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免疫》 C1 2000年冬。 凌晨三点半,那破旧平房前停了一辆与周围脏乱毫不入格的桑塔纳,车前轮上方歪歪斜斜乱线条的划痕此刻在雪落的背景板下格外显眼,尖锐、刺目,狰狞着宛若一幅鬼脸。 车上下来的男人无防备地一脚踩进薄雪降融后积污的坑洼,他咒骂,副驾驶的女人皱了眉示意噤声。被折映着几乎半白的天空寂静着,男人扛起后备箱的麻袋,人形的瘫软在他的肩头兀现。四下里看了无人后扔在泔水桶边,他飞也似的逃回驾驶座,重重踏了油门的脚浸满脏污。 破铁门嘎吱嘎吱地响,趿拉着布鞋的男人用小刀划开袋口,躺在里面的女孩半撑起胳膊支着身,末了冲他天真的笑。 “这次我能在家待得久一些了吗?” ·定罪 2011年3月1日 —— 我再一次把食指放到嘴边时,前面十字路口顶上闪烁着的灯光频率逐渐变低,车趋停的下一秒,陈祝年伸出右手打掉我才抬起的胳膊。 别咬。他淡淡地开口,语气没一点不耐烦,倒和刚才在包厢里发火的那个他判若两人。我只好低头摆弄指甲,那薄到稍用力就回折的软甲仅一片还在我的左手食指上幸存着,直勾勾的视线注视久了便莫名心跳加快,叫我早在做亏心事之前就紧张起来。 我偷偷瞥了一眼陈祝年,在灯光再一次闪烁时,故作自然地抬起头,右手抠起左手指甲的一角撕扯着。沿途路灯斑驳的晃照扑朔着让我看清剥离甲面后那一小块暴露在外的软肉,轻轻抹去渗出来的血,不多,被我从左手蹭到右手上,然后在皮肤表面干涸成一条枯败的河床。 凌晨两三点的街道,街边巷里灯火通明,我半梦半醒地瞧车窗外一瞬闪过的街影,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分辨不清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哥身上的烟草味儿能让我安心。 想到这儿,我忽然将身子向他坐斜了些,倒是借着酒劲儿漫不经心,又或许是心存侥幸,伸手轻轻戳了戳陈祝年的小臂,呢喃着轻语同他讲对不起。 他手一抖,打了左转向,又不动声色的转回来,一瞬的慌乱被我尽收眼底。 对不起什么?是放学不回家跑去酒吧喝酒让他担心,还是此刻明明应该坦荡却心有不轨的触碰? 我不愿去想,朦胧里闭上了眼,思维跳脱的下一秒又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是理所应当的。就像早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在这样的夜里窝上我哥的副驾,随便他带我开到哪里去都可以。我想耳边会同样是这车窗大敞而呼啸过的不止音,整个世界就吵闹着跌进这移动时灌满风的漩涡里。 可事实上,十年前的破旧平房外,长街很拥挤,空气闷闷地发了潮,浸泡着血液与疲惫的叹息漫在白色的薄布连衣裙上变成无可言说的回忆,我的倾吐埋在烂窗沿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感缺失后的免疫变成悲剧。 促来的梦魇唬出虚汗,再睁眼时陈祝年凑着身正看我,彼此视线交换后,他将一团纸巾塞进我手里。 “刚到家。你脑门儿出汗了,擦擦。” 我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有种被刺痛的错觉,大概是梦里的记忆不愉快到太深刻,才至于我晃神。纸巾被我攒成一坨,这之后却忽然没由来地开口:“哥,能不能带我去打一个耳洞?” 我捏着左耳,食指甲盖断裂处的血被他尽收眼底。 他下意识翕动了唇,干巴巴的话语无力的堵在喉咙口,没言语。 1993年夏,我妈挺着没足月的肚子发现我爸骗了她,他其实早就成了家,儿子已经有六岁大。 我就是那天生下来的。其实很坦白的讲,她在我本就残破稀薄的记忆里从没留下过一点儿痕迹。在一个女人和母亲两样身份重迭的绝望下,兀自一人承担了的责任和苦痛既单薄也厚重,我的降生顺理成章地压死了她。 自此陈家多了个女儿,还是一个先天就有病的女儿。 我只在出生的那天因为打开肺泡而嚎过一嗓门儿,没法感知疼痛的缘由叫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流泪。我小时候,死是很容易的事儿,跌撞磕碰了只有细微的痒感,破皮流血的痛完全没办法觉察。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最后认定我是胚胎发育不完全而导致的先天性无痛症,没有切实药物治疗的情况下,是我哥一直在我身边守着我长大。 他默默承担起父母于我的责任,事迹诸多,不限于告诉我碰到有热感的水要远离,磕碰后要检查有觉触的地方,伤口要及时处理,以及教会我受伤后害怕的表情。 我们之间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薄壁,以至于我会感激,甚至始终把这归结于他离自己做小孩儿的年岁还不远而对我萌生出的一点同情。 小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被人拐走,2000年秋。连同其他年纪大差不大的男孩女孩儿一起被关进一个房间,又被不同的大人各自领走,自此我就和带我走的一对男女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离家多远,离我哥多远,只知道我住在一条街最里边儿的一间破房子里,自此我的世界就只有街头到街尾的宽距。 那个年代没法儿生孩子或是已经超生的夫妻用钱就能买到漂亮小孩儿,我被发现是特殊的那一个后,到每一个新家的任务就是靠自残和流血行凶的事儿迫吓买我的夫妻宁愿不把钱追回也要保命的把我扔回当初欣喜带我离开的那扇门前。 撬车门,开锁,谋人要害,折磨人在哪里下手最厮磨着痛。嚎啕大哭与啜泣哽咽的差别,那些讨乖的模样我都一一学过。 我被回收利用,像垃圾一样被人丢来丢去,两年之久。 02年事情搞大后,有人报警端了窝,我连同其他被救出来的小孩儿一起放到福利院养着。那时候网络不发达,普查人口还是挨家挨户上门走访的,我在福利院待了四年,在早就没了希望的06年春的某天下午,其实年龄也不过才十三过半的我就这样突然见到了十九岁的陈祝年。 陌生,疏离,我试图从他的脸上分辨出一点儿我曾存在过的痕迹。但六年太久了,我印象里的陈祝年与当下棱模晰明着叫我清醒,割裂感叫我没办法再把记忆中的哥与眼前的男人齐平。我下意识想笑,不知道他带我回家后会不会后悔。我大概会划烂他的车,会在他的冰箱冷冻层放死老鼠,直到被视线覆盖融化的那一秒,记忆的阀门久违打开,我忽然想要埋怨他当年为什么不去学校门口接我回家。 是我无理取闹,我哥那年也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该负责任的是不爱我的爸妈。 那时我左耳耳垂上还孤零零挂着半突不突的一小块肉和血肉模糊了我半边脸与双手的笨铁钉,福利院很少有人管我,我是学着杂志上打扮的。不好看吗?为什么哥会流眼泪呢。 他当时问我耳朵痛吗,其实喊的是,小初,你耳朵痛吗。我久违地想起陈初两个字,想起一笔一画如何描摹,想起哥教我疼痛的反应是如何,每天的维生素要吃几颗。我迟迟想起哥告诉过我陈初是他给我取的名字,当时家里让他随便抓阄,他偷偷挑了一个最好听的。 哥,你忘了我不会痛。 又或许你一直记得,但看见我流血的那一刻第一反应是心疼。 他说他来迟了,我问他爸妈去了哪,又傻傻笑着说那为什么不早接我回家。那时候我觉得心口压着一块石头,讲话的时候鼻头有些酸涩,像手伸进开水时感受到的温热,有些痒,搞得我想打喷嚏。 C2 “就打在这个位置。”我捏着早就长好了的耳垂,向他的痛处故意挑衅着。 陈祝年没理我,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我扑过去抱住他胳膊,一如往常每一次刺痛他不成功后气到张牙舞爪的模样说要咬他。 哥每次都要骂我属狗,那我就只能真的咬他一口,此后几天又反反复复摩挲伤口问他痛不痛。 没例外。我照旧要咬他手腕,但上面血迹斑斑,结了痂的口子都还在,我索性撑起身子抵起膝盖过去攀他肩膀,右手扯过他衬衣领子。我一瞟眼,看见他锁骨,还没等来得及感叹自己这下真成吸血鬼了就被掐了脖子压回副驾驶。他太慌乱,像是没意料到我会这样,所以力气稍大了些。 只那短暂窒息的一秒,我的心跳规律被彻底打乱。 “你有病啊?”我气急败坏地骂他。 哥没理会我,下了车又过来拽我的门。 “回家,有话和你说。” 他不说我也知道,对于爸妈来说,我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不然我不会等到他一个人偷偷发了很多年寻人启事,成年后跑遍全市的福利院来找我,他也不会在十八岁那年放弃填报省外一所心仪多年的大学。如果我,但凡我,只要有那么一瞬间是被在乎的,能够早点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错过哥生命里再没办法追回的年岁。 我只是觉得属于我的东西被掠夺,恰巧哥哥是其中一个。 陈祝年,三个字不难写,他没什么特别,我也只是从他身上试图弥补,除此之外没别的。 真的。 妹妹咬哥哥又不犯错。 那年我被哥带走后就一直住在他家,爸妈脸色很难看,但没人能管得了他。他刚读大学的时候就搬出来住了,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两间卧室里有我的一间。后来他跟着同学创业,接手家里的事,买了自己的房子,两间卧室里还有我的一间。 哥会管我的。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我一样大言不惭地讲,可没真去想过一辈子到底有多长。 他先进厨房接的水,我灰溜溜靠在门边儿,目光追随着去赌他先倒哪一杯。 “我的呢?” 我没好气儿地瞧着举杯喝水的他。 “不是喝酒了吗,喝了那么多还会口渴啊。” 神经病。 回身退了两步,我坐到沙发上抱了膝盖发呆,口中咂味着,也不知道我喝下去那些酒都是什么味儿的。陈祝年是这样的人,夸我时向来不遗余力,又从来很好避开我不愿提及的问题,不得不说这些年我被养的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撞了哪就开始大喊大叫说痛,因为连同痛觉一起消失的是嗅觉味觉,于是不管吃什么都大喊好苦好咸。哄不好的时候要陈祝年带我去医院看病,他知道是装的,不愿给医生添乱也不想让我失落,找了专门的诊疗师,几次下来我乖乖接受现实。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圆滑,妥帖,办什么事都让人满意。只有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对他才熟悉起来,似乎在幻想中窥视了的他的成长年岁。 不知道哥变成一棵树的话会不会长得很好。 之前一个人在家无聊,我问他养一只狗可不可以,他率先想到的却是失去。没明面说,我在他瞬眨了的双眼里捕捉到一丝担忧死亡的疑虑,好像在告诉我这样一个新生命能陪伴我的年岁远不及他能给我的。 我是迟钝的,没法儿感知疼痛的同时嗅觉与味觉一样形同虚设,想事情的时候总爱一根筋,独独对哥是敏感的。 有时候看着他,我会感觉到他的心脏同我一般频率的跳动,白净手腕上被我啃咬的疤,在相同位置的我身上也有延迟愈合的一个。 如果哥能带我去打一个耳洞就好了,如果哥也和我一起打一个耳洞就好了。我身上,伤口愈合的速度是缓慢的,哥不一样。 能在他身上凿一个洞就好了,这样的话看见他的痛我也一样能想起我的。 但我不知道的是,给耳朵穿孔其实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厚实耳垂刺破的一瞬相比于后期慢养来说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但我的大脑让我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把哥的顾虑与迟疑全部归咎于他对痛的排斥,心底埋怨他是胆小鬼。 打耳洞一定是很痛很痛的事儿,所以哥把我找回来的那一年见到我才会流眼泪。他只是心疼我被锐器贯穿了皮肉的痛,就像有善心的人见了陌生的苦难会流泪一样钝痛。 我是最普通的一个。我于陈祝年来说不是唯一也不是不同。 心里最憋屈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闷的,有东西堵在喉口,鼻头皱起的时候又痒又难受,眼眶憋的通红,独独掉不下泪,这时候就装模作样的大哭。哥说我哭的时候太拙劣,放到剧院里一定被安排下场的一个,其实我讨厌他对我事事小心迁就的态度,独独这样讲我笑话的时候在我心里是有实重的。 现在也一样。我红着眼眶看他,陈祝年把我的水杯搁置在桌子上过来揉我的脑袋,他的大拇指顺下来抵上我的太阳穴,指腹上了劲儿的打着圈儿揉。 “我今天开会晚了,没来得及去学校接你。”哥的声音淡淡在我头顶响起。我眨眨眼,恍惚才想起自己今天是因为什么而赌气去了酒吧。 四下里寂静,陈祝年端了水给我,真诚又歉疚的同我讲对不起。 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他忽然吸了一口气,转身踱步着迟疑要不要在我旁边坐下,我没回应的好一会儿,余光里瞥见他双手手指纠结的缠在一起。 “你想离开这,我知道,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哥都同意。” 我突然抬头看他,眼神澄澈天真到残忍的话都加倍伤人。 “你要结婚了吗?” 陈祝年有那么一瞬间是失了阵脚的,错愕的眼神同我相对的刹那就只剩下沉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问,只是想到他迟早会有一天决定要陪伴一个人一辈子,他的家里也不会再有我的房间。 这次我能在家待得久一些了吗? 那些请求的话语与一次次被扔出捡回的记忆历历在目,我的大脑忽然轰鸣了。 “那是以后的事儿,小初。哥没那个意思,不是赶你走。” 哥迟早要结婚的。 “我改主意了。你和我一起打耳洞吧。”我灿笑着看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听话。 2013年1月4日 —— 大二上半年将放寒假那几天爸打电话说要来看我,说是这么久没回家,他和我妈想我了。我恨他,他同我一并害死了真正生我的人,可如果能瞒我一辈子就好了,偏偏也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那个一直被我喊妈妈的女人同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是哥的母亲,不是我的。 他反复强调陈祝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反复强调着我与陈家人的差别与天堑。 从一开始,我的生活就毁了。 彼时我住在哥给我租的房子里,莫名成了什么神圣不可侵的领域,任凭电话那头再如何热情也不行。 推搡过后那边说了实话,爸的声音难得诚恳。 “你哥可能是谈恋爱了,没和我们讲。他一向主意大,但婚姻这事儿马虎不得啊。爸就想知道那孩子怎么样。小初,你去问问好不好?” 关我屁事儿。但我怕有人住我房间,还是回去了。 仅此而已,哥和谁结婚都行。 血液一滴滴流渗,我逼自己认清。 一年多没回家,再回来时我没告诉我哥,我按响门铃的时候,开门迎的是张陌生的脸。她很漂亮,那个年代里难得见到的清爽,是不做过多修饰的容貌,一双眼睛很大,猫似的生翘,我干巴巴的张了嘴,却只会傻笑。视线落在她左耳耳垂单坠着的银色耳环上,一种被背叛的怒火直冲脑门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资格,只是忽觉自己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有些窘迫。 “嫂子。” 我乖乖喊她,笑眯着眼,她反应过来大概我就是陈祝年的妹妹,于是脸红的突然,拍拍我的手要我别瞎叫。她说自己姓江,喊她知夏姐就行。 江知夏,名字也那么好听。 站在我房间的门口,她告诉我这里一直都有按时打扫,每天都要换洗床单,我皱着眉看她,像是听到多不可思议的事儿,还没等问她我哥犯什么神经就听见她再接一句的自言自语。 “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呢,后来我就一直问一直问,你哥实在受不了,就跟我说你有洁癖,把他也逼出习惯了,一天不收拾就别扭。” 我哪有洁癖?不懂我哥用意何在。 去了客厅,我窝在沙发上盯着她低头翻柜子的背影,薄成一张纸似的轻,不知道我哥抱她的时候舍不舍得用力。 她转过身看我,迟疑好一会儿又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你哥…有没有谈过女朋友?” 我刚碰到水杯的指尖因这话而下意识颤缩,她呀了一声,问我是不是水太烫了。 我有点疑惑的瞧着她,迟疑地举起杯,装模作样的嘘吹后喝下。 她没反应。 “你是第一个。不过你是不是和我哥刚在一起没多久啊?” 江知夏有点不好意思的捏捏手指。 “其实还没在一起。不过能说是正在努力追吧!我是他大学同学,一起在团队里的,我没事就帮他打打下手。” “那你俩…现在是同居了?” 我忽然想到我们家只有两间卧室,莫名的反胃感在此刻突然冒了头。 “不是不是!今天你哥叫我过来给他找个文件,我偶尔来,不住这里的。”她慌乱摆摆手,脸颊红得可爱。 “我随便问问啦。” 陈祝年是接到电话没多久就到家的。一进屋看见窝在沙发上的我俩,嬉笑着突然凝结了安静的空气有一瞬间被抽离,越过堂与厅的距离,我同陈祝年的视线相撞,不偏不倚。 “回来了?” 我含含糊糊的应。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家里冰箱没有菜。送江知夏回去的路上我心有不快,盯着主副驾驶两个人怎么看都不爽,十字路口等红灯,我黏糊糊地趴到江知夏肩膀边儿问她怎么只打了一边耳洞。 陈祝年的指尖在方向盘上倏地收紧。 “其实右耳朵也有啦,不过你哥只有一个左耳洞,这样就和他的一样了。” 江知夏悄悄同我讲,可事实上这车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两个人临肩坐着,有什么是听不清的呢。 我忽然羡慕起她试探感情和为自己争取幸福时的无所顾忌。 车开到地方,江知夏下车后哥也跟着出去了,我躺在后座上盯着车顶,放空大脑尽力不去想外面的一切事情。 在接吻吗?他们告别的时候会拥抱吗?我长大后哥还没抱过我。当初他送我上大学,我要他抱我他都拒绝,一赌气这么久不回家,倒也不找我,只是按时给卡里打钱。 其实哥是不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万一我死了呢,万一哪天就因为不注意而忘记去医院做体检呢,从前那么事事紧张我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忽然有点委屈,还没等反应脸上是什么搞得我有点儿心痒,头顶的车门就突然被拉开,大股冷风在那一刹那充斥满车内狭小的空间。 “哥,我冷。” 他扶我坐起来,坐进来后把门关好。眼下他愣怔地盯着我眼角的泪,抬至半空的手凝滞半晌。 “你刚刚哭了吗?” 陈祝年的手指冰凉。被风干了的泪痕干巴巴地烙印在我的肌肤上,裸露到几乎赤诚坦荡。过去十九年压抑了的哭响再一次从蚕蛹中挣扎剥离了,掌心温热着蹭过脸颊,轻揩着眼角的指腹就这样带去湿咸的苦。 哥告诉过我眼泪是咸的,我只是好奇,于是轻轻凑上去亲他留给我那一点可触碰的缝隙里残余的痛。唇与肌肤,皮与肉,两条生命线相融合的新生与眼下禁忌触碰的纹理因交缠而缱绻了。 我喘息着后仰,唇周残余着哥的眼泪,明明是我被折磨,他却同样流泪更显痛彻心扉。不公平,真的,我恨哥比我先幸福。 他教会我恨与爱都面目全非。 视线模糊着汇集,哥轻扶上我后颈又压倒在后座,我们彼此吞咽,相推搡向败坏与腐烂的河。他低头吻我,我还来不及咬住他就又被探进口腔的手指轻搅着,哥像检查龋齿的牙医一样抵着我的后槽牙,我报复性啃咬他,口齿不清地骂他变态。 北方的冬天,风刮起来是会割人的,我额头上的绒线球帽子起初还罩着耳朵,之后将掉不掉的擦蹭过座椅,终于在陈祝年揽上我腰的那一秒那一秒滑落了。 我莫名想起年年要被他嘱咐记得穿的秋裤,哑着声痴痴笑了。 “哥,这样算是乱伦吗?” 空气死寂一样安静着。 “我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的,哥。对不对,到底为什么那么难呢。” 陈祝年看着我,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颈窝,他啃咬着我的锁骨,大滴眼泪滑落,我听见他轻声说,恨我吧,恨我。 陈祝年是很难说爱的人,对我尤其,又或许是他自知那份爱上不了台面,所以自始至终逃避。 哥是胆小鬼,哥怕痛,他对疼痛向来沉默。 那么大概爱我很痛。 陈祝年扶我起身,薅起身后的帽子又仔仔细细戴回我脑袋上,他轻轻撩拨开我的头发,折映了冷光的圆形耳钉再一次暴露在空气里。哥摸了摸我的左耳,我同样戳了戳他的,钉死回忆的窗口被彼此封结着。这耳洞还是我高三那年要他同我一起打的,我们两个,甚至连耳钉的款式都刻意相同。 “我跟她说,我不喜欢她。” 哥犹豫再三后开口。 “你刚下车就说这个去了?” 陈祝年点头。 “…你的房间没被别人住” “我知道。” C3 2014年春节 —— 腊月二十七八的日子,哥带我去照相了。我们的第一张合照从大头贴机拍到婚纱店,二层阁楼房间里搭着实景画布的拍摄,人像在镜头下突然失去年龄差距与亲缘的概念,在承诺一生的誓言前,我们都还是两张同样青涩的脸。 老板夸我们有夫妻相,我下意识低头,不堪之下是怕被人撞破的一副慌乱模样,那时候哥轻抚着我的后背,即使一句话都没说也足够有力量。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然。陈祝年同我,自始至终坦荡磊落,只有爱字不敢言。 我与爸妈的感情淡得出奇,尤其是我出生起就喊妈的那位,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没有正脸,陈祝年是家里的宝贝,是他们两个人的宝贝,我是我哥的宝贝。 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们两个人牵手接吻会不会得失心疯。 年三十晚上,陈祝年刷碗的时候我凑过去要帮忙,洗碗池里叮叮当当,我撵他走,说和爸妈独处太煎熬,要他去应付一下,他恍然似的指责我原来不是要替他分担,我嬉皮笑脸的拿胳膊肘怼他,一个人哼着歌洗碗,偶尔抬头看看外面的烟花。 多正常的一个家啊。 原来幸福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我洗碗,一向是两遍,第一回先拿钢丝球挤洗洁精搓了全部的碗盘,第二回再挨个清水冲干净,我拾掇好橱柜,再起身时看见池子里剩下的筷子。 我有个怪癖,除我之外只有哥一个人知道的,就是不爱洗筷子。听起来可能有点儿矫情,碗可以刷,偏偏要剩下筷子,明明顺手的事儿,却生理性厌恶的不愿意去触碰。 但我始终相信全世界这么多人,一定不止我一个这样另类。 我洗干净手,准备去揪哥来洗筷子,偏偏听到爸妈催他结婚。 我忘了哥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总觉得能和哥在一起一辈子,可一辈子该有多长呢?一辈子能有多长呢。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就好了,哥哥,有时候我做梦,梦里你牵我的手,大人的目光温柔、他们对未来和关于你的希望明晃晃,只有你把我变成融进你血液的片刻。 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呢?哥哥,原来那样的事只是自然而然就可以了,原来一辈子和我爱你真的可以很轻易就说出口,可当我们那样做了,一切爱的表达就是下流,肮脏,不能被允许的。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把我们杀过了,千刀万剐。 如果痛是这种感觉,那我大概懂了。 我转身回厨房,心里暗嘲刚才这一出无人在意的大戏悻悻落幕,盯着洗碗池里的筷子,耳边忽然响起父亲在饭桌上咂滋的嘴,想起筷尖戳进油锅里裹满炸物面糊或酱料的场景,还有沾粘在筷身上剩饭里糊掉的那一粒米。 我想起长街紧里边儿一到冬天就结冰的泔水桶,想起强忍着恶心塞进冰箱的老鼠尸体,想起福利院,想起我下定决心忘记从前的一切后偏偏再见到的那张脸。 哥哥,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回到2000的秋天,回到没人来接我回家的那天,我一定不再自己跑到学校旁边的小巷子了。 “发什么呆。” 陈祝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一用劲儿就给我挤到一边儿,自己伸手去捞筷子。 “不是聊天呢吗?”我小声问他。 “八点多了,俩人看春晚呢。” 我没心没肺的笑了。 C4 ·审判 “正常人哪有把日记写得这样仔细的,你们查过她在网上的所有信息没有?” 2014年正月初四,一起弑父案,警局里上上下下闹翻了天。审讯室里传来女孩儿微弱的呻吟,方才还在门口叉着腰问话的警察一错脚冲进屋里去瞧。 “布拿出来,她要说话!” “不能拿啊张队,她要咬舌自尽怎么办?她有无痛症啊。” “啥年代了?你拍戏呢?”被喊张队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哥呢,说什么了吗?还有那个江知夏,刚才不是打电话了吗,现在来了没?只要是日记里提到过的人,你们都去给我找来。” 像是听到什么关键词,陈初费劲儿地眨眨眼,糊了半边脸的血在她暴露于空气中的肌肤之上黏腻着,白净,瘦弱,一双眼睛大而空洞,半散落的黑色发丝浸成一缕一缕的在耳边搭落。 男人上前一步捏着她的下巴,轻取出口中的布团。 别提杀一个成年男性了,任凭谁见了她会相信这样一个人能有勇气把刀攥紧呢。 可事实上也偏偏是如此。 没有谁愿意再面对那样的场景。傍晚六点半,警局接到一成年女性报案,说是丈夫被杀,是女儿作案。赶到现场的时候刀在女孩哥哥手上,左手手指断了一根。报案的女人死活拉扯着喊这和她儿子无关。她指着受害者身边站着的那个被溅了一脸血的女孩嚎啕着喊,是她,那个疯子,她亲手杀了她父亲。 地上那一滩血渗到女孩脚下,自下而上攀爬。曾经诞下她的、灵魂颤触着不能再接近的,在此刻汩汩流回最初的供养源,血液相融的一刹那,不被允许的罪被定下。 陈初,女,二十一岁。安和本地户口,1993年出生于本市妇幼医院,发育尚不完全,患有先天性无痛症,亲生母亲当日死于大出血。2000年被当地孩童贩卖组织拐骗,于本市平河县生活长达两年。2002年被送入临县福利院,2006年被家人领回,经当地教育局审批,越级就读,重新接受教育。 档案就到这儿,其余掌握的重要线索是在其住所找到的。据报案人阐述,陈家兄妹于春节当天曾回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再见面就是正月初四的今晚,陈初以拿东西的理由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一同驾车回到父母家,而后在其父卧室里,杀了这世界上唯二她最亲密的人。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狭小的空间里,四方的墙壁干干净净。陈初抬起头,面前墙上八个大白字映入眼帘。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她的嘴巴一开一合,神经质的笑了。 “我手腕好痛啊。” “你哥哥说人是他杀的。“ 像铁钉嵌入肌肤时神经反射的抽搐,陈初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她死死盯着男人,偏偏眉头舒展开,一副无辜的模样把生杀轻易挂在嘴边,天真单纯也残忍。 “他欠我一条命,我就是给要回来而已。” “只是给你妈报仇?” 陈初点头。 另一间房里,半个小时前接到电话的江知夏不明所以的被开到家楼下的警车带走,眼下正坐在隔壁,翻阅着那本让她惊恐不安的日记。 江知夏极力在内心压抑着那个荒诞可怕的想法,室内空气寂静着,听得见喉咙反射着去吞咽口水的声音。她下意识想要呕吐,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儿。 “对不起,我…” 她眼眶湿润着,轻轻摇头。 “上面我所参与的一切都属实,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我不知情。” “警官,小初真的是很好的孩子。” 江知夏的陈述恰好弥补了日记残缺的一部分。据她所言,那天在车外,陈祝年追出去是向她道歉,说自己对她并没有别的心思。 “你和你妹妹是什么关系?” 陈祝年死死盯着门。 “爱人。” C5 ·免疫 于我来说,和家里人吃饭不是幸福的事儿,从来都是。可好歹是供养过我的人,抛去伤害过我生母的父亲来说,至少一直被我喊作妈妈的那位从来都没什么错,毕竟被丈夫背叛的行列里也有她一个。每每想逃避的时候就会这样想,心里也会好受。 可还是很难过。 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偶尔会这样想。爸爸是很残忍的,大概也许诺过很多于我母亲,偏偏给不了爱这最重要的一个。妈妈是很爱他的吧,爱到相信他是身无分文还没办法结婚的穷小子,爱到愿意一起孕育生命,爱到被劝了那么多次也不愿意打掉我。 可爸爸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 妈妈好傻,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女人能像她一样傻。 我甚至没有资格这样说她,我同爸爸一样杀过她。 她在知道自己是个第三者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呢?那时候在饭桌上,看着把这些话当作调笑一样轻飘飘全部讲出来的爸爸,我只盯着他手中筷子上挂着的滴油的肉,恶心,通透,密密麻麻的小泡聚在一起,像妈妈的血肉。 我的灵魂被凌迟着。 那天哥在饭桌底下偷偷拉我的手,摩挲着的无声安慰,很痒,叫我错觉伤口被愈合了。 后来我问哥有没有见过我妈妈,他说有过一面,就是我出生那一天,当时快要过节,街上很热闹,就在商场外面,他们一家三口吃完饭出来遇见路边小摊上买婴儿鞋袜的我妈。 我第一次问哥这些的时候,他才不过十几岁,小小的脑袋,眼睛清亮亮的看我。他说母亲的头发很长,和我一样都是黑色,我问我的眼睛是否像她,哥肯定的点头,我猜他也不记得,只是不想让我难过。 后来每每想到母亲的时候我就会跑去问哥。 随着他同我年龄的增长,哥形容母亲的模样从黑黑的长头发变成具象化了的坚韧而强大的角色,我明白那是他想要我成为的。 其实没能告诉哥,他在我心里就一直是这样的。 今年的年夜饭是回家吃的,见到爸爸的时候我还是很难受。 筷子还是哥帮我刷的。 那天该买车票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我的学生证丢了,那天穿的衣服是放假回家时候那件,大衣的兜太浅,偏偏还忘记掏兜。怎么也找不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落在那个家,哥开车带我回去拿,他有钥匙,我们直接进去的。 啊,后不后悔吗?如果时间真的能倒流,我想我不会再要求回到小时候的那个下午了,我说过了,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毁了。 我不后悔那天没敲门就进了屋,如果可以,我会再杀他一次。 他们夫妻二人甜蜜着,卧室里聊天,我站在房门外听,听我爸说我是缠人的鬼。 他说当初就不该告诉医生保小,本来以为小孩子好甩开,好不容易卖给人贩子绑去了,福大命大,偏偏进了福利院。儿子舍不得妹妹,为了找她连前途都不要了。本来能保送的,留在省内委屈这么多年,好在是他的种,如今也争气了。 只是还要苦了这样一个赖死鬼缠着他。早知道祝年喜欢妹妹,当年福利院领养一个回来好了呀。 你看见吃饭时那个耷拉着的脸没?只有在同她讲话的时候才给笑脸。没有痛觉,那还是人吗?跟她妈一样,还不是没了男人活不下去吗。 我走到厨房,拿起那把用来剁骨头的砍刀。 哥看着我,轻握上门把手,用力一旋就能拧开。 “我带小初回来拿一下学生证,你们看到了吗?” 他们当初教过我怎么杀人的。在2000年,那时候我第一次握刀。 倒在地上千疮百孔了的抽搐着的人,我的血里同样流着他的。刀尖转向女人的时候我迟疑了,踉跄着两步去找哥,我们在血泊里跪着,哥拍拍我的后背,提捏着我后颈上的肉,此刻就像平常,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温存之后。 女人的尖叫声更刺耳了。 我变本加厉,捧着陈祝年的脸凑上去啄米似的吻,每一下都啃啮着唇肉。半晌我推开他,问他能不能去照相馆把之前洗出来的照片带回来。我昨天去看了,他们冲印的设备出了错,照片没颜色,说是能给重新印的。 我从裤子兜里艰难摸出那一处开口的纸包,递给我哥。 哥说,就用这个。 我扭头看他妈,女人突然咧嘴笑了,很惊悚,那模样比哭还要难看得多。 我没说话,发现照相机原来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当初笑着站在灯光底下许愿的斑斓愿景,如今洗出来的照片都变成黑白色。 没办法幸福的,没有以后,更不要提一辈子了,哥,我们注定了是要这样的。 不过这下我们两个人的遗照就有了。 食指不知疼痛的啃咬着,一如十三岁那年铁锈吞噬掉软肉的破烂耳洞,在指甲剥离肉体的那一刻,灵魂坍塌的钝痛,我迟迟感知着。 他觉察不对劲,用力往回努了努我肩膀,我转身,揪住哥左手无名指压在地上,又握紧刀柄。 哥,能和我结婚吗? 我爱你。 哥是胆小鬼,我也同样,哥很勇敢,我也同样。 直到坦白爱的那一秒,他才终于开始对痛免疫了。 C6 ·阵痛 “陈祝年不是共犯,他拦我,被我砍掉了一颗手指。” 我被无罪释放那天,警察学着小初的模样这样同我讲。 那天是元宵节,她生日。小初从来都不爱吃汤圆的,她第一次就告诉我吃下去的时候黏黏糊糊粘嗓子太恶心。她没嗅觉味觉,我想了一下,大概就像吞咽一口未成形的黏着剂,按她的讲话方式来说,我是在给她上酷刑。 我低头走在大桥边,一步迈一个砖块的间距,每步都说一句对不起。 后来就吃饺子,但一定要吃速冻的,四个,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一开始她抗议,我说自己和的馅健康,吃到嘴里的感觉都一样。她说其实是我包的太丑了,速冻的好看。 那天之后,我总觉得房子里没有生气儿,可小初的房间从来都是空荡荡的,她早就在我的生活里消失过很多次了。在我第一个租的房子里,她那间永远是日日打扫干净的,那时候总觉得有希望,或许第二天醒来就能有小初的消息,我靠盼头活着。 后来她去外面读书,我拜托房东照顾她,搁置不下的时候也连夜去看过她。那时候家里的房间没住着她,可我总觉得她在我身边,像树苗一样,日日拔节着长大。 眼下什么也没有了。法院的判决是前阵子下来的,小初因犯故意杀人罪而判处死刑,今天执行枪决。站在江边的时候我看两畔冒芽的柳树,原来不知不觉的,我也从那么冷的日子熬到杏花开的时候了。 小初那本不该承受的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算没办法感知疼痛,心也同样会流泪吧。 一瞬的失重过后,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耳朵,鼻腔。人类下意识求生而挣扎的本能让我想要上浮。我逐渐忘记湿漉感,闭上眼后,黑寂的孤独里,脑海中浮现小初的脸。 原来死亡才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