂说二哥传信,沈公子有要事托付,我方才一问,才知人已到肃州,给你不声不响的拦了,怎么这般胡来。” 陆九郎一点也不虚,“你当时伤着呢,我只紧着你,哪顾得上其他。” 韩明铮知他的小心思,没好气道,“沈公子与韩家有恩,将心上人托付给我,这不是小事,哪容你瞎闹。信上说楚姑娘算是死逃,要换个身份安置,明日将人找来,我亲自安排。” 陆九郎不肯让她费心,“我起先不知,如今已托了军中的高官照拂,定会办得妥贴,你不必劳神,安心的养胎,等归返沙州的时候再召她就是。” 他各种保证,韩明铮方才罢了,又问起来,“你送嫂嫂过去,哥哥说了什么?没安排换一处宅子?” 陆九郎哼哼唧唧的,不大情愿,“是提了一句,也没多说,既是同盟,就该大方借给你;要不是同盟,更用不着理会。” 韩明铮半嗔,“巧舌如簧,这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暂时从权无妨,久占不合适。” 然而这方宅子让陆九郎极是合心,他看中的不仅是景致雕琢,奢华舒适,还有防卫的考量。宅邸的布置据说是裴佑靖的手笔,内外院子嵌套巧妙,外院能住兵,窝几百人轻轻松松,只要铁木院门一闭,隔墙坚厚难攻,内院固若金汤,放眼城中哪还有更好的。 即使韩氏兄妹都提过,陆九郎也不松口,他着意夸大宅子的舒适,韩平策心疼妹妹,也就默应了,此时正好拿来回话,“小韩大人说不必挪了,交待你好生养歇,裴家心念着节度使之位,能不能修好,不在一座宅子上。” 韩明铮默然,无声一叹,没再坚持。 肃州的裴氏别业虽为裴佑靖所置,以裴光瑜使用最多,他还置了几名宠爱的美姬,结果全给陆九郎撵了,一帮仆役什么也没带出,灰头土脸的回了甘州。 裴光瑜要安置美姬,走公帐给裴兴治拒了,只得动用私房,越发的恼火,等秘报传来,他惊极又愤怒,在书房拍案而起。 裴安民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是陆九郎,不是说他死在天德城了?” 裴光瑜诸事不顺,气得面孔发僵,“咱们上当了,这恶狗故意耍诈,假死脱逃,我这就向朝廷传报,看韩家怎么交待!” 裴兴治哀叹一声,一句话也不想说。裴光瑜靠着陆九郎之死得了四品封官,借势赢回拥戴,压下了裴佑靖,哪想到从头到尾竟是给人耍了。 裴安民虽不擅机巧,一想也知道,“韩家打下凉州功勋卓著,目前圣眷正隆,才受了加封,庇护一个逃官算什么,只要咬死了不认,朝廷能为这个翻脸?” 裴光瑜情知这事瞒不住,族人终会知晓,到时候纷议更多,阴狠的道,“只消让朝廷瞧见韩家的阴私,就能显出裴家的忠心,要是陛下一怒夺了节度使,韩家敢违逆?” 裴安民闷了片刻,“如果河西乱起来,朝廷能派人来替咱们撑腰?能出兵驱走蕃人?” 裴光瑜声音一厉,“韩家不敢乱,纵是封疆一方,他也得对皇室俯首称臣!” 屋内静默了,谁都明白朝廷让韩家继任节度使,看中的是声望与实力,而今厚土军不必说,连赵家也跟裴家远了,锐金军成了孤家寡人,对万里之外的大皇子谄媚有何用,只怕还要担个办事不力之责。但这些话说出,裴光瑜必是大为光火,只有闭口不言。 气氛凝滞,裴子炎百念纷杂,喃喃道,“听说姓陆的本该回长安接掌禁军副统领一职,多少人趋之若鹜的权位,他竟然说弃就弃。” 裴光瑜一连串的受挫皆与此人相关,对陆九郎恨之入骨,啐道,“一条狗懂什么,他朝东暮西,绝不会有好下场!等着瞧吧,韩家胆敢窝藏,一定会因此大失帝心!” 三爷裴兴治一言不发,让小厮抱起一叠帐本,当先走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宅院,沉着脸一唤,“叫盛儿过来,我有事吩咐。” 大雪纷纷落下,肃州城一片银白,大树的枝梢也给压得沉坠。 城内有些民宅被战火所焚,好在韩家和赵家送了一批粮食与棉布,厚土军广募民夫,在降雪前赶建起一批土屋,安置了无助的百姓。 韩平策又与观真商议,减了两年税赋,民众感激不已,待他归返沙州之日,百姓顶着严寒相送,盛情可融冰雪。 陆九郎替韩明铮去送,归来满头皆白,给屋内的热气一迫,发上的雪化了,浸得鬓角湿漉。 榻上的韩明铮瞧不过,用布巾替他擦拭,陆九郎安静的在她膝边伏着。 韩明铮敏感的觉出有异,“怎么?” 陆九郎停了片刻,“吐蕃在整召大军,大约想开春来袭,小韩大人与几家商议过,想主动出击,问我多年前发现的那条野路。” 狄银军功卓著,母亲又出身于强大的十二部族之一,在蕃地拥簇众多。蕃王一直对他严加防范,派驻凉州不许回,此次战死,族人激愤难平,闹腾得蕃王都按不下,只有下令春攻。 韩明铮恍然,“是了,你曾说可以穿沙海至蕃北,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一直惦记着那条路,派人寻过多次,然而陆九郎已含恨远走,随他游击的兵也折光了,始终未能找到。韩平策原当陆九郎是胡编,如今要挥师远击,兵力又不足,不免想了起来。 陆九郎眸光幽沉,“自然是真的,不过当年没细说,那条路得从沙碱地过,跟着骆驼走,尽头是一个宽广的盐湖,趟过去就是蕃北。” 他那时故意藏话,想引得二人同去,博她一番夸赞,谁料后来世事骤变。 韩明铮此时细问,方才明白大致,确实曲折隐秘,难怪寻不着,继而沉默了。 陆九郎也不再言语,伏身将耳朵贴住她隆起的肚腹,半晌方道,“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他姓韩,给个像样的名字。” 二人从未言及过这些,韩明铮微讶,“不姓陆?将来你寻到父族怎么办?” 陆九郎淡道,“我娘说过,陆姓是她随一个客人取的,根本毫无关联。我孓然至今,何曾得过父族一丝好处?少时受欺凌还想过有个好爹庇护,现在已无所谓了,只遗憾当初不懂事,没好生孝敬我娘。至于生父,真要遇上,我必是骂死那老狗东西,凭什么还随他姓。” 韩明铮听得好笑,隐隐替他难过,指尖轻梳他浓密蓬软的发,“可惜阿爹什么话也没留下,不知你胯骨的痣有何来处,我问过阿娘,阿爹和哥哥们身上都没有。” 时至今日,陆九郎已能平静的谈起,“韩大人既然坚称不是,或许是真的,不管他的庇护出于何故,韩家于我有恩,我愿再赴沙海寻路。” 韩明铮停了片刻,轻道,“这是阿策的意思?” 陆九郎释了疑,“他知道你开春了要临盆,哪会如此安排,是我自己的意思。” 战期与产期太过接近,他很想什么也不做,留在她身旁陪伴,然而这次远征关系重大,抄路奇袭可以减少对兵力的依赖,最大的降低损耗,的确是一条上策。韩平策虽认了妹婿,他不能一直依托妻子而存身,唯有在大事上出力,方能在韩家真正立足。 陆九郎凝望着她,温存又不舍,“明铮,这世上我只要你,我要你的柔情与依赖、忠诚与守护、要你此生只有我一人。我甘愿为此倾尽全力,证明给世人看,你没有选错,陆九郎配得上河西赤凰。” 韩明铮轻浅一笑,抚住他的脸庞,眼睫微湿,“我从不觉得选错,我的夫婿是天下最勇猛的男儿,还要什么证明,苍狼已经是世间的传奇。” 这双肩膀强悍宽阔,仿佛可担起天地,韩明铮百感交集,有对离别的酸楚,有对远征的担忧,说不尽的牵挂与关怀,她就如世间最寻常的征□□,带着满溢的情意与怜惜,眷眷的吻住了他。 飞凰引 第83节 第120章 入敌境 ◎等这一仗打完,回去你就当爹了。◎ 蕃王居住于蕃南腹地,众多部落拱守于外,尤其以陵湖一带防御最严,河西军想攻入蕃地必须拿下此处,但山势险陡,峡口一线,多年来难以突破,韩平策不得不冒险另辟蹊径。 从河西出发,奔过大片荒野,越过一连串的戈壁与沙海,就到了一块杳无人烟之地。 这里的地面是一种毫无生机的堿白,看不到一棵树,蓬生的荒草内夹杂着野鸟的骨骸。人的动作稍大就感觉胸口滞闷,头痛欲呕,连最耐苦劳的蕃人也不会来此。 陆九郎当年游击给蕃军所逐,被迫避入此处,歪打正着闯到了蕃北,碍于人困马疲,没敢生事,抢了些给养就折回了。 陆九郎带着近卫营,与青木军的长庚一道寻来,重又见到了记忆中的盐湖。这盐湖很特别,白日里湖水盈盈,渺远望不到边,入夜后开始退落。陆九郎当年先是半趟半游过去的,也没摸清玄妙,这一次为了大军,绝不能有一丝轻忽。 冬日的严寒未散,凛风依然刺骨,陆九郎蹲守了近两个月,顶着霜寒吃糙食,饮雪水,熬得满面于思,指皮翻起,衣衫结满了盐花,确定湖水每十日会降到最低,袒露出银白的盐壳,足以让马匹行过,晨起时又悄然涨回。 他心里有了底,又见春日来临,水寒转暖,派出人马传讯,自己留在原地接应。 全军生死倏关,韩平策自然不放心全交给一人。 长庚受令同行,实与监军无异,但这次的艰苦远超他的预想,即使身经百战,也熬得苦不堪言,原本的傲气和提防也磨没了,一天天的咬牙生扛,不愿输给曾经瞧不起的家伙。 难得无风的夜晚,湖边的军帐给蓬草掩覆,士兵在帐中叠抱着取暖。 盐湖一片澄静,满天星辰倒映在湖中,天上与地下连成璀灿的天境,极至的空澈与幻美。 帐内的伍摧笼着袖袄,从草缝里瞟了一眼湖面,喃喃道,“这鬼地方没个活物,却漂亮得很,跟玉宫仙池一样。” 石头窝在旁边,和伍摧一样蓬头垢面,无聊的数日子,“大军该出发了,不知何时能到。” 司湛在家是个少爷,从军了也没吃过这般苦,手脸又晒又冻的脱了几层皮,忍不住道,“希望快些,我宁可上阵也不想在这里熬。” 陆九郎搂着结块的皮氅,默然的凝望盐湖。 石头很懂,“九郎又在想将军了。” 伍摧大咧咧的安慰,“犯不着多想,等这一仗打完,回去你就当爹了。” 陆九郎闷了半晌,迟疑道,“听说女人生孩子有凶险?万一是个混小子,不肯听话怎么办?” 伍摧不屑一顾,“那可是将军,连你都能治住,还怕混小子?别说生一个,七八个都不算事。” 陆九郎一哑,见石头在旁边偷笑,话语一凶,“笑个屁,你也该当爹了,等回去就给你娶个恶婆娘,让你天天挨骂!” 石头跟着陆九郎奔走多年,还真没想过成家,给他吓得脑壳一缩,笑不出来了。 伍摧仗义的帮腔,“怕个卵,又不是将军,婆娘敢骂你就揍她,还能比蕃兵更凶?” 司湛听得叽咕直笑,“如果也是个怕老婆的,不敢还手怎么办?” 夜里太静,一点声音传得远,别帐的长庚给笑声吵醒,又疲又恼,一挫牙蒙住了头。 地上的星辰消失了,空澈的湖水无声的退去,袒露出积累了千万年的银白盐壳。 陆九郎掐指算着,等着验证几个时辰后湖水重新涨起,这一夜才能休憩。 几人继续一言一语的瞎扯,陆九郎忽的神情一凝,伏地而听,三人觉出不对,刹时静了。 盐湖的另一头传来轻响,是盐壳被脚步踩过的声音。 无垠的湖面一片霜白,一队黑点慢慢行来,湖床的残水泛起了涟漪。 这是一队蕃兵,大约二十来人,穿着厚实的皮袄,挎着弯刀,说说笑笑抵达了湖岸。 深夜寂静如空,连风也似停滞,蕃兵上了岸,岸边是大堆蓬草,荒寂得毫无异样。 战马却突然现出不安,微微的迟疑,顿足不前。 蕃兵正疑惑的安抚,蓬草后方多道人影暴起,带着明晃晃的利刀扑来。 陆九郎很有耐心,等到最后一个蕃兵上岸,安排人截了后路,确保无一逃脱。 蕃兵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地方竟然藏着敌人,被杀得促不及防,惨烈的呼号远远传散,湮灭在浩渺的星空下。 陆九郎面色冷峻,盯着拷问,一队人在湖边猫着,连火都不敢升,怎么竟还来了蕃兵。 这些蕃兵有老有少,根本不是精锐,留下的几个人吓破了胆,将一切道出来。 原来当年陆九郎入蕃北抢掠,杀了所见的一切活口,夺了物资就折回,却还是引起蕃地的警惕。碍于这一带太过荒僻,难以驻防,就令附近的部落定期派小队巡查,近日凛寒方消,就开始了今年的第一拨巡防。 伍摧听得汗都下来了,“糟了,这些人回不去,蕃军立刻就知道不对,咱们白蹲了这么久!” 长庚也是懊怒,“大军远途赶来,要是给蕃兵严阵以待,那就全完了,只能传报小韩大人,让全军撤回!” 长庚虽如此一说,心里极不好受,本来已经拿稳了的战策,突然生了变故。大军空出,既损了士气,又耗费天量军资,向来是大忌,然而此时也别无他法,这还是万幸陆九郎耳朵尖,盯着湖水不曾睡,否则岂不给敌人摸到脸上方醒。 石头没说话,看着陆九郎。 陆九郎沉默良久,神情越来越狠厉,狭眸如刀一扬,瞥向天际的星辰。 牟如部位于蕃北,部落所在的地方偏,也不富庶,但比最穷的村寨还是好多了。 尽管部落从属于强大的噶玛部,也没得过多少好处,只有不断发下的征募与劳役。 牛碌是部落的将头,帮着上头跑腿,常去各个小部落催税。这次某个村子的牛羊晚了多日,影响了给噶玛部的奉献,头领大为不快,吩咐他走一趟,去教训那帮愚蠢的穷鬼。 牛碌一向喜欢这种差事,既逞威风,又能狠狠勒索一顿,给手下的兵榨些好处。 但这回很难有油水,那村子人穷马瘦,女人大多老丑,牛碌实在提不起劲,磨蹭了两天才不情不愿的带人去了。 浓云挡了日头,又刮起了大风,牛碌一路奔去吹得够呛,小村落还是老样子,远望只见一堆矮败的土屋,连点人烟气都没有。 牛碌在村口勒马,小兵大喊几句,远远出来两三个村人,现出躬身哈腰的畏怕之态。 牛碌烦燥的策马冲近,鞭子一振,要先将这几个倒霉鬼抽个半死,不料对方吓得一跌,恰巧躲过了鞭子,几人吓得乱叫不休,抱头向村落深处逃去。 牛碌也愕了,这些村民从来钝如木羊,不敢反抗笞打,还是头一次碰上会逃的。他勃然大怒,追撵上去又扬起鞭子,蓦然后方轰的一响,牟如部的一群人骇得回首,见一根粗杆横倒,宛如天然拒马,拦住了后路。 牛碌惊极环顾,这才发现附近的空地与屋舍之间有异,明的暗的设置了多处遮拦,圈成了一块伏地,乱逃的村人也不跑了,虽然面上抹灰,穿着村民的衣袍,却根本不是蕃人相貌。 半个时辰后,倒下的粗杆再度扯起,战马被收拢牵走,染血的泥地扬上灰沙,掩去了激战的痕迹。新鲜的尸体被运去远处的院子,几间大屋塞满了死人,虽给泥土封了门窗,臭气还是散出来,引来了几只秃鹫。 牛碌给倾倒下地,不瞑的双眼瞪着灰色的天空,一只秃鹫兴冲冲的一啄,剜出了眼珠。 他死得冤枉,却并不孤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一夜陆九郎带人??过盐湖,如一群恶狼窝进了出巡兵的村落,至今已有十几日,没有一个来者能活着回去,消息到底能掩藏多久,人人心里都没底。 一旦给蕃军发现,下场必是惨不可言,然而谁也没提过退,能拖一日是一日,只盼着河西大军早日抵达。 但牟如部毕竟不小,牛碌随行的也不少,这一次的失踪终于引发怀疑,上报给噶玛部。 两日后,千余蕃军急骑而来。 第121章 勇者胜 ◎让蕃人见一见苍狼的厉害,打完了咱们尽早回家!◎ 陆九郎早设了斥候,不等蕃兵围近已得了警兆,立即率众向盐湖逃去。 虽是距离盐湖最近的村落,奔过去仍需半日,更糟的是雪化地陷,一处路途塌断,被迫抄路绕远。蕃兵紧紧追袭不放,陆九郎带着众人腾挪转避,分路惑敌,从白日折腾到深夜,终于望见了湖面。 今夜恰逢满月,湖水已经开始退却,万丈清辉映着盐层,余水涟涟而漾,光泽焕发。 河西兵汗湿重衣,人与马疲惫不堪,盼望投向那一方光海,冲过去就能抵达生之彼岸。 但重重的蕃兵截住了湖岸,怒火万丈的包抄而来,宛如一道无情的铁墙。 长庚身经百战也不禁颓然,“拼了命拖延到如今,大军仍是未至,真是死了也不闭眼。” 绝望的最后一刻,每个人都望向了陆九郎。 那张俊冷的脸庞熬得黑糙瘦削,目光冰冷而森戾,仍在寻找突围的方向。 长庚喃喃道,“还看个屁,前后合围,逃不掉了。陆九郎,这遭我算是服了你,当年败得不亏,苍狼名不虚传。” 陆九郎从悬钩摘下陌刀,回得又横又硬,“老子要你服?你死你的,我有老婆孩子等着,一定要活着回去。” 长庚难得示一次好,给噎得七窍生烟,来不及再骂,剽悍的蕃兵已经成群冲来,杀势如激浪扑面。 敌人逾千,河西兵仅有一百余人,每一个都是凶猛顽强的汉子,精疲力尽依然悍勇,右臂斩伤就用左手,腿被斩伤还要爬着还击,迸出野兽般的嘶吼。 陆九郎杀得最狠,陌刀大开大阖,劈得血肉迸溅,马蹄下散落着残肢碎躯,石头和伍摧簇护在左右,所有人都杀疯了。 温热的鲜血渗入荒冷的泥土,血腥气越来越重。 蕃兵疯狂的封堵,陆九郎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战,无论如何拼尽血勇,敌人仍是无穷无尽,唯有幽凉的月光相照。 河西兵越来越少,长庚传来受伤的痛吼,陆九郎没有投望一眼,也不去想有谁倒下,全心的冲杀屠戮,形同疯魔。 湖风又湿又咸,拂过陆九郎的脸,明知冲入湖中也到不了彼岸,一样要给蕃军追死,他仍不惜一切的杀向前方,远方有明澈的双眸,轻浅的笑颜,有她强悍又温软的胸怀,有一生相伴的美好未来,他为此追逐了多少年,至死也不愿放弃。 蕃兵一群群纷涌而上,要耗光他的力气,斩下敌首的头颅邀赏,杀声震耳欲聋,汨汨的血水流入湖中,染红了雪色的盐层。 忽然之间,千万年的盐壳开始有了微震,渐渐的越来越明显,远方传来轻雷滚动。 蕃军愕然望向盐湖的另一边,远方现出一群黑压压的人马,军旗迎风而展。 这分明是一支大军,如林的刀剑泛出锃亮冷光,如暴风穿越浩荡的湖床,疾迅的奔涌而来,数量远远超过想像。 所有的蕃兵惊悚至极,顾不得再围攻,纷纷扯马后退,慌乱的撤逃。 长庚多处受伤,只当命已经没了,没想到突然身边一空,敌人已经没了。 他喘着粗气抬首,见大军从湖面而来,一刹那浑身骤软,百感交集,眼泪随颤声而出,“狗日的!总算来了!” 司湛已经提了多日的心,简直急得要死,深入蕃地何等危险,随时可能惊动蕃军抄剿。陆九郎每逢水退就派人过湖,与留守的司湛通消息,今夜迟迟未见,自然是糟了。 万幸大军的先锋到了,司湛什么都顾不得,带头领队冲过来,救下了残余的十几人。 陆九郎一刀斩了个空,从极度的疯狂中醒来,他检视左右,见石头和伍摧汗淋淋的背靠背,虽然浑身血汗,摇摇欲坠,还能活着喘气,援兵正敬畏的上前救治。 陆九郎懈了力,陌刀锵然拄地,扑倒在马背上。 他近一阵心神绷得太紧,着实疲惫之极,这一倒就陷入了长长的昏睡。 迷矇中他似身在肃州,府内外红灯高挂,一片过年的喜气,石头、伍摧和司湛在争抢烟花。 韩明铮穿着大红缎裙,对镜而顾,嫌他挑的饰物太过,不出门户哪用如此繁奢。 飞凰引 第84节 他一边哄着,一边指尖沾了胭脂,往她的唇珠涂抹,韩明铮作势要咬,却又忍不住笑了,到底纵容了他。 院里笑声嚷嚷,烟火已经放起来,韩明铮容颜明丽,红唇如火,云鬓金凤生辉,宝珠垂耳,颈佩长璎络,她仰头望向窗外,又拉过他相偎同看,身上温香柔暖,从鼻尖萦到了心底。 两人头回一起过年,辞了所有拜贺,隔绝了闲人相扰,无尽的欢馨与甜蜜。 以至于陆九郎大梦一过,醒来望见冷嗖嗖的军帐,登时又想闭眼。 然而已经有人觉察,韩平策大步过来一看,松了口气,“睡这么久,终于醒了。” 陆九郎只得坐起,才发现身处韩平策的大帐,还盖着对方的裘氅。 韩平策这次是真急了,大军才出发就接到传讯,陆九郎为军情不泄,冒险入了蕃北。他登时捏了把冷汗,既怕出兵击空,给蕃军所乘,又怕陆九郎有个好歹,没法跟妹妹交待,领着大军一路急行,万幸赶上了。 韩平策已问过长庚等人,清楚这段日子的艰险,心底激赏难言,罕见的和了声气,“此战你当记头功,做得极好!” 陆九郎还有点木,半晌才道,“全军都到了?” 韩平策夸完也觉别扭,改喝一声,“全上岸了,休整了一日一夜,都快开拔了,醒了就起来吃喝!” 随从送来吃食,陆九郎啃完羊腿,精力恢复过来,钻出帐帘冷风扑面,四面八方满眼的河西兵,众多营地烟气腾腾,喧嚷声不绝。 石头和伍摧早醒了,伤也不算太重,对着一帮士兵眉飞色舞的吹嘘,长庚给裹得粽子一般,又失血不少,没力气夸口,不免给二人比了下去。 司湛将一众照顾得极好,还弄来了马车,方便载着伤员随军,几人闲话一阵,传令兵找来,将陆九郎唤了回去。 各军的将领正行出大帐,奔向所属的营地,其中有不少是熟面孔,有的认出陆九郎,目光带上了钦佩。 大帐内的韩平策双臂张开,让小兵系整甲衣,见他来嗡声一问,“怎样了?” 陆九郎只道了两字,“可战。” 韩平策打量着他,一点头,“好!让蕃人见一见苍狼的厉害,打完了咱们尽早回家!” 河西数万大军如神兵天降,避开陵湖踏入了蕃北。 蕃人骇然惊恐,匆匆调动军队,然而再快的飞马传递,也不及蓄势待发的雷霆。 不等十二蕃部集结完毕,河西军奔腾而袭,如一柄坚不可摧的铁犁,从北向南的横扫。蕃地战火纷起,众部惶乱,给强攻打了个稀烂,大军越战气势越昂,直迫吐蕃王城。 蕃王惊怒又恐惧,派王弟央格统领军队,奋起全力迎战。 当年央格夜袭,激得韩戎秋疾发身亡,由此步上权力之巅;如今韩平策兵临城下,听说了敌军的主帅,誓要一雪此恨。 雪山之下号角尖长,两方士兵刀锋相对,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杀喊。 这是强与强的对撞,命与命的搏杀,河西军挟威而来,蕃军极尽顽强,长枪与怒剑穿透军衣,血腥的场面宛如地狱。 韩平策稳打稳扎,防住蕃军的数重冲击,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渐压得敌阵不支。 陆九郎率领青木军的一支,趁着敌兵动摇,强突而进,冲到了敌方的大纛下。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对上了央格。 央格已经不复铁镌般的硬朗,权力与享乐侵蚀了他,两颊现出松颓,身形也宽了,眼看翼护的卫军受到冲击,神情抑不住的变了。 陆九郎英悍峻锐,背靠大军杀势如虹,跃马腾风而起,鸷猛无伦的冲了上去。 第122章 献金丸 ◎我怎么听说陆苍狼没死,偷偷潜回河西去了?◎ 春阳晴好,万物一新,肃州城生机勃勃,开始修整兵灾中毁坏的屋宅,街面时见大车往来。 城心的法幢寺叩响了云板,僧众聚列,仪态恭然,迎来了一位贵客。 观真大师霭然而出,“裴大人久违了,肯至肃州一行,老衲何其荣幸。” 裴佑靖还了一礼,“我这枯槁失志之人,劳大师几度致书,殷殷牵挂,委实愧煞。” 二人寒喧几句,观真大师陪客人行去后殿的三重阁,此阁重楼飞檐,凌于高处,不与别殿相接,既可眺城中胜景,又有满壁佛画相伴,极适合嘉客清修。 裴佑靖对法幢寺并不陌生,举止四顾,隐生感慨,“多年未曾来此,还是旧时模样。” 观真大师言语慈慧,“看似一般无二,其实已数次修缮,万物盛衰相替,常更始能常新,世间莫不如此。” 裴佑靖默了一瞬,望向远处,弥陀寺的众多民夫正在搬运焚毁的木头,残断的塔基空立,宛如一个巨大而焦黑的伤口。 裴佑靖少年时还曾登顶远眺,也知狄银就是死在此处,大仇已消,心头只余悲怅,叹道,“楼殿筋骨完好,自可整饰,已倾塌的又能如何?就似这鉴心塔,一朝战火摧焚,哪还有再起之日。” 观真大师笑了,“塔为人筑,能否再起全看人心。小韩大人已许愿重建,清理完毕就要动工了。纵是耗时良久,老衲等不到,裴大人定是能看见此塔重现于世的。” 裴佑靖一怔,半晌方道,“小韩大人慷慨,这样大的一座塔,筑起来可不易。” 观真大师徐徐而应,“老衲当时也如此言语,小韩大人却道,焚塔虽为消遏兵祸,到底是肃州百年古物,毁去可惜;重筑固然艰辛,百年前的人能为,今人何以不能?总要做些不易之事,后世方有追忆之处。” 裴佑靖沉默良久,“韩大人教子有方,儿女气慨不凡。” 观真大师适时道,“赤凰将军借了裴氏宅邸,托我向裴大人致歉,入夏后定会归还。” 裴佑靖又不是裴光瑜,哪会为这个计较,淡道,“她舍命护下肃州,英勇愧煞男儿,区区一宅算什么,请她只管安心静养。” 提起韩家女,裴佑靖不免想到爱子,心头一恸,情绪暗淡下来。 观真大师看得分明,当下也不再多言,暗暗一叹。 金碧辉映的天子寝殿安静得针落可闻,气氛凝重。 天子卧于龙榻,几名御医在殿角低议,内监小心的捧下银盆,盆内的血水触目惊心。 李睿侍立一旁,忧心如焚,见宫侍带入一个道士,上前一喝,“赵真人,你称神丹可疗百疾,为何父皇忽发鼻衄,流血逾碗!” 赵真人跪地,硬着头皮答道,“禀殿下,陛下素有痼疾,仰仗丹药之力才得以健旺,鼻衄乃是丹火积聚,内毒泻出,并非不利之兆。” 李睿仍是不信,怒道,“一派胡言!父皇如今大感虚眩,哪会是什么内毒泻出,你敢招摇撞骗,欺害天子,当知后果!” 赵真人能得御前重用,颇有些虚言诳骗的能耐,纵是背上冷汗淋淋,面上不显怯态,“殿下但请放心,贫道集天地之灵髓,日月之精萃,炼制出九转金丸,正合陛下此时服用,只要一试便知。” 内监从赵真人处取过药匣,金色的丸药大如鸽卵,色泽鲜亮,异香扑鼻。 李睿看不出所以,交给御医验看,几名医者深知陛下笃信丹道,自是含糊其词,推了个一干二净。 李睿难免犹豫,道人称为灵药,谁知是真是假,万一服后龙体不利,如何担得起责任。 就在他迟疑之际,龙帐深处传来了声音,“拿来。” 天子接过金丸审视片刻,一口吞了,闭目静待,腹中渐传来一股热意,眩晕淡去,神思清朗,虚乏竟然一扫而空。 天子大喜,掀开锦被下榻,“果然神异,朕已大好!” 李睿松了口气,现出笑容,“幸而父皇龙体无恙。” 赵真人姿态谦低,“丹药仅是为引,陛下真龙之体,一经涤荡即不受凡病侵扰,贫道不敢居功。” 天子哈哈大笑,心情格外畅快,“说得好,重赏!” 内监通报大皇子至,随后李涪入殿,恭敬的问候父亲。 天子随意一应,留下赵真人叙长生之道,将两个儿子都屏退了。 争储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李睿也懒得表面敷衍,没有理会兄长,出殿后自行而去。 李涪貌似受冷,却不显恼意,温吞吞的步出内宫,半道上遇见右军中尉季昌,还驻足寒喧了几句,季昌笑咪咪的回应,毫无权宦的气焰,一派臣下的恭敬。 待李涪一走,季昌的心腹内监望着背影,不由一啧,“五皇子的人不行啊,都捏了左军,还让大皇子这么容易到了御前。” 季昌一哂,“上一个敢拦的什么下场,各人都瞧见了。” 五皇子既不是个能主,底下人当然也会惦量,心腹心领神会,又禁不住好奇,“我怎么听说陆苍狼没死,偷偷潜回河西去了?” 季昌横了一眼,“宫里是能乱说的?” 心腹立即低头,不敢开口了。 季昌慢悠悠的踱开,却又说起来,意味深长,“管他去了哪,大皇子是不会让他活的,咱们的这位正统,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韩夫人近年多在安养,但女儿将要异地临产,她还是放不下心,亲自来肃州陪伴。 这一日她见外头春风和暖,将女儿唤来庭中散步,打趣道,“多走一走,说不得晚上就生了。” 韩明铮已听闻了大胜的消息,自是欢欣,但到了该生产的时日,肚子迟迟未见动静,难免有些忧虑,怕是孕中坠塔所致,抚着肚腹轻道,“这孩子狡着呢,兴许是在等当爹的回来。” 韩夫人多少次送丈夫出征,嗔道,“出发还有定日,归来哪说得准,有什么好等的,孩子落地太晚不好,再没动静就得请郎中来瞧了。” 韩明铮不觉望向了远方,出发时犹带风雪,如今已晴蓝万里。 韩夫人含笑宽慰,“总归是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来,回沙州就替你们操办婚事,即使招婿也得体面,不能委屈了我女儿。” 韩明铮不甚在意,“他是逃回来的,不合大动干戈,为些虚面牵累。用不着管旁人怎么看,家里摆几桌就行了。” 韩夫人握着女儿的手,“不必担忧,你哥哥也是这个意思,回头让他改个名,万一朝廷责问,咱们只称不是,还能怎的?这也算遂了你阿爹的安排,等到婚事办完,你们一起去上个香,他定是很欣慰。” 韩明铮心头暖热,方要说话,纪远匆匆来报,道裴四爷请见。 纪远原在沙州,受陆九郎的急召赶来,从安排制衣、清理收宅、到找厨子,寻奶娘,规束下人,大小琐碎无不操办,将韩府的管事都比下去,韩夫人到来,他更是万事谨细,安排合宜,丝毫不让女主人费心。 他知道裴家与韩氏不对付,就怕此来不利,将前院的护兵都警唤了。 韩明铮从未见过裴家四爷,只知这人不好相与,略一思忖,还是允了求见。 裴光瑜本是此宅的主人,如今却成了客人,给引去外院的花厅等候,一路见护卫森严,防范分明,心里越发憋火。 不久一个年轻女郎到来,她云髻松挽,宽裙曳地,肚腹高耸,一手扶着后腰,不像传说中英纠纠的女将军,现出一种将为人母的温润。 裴光瑜见她这般模样,姿态更强硬了三分,径直摆出架势,“听闻韩七将军有了夫婿,敢问姓甚名谁,出自何家?” 韩明铮知来意不善,淡道,“我的夫婿何人,与裴四爷何关,难道是要送份贺礼?” 裴光瑜冷笑,“若是河西良家子,裴家自然少不了贺礼,然而韩家欺君罔上,竟然包藏潜逃的天德军防御使,可想过朝廷会如何震怒!” 韩明铮冷了神情,不等她开口,裴光瑜又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已上达天听,宫中雷霆大动,要为此问罪于河西!” 韩明铮不必想也知何人作祟,气息冷淡,“阁下此来到底何意?难道是替朝廷传旨?” 裴光瑜没想到她毫不逊弱,作势一拍案,声色俱厉道,“我为大局而来,韩家行事悖逆,还不立即亡羊补牢,将陆九郎拿办!否则必受朝廷重惩,不配再为节度使!” 韩明铮当着十万大军都不变色,哪受他的胁迫,“我的夫婿在随大军浴血征战,奋力守护河西,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裴四爷何以信口污蔑。” 裴光瑜心头大怒,面皮紧绷,场面僵滞。 他此前将陆九郎潜身韩家的消息秘报大皇子,结果长安来了一位内监,傲慢的要他将陆九郎除去,否则就剥了他的四品官身,同时又许以重利,大皇子会在事成后推动百官弹劾,借此夺去韩家的节度使一职,改由裴氏接掌。 裴光瑜万没想到告秘累及了自身,他被内监威逼,又给利益所诱,想着趁韩平策远征未归,来肃州虚张声势,只要韩家女放弃庇护,就可拿下陆九郎的人头,未料到对方如此强硬。 飞凰引 第85节 韩明铮眉目冰冷,话语铿锵如金石,“裴四爷大可去长安,要是请来诏旨,我无话可说;若没这份能耐,我的夫婿轮不到外人置喙,送客!” 纪远在外头听得捏了把汗,闻言冲入,硬将裴光瑜请了出去。 韩明铮驱了人,也引动了怒气与警惕,这位裴四爷既然如此之蠢,不知还会折腾什么,自己身处异地,兄长又领大军未归,终是有所不利,她思忖片刻,唤过近卫吩咐。 等近卫离去,韩明铮又坐了一阵,平下思绪起身回内院,没想到一抬步骤然有股温热的水液涌下,腹内疼痛起来,不免一慌。 跟随的侍女一见,立即奔去唤韩夫人。 韩明铮知是临产之兆,扶着椅背忍住腹痛,方要挪动脚步,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来,正是陆九郎。 只见他高大疲惫,浑身脏乱不堪,又黑又瘦,宛如一只流浪多日的大狗,一把扶住她,“这是要生了?丫环说你要生了?” 才传了大胜,他竟已赶回来,也不知一路如何的劳顿兼程。 韩明铮的心绪蓦然一松,瞧他憔悴脏乱的模样,生出酸楚的怜爱,低声抱怨,“竟瘦了这么多,都没个好样了,该慢行缓着些,不必这么赶——” 陆九郎一回来就撞上丫环报信,奔来慌张又无措,也顾不得回话,抱起人往内院奔去。 第123章 英魂撼 ◎裴大人休养已久,该重归了◎ 裴光瑜出了韩府,裴子炎带人在外等候,一道回了城中的秘宅。 宅内留守的裴盛迎来,方要探问,见裴光瑜面色难看,知机的闭上了嘴。 裴光瑜怒冲冲的进了书房,恼得无以复加,“韩家女竟敢对老夫下逐客令,连宫中也不放在眼里,她算什么东西!韩家小儿都不敢对裴氏如此无礼!” 裴子炎闷声道,“阿爹,她在韩家的地位仅次于小韩大人,还是赤火军的主帅。” 裴光瑜更怒了,“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大肚子的婆娘!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必再跟她客气。你去姓陆的归来的要道守着,多带些人,直接将他除了。” 裴子炎几乎要恳求,“陆九郎已是韩家女婿,此次控了蕃北要道,立了大功,阿爹这是要与韩家反目成仇?” 裴光瑜心火如焚,焦燥难当,“怕什么,咱们有四万锐金军,姓陆的不过是个罪臣,韩家还敢为这个开战?” 裴子炎脱口而出,“如此恶举,韩家怎么可能忍,肃州受了陆九郎与韩七将军的大恩!就算玄水军不动,厚土军定会同仇敌忾,到时候两家来攻,咱们能挡得住?” 他一急话语冲撞,裴光瑜勃然大怒,方要大骂,护卫急来禀报,道陆九郎已归,府内的马车外出接了稳婆,韩七将军似要生了。 裴子炎刹时松了口气,裴光瑜神色大变,半响不得语。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房外传来,“裴四爷今日如何?事情还要多久能成?” 裴光瑜的面色更难看了,裴子炎一望父亲,退开了几步。 来人是个尖白脸的内监,姿态傲慢,语气如斥奴仆,“咱家能等,殿下不能等,已经大度的容了你的欺哄之罪,再敢敷衍,那就不客气了。” 裴光瑜低声下气道,“公公见谅,韩家铁了心的包庇,臣下打算安排在半路拦杀,姓陆的却已回来了,着实不好办。” 内监是受令出来的,务必要督着裴家弄死陆九郎,他急于回去覆命,不耐烦的催动,“回来又如何,趁着大军未归,闯进去拿了他的脑袋就是。” 裴子炎惊极,盯住了父亲。 裴光瑜停了片刻,迟疑道,“公公有所不知,韩家女与韩夫人都在宅中,明里做得太过,厚土军必然插手,到时候只怕我等难返甘州。” 内监却是连连冷笑,“还说不是推诿,裴四爷连这也想不到?她们在宅中更好,厚土军敢为难就挟了韩氏母女为质,还能不予放行?错过这个时机,难道等小韩大人带兵回来,你再去与他协商?” 裴子炎大急,“不可!如此裴家必然与几家成了大仇,今后再无宁日。” 内监大怒,骄然一喝,“放肆!容得到黄口小儿插嘴?” 裴光瑜给威势所慑,恳道,“公公息怒,小儿辈不懂事。” 内监脸色冰冷,阴恻恻的道,“裴四爷,别忘了是谁扶你起来,殿下的喻令敢不尊奉,转手就能夺了你的官身,还妄想当家主?到时候你就是全族的笑话!待殿下得登大宝,你猜甘州裴氏会有何等下场?” 裴光瑜听得面孔泛白,嘴唇一颤。 内监也不全是威胁,复又诱惑,“陆九郎是个犯官,只要将首级送去长安,韩家包庇的罪证确凿,朝廷自会下诏夺职,如何还能号令盟友?等裴家继任节度使,你就是一手遮天的河西之主,得万民敬仰。这可是天赐的良机,要是前怕狼又后怕虎,怎么能成大事?” 裴子炎着实忍不住,“韩家去年克复凉州,开春重挫蕃军,如今迫得蕃王城下求和,这等不世之功,朝廷笼络还来不及,绝无可能夺职。阿爹还是与几位叔伯商议后再行事!” 内监火冒三丈,声色陡厉,“好个裴家!如此阳奉阴违,眼中还有没有殿下!裴四爷想清楚,你若再犹柔寡断,图谋两头得利,我这就动身回长安禀奏!” 裴光瑜眉梢一抖,将心一横,咬牙道,“公公勿怒,殿下的喻令,我定然尊奉。” 裴子炎浑身发凉,看着父亲失望之极。 窗外的裴盛听得心惊肉跳,面色急变,转脚悄悄溜了。 肃州是一座僧尼之城,城郊开凿的佛窟尤其多。 灰白的石崖绵延长远,遍布着各大家族捐修的洞窟,一些大窟造像精美,佛绘艳丽,不乏名家手笔,颇有可观之处。 观真大师引着裴佑靖观赏,二人徐徐而行,抚今追昔,谈及大族的兴衰消长,别有一番意趣。 裴佑靖踏进一处佛窟,见窟内的供养者之名,不禁一谑,“这是龙家的?上头可有弘昙?” 弘昙正是出身肃州豪族龙家,微赧的回答,“此窟是二十五年前所绘,那时贫僧尚幼,蒙家父将俗名附上。” 弘昙能在厚土军中跃升,有自身的能耐,也离不开亲族的支持,既逢裴佑靖问起,就上前讲解壁绘上的龙家供养人。 裴佑靖听得有趣,感慨道,“龙家出于焉耆,迁来肃州以养马而起,发展到如今的兴盛,殊为不易。” 弘昙也很为家族骄傲,“经历了不少波折,父辈胼手胝足,历尽艰辛,子孙不敢有负。” 观真大师含笑道,“存续至今的大族,哪一家不是如此。族长如水工持舵,时时远望慎谋,方得巨舟平稳;若有那燥进冒失的,赶上急浪打来,覆舟就在倾刻之间。” 裴佑靖明白他话有所指,微微一叹,行出洞窟。 观真大师跟出,挑明了劝说,“裴大人休养已久,该重归了,四爷并非一位合适的掌舵人。” 弘昙刻意落后,方便二人交谈。 裴佑靖终于不再回避,“我那四哥权欲彰眼,犹不肯醒,我能如何?” 观真大师一笑,“裴大人青年时力压族争,夺下大权,排众议练出锐金军,带领裴家成为河西鼎足之力,可不曾如此恬淡。” 裴佑靖想起曾经的锐意,难得的破颜一笑,复又叹息,“大师有所不知,不但四哥有野心,裴氏族人也自恃兵力强盛,不满我对韩家的臣服,二哥一死,族内迁怪于韩家未救,指责漫天而来,我也就心灰意冷。” 观真大师喟然,“等闲哪知掌家之难,一味的嘈嘈议议,贪婪无尽,何其愚也。” 裴佑靖淡道,“我等视之为愚,人视我等老朽,不如避去,还能得个清净。” 观真大师正色道,“恕老衲直言,此举不妥,掌舵者注定夙兴夜寐,风浪之上受尽指摘,裴大人撒手不管,对偏航视而不见,待到无可挽回之际,当真能置身事外?举族同舟,敦能轻弃。” 裴佑靖一默,忽的远处有蹄声疾来,一名传信的僧人赶至,匆匆与弘昙言语。 弘昙一时难决,转来对师父欲言又止,掠了一眼裴佑靖。 观真随即道,“裴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弘昙于是道,“韩七将军受裴四爷当面威胁,疑有不测之险,要向厚土军借兵防范。” 观真大师愕然,见裴佑靖同样诧异,定下心来,“说详细些,是怎么一回事?” 韩明铮在肃州极受尊崇,又是同盟的腹地,并未留赤火军相护,仅有送韩夫人来的三百家兵。借兵一为防备,二则向盟友示警,观真与裴佑靖精于世故,自然一听就懂。 裴佑靖听完了首尾,深觉耻辱,立时道,“大师不必顾虑,只管借兵。” 观真大师也觉匪夷所思,当下吩咐,“点两千兵听韩七将军调遣,若她仍觉不妥,尽可到法幢寺休养,不必有任何顾忌,厚土军定会全力相护。” 僧人得了命令,策马回去传讯。 裴佑靖满心糟乱,几近难以言语。他避世不问家事,哪知裴光瑜也来了肃州,还做出如此愚行,不顾身份的上门威胁一个临产后辈,宛如鬼迷心窍,何等的丢人现眼。 观真大师很是体恤,并不多言,继续前行观窟。 裴佑靖又懊又怒,八风不动扔到了九霄云外,哪还看得进壁绘,忽道,“陆九郎回程必赴肃州,随行不会太多,一过沙州就当着人接引。” 这与观真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当下一礼,“多谢裴大人提醒,韩七将军借兵,大约也有此意。” 假如裴光瑜冒大不韪袭杀了陆九郎,韩、裴两家必成水火。玄水军与厚土军本已有了偏向,选择不问可知,这种迫得盟友变仇敌的蠢事,偏是自己的兄长。 裴佑靖连骂也骂不出,涩然一叹,“是我之错,大师见笑了。” 观真大师劝慰道,“幸未铸成大错,陆将军与裴家虽有旧怨,已是韩家婿,近日又于河西有大功,老衲忝颜调和,还望裴大人从此揭过,不再与之为难。” 裴佑靖苦笑,“大师言重了,裴家如此失当,有什么脸面计较旁人。四哥不知军政之难,一心想取代韩家,拼命逢迎皇子,此举定是受那一位之意,全不顾河西为根,五军互为唇齿,简直愚不可及。” 观真大师合什一赞,“裴大人此言极是,百战之地从来艰难,齐心戮力始有和平。长安的那一位为置陆将军于死地,不惜挑动河西分裂,丝毫不顾十二州百万民户的生息,又岂会是一位善主。” 几句言语过去,尴尬的气氛淡了,二人又迈入一窟。 裴佑靖随意一扫,见石窟虽然不小,壁绘却很简单,色泽微暗,看得出有些年头,不似大族所建,便待踏出。 观真大师霭然一笑,“裴大人且留步,这方石窟与你颇有渊源。” 裴佑靖一怔,打量墙下所绘的供养人,望见题字赫然一惊,“这是——” 观真大师从小沙弥处接过燃香,躬身长拜,置入佛坛上的石炉,“此窟为六十余年前,令曾祖捐凿,以祭奠令祖父。” 裴佑靖心神大震,肃了神情,他虽听上一代提过些许,却连父亲也记忆不多,盖因祖父过世极早,二十余岁就为反蕃之事而蒙难,死前甚至自毁面目,以免累及家人。 观真大师解释,“当时为避嫌疑,令曾祖心痛也不敢公然悲悼,异地悄悄建了此窟。待令曾祖故去,裴氏一族又从沙州迁至甘州,自然忘却了此处,多年来已为风沙所掩,去岁才清理出来。” 观真大师年迈,出城不易,今日也是头回来此,他遥忆当年,话语沉厚,“老衲那时还是个小沙弥,亲见过令祖的英悍不凡,他为河西洒尽热血,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裴大人承其勇毅,为河西重现太平,怎能因意气而袖手,任五军崩裂,万民重受战火之苦?” 裴佑靖凝视着壁上所绘的戎装青年男子,尽管面目已经模糊,依然看得出气势不凡,宛如复见英魂,一刹那心潮激荡,又逢诘问,竟是热泪双垂,无地自容,“是我大错,子孙不肖,有愧先祖!” 观真大师大慰,知已劝成了,望向壁绘,忽的一个闪念,惊出了咦声。 裴佑靖见他怔讶的一动不动,顾不得自己的失态,抬手扶住,“大师?” 观真回过神,半是疑惑半是恍然,“老衲想起来,当年韩大人寿宴,我瞧陆将军面善,却始终想不起何时见过,如今方觉,怎么竟似——” 他的话未说完,窟外传来马蹄的急响,有人匆促奔近,又给外面的武僧所阻。 不等二人出窟寻问,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呼传来,“叔父!糟了!要出大事了!” 第124章 宅中变 ◎那位关乎河西未来的陆将军,可千万不能有事。◎ 陆九郎扎手扎脚的抱着韩明铮奔进内院,慌得不知要做什么。 韩夫人一得消息,就打发人去接了稳婆与郎中,镇定的迎上来,“没来由的大惊小怪,本来就该生了,都给我稳着!” 飞凰引 第86节 一句话让满院子的人定了神,韩夫人随即进屋,指挥他将人放在榻上,几个有经验的婆子围近检看。 陆九郎被挤到一旁,一转头正对上韩夫人,顿时有些犯怵,犹豫着要问候还是行礼。 韩夫人没给他机会寒喧,打量一眼,断然一挥手,“女人生孩子没那么快,用不着男人在屋里,瞧这一身的又脏又臭,把他拉下去弄干净,多喂些吃食,头发仔细的篦,少不了的虱子臭虫。” 几个侍女领命,将陆九郎请去了隔院,连跟回来的司湛也没放过,将两人按在热水里一通搓洗,纪远亲自端来吃喝,将裴四爷上门的事倒了个干净。 石头和伍摧受了伤,唯有司湛没事,自告奋勇的陪着赶回来,饶是年轻也累个半死,他坐在桶里听得气炸了,“狗日的裴家!咱们在阵前出生入死,他们在后头捅刀子,给大皇子通风报讯,还上门欺负将军,一帮恶心的东西!等小韩大人回来,揍死这群孙子!” 陆九郎吃着面饼卷肉,狭眸幽黑,一句话没说,靠在桶边任人侍候。他的头发极浓厚,几个月没梳洗,糟糟的结如蓬草,只能用发油慢慢搓开。 纪远也不多话,说完就转去韩明铮的院里守着。 司湛骂了几句出气,又给热水浸着,两下就打起了呼噜。 陆九郎心头不知转了多少恶念,琢磨着如何收拾裴家,浴桶的水不断加换,足足洗了一个时辰,头发终于篦整清爽,他方穿上衣服,突然耳朵一侧,眼眸骤寒,抄起卸下的短刀,身形贴住了门边。 一刹后门扉粉碎,有人执刀冲入,一过门槛就给陆九郎刺中,扑在了地上。 袭杀者不止一人,后头纷纷涌来,司湛给打斗声惊醒,吓得魂飞天外,赶紧爬出浴桶,提了裤子来帮忙。 佛窟位于城郊,任是如何鞭马,回城也有不短的路程。 裴佑靖心急如焚,叱马不断,多年不曾如此急迫的奔驰,将护卫与僧兵都甩在了后方。 裴盛跟着裴兴瑜来肃州,表面是协助,实则受父亲的指令,盯着裴光瑜的举动,一旦有不利的立即通报,这时回甘州报讯显然来不及,他就寻了同在肃州的裴佑靖,这样大的事,总不会再坐视不理。 果然裴佑靖火急火燎的往回赶,裴盛心头大定,又殷殷劝道,“叔父不必太急,那宅子里头有韩家的护兵,一时半会肯定攻不下,断不会成事的。” 裴佑靖沉着脸,心头万绪纷杂,又烦又燥,“你懂什么,他会硬拼?宅子底下有秘道!” 裴佑靖处事谨密,为防突然之变,设宅的时候置了秘道,可从内院潜往邻街,唯有自家兄弟知晓。陆九郎占了宅子,万没想到竟给了敌人机会。 裴盛哪知这些,闻言一傻,见叔父急怒交加,大异于平日的镇定,不禁慌起来,也开始乱想。万一去晚了,陆九郎身死,厚土军必然要将裴家人扣了,等韩平策率大军转回,谁知会怎么处置? 裴盛越想越心虚,望了一眼打马急奔的弘昙,又自我安慰。不管怎么说,观真大师与叔父交情极深,虽然年纪大了脑子糊涂,竟说陆九郎生得像裴氏曾祖,也不至于一味的偏韩家——或者还是该递消息让伯父调兵,来肃州边境接应? 他脑中乱纷纷,弘昙也是满心疑惑,不懂师父的言语何意,只能接连鞭马,祈求能赶得及。那位关乎河西未来的陆将军,可千万不能有事。 裴佑靖奔在最前,胸中凝着怒火与万千疑惑,前所未有的混乱。 裴家宅子的内外两院隔墙高大,铁木为门,平时相通,封隔起来也很容易。本来是御兵防卫的设置,如今却给敌人利用,反将主人陷在了里头。 裴子炎虽不情愿,还是被父亲逼迫,带着两百锐金兵潜入内院,封了外院的隔门,捆了沿路的仆婢问出陆九郎的所在,要趁着韩明铮生产的忙乱之际,尽量不惊动的将事情办了。哪知陆九郎反应极快,一照面未能得手,还弄成了混战。 激烈的交战声惊动了隔院的纪远,发现院门从外头给封住了,一院子成了瓮中之鳖,大为悚寒,立时让侍女传报了韩明铮。 屋内的韩明铮宛如在另一处战场,如绞的腹痛一阵紧似一阵,疼得她大汗淋漓,听了禀报一想就明白过来,立即吩咐,“敲锣,敲盆子或锅碗,声响越大越好!惊动外院的护卫来援;把过年剩下的烟花燃了示警,引法幢寺来救!” 她拼力要挣起来,韩夫人急得跟产婆一起按住,厉声道,“乱动什么!孩子的头都看见了,你还能塞回去?天塌下来也给我躺着!” 韩明铮忍着绞痛,急得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是裴家——封门是不敢对韩家人下手,他们要杀九郎,得有人救他!” 韩夫人愕然,片刻后生出心焦与痛悔,流着泪劝道,“是娘错了,不该把他赶去隔院,这会你只能顾着自己!他是个男人能撑,外院的护卫会来救;要是撑不住,咱们一定给他报仇,不能连你跟孩子都搭进去!” 韩明铮怎会不懂,然而心头急慌难抑,拼命想做些什么,却给胎儿困得动弹不得,她强忍着焦燥,“将我挪去胡床,武器取来,放在手边。” 韩夫人带着鼻酸应了,唤几个健妇将女儿抱去了胡床。 胡床贴着北窗,更接近陆九郎的所在,韩明铮一边依着产婆的指点吸气用力,一边倾头而听,试图从嘈乱的敲打中辨出隔院的声响。 陆九郎万没想到裴家人会突然发疯,更没想到这方宅子经过了多次搜检,确定无异之下,内院居然还藏着秘道,如今只能尽力拖延,等外院的援兵冲入。 他带着司湛冲入偏厢没窗的矮屋,踢过桌案与杂物拦门,极大的削弱了敌人的冲势,借着狭窄的格局让锐金军的悍兵难以群攻,反而不断得手,杀得惨声迭起。 裴子炎在院里心焦难当,本来只忧虑刺杀的后果,哪知陆九郎如此难缠,一时竟拿不下。屋内的搏杀身影凌乱,偶尔有目光寒厉的瞥来,如一匹鸷狠的狼。 韩明铮所在的院子杂声大噪,显然意在示警,外院的韩家兵开始撞动隔门,要不是铁木坚厚,必然已给突入。 裴子炎越发心急,背后传来一声促喝,浑身一凛。 裴光瑜将前程孤注于此,不放心儿子行事,跟来监看,见状大怒,“这么多人还拿不!再拖下去,是要等外头的兵冲进来?” 裴子炎只得低声解释,“阿爹,姓陆的扼着门,咱们的人不好冲。” 裴光瑜怒得甩了儿子一耳光,“废物!枉你在军中多年!” 裴子炎无法,僵声命令手下,“点火,用烟熏。” 隔院就是韩家女在生产,万一走火就难以控制,他实在不想事态更糟,然而此时也无法了。 士兵得令,从主屋寻出了桌凳劈烂,在偏厢门口引燃,腾出大股烟雾,方要往内鼓荡,里头的人跃火而过,直冲出来。 那人为避烟气,用布包着脸,看衣衫正是陆九郎,众兵抄围上去,杀得异常激烈。 裴子炎将对头迫出,立即使人压灭火堆,不等士兵靠近,屋内又一人冲出,半身如覆赤火,一脚踢得火堆迸散,木头带着火焰扑面袭来,众兵大惊四避。 裴子炎只见红影一闪,人已到了眼前,一抹乌寒的煞气袭来。 他匆忙拔刀一架,没想到乌光异常锋利,加上来势沉猛,竟将腰刀劈折,他只当一命将休,乌光却是一偏,贴住了他的颈项,肩臂同时受绞,刹时给制住了。 第125章 何辞死 ◎你的左胯有七颗青痣,九月初八,寅时所生?◎ 陆九郎挟住了人质,他赤1着精瘦的上身,胸背的赤凰带着烈焰展翼,悍气夺人。 裴子炎一受制,裴家的兵惊而停手,先冲出来司湛在围攻下已将不支,终于得了喘息,汗淋淋的扯下裹脸的布。 裴光瑜还没看清,场中形势猝变,他几乎要疑起儿子来,又愕又怒的吼道,“陆九郎,你当如此就能活?休想!” 陆九郎也不多话,一刀将裴子炎的肩井戳了个窟窿,再度压回颈上。 裴子炎纵是个武将,也难当激痛穿心,一时间汗如雨下,死忍着才没喊出来。 裴光瑜没遇过这般硬手,面色剧变,窒了半晌未能言语。 内监嫌裴光瑜未必得用,也跟了进来,尖利的发话,“姓陆的,你挟裴家子有何用,今日注定是你的死期,隔院的韩家女,还有你那正出生的孩儿,两条命你还要不要?” 陆九郎一眼看出对方是太监,还有什么不明白,幽寒道,“他敢对韩家人动手,甘州裴氏就完了。” 内监言语狠毒,“死到临头还大放厥词!我这就让人杀了韩家女,拿下韩家老太婆为质,你又能如何!” 陆九郎心一沉,盯住了裴光瑜,厉声道,“好个甘州裴家,听任一个阴物摆弄,不择手段的伏杀同盟,自陷绝境,世上竟有如此蠢物!” 裴子炎肩膀痛极,听得心灰如死,简直不想活了。 裴光瑜事已至此,也无谓对骂,随着内监的话道,“你将我儿放了,束手一死,老夫就饶过韩家人。” 内外院的隔门撞击剧烈,府外更是声音喧杂,似有大队人马赶到。 内监着了急,“你不肯死,我就让韩家女先行一步!开隔院,将人拖出来!” 裴家的士兵没动,均望着裴光瑜。 内监大怒,“裴四爷这是要抗命?” 裴光瑜挣扎片刻,终是一挥手,令众士兵向隔院而去。 陆九郎死死瞪着,牙齿咬得欲裂,手臂青筋贲起。 司湛浑身发寒,怒吼出来,“狗日的裴家!敢动将军一根头发,韩家跟你们不死不休!” 裴子炎颈上的刀锋越来越重,随时将割破颈脉,他想挣扎也不能,只当一命将休。 蓦然刀势停了,背后有声音响起,冰寒又绝望,“我死,别动韩家人,让我去看她一眼。” 内监计得,骄然冷笑,“还想拖延时辰,做梦!” 陆九郎只对着裴光瑜,一字字道,“我要确定隔院无恙,看后就放人。你只有这一子在军中得力,没了他,将来控不了锐金军。” 内监哪里肯听,依然威逼不休。 裴光瑜却动了意,咬了咬牙,头一次违逆了内监。 韩明铮从不知道,产下一个小生命是如此的艰难,痛苦又血腥。 她汗流遍体,身子宛如裂开,一波又一波剧痛侵袭,人都要虚脱了,心神还在隔院,怕孩子一落地就没了父亲。 她有无限的悔恨,悔不该让他这样急促的奔回,悔不该在裴家的宅子疏了防备,悔不该让母亲过来陪伴,连带受这样的惊吓。她死死咬住唇,拼命的使力,宛如与噩运相挣。 韩夫人含泪替女儿擦汗,给她喂下蜜水,焦急又心疼。 院门开了,院里的下人惊呼奔躲,屋内的仆妇也乱起来。 韩夫人只作不闻,柔声道,“什么也别想,再加一把力,孩子快出来了。” 院里人声嘈乱,不知涌进了多少人。 片刻后,窗外贴近一个背影,窗上的绵纸隐透红光,熟悉的声音传来,“明铮——” 韩明铮在痛苦中仰起头,抬手按上去,汗湿的掌心触着男人脊背的温热,疼得只能吸气,什么也说不出。 外头的裴光瑜催促道,“你已看过,可以放开我儿,安心就死了!” 陆九郎掐着裴子炎,厉声如诅咒,“你发誓不动她们一丝一毫!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必叫裴氏举族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内监不耐的催促,“还不肯死,来人!将韩家女拖出来!” 陆九郎奔过千山万水,到这一刻终于绝了念,一颗心恨极又悲酸,手上的劲已经松了,方要横刀自刎,骤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凝住了所有人。 哭声嘹亮又鲜活,带着勃勃生机,破开了满庭的肃杀。 内外院的隔门终于碎裂,韩家的护兵及厚土军的来援一涌而入,与裴家的士兵厮杀起来。 内院深处,陆九郎忘了形,不觉流下泪来,急切的呼唤,“明铮!孩子落地了?让我看看——” 屋里似有模糊的低语,他极力侧头,想听清几分,裴子炎趁他疏神拼力一挣,脱开了钳制。 陆九郎也无心理会,他只想看一眼孩子再死,就在裴子炎堪堪逃开之际,窗扉忽然开了,一只手探出,闪电般扣住裴子炎的肩,精准的掐住伤口,疼得他惨声厉哼,被一股大力扯回,扣在了窗沿边。 韩明铮倚在窗畔,她头发湿漉,面色苍白,眼角微微发红,一手还制着裴子炎。 陆九郎眼眶一热,悲酸交加,方要相唤,脸上挨了一耳光。 韩明铮的手很轻,话语却很硬,“我的男人能叫人逼着自尽?今日咱们同生共死,他要是敢动手,大不了一块上路,厚土军就在外头,一个都不会放走!” 陆九郎的心腔似燃了一把火,扫去了所有灰寂,忽然有了力气。 韩明铮接过他的短刀,压在裴子炎的颈项,“孩子有阿娘抱着,你瞧他一眼,不必再说什么废话。” 裴子炎在军中也是个勇将,结果落在这对夫妻手上,给磋磨得伤上加伤,半身染血,这次连挣动的机会都没了。 飞凰引 第87节 韩夫人很镇静,无视刀剑环伺,将孩子抱近窗口。 陆九郎渴迫的望向孩子,小小的婴儿裹在襁褓内,湿湿的软发浓密,小嘴犹在蠕动。他看得泪意汹涌,强抑下来,接过窗内递出的长刀。 内监听得越来越近的喊杀,急得尖声道,“裴四爷还怔什么!再拖就全完了!” 裴光瑜权衡之下,也顾不得儿子的命了,“动手!” 裴家的士兵纷涌而上,陆九郎迎前格挡,奋力拼杀。 屋内的仆妇用桌柜死死顶住门,援兵也冲近了这一方院,内外一起交战,场面乱得不可开交。韩明铮挟着裴子炎,裴家的兵不敢近,转去攻屋门,想拿下韩夫人。 众仆妇毕竟力量不足,没几下就给踹得屋门碎裂,柜子也给踢开了。 正当危急之际,裴佑靖浑身湿汗的赶至,望着纷乱的拼杀,一声春雷般的暴吼,“住手!” 他执掌裴家多年,声威绝非裴光瑜所能比,一喝之下内外皆静,所有人都停了手。 裴佑靖在家人面前矜持沉稳,至多讽诮几句,极少色变。 裴光瑜从未见过他如今的神情,眉目横厉,杀气翻腾,威凛而慑人,似一只出山的猛虎。 裴光瑜心一颤,气已然怯了,竟张不开口抗声。 内监不认得裴佑靖,犹在怒冲冲的催逼,“停什么手!拿下韩家老太婆!我看谁还敢动!” 但满院子的人宛如死了一般,没一个动弹,连呼吸也似窒住了。 弘昙和裴盛跟着汗淋淋的追来,环视一圈院内,惊魂甫定,庆幸来得还算及时。 内监怒极攻心,利声威胁,“裴四爷罔顾殿下之令,就不怕后果?” 裴光瑜眼看裴佑靖一步步走近,不觉一退,悚然生畏。 他不开口,裴佑靖却接了话,声音很平,“哦?我竟不知,会有何等后果?” 内监开始慌了,架子依然傲慢,“你是何人?我乃天子真龙之裔,大皇子亲遣的五品内监,奉禁中之令而出,若敢损伤,必让你等毁家灭门,九族同诛!” 裴佑靖淡淡的不语,右手一抬,亲随拔出腰刀奉上。 内监见势不妙,炸出一身冷汗,逃向了裴光瑜,“四爷——” 裴光瑜强作一声,“五弟不——” 他几个字还未说完,裴佑靖一刀怒斩,激起一声疾劲的嗖响,内监的头颅飞滚而出。 腔血泼辣辣的喷了裴光瑜一身,他僵骇至极,竟不能抑,筛糠一般抖起来。 满院鸦雀无声,弘昙松了一口气,到底是裴大人,动如霹雳,宝刀未老。 忽然一声婴儿的咿呀打破了寂静。 院里的厮杀一停,陆九郎就退回窗前,守在妻子身侧。 奶娘给隔在外头进不来,韩夫人抱哄着安抚婴儿,哪怕斩人头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让屋内惊动半分。 陆九郎满心温柔,想触一触孩子,又给韩夫人嫌弃手脏,讪讪的缩回,“是丫头还是小子?” 韩明铮目光怜爱,手上还按着裴子炎,随口道,“是个小子,和你一样,胯上有七颗痣。” 陆九郎百感交集,方要开口,忽有人影行近,立时生警。 行来的正是裴佑靖,他已经抛了刀,既没理闯祸的兄弟,也没对韩夫人致歉,更未理狼狈不堪的侄儿,却盯住了陆九郎,眸光奇异又恍惚,不但煞气全消,仿佛还多了一股慈意。 陆九郎莫名其妙,生生给他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里握紧了刀。 弘昙弄不清裴佑靖意欲何为,不由得往前凑了几步,万一出乱子也好及时拦阻。 然而裴佑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问,“你的左胯有七颗青痣,九月初八,寅时所生?” 陆九郎一刹那僵木如石,不可置信的瞪住他,脑中千万般思绪如狂风倒卷,野马横冲,纷腾腾,乱哄哄,最终化为一声暴吼,“老东西!原来是你!” 第126章 九泽归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裴佑靖青年时皎如玉树,俊美出众,上门说亲者无数,然而他志存高远,择妻考虑极多,最终迎娶了高昌公主。 为了正妻的体面,成婚前他将几名侍姬遣散,唯独一个已有身孕的,悄悄安置在了别业。数月后,孩子呱呱落地,胯侧有七颗青痣,古书视为贵人之相。 毕竟新婚不久,他藏下了这一秘密,连家人也未吐露,却禁不住对挚友自豪的炫示,韩戎秋逗过婴儿,当即摘了佩玉为贺。 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疏忽了痕迹,更低估了妻子的善妒,高昌公主趁着他离家远行,带着护卫寻到外宅,要摔杀未满百日的婴儿。管事极力拦阻,侍姬抱着孩子从后门逃出,仓皇求助于曾经到访的韩戎秋。 韩戎秋因急务赶往河州,遣亲随送母子二人去寻裴佑靖,不料半途风沙暴起,一行人从此无踪。 等裴佑靖归来,甚至无法责备妻子,高昌公主身怀六甲,妒怒致使胎相不稳,只能保持了缄默。他有了次子,又在后续的光阴中得了几个女儿,却依然存着遗憾,忘不了那个曾给他无限喜悦,盛载着骄傲与厚望的头生子。 哪想到世事如此奇妙,那孩子悄然长成,早已复见,却是对面而不识,至今方才知晓。 宅邸的花厅内,几人心情各异。 裴佑靖神思不属,裴光瑜面色灰败,陆九郎大剌剌的坐着,裴子炎给裴盛送去了医馆。 司湛先头给裴家兵捆了,如今得了自由,蹲在厅外虎视耽耽,目光盈满怀疑,怎么可能前一刻喊打喊杀,后一刻陆九郎成了裴家人,莫非硬来不成,又想诡骗? 弘昙此时方懂师父之言,虽知不会有诈,也想多听一些,陪司湛一起守着。 屋内的陆九郎随意披了件外衫,眉眼锐挑,戾气犹存,听完后冷笑一声,“所以我是裴家的种,和韩大人没瓜没葛,几次都是险些给自家人弄死?” 裴佑靖无言以对,这当真是一本糊涂帐。 他久久的打量,难免惊讶,怎么从未发现陆九郎的脸廓极像裴家人,而眼形狭锐深秀,展峭又风流,据观真大师说形肖祖父,唇形则似记忆中的爱姬,何以只疑是韩戎秋的风流债,半分也未想到自己头上。 裴光瑜一场忙乱,给几方人马看了笑话,要杀的韩家婿还成了裴佑靖的骨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内监一死,禁中的路断,掌家的又成了裴佑靖,他眼下虽未发作,回去后绝不可能没处置,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裴光瑜越想越是颓丧,一肚子气,见裴佑靖久不接口,阴声道,“你以为韩家的栽养是好意?韩戎秋认出你的来历,故意隐瞒不宣,不外是要养成你对付裴家,还当是什么恩德?” 陆九郎给裴佑靖看得浑身不适,只当不知,连眼神都欠奉,“他要是说了,裴家就会欢天喜地将我迎回,对我百般疼爱,与裴行彦同等看待,让他恭恭敬敬的唤我一声兄长?” 裴光瑜一噎,避而不答,忿忿道,“韩家德不配位,你既知父族,就该助裴家成为河西节度使,到时候你就是坐拥十二州的裴家少主,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远胜过给韩家悍女管教。” 陆九郎嗤了一声,懒懒的挖耳朵,“你为了当节度使,给内监耍成狗一般,亲儿的命都不要了,这裴家少主值几个钱?” 裴光瑜给他戳中痛处,挟怒道,“你流着裴家的血,却给教得忠于韩家,痴迷韩家女,不顾朝廷的重用,自毁大好前程,难道不是受人愚弄?再不幡然醒悟,以裴家的利益当先,如何配为人子!” 陆九郎斜了一眼,讥诮道,“人子?我是亲娘卖皮肉养大,没得过亲爹的半点好,只知他在天德城就三番两次的想弄死我;亲弟当街要我的命,亲伯要摘我的脑袋,大皇子将我投入兽池,五皇子袖手旁观;人人当我是死不足惜的野狗,哪一次不是韩家女相救,连分娩都不安稳,被逼着爬起来护我——” 他身形陡起,猛一拍案,桌案呯然而裂,面上杀气翻腾,字字狰厉,“世上若无韩明铮,人前哪有陆九郎!你有什么脸跟我提裴家!” 裴光瑜本来自恃长辈,没想到他刹那翻脸,惊得一窒。 陆九郎气势张狂,目无尊长,裴佑靖不但毫无喝斥之意,反而陷入一种奇妙的心境,曾经的嫌鄙与厌弃,全化成作了骄傲与慰籍,越看越是欣赞。 裴光瑜到底怕了,对着弟弟恨恨的道,“瞧你这儿子,视裴家如仇,要来何用!” 裴佑靖从思绪中脱出,捺下翻涌的心潮,淡淡的开口,“韩大人为了还子裴家,用心良苦,大恩厚重难言,令我愧煞。” 陆九郎见他终于开口,也不接话,又坐下来,恢复了懒慢的样。 裴佑靖不动声色,目光一掠他身上的火凰刺纹,“韩家的丫头对你情深意重,如今连孩子也生了,你就不想给她一个盛大风光的嫁娶?” 陆九郎目光一闪,片刻后道,“她已经是我的人,还要什么表面风光,我不必倚仗家族,亲手打下凉州,狄银的半库珍藏为聘,任谁也不敢嫌短。” 裴佑靖心底很是自豪,话语波澜不惊,“没根没底的,就算小韩大人认了妹婿,族人未必不会相轻;七丫头掌着赤火军,你依傍韩家,世人会怎么看?等孩子大了,会不会嫌弃父亲?” 陆九郎眉梢微动,冷笑一声,“可巧我才立了大功,助大军入蕃北,亲手斩了吐蕃王弟的首级,四军无不咸服,你说世人怎么看?” 裴佑靖依然沉得住气,不疾不徐,“那不过是一战,用的还是人家的兵,自己手中有什么?裴家族人逾千,内争激烈,伯舅与堂兄弟没一个好相与,但若有能耐收服,他们就是无伦的助力,更不提还有四万锐金军。” 陆九郎面露讥诮,毫不逊弱,“裴家已经不成样了,各怀私心,盟友离心,给一个皇子耍得团团转,能有什么用?当年韩家许婚于我,硬生生给你搅散,如今后继无人,又指望白得个好儿替你撑面,凭什么如你的意!” 裴佑靖益发激赏,淡然一笑,话语字字凿心,“就凭你也需要裴家,你的妻子要助家族稳定河西,你能帮得上?苍狼没有群狼跟从,如何显得出能耐?你就不想给韩家的丫头瞧一瞧,她的夫婿一呼百应,统领万军时的威仪?” 陆九郎不说话了。 裴佑靖双鬓星白,气势端然,平静又从容,无形中消去寂淡,又成了大权在握的裴氏家主,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望着年轻桀骜的儿子。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院里的余人退去,屋里清净下来。 韩明铮心头紊乱,浑身疲惫,给产婆服侍着收拾完毕,想起一物来,吩咐侍女从妆奁翻出,拿在手里看了半晌。 韩夫人盯着仆妇洗净婴儿,等奶娘喂完,亲手抱过来,见女儿对着一枚翡翠扳指出神,认出来一叹,“当年多少人猜疑,你阿爹半点不透,哪知是这般来历。” 裴家的聘礼早退了,唯有这枚板指不好处置,留在了匣底,韩明铮凝视着青碧的莹光,默然无言。 韩夫人停了半晌,“裴家今日举刀相迫,可见有多想取代韩家,他知道了出身,会不会——” 韩明铮知她所忧,截道,“阿娘放心,他不会。” 韩夫人欲言又止,哪个男人肯居人下,陆九郎先头倚仗韩家,自然对女儿万分珍惜,一旦有了强大的父族,未必不会生出其他心思。 韩明铮接过襁褓,这孩子害她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倒是睡得乖巧,眼线狭长,鼻子精致,宛然一个小九郎,瞧得心头格外柔软,淡道,“他为了我多番奔走,宁肯自戕,情深何必见疑。就算裴家是父族,他也不会轻易受哄弄的。” 韩夫人暂搁了担忧,陪着逗了一会孩子,韩明铮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韩夫人也不扰,轻柔的抱开婴儿,带着奶娘去了别屋。 韩明铮昏沉的睡了一阵,并不大安稳,直到身旁有人倚近,睁眼正是陆九郎。 夫妻俩额头相抵,静默了好一阵,今日何等波折,险死还生,二人都是精疲力尽。 过了半晌,陆九郎抬臂拥住她,像只大狼圈住爱侣,只是怏怏的,似有些不大高兴。 韩明铮瞧出来,轻抚他的耳鬓,“怎么?” 陆九郎受了抚慰,郁郁道,“我没想着回去,就是听个来历,打算狠狠发作一番,看那老狗东西苦苦相求,低声下气,一解多年的积恨。” 韩明铮忍不住笑起来,“结果和预想的大不相同?” 老狗东西不是个好对付的,陆九郎咬着后槽牙,心内无比的矛盾。 一时觉得对方本来没指望了,平白捡个能耐儿子,连媳妇和孙子都是现成的,便宜占大了;一时又觉得能将裴家折腾个底朝天,磋磨裴光瑜报今日之仇,将不服的全踩在脚下,这样的机会,放过又可惜了。 各种乱糟糟的想头理不清,陆九郎摩挲着她的手,“你想不想认这个亲?不想认就不理,咱们带着孩子回沙州。” 韩明铮啼笑皆非,嗔道,“那是你亲爹,哪能不理。” 陆九郎一脸的不情愿,蹭着她哼哼唧唧。 韩明铮明白他的顾虑,叹了一声,“裴叔有了心气,重新出来掌事,对五军是大好。不必担心我,只要河西稳定,随你去甘州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