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难追》 丑妻难追 第1节 ?  丑妻难追 作者: 第四世 简介: 城破之际,赵冉冉被送去犒了军。 她面陋无盐,只求在虎狼堆里谋一条生路。/ 烛火下,少年参将眉目如画,星眸凉薄含血。在看清她的胎记后,怒极反笑道:“滚出去。”/ 然而当夜军中哗变,桀骜的少年枭雄断了腿,托那无盐女的福,才侥幸生还。 * “阿姐,他日我段征得势,定叫你荣华一生!” 他是修罗恶鬼,却也容色倾城,只需使些手段,这丑丫头凭甚不动心?! 未曾想兵燹复起,赵冉冉不仅弄折了他的手,还跟了个儒袍玉冠的男人跑了! * 待山河平复,她被人牙子绑着发卖,而段征成了新贵。 少年志得意满的桃花眼里浸着笑意,随手指了指她对从人道:“将她绑在本王马后!” 她被带回王府,日日磋磨。 直到她站上奔涌的江水边,回头望他。 才知道,原来恶鬼修罗,也是会哭的。 ps:1、男主心狠手辣、初期不识字,草根英雄家务能手!=-=,极度依恋女主,口嫌体直,甜中带虐。女主动心很晚,理智天真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冉冉,段征 ┃ 配角:各路叛军,男配女配 ┃ 其它: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娇软无盐贵女x偏执美人悍匪 立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第1章 鬼门 推开窗的时候,尚书府的整个湖面都被火光映红了,远近都是仆从在奔走。 地动山摇间,赵冉冉脑子一懵。 不是说叛军已经散了,这怎么就攻到京城来了! 手忙脚乱得披衣穿戴,掠过铜镜瞥见右颊那深褐色胎痕时,想起今早本该见表兄的,她本能得抓过块鲛绡,胡乱得朝脸上带了。 出了暖阁,一辈子没历过战乱的赵冉冉彻底呆立在了原地。 院子里一片狼藉,留着仆从们逃亡前踢破砸烂的字画玉器,连屋子里的箱笼都被拖了出来,质地华贵的春衫冬袄散落着,在远处的火光里零落可笑。 怎会如此?! 今日本该是她等表兄来下聘的日子啊! 脚步凌乱,她一边随手绾发,一边顺着生活了19年的连廊曲巷穿行。 飞檐斗拱,天边的星子还遥遥挂着,一颗硕大的火球凌空呼啸而过,越过尚书府,朝城北的皇城呼啸而去。 惊慌失措中,除了偶有几个还在抢掠的仆人,爹娘、庶妹月仪、四个姨娘,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本就是尚书府的隐形人,这时候从人四散奔逃,更没有人来理会她。 惊慌中,一个老婆子抱着孙儿闯过来,拉着她的手急道:“大小姐啊,您怎么还在这处啊?!东安门就要守不住了。” 她忙搀了把婆子,一齐朝西角门奔去,放高了声调问:“嬷嬷,可有见着我爹娘和妹妹?” 养在深闺的金枝玉叶,又是个中气弱的,喧天的炮火声里,她的声音几乎弱不可辨。 那婆子老迈,支着耳朵大声‘啊’了两次,拍了把大腿高喝道:“老爷夫人一个时辰前就让桂校尉接走了,这会儿子怕是都出了城了!” 赵冉冉耳朵里嗡得一声,脚步都慢了下来。 “大小姐,您紧跟着老奴,出了府咱往西……” 老婆子没说完,手里多了支颇重的金钗,原本牵着的人却是挣脱了。她急得要去拉扯,却见自家小姐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朝北边去了。 赵冉冉跑的急,脚下也只是穿着丝绸纳得睡鞋,足下已然被庭院里的碎石磨得生疼,可她一双眸子浸着薄雾,鲛绡下面容坚定。 十九年,她唤了庶母桂氏十九年母亲。 几万两的陪嫁也都愿让与妹妹了。 不过就是不听话了一回。 庶母竟然就能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抛下她。 执拗得挥去泪水,赵冉冉提裙快步朝着北面大湖的水榭奔去。 只要一想到表兄俞九尘,那个光风霁月疏朗清瞿的男子,荒芜酸涩了十九年的心,尤如复生一般,才能再次觉出温热血脉的流动。 庶母关了她这些年,推辞她的婚事,可表兄依然无所顾忌地待她好。 东北边的高楼火光更甚了,跑着跑着,赵冉冉倏然涕泣着轻笑了下。 这座府邸本是用她生母陪嫁置办的,却算不得她的家。磋磨摧折困压十九载,檐牙斗拱密网般捆缚着她,如此毁了,又留恋什么? 表兄说了卯初于水榭相会的,她可以同他一道回江南,从此海阔天空。 等她沿着大湖浮桥,奔至水榭时,城外猛烈的攻势似是歇了下来。 天幕熹微,赵冉冉瑟缩着身子立在屏门边,三月的晨雾凉冷中混杂着硝烟血腥,她痴痴得望着浮桥,不断地通过天色估算时辰。 一直等到卯正时分,外头静悄悄的,她周身冷得麻木,心头猜忌杂念频生。 俞九尘是新科二甲的进士,因等着吏部录名放缺,就住在尚书府隔壁的驿所里。两处距离极近,正因着这个,赵冉冉才坚信他会来赴约。 这世上男子皆厌她嗤她,就连那些稍有姿色的丫鬟,私下里也会拿她容貌取笑,唯有承泽哥哥不会,俞九尘同她一样,最是本性良善敦厚,儒雅俊逸,才情人品皆是万中无一的…… 往事若流水,想起这个男人,她眉尖心眼里皆是温情,左眼尾一点红痣,殷红如血。 “就是她!弟兄们,皇城就要破了,咱们抓了反贼桂襄的甥女祭旗去!”浮桥外赫然出现几个执刀的羽林卫,身上的猛兽武服残破染血。 领头的那个一把拽住赵冉冉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庶妹赵月仪的追求者,忙忍痛解释:“母亲他们只是出城避祸,我、我是尚书府嫡女,并非……” 话音未落,那人一个巴掌打得她撞在廊柱上,像看一只死狗一般眼神轻蔑:“带走!” 赵冉冉被他们半拖半扛得朝府外拉去,晕眩骇然间,耳边听得这几人交谈。 “赵二小姐貌美,她却脸上胎记鬼画符的。” “噫,尚书府里的丫鬟,都不该长成这样,啧。” 长街十里,人群皆朝南边奔涌,越朝北走,人迹便愈发稀寥。几个训练有素的羽林卫步子颇大,赵冉冉跟不上,一头栽倒地上,就成了两个男人拉着她胳膊,麻袋一样拖行的局面。 尚书府里虽说冷落她,可该有的用度俱在,赵冉冉何曾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 可她从不惯求人,因是求了也全无用处。如今命在旦夕,她更是强忍着痛楚,面上孱弱心里飞速盘算着脱逃之法。 直到后腰两股磨破了皮,她忍不得痛,终是低泣出声。 忽的天际又是一道火球呼啸划过,赵冉冉仰面朝天,瞧见火球袭向西北,正中皇城外的一座古塔,七层浮屠顿时爆燃起来。 紧接着,在远近一片惊恐的呼声里,降国的金钟声沉郁响起,从北边的宫墙内‘镗!’‘镗!’得绵延开去,远处百姓声声传递着,山吼一样。 望楼上同时散下雪片般的纸绢。 羽林卫也都停了下来,终是听清了远处的人们喊着:“东安门破了!陛下殉国了!” 万民的哭声里,她看见飘下的绢帛上寥寥两行: 【朕伏乞尔等,莫伤我城中百姓一人。】 当今天子是历代里最仁善的一位,赵冉冉阖眸,心里亦哀戚震动,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已然被拖进了一处小巷。 几个羽林卫凶相毕露,赵冉冉缩着身子抵靠着石墙,气息微弱地试图同他们商量:“我母家在江南邬呈,颇为富足,几位大人若能……” 皂靴猛得蹬在她肩头,几乎将她五脏六腑踢得移了位,耳畔响起领头人的嗤笑:“赵大小姐,你庶母许诺我们的,怕是你给不起呀。” “嘿嘿,大哥,这果真是内阁学士赵尚书的嫡女?” “那女人说了给个好死,别节外生枝了!” 五个男人目光各异,有两个不怀好意的带着邪念打量地上人,与同伴产生了分歧。 赵冉冉耳朵里轰鸣得愈发厉害,反反复复的只是想着,母亲桂氏……母亲她,竟派人要她的命! 两个男人上来拉扯,她眼前只闪过一幕,是年幼时,桂氏抱着自己,也是这样阳春三月的天气,笑着抱她去够满枝的杏花…… 挣扎中,拳脚雨点般重重落下,从迷蒙里醒来,生死关头,赵冉冉怕极了,哀哭着一口咬上在身上人的肩头。 刚护好衣衫,那人恼羞成怒,咆哮着抽刀,寒光高悬直朝她脖颈刺来。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声兵器的破空声贴面而过,在耳侧发出极重的入肉声。 赵冉冉睁开眼,但见那羽林卫已经被穿肠破肚得钉在地上,面容痛苦到扭曲正反手欲将刀刃拔开。 巷口外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冷着脸。 他从马上又抽刀下来,几个箭步猱身过来,剩下的羽林卫大喝着一拥而上。 先后短促的几声惊叫,那人动作简素没有一丝花哨,赵冉冉几乎看不清他是如何做到的,瞬息间就割断了四个羽林卫的脖子。 鲜血如注喷涌着泼在青墙上,高处火光遮蔽暗巷,合着远近的杂声哭嚎,尤如人间炼狱。 先前被钉在地上的男人还未脱身,络腮胡抖了抖长刀尽头的血珠,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 背着火光踏着满地粘稠的血河,半张蓄满胡渣的模糊面目,让他瞧起来直如修罗恶鬼。 “兄弟!这位兄弟!你、你听我说,我等并非是大齐的羽林卫,我等是桂参将的人。”方才还面露淫.邪肆意欺辱她的男人,此刻骇得全身发抖,话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齐国的桂襄校尉?” 络腮胡浅笑开口,音色霜寒似雪,听着甚至有些惑人,同他这杂乱的外貌反差颇大。 地上人忙点头不止,叫道:“是是!是桂参将的姐姐唤我等来取这女子性命,都怪我等穿了羽林卫的衣服,惹这位兄弟误会。” 丑妻难追 第2节 “哦?”清冷尾音拖长,络腮胡停步,拭刀自语:“原来我今日误杀了同袍啊。” 地上人先是谄笑着呼应他。 等反应过来,竟是大哭着哀求起来。 长刀落下,抬起,一次又一次,直到哀求也无咒骂也歇。 赵冉冉趴在墙角,早已抬手捂紧了耳朵,从这人开口时,她就直觉一股肃杀寒意,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听人惨呼,哪怕是恶人的惨呼,她本能的只是害怕杀戮。 地上人被划成了血葫芦,黏连着的皮肉下五脏翻涌四肢尽断。 她掀开点眼皮,一把长刀赫然横在胸前。 血珠子成串,从近一人高的寒刃上崩云屑雨得汩汩坠落,顷刻在她十二破的藕色裙上积成一汪。 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没来由的就想看看杀自己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屏息仰首,左眼尾的殷红颤动,对上一双寒潭冷冽的星眸。 作者有话说: 男主:络腮胡。。。也掩盖不了我倾国绝艳的气场! 第2章 入营 硝烟染暗的天幕下,男人背着光俯视着她。络腮胡挡住了他的容貌,唯有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清亮冷冽。 这双眸子异常年轻,眼尾微微上挑,竟还是桃花样的姣好形状。 高大的身躯和肃杀的气息,同这双星辰一般的眼睛,莫名得违和。 男人执刀没有动作,似是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被方才的血腥骇到,赵冉冉被迫着仰头,心胆欲裂地睁大了眼睛,同他对视着。 “段参将!兄弟们已将城外料理干净,只待您择一处作行营了。”巷外打马跟来一队人,颇为恭敬地朝里喊着。 段征闻言终是移开了目光,甩了甩长刀,又两步过去,俯身从那具形容诡异的尸首上‘噗’得拔回了匕首。 那种利刃刮过骨肉的响声,让她听得胃中一阵翻涌。 走过她身侧时,男人似犹豫了下,对外头的部下高声道:“阎越山!倘看着行,你把她带回去。” 说完他阔步就出了巷子。 而后外头一个身形如山一样异常高大的男人,三十上下,一双虎目不怒自威。他下马过来,几步就走到了巷子里。 轻而易举的,赵冉冉被他捆了双手,系在了战马后头。一行人朝着东安门的方向而去。 周围的喊杀声渐渐远去,马儿不急不慢得缓行着。 而先前救她的络腮胡参将,早没了踪迹。 东安门煌煌巍巍三百年,此刻烽烟寥落得大开着,瓮城上下,满目皆是士卒和百姓的尸首。 赵冉冉胃里翻涌,后背腰臀火辣辣得疼着,还要被迫小跑着。 过瓮城下时,天光全无,地上的尸首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不留神,她被一具面目全非的老者残躯绊了一跤,脸面贴地时,正对上一双灰败狰狞的眼珠。 那双眼珠子里,血丝铺散着爆裂开来,开阖着张到了最大程度,似是在诉说着生前最后一刻,遭遇了怎样的绝望。 她当即‘哇’得一声吐了出来,再也没了丝毫爬起来的气力了。 前头的阎越山啧了声,浓眉紧皱着回望了她一眼。 马上另一个小将不耐烦地说了句:“阎都司,这女子生得忒没个意思,弱不禁风的,放了杀了,带回去也没几遭用处啊。” 赵冉冉心头一跳,刚想壮着胆子分辨两句,就被一双大手捞了起来,头顶男人瓮一样得沉声喝骂:“放屁!大哥从未多看过哪个女子一眼,就这个,不大一样,许是能让他开开窍。” 出东安门行五里,终于到了叛军营帐所在。赵冉冉伏趴在战马上,一路吐得苦胆都要出来了,直到晕了过去,才算是在这一场突来的噩梦里得以暂歇。 . 可是等她一醒转,瞧见一通铺的女子时,便知道,这噩梦怕是远没有到头的时候了。 已经是日暮时分了,营帐内外人语喧嚣,生火造饭的香味飘来,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军士掀帘而入,或唤或扯得拉个女子出去。 哪怕是久居深闺,赵冉冉当即也反应过来,自己目下是个怎样的处境了。 万人枕千人踏,或许还不如一死了之。 天色愈暗,被拉走的女子也愈发多起来。 隐隐约约的,有些意味不明的响动传了过来。 营帐里不大隔音,随着这些动静愈发响了起来,赵冉冉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她抱膝而坐,竭力将自己缩靠到壁角里去。 “呦!这妹子是新来的吧,瞧瞧这身衫子,软得跟云朵似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过来套近乎。 见她骇得话也说不出,女人扫一眼她鲛绡下的面容,倒是好心开导起来。 “丫头啊,你就当今夜里是自己新婚,把眼一闭,就当他是你相好的嘛……这档事,头一次疼些,其实还挺舒坦。你可记着,到了这处,没人会心疼咱,你只当是自个儿花了银钱,要那些臭男人伺候咱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赵冉冉终是将压了一日的悲愤恐慌放了出来,缩在通铺壁角里,哭了起来。 见她一哭,那女人眼风骤转,睇她一眼凉凉道:“贵人家的小姐,良言怕你是听不进的,你尽管哭,外头多少死不瞑目的,倒没你这机会哭了……” 还待再说两句,门外闯进来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扑到通铺边就来拉她。冷不防得滚倒在赵冉冉脚边,顺势就要连她一并拉了。 哭嗝混在惊叫里,她吓得一脚踢开那人,呛得趴在床上咳得心肺都要出来了。 好在女人似与这汉子颇熟,娇笑着一把揽了人脖子,两个就那么扭股糖一般的,晃作一堆得下塌出帐去了。 止了咳嗽喘匀气,赵冉冉惨白着脸,料想着是没了生路。 就那么苦挨了半个时辰,等天色彻底黑透,各处营帐燃起明灭篝火,女人们眼见得被一个个拉走。待一个军士挑无可挑了,眼睛扫过壁角里的人,朝自己走来时,她猛得跳了起来,如一只林鹿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外头跑去。 在被人曳住的一刹,她当即稳住声调,故作镇定地高声道:“不、不要命了嘛?我是段参将带回来的人。叫阎越山来,叫他来见我!” 话音一落,连她自己都惊诧,此生竟能用这样的呵斥语调同人说话。 向来软弱惯了,连同待侍婢仆从,都是温声细语的。 那军士自是决不会被她唬住,只是就着帐外的篝火看清了她面目,他斜眼想了想,不屑地呸了声,倒是朝远处喊了个小兵传话,自个儿又赶忙去帐子里挑别的女子了。 赵冉冉按着腰间一沓宝钞,等来的却并非是阎越山,而是个陌生的白面将领。 还不及她用取出宝钞,白面将领笑面虎一般,关切地递了块热乎的酥饼到她手上,而后朝身后军士颔首示意,几个人竟客客气气地将她朝主帐带去了。 . “姑娘,这就是段参将的营帐了。” 一想到今早上箬笠下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她强忍着惊惧,还是朝着送她过来的军士行礼致谢。 红烛帐暖,将领的营帐到底是暖和许多。 挨着灯火坐了,她捏着块渐冷的酥饼,不住得安抚自个儿。 那人杀人的手段如此酷烈,先前听着又像是不好女色的。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同他做一笔交易,倘或说不动他,那……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被他一刀劈了。 可一想到表兄许是还在寻她,指尖发力到微白,她默默低语出声:不会的,这人早上既没要你的命,一定是有什么情由,只要筹码足够,一定能逃出去的。 连着挑亮了两回灯芯,酥饼也冷硬变了形,到月上中天了,她手脚都等得麻木了,厚实的帐子掀动,一人解刀而入。 觉察到帐子里有人,长刀迅疾出鞘赶在赵冉冉开口前,带了铁锈的腥风,堪堪横停在她项側。 吹毛立断的寒刃,离着那霜雪般薄透的颈项,不过是一指的距离。 “是你?”段征一眼就认出了她,刀刃却反朝上抬了抬她下巴,“阎越山送你来的?” 灯火下近瞧,便更能觉出他眼底的寒意。这双眼睛看她,就好像在看死尸一样。 生死一线,赵冉冉抬着脸颤着口,也没有细说方才的事,只是按了按腕子上的木镯,小声道:“大人早上相救,小女可以金银相酬。” 从腰间翻出一沓千两宝钞,项边的寒刃也终是撤走了。 段征随手解了外袍佩刀,只还挂着腰间匕首,上前接过那沓宝钞,看了看随手收了。见她欲言又止的,他绞了把帕子,一头大喇喇地抹脸,一面朝桌边女子乜了眼。 “酬谢完了,你自个儿回去。” 灯下的女子穿着身藕白相间的交领破裙,宽幅束腰上杂着四色流光彩线,饶是段征这样的山匪出身,也能瞧出这脏破衣衫的不寻常。 再看这女子,文气纤弱,腰身都没比他刀背宽几分,说起话来,活像是饿了十天半月似的,一毫儿中气也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自带三分愁,只是鲛绡下右半张面目没法看,深褐色胎痕从右眼角横贯了大半张脸。 早上那几个羽林卫,还真是好胃口嘛。 见她绷紧小脸,只是坐着不动,段征有些不耐烦地甩了帕子:“有事?” 因是杀伐困累了一日,他的声音染上倦意,愈发显出几分武人少有的温雅。 赵冉冉死死按住木镯,壮着胆子起身说了句:“不瞒大人,家母出自江南盐商俞家,齐国亡了,宝钞值不了什么,外祖在江南与我留了金银千斛。” 两句话的间隙,段征已经解了满是血污的外衫,三两步跨了过来,长眉微挑:“你外祖用茶壶装金银?千壶是多少?说这些,又是何意。” 中衣上也是一股血腥气,他居高临下地冷眼看她。两个人只余一拳之隔,方才还想同他谈条件的女子,此刻垂眸瑟缩,把一片乌亮柔顺的发顶留给了他。 如此对面而立,掩了她右脸的胎痕,看着这个纤腰弱肩勉强只挨到自个儿胸口的女子,段征愈发不耐烦起来。 耳畔微动,听得外头有飞禽的声响,他当即捏指暗哨,一只暗灰色的鸽子便扑扇着翅膀飞落到了帐子里。 “哑巴了吗,没话说,就给我滚出去!”解下信鸽脚腕的纸卷,他脸色不大好看地望了眼外头四处狂欢的军士们,心知今夜怕是找不着阎越山了。 就在他展开信纸,尝试着用从阎越山那儿识来的几个字去辨认时,帐子里响起了个微弱的颤声: “大人,您的信许是、应该是…拿倒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亡命 极轻的一句才说完,就被他微凉的眸子扫了眼,赵冉冉忙闭嘴垂首,直觉着颈项发冷。 信纸被纳入怀里,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去你该去的地方,等我回来,别让我再见到你。” 说罢,他提了刀就朝帐外寻人读信去了。 丑妻难追 第3节 烛火明灭,外头醉酒狂欢的气氛热烈异常,偶尔还混杂了两声女子的哭喊尖呼声。 看来金银千斛的说辞,那人是全然不信的。 在那些愈发露骨的娇笑呼喊里,往来的人影妖魔一般投射在帐子上,赵冉冉捏紧了手里的酥饼,怕得几乎又要落泪。 抹一把面颊,她抬手狠咬一口酥饼。 打定了主意,死也不离开此处。 她暗自琢磨着,这位参将,目不识丁又不好女色。或许是身有隐疾的,不能行常人敦伦?她曾在话本上见过,有男子先天有缺亦或是遭逢重伤,便失了亲近女子的本事。 方才她虽惧怕,却明显注意到,外头闹得越厉害,那人眸子里的不耐厌恶也就越多些。 这人的眼里只有杀戮,却澄净的很,同那些兵丁的龌龊目光全不一样。 就算她猜错了,也还有这张脸足够挡一挡吧。 这么想着,赵冉冉略略苦笑了下,不知不觉得吃下了小半张酥饼去。 收起剩下的大半张饼子,她忍着脚底后腰疼痛,想要替他收拾下帐内物什。可环顾营帐四处,除了两件染血的外衫,其余的倒整肃干净,连他方才拭面的布巾子,也被随手洗过,好好地搭在了木架上。 看了半晌,想到或许一会儿他少不得或要回信的,正巧桌案上就有砚台墨块,便舀了点水,悬腕磨起了墨。 “一帮鳖孙……”少顷,段征似是没寻着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鲜少有骂脏话的时候,一入帐见了灯下磨墨人,竟是哼笑了声,“怎么还没走?” 帐帘甩落的声音颇大,昭示着男人心境不佳。 见灯下女子面露骇然,却又始终坚持着不愿离开,段征觉着有趣,万年难遇得,竟是起了些戏弄的心思来。 她凭什么觉着此处安全呢? 他快步过去,一把捏上那只半悬的腕子,墨块坠下去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那么点胆量,”四目相对,两个人近的几乎要贴到一处,“怎么,舍不得我,要一起睡么?” 灼热的气息吹在额角,她一下又红了眼睛,挣了挣腕子无果,移开视线只是一个劲得摇头。 头顶又传来一声轻笑:“你识字吗?” 赵冉冉忙点头,父亲是礼部正二品的尚书,当世大儒,就连家里的一等丫鬟们,都能一手工整的小楷,何况是她呢。 小小一张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赵冉冉小声通读一遍下来,没有什么军务机密,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指示,只是一封嘉奖下属破城的普通信件。 “夜深了,不许吵我也不许偷哭,否则我扔你出去。” 留下这句话,他就合衣躺倒在塌上。方才读信之时,他一直对着字数,细细打量着她,但凡她有刻意欺瞒,他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捏断她的脖子,所以应当传信内容就是如此了。 段征躺在塌上,辗转思量了两回。今夜里,他总有种莫名的不安,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离着卧榻最远的营帐角落里,赵冉冉就那么直接席地躺靠着,三月里春寒料峭,尤其入了夜,最是存了些刺骨的冷意。 平日里她就畏寒的很,此刻身上又有伤,自是不敢躺了去睡的。 初时冷得厉害,她也不敢乱动,只好抱紧了自个儿苦挨着。等外头彻底安静了,估摸着到了亥正时分,周身的冷意忽然奇异般得消匿无踪了。 一股子难言的燥热由腹内升起,不稍片刻,就缓缓传遍了四肢百骸。 连指尖脚腕都开始发烫。 冷热骤接,迷蒙困累中,赵冉冉不小心又触及衣袖里的半块酥饼,喘息中一下想到了什么,她当即撑着地站起了身。 几乎就在同时,塌上的男人猛地按刀起身。 “大人…”一开口,声调软的不像话,她却顾不得,又朝前行了两步,“那封信上,有暗语。” 段征已经套好了外衫软甲,他一把捞过赵冉冉,在听得她说出那信件正反四角那句:“参将草莽,杀而代之。” 他心下一沉,当即甩开人,就要朝外奔去。 衣袖却为人牵了,女子眉角红艳,一双雾眸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好似将全部生的希望都托与了他:“我家确有金银千斛,大人定然会用的上!” 对上那双眸子,他眉心拢起,想了想她或许还真的有用,便拉着人一把扛到了肩上。 各处营帐寂静无声,段征身上扛麻袋似的扛着个人,摸着黑半晌功夫就到了马厩边。四处望了望,随手捡了把草料唤了唤自个儿的战马。 套鞍挂镫,一切停当,就在他将赵冉冉甩上马背的一瞬,伴着一声清亮的哨声,背后一下子燃起了好几个火把,紧接着便是弓箭上弦的拉扯声。 鬼使神差的,第一支冷箭过来的时候,段征拉起了马上的赵冉冉,将她靠在自己身前,而后扬鞭踢镫,战马嘶鸣着狂奔而去。 在箭雨追兵里躲闪,最后一头冲进了一大片山林去。 . 到一处开阔溪流旁,他两个刚滑坠到泥地上,马儿一个响鼻竟是朝另一侧轰然倒地。 凛冽的夜风和亡命的惊惧吹散了赵冉冉周身的燥热,她爬起身急切地去看战马。 原以为它只是累了,可触手一抹,却在马腹摸到了三支铁箭,马血淌了一地。 战马杏核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有些湿意,更多的是倦色疲态。 赵冉冉心口一痛,想也不想得扯断了袖袍,用力捂上马腹。 三支铁箭入腹颇深,就是有足够的伤药,看着也是救不大了的…… 还不待她思索完,一旁的段征忽然凑了过来,蹲伏在马首边,只见他先是抬手和顺地拍抚马儿,月色洒在他脏乱的脸上,透出股刻骨的温柔。 而后他俯身亲昵地用鼻尖触碰马耳,左手轻轻盖住战马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短刀出鞘。 马儿几乎连哼叫都没有,硕大的躯干抽动了下,就彻底得没了声息。 “这次算我欠你一命。”他移开手,俯到马项边,一边大口大口地饮起血来,一边头也不回地含糊了句。 “也过来喝些?” 赵冉冉呆愣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他饮足了血,她才反应过来─这两句话皆是对她说的。 男人饮完了血,拭唇起身:“天色不对,快寻个地方歇脚。” 她顺口就说:“就这么让它在这儿吗?不管了?” 闻言,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胸前里都咳喘起来,指着山下反问:“他们随时都会上来要了我的命,你倒是无事,要么留下埋了它。” 说罢他撇过头,再不看地上的死马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就朝山林深处而去。 星辰西移,林子里黝黑潮湿,赵冉冉满心忧惶,迈着步子跟上时,她从后面,看清了他左腿处的箭伤。 林深树密,就这么看着他半晌,前头人好像觉不出痛一般,犹自步速不变,硬撑着用劲,若是箭簇没那么长,她甚至都未必能发现他的异常。 她忙紧走两步,上前一把扯住他,将他左臂搭上自己肩膀,想要替他分些力气去。 甫一近身,就被他一把推了开。 “顾好你自己。”听不出情绪的音调,转瞬湮灭在莽莽山林间。 言罢,他扬手砍下节老树根,不长不短的,恰好撑在腋下,又一次加快了步速。 一刻后,赵冉冉已然落后了他一大截,隔了断荆棘丛生的陡坡,她喘息着去寻那高处的身影。 “没吃饭么,怎么比八十的老婆子还慢。” 男人压低的嗓音响起的时候,那股子莫名的燥热尤如窜天的猛火,再次席卷到她周身四处。 差点冲口而出的异声被她好不容易压了下去。 “叫你饮些血,方才怎么就不听。”漆黑中,又是一句微凉的低语。 望着前头渐行渐远的瘸拐背影,赵冉冉心乱如麻,原本发现那酥饼有问题时,只以为也就一时,自己忍一忍也就过了。 可是现下这药性复起,才明白怕是中了什么邪门的媚毒。 本就是有伤,行路又艰,此刻叫药性一烘,仅剩的气力又抽走了一大半,她整个人发着抖只勉强靠在一棵矮树旁。 算了吧,或许那些人的目标只有一个,早把她给忘了呢? 既然已经逃到了这处,也未必就要与他一路的。 思及此,赵冉冉索性伏低了身子,任由自己靠着那矮树坐了下去。 凉夜露重,可她身上攒动的热意更甚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刚想迫着自个儿阖眼歇一会儿,耳朵里忽听得林间枯枝成片折断之声。 就好像是有什么重物步速颇快得在移动着? ‘咔嚓咔嚓’…… 又近了些,甚至能听见明显的哼哧声! 最后一丛灌木分开,赵冉冉睁大眼睛,对上一双浅褐色的猫瞳。这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花斑猎豹。尾巴上扬着,时而蜷曲时而摆动,咧开嘴冲着她低吼。 一时间血液逆流,从四肢末端抽离。她想要拔腿就跑,整个人却木在泥地上,分毫也动弹不得。 就在花豹蹲伏的一刹,匕首飞落,正中了那豹的后腰。长啸短促,花豹吃疼当即转身朝密林而去。 不远处的树干上,段征在她惊愕的神色里滑落下来,柱着老树根过来一把将她捞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早就听着那畜生的动静了,本是想用你当个饵,倒给它跑了。” 被他有力的胳膊托着,赵冉冉心头闪过异样,她能够觉察出,他行路的步态不对,隐隐也有些力竭的样子了。 第4章 药性 瓢泼大雨下了一阵,在山地变得泥泞难行前,两个人终是寻了处遮风避雨的山洞。 冷雨浇透了半厚春衫,酥饼里的药性却仿佛被这雨浇得更旺了。 跨进山洞时,赵冉冉回首望了眼天际,正是最沉最暗的浓黑,厚厚的云层堆积着,包裹着这方天地,好似要永无天日的错觉。 她面色赤白交替,本是拉着她前行的男人,此刻已经反过来靠着她借力了。 好在这是所高处向阳的洞穴,外头交错藤蔓遮去了风雨,洞壁内也还算干燥安全。 “会生火吗?”段征坐下后,从腰间摸出了个火折子,递给了她。 他的嗓音并不低沉,细辨时,算得上是那种温润和软的调子。 言语里的气弱,是两人短暂却惊心的相识以来,第一次流露出疲累来。 听他未曾觉察出自己面色的异样,赵冉冉忙稳下心神,笃定道:“我去拢些干柴枝叶来。” 黑暗中,她蹲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在洞底寻摸了一圈。很快的,她就将一大沓带了叶子的树枝堆在了他面前。 丑妻难追 第4节 准备停当,扫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人,她咬牙捏起一撮木柴,吹燃了火折子,就要去点手里的木柴。 “啊!”得一声惊呼后,冒着烟的木柴散落一地。 借着半点的火星点子,她急得用脚去踏半燃的木柴,却又因了实在惧火,手忙脚乱的,没一下落到实处去。 “这是要呛死自己?”段征立刻抬脚,三两下踩熄了火星,他撑着老树桩子起身朝洞口边走,挑拣着彻底干燥的树枝,一面让她寻些石块来。 洞中石块多的很,赵冉冉一会儿就捡齐了,洞中一片漆黑的,她耳朵里只听着树枝不断折断的声响,每当折断声利落清脆时,段征就会将它们朝里头抛来。 篝火燃起的时候,眼前亮起他的脸,唇边的马血还留着,殷红的厉害,更是透出那眉目间的苍白来。 很快的,洞里头暖和起来,先前还尚能靠行路冷雨抵挡分心的药性,此刻伴随着噼啪的柴火声,疏忽间催发得四肢百骸里,俱是难言的热意。 不过火光一亮起的时候,段征就忙着烫刀取箭,头也未曾朝她那处抬一下。 这是种带了倒钩的三角头铁箭,若是用蛮力硬拔,少不得要带下块肉来。 眼看着他就要用匕首直接在伤腿处划十字,赵冉冉想着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半湿的纸包,小心地凑过去道:“含块参片吧,等天亮了我到外头寻些野果子吃。” 她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今早出府前,随手便拿了这么一包老参。 参片递到他唇边,她忽然觉着,这血迹犹在的唇线,细瞧来竟是精致流畅。 她在看他,殊不知他也在看她。 只是,段征那双桃花状的微扬眸子里,是刻骨的冷意和审视。 在良久的注视后,他执刀的手微顿。诧异过后,一丝不屑混着兴味闪过,胡渣中的薄唇张了张,卷过了那片山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唇角合拢前,擦过了她的指尖。 这个动作,果然使得手指的主人似被烫了般颤了下。他暗暗挑眉,在火光下追逐着她眼底浮现的慌乱。 只是下一刻,段征敛下眸子,忽的抬手一把扯去了她面上一直带着的鲛绡。 趁着赵冉冉去找面纱时,他含着参片下手利落果觉,匕首入肉寸余,来回划了道十字,深可见骨的,再用左手指节将伤处撑开到最大,‘噗’得一声轻响,连皮带肉的带钩铁箭就被顺利取了出来。 等赵冉冉寻了鲛绡再复带上时,面前人已然朝伤腿处洒了疮药,半截衣袖绕上五六圈,继而长吁了口气,朝枯叶上躺了。 火光下,冷汗爬满他苍白光洁的额头。 她看得心惊,难以想象这种刮肉疗伤的痛楚。虽然不满他无礼打落她遮面的鲛绡,可见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也就没有计较。 望了眼外头雨幕如注,她撕开半截包参片的油纸包,快步又去了洞口。 回来时,手里的油纸上积了一汪雨水,蹲下身隔开了两步,赵冉冉伸长了手,将雨水送到他唇边。 “伤得这样重,这儿也没吃食,水还是要多喝些的。”说话声因血脉中的热气难受而明显的有些不稳起来,听着不自觉得带了三分孱弱的魅色。 地上人张嘴喝了个干净,却冷哼了声,极轻得说了句:“烂嘴吐不出好……我看你带不带那层纱都一样,带着倒怪异。” 这句话一出口,赵冉冉心里一抽,眉角立刻郁色浓重得伤痛起来。 容貌是她的软肋,即便是已经同这张脸相伴了十九年,因着久居深闺的关系,能见着的外人到底是少之又少的,每一次旁人对她的脸指指点点,她的反应永远是一如既往得剧烈。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生相丑怪,可为什么,还是经不得旁人说呢? “大小姐,你莫这样跑出去吓着人。” “呀!这是赵尚书的千金,许是上辈子作恶这辈子还债吧。” …… 她性子和软敦厚,偏生记性又好,经年累月里,那些伤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掩下眸底的水雾,赵冉冉收好油纸包,忙忙后退两步,刻意将话题引开道: “你好生休息,火我会看好的,夜里若是要饮水就唤我。” 说罢,她寻了处离火堆最远的角落,是一个火光几乎照不着的坳口里,蜷着身子也躺了下去。 身体里的异动燥热愈发难受起来,赵冉冉知道,现下要紧的是挨到天亮,先将那股子邪诡的药性压制了才好。 凄惶酸涩中,眼前浮现起俞九尘那青衫儒冠的俊逸身姿。 难耐得挪了下身子,十指紧紧得绞在一处。 往事历历,好像着了魔一般,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庞似近在咫尺,她仿佛又陷在那一日江南大雪,顽童扯去她的面纱嬉笑叫嚣,而俞九尘赶走那些孩童后,抚上她粗糙丑陋的右颊。 “承泽哥哥……”唇间无声呓语,连呼吸声都乱了,在静谧的洞穴里显得有些急促可怜。 汗水顺着额角鼻尖,一半堕入尘土,一半顺着颈项没入本就半湿的衣领。 指尖已在胳膊上挖出了血痕,可那股子劲头已渐成燎原,这样的痛,反倒起了快意,让下一波来时更难抵挡。 原以为忍一忍也就过了,可赵冉冉哪里知道,今夜里为了暗刺主将,酥饼里添的,是教坊里都不大会轻用的一味奇药。 不仅是必要得了欢愉才能解,且毒性要漫藏于体内三月,发作起来也是没个定数。 清泪落下的一瞬,她听得背后枯枝碎裂的脚步声。 尤如惊弓之鸟般,她翻起身来下意识得就要朝洞壁里躲。只是才刚挪了半寸,胳膊就被人牢牢制住了。 火光下的男人面色不佳,胡子拉碴轮廓不辨的一张脸上,困倦的眉眼死死地盯着身前的女子:“趁我还有力气,你要是……” “不必!”赵冉冉猛地打断了他,“你、你自去歇着,我无事的。” 说罢,尤避洪水猛兽般朝后退着,奈何胳膊受制,一时间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抽逃不出。 见她这样躲避,段征支起右腿,索性将人按在长满青苔的石壁上,眸子微眯着,神情冷漠得似一只危险的兽。 噼啪作响的柴火声里,两个人越离越近。赵冉冉无力又坚持得挣动着,双手被高举着牢牢制住,广袖滑落,露出两截雪藕一般的玉臂来,四点指印红痕映得纤弱腕子不堪一握。 她面色绸红,晚霞一样斑驳散落着,半边没有胎痕的面容如玉,笼烟眉下,薄薄的眼皮,一对雾眸似盛满哀愁天真。 平心而论,倘若没有那粗糙奇诡的胎痕,赵冉冉的眉目五官里,自带了三分江南女儿的柔婉轻愁。尤其是左眼尾那一点朱砂一般色泽的红痣,情动时便活了一般,似在辗转低诉。 耳边是力竭的低喘,掌下温热的腕子,肤质柔腻到玉脂似的。 然而段征皱着眉,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眼尾的那点朱砂,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 他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数,十二岁入匪帮,十五岁他就剥了匪首的皮取而代之,十六岁带着兄弟造饭,只用了一年就做到了参将的位置…… 十二岁以前的记忆,早就是灰白枯败的,人世烟火,化作心坟是永不再回首的脆弱。 只要一只手,他就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她的双腕,桃花眼底闪过凉薄迷惘,他用带着重茧的指腹抚上她左眉。 这个动作让赵冉冉一阵惊悸,不过是寸毫的肌肤相贴,就引得她魂魄震颤。周身上下好似没一处,都叫嚣着想要同人相拥。 可是她到底还是清醒的,扭过头不住得让他离开。 这副模样让他瞧得口干,生死门里几度横亘,大凡无益兵粮权势的,段征从来都懒得用心,男女之事他甚至有时候会觉着脏。 今夜也不知是何处魔怔了,都已经伤了腿了,却会主动来为这么个貌丑无盐的女子解毒。 凑近鲛绡下那张胎痕杂乱的脸时,段征觉着,今夜自己一定是疯魔了,也或许那箭伤里也带了毒吧。 第5章 药性2 赵冉冉整个人热的迷糊,起先被桎梏的恐慌暂歇,随着眉间粗粝指节的温度,奇异般的汇作一股热流,横冲直撞漫过周身。 从心口往下,顺着小腹,又一寸寸朝四肢而去。 如千万只蚁嗜,麻痒间杂着痛楚。 身前男人停了下来,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神色,逡巡上下。 杂乱无章的脸上,那双眸子疲累也清亮,桃叶带露般得好看。 大掌隔着衣衫抚上她纤薄肩头时,最后那点子痛楚也顷刻消散,化作了千丝万缕的惬意战栗。 匪窝里长成的人,纵是再无意女色,也总是听过这档事的实情的。回想着阎越山平日里的念叨,段征克制着力道,一边按住她肩,一边试探上前,隔着层鲛绡碰了碰。 薄唇因为失血凉意深重,而她的唇滚烫软糯,让他想起街头刚出炉的白糖糕。 腹内空空,他下意识得吞咽了下,手掌却无师自通似的顺着女子臂膀慢慢往下。 摩挲揉捏,开始是试探的轻柔的,渐渐的,就觉出那等滋味,掌间指节的力道也就愈发收不住了。 耳迹溢出第一声她强忍着的低喘后,段征眸色微变,一把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移开了些受伤的左腿,将她抱坐到自己右腿上。 温软贴靠着,柔弱无骨一样的触觉,湿凉青丝如瀑,交缠在他肩头颈项。 十七年来,段征头一次觉着,原来女儿家的娇怯也并不总是令人生厌的。 除了手中长刀,他从不轻信任何人,更莫提与人同眠了。可今夜就要破了例。 两指捏住她下颌,他蹙眉凝视怀中人被药力催发的雾水朦胧的眉目。 他从未见过这样天真澄明的眼睛,在匪窝里没见过,到军营后也没见过,单纯良善到令他松懈心安。 泣声渐大,他唇角微扬竟是难得的温柔神色,俯下身噙住了鲛绡下的唇畔。 由轻及重得游移辗转,赵冉冉只觉苦海里曳住浮木般,只是闭上眼,意识都混沌了,眉睫轻颤得任君采撷。 始终是隔了一层的不自在,盘桓了一会儿,段征猛地起身将人压倒在枯枝堆积的泥地上,一下子扯去那鲛绡,薄唇贴合着,来来回回的抵舐着檀口的温度。 气息终是彻底紊乱,伸手去解衣带时,段征不得其法,掠过了衣带有些粗暴地直接去扯她衫子的交领处。 后颈被领子勒得生疼,赵冉冉一下子从迷梦里暂醒过来,嘴里漫开一股子深重的血腥气。她睁开眼,看清了他眼底的欲念,身上的重量让她脑子里轰然炸开了锅。 “呜……”伸手狠命一推,唇畔偏开的一瞬,她立刻惊呼道,“走开,你快走开!” “你既这样难受,还计较什么。”蜉蝣撼树的力道,段征也没放在心上,喘息着含糊了一句,低下头再次去寻她的唇。 本就是体力悬殊,赵冉冉中了药又手脚俱软,此时但是身上人的重量压着,就让她难以脱逃了。唯恐唇口再被堵了,她只得一个劲得左右晃起脑袋,试图劝服他走开。 “我现下好多了,无事了,你身上有伤快回去歇着……” 纷乱中,段征不小心吻咬上了她右颊。舌尖抵着粗糙微凸的触感,再一细看,那片深褐色的胎记赫然放大到极限。 不同于正常皮肤的质地,那一大片胎痕皱缩起伏着,远看有些像被火燎过一样,近看时,那层层叠叠的凸起,让人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对着这几乎贴到眼前来的半张鬼面,段征愣了愣,他自是不会被这点子胎记吓住,只是瞧着奇怪,反到是停下来细细观察起来。 看了会儿,他忽然觉着这种质地很像是田间的蟾蜍,免不得的,心里头就起了些厌恶,浇熄了炙热的欲念。 在京畿一带,他也算是头号的匪首了,多少女子环肥燕瘦的被送来,顾忌着大业未成,他都是一概退却的。 如今,遭人排挤暗算了,伤了腿却还要替这么个丑八怪解毒? 思及此,他手下动作倒是不停,放在赵冉冉腰间的手掌越发没了分寸的粗暴起来。 被他压得胸腹panpan生疼,又见他面色明灭无定,赵冉冉又惊又怕,想到或许还在城内生死无着等着她的表兄,她双手抵住他肩膀,疯了一样得挣扎反抗起来。 丑妻难追 第5节 一口咬上他胳膊,却始终避忌着他的伤腿。 疼痛激怒了身上的男人,段征一扬手,本能得就要回击过去。 掌风堪堪停在那粒朱砂红的眉痣旁。 他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又看了会儿,冷笑了声:“不愿意么,那你就自个儿受着吧,不许闹出声响吵我。” 丢下这么句话,又最后望了眼衣衫不整的人儿,拖着伤腿也就回篝火边躺下了。 等人躺下了,赵冉冉流着泪收拾衣衫,杭绸暗绣的交领被曳得变了型,好在质地尚算牢固,揶两下也就勉强掩好了。 可腰封前的玉钩却断开了,这种情形下也是没法,她便将腰封铺平了胡乱打了个结以作应付。 就这么混混沌沌的,这一夜,赵冉冉假寐着挨到了天明。 洞外雨停之际,她睁开眼起身,衣衫从头濡湿到腿,凉飕飕的比昨夜进来时还要湿。连她自个儿也不知,那蚀骨焚心的滋味,昨夜里是如何挨下来了,她甚至还要提防不远处的男人,好不容易困倦了,亦不敢真的睡过去。 坐起身来,赵冉冉按着脸给自己摆了个笑,褪尽潮红后小脸上是煞白的冷意。 早惯常了接受不幸,今时今日,在这么个破败荒凉的洞穴里,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适应能力。 见另一侧的段征还是面朝墙睡着,她放轻了手脚远远地问了句:“你还睡着么?我去外头摘些果子回来吃?” 男人没有回话,她便壮着胆子凑了过去,想要去抽他腰间的匕首。 “啊!”才刚触及刀鞘,手腕就被人牢牢握住了,腕骨被捏的生疼。 作者有话说: 女鹅:终于是熬过去=v= 作者菌:xx牌独家配方,三个月里不定时发作哦!~ …… 第6章 高热 “做什么?”段征转过头来,看见她的脸后,手上力气一松,说话间却是有些瓮声瓮气的沙哑。 赵冉冉打小病多缠身,一看他这模样,下意识地就伸手触了下他的额角,触手滚烫果然是害了高热。她没受过刀剑外伤,但听大夫说过,外伤倘若医治不好,极易害寒热发温病的。 此处山野地方,缺医少药的,这可如何是好。 看出她神色里的紧张纠结,段征垂下眼皮,只是淡淡说了句:“我早惯了,发身汗就好。你要去林子里寻吃食,就带着这把袖箭吧。” 说着话,他翻了翻身,取出包藏在衣袖里的一排二寸宽的袖箭来,替她绑好在腕子上,又指了指机括的位置,就又翻身躺了下去。 腕背一片铁器的冰凉,赵冉冉抿唇看了眼,又朝渐熄的篝火里添满了干燥的枯枝,才起身独自朝外头行去。 就要跨出洞口时,背后又传来段征嘶哑的一句:“别走远了,林子密的地方也别去,被野狼叼了可没人救你。” 话虽难听,她倒也不计较,随口应了声就出了山洞去。 外头云散天朗,日阳普照播撒山林,差点晃得她睁不开眼去,哪里还有丝毫昨日的雨夜景象。 山洞边的林子多是年深日久的老树,盘根错节的粗大根系,在这一处高地间蔓延生长。赵冉冉将裙角卷起揶在腰带里,扶着那些老树艰难地朝远处走着。 行路难,未想寻吃食更难,到处是杂草枝冠,她腹中亦是饿的厉害,免不得也就愈走愈远起来。 就这么直走了一刻多,脚下一双软底睡鞋一塌糊涂了,她终是在一处崖边寻着了一大片浆果矮灌。 崖边的风颇大,想起昨夜那只花豹,赵冉冉始终悬着一颗心,手边不停地用裙摆兜浆果。 拇指大的果子装了半兜子,估量着两日也该饿不死了,她忙起身准备原路回去。 忽而一片阴云过来,遮了耀目的日头,她晃晃脑袋缓过些晕眩,冷不防地朝崖下望了眼。 云隙光照在崖外山谷,她猛地睁大眼睛,不由得欣喜起来。 那不是东山桃源吗?!是爹爹早些年用她生母陪嫁置的一所庄子,地契还锁在尚书府葳蕤轩里呢。 那庄子地处城郊山谷,三面为东山环绕,离着城北不过数里之遥,却仅有一西一东两条进出的夹道。庄子挨着山林湖泊,是一处避世养性的好去处,普通商贩往来都难寻着的,爹爹带她去看过两回,连庶母桂氏都不晓得那地方的。 如今叛军攻破京城,天下大乱之际,她若是还想见着表兄,不如就暂避去桃源村。正是吃早膳的时候,从不高的崖顶远远望去,能清晰得看见那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间或还有零星渔民张了网,在大湖里捕捞着。 反复望了数回,这景象让赵冉冉觉着,桃源村绝没有遭遇兵乱,而右手边的一条溪流曲折迂回,从这处却能看清下山入村的路。 在山岚雾气升起之前,她神色肃然地呆立在灌木丛边,用了最快的速度,将那条山路在心里记得烂熟。 按她的脚程,至多半日应该就能走完了。 所以……赵冉冉看了眼裙兜里的颇重的浆果,又摸了摸腕上的袖箭,现下看来,她该弃了这些果子,轻身上路运气好的话或许午膳前就能赶到村子里的,桃源村的主事正是她儿时院里的薛嬷嬷,还是从的她生母的姓氏呢。 也许村里还能打探城内消息,表兄若同爹爹通了气,甚至也会派人去村里候她呢? 想到这一点,她捏紧了裙兜,迈开步子就朝右手边的溪流而去。 好不容易下了个缓坡,到了溪流边,脚底下的水泡磨痕痛的鲜明起来。往前迈了两步,污泥潮湿的睡鞋沤得她生疼,每走一步,这种疼痛还伴随着心慌,脑海里不受控制就要浮现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苍白面容来…… 只是脚掌磨破了尚且这般难忍,那他左腿被铁箭几乎对穿,又该是怎样一种剧痛。 赵冉冉心里天人交战起来,步子也是愈发慢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 就是个字也不识的兵匪嘛, 野兽一样的一个人, 杀起人来手段那么狠, 扯她鲛绡还乘人之危想欺负她…… 另一个声音又即刻反驳道: 可他从羽林卫手里救了你, 亡命的时候也未用你挡箭啊, 还有,他昨夜才亲手杀了自己的战马…… 何况他还发着高热,若是就这么丢下不管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好。 终于,后一个声音渐渐占了上风,她叹息凝眉停住了脚步,一咬牙转了个身疾步踏上了回程。 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地回了那处洞穴,甫一进去,便瞧见段征醒了,不知从何处搬了个空心的断木桩子进来,木桩子里盛满了昨夜的雨水,他正吃力地用手拢着水来喝。 见她果真抱了一堆能吃的浆果回来,他倒是有些吃惊,抓起一把朝衣袖边蹭了蹭,皮也不剥的就一口一个得吃了起来。 因是昨夜那一场,赵冉冉同他隔了段距离,注意到他伤腿处溢出的暗红,她放下剥好的果子,将桃源村的事同他说了。 谁料她细细说完了,段征嚼着浆果,像是要问什么,被高热烘得虚弱的眸子却只是长久地看着她。 直到将她看得垂下头去,他才闷声说了句:“不必等了,吃完这些我们就走。” 她本是想再等一日,至少等他腿伤不流血了,外头路干些也好走时再下山。只是听他这么笃定,想着温病也最好早些抓药吃,便也就点头同意了。 喝了两口水,她将吃剩的十余个果子包好,又将参片袖箭默不作声地给他,而后又别紧了发髻间的鲛绡系带,便立在一边示意他可以走了。 段征却仍坐着不走,反倒是虚着眼朝她招了招手。 谁知她才刚蹲了些身子,猛然间就被他一下抱到了身侧,哪里有半点力竭的模样了。 一时间,昨夜晦暗明灭浮现,她唬得就要推开他后退,却被他一把握上了睡鞋里的双足。 “识字的人那么蠢笨么?这么薄的鞋底子是家里银钱不够了?”他一面语意不详犹如自语,一面抽出先前裁好的两段长布条,一只脚连着睡鞋缠上十余圈。 几乎就是眨眼的功夫,她两只脚底皆多了指宽的底子,奇的是分明见他手掌翻飞似胡乱缠的,却是前前后后都平整的很,连侧面脚裸都包了严实,不至再被荆棘刮刺着了。 踩了踩地,原本直接磨地的痛感也消失了七八成。 从小到大,这样的细致贴身的事情也只有乳母为她做过,赵冉冉心里晃过丝酸楚,抬眸时,朝着地上人真诚一笑,轻声道:“多谢你。” 段征没有回话,瞥开眼柱着老树根就越过了她。他心里想着,到了山下一定要尽快联系上底下人,尽早同这丑丫头分道扬镳才好。 作者有话说: 苟男主:别对我这么好,我最讨厌别人对我好了! 作者菌:什么猫病…… 第7章 过河 下山的路上,四处皆是新生的枝芽,溪流边芒草如海。各色形态绮丽的山花迎着风摇曳,随着日头渐高,这雨后的山间正午,一派山景如画。 只是山路泥泞,走起来比想象中艰难许多。 起初赵冉冉还有些担心段征的情形,见他柱杖下坡时,人明显得已经被高热烘得摇晃了。拐过那采浆果的山崖时,她有心想说坐下歇歇,却听他萎靡着微凉嗓音:“记清楚你的路,半日脚程,歇了只有不好。” 仍是一副无畏无惧的冷清意态。 看了眼睡鞋上厚实的底子,赵冉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腹诽——明明脸上烫的都能热菜了,好几次都差点一头跌了,就会这么狂。 这么想着,她扁扁嘴脸上忧色晃过,不自觉得便同他走的近了些。 然而,一个时辰后…… “我、我实是半步都走不动了,就…就歇片刻。”赵冉冉伏在一块巨石上,额间汇了一大层虚汗。 前头柱杖的人正打算跳上石头过河,闻言他仰头望了眼高悬的日头,没有回话甚至没有回头望她一眼,只是将老树根重重插进泥岸里,而后也靠着块石头坐了下来。 涓涓溪流在这处汇成了一条三丈宽的大河,对岸也从嶙峋的峭壁渐渐化作了开阔平坦的河岸。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遥遥看去,桃源村中往来的村民已经是依稀可辨了。 正估算着下山的路程,回过头时,她却见那人抽了匕首出来,朝河水里浸了下就朝自己下颌划去。 这是要做什么?! 片刻后,段征洗净匕首收了,哑着嗓子说了句:“歇够了,该过河了。” 泥地青苔里散落了一地胡渣,说着话,他终是转过头,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赵冉冉直接愣在了原地。 碎金般暖和的日阳打在他脸上,但见他下颌清瘦菱唇若英,却又线条分明的丝毫不显着女气。那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被高热烘得干涸,微微扬着,在潋滟水光的映照下,苍白却坚毅。 可以说,剃干净鬓角胡渣后,这张脸年轻得同他身上的肃杀气质反差剧烈,单看眉目五官,竟有些唇红齿白的翩翩儿郎模样。 丑妻难追 第6节 “敢过河吗?”一开口,连说话的调子都温吞了许多。 若非她亲眼见着他剃面,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河水清澈奔腾,赵冉冉走过去,看了眼河中央放着的两块巨石。其实河水最深处只到齐腰,只是流速甚急,两块巨石或许是采山货的村民放的,距离皆是半丈开外,对于男子来说,奋力跳一跳,基本都能越过去的。 “我看这水也不深,你腿上有伤踩了石头先过吧,我就试着涉水过去好了。” 立在她身侧的段征听了,不由得极低得哼笑了声,他也没有多说,环顾四下,随手抱了块颇重的石头,虚点着伤腿,朝着河中央就是一抛。 石头才刚入水,底都未沉到,立刻就被奔涌的河水给卷走了。 这一幕看得赵冉冉脸色一变,那块石头看情形少说也有半个人的重量,河水看着也并不十分湍急的,竟是瞬间就没了踪影,那要是她没有跃过去,跌下去岂不是…… 正惶惑间,就见身边人解下了外衫,蹲下后似用了全力将左腿伤处牢牢捆扎紧了。而后又从怀里取出条不知何时收了的马缰,近三指粗的缰绳被他递到了她身前。 “会系绳结吗?” 还不等她点头,他却径自避开了她的手,两手执缰绳末端,一下从她头顶兜过揽在了后腰处。 他的力道或是大了点,赵冉冉整个人都被带着朝前冲去,额角差点一头撞在他胸前。 “这是干什么,我自己来就行……” 被他宽厚身形笼罩的感觉并不太好,又见他拿了马缰似是要捆了自己,鼻息间的血腥味让她下意识得就要后退。 只是还没动作,他运指如飞马缰就在她腰间牢牢得缠了三圈。 近距离的身体触碰唤起了昨夜的不堪,觉察到段征的手已经带着马缰按到了她肩膀处,她当即红着眼想要打开他的手。 却被他强硬得按下了。 “别乱动,再肩下胳膊绑两圈。”他一面动作,一面开口解释,说话声里明显已是不稳,“一会儿你跟着我,我带你过去。” 三言两语间,赵冉冉上身就被马缰绕了好几圈,她垂首一看发现马缰在自个儿身上成了个牢固的绳套,而绳子的另一端又连到了段征身上,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她一脸震惊地抬头,正看进那双干涸的眸底。想要问若是自己掉下去了不是要同归于尽吗? 或许是她眼中的惧色更重,段征竟是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胳膊,耐着性子说了句:“别怕,越是怕你就越要掉下去。等我踩了第二块石头,你就上来,我喊一句,你只管跳。” 说完话他也不停留,拎着老树根两下连续利落的起落,人就已然立在了靠近对岸的巨石上了,伤腿落地时,连一声痛呼都不曾发出。 远处巨石上的身影高大而虚弱,就是这一刻,赵冉冉忽然觉着这滔滔河水不怎么可怕了,她心里有一根弦悄然而动,又看了眼自个儿的脚尖,垂首暗想道:待寻着表兄回了邬呈,她一定会给他足够的金银田宅的。 “磨蹭什么,就这一条路。” 听了远处唤声,她横下心抓着马缰奋力跳上了第一块石头。同他对望了眼后,也不再犹豫,凌空一跃眼看着就要坠入湍急的河流时,马缰绷紧了,一股拉力适时得扯了她一把,赵冉冉惊呼着跌到第二块石头上。 后腰处被人揽着,他甚至没让她摔着。 然而这一下冲力颇为不巧,他自己的伤腿被横着撞了下,肉眼可见得瞬间染红了捆扎的衣衫。 “你在流血!对不住,都怪我撞着了……”赵冉冉心里已经将预想好酬谢的金银又添了一倍。 段征却只是蹙眉又紧了紧伤处,摇了摇头就又柱杖走了起来。 其实这倒不是他刻意要施恩交好,只是他于饥馑穷困里长大,生死无常里盘桓,野狗一样得活着,哪里会将这点子危险放在心上了。 后面的路倒是越走越顺畅,除了两个陡一些的山坡外,就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荆棘丛难走些。 荆棘丛倒刺颇多,也是段征一声不吭地先过了,站在对面他想了想又解下伤腿处的外衫,抛了回去示意她穿了好挡一些。 饶是如此,她两腿外侧还会或多或少刮了几十下。 跨过那处后,透过一片枫叶林,就能遥遥望见桃源村村头的戏台子了,至多再走上一刻,也就该到了。 离着这般近了,都能听着村巷里的犬吠,隐约还间杂着孩童的嬉戏声,赵冉冉终是彻底松了口气。 “就要到了,一会儿找着薛嬷嬷,就让人给你煎药喝。”她刚笑着说完,身侧人只是轻声‘嗯’了下,老树根倒在她脚下,‘嘭’得一声人却是径直摔了下去。 明明先前还气力那么大的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赵冉冉慌了神,以为他是高热伤重晕了过去,蹲下身去查看时,却见他半阖着眼睛,却是怎么都不愿昏睡过去的样子,张了张嘴没说出声来,竟强撑着胳膊还要起来。 “你别乱动了!我、我来扶你。” 她从未见过重病挣扎的人,一时间心口酸涩害怕,手上却是不怯场,深吸了口气,竟是真的扶着人硬架了起来。 最后一段路,她就这么用整个身体撑着他胳膊胸腹,几乎用了吃奶的力,拖着步子一点点朝前。 走到村口时,见两个老汉扛着锄头过来,她心气一松朝前跌撞了两步,就带着背上人一并滚到了村口的泥地里。 两个老汉忙忙过来,其中一个见了她的脸,‘哎呦’了下,扬着手就朝身后大叫道:“老婆子啊!了不得了,赵尚书家的小姐,是大小姐!” 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里,段征猛然睁开失神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身侧女子,在彻底晕厥前,眼中染上愤恨。 第8章 桃源村 这所庄子是赵尚书送给女儿五岁的生辰礼,当年让赵冉冉自个儿定的田租,那时候她见农户们大雪□□衫单薄的,怯生生地就问了父亲一句:“阿爹,收田租作甚?先给他们都买身袄子吧。” 那时候庶妹月仪还未出世,赵尚书听了朗声大笑,敲着她的脑袋就放了话:“我儿观音心肠,也罢就免了这处田租,算不得什么。” 及至后来,她十二岁那年害了场大病,听说庄子里的人通通斋戒了一月,一同为她祈福呢。 因此上,那老汉一嗓子喊完了,不仅是他的老婆子,连带着远近几户人家,十来个人忙不迭就奔了过来。 几个妇人上前,争抢着扶了她起来。 “真是大小姐!” “哎呀,小姐怎的成这样了?” “瞎嚷嚷啥你们,还不快先请了进去。” 两个汉子则去抬地上的段征,起先的老汉吆喝了声,就跑着去请村里的大夫。 待众人将他二人带至村北僻静的一所独门二进院落后,薛嬷嬷也正好得了消息,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 薛嬷嬷四十上下,原是她生母从江南带来的陪嫁丫头,一张圆脸慈眉善目的,人也胖胖的亲切却又不笨拙。她是个能管事的,便被派到了这处庄子里。 虽说是生母陪嫁,可两个人也并不熟悉。薛嬷嬷一进院子,先是塞了碗姜汤到她手里,继而就指着外院东厢问道:“大小姐,可怜见的,那是谁家的公子啊?” 见他们似对外界毫不知情的模样,当着众人的面,赵冉冉放了姜汤,长叹了口气,将叛军入京之事悉数说了,只略去了被爹娘抛下庶母暗害的那一段。 “我险些为歹人害死,就是这位…额段公子…冒死相救。”对于两人一路的经历以及他参将的身份,她也都一并瞒了。 好在众村民听了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乱纷纷炸开了锅似得奔走相谈起来,也根本无人去细究昏迷者身上的软甲佩刀。 这时候薛嬷嬷的丈夫村长赵吉,抱着一大包衣衫日用拎着铜锣过来。他先是恭敬地朝赵冉冉颔首,快步放了日用进屋,铜锣一敲,喊道: “乡亲们!都到村口的戏台子去,要派人打听,安排逃命,咱都莫慌,咱先商量个法子出来!” 赵吉看着其貌不扬的,瘦鸡一样,一张脸晒得黝黑通红,说起话来却是掷地有声,铜锣再一敲,里外乱哄哄的村民们即刻就静了下来,呼应着一同朝村口赶去。 村民走后,薛嬷嬷也迎了村医过来,她一边同两个妇人收拾寝屋厢房,一面细细打量东厢里的两人。 无意间便瞧见了床板上外露的刀柄,再一看自家小姐忧色深重的神情,白胖的圆脸上眉头一挑,自顾自盘算起来。 一切料理停当,赵冉冉接过墨黑苦涩的汤药,朝几个妇人笑笑说:“外头还不晓得怎么样呢,众位嫂子姐姐辛苦,夜里我一人就行。” 若是平时,几个妇人是断不会走的。只是如今这朝不保夕时局大乱的境况下,她们也是慌了神,预备着回家清点粮食财物,以备明日消息来了好及时应对,遂各自分散归家去了。 等人都走了干净,赵冉冉端着汤碗,就着昏黄油灯一口一口地与他喂药喝。 油灯昏黄,也不知是何人顺手擦净了他脸上尘泽血污,静谧中,她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地端详起他来。 先前在河边他露了真容时,赵冉冉就知道,这个杀人嗜血的兵匪是难得的好相貌。如今他昏睡着,褪去了醒着时的肃杀锋芒,那眉目轮廓就这么安然着,端详时,竟是有些倾国的意味…… 承泽哥哥的相貌已是少见的俊朗,这人这么躺着,不提刀不说话时,倒是比他还要再好看三分。 慌神间,一串墨色汤药倏得从嘴角溢出,眼看着就要朝人耳朵里淌去,她忙放了瓷勺伸手在他脸上一按。 稍触即逝的,她皱着眉缩回手加快了喂药的速度。喂完了药,又不放心地看了眼大夫换好药的伤腿,绞了凉帕朝他额间放了,又将两层被褥掖好了,才走到桌前自个儿趴了下来。 这一夜,桃源村人心惶惶,多数人都睡得不安稳。赵冉冉趴在桌前,原本想着不停去换凉帕的,结果实在太困倦,趴在桌上竟是一下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耳边听着水声阵阵,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对着屋顶愣了会儿,“啊”得一声从床上就翻坐起来。 “醒了?”昨夜还昏迷的人,似是刚打水擦了汗,正望着窗外一面给自己束发,回过头一脸凝重地问她,“有吃的吗?” 赵冉冉立刻从床上起身,有些尴尬地轻声回了句:“昨夜村民拿了许多来,你略等等。”说着就出了东厢,朝西侧的小厨房去了。 想着病人该吃些热的,她便找来火折子又卷好了稻草捆,正比划着想要生火时,一身短打窄袖的段征柱着老树根就跟了进来。 “我去外头探探路。”从灶上拿过块脸大的黄米馍,他一口咬下冷硬馍子,一面就柱杖朝外行去。 赵冉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着他昨夜里的状况,她还是跟了上去。 段征伤着却还是步子颇快,等她赶上去的时候,他已经柱杖出了小院,环顾了下四处,径直就朝村东头行去。 “大夫说你要静养月余,温病也得三五日才能好透的。”赶到他身侧,她犹豫着还是没有去扶,眼见得那块馍子已然只剩了点边,也是在心里腹诽这人的好胃口。 冷不防的,腕子被人拉高了,掌心一下贴到了他额头上,触手温凉哪里还有半点高热。 倒是她心弦一跳,忙抽回了手去。 用实际行动解释完后,段征很快来到了村口戏台,只见他反复蹲身查看戏台柱子和村口石基,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遍寻不见后,赵冉冉又一路跟着他在村子的边缘逛了两圈。一路上,偶尔遇着两个早起等消息的村民,都是极和善地同她招呼,还说若是叛军真的打过来了,拼死也会护着大小姐逃出去的。 觉察到身侧人脸色愈发凝重,赵冉冉温声开口道:“等探路的人回来,你不如跟他们一道去南边吧。南边应是不会乱,到时候你带着信去找我外祖家……欸!我还不知你的家世名讳呢。” 段征反应了下,听懂了她是在问自己叫啥,也就随口报了自己的姓名年岁,又胡诌了个普通农户的出生挡了过去。 编完后,他也终于认清了这地方确是兄弟们未探过的一处庄子,遂在心底懊恼着叹了口气,望着四周苍茫大山,状似不经意地问她:“这些人都叫你大小姐?” 赵冉冉觉着这人也算是屡次救她了,便将自己的身份家世也略交代了。 才说完话,村口的铜锣声就‘镗镗镗’得没命似得响了起来,各家的村民们纷纷唬得从门里跑了出来,有的携家带口的甚至连毛驴牲口都一并拉上了。 “乡、乡亲们!”传信的人跑得岔了气,坐在戏台边没个囫囵话,底下的已经有胆小的妇人搂着孩子哭了出声。 “完了完了!我大齐这回是真完了呦!” “诶!探着没有,还有南逃的路没有啊?” “我不跑,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兴许叛军不乱杀人呢?现下不是好好的嘛?” …… 就在众人你一嘴我一语的吵嚷不休时,传信的小伙子终于喘匀了气,朝台子底下煞有介事地喊道: “急什么急,告诉你们,大家伙可不必逃了。”压了口粗茶,他又将语速放慢,“真真是皇天护佑,你们能猜着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眼见的这人竟还卖起了关子,村长赵吉拽起驴车上冬天剩的半颗烂白菜,朝着台上就是一掷。 丑妻难追 第7节 那人当即嬉笑着躲了,忙一五一十地将探听的实情说了明白。 原来叛军破城先帝殉国后,勤王的兵马就来了,两处大军在皇城下对峙了一日,上头竟是和谈了,叛军西撤说是去西京立都,而南边应天府的勋贵们也拥了个王,若无变故,就是个三分天下的局面了。 “噫!我还听人说啊,京畿一带最大的那个匪帮被连根端了呢!那大当家的站错了队,昨儿就在正阳门被凌迟了呀。” 村民们与世隔绝,其实并没几个听过匪帮的事,只是不停得打听着外头的乱象。 然而这消息说完时,赵冉冉明显得感觉到周身气息一窒,等她回头看时,却见段征晃着身子朝回走,走路的背影瞧着都有些不稳。 她正待跟上,就被两个妇人拦了。她们颇焦急地指着赵冉冉问那年轻人:“让你也打听大小姐家中,可打听着了?” 小伙子眉飞色舞正说的起劲,这档口就直接闭了口,沉默良久后,嘿嘿笑了笑:“投诚的那些大官…说是都被带了西京去了。” 一时间,村民们七嘴八舌,倒出奇得团结,没一个说闲话的,反而都说让大小姐千万别出去,待时局安定了还是投奔南边去稳妥。 真心谢过这些淳朴农户的好意后,赵冉冉便被几个妇人拉着,有说有笑得指挥着自家汉子朝村北的小院里拉粮食吃穿。倒是薛嬷嬷,一反常态得自朝家走,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探信的那个小伙子竟也一并朝她家去了。 . 村北的二进小院里,段征坐在外院的石阶前,出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他一身短打粗衫,多少年来,头一次解下长刀。 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答,望着院中枯败的古木。 有好事的年轻妇人偷觑着说话,先是可惜这么俊秀的郎君是个哑的,后来见他总望着无芽的老树,神色苍白淡漠,便更是叹息着揣度,对他的脑子也产生了疑问。 而赵冉冉对着三大瓮小米,两大岗面粉,十几打颜色各异的粗布衫子,还有几大盒重复的首饰、脂粉…… 这些可尽够她吃到明年了吧,她一面有些哭笑不得,一面又觉着心下触动,折腾得口干了也终是没能推拒半分。 等人都走远了,她才暗吁了口气,走到阶前坐下。 “你、可是在担心军中兄弟还是…家人?” 段征回头直直看进她眼里,凝望良久后,他开口回道:“我没家人,没爹没娘亦没兄弟姊妹,老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数。” 见自己这一句说懵了她,想着毁于一旦的数年功业,悲极奈何,脸上却忽灿然扬眉:“没有家人很可怜吗?你长我两岁,不如就做我阿姐吧?” 春风拂过庭院,这一笑混着田间垄头吹来的草香,让赵冉冉的脑子里下意识得就冒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错觉来。 作者有话说: 男主:完犊子,老子用命拼来的功业全没了!慌乱ing…… 第9章 小酒瓮 这一声阿姐让赵冉冉的眼前顿时浮现起一个人来。 尚书府里小她五岁的庶妹赵月仪。 那个娇艳明丽,私下从来不肯叫她“姐姐”的小姑娘。两人的岁数差的有些多,月仪出生时,她都已经开蒙识字了。庶母桂氏就将她从自己的院子里迁了出去,搬去了府里的葳蕤轩单住。 她九岁那年,才在园子里头一次碰着这个妹妹。嬷嬷让月仪喊“姐姐”,那小丫头却是被她吓着了,奶声奶气地叫着“怪物”,而后大哭着去寻了爹爹。 那一次,赵尚书冷着脸亲自过来,责令她往后务要遮面。 再后来,因着她诗文琴画皆能精通,月仪才被谴来与她一同从师。为了讨好母亲,对于这个懒散骄纵的妹妹,她是无限度的包容,耐心的陪读。 原以为日子久了,总会有些情谊在吧。 谁成想城破之际,母亲竟要置她于死地。 现在想想,月仪每每同她讨教,心底里或许都是厌恶不屑之极的吧。 往事灰败惨淡,想着想着,一时间又陷入了难以置信的惶惑和深重的自弃里。 也许她不生得这副模样,就能让爹娘的眷顾长久一些呢? “怎么,是嫌弃我卑贱,不配叫你阿姐?”见她怔楞着垂眸思绪深沉,段征不知内情,白着脸歪头冷笑。 “没有没有。”被他神色刺痛,赵冉冉忙摆手道:“你以庶民入行伍有那样军功,是泼天的本事嘛,我只是……” 桃花眼中寒芒褪去,转而染上了些勾人的笑意,他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说:“还是你不想让我称阿姐,这样的话……” 一个音调被拉得长长的,意味不明的有湿热的气息拂过她侧脸,少年抬眸去细究她神色:“倒是看不出年岁,不如,小冉、冉儿,还是…叫你冉冉?” 每说出一个称呼,他苍白失血的脸色就会靠她更近一分。 也不知是被这些称呼亦或是往事刺着,赵冉冉抬头,鼻尖隔着绵软鲛绡,疏忽间擦过对方,她下意识地就回了句:“你若高兴,就唤我阿姐也罢。” 鲛绡半掀,她有些狼狈得压了压并未脱落的面纱,忙忙后退起身丢下句:“你自去东厢歇了,我去瞧瞧午膳吃什么。”说完话,再不看他一眼,就一头扎进了西侧的小厨房去。 在她身后,段征卸下全部笑意,突然直直顺着石阶仰躺及地,头顶是四方小院外的碧蓝青空,在这一片世外桃源的小院里,少年临风仰面,薄唇却抿紧成一线。 小厨房里,赵冉冉倒是很快撇去了方才的尴尬。她对着几筐萝卜青菜、米面粮油,还有那从未用过的柴火大灶发起了愁。 凭着想象,她先舀了满满一大盆小米,直接丢进了锅灶里,然而又皱眉对着颗硕大的白菜,尝试着从木架子上抄起菜刀…… 半个时辰后…… “院门咋都没关呀,大小姐,嫂子我送饭来了。”小厨房推门进来个妇人,见了里头景象,连忙‘哎呦!’了声,放了食盒就去掀冒烟的锅盖。 但见锅里头早已经烧焦了底,小米干糊着大半锅,连黑烟都冒了起来,灶台上更是一塌糊涂的,白菜梆子杂乱一大片,还有两个连皮都未削的山芋浸着,水盆子里乌糟糟泥潭一样。 那妇人联想到自家儿媳,习惯性地就要说叨,好在她扑熄了柴火后,对上赵大小姐委屈脏乱的脸面,一下回过味来。 “薛婆子忘了同您说吧,往后三顿咱们村里几家轮流与您送饭来。”妇人挽起袖子,一边讪笑着讨好一边利落地清理战场。 赵冉冉颇不好意思,她心里明白,爹爹跟了叛军,这处桃源村的归属其实也就不在赵家了。 这些村民一定也清楚的,她早就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看着那妇人忙碌的背影,赵冉冉站在一旁怯怯地就问她:“不必这般麻烦,我学两回也就会的,这么多米面菜蔬哪里吃的完呢……” 妇人奋力铲着锅底,回过头高声打断道:“天爷呦!您这样金贵的主,哪里能亲自动手,那些米面不过是乡亲们怕送的饭菜不够,好方便您夜里加餐单吃的呀。” “真的不必这般麻烦,我下回知道多加些水了……” 锅底怎么也铲不干净,那妇人粗着声气:“咱一庄子原都靠着赵大人吃饭,您可千万别自己动手了,要嫌送的菜饭不可口想吃别的,出门吆喝声就有人来的!” 最后,赵冉冉被连人带午膳请出了小厨房,而那妇人走的时候把刷裂的大锅一并撬下来带了回去。 等人走后,她看着足够三四人吃的丰盛午膳,提了食盒轻手轻脚地去了东厢,见床上人正酣眠着,想了想便捡了碗熬得软稠的鱼粥给他留了。 一连半月,东厢里的人吃了药就总是在睡。小院里前后来了五六拨各家的妇人轮流送吃食汤药,外头局势愈发安定了,京城里的五处市集都已然开了两处。那些妇人因是鲜少入城,逮着送饭的空就拉着她闲话。 因着从小遭遇异样目光,赵冉冉看着恬淡乖巧,实则最是怕见生人。 饶是历了国破家散,她依然是有这敏感的毛病。这一日三大拨老的少的涌进来,又都是能侃的,她委实有些不适应。 都是些世代务农的淳朴人,对那些深宅大院,金玉绮罗的风闻轶事极有兴趣,赵冉冉始终也只是掩好了面纱,他们问什么,她也就捡自个儿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详细答了。 . 山中岁月长,一晃却也到了三月末。 两日间起了暖风,吹开了院中老树的嫩芽。东厢的木窗支开了条窗缝,一人百无聊赖得倚在窗边竹塌上,听着外头人声喧闹,将指间一把匕首旋得行云流水。 “妹子,你屋里那个,嫂子像是没听错,那公子叫你阿姐?” “对了,小冉你今年19了吧,眼下赵大人不在,女儿家亲事可是要紧。” “瞎问啥,瞧你这脑子,薛婆子前儿不是提过一嘴,不是说咱小姐有位表兄,今科才中了进士二甲么!” 寒芒闪过,匕首陡然被掐停在他两指间。 “哎妹子呀,你太外祖家,是邬呈俞家吧,人家说是齐国第一的豪商巨贾,我家小子想着出去行商,你倒与我们说说门道呀……” 听着这帮妇人愈发刨根问底说的不成样子,把个赵冉冉围在当中,也有些笑意困难起来,终是有个老妇人奋力杵了两个眉飞色舞的晚辈,替她解了围后,一行人看看天色已晚,遂才纷纷起身各自归家。 等人都走干净了,赵冉冉提着食盒正打算去灶上焐着,转身冷不丁的就瞧见段征出了房门,正站在东厢阶前,静默无声地望着自己。 他的腿伤好的极快,除了还有些跛,走路时总是这样没有声息。 赵冉冉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朝他招手:“正好饭菜还温着,咱们一起吃吧。” 段征点点头,依言就走到了树下,日头还没彻底下去,风也暖和,两个人就索性就院子里摆了饭菜。 粗瓷的碟碗里,依次摆着一大叠鸡蛋菠菜烙饼,两大碗山药小米糊糊,还有一荤三素足量的四个菜。 食盒的最底下,竟还放了一小瓮陈酿,也不知是哪家给顺手放的。 “这饼子烙的有些糊了。”苦惯了的人,吃饭向来是又快又急,段征大口喝着小米糊糊,一面闷声又说,“这粥也是后来加了水的……明日起,两干一稀,我来做三顿与阿姐吃喝。” 他两个本是说不到一处去,吃饭时何曾来的这许多话。赵冉冉想着心事,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又喝了口粥,浅笑着应了句:“不会啊,还挺香的。” 说完这一句,石桌对面的少年却停了筷。 她又朝他看了眼,见他面上精神了许多,想了想遂道:“你伤还没大好呢,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明儿我想法去弄来?” “阿姐分明不喜欢被围着说话,为何不直接拒绝?” 指腹摩挲着酒瓮,他转头掀开布塞子闻了闻,“酒倒是不错,一同喝些?” 小酒瓮只有一拳大,暗哑的粗瓷纹理在斜阳些泛着薄薄一层光晕,瞧着倒是颇为可爱。 少年的指节长而有力,养病半月多已是连手掌都白了两分,此刻骨节分明得反复摩挲深褐色的小酒瓮,语意低沉里又似夹杂了三分微不可查的期盼。 看得赵冉冉心口蓦然一跳,不知怎的,山洞中篝火明灭的那一幕幕再次袭上心头。 唇间干涩着,愈发觉着满桌吃食味同嚼蜡起来。 像是腹中焦渴着,却又不愿饮食汤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的,怎的那般熟悉? 薄暮压在枯树冒芽的枝头,她不安地转头,当看见少年微扬潋滟的眉目时,掩在鲛绡下的丑面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以为只是米粥喝的热了,赵冉冉放了碗筷,正看到段征执壶倒酒。 “别喝……”她倾身过去,掌心横挡在瓮口,“大夫说这两月要注意些,若喜欢喝,攒了到时一并喝不迟。” 少年倒也听话,依言放了酒瓮后,一双眼睛却始终流连在她身上。 状似温和,心头里却有了计较。 见她在自己刻意的目光下愈发局促,他含笑瞥开眼,再一次执起酒瓮,却是伸手就朝赵冉冉面前的空杯里倒。 “这酒闻着香甜,瞧着不像不好存放的,阿姐近来有心事,倒喝些无妨。” 酒液澄黄,倾倒间就有股子幽幽的粮食香气。 不待对面人推拒,他倒完酒连忙起身收碗,利落地并了残羹剩菜,食盒一端便朝小厨房去了。 丑妻难追 第8节 “坛子里有去岁生的地豆,等我去炒一碟子,与阿姐下酒吃些。”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沐浴 对着石桌上的小瓮,赵冉冉垂眸轻咬了下唇。 这些天来,她确是忧心忡忡。饶是外头局势太平了,在这一方湖光山色的世外村落,她却待得一日比一日更焦躁难捱。 不说起居吃住,那些简陋不便之处,忍一忍也还罢了。只是前路渺茫,她等了大半个月,依然没能等来该等的人。 这一片庄子,除了赵尚书知道外,她还告诉了一人,便是表兄俞九尘。 俞九尘家其实是她太外祖那辈的庶支,到这一代时,家道中落唯有薄田几亩聊以度日。只因这位表兄13岁便中了举,机缘下就与她在应天任大理寺少卿的外祖薛家有了来往。 及至今岁进士及第前,俞九尘曾落榜两次,私下里两人约定过终生。赵冉冉对他说过,若是家中不允,就先暂避于这东山桃源再行南逃。 那一日城破没能等来表兄,按理说,隔了这么久,他总会谴人来这村子相问的。 都二十多日了,杳无音信的,莫不是表兄出了什么事? 不敢再接着深想下去,她紧蹙着秀眉,随手端过灰胎小盏,仰头颇轻松地饮下了先前倒的酒液。 入喉甘醇,虽是粗浑了些,倒也自有股乡野浊酒的余韵。 十五岁那年及笄,赵冉冉就学会了饮酒。 尚书府实是太孤清,桂氏没给她留一个亲近的人,除了看书习字,闲到极处,她也就自斟自酌,会喝,也不贪杯。 浊酒入喉,顷刻漾开暖意,暂时驱散了牵挂焦灼。听得小厨房响动,念着那人到底有伤,她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进了小厨房,就看见碗碟都已泡在水盆里,一条丝瓜瓤裹着草木灰放在一边。 坛子里的地豆已经洗净了放着沥水,那个高大带伤的少年蹲在灶前,两下燃好了草垛,隔着火光望她一眼,待火星子渐大,瞧着都要烧着手了,他才不慌不忙地朝灶里一塞。 新换的铁锅里已经倒了菜籽油,他右手执铲左手悠然抖了几下地豆上的残水,就那么看着锅里的油一点点热起来。 算准了油温,地豆哗得贴着锅边朝里一倒,‘刺啦’油滚地豆,香气一下就弥散开来。 赵冉冉做不来这些,她怕热油烫着便不敢同他说话分心,站在后头仔细看他炒豆子。 这灶台低的很,段征躬着身子,手上功夫老练,一刻不停得翻炒着豆子,躬起的脊背微微凸着,他衫子穿得薄,这么副姿势下,肩胛骨竟都能看的着。 盐巴一撒,盏茶的功夫,就在她才卷了袖子洗第一只碗时,他就将焦香四溢的一盘地豆盛了出来。 “可别把碗又砸了。”段征顺手接过丝瓜络,头也不抬地说,“阿姐你自去再吃些,吃完了就看看书,一会儿我好了出去消消食。” 他手上动作极为利落,叫她想到了那日刷锅的妇人。知道自己抢不过,赵冉冉也就不再多说,将香脆地豆分作两半,又去院里拿了小酒瓮,就自回里头主屋去了。 . 二刻后,她微醺着抱着空瓮出来时,却发现门边放了两大桶刚烧滚的水并一桶调温的冷水。诧异着去外院转了一圈时,只见东厢房关了门,外院也似上了栓。 此时天幕黑透,赵冉冉便以为他又去睡了。回到内院看到那三大桶水时,禁不住心口微暖。她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些天都是自个儿坐水洗漱,从厨房到内院虽说也就弹指的路程,却拎得她双臂酸痛难当。 他走起路来还有些跛的样子,是怎么来回拎着这些过来的? 垂眸想了想,不自觉得浅笑了瞬,她关好内院的门,决定好生泡一趟澡,再不管不顾得好好睡一场。 等明日醒了,她便央那探信的村人,试着直接去城里驿所问一问。 . 半个时辰后……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主屋窗纱边透出残灯。 才刚到各处刻完标记,一身短打布衫的少年悄然跃下屋檐,落在阶前时左腿处明显顿了下,他却不以为意鬼魅一样立到门前。 侧耳静默,在听着屋子里低到几乎难以分辨的喘息后,冷漠薄唇倏然勾了勾。 笑面虎白松用的毒果然不一般,他果然是猜对了。 在屋里残灯最暗的一瞬,匕首无声出鞘,转瞬就将门栓撬开。做完了这个,隔着两片有也似无的单薄门板,他仍是立在门前,黑暗中,玉立长身着,影子被一点余烬似的光在地上拉得变形妖异。 耳畔微动,听得一声低泣后,他在门外温声发问:“阿姐洗漱好了吗?木桶重,你可千万别自个儿倒。” 这一声听的赵冉冉差点惊呼出口。从她微醺着泡进澡桶后,那股子熟悉的难耐不适就开始作祟,抱臂挨了许久,正沉溺在炽热苦海里无可奈何时,却被这一声喊冲破了灵台。 “还没…没好呢。”已是竭力克制的声调,开口时却还是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副情态,莫说熟悉,不就是同那夜一样吗? 不对,哪里是一样,明明是比上一回发作得更加厉害了啊。 赵冉冉算是彻底明白了,那白面将领给她的酥饼,看来绝非一般的寻常媚毒,这应是药性第二回 发作了。 “阿姐?水也该凉了,你莫再洗了,一会儿该受了寒。” 磁性温雅的声调更是激起了她体内药力,赵冉冉憋着一口气,想要开口先把门外的麻烦赶了,张口时一个气音竟只发了个媚到极处的“唔”,立时掩了自个儿的嘴,泪水滑过粗糙胎痕,她深吸了口气,却再也不敢轻易开口。 好在方才饮了酒也依然记得关好门,只要挨过这一刻,将外头人先哄走就好。 “怎么了,阿姐,你应我一声。” 远处两声犬吠,屋子内外却是寂静一片。 耳边忽闻一阵水声,门外少年微敛了好看眉眼,暗啧了里头人的隐忍谨慎后,遂故作焦急一把将屋门推开。 第11章 沐浴2 主屋宽敞也简陋,隔了幅素色绘竹的绢白屏风,在油灯的映照下,影影绰绰着勾勒出一个缩靠在浴桶里的身影。 “方才我不甚睡着了…”屏风后赵冉冉掐着胳膊勉强开口,“我洗好了,你先出去。” “水早凉了。”段征悠然望着里间,脚下试探着朝前进了一步,“听着声,怎么阿姐身上不舒服吗?” 刻意放缓的关切音调,让赵冉冉又是一阵战栗,强撑着神志想再说些什么,出口时却终是再难成调。 绢白的屏风上,纤弱的双肩一阵阵发颤,好似春风拂过竹林,带动了那半幅青竹婆娑。 面无表情地静望了片刻,他长眉一挑,放轻脚步朝里行去:“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人影逼近,衣架立在远处几案边,是绝够不着的。赵冉冉深吸口气,猛然间道:“滚出去!” 刻意而无用的凶狠过后,她再难掩饰,低泣求告似的补了句:“你、你快出去,别、别管我…无事的…” 少年扬唇趁着她这一阵失控,疾行数步就越过了最后那道屏障,两厢里视线相对时,他唇边笑意消匿无踪。 早已凉透的浴水里墨点一样晕染开一圈圈血丝,女子缩抱着肩头,湿发凌乱得贴面蜿蜒。文秀天真的眉眼里,受惊的小兽一般仓惶得看向他,泪珠纷乱遍布。 满目水色缭乱里,半面惑人妖冶,半面粗粝似鬼。 两人离的近了,赵冉冉愈发觉着身子里的劲头攒动起来,迷蒙间,进退皆是无法,她觉着自己简直要疯了,抱紧了身子只是发颤落泪。 衾衣裹上肩头,视线颠倒,后背腿弯下被一股力气托抱而起。 冰凉的水珠顺着发丝脊背没入质地粗劣的短打里,一回神,她已然被人横抱而起,拽着浮木似的,不自觉将脑袋朝他胸前拱着,口里却喃喃道:“让我一个人,你快出去…” 直到湿漉漉得被压进床褥里,耳边听得少年亦渐粗的呼吸,赵冉冉忙躬起身子,狠狠一口咬上自己腿弯。 朱唇染血,她抬手按住背后游走的大掌,红着眼仰首,用最后的克制绷紧了音调道:“我有心悦之人,不可失节。” 眼尾一点朱砂赤红,被泪水浸得生动鲜研。 段征愣了瞬,明白过来她话中意后,他想了想眉心稍拢后,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翻起身拉开了肌肤相贴的距离。 就在赵冉冉对他的后撤喜悲交叠时,下一刻,身上却兜头盖脸得被蒙了条被子。 “白参将的药怕不好空熬。”段征侧躺下来,隔着被子将她整个人牢牢圈进了怀里,“我不动你,只是想略解些毒去,阿姐若是怕,就闭上眼,我绝不动你的。” 微凉喑哑的嗓音入耳蛊惑,整个人被他用力压抱着,反倒如逢甘霖般的有股子说不出的畅快。 或许又有被褥隔挡着,她的意志慢慢朝那畅快需索滑去,小幅度得在这等桎梏里挪动着身子。 春夜寂寂,被褥下赵冉冉红着脸,强撑着不出声,身子却是挪动着渐渐难以控制。 灯油似是快要枯竭了,暗淡着将两人的身影打在灰白的泥墙上。 这一架旧床恰好靠着木窗,赵冉冉面朝右侧躺着,胎痕遍布的右半张脸便顺势没入阴影里,窗外晴夜无云,月色清浅柔和得打在她左侧完好光洁的脸上,眉目皎洁檀口朱红,睡凤眼里明明是欲壑凌乱的,可神色间却只教人觉着清丽干净。 段征的视线随着月色在她脸上淌动,他支着胳膊细察了会儿,一面伸手哄孩童般不住得拍抚。 看准了她眼中迷离深重,他腕子一滑,顺着被褥就一点点滑了进去…… 油灯倏然灭了,黑暗中,她松开手,抛去了最后一丝清明。 …… 不知是何处飞来的云雀,晨光细微里,俏立在老树的新嫩的枝芽间,报喜似的叫个不停。 主屋床上的女子掀了掀眼皮,蜷着身子蹭了蹭半空的被褥,翻了个身又继续沉入了酣甜梦乡里。 一个时辰后,鼻尖涌入柴火粥香,檐下的鸟雀叽叽喳喳的,没个停歇。 外头什么鸟恁般吵闹? 下一刻,赵冉冉一下子从床上翻坐起身。 抖着手拉开胸前的被子,在看清了自个儿衣衫俱在后,长出了口气。然而下一秒,在瞧见屋子里的浴桶后,她又蓦然倒吸了口凉气。 残灯暗影里的零散片段渐渐连贯,身上的寝衣也不是自己昨日备的那件纯白长衫了,而是换作了件浅藕的短褂子。 这种短褂子颇为好穿,却不够蔽体,胳膊自大臂下露出,星星点点的指痕在藕似的雪臂间着实醒目。 撑着手挪了挪身子,在触到床褥中间的潮意后,她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良久后,她才又细察了旁的痕迹。 浑身上下,除了衣服被换了,其余的,倒是全没有一点不适了。 搞清楚了这个后,赵冉冉面上紧绷着的神色才刚松了松,屋外便立刻传来了个熟悉微凉的扣门声 “阿姐,你可醒了?那些长舌妇我早起都给赶了。” 才缓和了心绪的赵冉冉,骤然间脸上乍开红晕。 丑妻难追 第9节 作者有话说: 后面随榜更的少了,入v后爆更 第12章 俊俏 段征这一声‘阿姐’实则叫的不怎么真诚,隔了道薄门板,她似都能听着那语意里隐含着的笑意。 想起昨夜里自个儿发作时的情态,那半张柔韧光洁的面上,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对着门外极快得‘嗯’了声后,赵冉冉抱膝坐在床榻中央,有些不敢起身去面对。 都是药性害的,她只是病了罢,况且两人隔着被褥衣衫原本也都没有脱的……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只要他两个都忘了,往后该怎样还是怎样的。 这么自我排解着,她终是揉着额角起了床,净面绾发后又将鲛绡带上。 而后,她对着床褥上的脏乱,硬着头皮一下子卷作一团,勉强抱起后出了屋门去。 外院里怕人来瞧见,她便决意打了水到内院来洗。 将被褥搭在葡萄架下的木质美人塌上,才跨出二院的门,差点一头就撞在了段征怀里。 脚下被门槛子绊了,她踉跄着站稳,推开了他伸来托抱的手。 “醒的这么晚?午饭我都做好了,一并吃了吧。” 微凉含笑的声调从头顶传来,她抬眸与他视线一触即散,想要开口时,竟发现自己比料想的还要难堪,一时失语般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春风穿堂而过,少年瞧出她的局促慌乱,遂敛了笑意,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起来。 乌发如云烟眉轻拢,半张脸上染了霞光似的羞怯,还有那一双干净澄澈,瞧不出半点算计世故的眼睛。 想起这双眼睛,在昨夜里,千回百转得带雾落泪…… 也不知怎么了,明明还未相识多久,经了昨夜那一场,段征如今再瞧她,莫名得就会想到从前在山林里,自个儿猎杀的那些食草的小动物。 有什么滚烫血液在身体里窜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极快得舐了下唇角,他克制下心绪里烘动的兴奋,退开半步后越过人就朝内院去:“阿姐自去吃,我收拾了里头出去消食。” 听懂了他的话后,赵冉冉纵是再羞怯也不好意思叫他一个男子为自己洗衣叠被,他又不是尚书府的家奴仆从,怎么好做那些呢。 是以,被段征催了几次,她还是打定主意要帮着一同收拾。 只是一刻的功夫,想要帮忙的赵冉冉被撇在一边,看着他倒水刷桶,搓洗被褥脏衣。一整套做下来,没有丝毫耽搁停顿,动作有序熟练得就好像是她家后院的杂事婆子一般。 “再不去吃,饭菜可都要凉了。” 见他起身‘哗’得两下把湿衣抖开,她忙晃了晃头将脑子里那点错乱的对比抹去。 见过他提刀拼杀的样子,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能想到,哪一个像他这样有点作为的年轻男子,竟能将这些琐碎粗活做得这般像样的。 做完了这一切,段征将井盖盖好,又将三个炒菜并一碗拌面皮端了石桌上,自个儿泡了壶粗茶,示意赵冉冉过来吃饭。 似是觉察出她的紧张,他倒只是陪坐着饮茶,两个人对坐着,没有一分逾矩的行为。 “这碗叫什么,怎么吃起来甜甜的?”这么对坐着静默,赵冉冉先有些受不了,边低头小口吃着就说起了吃食。 浅酌了口粗茶,少年悠悠道:“就是普通的拌面皮子。京都里地脉坏了,井水都是咸涩的很,洗衣刷碗用着不错,今日做饭用的,都是我昨夜去山上挑的泉水。” 其实顺天府建城八百年,地下水早已经沤得咸涩苦喉,小户之家除了年节生病,日常就是吃这样的水。城内有几十口甜水井,中等的商户和官宦之家,便会使人用钱去买水,用在饭菜煮茶上。 而像赵尚书这样正二品的官位,又兼娶了巨贾出身的正妻,光是尚书府里,就有东西二处自用的甜水井,哪怕是仆从奴婢都从不必用普通水井的。 所以对于赵冉冉来说,她甚至从未听过地脉咸涩这回事。初来时吃的几顿饭,也只当是村里人不讲究食材不好罢了。 抬眸颇快地望了眼饮茶的少年,她忽然疑惑他怎的没有家人,想了想后心下泛了些不忍,便停了筷:“脚上还疼吗?这井水也挺好,山泉若远的话还是别去挑了。” “也就这点伤,我原本就闲不住……”说着,段征顿了顿,咂摸了下她方才的语气。 不得不承认,女儿家虽然麻烦,软语低声里,还确是比那些大老粗好听许多。他心里头偎贴,突然就凑了过去:“我若是还疼着,阿姐你……可是会心疼?” 突如其来的暧昧果然叫她吓了一跳,见她嗫喏着垂了头,耳朵尖下似都浮了抹暗红,他意外间勾唇一笑。 这一笑清浅温雅,不带一丝绮念的,连他自己都有些愣了。 倒是奇了,怎的这两日落了难,却是愈发笑的多了,怕不是创伤太重,连脑子都不正常起来了? 又不知是想着了什么,他收了笑,立在她身侧垂着眼皮,看了会儿后,不冷不热地随口说了句:“院子里没人的时候,就别带面纱了吧。” 这一句说完,也不知又触了她何处,就这么瞧着她执筷的右手微不可查得抖了抖,哽了许久回了句:“我、带惯了…没的吓着你。” 少年听了倒是没再坚持,只是留下句:“我外头晃一圈去,你吃完了就留着罢。”而后挑了两个大木桶,转身就出了门去。 日影融融,待他走后,赵冉冉再没多少胃口,她放了筷子,出神地望着半阖的大门,抬手抚上右颊时,眉眼深处不自觉得带上三分愁闷。 . 就在她胡思乱想眸光愈哀之际,门边上探头探脑得晃出个双垂髻的脑袋来。 “是薛嬷嬷家的妹妹?”赵冉冉回过神,忙摆了亲和的笑招手让她进来。 “娘说了,小姐不要咱们三顿送饭,就着我送点心来。”八角食盒一掀,里头竟是碗桂花酸豆汁,还压着好些个话本子。 小姑娘十四五年纪,是薛嬷嬷同村长赵吉的独女,名唤赵筱晴。 一张圆脸粉白娇柔的,轮廓上一眼就能看出薛嬷嬷的影子来。只是这丫头几乎是挑着爹娘优点长的,杏眸桃腮的,又是个泼辣外向的,直比那枝头的花骨朵还要鲜研娇丽。 因着生母陪嫁这一层,又恰与自个儿同姓,赵冉冉与这丫头便颇为投缘。 小姑娘跟着母亲见过些世面,说话间便惯会看人眼色,看起来同那些聒噪的妇人不同,坐着喝豆汁的功夫,却也同赵冉冉攀谈起来。 两个坐着说了会儿话,赵筱晴又帮着她一道刷了碗收拾了厨房。 她说话又多又快,二刻的功夫,便把桃源村的人都数了个遍。 原来那日去城中探信的年轻人,正是与她定了娃娃亲的张秀才,两家在村里也算是门当户对的。 赵冉冉思量着褪下只缠枝莲的錾金玉镯,分开她掌心道:“好妹妹,这玉镯子与你作见礼。若城里太平了,还烦劳你让张家郎君跑一趟城东驿所,若是外头还乱着,就再等一等。” 她一向就是这样,明明是心焦如焚了,也从不愿勉强耽误旁人。 听了张秀才的名号,赵筱晴先是脸色一变,极低极快地啐了句:“狗屁张家郎君,一个落第秀才……”及至察觉掌心分量,她又立时笑嘻嘻地转言道:“姐姐勿怕,这点小事罢了。不过那厮都二十六了今科还未中举,我家其实未收过他分毫聘礼的……” 小姑娘一面喃喃说着,一面留恋地摩挲那玉镯上精巧的錾刻纹样。 莲花蜿蜒,细致处流畅光润,品相成色都绝非市面上的凡品。 “不过是叫他跑一趟罢了,姐姐不必这般破费。”赵筱晴说着,又将玉镯子按了回去。 赵冉冉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当即又诚恳地央了遍,这一次拉过她手直接将那玉镯套了上去。 玉镯尺寸大了些,套在她微胖的雪腕上,倒是恰到好处的灵气动人。 “让我猜猜,姐姐说的那位表兄,莫不是情哥哥吧哈哈!”刷了碗,小姑娘躺在老树下,伸着腕子美滋滋地瞧新得的錾金玉镯。 一旁赵冉冉挨着她坐在廊下,正敛眸含笑要答时,木门‘吱嘎’转动,抬首时,正是段征挑着两大桶山泉水回来了。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忙岔开话去拉了赵筱晴起身,说了句:“回来了小征,这位是薛嬷嬷家的妹妹。” 门边的少年卸了扁担,只是朝她叫了句:“阿姐。”而后面无表情地朝她身侧的女孩望了眼,在看清了她腕上的玉镯后,就径自提水朝厨间去了。 装满水的木桶有近百斤重,他却只用单手轻而易举地就拎着走了。 高大清瞿的身量,卷起的袖子下,胳膊纤长却结实,覆盖其上的肌理均匀中蕴藏着爆发力,常年习武积累出的身体底子,又不似农人的夸张粗粝。 等他信步而出时,正与小姑娘对面擦肩。 碎屑暖阳落在他脸上,眉弓下长睫若扇,一双微扬的桃花眸潋滟生光,薄唇如脂,乌黑长发高束头顶,露出平坦光洁的额头。 世上竟真有这般好看俊俏的儿郎? 赵筱晴看得呆住,却没注意到那双眼睛里的寒芒。 若说先前她还苦恼与张秀才的婚事,那么就在刚才,她已经将原来定娃娃亲的落第秀才当作了一团牛粪。赵筱晴暗自决定,等最后让那秀才探听好大小姐的家事,便同他彻底一刀两断。 走的时候,小姑娘又一连朝厨下连望几眼。 整整一个下午到吃过晚饭,都再无人来打搅过。 段征练过刀做了饭,赵冉冉则躲在内院里看新得的话本子。他两个本就是经历各异,说不到一处去的,吃饭的时候,也是没几句话。 场面静默得总有些尴尬。 等她收碗筷时,手腕忽被他按住,正要挣动间,对面一用力,她整个人竟旋空而起,低呼了声就扣按到了他腿上。 挣了两下,想到他左腿的伤才好,她放软声调尽量坐正:“好好的,何故逾礼……” 可对方动作却并不安分。 “那镯子少说也值个一二百两,可比宝钞堪用。”他扬眉扣紧了她,忽的俯身贴到她耳边,“阿姐是要寻什么人么,也不同我先商量?” 湿热的气流一下钻到耳朵里,被他后半句话惹恼,她一下也冷了口气,说话间全没了顾忌:“怕是外头正悬赏你的人头,同你商量何用。” 暮色里,远近人家烟火喧闹,邈远得有些不真实。 少年忽而闷笑起来,强压着人就朝自己怀里贴紧了:“要我人头的,此刻未必自个儿有命在……” 掌下肌肤柔腻温热,似是蛊惑般的,手上失了分寸,贴着腰便反复揉按起来:“你昨夜里…倒是叫的好听,同一张嘴里,倒又说出这般狠心的话。” 窗户纸捅破了般,赵冉冉当即红了眼,表兄还生死未卜,而她却同这兵匪蛮子荒唐…… 听着声息不对,他合掌捧起她的脸,在见到双眸里浸透的水雾时,段征长眉皱了,只觉着自个儿心里头也不痛快起来。 明明想着要拂去那双眼睛里的愁雾,鬼使神差的,他一面制着人,一面扬手掀了那张碍眼的鲛绡。 第13章 温存1 粗糙微凸的深褐色胎痕爬满了右半张脸,正对着斜阳余韵,愈发照的颜色狰狞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看过了,段征瞧着掌下这张脸,倒没觉着那么不入眼了。 视线转到左颊,他一面制着人,一面挑眉问:“胎记生的这样倒是少见,难道一出娘胎就这么严重?可惜……” 赵冉冉被他抱着,手脚动弹不得,又听了这样明知顾问并无善意的话,泪水顷刻就落了下来。 一个兵匪都这样在意她的脸,都这样嫌弃她…… 丑妻难追 第10节 果然,这个世上除了表兄,再没旁人能接纳她这张脸了。 这么想着,泪水越发落得凶起来。 见状,少年愣了愣,他都没讲什么,是他欺负人了吗? 这大家小姐是水做的不成,闲着无事玩笑下都能哭成这样? “其实也没多难看的,你别哭了。” 匪窝里滚爬着长起来的人,哪会安慰人,眼见着身上人声调愈哀,段征仰天翻了个白眼,“人嘛,一个鼻子两个眼,哪儿那么多差别……” “啧,黄河决了口啦,哭得更难看了。” “咱两个同床的情谊,我这不是怕你闷着。” “好了好了,阿姐抱一抱我,听得我也想哭了呢……” …… 良久后,赵冉冉缓过气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你先放我下去!”落了地后,她又偏着脸抽噎着朝他伸手:“还给我!” 拿回鲛绡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朝内院去了,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年蕴藏风暴不耐的眸子。 . 一连五日,赵筱晴都会按时在巳时送点心来,京城的消息却是一个也没带回来。 小姑娘怕被要回镯子,可着劲地陪着她说话逗笑,有时候带了午饭来,匀一些去外院后,能盘桓到夕阳西下才回自家去。 说来也怪,这几日小姑娘一过来,段征便时常要消失一整日,神出鬼没的也不知干什么去了。而赵冉冉忧思愁困,好在有人陪着,更庆幸几日来那媚毒也再无发作的迹象了。 “姐姐,你不要总担心俞公子嘛。”一日午后和暖,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呀得笑道,“阿娘说姐姐学识甚渊,恰好村中有六、七户交不起束脩的人家,不如你教几个顽童,也好过日日这样盹着,可别把身子熬坏了。” 赵冉冉着实同她处的好,又觉她的话在理,也是起了精神,两个商讨了一下午,就把这开席教书的事项给定了下来。 小学堂定在了村西尾的祠堂边上,开席的第一日,尚只有童子十余人,到第三日上,乌泱泱满坐了六七十号学童,几乎大半个村子的幼童都被送了过来。 一日正午才下学,她正要去薛嬷嬷家吃饭,门外就来了个青年。 正是那日探信的年轻人,名唤张泰然,此刻是鸦青衫子的儒袍打扮,神色间显着凶象丝毫也不泰然的。 张秀才中等身量,眉目还算俊朗,只是一进学堂的门,头一句就没好话: “前儿我还替大小姐去京中打探,想不到转头,您就与我一介穷儒抢行啊!” 四下无人,赵冉冉明白他的身份来意后,倒也不惧,只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这人是她寻表兄的依托,她不仅应了明日将学童劝回,分别前,还犹豫着从发间拔了支碧玉簪给他。 这支碧玉簪可比那镯子还要贵重数倍,张泰然接了袖好,又多看了她两眼,嘿嘿笑了两声,打了个千还非要与她同路出去。 从村西顺道行至薛嬷嬷门前,他还刻意等赵筱晴出来亮了个相,才得意着缓步而去。 夜饭后张家热闹的紧,张秀才被上头六个姐姐围着。 “我近前瞧的真真的,大小姐脸上真是一塌糊涂!” “什么屁个小姐,赵尚书都去了西京,那是不要这个大姑娘了。” “可她咋个也算是反贼的女儿,要是新皇翻起旧账来……” “饿死胆小的,你不想想,要咱七弟娶了她,咱一大家子不都能奔了江南俞家,这往后穿金戴银,那都是俗的咧!” “喝!赵吉家那死丫头悔婚,咱到时叫她狗眼看看。” 被几个姐姐捧得飘飘然,张秀才压下口茶,砸砸嘴时眉头一皱,眼前俱是一张胎痕遍布的女子脸面。 . 外头授课几日,赵冉冉忙累下精神却是好了许多,连带着胃口也好了些。 四月上的春色熏人,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这一日正午下学堂归来,赵冉冉出了一身汗,便没去寻赵筱晴而是径直回了自家内院。 擦过汗又新换了身浅灰色的对襟薄裙,她去厨房添水时,迎面碰上了段征。 自从那日晚饭过后,她就连客气话都懒得给了,也不管他外头作什么,见了面就是点个头了事。 少年瞧上去一脸疲态,下巴上一圈青色胡渣。他沉默着看着对面而过的女子,觉着腹中饥饿,忽然伸手一把钳在她腕上: “阿姐,你教我识字吧。我与你熬个甜羹吃,你教我识字。” 原来匪寨被端了后,上下三千号弟兄四散。他留着暗号四处打探了月余,终是在昨儿半夜里,见着了阎越山的面。 当年段征十五岁就能坐上匪首的位置,除了凭着自个儿报仇雪恨的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靠的就是那十余个心腹。 可昨儿半夜,野人一样的阎越山找来,对他了说那些兄弟被算计惨死的模样。 倘或他能多认些字,或许就能从先前军中截获的纸条里分辨出暗语,也就不至毫无防备被人端了老窝,叫那些心腹也白白丧命。 匪窝三千号都死光了,段征都不心疼,唯独也就是心疼那几个兄弟。 清俊的面容憔悴无神,赵冉冉本是不愿理他,可抬头见了他眼底的颓败后,她有些不忍起来。 两个人一同进了小厨房,她瞧着少年翻出各色杂豆,混着大红枣子淘洗干净,又从罐子里舀出一大勺黑褐色的糖块,生了火就熬起了甜羹。 他既要认字,也算是好事。 远远得倚在门边,赵冉冉循例发问:“四书里头《大学》、《论语》容易些,你小时候听过哪本吗?” 少年从灶台后探出头,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一本都未听过。 厨间有些闷热,她随手捋平鬓角继续察问:“那千字文、百家姓总有念过些?” 灶上水滚了,段征扬个大勺颠了四五下:“《百家姓》都能写成书?要我娘那会儿,冬日里见了书,当柴烧了倒还暖和。” “嗯,那大字你总写过吧,现写两个我看看。”说罢,她远远地扔了根沾水的筷子到桌上。 少年一摊手,竟是歪了歪头,有些消沉地斜眼撇嘴看了眼窗外。 这敢情实打实,还真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主儿! 赵冉冉有些无语,很快又调整好心态:“一二三总会写吧,先写来看看。” 杂豆甜粥咕嘟嘟翻着泡,他闷好锅盖,提筷刷刷扫出三个狗爬一般的横线。 似乎是意识到这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的,少年仰首望她:“瞧着我像是豺狼虎豹?阿姐离我那么远,怎么教我习字呢?” 粥香水汽里,那双桀骜的桃眸里似是浸满了失落。水雾渐多,弥漫在窄小的厨间,赵冉冉头面生汗,只以为是此处闷热。 又鲜少听他这样颓丧说话,她心下一顿,也有些心虚起近来刻意的疏远冷淡。莫名的就想,倘若自己是个男子,岂不像那话本里骗了小丫头,又始乱终弃的世家子? “你家中祖籍何处,又缘何年纪恁轻,就入了匪窝。这么久了,我都还未问过呢。” 少年眸色一黯,眼皮微敛着握着菜勺静了晌。两片薄唇轻启,便将一段离奇凄凉的身世缓述。 …… “像咱这样几辈子的赤贫贱民……”高大的身影隐藏在袅袅粥雾后,嗓音落寞,“似阿姐这样出身,打心眼里瞧不上吧。” 听了他这一番胡诌,赵冉冉感同身受似的心下悲酸,以至于全然忽略了周身的异样。 难怪他日常家事熟稔利落,竟是从小就无人照顾,于生存缝隙里被迫练就的本事。 她三两步上前,站到他身侧:“我母家祖上也只是商贾出身,空占个嫡女的名分,如今也是全化了虚空,说起来,读书写字也当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你从小就能养活自己……” 灶上的粥咕嘟嘟得滚着,赵冉冉放下了介怀,两个人离着不远,头一回把各自的经历过往都交了个底。 少年侧脸俊逸精致,五官线条好看得恍若天人。 也不知怎的,她看得头面生热,一颗心扑通扑通愈跳愈快起来。 慌神间,两边腰侧被人夹了,竟是一下被抬抱上了泥胚砌就的灶岸上。 灶岸离着那口大锅仅有一臂之遥,屁股底下微烫着,倒也不至于伤了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少年一只手托着她后背,另一只则轻抚在她发顶,桃花眼里带着笑,又因了少见的肃然,不至于显得轻浮。 几乎是同时赵冉冉手脚一软,耳边却听他诚恳道: “这么久了,都没再发作。瞧阿姐这样,可是难受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温存2 粥水翻滚着,赵冉冉被他这一句话说的心口一颤,猛然间便抬起眼,茫然无措地去看他。 或许是有了上一回的经历,又或许是少年拍抚在发顶的手过于关切温柔,周身的热意越催越急,可她倒没了上回的恐惧慌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羞到极处的自责愧疚。 压着呼吸推了推,她一手撑在灶岸上,一手牢牢地攀附在他结实的胳膊上,尚算平静地同他说理:“这回不劳你,我自己能克制的。” 被她狠推一把,他只是略退了半寸,垂着眸子阴郁着。 “又不真个做什么,何必苦撑着……还是嫌我到这地步。” 对面女子菱唇抿成一线,齿痕清晰可见的,一颗浑圆的血珠子溢了出来,只是紧闭着唇口略略摇了摇头。 眼见着她缓过气就要滑下灶岸去,他横步上前拦了,伸手托扶在她肘处,那力道不轻不重的,带着询问的并无丝毫侵略的意味。 见她没有立刻反驳抵抗,他才又近了寸,讨饶似地到她耳边低语了声:“阿姐,你抱一抱我,抱一抱许是就好受些了。” 温凉嗓音低沉清冽,刻意放柔时便显出三分少年人的柔韧朝气,他身上的窄袖布质粗劣,只是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气息,像是山间的晨露,又似雨后的青草。 分明不带一丝欲望,此刻听在赵冉冉耳朵里,被他宽厚身躯笼罩着,却如见憧憧魅影,着了魔一般的惑人心魄。 叫她只想贴近些,再近些…… “有违伦常,不行的,你快走开些。”脑海中闪过一个儒雅潇洒的身影,她抽噎着想要挥开他跳下灶岸,“屋子里有清心丸,我去吃两颗试试,左不过再挨这一两次了吧。” 才行了两步,一下又软倒在桌案边。 在她身后看不见处,少年无声冷哼了记。 笑面虎白松下的这味媚毒,其实昨儿阎越山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问了个清楚。 药性的确也就是至多三月的时效,只是有些人重欲或是饮食过多时,便会发作频繁些,甚至三五日就要起上一回。而若中药之人饮食清减甚或忧思伤怀时,发作次数就会少许多。 然而即便是赵冉冉月余才发作第二回 ,只依然躲不掉一回更重过一回的药性力道。 收了面上冷意,他跨步过去,趁着地上人难捱失神之际,段征扬眉俯视思索起来。 他命里多劫又沾染了这许多血债,出人头地甚至乱世为王的念头只是与日俱增。 军营里那一夜,他确实是无意去动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丫头。 丑妻难追 第11节 只是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什么尚书府嫡女对他来说就是个屁,令他冷血奔涌的,是她那江南俞家嗣脉的身份。 江南巨贾俞秉则当年驰骋南北商海,曾独揽大齐半壁的漕运盐铁。只因俞家两代炼丹修道子嗣单薄,俞秉则嫡女又嫁了大理寺卿薛钊,世宗皇帝才未降罪收服其家产。 如今薛老大人致仕归隐,两家皆已没落,只是南边曾传言,俞家在邬呈山中埋藏了一座金银窟。 而眼前这女子,也算是俞秉则唯一的血亲嗣脉了。 “村医胡乱配药阿姐也敢吃吗?”他眸中关切,伸手将人一把捞起,“就像上回那样,衫子也不解。这档事,你不说我不说,外头人哪个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时,段征耳畔微动,冷箭一般的眸子泠泠如霜得就朝外间看去。 “你、你们!”一声娇斥穿透厨间虚掩着的门缝,赵筱晴本是来替母亲传话送吃食的,此刻惊怒中疾呼道,“你们不是姐弟嘛?!” 赵冉冉吓得魂都惊散了几分,刚要强行推开人起身,却被段征掣肘着压了。 对于讨厌不屑之人,他素来都不愿多话,此时将人遮掩在身后,一双眸子只是冷冷地直视着院子里的姑娘。 “什么诗礼簪缨的世家小姐,媒聘都无的与人苟合……”赵筱晴一颗芳心稀碎,头脑发热下带着哭腔越发喊起来,“破落户没人要的丑八怪!桃源村多少年,都没这不要脸的事!” 乡下村妇吵闹间皆是泼辣,赵冉冉何曾受过这个,‘丑八怪’、‘苟合’几个字眼针一样兜头盖脸朝她扎去,原是潮红的眉眼一下子煞白起来,连刚措辞好的辩白都是一字出不了口了。 看着那赵筱晴指点叫骂够了,段征忽拦腰打横一把抱着她站了起来,三两步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着人走到院里。 老树下春和景明,一派日阳和煦,然而他只是这么近距离地站着,赵筱晴当即闭了嘴,也不知是怎么了,从他淡漠冷寂的眸光里,赵筱晴觉出了杀意。 那种神色,似乎不是在瞧人,而是在瞧一件死物罢了。 忽然,一声极轻的笑声打破寂静,少年意态闲闲地掂了掂怀中女子,说了句:“赵家妹妹也喜欢我这皮相,不如一并跟我屋里去?” 被这一笑晃了眼,赵筱晴回过神,暂且丢了方才无名惧意,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又重复骂了句:“不要脸!我呸。”转了身一溜烟地跑了。 锁了内外院门,将人一路抱回主屋里时,怀里人周身颤意一刻也未歇过。 等赵冉冉被他放在小竹塌上后,眼见着他去关房门的功夫,她心里头五味杂陈的又被药性催磨着,撑着口气要去妆台边的小屉里取清心丸。 催心拱火的,又是惊惶自弃,一个不慎,便连人带塌地‘轰’得翻去了地上。 等他再来搀抱时,赵冉冉力竭着跌在他肩头,咬牙伸手拎过桌案茶壶,当头就朝自个儿身上浇了。 到底还不是多暖的天气,冷茶一下子激得她得了三分清明。 鬓发湿漉漉的,散乱着贴在面额间,她抬手一把扯下湿透的鲛绡,泣声压着苦涩颤声遥指妆台:“劳烦…试一试那清心丸,我多吃些。”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提亲 所谓清心丸,不过是村医用些连翘、百合、蒲公英一些个干草药研磨成的降火方子。 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丸药硕大味辛极苦,赵冉冉囫囵嚼了两下,要咽下时又噎着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乱咳,捏着瓷瓶的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 她俯身趴在翻倒的竹塌边,一张脸上红痕泪印交错的又被欲念折磨着,冷茶一滴滴顺着面额滑落,水色下,左眉那点朱红熠熠妖冶。 “村医配的也是药,别不要命的吃了。”诱哄般的放轻了声调,少年长眉微锁目光疼惜地靠近。 屋子里光影柔和,陋室简素,乡民自斫的短塌只浮着一层清水漆。 他一并朝翻倒的塌旁席地坐了,桃花眼里似乎是灼灼含情一般,眸色凝重地看了会儿,而后伸手握住了药瓶。 短塌竹节冷硬,倚在其上一段皓腕,流光莹莹如玉,女子鬓发微斜,因着先前跌得急时,略宽的布裙外罩乱了,绷紧在身上,恰勾勒出一段纤腰如束。 少年喉间不自觉一动,探手去遮抚她右颊。 其实上一回,他倒真没肆意动她,事毕后也只是摸着黑换了身衣。 现下天光透过蓬窗,垂首近瞧,方见她薄肩下身线起伏,明明是中等清瘦的身量,此刻却如盛艳的夏莲,正在风雨里娑婆颤摆。 祸国妖姬也不过就是这等风姿了。 倘若能遮去这右半张脸的话。 “我早就说薛老太婆那一家不好,她家丫头不过是看上你尚书嫡女的身份。”说着话,段征若有所思地摩挲她右颊,“村里怕是不好呆了,阿姐若要离开,我便跟着。” 指腹粗粝冰凉,那一片胎痕就像是死物,并未染上主人的温度。柔光下,他生起种错觉,好像右颊色泽浅了一些。 药性一下子聚起,赵冉冉伏着竹塌神志都有些不清起来,迷蒙间她含糊说:“薛嬷嬷是我生母南边带来的……” 还想再分辨,就被人一下捞了过去,跌靠着歪坐在他腿上。 “地上凉……阿姐让我抱一抱。” 蛊惑的话一出口,她脸上轰得遍染了赤色,后腰肩侧的胳膊有力而温柔地牢牢托着,背心处不时被人拍抚着,骤然间,便是一声难掩的呓语莺啼。 柔媚入骨的,在愈发昏沉的神志间,她想要攀着他的领子撑远些。 倏然间无力一歪,左手朝下支撑时,冷不防地便触着了什么烫人之处。 身后靠着的胸膛似是急促起伏了下,意识彻底颠覆前,似乎觉察到一双带了重茧的手贴腰游入。 . 这一觉睡得颇沉,再醒来时已然是第二日辰时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昨日抱着她解毒的人,也是不知了去向。 没觉出身上有何不适,赵冉冉脸红心慌地整肃了番头面衣衫后,还是如约去了村西祠堂与幼童讲学。 本是想着等午时就去薛嬷嬷家的,却不知村子里早已经起了些风言风语,她抱着书册一路朝村西,一刻不到的路程,约莫遇着了十数个村民。 直到一个妇人跨着篮子羊草,神情鄙夷地擦身而过。 她转念明白过来,当即僵立住白了脸。 辰时的日头照得村里的土路纤毫毕见,她就这么立在矮墙下,脑子里掠过昨日段征说的话。 眸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慌乱和愧色。 赵吉家的妹妹分明同她那般投缘,两个人也算是一同闲玩嬉闹了月余,便是昨日气急说了难听的话,如何真就到外头就这么口不择言地散播?! 一颗心惴惴着还是想要反驳自己,然而土路尽头又过来几个牵牛执锹的汉子,看到她时,原本质朴憨厚的脸上,几乎同时也是神色各异起来。 同先前妇人的鄙夷不同,这些男人的眼睛里,更多了些不坏好意的讥讽打量。 赵冉冉不敢停步,忙垂了头急急朝西行去。 可是她越走,人倒是越发多了起来。 村民中一些人照旧同她招呼,一些人则指指点点不过也就是说两句并不上前,然而她久处深闺又是常年被人欺负惯了的,此刻只是红着眼,一言不发地低头疾走。 正想着到前头就走小巷先回自家院落,却有个三十上下的艳丽妇人笑着过来拉她。 桃源村的人都并不富足,这妇人头面上却插了支鎏金的簪子,穿戴上也比普通村妇好上许多。 这样的人家不多,赵冉冉虽是心下不安,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此人正是张秀才家的二姐。 张二姐生相普通口齿却伶俐,一路笑着开解着就将她朝僻巷里引。 “那位进士老爷啊,的的确确是奔了南边楚国去了,听人说啊,咱大齐新皇可要下旨清算叛党了呦。赵大小姐……哎!瞧我这嘴,可不敢再喊这杀头的称呼。大妹子呀!按姐姐的意思,这地方你也不好再待了,最稳妥的还是该去南边投奔您外祖家……还有你院子里那小子来路不明的,乍一瞧就不像个好人。” 张二姐巧舌如簧将幺弟探听的消息敷衍变幻,一通宽慰后,终归是点明了来意: “不瞒你说呀,我那幺弟泰然呀,生得俊又聪慧,自幼好读书,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咧!他原就倾慕有才气的女子,头一回见您呀,其实就央我来说合呢。” 话说到这份上,赵冉冉听懂了,张二姐这是提亲来的。 替她自家眼珠子似的幺宝贝弟—张泰然。 可张秀才不是同村长家定了娃娃亲嘛? 况且前儿他来学堂里,还呼喝着说自己抢了行,言辞态度几近凶恶了。 她吃惊不已,心里头牵挂着表兄,愈发混乱起来。 然而终身大事儿戏不得,迎着张二姐期待热络的目光,她还是嗫喏着问了句:“二姐怕是误会了,前几日我见令弟…应当是还在备薛嬷嬷家的五礼。” 张二姐高声哎了句,才亲热地去拍抚她手,还不待开口再说时,矮墙后的树影底下就跨出个男子来。 正是那张秀才亲自来了。 “小姐容禀,那日我实是失礼,只为怕配不上小姐,才急着要多攒些束脩以作聘金的。” 说着话,张秀才前跨一步,容长脸上俱是倾慕忧色,瞧着模样竟是饱受相思之苦久矣。 赵冉冉险险朝后退开,饶是她涉世未深良善天真惯了,也能从这秀才的眉目语气里觉出真假来。 这一处离着主路不远,只是隔了池塘树影,时常少有人来。 眼见的她并不应和感动,甚至退避着不像是要首肯的模样,张二姐也开腔说叨起来,姐弟两个将她围着,你一言我一嘴的,恨不能把这门婚事说出朵花来。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受辱 莫说赵冉冉满心里只有表兄一人,便是没有表兄,也断不会看上这样一个聒噪贪利的落第秀才。 平心而论,她晓得自个儿相貌拙陋,原本就没有门第对等的男子相配的。可她心里的傲气从来就没比任何世家女少过,甚至的确想过,若寻不着真心实意的郎君,此生寥落独过也可圆满。 见她始终谦辞推拒,土路尽头又似有人过来了,张家姐弟才算暂且放下,走的时候脸上都十分难看,尤其是那张秀才,背过身后一连嘟囔暗骂了好几句。 “阿姐怎的拐这儿来了,我就挑个水的功夫,回来你就不见了。” 迎面走来的少年一身短打,额角沁着层薄汗,桃花眼里泛着忧色,疾步过来拉她。 掌心相扣的那一瞬,或许是被村民不善讥讽的眼神骇着了,赵冉冉心头一稳,竟是没有挣开。 远处主路上人语声渐大,段征垂头望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就转巷间小道往回走。 “锅里不是留了米粥,我特意温着,你都没喝就跑出来了。一会儿你先少喝些,待我炒上两碟一道吃晌午的饭罢了。” 他刻意捡人少的路走,一面走时一面还絮絮叨叨着。 似是刚挑完水的缘故,少年的掌心里很热,握的久时,甚至有些发烫。 他脚步大巷子又窄,走的快些便时不时要回过头说话。 影子打在仲春苔绿的土墙上,碎金般的日阳落在他年轻俊逸的侧脸上,偏着头眼尾上扬着,光晕下斜睨的眼角里,似流泻着潋滟春景。 听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絮叨,赵冉冉虽只是敷衍着随口应两句,心事忡忡间倒也奇异般得褪去些不安。 丑妻难追 第12节 那一声声阿姐唤着,在这树影天光里,倒让她真生出种错觉,就像他两个真个是姐弟,行在这田间阡陌,要一道归家生火造饭一般。 然而这终归是假的,他两个不过是乱世时暂且凑一处,来处去处皆不同,总是要散伙的。 “张家探得了表兄的消息,过两日我就离开。” 少年脚下微顿,撇撇嘴头也不回地问:“去哪里,想好怎么走了吗。” “薛嬷嬷识得好几户商行,今日我便去问问,有没有南去的……” 掌心一紧,前头人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眉眼安静地看着她。 这一处巷子极窄,距离拉近后,她整个人被他盖住,一下子陷入片阴影里。 在这样如炬凝望的视线里,赵冉冉免不得便想起毒发时两人相拥的情形,垂了眸子,脸上红晕腾起,一时间气弱的有些不敢抬眼面对。 本心里,她想着尽早同他斩断牵连。 可私心里,她也怕路上不太平,赵冉冉觉着还是至少到了外祖家,才好打发了这人。 到时候,多予些金银酬谢也就罢了。 这么想着,又有种利用人的愧疚,面纱下菱唇抿了抿,低声询问道:“此去邬呈,千里之遥,你若是…” “不是说了么,阿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耐神色一晃而过,段征垂首展眉,对着她笑了笑。 这一笑,刹那间将稀薄春色染得浓重。 不杀人的时候,有需要的时候,他惯了这样的笑。 多亏了这副皮囊,入匪窝的第一日,对着让他家破人亡的土匪头子,他也是这样笑。 “外头也太平了些,你不是要寻…军中兄弟,陪着去南边,会不会耽搁了寻人。” 她这话说的吞吐,客气的套话居多,听得段征心里头便更是不屑厌烦起来。 他平生最恨两桩事,一是背叛,二就是这帮酸儒假惺惺文绉绉的客套。 时局这么乱,就她这般娇怯无用的,怕是才出京畿就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吧。 还在这假意推辞什么……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愈发和煦颇为刻意地矮了身问:“队伍散了我还能有什么?倒是你,若是在路上药性发了,外头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待你好。” ‘待你好’三个字长针一样扎人,她下意识就将手甩脱了,蹙眉闷声道:“多谢你,不会再有了。” 在看到那双素来怯懦的眸子透着坚定郁色,已然有些微微发红时,段征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又去拉她的手。 遭到反抗后,他背着身子低声说了句:“再动的话,只好扛着你走了。” 被他这话唬住,四下无人,赵冉冉也就暂且放弃随他去了。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秀才家后来又来了一回,旁敲侧击的也都没有正是再说提亲的事,而他原本的定亲对象就已经洞察了一切。 去问薛嬷嬷打听商行南下的时候,赵筱晴在一旁绣个布绷子,往日灵气的眉眼里俱是怨愤戾气。 走的时候,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她便不阴不阳地来了句:“姐姐品貌,委屈委屈,想想配张家小子也不是不能过嘛。” 薛嬷嬷难得狠狠瞪了女儿一眼,一团和气的脸上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两句后,又来好言宽慰赵冉冉。 南下的商队不好找,就这么等到了四月末,她就一直避在院子里,商队没寻来,倒是听的近来薛嬷嬷带着女儿去张家闹了通,赵筱晴本是讥讽她,对着那率先悔婚的张泰然,却是指天骂地在人门骂出些‘一家子癞□□’、‘不得好死’一类的话。 叫骂声喧天,村子里立时传遍了,风言风语的渐渐更甚了起来。 偏这两日段征总往山上跑,说是采些野山菌晒了带路上吃,她心里记挂表兄焦急寻商队,也就并不多留意。 这一日吃过午饭,赵冉冉一个人在外院老树下发呆时,院门被人敲响了。 开的门时,却是那张秀才打扮齐整,独自一个儿过来的。 这次张秀才直接带了婚书礼单来,正午人烟少,赵冉冉坚持开着院门,就这么站着,脸上究竟还是客气的:“张先生授课完了,正是该回家好生歇息,可是有要紧事?” 听了这么句赶客的话,张泰然却毫不在意,举着大红烫金的礼单,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就说了起来。 他自恃容貌才情尚算不错,也算是这桃源村少有的读书人,上回没让人应下婚事,只觉是自家二姐嘴笨,亦或是说的不够明白。不然就这么个破落户的丑妇,他势必也得趁机拿下了。 “不才十二岁即过院试,只是这些年北方乡试卷子与我犯冲,小姐切莫忧虑计较,成婚之后,待我随你南下应天府,到时少不得两场同过,位列三甲!” “我亦看好张先生,不过…”赵冉冉按下烫金礼单,远远地又塞回他怀里,挨不过还是直言了句: “不过爹爹说过,南方士子毓秀者如过江之鲫,若论科考,还是北边要容易些的。” 张秀才讪笑了下,心里头已然有些不悦,遂转了话锋开始说些颇肉麻的许诺情话。 见他一面说一面靠近,催迫着一样愈发连话都不让人回一句。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终是伸手挡了道:“家父已允我与表兄结亲,婚约在身,此生此世便山海可平,断无他缘。” 如此断然明志,让他脸上顿时起了阴云。 明白自己是彻底没戏后,他哼笑着收了礼单,就这么挡在门前奚落起人来。 难听的话越说越多,她将自己遮在门檐下的阴影里,渐渐的像是伤处都被扒开一般,身子也有些发颤起来。 正在这档口,段征扛着药锄草筐跨门而入。 他只是轻轻扫了二人一眼,便径直背着筐子去了厨房。 张秀才虽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是怒骂呵斥的话没说完,并不甘心就此离去。 “瞧不上我这样读书人,倒是会同他一处,不清不楚的,成日介鬼混还说甚婚约……我呸!没人要的丑妇,装甚烈女贞妇,也不看看眼下的情形,还当自个儿是尚书小姐呢,人家俞公子说不得在楚国入仕,还会要你这又丑又破落的烂.货!?” 一番话早在心里酝酿许久,本是该一气呵成地泼出来,只是院子里那少年劈柴的身形怪吓人。 张秀才边叫嚷边朝厨房门前瞅,见那少年也就是劈柴并不管自己,他一下子被一股无名怒意充斥,觉着自己不该对两个外村人露怯,遂上前两步,竟开始动起手来。 原本还只是言语官司,这一下推得赵冉冉懵了,回嘴的话都忘了词。 下一刻,却被他劈头拉住面纱,蛮力一扯时,她发间乍痛了下,不仅脸上再无遮挡,连鬓发都被扯断了几根。 “阿姐!”见状,段征也不再听闲了,提了斧子两步就走过来。 彻底看清了她脸上形容,张泰然睁圆了眼睛。 “世上何来你这般丑妇!贼老天真会戏耍我,夜里揭了面,岂不是得被你活活吓死了。”赶忙又啐了句,在少年近前时,他恰好退到了院门外头,嘴里说着晦气又朝门槛上吐了两口便跑开了。 等他走后,赵冉冉先还是怔楞着出神,继而瞧见地上被踩脏的鲛绡时,眉梢苦涩皱了,眼泪顷刻间就落了下来。 段征吊着双冷眼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张秀才疾走的背影,回过头时,心下微微一堵。 没了鲛绡遮蔽,胎痕杂乱遍布着,那右半张脸着实让人心惊。 只是再看她红着眼睛,眉梢鼻尖皱着,泪珠坠如江河,声息却一丝儿也无。 “不带了也好。” 暮色里,他忽然觉着听她这么哭比看着那张脸还要不适,遂丢了斧子在地上,皱眉捧了她脸。 “那厮浑说的,这才没几次,我不就瞧惯了么,再丑再难看,其实也不耽误什么。” 第17章 横尸 从前种种难堪酸涩俱皆涌出,看着被人踩在泥地上的鲛绡,赵冉冉没有去捡,她就这么冷着脸,略偏了头,漱漱落泪的眸子里,无奈、狼狈却依然没有一丝愤恨。 或许在她的生命里,从来都是这么狼狈,在尚书府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一双带了重茧的手捧过她的脸,贴着她肤质粗糙坚硬的右颊,安慰的话直白也伤人。 她忽然抬眸静静望着眼前人。 就连这样血雨污秽里挣扎出来的人,都生了张比春光还明媚的俊脸。 她只是想同常人一样,不至遭人白眼辱骂就好。 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懂。 “我累了,该歇中觉了。”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她用劲抵开他的手,垂眸将右颊偏开。 转身时,又是一串泪珠无声而落。 待她走后,段征俯身捡起地上脏破的鲛绡,指尖沿着中间那一道裂缝捻动,在听得内院里极轻的关门声后,他挑眉扬手间绢帛四散,在春风里兜转了几圈后,又被他两脚搓进了老树根旁。 . 连着好几日,内院里的赵冉冉都没再出过门,饮食懈怠闭门独处,就连薛嬷嬷家催问商行的事都不再去了。 段征这两日倒是忙的很,不停地同阎越山一道来回皇城内外,匪寨里阎越山的手下多是江南起势的,许多人的根基都在南边,被剿的那日,原来死忠于他的一批人也是逃了大半出来。 数日里,七拼八凑的竟也联络上二百余人。人数虽不多,这二百人却都是知道根底,笃信他这个手腕狠厉的大当家的。 趁着赵冉冉在里头关着自个儿,他甚至还带了两个匪首来吃饭留宿过。 当阎越山醉醺醺地问他要不要直接派兄弟去刺杀白松报仇时,段征只是淡笑着摆了摆手。 又冷着眼对他们作了个禁声的手势,他端了碗自己喝了一半的绿豆沙汤,起身开了内院的门,对着主屋里的人柔声喊了句。 等他端着绿豆沙再回来时,两个也见过赵冉冉的手下正压着声在那儿说笑。 “大哥转性了,就为里头那个队伍都不带了?” “那丑娘们啥来头,二哥你与咱说说。” 阎越山知道些内情,刚想开口时眼角瞄到廊下人影,这个三十岁的土匪头子胸口一紧,到嘴的话改了,用气声斥道:“都胡咧咧个啥,大哥谋划深远,岂是你两个贼王八能懂的。” 被骂的两个不恼,背着身子没瞧见来人,反倒意味深长地一道哄笑起来。 “喝完了吗?” 温良声调蓦的在背后响起时,分明是还算柔和的语气,本来还在哄笑的两个匪人一下咳呛起来。 “吃饱喝足,就替我去办件事。” 夜幕渐渐降临,桃源村内外静谧一片,灯火阑珊里,偶尔只听得远处山林里传来的数声吠啸。 两个贼匪都是杀惯了人的,此刻听完他的吩咐,从厨间拿了渔网出来,摩拳擦掌着不仅没有丝毫害怕,甚至都隐约透着两分兴奋。 就在他们将要出门时,隐没在树影下的少年淡淡补了句:“要是对我生疑了,到了南边你们自立也未尝不可。” 院门口两个脸上立时一僵,几乎是同时就回身就跪了:“咱兄弟仰仗大哥才活到今日……” 丑妻难追 第13节 树影下人显然有些不喜这种场面,不耐地又是一挥手,打断道:“行了,两个月里我自会来与你们会合。” 打发了人,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去厨房搜罗了遍,翻出碗冷透的小米粥。 灶火已经熄了,好看的眉眼皱了皱,缺眠让他头脑有些昏沉。 “到底是赵扒皮养的好娇客,还能饿死不成。” 四下无人,他难得轻声抱怨了句,本是想收了碗筷转身去了,无意间瞄见墙角一只腌菜坛子。 这是方来时他洗了脆瓜腌下的。 本来该要腌个两月左右,只是如今怕吃不着了。 索性走过去揭了坛口,搓了搓手,用指尖小心捻了根细条出来。 青皮白瓤,咸甜适中,许是今年天气暖的早,他有些意外地咂了咂嘴,倒是提前把这坛子酱菜炮制成了。 城里的贵人小姐多爱吃味香斋的酱菜,段征腌菜的手艺是从他娘那儿学的,腌好的小菜生脆可口,六七岁时他就时常推着板车,拿家中腌好的各色瓜菜去味香斋换钱。 里头那个,粗茶粗饭吃不惯,这开胃的腌脆瓜总是吃的吧。 俞家唯一的嫡嗣,可不好闹绝食死这处了。 生火起灶,一刻后,少年端了个托盘站到黑黝黝的主屋外头。 想了想前几日的遭际,他眉梢一挑,撇嘴哼了哼,也不出声,略退开些后抬脚就是一踹。 寸宽的扁木销子应声而断,里头半躺着望窗的人吓得心口一抖。 他也不说话,两步过去朝她面前小几上将托盘重重一放,就去吹了火折子点灯。 油灯昏黄却也一下让赵冉冉觉着有些晃眼。 她偏了偏头,才要开口叫他出去时,靠窗的短竹塌一沉。 “敢说这腌脆瓜不好吃,今夜我就睡这儿不走了。” 入耳的热气带着刻意的轻薄,明明是劝她吃饭,赵冉冉却觉不出他丝毫的诚意。 多年的宅院势孤让她惯会听人心思,对他这等明显不耐不解的语气,只会叫她愈发生厌伤怀。 然而她始终将右颊隐没了,面上也只是疏离默然,并不想多显露什么。 段征不会哄人,尤其是对着女子,三言两语的,全然没有同底下人说话痛快。 话虽说得不爽利,脑子却转的快。 挑起根脆瓜放到粥碗里,他状似不经意提了句:“昨儿我回了趟城,听说新皇不重文人,今科二、三甲好些人都奔了楚国,里头名次最前一个听人说是个姓俞的落魄子弟。” 赵同甫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长女又是这样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打听他家这点事,对段征来说绝非难事。 果然从他嘴里再落实了这消息,竹塌上的女子明显受了触动。 “我会吃的,烦劳你了,碗筷一会儿我会洗的。” 多日未曾言语,赵冉冉一开口时,嗓子里气弱的不像样。想着去南边同表兄团聚,她端起碗,头一句就是赶客的话。 然而身旁的少年不接茬,看着她喝了小半碗米粥,神色明显游离着,并不碰脆瓜半下。他心里头忽然说不出的没滋味,遂有些恶意地倾身过去。 “这几日里,可还有难受的吗?阿姐可千万别自个儿挨着。” 昏黄的光亮映在她完好的左颊上,赵冉冉受惊似得朝后一躲。 半面如玉,是难掩的不适回避,若非粥碗空了小半,只怕都要洒在塌上了。 多看了两眼她眉角的红痣,思绪不受控制般的又回到了那两回的温存,段征微敛长眉,对那时她汗湿无助的面容有些怀念。 真是碍事,下意识得舐了舐齿尖,破天荒的,他竟有些想知道女子的滋味是如何了。 “行了,晓得你厌我,吃完了扔去厨房就行。” 说罢,他一下退开身子,也不再玩笑纠缠了,下塌后又从怀里摸了根布条出来,扔下后便径直出了门。 待人走后,赵冉冉伸手抖开那布块,巴掌大小,浅灰的绸面连着两根墨色的系带。 面料是这村子里寻不出的,透气细软,系带的颜色又同发色一致,绑在脑后也丝毫不会突兀。 成衣店并不卖这般式样的,难不成是他自个儿缝制的? 看着碟子里青皮白瓤脆生生的小菜,赵冉冉忍不住夹了筷,入口后竟不比味香斋的差,甚至还要更脆嫩些。 她又夹了筷,眉尖略蹙着,忽然觉着外头那个人,实在也是贼匪里的奇人了。 说起来,他甚至比她还小两岁,虽说不算什么好人,却也救过自己两回,这段日子饮食用度也都是这人在照料的。 而她呢,一无所用,甚至上回他说起自个儿惨淡身世,她也并没感同身受地真去关切。 脆瓜酸甜生津,赵冉冉肚里醒起饥荒,一面吃时,一面心里的愧疚又深重了些。 笃定了表兄的消息,肚里又有了热粥,她一颗心安稳下来,这一夜难得好眠无梦。 .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她正睡得迷糊间,只听远处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揉了揉眼睛醒透后,支开窗,便听清了哭声的来源。 这样群山环绕的村落,便是村东大喊一声,村尾都能模糊听见。此刻哭声不断,听方向竟像是薛嬷嬷家的。 速速穿戴了,她疾步掀了二门到外院时,愈发听的清楚了两分。 因着两家有些距离,哭声并不多响,只是细听时音调不对,哀痛之极的似是混着刻骨的仇恨,不难想象,若是离的近些,怕是震天般的哀恸。 正犹疑着要去察看时,东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少年披着睡衫揉着眼问:“出什么事了吗,外头吵成这样?” 因是南下之事俱要仰仗薛嬷嬷,赵冉冉担心的厉害,只是敷衍了句就急急开门出去了。 两家一南一北,跑着去也就是盏茶的功夫。 路上一个村民也无,离着薛嬷嬷家越近,那哭声也就渐响,听得人愈发瘆得慌。 转过最后一条土路,还未到近前,就见她家大门外空地上,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人。 “泰然呀,你可是咱家独苗啊!姓薛的,叫你家女儿还我儿的命来!” “叫那狠毒的小娼妇出来偿命!” “我的儿呀,早知今日,为娘就不该要你等什么村长家的姻亲,也不该迫你科考。若不是等他家,你二十六的年纪,早该为我张家开枝散叶了啊!” 四五个不同的女人哭叫着,赵冉冉一路挤开人群,近乎凄厉的哭诉叫她听得心悸发颤。 等终于挤开人群到了阶前,竟是直接就对上了藤架上仰躺着的…尸骸。 那人手脚残缺遍身是血,最恐怖的是那张残破不全的脸,五官都已不见了,缺口处齿痕凹陷的印子明显,似是被什么猛兽将整张脸一口咬去了。 她哪里见过这个,脑子里嗡得一声,后背一下子起了层冷汗,差点就要失声叫出来,也不知是哪个村民推挤,赵冉冉身子一软,一下就被推倒在藤架前寸余之处。 眼前是尸身污血结痂的耳洞,那一身儒袍熟悉的很,她惊呼着才要爬起来退后,又被一双粗厚有力的手扯住。 “大小姐!桃源村本就是你的,那小娼妇咒死了我儿,你得管,你得让她偿命,让那娼妇沉塘!” 老妇人手上全是抬尸留下的血污,此刻尽数抹在了赵冉冉胳膊上,老来得子的农妇已过六十,皱痕皲裂的一张黄脸上,是不忍卒读的刻骨悲恸。 …… 赵冉冉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走回来的,当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少年漫不经心地过来,笑着问她:“阿姐怎去了那么久,午饭想吃些什么?” 方才积压的恐惧恶心一股脑得涌了上来,她两步推开人,撑着老树‘哇’得一声,泪水与秽物齐下。 在身后人审视探究的目光离,就这么一直吐到黄绿色的苦水,才勉强停下。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离开 看着树下少年摘了一半的春菜,赵冉冉本能得朝后退了半步,想到他将那羽林卫划得稀烂的场景,她若有似无的生出种猜想。 在段征过来时,她强忍着恶心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张秀才的死状告诉了他。 “哦,是吗。”少年面露愕然,又很快淡笑着说:“就他家狗皮膏药的性子,既认定了赵家妹子咒死了儿子,怕是村长家往后太平不得。” 说罢,他又关切地来拍抚她背,来来回回的,又是绞帕子又是沏粗茶。 赵冉冉觑着眼看他,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入夜后,她在塌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就被梦里张秀才那张五官残缺的血面骇醒了。 强撑着再睡时,梦境转了又转,中宵露冷,她却猛地低呼了声,遍身冷汗得彻底坐了起来。 胸口处剧烈得起伏着,眼里难以抑制得落下泪来。 她方才梦到,张秀才头面上的骨肉复生出来,血迹从发间耳后一点点褪去,最后衣衫从深蓝的儒服渐渐转作水色湖蓝的绸袍。玉冠革带的,等骨肉衣衫尽数长出后,她竟然看到了表兄俞九尘! 俞九尘就是殿试那日的装扮,衣袍玉冠乃至于皂靴都是她讨了庶母桂氏的恩典才出府特意置办的。他从尸水狼藉里站起来,俊逸儒雅谪仙样的意态,正朝着她笑。 虽然他身上没有血污伤痕,可这绝对是个不祥的梦,且梦境真实压抑,十足的古怪诡异。 冷汗沿着粗粝右颊滑下,她甚至就听到表兄在她耳边轻唤闺名。 心慌成一团乱麻,又兼多日食水清减,忽然间便觉着腹内空空,起了阵绞痛。 看天色已有寅时初刻,索性睡不稳,也就早些起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从前在尚书府,她虽活的孤清寥落,饮食用度上也是养尊处优的,是以来了此地,吃喝上本就只为裹腹。 到了厨间,她神思恍惚着,自然更没心思生火造饭,只是四处随意翻找,试着寻两样干点。 无意间便瞥见柴火堆旁放的渔网。 小口咬着烧饼,待胃里缓和些后,她看着那团渔网,鬼使神差地就朝那处走了过去。 她自小记忆过人,诵读经典皆是数遍即通,所以哪怕并非刻意扫过的场景,事后再细细回忆,也几乎能复盘原貌。 家里的鱼都是薛嬷嬷家送的,这渔网从来时起就不见人用过,一直都是团在柴堆后头积灰的。 只是她分明记得原本叠得还算齐整,如今却被人胡乱塞的一团。 拉开渔网一角展开后,但见方格状的网眼破了好几处,完好的地发也是变了形状,就像是用极大的蛮力硬扯成这样的。 指间触感粗钝,摩挲间竟搓出来许多草绳的麻絮来,还有一种浸透了水的湿意。 看了半晌,她执网的手忽然就不可遏制得抖了起来。 丑妻难追 第14节 带着最后一丝庆幸,当她将网拎起些,低头凑过去闻了。 渔网被一下掷去了角落,就像是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赵冉冉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地连退数步,直到身子‘匡’得撞起桌案才停了下来。 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像是东厢里的人起身了。 她当即倒吸口凉气,回身呼得就将灯台吹熄了。 夜色里,隔着厨间门缝她朝外探视,外院东厢都静悄悄的,哪里有半点人影子。 等回了屋里,赵冉冉缩在塌间用被子裹紧自己。一直到天色放亮,院门转轴响起,才将她的神志拉回原位。 “醒了吗?出来吃粥了。” 两个人坐在树下,隔着宽大的新面纱,吃起粥点来倒是方便不少。她没有显露分毫,迫着自己吃完了整碗米粥后,破天荒地又同问了好些酱菜腌制的法子。 正说着话,院门被人叩响了,想起昨儿薛嬷嬷说的话,赵冉冉越过他径直抢先去应了门。 外头薛婆子方问了个安,就被她接了话头。当门闲话哀叹几句后,她朝院子回头温声道:“筱晴妹妹不大好,我去她家瞧瞧,午时我吃个素菜就好。” 少年正拿过张饼子嚼着,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进厨间添粥去了。 . 一个时辰后,外院老树下的藤椅上,段征悠悠睁开睡眼,寒芒掠过院中两个男人蹙眉道:“怎么还没动身,老六呢,都收拾齐备了?” 阎越山挠挠头,同身侧人挤眉弄眼的对视了眼,憨笑着问:“就是老六,天不亮山坳里瞅见十余个厉害的,看身手比一般行伍里可强上许多,那薛老太婆也不知哪儿弄个这些人……” 见他越说越啰嗦起来,旁边的老七一拍大腿打断道:“大哥,那十几人还配了软甲暗器,既是冲着赵姑娘,咱何不现下就宰了他们。” 藤椅上的少年听罢,仰躺着伸了个懒腰,虚着眼并不去看他两个,只是状若自语般说了句:“怕我死了?你们二哥没法在南边立足?” 这回换阎越山急了,便直言了句:“咱真不是质疑你,只是何必要犯险!” 纵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亲信,段征也不想把心底的秘密合盘托出,他只是侧了身,不屑含笑地看着他们。 潋滟的桃花眼睁大了,黑白分明的,不仅好看还显的有些无辜。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曾只身一人杀回匪寨救了待死的众兄弟,笑着亲手扒了老当家的皮后,还在短短一年里收服了各派头目。 静默半晌后,阎越山想起当夜军中哗变自个儿酒醉,这人也不知怎么就鬼魅一般带了个姑娘活命的。 两道浓眉拧起,他一手按下旁边老七裴胥的肩膀,终是败下阵来拱手:“那就拜别大哥,切要保重了。” 等两人转出门去,阎越山眉间不松,状似气急地压着声啐了:“真是疯子,当自己天王老子,几条命呐。” 话音未落,‘哎呦’一声头上便挨了下,拇指大的一粒石子从他头顶弹开。虎目瞪了瞪,骂骂咧咧地疾步跑开了。 . 因着张秀才暴毙一事,村人迷信皆说是赵筱晴咒死了,定过亲的女子主动悔婚本就是大忌,此地民风如此,薛嬷嬷一家自然不好再待下去了。 张家算是村中大姓,昨儿几户联手要冲进去叫女孩儿偿命,亏着赵冉冉在门前挡着调解。总归是免过此地十余年田租,先前虽是风言风语传着,真要这些村民伤她时,到底是顾忌的。 闹到了这个地步,南下的商行也寻不着,薛嬷嬷当下就定了主意,举家陪着大小姐一同南边寻亲去。 赵吉究竟作了多年村长,不过一夜,车马细软就全部准备停当了。 “赵叔叔,其实你们可以去皇城落脚,到时我去寻两个故旧,不好拖累你们千里。” “皇城哪里还敢回去!大小姐只管放心,老汉路熟。只是耽搁不得了,今夜咱们就上路,您回去细软干粮一样不必带,子时到村东外林子等着就行。” 回去的时候,赵冉冉拖着步子,不停地转动左腕一只木镯子。她既不能将张秀才的死因公之于众,又觉着亏欠薛嬷嬷家。 还有院子里那人。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张秀才虽可恶说到底也不过是口角龃龉,何至于竟将人引了林子里要他的命呢。 果然是行伍兵匪,对他来说,杀一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谈笑间可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样的人,实在冷血骇人。 到了门前时,赵冉冉站定了,想明白了后,她收起脸上神色,推开了院门。 “去江南路远,阿姐你想想还要带什么,我这两日再去添。” 对着一院的干粮、书册、酱菜坛子……赵冉冉愣了下,望了眼石桌上的零碎,她甚至好像还瞧见了做针线的布包。 “不急的,薛嬷嬷也都备好了,书册路上看不了,这一坛子酱菜好吃是好吃,也还是送了隔壁李婶子吧,还有这些……” 她刻意和颜悦色地同他商榷着,两个人一直整装到掌灯时分,看着少年俯身打包的身影,赵冉冉凝眸默了片刻,继而还是说了声:“总还要两三日功夫,也别累着了,早些歇了吧。” 段征笑着应了声后手上仍是不停,待看着她跨回内院关了主屋的门后,他脸上笑意顿消,仰头望了眼檐角。 一个黑影轻如鸿雁得落了地。 “子时村东树林,六爷仔细留神,还是用老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危机 中宵露冷,赵冉冉踮着脚依次过了两道院门时,东厢里静悄悄的,似乎还有人浅淡的酣眠声传出。 有薛嬷嬷一家同行,她只是在老树下略顿片刻,头也不回地踮着脚离开了。 等阖了院门,赵冉冉放下心去,沿着土路一路朝村东头小跑而去。 为怕同京城里的人遇着,他们特意选了条朝东的远路。从顺天府南下的三条主路里,这是最费时走的人也最少的路。要从桃源村一路向东,过上百余里山坳密林,到的直隶最靠海的一座小县,而后再折回朝南,约莫要赶整两月的路。 薛嬷嬷家到底有些财力,竟是寻了一驴一马两车同行。 马是武备要物,普通百姓和平时期都找不来一匹的,也不知换这辆马车费了多少钱去。 前头一匹老马拉着四人的细软吃用,赵吉夫妇赶着。 后头则用了头毛驴,一乘轻便轿厢,单拉她两个姑娘。 自从那日张家打杀上门后,因着赵冉冉在旁勉强调解了,赵筱晴态度骤转,一面还沉浸在张秀才暴毙的恐惧里,一面对着车内人也有些氖然。 车马一动,赵冉冉见她尴尬颓丧,一时也就将前儿的不快放了,叹了口气主动去拉她手安抚。 小姑娘当即眼一红,一屁股挨过来并坐了,竟是哀哀哭了起来,哪里还有平日分毫的泼辣劲了。 单被她这一哭,赵冉冉目色更柔,连最后一点伤怀不愉也都爽利抛了。 车马笃笃连着跑了五日,经了三四个村落,四个人吃喝起居都在车上。赵筱晴还算体健,见她身子乏困,一路姐姐长姐姐短的,只是悉心照顾着。 对于她原本院子里的少年,两人只是颇有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 总归是身娇体贵的闺秀,赵冉冉其实早就受不得赶路的辛苦了,只是嘴上不说,盼着能早些适应了。 这一日才卯初行了二刻,前头山坳一侧遥遥就瞧见个客栈。 土路上竖着块石碑刻着【百里集镇】,客栈却几乎是孤零零立着,两旁也就是四五户人家,已经有支了棚子的茶摊开了张。 “下一个村要行五十里咧,大小姐身子不好,咱就这儿多歇几日?” “拖累嬷嬷,也就是头几日有些泛晕,采买些吃食,也不必歇的。” 晨间的集镇山岚阵阵,赵冉冉跳下车来,举目看了远山,鼻尖有花香浮动。 这样一派无人静谧的仲春山景,本该是沁人心神的,或许是冥冥中的不可言说,她看着那几间冷清的客栈土屋,心里头莫名不安起来。 眼下不是集镇开市的日子,这一处称得上是人迹罕至。 茶棚里一个汉子躬着腰,细脚伶仃地往茶壶倒滚水,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瞟过来。 茶水溢出,赵冉冉忙后退些,借了面纱的掩盖小声道:“才卯时也歇不着的,还是采买些吃食就走吧?” 他们四人中,唯一的男子便是赵吉这个老汉,又带着一车细软,实在该小心些为好。 一旁的赵筱晴也反应过来,躲在爹娘身后附和两句,然而赵吉只是笑着摇头,打定主意非要在此调整歇息两日。 薛嬷嬷按下女儿,上前拉过赵冉冉,拍着胳膊也说:“大小姐只管好生朝塌上歇两日,你赵叔又不是第一回 来此处了。” 被两个年长的劝着,赵冉冉再朝茶棚看一眼,那瘦长个的伙计也没那么奇怪了,她身上骨头都实在要被山路颠的散了架,也就依言跟了入店。 到了客栈,薛嬷嬷执意定了一间上房单给赵冉冉住。 她本也不愿这样破费,然而想起还有月余药性的残留,倒是没有再推辞。 路上劳顿少食媚药不发作,可若是歇下调养了,说不好又会如何呢。 乡野小店,简单吃了些粗食后,挨了枕头她便睡了过去。 只是梦里头影影绰绰的,像是被罩在热气氤氲的雾气里,拼了命想要走出这片雾沼,最后听得一人熟悉的微凉嗓音,少年一边唤她‘阿姐’,一面提刀朝她逼近…… 噩梦骤醒,便听得外头吵嚷,似是店小二在呼喝斥责什么人。 “哪里来的叫花,客栈空了几间房关你何事!” “有手有脚这么大个人,混的一文钱也无,怎么有脸来白吃白住。” 等赵冉冉从木梯上下来时,俯首正对上方才梦中人。 只是少年衣衫脏乱,身上佩刀匕首一样也无,脸上甚至还刮破了好几个口子。 往常神采奕奕的桃花眼里,此刻连血丝都看得见的,眼下阴翳浓重,看模样还真个跟逃荒的毫无二致。 本是私下抛了他还有些忐忑的,如今乍见他这副模样,赵冉冉驻足在木梯转角,先是愕然继而犹疑起来。 随着两个店伙计的斥骂,薛嬷嬷一家也很快起身出来察看,认出来人后,夫妇两个暗自对望了眼,俱是皱了眉头。 而赵筱晴因着早先撞见的事,本是对他有两分倾慕,此时见他落魄也就只余讥讽鄙夷。 “一个大男人跟个粘豆包似的跟着,穷酸样。” 薛嬷嬷狠狠拄了女儿一下,却见那段征只是略瞥他们一眼,就将目光移了上去。 “阿姐……我路上遭了劫。” 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语气顿时转变:“客官识得这一位,食宿可是算一处?” 一时间,众人都抬头朝她看。 赵冉冉朝他光着的脚边望了眼,顿了片刻后,沉默着摇了摇头,径直转身就朝楼上走了。 在她身后,薛嬷嬷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在两个伙计赶人的呼喝声中,老掌柜的倒是心善,开口说了句:“罢了罢了,后院柴房空着,小兄弟若不嫌弃,与我劈两日柴吧。” 话音一落,少年忙红着眼就要拜谢,被那老掌柜扶了,垂了头拐着腿一言不发地也就朝柴房去了。 听得他语意衰弱,赵冉冉慢了拍,只是蹙了下眉尖就径直关了房门。 丑妻难追 第15节 若说旁人看不出也还罢了,然而她同他朝夕相处,从城破到而今,箭雨下亡命,密林中搏兽……她清楚他的本事手段,又岂会遭劫沦落? 这样拙劣不合情理的演技,又给谁瞧呢? . 掌灯后戌时末,本是该安寝之际,可赵冉冉睡的多了,又兼心中有事,便起身点了灯。 客栈一共环形四层,大小也有五十余间屋子,上房都在四楼,集镇开时人满为患能住上百余号人,这两日却是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一行也就寥寥数人罢了。 支起木窗朝外看时,远近山麓起伏着,林深树密黑黝黝的,今夜无月,万千繁星缀连闪烁,虽则绚丽只照不亮人间分毫。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难不成就是看她心软好欺? 说起来,也的确是欠人家酬谢还未还的。 赵冉冉倚窗静立着,正神游间,扣门声响了。 “大小姐歇下了吗?” 是薛嬷嬷来了。 她赶忙过去应门,连面纱都没有带上,见是给自己送百合莲子粥的,赵冉冉难得甜甜一笑,谢过了她。 哪知薛嬷嬷瞥过她,一团和气的脸上似踌躇了下,捏着碗沿补了句:“粥水过甜了,大小姐尝两口不要贪食了。” 阖上门后,她将百合粥放了,卸了笑意,只是边舀着浮沉的莲子玩,边又思索起楼下人来。 看他那样子,许是晓行夜宿多少天没安枕了,不像作假。 也不知赤足行路,会有多疼。 装可怜不也为戏耍她嘛,可她又不是傻子,哪里那么好骗。 百合粥软糯香甜,让她莫名想起了在尚书府里吃的宵夜,遂舀起半勺,浅浅尝了尝。 出人意料的,味道竟不比她在府中吃的逊色多少。 又连着吃了两口,桌案前的女子忽的脸上骤变,‘镗’的一下丢开了瓷勺。 以段征的聪明机警,难道不清楚这样是骗不了她的吗? 既然知道哄骗不了她,那他何故多此一举,还是说…… 还是说,他想要欺瞒的原本就不是她! 看着桌上这碗色香味几乎复刻的百合莲子粥,赵冉冉骇得立刻起了身。 窗外起伏的山峦此刻就如鬼影般压着她,直觉出危险后,她两下披好衣衫面纱,连细软都不及收拾,掩开条门缝就朝外奔命去了。 到了客栈大堂后,只是犹豫一瞬,她便朝柴房寻去。 在瞧见柴房空着无人后,一颗心才彻底乱了起来,也没敢多耽搁猜想,赵冉冉摸着黑就朝马厩蹑足而去。 不过是才拉住老马的缰绳,院子内外便赫然被数个火把照亮,在看清了赵吉夫妇漠然的脸后,赵冉冉身子一软,顺着马儿就瘫坐下去。 “对不住了大小姐,是月仪小姐,她闹着要见您呢。” 薛嬷嬷才说完,领头一个黑衣人沉声反驳:“二小姐不晓事,夫人给我等的令,就地格杀取一只手作信物即可。” 说罢,十余个黑衣人围着,也不同赵吉夫妇理论,看着先前说话的那人,拔剑就朝马厩里的人走去。 生死一线间,黑衣人顿住又兀自说了句:“太痛快不好,尔等都与我作个见证。” 言罢剑锋一转,压着刃极浅地朝她肩头划过。 右肩处剧痛袭来,赵冉冉手脚没力气,倒在地上伸长了手,只是怎么也再够不着缰绳了。 第二剑朝后腰划来时,她惊惧异常得终是喊出了声。 迎面而来的却是喷涌的血柱,将她周身都洒遍了,浸透过面纱下,右颊罕见的有些麻痒。 再睁眼时,领头的黑衣人维持着举剑的姿势,只是身首异处着,头颅亦不知了去向。 腰间被人勾了,她眉睫颤动地刚想开口时,已然是凌空腾起。 转眼她被人抱到了客栈老槐的树丫间,段征手一松发现她的无力后,眸中闪过诧异。 只是他想也不想的,解了自个儿外袍,三两下就将她绑在了树干上。 “自己抱紧些,掉下去可别找我索命。” 又来回重重扯了两下,对上她惊骇异常的眉眼,他凑上前疯子般的笑了下: “一顿饭的功夫,怕的话就阖眼。” 说罢,转过身朝树冠另一边又喊了:“冯六爷,看好我的人!” 而后长刀出鞘,他冷着脸一一打量过树下众人,纵身就朝正中的一人跃去。 …… 短短一刻内,她果然只是看了第一眼就不敢再看。耳边除了风声刀剑相交声,就只有钝器入肉的闷哼。 怕都是桂氏一族军中寻来的好手,便是身死时也断没有惨呼的。 直到树冠边一直守着他的男人低呼着一并跃了下去,她以为他终是挡不得,睁开眼时,却望进一双冷意充斥的眸子。 血水从他发间滴落,扑烁着挂满了眉睫,随着他眼睛眨动,血帘子一般沿鸦睫不住倾泻。 树底下马儿一阵嘶鸣,段征甩开一头血肉,望着乘马而去的三人,语调淡漠中充斥着杀意:“替我抓活的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治伤 赵吉夫妇眼见着十几个精干的剑客就戮,几乎是骇的要魂飞魄散,在最后三个黑衣人倒下前,他们就带着女儿疯了似的朝西逃去。 原想着出客栈后避入林子里,才奔至【百里集镇】的石碑前,三人身前就横出一把血雨淋漓的长刀。 尖锐刺耳的哀告声传到客栈后院时,赵冉冉勉强曳了缰绳,拼了最后一点劲头翻上老马。 百合粥里的迷药下的极重,饶是她只喝了几勺,此刻手脚也俱是没剩多少力气了。 喘息着整个人趴伏轻抱马首,她费力地拍了掌马身,又小心地顺着马鬃安抚。 不管怎样,她得去问问他们,母亲和月仪究竟还交代了什么。 到镇西头时,正瞧见冯六压着薛嬷嬷,而赵筱晴手里捏着把匕首,竟是对着自己的母亲。 “你爹娘想下毒害我,如今你爹见了阎王,若是你能亲手送你娘也下去……” 薛嬷嬷被人按着,老泪纵横的不看女儿,抬头时却瞧见了缓行而来的老马,遂疯了一般地朝前挣脱。 “大小姐!您素来心善,求您放我们娘儿俩一条生路啊。” 少年冷着脸挑眉,牵稳了马缰后顺手给了冯六个手势,后者抬掌一劈,妇人当即哀呼着跪趴去地上,再没了挣脱力道。 赵冉冉伏抱着马首,眉间忧惶深重,她将脸贴在马颈边,哽咽间鬃毛透湿。 “嬷嬷。”极轻地喊了句,在对上妇人哀告的眼神时,赵冉冉顿住,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上一回的羽林卫或许孤证不立,可这一次,却有宅院里的旧人参与。 她已彻底了然母亲的心狠,却有些怯于从妇人嘴里听到原话。 夜风裹挟着腥气,愈发显得山野黝黑苍凉。 就是这么片刻的静默里,站在几人正中的赵筱晴忽的目露癫狂,望着地上赵吉断裂的脖颈,她摇头大喊了两句,双手捏紧匕首两步朝前扑了。 匕首当胸扎进了薛嬷嬷心口,妇人只是哼了声,睁大了眼睛就朝地上软倒下去。 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竟还伸长了手,摇晃着要去触女儿的脸。 毙命之前断断续续地留下句:“晴晴别、别怕,娘不疼……”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赵冉冉在马上看的心口抽动,眼见的身侧之人转了转刀背,她忙轻声喝了句:“罪不及无辜,她也未必知道这些事。” 谁知段征一下子也如魔怔了般,压根像没听见她的话,他把缰绳交给冯六,拖着长刀面无表情地就朝女孩儿走去。 少年略略歪头,身影瞧着竟莫名颓唐,长刀离着女孩儿仅寸余。 “用自己娘亲的命相换,是什么感觉?” 近乎呓语的问话全然被他周身的杀气遮蔽淹没,赵筱晴‘镗’得一下扔去手中匕首,她两步爬过去,拼命曳住少年的衣摆,哪里还顾得身后不远爹娘的尸身了。 “你别杀我,你不能杀我!”女孩死命捏着衣摆,连指缝间渗了血都未曾察觉,只是一个劲地求告活命。 布帛几乎要被她扯断,然而那持刀而立的少年始终无话,上扬的桃花眼此刻兽瞳一般的,黯淡无光着,混着方才杀戮场上留下的痕迹气息,修罗恶鬼般的只是默默垂目望她。 吓傻了的赵筱晴不知想着了什么,突然半跪起身,希冀着去够他的腰间衣带,明丽的小圆脸上仰着,僵硬着脸媚笑道: “我生的美还这么年轻,你不能杀我的!我能嫁给你,可以陪你,还可以给你生孩子!” 回答她的唯有利刃破空的风声。 皓腕齐根而断,两只残掌还维持着捏衣摆的动作,少年又一刀斩去袍角,断掌委地扬尘。 连同女孩儿凄厉的惨呼一并响起的,还有赵冉冉嘶哑惊恐的喝止声。 只是被冯六按着,她嗓子里也是气弱了,说是喝止不若叫作自语。 “生孩子吗?是用这一处?” 在女孩儿的恐惧咒骂里,不过瞬息的功夫,剖鱼般的长刀就游遍了她周身上下。 在赵冉冉奋力夹向马腹甩开冯六压制,刚跑马至他两个身侧时,女孩儿睁着怨毒的圆眼,最后歇斯底里地朝她说:“貌丑心毒…狼狈通奸,我便是做鬼也看着你们……” 瞧见她断气的当口,赵冉冉呼吸急促着,被那咒骂笼着,一时脑热,经过少年身侧时连看一眼都不曾,忽然间抬腿狠踢了下马臀。 老马受惊嘶鸣扬蹄,越过地上残破狰狞的尸首,长蹄高跃就朝西边山道狂奔而去。 她不会骑马,可以说在这次出行前,甚至连马都没怎么碰过。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许是来时走过的路,老马受惊之下开始越跑越快。 而她手脚间的力道反是愈发松懈。 颠簸的山道陡窄起来,夜风呼啸着打在脸上叫人心悸。 就在情形狂乱危急之际,身后响起另一匹马的啼声。 意识到那人追了上来,赵冉冉心里异样交叠着,既厌恶也安稳。 丑妻难追 第16节 眼看着老马朝前头一处陡坡冲去,后头那人从侧面迎上试探了几下后,还是信手牵稳马缰制住了老马。 狂奔的老马仰天嘶鸣着撅蹄,被抛起的那一瞬,她被人拉了下右肩,而后那人似不经意脱了手,顺着马鞍子她被重重摔去了地上。 “不会骑马还乱跑,摔的不巧脖子断了也是常事。” 少年长刀早已入鞘,此刻跨在马上,垂着头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俯视她。 矮了些身,段征朝她伸了只手,示意她起身同乘一骑。 见她迟迟没有站起来,他又故作忧心地刻意道:“哎,这么经不得摔吗?可是伤了腿了?” 赵冉冉摇摇头,哽着嗓子想要说什么时,却被他俯身拦腰一捞,整个人顿时凌空而起,被他侧着身子圈在马前。 回去的时候,她虚着眼抬头,恰好瞧见集镇石碑上还未干涸的血痕,当即又泛起了恶心。 冯六已经不知了去处,大乱之世,集镇上仅存的几户人家已经听了动静出门,正在摸索尸身上的财物。 赵冉冉瞧见,先前茶棚见过的可疑伙计,此时正挨着个地扒拉薛嬷嬷一家的遗骸,脸上贪婪而惊喜,未见多少惧怕。 甚至于肚子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的赵筱晴,粉色的衣裙破烂了一大截,也被另一个老妇人连衫子带绣鞋得尽数扒了个干净。 仿佛这世上的怪人,只有她一个罢了。 骏马呼啸着远离了集镇,她始终安静地侧靠在少年胸前,一双睡凤眼睁得颇大,似是陷在了先前的杀戮里,只是不住地看着山麓上飞速变幻的黝黑景色。 “这会儿倒乖顺,阿姐先前又跑什么?” 右肩剑伤短而深,为她胡乱洒了些止血伤药后,段征纵马朝东跑着,整整两个时辰,他都没有开过口。 直到此刻瞧见山道尽头的一处更大的市镇时,少年薄唇浅勾才秋后算账似的压着嗓子问了出来。 等他寻了医馆取药,又抱着人去了客栈投宿,到房里燃起明灭灯盏时,百合粥的药性过了许多,赵冉冉动了动手脚,虽是还没恢复气力,右肩处剑伤倒撕裂般的疼了起来。 见少年在火上烫了针线过来,她缩着身子朝窗外如墨夜色靠了些,仰头望进他眼底,终是质问出声:“你同她并无冤仇,既然杀了她爹娘,为何还要那般残害于人!” 像是早有预料,火光下少年扬眉瞳色被映成浅褐色,斑驳脏污的脸上,只越发显出眉眼如画,轮廓精致。 然而一开口时,便将那匪人的秉性暴露无遗。 “原以为阿姐读书识字,是个聪明人。”理了理伤药布包,他几步朝屋内唯一的拔步床走来。 “我都杀了她爹娘,还留她恨我?祸患再小也不该留。” 忍着肩头愈发严重的痛楚,赵冉冉侧身避开他的手:“手段酷烈还要玩弄于人,在你心里,人命又是何物。” 少年在床前驻足,难得严肃地考量了番。 “一个为了活命敢于弑亲之人,这世上不论怎样的死法都不为过。”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光暗淡着,看上去竟是沉痛木然。 “人命么。”话锋一转,少年倏然笑了,抱着药包就朝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了,“成王败寇,这是乱世的规矩。在我心里,阿姐的命自然金贵。” 被他眸中肃然晃了瞬,赵冉冉一时怔楞,顷刻后回过神,自个儿交领微敞,左肩的外衫已经要被他褪下了。 她当即抬手握上他腕子,再没了先前质问时的强硬:“你做什么?!” 用下巴指了指她右肩,他理所当然地答了句:“给阿姐治伤啊。” “你、你把东西放下,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少年无辜笑了:“上药是容易,可缝合包扎呢?” 伤口短而深,是被剑尖挑过的。虽说没伤着筋骨血脉,当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不用针线缝合包扎了,这么深的伤拖久了,若是化了脓害了温病,也绝非是玩笑的起的。 虽是明白厉害,可一想到要在光亮处就这么在他跟前宽衣解带,她还是有些受不了。 指间手掌又开始动作,抬眸觑眼间,赵冉冉指尖颤动,飞速甩开他的手,又执意将衣襟拉了起来。 针线被打落在被褥上,又得重新去烫了。少年皱眉啧了声,怒气回来了些,本是张口想说‘碰都碰过了,还怕人看。’ 视线扫过她眉宇中的羞怯痛楚时,他倒是心头一动,难得在治伤前安慰起人来了:“又没让你脱干净了,闹什么,三两针就缝好的。” 第21章 治伤2 仲春天气穿的不多,不过也就是一件青布外衫搭一件中衣罢了。 窗户被店家留了条缝,能看见东边天已经亮起了一线明光。 夜风柔和,拂在两臂时,还是有些凉冷。 只是比起现下衣衫半褪的场景,赵冉冉只是打了个寒噤,侧着身子只是抿唇盯着外头天光。 乡野医馆的伤药倒是上乘,往那口子里洒药的过程便不觉着怎么痛。 少年动作细致缓慢,长久的静默让她愈发觉着尴尬。 真是无端的荒谬。 左肩被按住的一瞬,荒谬中生出些不真实来,那温热粗糙的触觉让她心生不适,本能的就将身子更朝壁角偏了。 肩头一沉,少年皱着眉肃然道:“乱动什么,再躲我都要够不着了。” 他义正言辞的还带了些斥责的意味,听起来全无半分轻薄之意,倒显得她多虑了一般。 可是大齐民风保守,自古女儿家别说是身子上下,便是连手足都不该给外男瞧了。 就这么短促的时辰里,她心里头五味交杂,还是觉着这么治伤颇为不妥。 为了分散注意,她冷着嗓子开口问:“不是说此地荒凉,几十里都再无集镇,你是怎么能寻到这处的?” 听出她语调里的不自在,少年目不斜视下手极快地又挤了回血水。 “四岁那年,阿娘和哥哥带着逃荒,就是从这条道去的京城。” 一大片暗棕的污血淌出,他眼疾手快地用早已备好的干布吸了:“两只脚走了月余,如今不过反过来走,我自然记得清楚。” 这一番话卸下往日的轻浮阴郁,言辞虽淡,其意却深。 赵冉冉渐渐稳住心神,见他洒匀了药粉去拿针线时,她端坐在床侧,告诫自己再不好紧张乱动。 “上回问你家世,说的囫囵。既然逃荒来了京城,后来又怎么……啊!” 烫过的长针扎进皮肉,尖锐的痛楚激的她失声叫了出来。 “忍着些。”少年眉间又一蹙,“我缝过的伤总有千八百了,没那么痛的。” 虽这么说着他手上动作却是暂缓下来。 眼前的女子身段极好,灯火下两肩莹润如玉,方才第一针下去,她便受不得疼似的,薄肩微颤着,眸中压着委屈惊惧。 顺着颈项处的系带往下瞧,但见藕色小衣上绣着蓬擎天莲叶,一只鹧鸪正飞掠其下,绣工栩栩如生别致的很。 “阿姐若是害疼,我下手快一些,不必那么细致,只是疤难褪些。” 捏着针线,视线不经意间就去看那只翠蓝生辉的鹧鸪鸟。 小鹧鸪胖胖的,用的五色渐变丝线绣成,两只眼睛不知用的什么墨玉缀成,看起来鲜活有神,直像是活的一般。 布料不平整,鹧鸪有些变了形,飞在她心口间,呼吸间瞧着便更胖了些,实在是憨态可掬。 心念转动,段征忽然觉着嗓子里有些干,连带着胸口处也起了些躁动热意。 也不知是怎么了,刮骨剃肉的活他都干过,此刻只有些下不去手。 清了清嗓子,他刻意不耐道:“细致些缝,我也能叫它不大留疤,不过瞧你吃不了这苦的,肩膀上一点疤算什么。” 就要下手时,赵冉冉竟出言应了句:“还是劳烦你细致些,我不想留疤,疼些也忍的。” 明白她的用意,少年心头不屑,终是按着人开始了缝合。 灯火下,眼前人雾眸深锁,每一针下去身子就得颤一回,模样实在娇怯到无用。 “阿姐方才问我的,还想听吗?” 赵冉冉忍着疼点点头,便听他一边缝合一边讲述起来。 段征不识字,说起话来却利落清晰。 原来十三年前旱蝗交至,关东罕见的饿殍千里,他跟着母亲兄长一路吃草叶树皮为生,几乎是村里唯一活着到顺天的。 在顺天西郊,他娘用藏着的一支玉钗佃了两亩田。本以为就此能在天子脚下安身立命了,可连着两年欠收,东家刻薄贪婪,最后他们还是被赶了出去。 “那后来呢?”被他的故事吸引,赵冉冉忍着疼追问。 “后来?”少年神色一黯,“他们在垦荒的时候被山匪杀了。” 最后一针收了线,他随手拭去两侧残血,指尖停在那条系带旁: “十一月初一,那天是我八岁生辰,娘说去山里采些山货好与我做长寿面吃。” 或许那个雪后放晴的冬日已经回溯过千万遍了,他神色平静几近麻木,语意平淡到就像在说旁人的事。 反倒是赵冉冉,这一回听得完整真切,从那些简赅的字眼里,听出了十余年前的一路颠沛末路,反倒是红了眼。 忍着疼又心下悲酸,段征收了医药针线,拿着干净纱布一回头时,便瞧见她面纱上的湿痕。 怔楞了瞬,他将纱布剪好一面嗤笑着又补了句: “阿姐心真软,听这么两句还要掉眼泪。天下间比我可怜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若外头多走几遭,岂不要哭死了去。” 床上人克制着细声吞吐道:“你将来到了南边,有什么打算吗?” 两圈缠好她肩头伤处,段征眸色渐深,只垂着脑袋故作小心地固定纱布,随口便扯了个慌:“不过又是从头再起,先混个活命再说罢。” 见他面色消沉,她忙言辞恳切道:“莫再作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你都未曾及冠。到了南边,我会以金银酬谢,你安个家买些地,再娶个喜欢的女孩……” 少年忽然仰首打断,变脸似的笑意若春地直直看进她眼底里去: “那便全仰仗阿姐了。” 或许是离着太近了。 灯火柔和了他清俊坚毅的轮廓,也模糊了面上那些残存暗黑血点,只剩下瞳眸中浅褐的潋滟水色,让他的脸看上去更精致端研了几分。 ‘宝相庄严,临风拈花。’看得赵冉冉心下一跳,没来由的就想到了这一句词。 实在是太过可笑,她伸手将人推开,一只手极快地将两件衣衫速速穿上了。 少年假意被她推的一个踉跄,立在地上垂着头撇了撇嘴,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唉,又脏又累的,我去井边打些水。” 听着木门阖上的声音,赵冉冉刚掩好衣衫,才想起方才他独自与十几人拼杀,也不知受伤不曾。 丑妻难追 第17节 困累悚然了半宿,她躺在床上,虽是因了伤药眼皮都已经要撑不开了,可屋内空空无人,总觉着随时要有杀手提剑闯入一般。 一直到少年遍身水气地回来,意识才没能撑住,顿时陷入了昏睡。 那句‘你身上可有伤’也就没能来得及问出口。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同居 天下三分,旧齐的宝钞贬的只有原先十之一二了。凭借着骏马脚程快,两人大半个月的功夫就到了齐楚交界之地,身上几百两宝钞的盘缠却已然所剩无几了。 隔着一条浩瀚大江,便是东南第一的千年城池——应天府,原本是旧齐的陪都,如今成了新楚立都之处。 路上太平,应天府只还有些乱局。 两人隔着大江,被挡在了应天府北侧的广陵府。 望着滔滔大江,段征若有所思地忽然将下巴抵在了女子肩上,有些发愁不知该怎么将人好生带了去新立的匪寨。 两人同乘一骑,这一路上他都守礼守节,此时离着摊牌近了,不自觉间又露出了些锋芒。 也不知那白松的药是不是放坏了,离着三月之期就仅剩五日了,药性竟一回都未发作过。 这些时日路上也不太平,又为了省钱钞,投店时他两个都是合住一间的。为叫她放心,他还每回都用个屏风隔开,夜里洗漱换衣,决计没有越雷池一步的。 “看样子应天还得乱上数月,过不了江喽,阿姐在这广陵城中可有相识?” 这个姿势过分亲密了。 快要端午了,天气热的很,隔了层薄衫赵冉冉几乎能觉出少年胸膛处的汗意。 然而行路困苦,这一段朝夕相处的南迁之路,已经让她对身后这个暴徒放下了戒心,她自然没有忘记他杀人时的嗜血模样,只是这人,仔细算来却从未伤害过自己。 只当他是累了撒娇,顺着他的视线,她望向奔涌不息的江水和远处应天府隐约的殿宇楼阁,有些过意不去地回了句:“薛俞两家的祖宅都在邬呈,门生亲眷也都没有在广陵的。” 闻言肩上人扬眉,桃花眼微斜目光不善地从侧面打量她,手上也开始不安分起来,试着将人朝自己怀里圈了些。 若要东山再起,俞秉则的家业他务必要取到手。这女人迟迟对他不动心的话,或许他还是得绑了人自取。 正盘算间,头顶却被人轻轻拍抚了下:“小征,不必再冒险送我过江,广陵既然太平,咱们便暂且留下,银钱的事我自有办法的。” 薄纱顺着腕子滑落了些,一段玉臂横过他耳侧,轻抚发顶时语意温吞和暖。 晨曦遍撒,他甚至能看清那一截皓腕下隐约细弱的青色血脉。 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这场景穿越十余年的时光,似一下将他又拉回了年幼之时。 少年蹙眉,一把握上了她的手,这么细弱的腕子他只需稍稍用力,顷刻就能折断。 “男人的头可摸不得。”他撇嘴埋怨了句,也就放开了她的手,后仰起身将先前的筹谋暂卸了。 . 广陵侥幸避过了战火,城内市井酒馆依旧歌舞升平,沿着数百年的运河岸,车辙往来人牲接踵,妇人们临河捣衣,人们议论最多的倒并非是当今时局,而是今早市集上米面菜肉又涨了几钱。 运河悠悠,在城北支流的一处僻静地,赵冉冉立在所单进狭小的老屋前,看着檐下密结的蛛网,一时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破旧是破旧了些,屋梁上得算稳当。”段征栓了马,便着手在院子内外拾掇起来。 留神到身后人的神色不对,扯下顶破蚊帐,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不是没有故旧?这处是何人所住?” “是一位远亲儿时的故居罢了。” 俞家败落后,为怕先帝降罪,漕运也放了应天内外的铺面也都典卖尽了。这一处偏巷老屋原是表兄俞九尘幼年与母亲所居,因上一辈的夺产的龃龉,那时候表兄未得功名,几乎连本家的门都进不得。 七年前,表兄年十五中举,恰逢她外祖母俞念嫱从道观里回来,十二岁的赵冉冉寄住别院,难得挣脱了庶母的监管,由她外祖母带着游历广陵城,机缘巧合地来过此地。 这一桩旧缘,她自然是不会说与他听的。 屋子的陈设同当年没大变动,桌上的灰也并不太厚,看情形应当也就是大半年未曾住人了。算起来,表兄去岁秋天来京应试后,便一直是由她父亲提供的住处,中第发迹后当是没再回来过。 四方的小院,一溜朝南的砖瓦房,正中一间堂屋连同屋后小河。 堂屋里不过是两张椅子一张桌案并一架不高的五斗橱,里头整齐地码放着些粗瓷碗筷,这是他母子平日用饭之处。 堂屋隔开左右两间正屋,西侧屋子是他娘所居,赵冉冉缓步朝右,推开了东侧屋的槅门,便是俞九尘平日寝读之处。 一张床一方清漆木案并一把圆凳,便是这样简单的布置,也已经比当年寒素到睡竹塌要好上数倍了。 屋子里空旷,她便一眼就瞧见了墙角处垂立的七弦琴。 上前揭开罩布,赵冉冉禁不住怔松,这把混沌式是他开蒙时便用的。 那年乳娘陪她来坐客,一口指着这琴,便鄙夷地说是简直可以当柴去烧了。 乳娘戚氏跟着主家金玉里养大,嘴上有些刻薄,待她却极是维护的。 那日她走后,便谴人寻遍广陵应天,觅了把前朝的名琴并一沓钱钞藏于琴头凤眼处。 后来表兄退了钱钞,只是缄默着收了名琴。 那把枯木名琴样式简素,余韵悠长,两个月前他高中及第,曾于鹿鸣宴应先帝之邀当众抚过。 她跟着父亲赴宴,在帷幕后听过。 诸艺之中,她承父慧单只最擅琴艺,而俞九尘苦读无暇,实则比她要逊色不少。 往事历历,她指尖一抹,七弦散音干涩,只是琴面被主人养护的好,用山水泼墨的布套裹的细致,丝弦上连灰都不曾落下一点。 “东西都齐全,你那故旧何时还回吗?” 段征循声而至进了东屋,见她坐在圆凳上抱着个尺长的木块,他有些不解地过去催道:“抱着这东西作甚,阿姐若累了,不如先床上歇歇去。” 说着他快步就要去收拾东侧的床榻,回头时才瞧清楚,那块尺长的东西,上头还绷着几条丝弦。 山寨里也请过几回戏班子,段征每回必去听,他面上冷清心里却喜欢那些吹拉弹唱的热闹,便自诩比兄弟们多认识几个乐器,然而这一把他也从未见过。 “塌上都是书,莫要翻乱了。”见他就要一把掀了床罩,赵冉冉不假思索抱着琴起身就疾步过去。 少年狐疑着倒是放轻了手脚,将两侧蚊帐绑好了,果然发现床上用各色粗布缝成一大块,包着方砖似的一块块的,整齐地码放在里侧。 拆开一个粗布角,倒真是成沓的书册,高高地垒了大半张床,让这本就窄小的睡塌几乎翻身都困难了。 “同书一道睡觉,哪来的文痴……”语音渐轻骤断,他反应过来本想问她如何知道的,转念一想,背着身子眉宇间阴郁一闪而过。 掸了掸粗布上的灰,少年转身笑说:“还算省事,阿姐你只管歇着,我把这起子书册垒去墙角,再拆了布套去井边一过,等咱赶个晚市回来怕就该干透了。” 望了会儿窄小的床榻,赵冉冉放了琴只回道:“我也不累,如何能叫你一人做这些,这处屋子你便别管了。” 段征没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自去收拾堂屋西厢。 两个人合力粗细分工着,一个时辰后,便将屋子里里外外都差不多拾掇了个干净。 时近巳末,看着少年从木盆里一件件撩起水淋淋的被单布罩,赵冉冉抹了把头上的汗,从树底下的小马扎上站起,过去与他接手。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庭院里热气蒸腾。 才抖开两下,仰开手正要朝衣杆上挂时,忽的一阵眩晕袭来,手上一松,步履不稳得就朝一侧几步歪去。 “小心!”被罩落地,她却被人安然接了,段征一手圈着一手去探她额头,“也没发烧啊。” 他皱眉想了想又问:“可是饿的?” 红着脸点了点头,她试着抵开些人,望了眼地上脏了的被罩氖然道:“吃不惯早上的饼子……晚上我睡这方,就不劳你再洗了。” 鼻尖隐约有微香传来,少年借故又将人揽得近了些,继而横抱着就朝厨房去了。 “这么热的天,也是我疏忽了。” 还不待她嘤声推辞,他长腿迈过不大的庭院,两步就将人放在了厨房跛脚的方木凳子上。 舀水兑温,一杯红糖水就被端到了她眼前的老旧圆桌前。 “喝了这个一会儿就能缓过来,等我外头再过一遍被罩晾好,咱们就去街市上吃些好的。” 红糖水微温偏热,只是甜的有些腻人,她勉强喝下小半碗后,才歇了片刻功夫,他就把外头的活做完了,跨进门来一面问她可好些了,一面接过半碗糖水仰头就给喝尽了。 这个吃她剩食的毛病,饶是赵冉冉说了许多回,他只还是照做不误。 节衣惜食的习惯似是烙在了他魂魄深处,起先她还觉着事涉男女大防,总是这般行事颇为不妥,一路颠簸南下见多了人间的离乱苦事,也就渐渐适应了下来。 糖水迅速让她手足升温,脑袋也没了先前的晕眩,两人将身上的钱物搜罗了一番,一共还剩下一张百两的宝钞,几块值七八两的散碎银子,并两吊铜钱。 带上所有钱钞后,段征解下佩刀只藏了匕首袖箭,便同她一道去了南边最近的市集。 俞九尘的旧居虽简素僻静,只是出门还算方便,沿着运河支流朝南,只需步行二刻功夫,就到了北城最大的商贾云集之处。 正午时分,鳞次比节的酒家客舍顺着河岸排列,水色映照着一扇扇敞开的菱窗,各种咸的甜的食物的香气飘散而出。 早市卖菜的摊子却零散不多了,一个鱼贩子收齐整空竹篓子,抱起面前一木盆莼菜正欲归家。 莼菜恰是新采的,碧绿鲜嫩地浮着。赵冉冉忙上前看了看,用一口颇为纯正的吴语问他:“阿耶,侬这点子莼菜卖几个铜钿呀?” 头发花白的老鱼贩见生意来了,忙放下木盆子,笑眯眯地伸了两个指头:“剩了这么点子,妹妹阿是全要了,两吊钱俱捏去好。” 老汉应当是附近村落的渔民,口音里南边放言极重,段征听不完全,只是在听懂数目后从袖里摸出那张百两的宝钞。 哪知鱼叟见了宝钞连连摆手,示意绝不收这纸钞,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赵冉冉听完面露愁容,当即就同鱼叟客气地说不要了。 这一点只够配汤的莼菜,大乱之前便是在京中也不过七八文钱,而今足足贵了三十倍之多。 看着她转身就走,段征却在后头掏了两吊钱,让那鱼叟沥水封好,才疾步跟了上去。 “若那老汉没有蒙人,靠咱这点钱,只怕撑不了几日了。”原以为还得陪着多作几日戏的,看来有些事还是得提前做了。 才将油纸封揶进衣带,正想着何时何地如何翻脸时,他却听得身侧女子忽然沉声说了句: “出城吧,先陪我去趟观音山。”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藏宝洞 广陵地势平坦,观音山虽名为山,却只是一片连绵几十里的山峦。出城北纵马二刻就遥遥望见了依山而建的古寺群。 避开村落和古寺,当赵冉冉凭着七年前的印象站在一处夹谷入口时,她回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身后人。 丑妻难追 第18节 这一回出城她特意嘱托段征带了刀,只是到了山门前,事涉家族心血,防人之心她还是有的。 “再行数步就是了,你…还是在此略等片刻。” 望了眼前头平坦敞亮的地势,少年摆摆手,从怀里递出一只竹哨,递了过去后就示意她赶快过去。 此处土质不好,山地贫瘠故而周边实在太平的很。不过她还是接下竹哨,笑着说了句:“小征,待我取了银子回来,若赶得及,带你去霁月斋吃淮阳菜。” 藏宝洞的位置并不隐秘,妙在洞门与山壁融为一体,四周皆是荒草衰土一模一样的景致,饶是赵冉冉记忆力惊人,也足足寻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缓坡边摸到了嵌刻的机关。 土黄色的石壁朝一侧后移,露出仅供一人出入的矮门,稍稍高一些的男子进出,怕就要垂首而入了。 等赵冉冉进去后,石壁又轰得合拢了。 顷刻间遮去了外头炙热日阳,洞内一下子陷入了漆黑。 因着七年前的经历,赵冉冉不仅没有慌乱紧张,眼前反而又出现外祖母俞念嫱疯疯癫癫的身影。 走过一截低矮的穹隆石道,立在石道尽头,她摸黑朝右上下探了探,触到一个圆形凹槽时,便将左腕伸过去,用那只一直带着的木镯嵌进去轻轻一转,巨幅的石墙向两侧分开。 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石阶。 她抬起头循着记忆又瞧见了长阶之上的微弱明光。 跨步上阶,当她站在宽阔高深的岩洞中时,对着三十三盏长明灯和满地碓垒的上百个宝箱,洞中时光凝滞,是七年来无人到访的寂静空无。 赵冉冉叹了口气,挥去那些宛若再现的记忆。两步上前,又用木镯的另一端打开了最外侧的一口箱子。 这些箱子都是樟木包铜,内可防潮防虫蛀外则可免于普通刀斧劈凿,形制如出一辙,铜扣上皆是寻常难见的机关,轻易砍削不开,只是与木镯上的纹路一嵌合,饶是历经十余载,也能极轻巧地开箱。 最外侧的箱子里不留间隙地摆着几十个木制方盒,打开第一个盒子,荧绿夺目的光彩便溢了出来,是颗成色极好的夜明珠。再开一个盒子,并无光亮,却是颗鸽蛋大小的东珠。 就这么依次开了十余个箱子,各色玉器名画软甲金器,甚至还有古时的青铜爵、传说中的透光镜并许多前朝皇族所用器皿饰物。 随便哪一箱若要现世,怕都是连城之价,寻常人十辈子豪奢怕都用不尽了。 七年前赵冉冉只有十二岁,那时她衣食无忧,一颗心全在初识的外祖母身上。 而今日对着这珠玉千顷,才是大受震撼,依稀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当年太外祖会允许身为独女的外祖母与大理寺卿薛钊为妾,后来又会藏富退隐。 “福生无量天尊,小囡啊,灯座里用的可是鲸鱼膏呢,罪过罪过,天尊啊,可莫要牵累我儿了。” 望着墙头寸滴寸金的长明灯,耳边似又响起外祖母神神叨叨的老迈音调。 微青明光静燃,抚着左腕木镯,赵冉冉眼底漾起水色。 这些都是俞家留给她的,是她余生活命的底气。 太外祖商海驰骋一生,最后都凝聚成这些冰冷无情的珠玉金银。太外祖深情,为妻守丧半生,俞家败落后,也就仅剩了她这一条外姓血脉。 长叹一口后,她将几只箱子又原样封好。 只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取了两包散碎的金银,掖好后便匆匆依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山道上她就将金银混了,分装了两个荷包并一个大袋。 “算那金子的分量,该能抵上四五百两银子了。”少年随手掂了掂将那个大袋的抛进了身后的竹筐里,往上盖了层他四处采来的普通草药。 回头试探着看她:“按现下的市价,紧巴巴地算着过,吃一年勉强够了。” 他这话说的惊喜里又搀了愁闷。 还是感念他的护送相救,她只是顿了片刻就笑着回道:“不过取了十之一二罢了,走吧,我想吃霁月斋的点心了。” . 回家栓了马又藏好金子,到东关街时,日阳西斜已经是酉初时分了。 晚市没有赶上,叫卖新鲜菜肉的摊子都渐渐收了,两人从西北沿长街行至东南,一路上鼻息里香气不断,河岸堤坝垂柳旁,一溜货郎或是在炸糕,或是卖片汤饺饵,还有卖酸渍梅子山楂的…… 时近端午,还有不少人摆了鲜嫩的粽叶在卖。 淮扬菜天下闻名,纵是街市小点亦皆精巧。为这人世烟火所熏,赵冉冉难得心绪敞明了些,沿着河岸吃了一路。 十九年来,记忆中这般自由自在地在市井里闲逛,也仅是几次南下省亲时才有的待遇。加之从小养大她的乳母戚氏也是江南人士,对这广陵市井,她莫名觉着亲切。 段征跟着她,与货郎们议价颇为熟稔,他手上提了好几串油纸包,倒是没什么偏好,只看她吃什么,便依样要双份的,自个儿也吃一遍。 赵冉冉的右眼外侧也有胎记,面纱无法遮尽,淮扬人含蓄也总有些行人好奇些要朝她脸上琢磨,这些或稀奇或厌恶的目光投来时,段征总会适时偏了身子挡下。 “郎君同夫人是新婚吧,瞧这偏疼着的,姑娘家都爱甜,买一块尝尝?” 卖糯米糕的妇人展开食盒,脸上笑吟吟的,说起话来透着股子小商贩的精明热络。 夕阳斜照,运河里画舫行近,不知哪个琵琶女骤拨起弦,将妇人的善意调笑压轻了许多。 本是打量着食盒的赵冉冉倏然红透了脸,尴尬着就要摆手说清。 在他身旁的段征先是一愣,继而反应极快地压下她的手,客气地应了那卖糕妇人,一并接下两大块松软滚烫的佚?糯米糕。 见旁侧又过来两个客人,赵冉冉未及解释也就快步沿岸前行。 糯米糕是用荷叶包着的,待微温时,他解开一角用帕子掰了一小块过去,原以为她还介意方才的误会并不肯吃呢,手上一空,包着米糕的帕子就被人接了。 赵冉冉驻足在堤柳下,一面望着画舫出神,一面低头就吃起了米糕。 彤云似将天光烘得愈明,万丈霞光从西天边映照上她左颊,照的那一双常带愁雾的清冷凤眸温情天真,眼尾眉角的那一点殷红愈发柔弱妖冶入骨。 河风轻拂,吹散她鬓边一缕青丝。 一声戏腔合着弦音遥遥唱出,段征心下一热,在咿咿呀呀的曲声唱词里,他忽然伸手将那缕青丝拢了拢,凑到她耳侧试着唤了声:“不称你阿姐了,往后唤你冉冉可好。” 女子愕然回头,一口糯米糕堵在嘴里,吐也不是咽又不下,鼓着嘴睁大双眸抬首瞧他。 恰好一阵柳枝打来,正好将她遮面的绢帛扬起一半。 面纱下半面如玉,赵冉冉并不知道,此刻自己两颊滚圆的模样,瞧着实在有些惑人。 沾着糕粉的樱口一点,段征喉间稍动,借着愈响的曲调温声凑近,又换了声:“冉冉。” 或许是河面上的靡靡之音太过催人,又许是少年的嗓音神态过于温良,赵冉冉嚼着糕点望过去,心里头不可遏制地起了个念头,觉着这人的眉眼实在是生的夺目绚烂。 平日里他虽也瞧着温良无害,只是她擅察人心,多多少少能觉出些他的不真诚来。 只是这一刻,他眼里的情绪叫她看的心悸。 尤其是那一声“冉冉”,一下将她拉回到同表兄私会的时日。 转头遮好面纱又两口咽下米糕,赵冉冉对着垂柳低语着回了句:“我还大你两岁,这么叫于礼不合。”说完她也没去看他,只是快步沿河岸朝霁月斋而去。 见她青灰色背影袅袅,少年舐唇嗤笑着变了脸,心道阎越山长他十三岁还不是恭称他大哥,‘礼’是什么东西,本事够了,踩那‘礼’去了泥地里,又谁人敢质疑。 因是街市边差不多吃了半饱,又有方才那一场柳下风波,到了霁月斋时,赵冉冉自不愿再入内与他雅间相对,只连碗包了炸藕合与笋尖煨干丝两道名点也就去柜前结了账。 霁月斋油亮的乌木柜上,摆满了各色名露陈酿。 赵冉冉朝那排架子边的酒牌上看了两圈,提着两大包菜便当先出了门。 留神到她的动作,段征刻意慢了半步,随手抛了锭银子就让伙计挑了壶好的,用布网兜了才状若无事地跟上。 扬琴婉转伴着伶人隐约的唱书慢调从霁月斋楼上传出,正是酉正宴客的好时辰。 四周的街市酒楼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 薄暮冥冥里,彤云挣扎着散尽,天际湛青千里。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沿河朝城北走着,身后不远处忽有对行商夫妻路过,妇人认出了人,急切地喊了句:“噫!当家的,你快瞧那人呀,可不是赵尚书家的,不是俞大人先前要定亲的那位!”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桂花酿 走到老屋门前,西天边沉下最后一片泛青团云,广陵府到底富庶,便是这陋巷的左右人家,也都是吃三顿饭,此时炊烟袅袅俱是模糊遥远的炒菜人语声。 暮色四合,一盏八角灯笼被少年用长杆挂上堂屋檐下,漆黑的庭院顿时亮起一片暖色。 “我去厨间烧些热水,阿姐身子不好就莫跟着叫热气给熏了。” 拍了拍手后,他两下朝肩头收了晾晒的衣被,又拎了从霁月斋带回的那个布网兜子,一面跨过堂屋抛了被罩,一面开了临河槅门将东西放在了屋后石台上。 “这处临河凉快,你趁热再吃些,一会儿我拾掇完院子里练会儿刀,累了一日都早些安歇吧。” 看着他铺床收衣的宽阔后背,又被那车轱辘的话茬赶着,赵冉冉全然插不了手。 翻山行路一日,她也实在是脚踝都酸疼了,若非广陵晚市那般繁华热闹,怕是早就该回来歇着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顺手,堂屋槅门被少年阖上了。 南下同住时,隔着屏风他也从未来扰过,立在结了幼株的丝瓜架下,赵冉冉随手取下带了一日的面纱。 石凳上被人铺了层麻垫,桌上霁月斋的藕合散着焦酥的香气,她朝石凳上坐了,夹开半块金黄油亮的藕合,试了试温度后,就朝嘴里送去。 肉腥被莲藕的香气盖了,葱料拌的正好咸鲜不腻,还浸了较别家更重的雕花香气。 对岸柳树荒草颇高,只间隔老远夹杂着一二户人家,那处的地价也算是全广陵最低之处,多是些穷困无依的老弱外乡人,远远的也挂着几盏半亮的大红灯笼。 河面波纹泠泠,将星光灯光揉碎在一起,一阵阵拍打在脚下洗衣的土阶上。 腹中已饱又寻着了银钱,此刻闲静下来,她看着丝瓜架下傍着新生幼苗挂着的泛黄灯笼。 同院里那只一样,皆是用细竹条自扎的,蒙了双层的泛黄旧纸。 只是旧纸上仙人驾鹤、游龙翩跹,从九天云霄上直冲下万丈红尘,气势如虹却只以黑白着墨。 就像他那人淡薄苦读的性子一样,叫她一望便移不开眼去。 酸涩涌入眼眶,或许她是娇养惯了,又金蒓玉粒受不的苦,心性软的连自个儿都厌烦。 这一点上,她远不如心中所想之人。 纵然当年他被赵家人当众奚落,被自己的父亲评过文章绝世字墨寒酸,也只是波澜不惊地悉数应承。 如斯君子,世上能有几人。 她目含忧色,略叹了口气放了筷,视线扫过石桌上那个布网兜子时,便疑惑着伸手去解开了。 青花瓷纹饰素雅,颈项细长刚好一握。 自己何时买过这个? 揭开木塞瓶封后,立刻溢出一股子清冽甘醇的酒香。正是霁月斋配菜的名酿—桂花琼露。 是他买的? 丑妻难追 第19节 河风悠悠,夜色如墨。 去岁的糖渍金桂混入糯米酒里,再朝地下埋了历经冬春二季发酵。 外祖母嗜酒,那年开她玩笑,哄着她第一回 饮的就是此酒。同雕花一样的度数,只是初饮甘甜馥郁,也没有任何黄酒的涩口,若在盛夏冰镇了便极是解暑,好似将人引入一大片金桂秋意中。 指尖摩挲着柔腻瓷瓶,上一回桃源村饮酒那夜的记忆浮现,赵冉冉下意识抿唇,抬眸扫过堂屋紧闭的槅门。 已经有三月了吧,药性该是早就褪干净了。 心下忧思烦乱,又兼琼浆实在诱人,她终是捏着瓷瓶细项,朝嘴边浅浅送了半口。 她从小时起就比旁人畏寒些,这一口下去,顷刻间肺腑血脉间就舒泰起来。 一刻后,桂花琼露的瓷瓶就空了一半,赵冉冉起身撤走石凳上的麻垫,心绪积聚,她也没了顾忌,连面纱也未带就开了回堂屋的槅门。 她快步去了东屋抱过那把七弦,再经过堂屋时,果见不大的庭院里少年翻飞如电的身影,也就放下心去抱琴回了屋后。 临河席地盘坐,抱琴于膝,堆积的心绪随指尖铮铮流淌,抹挑勾撮,把一曲柔婉哀切的‘长相思’奏出乱世离人的悲怆。 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液,她默然拂去琴徽上水色,尾指掠过十三徽上的陈旧残缺时,刹那间心悸山海般袭来。 到了应天,就真的能再见到承泽哥哥吗? 又或许,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都寻不着了…… 毕竟世道离乱,他一介书生真的能自保吗? 迷蒙低泣间,隔着堂屋门乍然响起段征的声音。 “热水我留在灶上,东屋茶盏也都是干净的,时辰不早了,阿姐你也莫太晚歇。” 她忙深吸了口气,强自忍下泣音低声应了两句。 夜深人静,桂花酿的后劲才出来,赵冉冉落干眼泪,行路步履有些不稳,只是还能克制着放轻手脚。 大悲伤身,神志混沌的厉害,好在东屋留了盏菜油灯,她扶墙朝着孤灯顺利摸进了屋里,抱琴一下摔坐在已经清空的木床上。 长久地望着墙上茕茕孑影,不知不觉那道影子渐渐变幻,胡乱歪躺下去后,赵冉冉抱着琴顿时陷入黑甜。 弦月高悬,庭院内外一片寂静无声。东屋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高大人影顿时被油灯拉长了打在西墙上,子夜微凉的风从半阖的菱窗吹入,将那人影吹得摇曳妖异。 卸下了白日的温情朗然,段征脸上再无一点他这个年纪的朝气青涩,英挺秀美的五官里恢复了他一贯的肃杀漠然。 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床侧,从头到脚地细细将人打量,目光毫不客气地停在她半张褐面上。 瞧见她额上隐隐薄汗后,他扬唇一嘲,想着反正自个儿也从没喜欢过什么女人,若是能真娶了她,算来还是比杀人越货更合算百倍。 有些粗暴地将那琴随手丢弃在地上后,他又将窗搁下,回身时‘呼’的一声吹熄了桌案上的油灯。 第25章 作戏 暗淡月色透过菱窗灰蒙蒙地照进东屋里,光亮大部分斜斜打在墙角成垒的书册上,那家七弦琴轸朝下同泥地相触,木质纹理上清辉流动。 而月光再照过些时,塌上树影憧憧的,被面凌乱踢作了一堆。 从身后侧抱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少年呼吸愈发急促,他将头紧紧抵在她肩上,又尽量克制着同她保持着距离。 暗夜里,冷厉肃杀一双眸显已有些情动,狼一般地始终紧盯着女子玲珑小巧的耳垂,仿佛是透过这点子雪色,才能在幻想中实现此刻积压的攻城略地。 平生第一次对女人开了窍,临门一脚了,他却碍于大业还是放弃了。 一刻后,他猛然将鼻尖埋进赵冉冉如云的乌发中,狠吸了一口后,周身一松神情木然地仰面躺了。 …… 第二日一大早,赵冉冉睁开眼时,觉着身后有异样,转过身时正对上也状若初醒的人。 脑子里空白一瞬,等她视线朝下,扫过少年苍白坚实的胸膛上那一道道交错的陈年旧伤时,鼓起勇气抖着手朝被子里摸了下。 她的衣衫呢?! “你、你为何会在此?”睡意一瞬间被全然吓醒了,她抽过薄被裹了自己就朝墙面贴去。 连那半张褐面都不及遮了,质问的话一出口,嗓音绵软的几近于哑。 听了这音调,两个人同时一怔,只是赵冉冉是一下就垂头红了眼睛,而她身侧一并跟着坐起的段征却是心下一跳,耳边不由又浮现起昨夜那些喑哑难耐的声调,连带着胸腹也窜起热意。 他分明还什么都未做,她就一副贞洁烈妇泫然欲泣的模样。段征假意揉了揉眼睛,心里头庆幸自己昨夜的决定。 男女之事他虽没历过,见的却多。 这档事,未必比行军打仗要容易多少。上策攻心,下策攻身。 眼下他还是得多费一番功夫,才好得手的。 “应该还是上回的药性嘛。”段征盘腿坐正了,手长脚长地大喇喇地伸了个好大的懒腰,“昨儿起夜我见你屋里油灯未熄,才推门就被你强拉进去。” 和煦的晨光暖融融地遍洒在他肌理分明的宽肩长腿上,没有被褥的遮挡,少年面色坦荡地编着。 “门槛上绊我一下,你还一口磕在我肩上了,现下还有些疼呢,阿姐难道不记得了?” 说着话,他凑近了些,温和的笑里掺着点揶揄,刻意压低了左肩,与她瞧那上头的痕迹。 “不会的。”赵冉冉一面喃喃低语,一面朝他左肩乜了眼。 但见两道粗长的旧伤交杂间,当真有些几颗牙印,其中一颗牙印颇为尖利,正与她左上虎牙相应。 “怎会如此,我们…我们这是……”赵冉冉神色痛楚,皱眉颤身地下意识咬上自个儿唇角,微尖的虎牙外露着,俏皮着同她凄楚容色反差颇大。 “好了好了,阿姐要哭,也先瞧清楚了再哭嘛。”段征安抚着借机又凑的近了分,待后者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又抬手她连人带被子突然抱紧了怀里。 “我这辈子没待人好过,阿姐,我知道你现在瞧不上我,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可是…冉冉,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想娶你过一辈子。” 隔了条被子,赵冉冉被他抱的紧,才从未曾失身的庆幸里松懈下来,一颗心又为他突如其来的剖白悬了起来。 明明该是半真半假的话,他说的断续磕绊,只是语意中的希冀赤诚连他自个儿都有些讶然。 原来自己对女人演戏,还挺能无师自通的。 怀里人红着眼愕然怔楞的模样实在可怜,他禁不住低了头去飞快地朝她完好的左颊上‘叭’得亲了一口,而后喘息渐粗地展开胳膊牢牢的将人扣在身前。 这一口亲的压抑而响亮,听着窗外朝气十足的翠鸟啼鸣,赵冉冉却一下子忆起昨夜那些斑驳零碎,一时间泪水被脸上的热气蒸腾干了。 稍顷回过味来,她自然反应过来,什么‘强拉’、‘起夜’都是他的托词。哪怕最后一次药性来的再厉害,夜半时分,她更可能是去检查门窗落锁,就如前两回一样,若非段征主动亲近帮扶,她是绝不会任由自己那般抒发药性的。 对他近在咫尺的粗重吐息她莫名有些怕,试着挣了挣纹丝不动后便对着他催道:“你先起来将衣服穿了。” 一直到两人都穿戴齐整,段征从厨下端了热水进屋与她洗漱,他脸上挂着笑似都是心情颇好的样子。 先前的剖白赵冉冉避了未答,也没有拒绝。朝案上放下水盆后,段征瞧她只是回避着看外头庭院里的野草石榴树,他脑子里不由得冒出阎越山那厮一段话: “相貌好的娘们不大好哄,咱行军打仗的,犯不上再叫自个儿累脑子不痛快。还有那黄花闺女,更是瞅的老子心烦,那脸皮薄的,喜欢你时还要支支吾吾,恨不得待你入土了才说出口。” 窗边人半倚在栏杆上,面纱上一对水眸总是含愁蕴藉,因是天气渐热,湖色纱裙勾得身段袅袅婷婷。 视线扫过她撑在窗前的一截皓腕,那支色泽暗淡的木镯上纹饰凹凸素雅,远看时木质如石,虽是不起眼,可就同她这人一般,久处不厌,段征形容不来,但越发觉着这么瞧着,初夏蓬窗静美如画。 他一时看的有些入迷,虽然形容不来,却就是觉着她这么倚窗站着好像一幅泼墨画,至于脸上如何,反正这个位置他也看不见。 正憧憬着往后如何人财两得东山再起,段征开口唤她时,也是难得的温柔轻声。 “我这样境遇容貌,若说瞧不上,也该是你对我才是。”冷不防的一句话缓缓丢过来,赵冉冉没有转过身子,她望着外头庭院里的嫩红的石榴花,坚定地作了答: “我们两个…走不到一处的。等时局平定了,我给你置几所庄子,再去喜欢的府县购一所别院,你自过几年富贵日子,好好结识些正经人家,到时再择一个端妍活泼的女孩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也算报答你了。” 她每说一句,都能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然而肺腑之言,她自认这些话说的诚恳,也应当能打消他那点偶发的新奇。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脸色如霜,已经没了任何笑意。 就在她回头的瞬间,他却一下放下心底的恶念,竟是扁着嘴皱了皱鼻子。 “老话说日久见人心,还有什么……人分开三天,就改头换面叫你眼珠子也……”鼓捣了半天段征止语,眉毛一扬,烦乱地挠了挠头道,“反正我不欺负你,待你好,大齐都能亡了,阿姐说话那么绝对作什么。” 这一串动作莫名有两分可爱,赵冉冉瞧着性子绵,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这一下才积起的一点子不快怒气,也都消散了大半去。 . 日头一天比一天烈,五月初五端午才卯初,赵冉冉醒的早,她听见院子里劈柴走动的声音后,擦了把脸也没出去,自个儿拿着竹筐剪子到屋后乘凉编起长命缕来。 五色的丝线交织缠绕,段征借着喊她吃朝食之故,蹲在丝瓜架下一边呼噜噜地喝粥,一边看她在红蓝紫黄的丝线底下收尾打结。 见她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淡然模样,他两下刨空了粥碗,一抹嘴耐着性子就去逗她说话。 赵冉冉被他缠着,这两日开始教他习字,就用竹枝在浇湿的泥地上写千字文,就每日上午学一个时辰,旁的时候她几乎不多说话,连院子堂屋也不大跨进去。 “今儿过节,一会儿我去井里沉个瓜,咱们去东关街看看早市,外头不定怎样热闹呢……阿姐,你便是厌我,今日无论如何也外头逛逛,权当陪我也成。” 段征野惯了,习字时又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两日城外的山头也立了起来,正与运河南段一支漕帮对峙着,他心里头虽有把握,免不得也要溢出两分烦乱来。 听他话里似有颓唐,赵冉冉咬着丝线编成一个圈,她本是深闺枯守闷惯的人,这几月来,倒似被他带着,见过了外头繁华也就再难回来了。 转了圈长命缕,将活结放宽到男子腕子的宽度,她低声垂首道:“你若能记住我二人姐弟的身份,我便随你一道出去看看。” 段征暗自不屑撇嘴,忽然跳起身一个箭步过去夺了她手中刚编完的长命缕,不由分说地套进自个儿右腕。 “你如何不告自取,快还我!你若喜欢,一会儿我教你便是了。” 多日冷漠自持一瞬打破,少年轻巧地两手举起,任由她急地来抢,俯首看着她脸上再次生动鲜活的神情,段征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温香软玉挨着,踩乱了一地歪歪扭扭的大字,正当他望着那如云墨发觉着喉间有些干涩时,外头不甚清晰的响起一个男人的叫门声。 应门的事自都是他在做,这档口他捂着五色长命缕,脱身似地就朝前院去了。 卸栓开了门后,外头站了对陌生的中年男女。 “搅扰了,请问此处原可是俞九尘俞大人的旧宅?” 作者有话说: 预收:《质奴》强取豪夺、相爱相杀、狗血微虐甜文=-= 赵“公子”殊在围场救下名奴隶少年。 少年名疾,生就一副春风潋滟的眉目,可行事却狠辣残忍。赵殊不喜,替他治完伤后,便冷眼看他被打入罪人所,被旁的纨绔欺辱。 * 三年后,当赵殊以质子之身,颠沛辗转,立于敌国朝堂时。 她惊愕惶恐地发现,曾经的罪奴少年,玉面含笑,成了秦王孙。 在王孙府上,嬴无疾再不掩饰,他本就是个锱铢必报的小人,从前流离于赵的摧折屈辱,自然该十倍奉还。 丑妻难追 第20节 直到赵殊为救族妹,夤夜求告,在他面前边哭边解下了身上质奴的粗衫。 借着烛火看清她的秘密后,嬴无疾眸色深沉,像是发现了猎物的兽。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公子殊,原来是‘贪慕’。 * 从今后,她白日里仍是清贵无度的赵国质子,可夜里却被迫穿上薄纱轻绸,被王孙疾抱坐轻慢。 “你曾说我是污泥中的蜉蝣臭虫。”灯火下男人眉眼好看到妖异,勾唇揶揄地瞧她。忽的狠狠按在她腰间伤处,“叫一声哥哥来听。” “你……本君仍是赵国……”驳斥的话淹没在痛呼中,她想要不怕死地厉声呵斥,才张口,却被那柔软唇畔封住,抵死缠绵。 ps:he,贵胄纨绔纯善女主vs美强惨狠厉男主。 第26章 逃离 来人虽不认识, 可段征凭着多年识人的本事,当即心有所动地觉出了什么。按耐下不愉,他颇为和煦地笑道: “原先的俞公子啊,不巧去秋他上京赶考时, 就将此屋卖与了我。你们寻他何事?如今天下乱成这般, 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处。” 他言辞和善, 双手却依旧撑着两边门框,显然表示自己同俞家不熟, 也并不愿为旧主接待什么亲眷。 “那你家如今可有外客住着?”行商是个稳重人,说话一味含蓄谨慎,他老婆在旁连忙接过话茬直言道:“哎呀,这位小兄弟,咱们就想打探下, 近来可有个着面纱的年轻女子找来过?” 门前少年作沉思状, 少顷他颇为郑重地摇头道:“我夫妻两个此处住了大半年了,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子。” 说着话,他目露遗憾无奈地瞧着二人, 一只手却缓缓背了身后, 食指触了下袖箭的机括处。 那行商本也只是碰着运气来问一问, 此刻也并不纠缠, 拱了拱手递了张备好的纸条过去, 又客气有礼道:“我二人今日就要离开广陵, 世途离乱, 倘或往后有那样年轻女子寻来,还请小兄弟将这纸条交由她, 若真能寻着人, 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说罢, 两人连道‘搅扰’也就颓丧赶着马车离去了。 马车还未驶出巷口,对面的一所门户开了,恰好听了这一段的冯六疾步过来。 冯六先是将手里挑好的两只硕大甜瓜交给他,而后便静听吩咐。 少年看了眼堂屋紧闭的槅门,压低了声调指着那辆马车:“你跟了上去,若他们今儿没出城的话…”他垂首摸了摸袖箭,添了句:“记着,做成劫财的样儿。” 冯六领命后,步履如风地就追了上去。 待人走远了,少年单手夹了两只瓜到院里,抖开手中的纸条后,他对着几行墨黑工整的小楷,才忽然想起,自己不识字啊…… 他竟然忘了让冯六先替他读一读纸条上所写的内容了! 好歹学过几日千字文,他便试着从纸条上寻两个认识的字,满篇看下来,只看懂了一个‘大’字,一时间心下懊恼。 正要放弃时,他注意到一个字重复出现了数次,字形复杂而熟悉,差不多要把纸头都盯出个洞后,他一下想起这是个“俞”字,不由得冷笑了声。 “方才是谁来敲门?”赵冉冉见他去的久,索性换好了出门的外衫,推门入院时,便看到他一左一右抱着两只大甜瓜。 段征快步走到她身前,扬起甜瓜用指节扣了扣,笑说:“哦,一个贩瓜的老农,阿姐你听,新鲜透熟的。” 说完话,他抱着瓜走到井边放下后,用一个布兜子套严实扎紧了。 赵冉冉同他处的久了,常见他作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也是十分好奇。知道他于吃食上总有些古怪的法子,她只犹豫了片刻,就跟过去立在井边问他:“你把甜瓜放这布兜子里是做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吗?” 少年躬着背摆摆手,拎起一根长竹竿连着的吊水木桶就朝井里沉去。 这两日井水涨的高,赵冉冉在一旁看他单手执竿,极为轻巧地一压一提,大半桶水就落在她脚边,都未曾洒出来一点。 她上一回打水时,压了半天那木桶硬是浮着也不愿下去,方才细观时,才发现吊水桶要朝一侧偏着压才行,其实许多这样不值一提的粗活,若是不掌握了技巧,也是没法胜任的。 这些日子衣食生活都是他在操劳忙碌,便是知道往后自己会酬谢于他,赵冉冉也不愿一直这么使唤他,她也想自食其力,不愿多占旁人的便宜。 段征将两个瓜挨个浮着水码放进水桶后,布兜两头绑紧在桶耳上,又小心执竿将浸着甜瓜的水桶沉到了井里。 绑牢竹竿后,他回头见她还朝井里望着,便朗声解释道:“这都没见过么,赵…咳,赵大人府上银子多,暑天都不用这法子浸瓜吃?” 赵冉冉一点即透:“端到我屋里时都是冰鉴里取出来的,井水也没多凉呀,会好吃吗?” 说着她又有些稀奇地看了眼井面上半浮半沉的甜瓜,疑惑道:“瓜直接绑着空木桶下去不行吗,何故吊一桶上来才沉瓜下去,不是麻烦了吗?” 这话似一下触着了他旧事,少年收了笑。 “那年大旱逃荒,我把阿娘偷来的瓜用井水去浸,那时候井水低的很,几个瓜太熟磕了井壁就烂了沉了……所以这是我家的习惯罢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倒把赵冉冉听了心下又堵了起来。 似看出她心思,他忽然凑近了就去拉她的手:“这瓜浸久些无妨,天气热咱们早午市就不去了,我作水皮子拌菜你吃吧。” 一直到跨进厨房,她才来得及挣开,心思百转到底也没去斥他。 看不见血腥了,她似是渐渐习惯了他这样温情絮叨的家常模样。 在段征捡柴烧水之时,赵冉冉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浮现出他身上交错狰狞的伤疤。京中的公子哥们,这么个年岁哪个不是鲜衣怒马游冶骑猎。 而眼前这个人,煞神一样生死场上搏来功名,此刻却在这僻巷老屋与她洗衣做饭,甚至连缝补衣衫都做的精细完美。 灶上的水沸腾翻滚,他朝水面浮了个锡盘子,舀一勺面水定型,再用大勺整个压了锡盘入滚水。 赵冉冉没见过这个,一时看的有趣。 “水皮子也是穷人吃的,估摸着就是面水太稀了烘不成饼子,才想着这么个吃法。”说话间,他右手颠勺托起锡盘,左手指尖徒手稳了,朝一侧备好的凉水里就是一丢。 喘气的功夫,一张晶莹剔透的水皮子就从凉水里被扒了出来。 “顶不得饱,用甜米醋拌菜吃开胃用正好。” 见他几乎又要徒手去碰滚水里出来的锡盘子,她早放下了方才越界之事,过去伸手拦了。 “仔细烫疼了,你好歹拿块布帕替一下啊。” 其实这活只是用指尖稳个边,力道烫处都在大勺底下呢,关外妇人家也都这么做,手快些根本连皮都烫不着。 可是段征喜欢看她心绪外露的样儿,就把那话咽了,拂开人又一次抛了锡盘入凉水。 随口就编了个瞎话: “咱这等人命贱皮厚,我手上茧子多,做多了烫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又一张水皮子完好捞出,赵冉冉看得不舒服,便坚持自己学着做两张试一试。 灶台前,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这并非什么力气活,也就是试了两回,她就已经掌握了时机力道,虽是慢了些,也能基本取下完好剔透的皮子了。 .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本来说是要去东关街逛早市看龙舟的。段征做了一上午吃食后,只说天热困的厉害就回屋歇了。 她虽是想出门,只是自然不会让人困累相陪。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两人才一同去了市集。 饶是端午晚市不及早市,江南名都的称呼也不是白得的,运河边的酒家摊贩比上一回更多了各色节气玩意儿,广陵府的百姓男女老少结对而游,天黑透时,两岸灯火煌煌如昼,置身其中,甚至叫人以为外头的离乱并不存在。 人头攒动着,他两个本质上都是荒凉里浸惯了的人,心底里实则都喜欢这样的俗世喧闹。 坐进霁月斋雅间,茶博士送好热巾子带着菜牌离去后,段征忽然从衣袖里摸出截先前在她房里顺来的另一条长命缕,拉过她手轻轻朝里一套。 赵冉冉顿时局促起来,黑着脸要去褪。 “倒巴望着战事一直这么着,阿姐回不去,咱们就在这广陵府一道过一辈子。” 他身子微微前倾伏低了些,软声说着,桃花挹露的目光有如实质地期盼地望着她。 像是走投无路的旅人,企望着得一个安身之所。 唐突而直白,那眸底的深切情意合着这么副朝气俊逸的相貌,又不至叫人觉出卑微来。 那双眼睛赤诚的好似能将人吸进潭底,赵冉冉一时也有些愣住,脑子里当即冒出前人的一句词来。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手上动作顿住竟是就那么由着他拉着也未曾再去褪那长命缕。 成对的长命缕,端午日少年人左右依规矩带了,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方才饮的多了些,我想先、先去更衣。” 自小遮面,她遇了事也只爱逃避。 霁月斋每一层都在东西尽头设有两处恭房,走在人语觥筹声不断的连廊里,赵冉冉心绪纷乱地摸着右腕上的五色丝线。 方才雅间里的气氛让她几乎要透不上来,少年放大的俊脸几乎要同她额角相抵。 她从未被人这样近距离仔细地凝视过,就连同表兄私会时,也一直都是以礼相交的。 当少年温情炽热地说想同她在此地聊度一生时,她心里头激流拍岸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一刻便只想夺门而逃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去应对。 这种心悸羞氖的感觉,是她从未从俞九尘身上觉出过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赵冉冉晃了晃脑袋,避在恭房外头的雕花窗边,目带忧惶地看着长命缕。 正蹙眉出神间,身后一道黑影闪过,一伸手拽着她跌撞进了恭房里。 “嘘!莫怕莫怕,赵大小姐,您看看小妇人是谁阿。” 见来人并无恶意,恭房里也还有女客出入,赵冉冉便冷静下来去细瞧这妇人。 妇人有些矮小眉目五官也是寡淡,看了半晌,她虽是没认出来,也还是觉着有一二分眼熟的。 “大小姐,唉我不是原在您外祖薛大人府上看园子的郭善家的嘛!早年你母亲嫁去顺天,还是我家那口子郭善护送的嫁妆呢,我还同你乳娘戚氏一同伺候过俞姨娘……” “都什么时候了,啰嗦这么多不要命了!”行商郭善捂着臂上的伤处探头进来斥了句,又神色紧张地避了出去。 郭王氏被他斥的一个激灵,连忙拉过赵冉冉的手深吸一口气蹙眉快语道:“大小姐啊,咱行礼也莫收拾了,现下就跟我们出城去,快的话半个月就能寻着俞大人了。” 这妇人原本口齿就不大清楚,一急起来话里赶话全揉作一团丢了出来,听得赵冉冉既心惊又怀疑。 拨开妇人要来扯她的手,她颇焦急地问道:“俞大人?难不成…是俞家远亲里今岁中第的那位吗?” 妇人忙点头催道:“还能有哪个啊,就是俞九尘俞大人嘛,您快些跟咱下楼去,马车就在外头候着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赵冉冉一下甩脱了她的手,平静下来又问:“他已然出仕了?现下又在何处?我现就在他家老宅里,还是待他自来寻我的好。” “俞大人才刚补了户部郎中的缺,这会儿在闽浙勘什么鱼鳞册,赴任前他私下遣了些人出来寻您,若要他交差回来,且不得明儿过年哩!” “对不住郭嫂子,我还是想在老宅等他。” 恭房外的郭善听明白了,见里头恰无女客逗留,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大小姐这是要信物才愿信咱。” 见她颔首,男人一面不住地朝外头张望,一面语速极快地沉声又问:“敢问您同那少年人是何关系?” 赵冉冉有些愕然,解释了半句后,郭善忽然一把拉过老婆,脸色极为骇然地说了句:“迟到立秋前,我带着信物再来接您吧,万莫提防您身边那小子!” 丑妻难追 第21节 言罢头也不回地从旋梯就跑了下楼。 赵冉冉刚疾步要跟上去问个究竟,才出了恭房的门,一头就撞进了个熟悉的怀抱。 “许是吃的太腻,有些闹肚子。”退开两步后,她半垂着头神色不适地捂着肚子,“去的久,叫你等了。” 看见她右腕未及解下的长命缕,段征难得疏忽未觉出异样,倒是上前就将人虚扶回雅间后,又找来茶博士要了些姜糖水与她暖肠胃。 . 入夜时分,赵冉冉躺在床上,越是思量越是心有千澜。 辗转反侧后,她终是从床上披衣而起,点了盏油灯坐到书案前翻起了《资治通鉴》。 一幕幕纵横捭阖、阴谋颠覆在书册上铺展。 时近四更,正是天色最黑最沉之际,她正欲开窗透透气时,西屋的门‘吱嘎’一声极轻的开了。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赵冉冉猛地倾身吹熄了案上油灯,赶在开门声消逝前,她端坐回了椅子上。 似乎是料定她睡熟了,门外的脚步声极轻,但凝神听时,还是能觉出人在走动。 一动不动地,缓和着呼吸,她就这么静坐着。 漆黑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明显朝自己所在的东屋而来。正当她紧张犹疑之际,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会儿后,也就径直朝外行去了。 堂屋的槅门、外头的院门依次开阖。 一直到整个屋子内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再分辨不出后,她又在黑暗中端坐了整整一刻,才点了油灯到外头去查看。 西屋厨房都无人,段征果然是出去了。 丑正的天,就连卖朝食的摊贩还要一二时辰才起身,街市巷口都黑的死寂,寻常人绝没有这等时候出门的。 举灯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她无意识地搓着右腕绳结精巧的五色长命缕,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今日在霁月斋,是该跟着郭善家的一道离开的。 . 端午过后二月,芒种夏至渐过,离着七月七乞巧节只有两日了。 赵冉冉一身浅灰薄裙,倚在丝瓜藤下饮枣茶,云烟般的半袖下,一截依旧系着长命缕的皓腕微颤,透着她此刻的心神不宁。 这两月来,她越来越觉着段征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是那种看似温柔,毋宁说是看珠玉财货,看死物的神色。 他夜半单独出门的次数也越发多起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疲惫冷肃,甚至有一回下午才归,在他的衣袖上,她清楚地看到了零星血点。 真正让赵冉冉觉着不安的,是有一回深夜她壮着胆子跟了出去,才走了半截巷子时,一道人影就从巷口拐出来拦下她。 那个人,她认识,就是先前在百里集镇帮着段征一道杀人的冯六。 从那日被冯六横刀拦下后,她就彻底想明白一件事——那个唤她阿姐的人,以他曾经的势力,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 在这乱世之中,她既没了出身,又面目可憎到要以面纱相遮,试问,她这样一个全然的累赘,除了故旧哪个不会厌弃? 偏他就爱她无权无势,亦或还是爱她相貌丑陋? 眼前不由浮现出观音山上的那个藏宝洞,还有俞家在邬呈最后的祖宅田产。 敲门声‘笃笃笃’得响起,赵冉冉心口猛颤了下,惊起时杯盏倾倒,浅红色的枣茶浸透到地缝里。 前儿夜里段征就离开了,难不成是回来了? 调整完心绪,她一面拭汗一面去开了门。 门外却是邻居大娘挎着一篮子鲜鸭蛋。大娘热情地将竹篮挎到她手上:“你家郎君上回替我家老头接骨,医药费我没有,这点谢礼不许推辞。” 接过鸭蛋,对‘郎君’、‘相公’一类的称呼,赵冉冉已经听的麻木,她没再解释只是客气致谢闲话。 妇人絮叨着教她腌咸鸭蛋的步骤,临行前一拍大腿‘哎呦’怪叫了声,悚然留了句:“昨儿城外好像打仗啦,人家说西城门都给封啦。你两个近来可万莫出去乱跑。 同一篮子还粘着鸭屎羽毛的鲜蛋一同坐在厨房矮凳上,赵冉冉忧心忡忡的,还是有些担心起局势来。 她试着走出巷子,果然冯六立马就出现在身后。 听明白了她的忧虑,这个二十多岁极善追踪打探的阴沉青年第一回 开了口: “前几日北边周齐二国的确再起战火,广陵城外的倒并非大战,应该只是两家漕帮争船只渡口,嫂嫂勿忧。” 听完这似乎靠谱些的消息,她心中的不安未减反增。不仅是对段征的去向,表兄的安危,甚至不可遏制地有些挂怀起叛逃周国的父亲的处境。 坐在井栏边的矮凳上,她学着段征的模样,打了盆水开始一点点先洗净鸭蛋上的污垢。 或许是少年素来聒噪爱逗人,已经两日无人说话的赵冉冉,此刻越发觉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心里头的猜想忧惶比对着那人时还要多上一倍。 指尖触到一块硬物,并不是蛋壳的质地,她叹着气瞥眼一看时,却是整个人彻底呆愣住,继而抖着手将那只玉猪扒了出来。 拇指大的汉白玉雕就的一只小坠子,猪背上就着灰褐杂质雕成个斗篷模样,斗篷两个结可以栓绳子。 这头玉猪还是薛家一位舅母给的,如此别致的式样当今世上怕再无第二个了,她自个儿挂了几年,去秋俞九尘送她琴谱,她便将这玉猪转赠于他。 原来郭善家的说的都是真话,表兄当真已在楚国入仕! 洗干净玉猪后,她才将整篮鸭蛋一个个尽移开,最下方一层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一句: 【乞巧日,东关街莲叶渡。】 还未及思索惊喜,院门‘吱嘎’一声开了,遥遥有人唤她:“阿姐,我回来了。本是去城外贩些山货药草的,谁想城门封了,竟耽搁了两日。” “冯六说西城外不太平,你下回还是不要出去涉险了,为赚两个钱,何苦来。” 回过头时,纸条正悠悠朝井底坠去,赵冉冉藏好玉猪,竭力作出一副关怀忧怯的模样。 “平白无故,也不好总用你的钱。”少年脸色不大好,说话时也不及平日有力。 便是看起来累到无力,他还是走到井边,笑着指了指篮子说:“腌鸭蛋看着简单,盐巴时日差一点都不行,阿姐想吃嫩一些再淡一些的是吧。” 数月的朝夕相对吃喝同住,他连她的口味偏好都已然一清二楚了。 见他顺势就要蹲下接手,赵冉冉到底有些不忍,上前一步拦在他臂下。 两个人站在井边,她平复下心绪后抬眸看进他眼底。 “你是不是受伤了,不要瞒我。” 她眉目清澈哀婉,好似害疼的是自个儿,下一刻就要落泪。 被这样疼惜柔婉的目光望着,段征心口一热,甚至觉着周身流逝的气力又回来了些。 他低下头忍不住勾唇道:“还是没能瞒过你,确是受了伤,阿姐可是要看一看?” 原本只是揶揄逗弄的话,没成想女子只是略避开些,硬着头皮接了话:“若是换药不便,我帮你。” . 夜静蝉鸣,屋子里早早点了线香驱蚊,可这正是江南蚊虫最多的季节,仍是有三五只晕晕乎乎地在半空绕着圈,变着法儿地要闯进纱帐内进食。 两盏油灯并燃着挑到最亮,赵冉冉盘腿坐在西屋的床上,有些后悔地裁着一圈干净的布绷。 方才她洗漱完听他喊伤口疼时,便提着伤药布绷进了屋。谁料段征嫌外头蚊子多,非要在塌上换药看伤。 待她才要去掀纱帘时,被他一把扯得倒进了床里。 正要责问后退时,但见他看也不看自个儿一眼,一边嘟囔着南边蚊子大如苍蝇,一边仔仔细细将纱帐朝褥垫下塞好一圈,看模样真的只是怕夜里被蚊子扰了酣眠而已。 一步错步步错,赵冉冉奉承谋定而后动,当他开始褪衣时,即便觉出了危机,也因为盘算着后日的逃亡,并不愿忽然翻脸,引了他的怀疑。 桃源村的前车之鉴虽是反过来救了她的命,却也让她清楚地明白,眼前这个貌若春花的少年,老谋深沉绝不是好相与的。 褪尽上衣后,那旧伤遍布的身体却同他潋滟精致的五官反差颇大。 还未彻底成年的身体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瘦,只是他身材高大,臂间胸腹上覆着层薄薄肌理,蕴着经年习武征战练就的杀伐力量。 毕竟有过前几回的经历,赵冉冉并不真的担心他能明目张胆地欺辱自己,有些时候,她甚至暗暗胡乱猜过,或许这人还真的有些隐疾? “在想什么?”耳边吹过热意,段征伤在右腹,却并不顾忌伤势,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阿姐不若今夜留下,别看我伤着,碍不着事。” 若是从前,赵冉冉定会大惊失色红着眼落荒而逃,不过如今她惯了他的为人,不过是木着脸微微紧张道:“你伤在右腹,往后只要掀起点衣角就好,病中的人仔细着了寒气。” 说着话就将旧的布绷拆了,又小心地揭开药布膏子,见到伤处并未触及脏腑,只是割得深些失血过多,赵冉冉顿时松下口气,仔仔细细又上了遍药后,又吩咐他抬手,不紧不松地朝他腹上绕了三圈。 才刚要起身后退时,背心处被人揽了,不由分说地就被人吻了上来。 面纱摇动起皱,她呓语着想要推开他,只是说不出话也挣不动分毫。 熟悉的低喘声入耳,先前的镇定筹谋全没了,她一下红了眼,泪水滴落迅速没进了面纱里。 下一刻,身上的桎梏松了,少年眸光温润映着昏黄,迟疑着伸手到她发间,解开了那张始终不离身的遮面绢纱。 段征始终直直地望着她的脸,在看到右颊胎痕时,他忽然觉着,不过是些颜色痕迹,哪里又有那么难看了。 被他目中的直白热烈所摄,赵冉冉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就这么看着他再一次凑近,在那双眼睛里,她清楚得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面露愕然却沉溺地有些呆愣。 或许有情众生,一旦相望的久了,便自能从视线交汇处,看出些本来面目。 唇畔温软袭来时,赵冉冉克制不住心口的悸动暖意,于是她竟然躲也不躲的,就这么正襟危坐着。 从额角到唇畔,这一场吻浅尝辄止却连绵不断。段征动了念,动作间却干净怜爱,更像是小兽幼崽间同生同食的那种情谊。 就在那份温软即将落在那斑驳浮凸的胎痕上时,赵冉冉一下醒过神来,兔子一般踉跄着避退开,红着脸窜到地下,‘刷’得一下重重抛好纱帘后,趿着鞋子声若蚊蝇地说了句:“我回去歇了。”便头也不回地仓惶出了西屋。 出门前,她清楚得听到身后传来声轻笑,略有些得意的,也或许是她耳朵出了问题,那笑意里竟还夹杂了些羞氖?! 回了东屋后,她朝冷水里净了手便一头扎进了床上用薄被将自己裹成了球。 都是假的。 别信他,除了钱财你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杀人如麻的恶徒,何来的真心。 片刻后,她从那双眼睛的迷惑里彻底解脱出来,摸出项间的玉猪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撑过这两日,乞巧日,或许此生她都不必再见这个恶徒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乞巧 赵冉冉也猜着了上一回郭善家的来此寻她时所遭的横祸, 以段征的手段和冯六的追踪术,那郭善既能囫囵而退,这一次又是有备而来,桃叶渡上便定然是安排妥帖的。 而她所能做的, 便是在剩下两日里尽可能叫段征放下戒心。 丑妻难追 第22节 她从未这样怀揣目的地算计他人, 古话说作戏须得先骗过自个儿才行, 赵冉冉就只当没乞巧的事,与他吃住相伴, 还故作沉痛怀疑,一个劲地探听他受伤的缘由。 七夕这日晨起,段征得知城外漕帮尽灭的消息,心情颇为不错。他养伤闲不住,照例是天不亮就起, 不好练刀出汗, 就哼着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 不一会儿日头高了, 赵冉冉一身浅青夏衫出了堂屋,一进院子就听得厨房里传出四不像的音调, 跨进门舀水时, 听清了最后两句如梦令的词牌音调, 可词句糊成一团, 就如幼儿才学了话没一个字清楚的。 “怎的又天不亮起了?我瞧你睡得晚起的早, 伤口岂不长的慢。” “大热的天, 躺床上长蘑菇, 今日得空,一会儿我包馄饨中午吃冷食。” 在厨房的架子上赵冉冉兑了热水用牙擦子抹了粗盐漱牙, 一面看他盛粥又刺啦两下另炒了小青菜。 桌子上面粉撒着, 几个大碗里, 一个是揉好的面团,另几个则是备好随吃随拌的菜肉陷,洗净了的韭菜、芽菜、烫好了的口蘑,碧绿生青色泽诱人,肉糜搅的却极少,明显是按着她的喜好做的。 在家时她早起并不立刻吃朝食,总要缓上二、三刻时候,喝两口清茶醒神,依照四季饮碧螺、香片、桂花、麦冬。国乱之后,路上连吃饭都成问题,一直到在这处彻底安定下来后,才又恢复了早起饮茶的习惯。 虽是没了在府里的讲究,这种日子若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过下去,也算安逸。 赵冉冉倚在窗边喝茶,看着他三两口呼啦啦地就把自己那碗粥喝尽了,才又单独去捡小菜吃。 她压了下茶盖,忽然垂首问他: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做那些事了?” 这一句问的突然却也应和了她前两日的心神不宁,段征面色沉静地抬眉看她,想了想停筷朝她走过去,无奈笑道:“那么多兄弟,我不叫他们聚起来一处谋生路又怎么办?这世道吃人,你别不信了,刀枪里流血死的,可没佃地刨食死的多。” 她放了茶盏朝桌旁挪了步避开他,言辞有些尖锐地低声辩驳了句:“打家劫舍容易,耕织稼穑实难……” 耳边一声轻嗤,她没再辩驳下去,蹙眉带忧地仰首望他:“江南如今殷富,若是有足够的银钱,供你富贵闲散地活一生,你…能不能莫要再去做那些事。” 既然今夜后再无缘相见,那她不如一次还清他。 晨曦映过蓬窗,斑驳土墙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处。 听得她又主动说起钱财时,段征有些意外,心想这事若问他,怕是无底洞了多少也不嫌多么。 富贵闲散过一生?那他这些年做的又算什么? 被他围在角落里瞧得有些不自在,赵冉冉放了茶杯撇了人自去吃朝食,一面吃着脆甜的小菜,一面就直言道:“再陪我去一趟观音山吧。” . 出城北一路顺当到了观音山,赵冉冉还是让段征候在山谷入口处,她则依原先的路再取了金银,斟酌之后,又从一口宝箱里择了条颇为名贵的东珠佛串袖好。 外头牵马背刀候着的少年没有异样,她出来时,但见他只是坐在一处土坡边,望着一丛蕊黄灿烂的野花出神。 等两人回了老屋后,时辰就有些晚了,已经是午正过了,段征肚子饿的直打鼓,进院后便连取了多少金银的事都没多问,从井里打了两桶水放在树下后,就径自朝厨房搬馄饨出来包。 “馄饨皮要比饺饵薄许多,前儿王大娘送过咱们些,我拆了一个看明白了,这也是头一回包。” 这处老屋虽破旧,屋前屋后乘凉的去处却多。此时正值盛夏酷暑,院里石榴树冠盖正挡了石桌井栏,凉风习习,可比厨间闷热舒服多了。 段征在石桌上摆开阵势后,扑上那块他特地买的大案板,他开始叮叮镗镗地剁起了各色菜馅,依次码进大碗里。又拿瓢舀了一大勺水,对着石榴树两下冲净案板,用备好的干布拭干水珠,扬手洒一把面粉后,发了劲的揉面擀皮。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赵冉冉在旁看着,回想这些尚算太平的日子里,好像这人若是不舞刀弄剑时,就真的只是对做吃食上心了。 凉风袭过,将将要吹落少年额角沁出的汗时,他随手拿起一块长布巾,折成个细条后便朝额上绑了。 苦夏里蝉鸣扰人,赵冉冉本是瞧着学,看着看着目光就凝到了少年身上。他垂头正把一个大面团擀成同案板一样大小的皮子,额带上还沾了些面粉,乍一看时,就以为哪处酒家新招揽来个颇俊俏的后生。 就好比那当垆卖酒的胡姬,酒香人亦沁润耳目。 脑子里莫名浮现出这人老去的场景,廉颇饭否?他若掉光了牙,会不会每日闲的发愁?赵冉冉忽然想起这人倒也还有个爱好,便是去茶棚瓦肆外站着听两句戏,不过她晓得他压根是听不懂的。 “阿姐想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冷不防的,少年揶揄着抬眸,正将她脸上神色收入眼底。 “我何时笑了。”她在面纱下撇嘴,收回了方才神游安然的心绪:“观音山那处,我上回说只取了百之一二并非是哄你的。” 她从竹筐里提过布袋,将一袋子碎金银角倒在了石桌另一侧,同几个刚包好的馄饨对立着。 “二百金?”段征手上不停,只是抬头扫了一眼,有些敷衍地笑了笑,“市价再贵,一顿半素馄饨也至多二两银子,阿姐取这么多能吃几年了。” “日子还长,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哪有好的。我不瞒你,那洞里约藏着的财货,约莫总有四、五千金,待我寻着了家里人,将这些尽给你,局势总要太平的,那洞中之物难道还不够你过一辈子了?” 饶是段征早就知道当年俞秉则留下的决不止这一点小财,也知道她现下还有所隐瞒,也提防着自个儿,可是几万两白银,就这么白送上门来,他心里还是颇为触动的。 舀起的馄饨馅被放了回去,她抬起头看她,容色肃然中无奈道:“这么早将身家都透露了,不怕我擒迫着用你换更多吗?” 这句话并不作假,只是被他自己拖延着还尚未施行罢了,半真半假间,少年眸色清冷,细看时,藏了两分嗜血的凉薄。 赵冉冉稳住心神,只照原先想好的排演,她又从袖里将那东珠佛串取出,十八无畏、珠色圆满,她继续劝道:“月满则缺,外祖母说过,金银满山时,尸骸遍埋处。” 她将手串摊在掌心抚触,忽而展颜:“我如今信你。黄白之物总是俗气,这串佛珠权当与你平日避灾防身,莫看这些珠子不大,要寻来十八颗成色光晕这般相近的,也是不易。你若不喜欢带,便卖了它,将来待我寻了家时,或者谴人再与你打一把好刀。” 她垂了头,只是轻声细语地絮絮展望着,并没去留意对面人。 待最后一句话未说完时,耳边听得脚步,忽然间腿上一热,腰上被人环了时,低头一看,但见少年蹲在地下,竟一副眷恋依恋样儿歪着头靠在了她双腿上,而两只尤沾了面粉的手正交握于她腰后。 粗布额带下,他眉眼氤氲着只是平视她腹心处,近看时依旧潋滟如画的五官在这个炎夏酷热的正午被散射的日晕映着,上挑的眼尾因为侧躺着的角度,蜿蜒着从眼头内双波澜着翻作昳丽开阖的两层,美则美矣,瞧起来却意外间多了分脆弱。 也不知怎的,日阳正烈,赵冉冉竟从他身上觉出种久远深切的孤独,一时忘了动作,甚至于感同身受的心底里莫名悲酸,抬手不经意间,差点就欲抚上他发顶。 指间东珠被捂得发暖时,她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肩。 “阿姐是真的待我好,你说的在理,只是…我也得说服了底下那般兄弟。” 听他这么说,她心下倒是真有些欢喜,拿过张裁好的馄饨皮,脱口道:“你若是转了意,往后也可跟了我一道家去,到时候跟我去邬呈,自办间茶楼饭庄岂不顺意。” 滚圆的馄饨冷水里一捞,洒了葱花香油米醋,这一顿散伙饭赵冉冉吃得颇合胃口。 只是许多年后回忆时,想起自己曾劝过这样一个枭雄于这样的乱世里弃武从厨,才晓得那是怎样的天真蠢钝。 吃过饭,赵冉冉照例擦了脸去歇中觉,在她身后,看着女子娉婷背影,段征忽然嗤笑了下,极轻地自语了句:“稀奇的很,赵扒皮的女儿,这般有趣。” . 半满的朗月斜挂柳梢,已经是酉正过了,天边的暮色还隐隐发着青,同东关街的十里华灯共照人间。 七月初七是神女同夫郎相会的日子,街面上拱桥边俱是成群结队的人群,年轻些的女子多是精心装扮了,依偎着自家郎君同行,更有许多小童在街上提灯穿行,叽叽喳喳地混迹于各色糖葫芦果饼摊上,央着后头的大人快些来买。 离着桃叶渡越近时,赵冉冉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 桃叶渡如今已算不得渡口了,就设在霁月斋后头的园子里。同一般人流较多的渡口不同,它原本设在勋贵的内宅离,没落后被霁月斋买下,因是水道窄而曲折,要朝东多行二刻才得出城,是以平常除了白日里供食客悠游外,并没几只船在岸。 七夕日要步月扎蜡灯,段征苦出身得势后又山野里窝惯了,这一路,光是瞧那河岸边的浮灯都来不及,人堆里头,他时不时又能借故对她或拉或揽,一时间觉着有这么个痴傻温软的大活人陪着,实在是够闲逛上一夜的了。 他沉浸着俗世过节的喧闹,又兼右腕上系着长命缕和新得的东珠,并未注意到什么。 霁月斋前浮灯更多了,蜡扎的莲花、兔子、小猪、元宝、狻猊,一个个活灵活现地粘坐在油纸编成的小船上。 一盏盏巴掌大的纸船,烛火被乘坐其上的灵瑞蕴作红绿蓝紫,五光十色的飘在霁月斋西侧的河面上,一时间将天上的星光都遮尽了。 “他们放的什么东西?”段征好奇地问了句,眼睛里五色琉璃般,竟有些痴痴地望向运河岸的人们。 “蜡塑河灯,祈福用的,可佑来年阖家平安康健。” 桃叶渡就在眼前,只需从霁月斋偏门穿堂而过就是了。 竭力压下心慌,见运河边防浮灯的人更多,她主动牵了下他衣袖转瞬又放开道:“我从前只在园子里放过,咱们也去放两只?” 到了河岸边,浮灯倒映光景更盛,有特意候在这儿的货郎,挑着担子叫卖蜡扎浮灯,两人各买了一只后,边上两个老妇人还教着他们如何滴下蜡油将灵瑞粘稳在小船上。 素不相识的各家寒暄互祝,一些女人家聚在一处预备着乞巧步月,或许是段征的相貌实在生得好,同他们搭话祷祝的人颇多。 “蜡那么贵,这不会真的是蜡塑的吧?” “这船能飘多久,你说是灯先灭还是船先沉呢。” 一盏浮灯不过三十文,其实只在灵瑞头上化一些蜡油。 段征蹲在河岸边,似是放河灯放出了瘾,陪着他连放了三盏后,见他还是放一盏,鹰隼似的就盯着那纸船看,一直等到彻底看不见了时,便又伸手再拿另一盏,停不了似的重复。 正在赵冉冉踌躇时,一群才及笄的少女挤过来,逮着年轻女子就要与人比浮针乞巧。 岸上恰来了个卖月灯的,少女们便缠着她一处去挑。同他随口说了声,段征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的灯笼摊,笑着点点头竟没有同去的意思。 霁月斋的偏门约莫十丈,而十余步外的河岸边,少年正看着一盏颇为别致的宅院蜡扎悠游远去。 正在赵冉冉犹豫之际,许是天意相助,一大群七八岁的孩童追打嬉闹聚了有二十人的长龙朝他两个中间过去。 “这位姑娘,可否将此灯相让……” 最后看了一眼岸边犹自沉浸的少年,她将手里的灯盏送了身侧女孩儿,缓缓后退了数步后,便提裙穿过人群朝着霁月斋偏门狂奔而去。 . 二刻后,赵冉冉同郭善家的对坐在乌篷里,摇摇曳曳地晃过许多窄道青墙,当两岸人家终于依稀褪去,乌篷拐入运河向东的宽阔水道后,她一颗高悬已久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嬷嬷,你方才说闽地鱼鳞册收不齐,那表兄可有说会累及他?” 乌篷里此刻只有郭善家的并俞九尘一个心腹撑船,妇人说起话来没有顾忌,便一面劝她吃些糕点定神,一面滔滔不绝转述起邬呈的情形。 郭善家的是个耿直热络的妇人,说话又快又急,虽是有些没条理,也东拼西凑足以安抚下她当下焦躁心绪。 正在赵冉冉卸下心神,挨不住她啰嗦捻过块豆糕才咬下一口时,前方三叉水路交汇的拱桥上,依稀缓缓走上一个人影。 只是略扫了眼,她手里豆糕掉在船底摔了个粉碎,才落地的一颗心呼得悬起,心绪翻覆间好似呼吸都窒涩住。 “快进船篷。”船夫是个会武的,在那人跃下时,呼喝着就从脚边拔剑相迎。 或许是实力相距悬殊,在少年飘然落于蓬顶时,船夫觉出不妙,持剑退了半步两厢对峙着。 段征不看那人,横刀在月色下寒光流动,他轻声说了句:“阿姐,你若出来跟我回去,今日这一切我只当没有。” 周遭人烟不多,他说话极轻,却也足够传到蓬下人的耳朵里,也不知是为何,明明听起来挺寻常的话,此刻赵冉冉听了,只觉着骨缝里都是冷意。 她张了张口,干哑着还未答时,外头刀剑声响起,只是慌神的功夫,船夫就已然抵挡不住,受伤痛呼了记。 “住手!”掀了乌篷的布帘,赵冉冉弯身而出,只是朝前看了眼便移开了视线。她看到他在笑,而那笑被月色染上霜寒,让她连多看一眼都发怵。 或许生平总还有些傲骨,她一把扯下右腕长命缕朝少年身上扔了,愤然道:“挟恩图报、口蜜腹剑,你心中所图我怎会不知。你我今日缘尽,若有怨怼,尽管一刀杀了我。” 捡起长命缕,段征脸上的笑彻底没了,他轻叹着‘啧’了声,忽然提刀朝那船夫袭去。 船夫且战且退,离着船篷近了,赵冉冉壮着胆子跃了过去,她只赌自己的金山银山在他眼里的分量。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险险偏过,段征被余力带出了空门,他还未及怒视,迎面只听女子喝了声:“你莫再滥杀无辜!”而后他回头亲眼瞧见她从袖间扯了块布帛出来,下一瞬夹杂着异香的粉末微尘迎面扑来。 手脚间的力道顷刻撤去,一旁的船夫借机提剑朝他心口挑来,凭着多年生死一线的本能,少年勉强避过要害,手背中剑后便被那船夫一掌劈进了水去。 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入鼻息耳道,手脚用尽全力地划了两下,才刚透了气时便已力竭,浮浮沉沉间,他怨毒的眸子在水下睁大了,透过水面借着月色努力去看远去的乌篷船。 耳迹依稀听得女子熟悉慌乱的呼救声,当岸边有渔民跃下后,呼喊声骤止,他撑着一口气自个儿爬上岸后,扬头狗一样地甩去身上水珠,一面运气调息,一面目若寒潭地看着乌篷远去。 作者有话说: 丑妻难追 第23节 第28章 发卖 三年后, 大楚乾熙元年,天下大势归一。新皇定都顺天,大肆封荫旧部功臣,均田地, 改税制, 轻徭薄赋, 开科取士。 松江府,一处素来静谧的渔村后山。 “人呢!窝囊废, 还不快给老子分开了去追!俞夫人费了多少银子,要是那女的跑了,仔细你们的皮。” 身后的追赶声凶恶急促,赵冉冉拖着已经崴了的左踝,忍着剧痛穿行在一大片麦浪金黄的稻田里。 见她被疼痛拖慢了速度, 一旁的乳娘戚氏扯着她使力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娘, 我跑不动了。”赵冉冉揪着一根秸秆停下步子, 将她朝前推了把。 就在方才,戚氏的丈夫被那群人打成重伤, 然而为了救她, 这个妇人至今强忍着没有掉一滴泪。 “不许停下, 你快走。”戚氏个子很高, 她已有五十余岁了, 脊背有些微微佝偻着。 眼见的这么跑下去终是无用, 她空茫坚毅的眼里决绝一片, 横下心将赵冉冉朝沟渠里推了:“小冉,娘去同那群禽兽拼了。你万万躲好, 不许出来, 上京寻你稷弟或是赵大人, 往后自个儿保重。” 赵冉冉从沟渠里翻坐起来,摔得头面上都是泥水,晕头转向见她顺旧路跑去,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惊骇下终是红了眼。 金秋旭阳照拂麦浪,她拼命地朝沟渠外爬,阡陌间的草香清冽如常。 三年来在这个鱼米之乡,同乳娘戚氏一家互相照应的日子和乐温馨,此刻历历掠过,想到那些人出手之重,她的心皱缩成了一团。 听得不远处的喝骂喧闹,她脚下使劲手掌攀着枯草根,掌心磨破的痛此刻竟分毫也觉不出来。 三年了,还要这样大费周折来害她,赵冉冉知道那人是谁,绝不敢将戚氏夫妇单独留下。 麦穗被一道道分开,在戚氏惨叫的第二下里,她高喝着一下扑挡上前,回头冷厉决然道:“你们主子罗织罪名,不过只是冲着我,我跟你们回去,你们积些德莫再祸及无辜。” 为首一人冷哼:“私卖粮食与贼寇,何等重罪,大小姐以为自己还是尚书嫡女千金?带走!” . 囚车用臂粗的栅栏围着,将他们沿江一路朝上游运去,最后跨江而过,回到了三年前她生活过的广陵府。 入了广陵府,又历经一番早已排演好的过堂定罪,薛老伯和戚氏夫妇被判了徙二千里,当夜就要再由原路被分配去闽地服苦役十年。而赵冉冉则因着年轻,被判了就此发卖为奴的结果。 就要被发卖的前一晚,看守狱卒一言不发地过来,开了牢门将她提了出去。 在一处密闭的刑房里,赵冉冉见到了她预料中的人,乳娘戚氏也被拖来,正忐忑惊惶地看着她。 “二小姐!如今这又是为何呀?您守着恁多家业又嫁得俞公子那样良女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大小姐吧!” 话音刚落,两个仆从便上前揪起戚氏就左右开弓地掌起了嘴,一直静默在侧的赵冉冉忙拖着伤腿上前:“三年前,我就说过不会与他作平妻,你究竟要干什么,月仪!” “哎呀,姐姐卖粮与贼匪,可还是我从中周旋才保了命,我今日来也不过与你治伤嘛。”赵月仪容貌甜美,杏眸里却淬了毒似地含笑看她。 挥手间,果真一个中年大夫上前,掰过她崴了数日的左脚,动作粗暴地正起了踝骨。 见姐姐眉目有些扭曲,赵月仪才让那大夫停了手,俯下身笑道:“我公平吧,琴棋书画你样样都好,接好了骨头,明儿让他看一看,你到底值多少钱。” 来不及缓和痛处,就有狱卒来拖戚氏服役上路,在一声声‘吾儿保重’里,赵冉冉终是哭着去拉赵月仪的手,极尽悲屈地问她: “五岁时,你乱画乌龟咒骂先生,是我顶缸替你受罚。七岁那年,你闹着偏要郡主的琉璃钗,是我连画了十余幅绢画同你换回。九岁那年,你贪玩落水,也是我,为救你落了虚症……” “够了!”赵月仪眼底一红,重重打开她手,突然间歇斯底里起来:“你这个丑货!同你那个早死的娘一眼,惯会收敛人心勾引男人,说这些陈年老黄历,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呸!从小到大,你处处压着我,我娘本是正经的皇亲嫡女,你娘不过是赋闲官吏的一个庶女,自个儿命贱死的早,却哄得爹念念不忘许多年,如今你也是……” 后半段话戳到她自个儿心窝子上,赵月仪意识到失态,冷哼着收了气也就带着人出了牢房。 . 逢了十五日,广陵府菜市口处决犯人的刑台空了出来,人牙子十分精明市侩,将二十几个待卖的‘货’遮在后头临时搭建的蓬布下,叫她们前后挨个出来拍卖贩售,如此一来,年纪大些或是容色差些的无人比对,方能都得个最高价。 赵冉冉候在篷布门边,神色不忍地看着正站在台上的四岁小童。在看到台下赵月仪身侧的男子时,她目色微动,不可遏制得一下沉入到三年前。 “冉冉,他们哄我说你被叛军杀了,南楚新立,桂将军那人,你父亲也得罪不得。” “今生今世,只有你才懂我,冉冉,我同月仪只是权宜,等桂氏败落了,我绝不负你!” 天光湛青和暖,三年后的今日,赵冉冉把当夜俞九尘说的话在耳畔回溯,心里头最后一点波澜泯灭。 对她来说,现下只想救回戚氏夫妇,戚氏独子薛稷正在顺天府应试,他一家原都是薛府世代家奴,薛稷为人刚直仁善,这三年来常常与她送饭讨教,她绝不能让他们因了她而家亡人散。 “三十两银子,这位老爷上前画押。下一个带上来!” 站在刑台正中,她脸上带着的面纱是人牙子给的,粉色绣着艳红的花卉,瞧着俗艳。 “怎么搞的,脸遮着看不清啊。” 在台下一众起哄的声音里,赵冉冉抬眸同俞九尘惊愕的视线对上。这个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儒雅沉稳有高山流水之态。 他似乎是全然不知情的,深邃的眸子里蕴着怒气,转头同赵月仪争论了几句后,两人皆是面露不虞,俞九尘看向她腕上的绳索,只觉心尖里闷疼。 “嘿!你带回去想怎么看不行啊。”人牙子百般辩驳,死也不肯揭去面纱,“眼睛嘴巴鼻子那都齐全,起价五两,一个子儿也少不得!” 俞九尘刚领了户部侍郎的衔,来此协同镇南王清查去岁数郡的军粮户策,他受桂氏一族掣肘已久,这两月才刚搭上闽地边将白松的线,在悍妻面前,他如今也还只得俯首听命。 “六两加二吊钱!” “六两七钱!” 一个鳏夫同几个光棍汉逐钱加着价,这些人都是城郊最穷的汉子,寻常买个姿色平平的丫鬟也得十余两,他们出不起钱娶妻,便每个月十五都巴巴地指着来这处捡漏。 那一双双露骨渴求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朝她身上打量,终于在一个四十余岁的光棍报出八两银子的价钱后,另几个嘟嘟囔囔地打起了退堂鼓。 官商牙行的规矩,是要先签订票据,等一会儿叫卖完了,再一手交钱一手给身契领人。那光棍却是急的一刻不能等似的,掏出个脏兮兮的钱袋子,竟是当即跳上台去,就要去拉赵冉冉走。 一张咧着大黄牙的嘴靠过来,带着黑泥的指缝就要来揽她腰身。 赵月仪原是想听旁人出完价,再将她买回去慢慢羞辱,此刻见了买者嘴脸,她倒是改了主意,只不许丫鬟叫价了。 “一百两,本官出一百两买她,你这就将她身契与我。”俞九尘再也维持不了一贯的含蓄儒雅,忍无可忍地朝那人牙子开了口。 台下当即轰然乱作一片,一百两满可以去莳鸿馆随挑个姿色最好的清倌人,在这处地方的都是罪奴,普通人家家中缺人手妻妾的,便都来此处挑人,平常拍价最高者也没有二十两往上的呀。 再观那女子虽然眉目气质尚佳,可明眼人只要不瞎,便能从她右眼边上一片灰褐色里,推测出面纱下的情形。 一时间,围观者议论讶然,那光棍汉气得跳脚也只能离了场,还没买着奴仆的人家,也一并担心起后面的市价来。 就在人语声渐低等着看下一轮时,不知哪里荷甲持剑地来了队精壮护卫,从最外圈瞬息间就将人群分出了一条道来。 马蹄声渐近,就在赵冉冉移步要入篷布后时,一物堪堪擦着耳际抛落在她脚前。 低头一看时,但见是个手串,只因连日的遭际将她整个人折磨的恍惚,她瞧了眼后,觉着眼熟便欲回头去看。 身子才转了一半,耳边惊雷似的一句:“本王用这东珠买她,够也不够?” 人群里有眼尖的,终是从护卫的衣饰上认出来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是镇南王来了!”两旁百姓纷纷下拜,瞬息间就静得鸦雀无声。 惊骇中赵冉冉觉着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三年前夏夜那一幕清晰浮现,恍如是水鬼在身后似的,她本能地跨步欲朝篷布里藏了。 “问你呢,够也不够。”段征不耐地抚了抚刀柄,眼神锐利地看向人牙子。 人牙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跑过去曳了赵冉冉腕上的绳索,讪笑着将人就带了过去。 她没敢抬头,有侍卫捡了东珠塞到她手里,从摸出十两银子交给了人牙子。 “通敌叛国的逃奴,哪里值的了百两。” 他分明语带轻笑,可赵冉冉听着,只觉着冷意一下蹿遍周身,最后一点子气力也被恐惧尽数抽去了。 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抬头时,那人却已经掉转马头,一身滚金绯袍如火,身形似是较那年渐长。 “既是如此重罪,将她绑在本王马后!”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行宫 赵冉冉被人推搡着撵到台下时, 恰好一名侍卫长高声让行礼的百姓们都起身来,一时间,视线遮蔽着,她见那人牙子就在自个儿身旁, 想也没想的就将那串东珠塞了给他。 “我见叔叔是个有福报之人, 劳烦您行个方便, 给里头姐妹一条生路。” 这些罪奴里有好些个都是像她这般被家人累及的无辜之人,尤其是几个十四五的少女, 生相颇为清丽。来的路上哭哭啼啼的,听的她心里难受。 “行行行,你还先是自求多福吧。”人牙子压低声音,心一横也就将那串东珠收了,拽着绳子紧走几步后, 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了段征马后。 果不其然, 直到他把绳索一端系好在马鞍边, 马上那贵人也只是在同侍卫长说话,连头都未曾再回一下。 也是, 那样随手抛落的物件, 便是价值千金, 对勋贵而言, 亦不过是随手可弃的。 骏马扬蹄, 赵冉冉一个踉跄, 险些就要一头栽了去地上。好不容易稳下脚步, 疾走着跟上时,人群里不知哪个喊了声:“闽地白家军杀人不眨眼, 我妻舅一家子在浙南都死绝了!这女子通敌该杀!” 这一声呼喊起了, 百姓们好些个醒悟过来, 有胆子大的拎起手边的菜蔬就朝她扔了过去。 饶是这群人顾忌着官家人,烂菜叶子、生鸡鸭蛋还是一股脑儿地朝赵冉冉头上砸去。 也不知是哪个富裕,竟是解开一大包□□水蛇,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就洒了出去。 一时间,不仅是赵冉冉被撞得跌落在地,后头看守的侍卫也遭了殃,七手八脚地将身上的活物扒拉下来。 而赵冉冉双手被缚,一开始还沉浸在混沌不可信的过往里思绪恍然,这一下摔跌下去,骏马收势未及,仍将她往前拖行了二丈。 整个左半边身子都火辣辣得疼着,而待她睁开眼,试图撑着地爬起时,掌心触着水滑蠕动的一长条,定睛一看时,竟是条三指粗半丈长的圆头黑蛇。 她顿时吓得惊泣,肩头胳膊还挂了两只□□半截斩断的死蛇,可她双手被缚,颤着手甚至无法去打开它们。 侍卫长朝主上望了眼,连忙下令维持秩序,还不待他过去拽起地上跌着的女子,人群里突然跑来个玄袍玉冠的男子,一脸痛惜地拨开护卫就冲了过来。 还不待他近前替她拂去身上东西,一把二掌宽的长刀赫然就横在了面前。 下官俞九尘…见过王爷,这女子是下官远亲,罪名怕是…… 话音未落,俞九尘就被侍卫长骆彪给请了前头去。 骆彪原是闽地行商,一大家子机缘巧合为段征所救,因他心思细腻通晓南边风情地貌,这一年来渐渐的成了镇南王府的头号宠臣,段征到哪儿都带着他,民政上的许多事也都先要问他。 骆彪为人谨慎守礼,对着官衔比自个儿大的俞侍郎,说话极是注意分寸。 等赵月仪带着仆从赶过来时,两旁的百姓差不多都被驱散,段征正听得不耐烦到极点,凌空肆意劈了个刀花: “俞大人口才好,就当此女没有通敌,可若本王说,她曾行刺于我呢?” 他言辞冷厉,对官场之人来说,这样的语气已是近乎于翻脸了。 这一句出口,骆彪和俞九尘脸上都不好看,后者显然更蕴了股莫大的怒气。 赵月仪却是听的心花怒放,人都知道,镇南王同新帝生死之交的情谊,而此人虽为新贵杀伐手段狠厉,寻常御下却比一般武将要和颜悦色的多,此刻他这般说话,定然是恨透了那女子。 丑妻难追 第24节 几个人对峙着,时不时传出赵冉冉惊惧压抑的低呼。 “俞大人南巡之事办妥了?过两日,本王等你的帖子。” 长刀入鞘,侍卫长骆彪一面过去捏走赵冉冉背后最后一条水蛇,一面客套坚决地同俞九尘作别。 从始至终,赵冉冉没有去看他一眼,驱走了那些东西后,她便垂首肃立着,像是过了一世那么久,听得俞九尘终是告辞而去时的那一刻,她在心底长出了口气,残存的过往顷刻间俱作了云烟。 侍卫们列队,铁蹄笃笃得拖着她出了城门。 她疾步跟着,才正完骨头的左踝开始泛疼,前头人始终没有说话停顿,她一颗心惶惑无归,眼前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见他杀红眼的模样。 就在方才,他横刀出鞘时,她注意到了他用的是左手。 毕竟那时候他救了自己数次,除了叫冯六跟着外,还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然而在乌篷船上,她却毫不犹疑地用未知的药粉去害他,害的他被船夫刺伤了手背,还险些落水丧了命。 城外官道宽阔,人烟愈发稀少起来,战马见了这等地方,立时焦躁不安地就要驰聘起来,只是被主人拘着,步伐快的有限。 尽管如此,赵冉冉疾走着也已然跟不上了,她被迫着小跑起来,才十几步,就极为勉强。 到了红叶遍染的山道边,骏马的脚程愈快,她撑着一口气,在脚踝的剧痛里,认出了远处错落琼宇是前朝的一所行宫,看情形他们便是朝那处而去。 巍峨起伏的主殿近了,她一面狼狈踉跄小跑,脑子里没来由想起从前他杀赵筱晴的场面,一口气哽着,整个人就朝前头扑去,磕得唇角顿时就破了。 前头马上人反应颇快,一曳缰骏马几乎人立,嘶鸣着只朝前拖行了两下就落地停住。 骆彪立时看出主上并不愿杀此女,他只当此女真的通敌或许还有价值,当即作势第一个从马上跳下去,疾步过去就要把人抱起来察问。 才将人半死不活地拖抱立起,还未朝自个儿肩上扛时,但见自家主上猛地从马上跃下,两步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要去解绳套的手。 骆彪同他处久了,哪里不晓得这是他蕴怒到极处的模样。他并不知道他两个过往,一时只当是这女子通敌害过主上。 “王爷,还是将她交由卑职吧,若是真个拖死……” “都给我滚。” 陈述般的命令从他两片薄唇里安静地翻出,骆彪心头一凛,愣了下后忙扔了人回地上,再不敢多说半句,带着侍卫列队一溜烟地就先行一步了。 走之前,他眉头跳了跳,忍不住同情的望了眼地上蒙面的女子,暗自摇头,心想这姑娘瞧着温文,这年头怕是连好死都不能喽。 秋阳犹烈,芳草萋萋。赵冉冉扑在地上,本是力竭气虚已然晕了过去,此刻却在左踝的剧痛里又迷蒙着睁开了眼。 瞧见那双深寒刻毒的眸子时,她心下皱缩,本能地缩着身子就要朝后避,却一把被人钳住了下颌。 木然扬手掀去那张粗俗碍眼的面纱,段征终于开口同她说了第一句话:“真难看,我都还没动手呢,就这么难看嘛。” 突如其来的言语侮辱,含义不明以至于赵冉冉不敢动弹,也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她只是尽力偏开视线,姿势艰难地去望土路边一丛迎风盛放的花。 指节拂过唇畔磕破的伤时,她不由得扫过他腰跨的长刀,想到自己一会儿的死法时,还是再掩不住情绪,怕得发颤。 “生还是死,我给你一次选的机会。” 他语带温柔,声线里少了分从前的清冽而更多了成年男子的浑厚。 仿佛下一刻就要喊出‘阿姐’来,引得她心防骤然破碎,当即涌出无限悲酸。 明明她已经什么都不要了,放弃了俞家全部的祖产,忘却了尚书千金的身份,同乳娘一家在松江府,日子虽清苦总算也平静,爹爹立过誓要护她,怎么如今偏落到了这个地步。 “对不起,我原没想伤你……”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兵强马壮就是道理,成王败寇即是至理。 她忽然泪如雨下,念着乳娘戚氏一家,免不得低下头去,竟是就那么趴着,想要屈起双膝跪拜,被捆着的手腕合拢半举,这是个极尽哀求无奈的姿势。 段征移开手任泪珠坠落入土,他轻轻勾了下唇,皮笑肉不笑地凑过去:“当初推我去死,自个儿却要选生路吗?” 下一瞬,匕首出鞘,在赵冉冉闭眸退开间,他一下割断了捆缚她的麻绳,而后两臂伸了,极为轻巧的就将人横抱起身。 “既选了生路,那往后就得受着。” 说话间骏马扬蹄绝尘,他左手挽缰,右臂将人拥在身前,紧到她有种要被勒毙的错觉。 . 被扔进雕梁画栋的净房后,赵冉冉看着紫檀架上挂着的薄如蝉翼的睡衫时,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紧紧捏着脏破布衣。 方才她被一路抱进这座园子,那人在她腰际摩挲抚按的力道,她如何不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在将她扔给管事嬷嬷后,他只说了一句:“半个时辰,洗干净吃饱饭楼上候着,不必管她伤处。” 不该是将她下狱拷打,狠出一口恶气吗? 难道……他当年的情意是真的? 她思绪纷乱如麻,少了先前将死的惧怕,却又陷进了另一重更杂陈惶惑的境地。 “姑娘还请宽衣,不要逼老奴动手。”老嬷嬷眉间纵贯一道浅疤,瞧起来凶神恶煞的,脸上横肉垒着,只一双长眼清明有神。 被她这一唬,赵冉冉回了神志,退后一步客气福了福欲同她说理:“我自己洗就好,可否劳烦你们外头歇着。” 老嬷嬷还未回话,冷不丁的身后一个小丫头上前重推了把,‘噗通’一声直接就将人推进了碧玉汤池里。 恶意的嬉笑中,赵冉冉呛了热水,兵荒马乱地好不容易爬起来不停地咳嗽。 “叫你害咱大当家的,害的他废了右手!” 眼见的少女又要上前使坏,霍嬷嬷过去揪了她辫子斥道: “小蓉!死丫头你不要命了,走走!” 一老一小两个争闹着出去,倒是留了赵冉冉一个独洗。她咳的肺腑嘶疼,许久才平缓下来。室内温暖氤氲,她摸到供人踏脚上下的玉阶旁,半浮着坐下后,就那么抱着身子无声静坐。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暖阁 “姑姑!大当家的是不是要和里头那个好?” “死丫头, 该叫王爷说几次才能改的了口。” 霍小蓉叉着腰鼓着脸,杏眸圆睁着犹指着里头扯着嗓门就喊:“我刚刚都瞧见了,大当…王爷抱她进来呢。凭什么啊!就凭那副柔柔弱弱的狐媚子模样?啊呸,恁丑的狐狸, 她也配!” “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 午饭吃的跟个猪似的, 赶紧的外头消食去,回来还帮我翻地!” 见姑姑真个动了气就要来揪自己耳朵, 霍小蓉赶忙跑跳着躲避,绕着圈子在花厅里跑,跃出门槛时,还对着东屋净房高声呸了两回。 霍嬷嬷体胖一时撑着红木椅背喘气,等了片刻, 她支着耳朵朝净房细听后, 皱着眉便唤来了两个旧宫里送来的管教嬷嬷。 “让她换好衣衫, 若是不肯时,尽管使出你们的手段法子。只是一点, 王爷难得有个上心的人, 你们仔细些, 别让她寻了死。” 得令后, 霍嬷嬷看着她两个进去, 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姑侄两个当年被灭门掳了上山, 原来的大寨主极为好色, 专爱弄十来岁的童男童女。她提心吊胆委身一个头目护着年幼的小蓉,一直到大寨主被一个少年活剥了皮…… 凭心而论, 在那一堆恶徒里, 段征简直算是淤泥中一朵莲花, 尚知些人伦情义。除了杀起人来手段骇人外,平日里对她们这些匪属,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了。 便难怪侄女小蓉把他当大哥哥一样,喜欢爱慕这许多年。 不过,她霍家最后一根独苗要嫁的人,霍嬷嬷还是觉着,从前的段征不行,如今封王袭爵的镇南王更是不好。 听说陛下同王爷恩义深重,已经数次要将勋贵家嫡女指婚与他。 高处不胜寒,人心隔肚皮,她只巴望着世道再不要乱,而小蓉能寻个富贵良善人家,八抬大轿正正经经地作人家正头夫人,能一辈子这样天真随性地活着。 正思量间,她才坐外头喝盏茶的功夫,两个女官就回来复命了,只说“一切安排妥当。”霍嬷嬷点头挥退她们,寻思小侄女还气着,便捧着杯酽茶蹩进里头净房望了眼。 这一望她当即老脸一红,茶盏一晃刚泡的毛峰差点没尽泼出去。 但见女子头面梳了个古旧堕马髻,鬓边插了支碎金摇曳的步摇,一大片银线缀玉片的从美人尖处垂跨过右半面勾连到右耳,朦朦胧胧地堪堪将她右颊胎痕掩去大半,只是又分毫不碍着眉目五官。 头面装扮也还罢了,只是她被红绸缠绑在歇脚的塌栏旁,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紧窄贴服地单穿在她身上,红绸单只绕她胳膊腰腹,绑法实在精妙,让人瞧了血脉喷张。 “河东王前儿送来那两个,可有动静?” 霍嬷嬷正摇头叹息要出门时,迎面就撞上自家主上风尘仆仆地跨进来,被拦着免礼后,霍嬷嬷稳下心神答了句:“都在西苑养着,盯了半月了,一毫儿错处没有。” 自年初新帝封王后,各方势力都来拉拢结交,河东王即是闽地白松的封号,然而那白松同海上倭人勾结,闽地及南实则并未收服。 西苑里半月前使节送来两个美人,出于两方假意和谈的大势,镇南王府并无理由拒绝这般示好的‘礼物’。 “麻烦的很,再过两日嫂嫂寻个法子,药死缢死再请个郎中看一遍。” 段征方才见了润州、钱塘、松江等十余地知府县官,听他们诉苦今秋欠收之事,他心绪烦躁极是不佳,也不等霍嬷嬷反驳,就将人轰了出去,把门重重摔了一记。 前朝旧帝奢靡,行宫东苑这一所小院子,用料也极是讲究,槅门屏风用的木料,不是酸枝木便是黄花梨一类。 屏门沉厚,这一记重响,吓得小塌上半躺着的赵冉冉浑身一颤。 她眼看着一双云纹皂靴沿碧玉池边走来,因为晓得自己眼下的衣着情形,不由得低下头,两手背在后腰,动弹不得间,偷偷绞得指尖生疼,紧张到几乎要掐出血痕来。 “怎的将你绑成这样。” 看清楚小塌上的人儿,段征眸光深了分,缓步上前,方才会见地方官的烦躁顷刻散去,只觉得心底里炽热微麻着,似一根羽毛在不住地抓挠。 见她只是偏着头不愿面对自己,他轻笑一记,俯身径直凑过去,迫得她同他眉目相对。 “你…”俊朗精致的眉目陡然放大,赵冉冉避无可避,想要开口时,却发现两人近的吐息相融,遂紧张到只顾盯着他瞧。 三年了,他褪去了身上最后一点少年气,轮廓五官瞧着深沉了不少,身子骨也全然是成年男人的模样,不笑时那股子肃杀味道淡了些更多了分处变不惊的稳重。 “绑疼你了吧。”他忽然一笑,因是还穿着先前的绯袍,整张脸被灯火染得氤氲融暖,上扬的眉目一下子尤如墨画晕染生辉,鲜活生动到摄人心魂。 然而下一瞬,段征扬手撕碎红绸绢帛,放了她自由后,连多说一句都不曾,弯了腰过去一下将人扛抱上肩头。 乾坤颠倒,赵冉冉来不及惊呼,眼见着青纹砖地不断后退,及至到沿木梯而上时,脑袋被垂得更低,仿佛只要她一挣动,就会重心不稳得坠落于地。 到了二楼暖阁,段征紧走两步,将她翻身丢上了帷幕后的宽阔床榻。 他的动作并不算轻,赵冉冉扛摔得有些恶心,撑着床头才坐稳时,立在帷幔外的男人竟已然褪去了上衣。 她当即心慌起来,纵是隔着帷幔也能清晰地瞧见他上身矫健起伏的轮廓,随着他迅疾褪衣的动作,让人觉着无端得压迫。 “你…你究竟要…啊!” 帷幔扬起落下,男人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问话。 她整个人被压制着,本能地抬手护在胸前,死死地抵在男人肩头。 薄纱勾勒出玲珑身段,若隐若现中更是引人遐思。段征不客气地上下扫视了圈,忽然想着她从前那件鹧鸪避荷的藕色小衣,不由得勾唇闷笑了声。 闷笑声联动了身子,赵冉冉清晰地觉出了什么,当即骇得眼眶一红,抵着手就要缩开去。 “怕成这样?”蜉蝣撼树罢了,借了重量的压制,段征几乎连用力都不曾,就将她牢牢桎梏住,“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兄成婚了,你还为他守节?” 丑妻难追 第25节 “你爹让你们藏身去松江府,你也真个连窝也不挪。”他一面说,一面喘息着在她左颊流连,“还叫我在这乱世里作良民,如今你通敌却到了这儿。” 原来早在赵月仪寻去松江前,段征就已然知道了,他本是想亲自去逮了人回来,却在得知了这一场陷害后,十分有趣地冷眼旁观起来。 到了此刻,他意欲将她作个玩物,自是不甚在意地拿这一段出来羞辱。 衣领被扯开,赵冉冉咬紧牙关,强自忍着泪迫着自己放松身子。 那些并不算善意的话同那粗糙游移的大掌,一并揉得她心下悲屈战栗,胃里的恶心积聚起来,她眉睫发着颤合拢了,劝告自己或许忍得这一时,便能央他设法救回戚氏。 段征素来反感男女之事的勉强,他摸索勾挑了半晌,底下人却紧闭了眼,一丝儿水花都没起的。 不由得心口微顿,想起此间床头似有油膏,长腿跨了伸手就要去够。 这么一腾空时,赵冉冉得了片刻松懈,望了眼男人宽厚的脊背,惧意瞬间聚敛,想也不想地起身撞了过去,意外地竟将人掀去床下。 她灵鹿一般从床尾跳下去,脚下一歪撑着口气发足踉跄就朝屏门边跑去。 才绕过黄花梨八仙圆桌,越过紫檀屏风,就要够着门时,段征却已然从另一侧绕过来,顶着额角血污竟比她还快了不少。 只是看一眼他点漆般黝黑的眸子,她就惊惧异常得后退着跑了回去。暖阁不大,她刚跑了两步,紫檀屏风迎面砸在脚下。 许是实在惊惧,分明早已是困兽,她却只是避在八仙桌后,似乎隔了丈宽就能让自个儿免了这一场欺辱。 “过来。”他左额磕在床栏脚踏上,血虽然不多却已然鼓起了个鸽蛋大小的肿块,上身光着,俊脸上平静无波:“你现下自己过来,我不弄疼你。” 赵冉冉被他神色骇到,哪里还敢过去。她才挪动了半步,对面人冷哼了声,直接凌空跃了过来,一下子擒住她拖着腰腹‘嘭’得就朝八仙桌上摔去。 这一回段征彻底没了丁点耐性,将她四肢桎梏压牢在桌案,动作间不留余力,带着些报复意味地去啃她额角左脸。 玉臂挥动,够着桌案茶盏时,她一口咬上他下颌,扬着白瓷茶盏就朝他头上砸去。 茶盏啪一声飞砸去了倒伏的屏风边,段征抬手扯碎她领口,指节拂过她肩头挫伤时,阴冷着声调笑的森寒: “还等着作侍郎夫人呢,顺天城破的那夜,你被阎越山带回了,不过是个犒军的玩意儿,那时候你钻到我营帐里,难道没有这等意思。” 赵冉冉晃着脑袋躲避,手脚被捏得生疼,渐渐失了挣动的气力。 那时候,他从羽林卫手里救下她,满脸的络腮胡煞神一样扛把长刀,五浊恶世里,是她唯一不那么怕的人。 再后来,他绑着她过河,救她于歹人猛兽之口,教她包饺饵温声喊她阿姐…… 仰躺在八仙桌上,她没有再动弹,瞥开脸哀哀低泣起来,转瞬间一面干呕着一面再没顾忌地大哭起来。 段征掌下一滞,呼吸不稳地半撑起身子,黑着脸沉默地盯着她看。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身份 身上的重量轻了些, 又抽噎着干呕了两下,她试图将气息喘匀些,涕泪交纵地抬眼去看身上的男人。 男人额角沁着汗珠,如画的眉目中蕴满侵略和不愉。 后腰磕在八仙桌沿上, 冷硬着叫人不适, 可赵冉冉不敢妄动, 她只是用一种乞求卑怯的目光望着他。 江南十月中的天气已经很凉了,饶是半下午的时辰, 照不见太阳的地方也是冷意催人。 从松江府事发一路颠簸,她便没能正经吃过饭菜。方才又被女官从水里湿着身子捞起来,强行换上这么身全不御寒的露骨睡衫,就那么绑在木塌上候了半个时辰,此刻已然是手足冰冷肚里泛酸。 “我那时…没想着那么害你。”被他的沉默骇着, 她强忍着泪, 脸色煞白地抖着嗓子呓语似地开了腔。 每说一个字, 她几乎就要抽噎半下,见男人只是沉声看着自己, 她甚至大着胆子去牵他右手:“要不然, 你也砍了我的手……” 像是被烫着似的, 段征突然抽回了压在她肩头的手, 俯身将人抱起:“通敌的罪名, 若是再重一些的, 知道依大楚的律例怎么判吗?” 这一回他放缓了力道, 就像三年前在城北小屋那样,掀开帷幔将人小心放了进去, 动作间有种令人慌神的温柔神色。 “若事涉军械或谋利超过十两, 主犯削手足耳鼻置木箱候死, 从犯枭首,三族内尽皆流放。” 他含笑说着,语意淡漠平常,就好比在闲谈逸闻轶事一般。 “你的户籍如今就是松江府农户了,大乱后,鱼鳞册重造是户部的事。看来,你那旧情人甚是想将你买回自家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看着男人手掌从自己左膝贴抚而下,赵冉冉压下心头猜疑惶恐,拢好破碎的领口,垂眸答了句:“前尘往事都是一场空罢了,怪我自己识人不清。” 左踝被覆上时,昨夜牢房正骨的折磨浮现,她一颗心悬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告饶时,却在瞧见他手背伤痕后,抿唇阖眼只是放任他。 一个刀尖上活命之人,没了执刀的本事,单这一事上,她的确是问心有愧的。 意料中的折磨并未重复,段征只是伤了尾指经脉,他手法极快,看准了骨头方向,眨眼间只是两手一错,便将她左踝歪折之处矫正了。 赵冉冉只是踝处一酸,甚至都没有怎么觉出痛来。 致谢的话未及说出,就见他下了床去转到橱柜间寻觅。 天光透过大开的菱窗打在他周身,只穿了条半长绸裤的人,身量较三年前更高了两分,线条流畅的手脚上,覆着层厚实匀称的肌肉,平肩宽背腰腹紧实,还是有些偏瘦的躯体上,那些新旧交错的骇人伤痕,昭示着他这三年来的遭际。 荣华富贵,功名权势,哪一样不是以命相搏的呢? 得来不容易,只是那些死物就真的胜过情义吗? 她出神地揉着脚踝,以为他是放过自己了,才想关切询问两句时,床榻一沉耳边就是一句: “衣服脱了。” 眼中泪水蓄起,她愕然得缩着手脚朝后避开。腰间被握住时,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如今要救乳娘,所能求的人也就只剩眼前这个了。 “你这样辜负我的真心,有没有想过,我还不计前嫌地救你…是为了什么?” 掌下小腰细软,段征抬手解开她发髻,如瀑青丝云一样软和得洒落他胸腹,那股子从未息下去的热意愈发燃的厉害。 抖开被褥将人环了,他一面探手进去,一面压低了嗓子喘息着问: “告诉我,你想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处?” 暧昧露骨的动作里,一股子疮药清香萦绕开来,觉出那带了重茧的指腹正在自己摔伤处抹药,赵冉冉竭力忽视另一只作怪的手,索性摊开了谈:“做饭洒扫我如今都会些了…王、王爷若是能设法救回我乳娘,为奴为仆结草衔环,若是军费不足,我或许…啊…” 第一回 听她同旁人一般这么唤他,段征心下烦躁,草草抹完了药,便在她腰间狠狠捏了把。 “在我这儿作个丫鬟,岂不屈就赵大小姐?”他冷哼了声并不许她挣动,“财帛如今自有朝廷给,想要救人,你便……” 私语靡靡,赵冉冉蓦得睁大眼睛,不过踌躇委顿片刻,她便做出了抉择,双目空洞地抬手褪衣。 “忘了告诉你,本王下月大婚。”段征笑着制住怀中人,拉着她的手朝下探去,“王妃英姿善战,是本王此生挚爱,同她比起来的话,你如今的身份还是不配我的。” 一番话,用尽了他这三年来所学辞藻,仔细观察着女子脸色后,男人发了狠似的,紧紧捏住她的手。 事毕后,段征仰头将人揽在怀里,思量着自己或许真的应该答应安和郡主的逼婚。 那怪丫头毕竟救过自己一命,既是那样不好言说的苦衷,他不如成人之美便应了婚事又如何。 觉察到怀中人依然防备的动作后,段征蹙眉,冷硬起心肠将人一把推开,赵冉冉半只脚踩空,险些就要一头栽下床去。 “告诉霍嬷嬷,今儿起你就从府里最低贱的丫头做起。” 摸不着他变幻心思,赵冉冉忙掩好衣衫,要走时免不得还是垂头问了句:“我乳娘戚氏……” “滚出去!”斥完这句,段征扬手打落帷幔,阖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 这处行宫算是新皇特地御赐的,镇南王正经的王府在应天,只是先前毁于战火,还在修缮重建中。 行宫并不大,主要是左右四五处院落,运河支流贯通着,胜在造园叠石的工法遗世高明。 方才那座三层攒尖圆顶小楼叫蘩楼,是三处院落里景致最美的,四面竹林掩映,推窗临湖,回廊虹桥,是一座半陆半水的楼宇,平日里由霍嬷嬷姑侄两个守着,段征来广陵便歇在这处。 另有一主院衡潢阁,四进的琼宇巍峨,可他既未成婚也没亲眷,倒是空了下来。 还剩下几处零星散着的,以及最后西北一处内外跨院,便是给婢妾侍女安歇之处。 赵冉冉裹着件老妇的灰布袄子,如今便立在了跨院‘集福堂’墨黑的匾额下。 “发什么呆呢,赶紧走,等着你的活儿可多着呢!” 霍小蓉鹅蛋脸上一对杏眸带怒,宅院里养尊处优的日子并没有磨去她平生的匪气,说着话时,一双灵动的眼睛厌恶地打量人。她缠磨了姑姑半晌,才得来了这个差使。 赵冉冉抱着两件霍嬷嬷给的旧衣,只当她就是小孩儿脾气,也就点点头,迈步朝集福堂外院去了。 外院一圈二层屋舍四方连着,府里的厨房就设在东厢,此时正值申时初刻,婢女们来往着,厨下一片热火朝天的案板颠勺声。 朝小蓉客气问了自个儿的住处后,赵冉冉便拎着布包,理所当然地想要先行去安置番。 才走到门槛前,忽然就被人一撞,她脚下一歪绊着门槛便朝地上摔了下去。 “走路不看吗,瞎了眼的东西。”侍女春杏一面刻薄说着,一面讨好地朝霍小蓉颔首致意。 赵冉冉够到布包,回头扫了眼,见是个有些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长脸女子,生相有些老气,五官倒是端艳,此刻正一脸不屑地垂眸看她。 “抱歉了,这位……”她撑着廊柱起身后,淡淡笑了笑道:“这位妹妹,不晓得有没有撞疼了你?” 二十年来,她在尚书府练就的这一副为人处世和善婉转的性子,掩下心底荒芜,用来示弱博人缘,已经是刻入骨髓的本事了。 果不其然,那春杏听了这一句诚恳的妹妹,把先前那些备好的刁难说辞就丢了,压着心头雀跃,哼声道:“小丫头片子乱叫什么,算了算了,我可还有事忙呢。” 霍小蓉暗瞪她一记,又朝另一个叫秋纹的大丫头使了个眼色。 秋纹过去拦下她,劈手夺了布包就朝地上丢了,而后抱臂从头到脚悠悠看她。 “这位…可是此间管事的,若有急务但吩咐就好。”闹了这几日,方才又惊惧受凉,担心着乳娘戚氏的安危,赵冉冉强撑着笑意,面上依旧不骄不躁。 “晚膳有三位知府要留,没瞧见大家伙儿忙的脚不沾地,还不快去厨房摘菜。”秋纹确是集福堂的一等大丫鬟,才十七八的年纪,相貌柔丽。 半个时辰后,大丫鬟秋纹同几个姐妹一面在院里嗑着瓜子,一面闲极无聊便议论起来。 赵冉冉替厨房摘完了菜,正要去井边洗手时,几个姑娘便神色各异地看了过来。 她的身段颇好,饶是磨难后瘦去许多,也只是显着腰线更柔。松江府的三年,戚氏是舍不得叫她作太多活的,此刻赵冉冉蹲在井栏边濯手时,素手芊芊得还是带出了些世家小姐的意态举止。 秋纹春杏几个已经从霍小蓉嘴里听闻了她下午的遭际,此刻见她被扁来作个最低贱的洒扫丫头,便笃定了是个勾引主上不成的狐媚货,一时也就都对她没了好印象。 “打量要去做官家小姐吧,这么个洗法儿。”春杏嫉恨年轻姑娘的身段,翘着个二郎腿就挑起了话头,“一辈子丫头的命,有些人就爱拿腔作调的。” 正濯手的赵冉冉顿了下,背着身子她没有接话,总归是些指桑骂槐的闲话,并没伤着什么。 广陵府没直接遭过兵燹,这些女子看模样应当原就是此处官家的仆婢,也就是些小女儿罢了,她无瑕也无心同她们认真的。 丑妻难追 第26节 然而春杏见她容色淡然的模样,却是一下想起了自己一贯遭受的忽视,如点燃的炮仗一般,她甩手拍去瓜子皮儿,疾跑数步过去,一下揪住赵冉冉随手绾的散髻,抬手就扯了她覆面的粗布。 侍女们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回过神后,各种或怜悯或嘲笑的议论声纷起。 这两年赵冉冉右眼角的胎痕淡去许多,以至于带着面纱时,旁人不仔细都不太会去注意那处。 春杏愣了半晌,当即口无遮拦地就嚷了起来:“这么个丑货,也敢去爬王爷的床啦!”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抱头=-=男主绝对c,万年c。 第32章 良人 再淡然的人都有不可触及的死穴, 赵冉冉被她这一嗓子喊得心颤,梦魇一般无数漆黑过往交错凌乱地涌上心头。 她被扯得微歪了头,神色悲屈地一一扫过院中看戏的众侍女。 她不过是想有人真心相待,不受人欺的粗茶淡饭一辈子, 那般日子才过得三年不到, 怎么竟成了这样。 头晕目眩间, 头发被人扯着的力道渐大,耳边嗡嗡作响, 眼前是春杏嘴皮翻动脂粉夸张的一张长脸。 想着因了她无端遭祸的戚氏一家,赵冉冉心头急痛,挥手狠命打开女子胳膊,等她回神时,已然瞧见春杏卧在地上, 佯哭叫嚣着的憎恶神色。 动静一时闹得颇大。 前跨院的做活的侍女丫鬟们都围了出来, 七嘴八舌的, 有指着春杏笑的,更多的则是议论着赵冉冉脸上的胎痕。 “抱歉。”她垂着头, 晃了下身子就要去捡拾春杏脚旁的面纱。 她最怕被人这样议论的, 狼狈无措地避开旁人视线, 眼泪习惯性地上涌之时, 她又强自忍下了, 一股子对自己无用的愤恨骤生起来。 或许她已经错过了救戚氏最后的机会。 只要无畏一些, 先前如了那人的愿。 通房也好妾也罢, 乳娘的身子那么不好,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却为什么做不成呢? ‘啪’得一下, 一只绣鞋踩住面纱。 赵冉冉愣了下, 仿佛被这只脚唤醒了神智。 遮了那么多年,她又究竟在怕些什么? 她扬起脸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目光直直盯着地上的春杏,带着右颊浅褐斑驳的胎痕,就那么与人正视。 实在是累极了,无悲无喜的目光里带着审视疑惑,干净澄澈却让春杏被瞧得心里发毛。 “头一日来就殴伤了人。”秋纹上前驱走了看戏偷懒的侍婢们,在两人面前款款踱了两步:“念你是初犯,今儿夜饭免了,先去后跨院把积攒的衣服洗了,待晚宴散了,就劳你替大家伙儿把碗碟锅灶都收拾了吧。” 一番话说完,几个原本负责洗晒碗碟的婢子叠声朝秋纹致谢,春杏站起身倒还有些不依不饶,被秋纹拉了后耳语了句后,啐了口也就自去了。 . 两个时辰后,天色擦了黑,赵冉冉蹲坐在井栏边,她的手已然泡得发白,擦伤抹了药的地方皱成一片,虎口跌的最厉害的一道纵伤,已然变了颜色,麻木到觉不出痛来。 整整十余盆脏衣服,还剩下一大半没有过干净呢。 朗月高悬,集福堂里端菜的丫鬟们川流不息地往来着,得闲的侍女们三五成群地笑闹说话,猜度着今夜来府里造访的又是哪般贵客。 这天底下,好像就留她那么一个,孤零零地做着永无尽头的活计。 不过赵冉冉并不在乎,除了手上酸疼身子疲乏外,这种境遇她竟然并不觉着如何陌生。 双腿蹲坐得麻木了,正一面思索着才起身要动弹伸展下时,春杏鬼一样得又从厨下走了过来,嚷着要让秋纹来瞧瞧,她是如何偷懒耍滑的。 “赵姑娘,正厅里唤你过去服侍。” 一群人诧异回头,但见王爷身前的红人霍嬷嬷抱着把琴,正一脸巍然地盯着春杏。 老婆子同些穷凶极恶的山匪混了半辈子,不怒自威的仿佛天生带了种狠辣俨然的神色。院子里的丫头都是畏她如鼠的,此刻虽是一句话没说,把个春杏唬的当即缩手恭立。 等赵冉冉擦干净手过去后,霍嬷嬷却立刻换了张脸,先是意外地看了眼她身上仍穿着的旧袄子,明白过来后,便随手指了个同她身形相仿的丫头,示意她去换身体面些的衣服。 被点了名的少女虽是不情愿,却脚下生风,连忙拉了她进内室换衣去了。 . 唉,姑娘暂先委屈两日,先前我不该叫小蓉那丫头送你。 提灯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竹林小道中,霍嬷嬷抽出自己一条干净素帕,递了过去示意她覆面用。 赵冉冉眉宇间尽是疲累,明白这老嬷嬷全是好意后,她勉强扬了个温柔的笑,却是偏过脸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想再遮掩了,也不愿只是糊涂逃避了。托付终身的良人她不再奢望,唯今要务,一则便是尽快用那人仅存的一点情意怜惜救回戚氏夫妇,二则,戚氏独子薛稷应考回来后,她要为他铺路,不管是用什么法子,得让他们一家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的确,她能觉出,段征或许待她还有情意。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她无意去思量,只是要拿捏好了去用。 “莫怪老奴多嘴,王爷今儿午睡起来,就着人追着流放闽地的官差去了,您听了这一句可只当作不知就好。”霍嬷嬷压低了声音,不知不觉地就挽了她胳膊。 赵冉冉诧异万分地看向她,为自个儿方才还设法筹谋的事竟已有了定数,她目中含泪地颤声问:“嬷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您二位的过往老奴不问,但有两句话…”霍嬷嬷抬眼看了下前头灯火通明的衡潢阁,“那孩子十二岁入山为寇,用命搏了主位后,待咱们这些妇孺老弱从没染指欺压过一回。……王爷…还推了陛下两回赐婚,芷兰汀里放着四五个美娇娘,他也没甚心思。” 没问着正事,倒是听了这一串不相干的。赵冉冉心里奇怪,怎的这位嬷嬷对下月大婚之事分毫不知呢,还没问出口时,脚下却已经跨进了衡潢阁斗拱重檐的院落厅堂,远远的便听得一片丝竹缭绕声。 她抱着琴被霍嬷嬷引了进去。 隔着一幅半透的游鱼戏珠绢绣屏风,两个抱琵琶尺八的乐女一曲方毕,回头见了她时,面色微微一诧后便径自拐过屏风入了正厅。 “俞贤侄啊,你是京中派来的户部主事,你同王爷好好说说,嗝…”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打着酒嗝,搂过一个美人后,愈发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咱十二府州就这么点税银,实在凑不了军饷,特别是军粮,您不如再上北边借借?” 一番话说完,余下几人尽皆呼应称是。 呼应完了,场面一时又静默得可怕。 赵冉冉放了琴,端坐在琴案后。她手脚俱酸涩,透过屏风的游鱼,忽然认出了说话的中年官员。 此人不正是从前常来自家府里,同父亲对弈游冶的兵部侍郎崔克俭吗?若是没记错的话,三年前他将嫡女嫁与了楚国一位皇亲,而那位皇亲便是当今圣上。 “奏乐奏乐!一个个愁眉不展可真晦气。”崔克俭如今挂着兵部尚书的虚职,领着昌平侯的爵位,根本不把段征这个土匪出身的镇南王放在眼里。 想着崔大人同父亲私下是至交,赵冉冉心底升起一线希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转轴调弦,她长匀了一口气,静下心来后,指音浑厚,奏起了寄情山水放达悠游的一曲《醉渔唱晚》。 乐入人心,一曲毕后,崔克俭当即推开怀里美人,举杯离席,不停地同主家道乐者琴技之妙。 “臻于化境,老夫一合眼啊,就似已然立于烟波浩渺霞光万丈的江岸边。”他一面朝屏风走去,一面见众人又开始议论起军粮来,还不忘回头嘲了句,“呦,段贤侄府上恁好的乐师,怕是你也听不懂罢,要不就让与……” 游鱼屏风被他挥手折起后,席面上俞九尘看了过去,才惊觉乐者的身份。 他的反应被段征收入眼底,他曲腿歪坐在主位上,视线不住地在几人间打转。 崔老大人望着琴案后女子脸上的胎痕,先是错愕,继而上前将酒盏塞到她手里后,放言道:“璞玉带瑕,明珠蒙尘,老夫怕一世再听不得这般意境。小丫头,你满饮此杯,往后便跟着……” “崔伯父久别。”无奈于他未认出自己,赵冉冉只得打断,起身作了个掩面的动作,像旧日一样朝他郑重福了福。 这一下,崔克俭认出了人,惊得回头去看俞九尘。他毕竟是三朝元老,官场上的老油子,见故人之女如今衣着落魄,竟沦为宴席上供人玩乐的伶人,心知其中缘故定深,一时语塞也就又朝俞九尘身侧坐了回去。 见几个府县主事还在推诿争辩,段征耗完了耐性,他蹙眉清咳了两声后,就朝那几个地方官作了个送客的动作。 待人都走了个干净后,他亲自过去将赵冉冉拉到了席面上,当着两人的面,就那么将人抱坐到自个儿腿上,斟过一杯烈酒后,递到她嘴边,迫着她饮了下去。 “我是苦出身,没有二位的见识,除了以命救过陛下外,朝中也的确没什么堪用的能人。” 他笑意浅淡,说话间,已经是第三杯酒喂到赵冉冉唇边。 似乎是不慎手滑,杯盏一歪时,酒液顺着赵冉冉的衣领滑入,她也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 “家表妹一介女流,不善饮酒……” 眼见的俞九尘终是按耐不住了,段征将人放开任由她在一旁咳呛,神情肃然去看他的眼睛:“闽浙诸地的鱼鳞册,三年前就是俞兄去收的,本王不喜欢绕弯子,一句话,你将各地机要总目给我,我把人还你。” 机要总目是历任户部官员私藏的,载的是各府州县富户商贾的真实田宅,一般逢了大的天灾战乱,封疆大吏们便各凭关系,弄来这一份密档后,再去与各州县立征粮征税的军令状。 这样的命脉,也并非是每一任户部掌权者能成功藏备的,外加这图册是为打富户的秋风专备的,便连天子也绝不会贸然下令去征缴的。 段征治民无心,理田税租调更是抓瞎,如今匪寨的弟兄里,也就一个阎越山在淮北封了辅国将军,他两个大老粗,身边堪用信任的谋士里,唯一摆的上台面的,便是他身边那行商出身的骆彪了。 阎越山在淮北倒是太平,他镇守江南却直面闽地叛乱,新朝初立,朝廷已然拨尽了北地的钱粮,再多一分不能了。 江南富裕,而要从诸府县逼出油水又不至激起民变,骆彪便教了他这么个法子。 为今之计,不去劫那些勋贵,就务必要夺得户部的鱼鳞密档。 段征治民不行,察人却是一把好手。 从俞九尘疼惜的神色里,他耳边听着女子未息的咳音,不过是转瞬的沉默了,便捕捉到了对方的一丝犹豫。 “大乱方平,鱼鳞册都尚有残缺待补,王爷实在高抬俞某。” 拒绝的话说的坦荡,段征挑眉望了眼才平复下来的赵冉冉,后者脸上熏起红霞,低眉顺目的表情比席上两位还要寡淡。 笃定了鱼鳞密档的存在后,段征再懒怠多看俞九尘,转头客气地对上了崔克俭:“听闻老大人这些年来,在浙东屯了水田千顷,依我看,明年就缴个五千担粮,本王也不另上奏朝廷了。” 崔克俭见家底被人逮着抄了,一时半分威仪也不顾了,‘哐’得一声撞翻了交椅,跳起来指着主位,气的手指尖都在抖:“恁多王侯大吏,你个龟孙兔崽子啊!老夫何处得罪了你,偏第一个来薅我!” 赵冉冉晓得这一位的脾气,官场上算是个能人,却同她爹一样,最是视财如命广占田宅的性子。崔克俭老迈的胳膊都快横到段征头顶去了,斩钉截铁地怒喝:“告诉你,一个子儿没有,想踏着我家田宅成就功名……” 眼看着段征脸色愈发不对,左手已然沉到了后腰,在他指节触到匕首刀柄时,赵冉冉俯首晃了两步,身子一滚便朝他怀里摔去。 最后阖眼之际,她虚弱地瞥过俞九尘焦急的面容,遥远又熟悉的,只是高山流水再入不了她心怀。 . 从西南衡潢阁主院出来,要绕过一处大湖坐一刻轿子才到东北方的蘩楼。 抱着人起轿后,段征本想立刻戳破她的,也不知是想事情入了神,亦或是那拂着颈项的鬓发太过缠人,他只是朝后半仰了些,两手托在她后背上,像是抱孩子一样的姿势,任由她靠在自个儿肩窝里。 而赵冉冉放柔了身段,竭力稳住同他肌肤相贴的那种战栗。她不断哄着自个儿,只当是睡卧在乳母或是外祖母身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去面对。 转到大湖岸,夜风吹动轿帘小窗,带着些微仲秋的萧索寒意。段征被她靠着,胸腹间暖融融的,触到她手心时,却是一片冰凉。 他突口便低唤了句:“人都走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掌下轻轻拍了拍,侧首去看时,却见她呼吸绵长,不知什么时候竟真个睡了过去。 这是她头一回在他身侧睡过去,段征愣了愣,先前那股子求而不得未曾圆满的欲.念再度升温。 恰逢岔路,帘外侍从扬声问了句:“爷,可要先送姑娘?” 他想了想,小心调转了身子,侧挡住窗口夜风后,温声道:“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丑妻难追 第27节 第33章 交易 赵冉冉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头, 她一忽儿回到年幼之时,桂氏方进门时将她搂在怀里安详哄着,一忽儿又是妹妹月仪同俞九尘新婚燕尔正冷冷看着自己的模样,转头时, 不知又是哪里冒出来山呼海啸般的列队甲士, 执刀投矛地追击着自己, 她两腿灌了铅似的拼命跑着,脚下一绊, 一头栽进沟渠里,迎面对上乳娘戚氏污血死灰的惨淡双目。 ‘啊’得一声低呼,她捂着心口,在一片灯影朦胧半暗的光亮里满头大汗得惊醒过来。 “醒了?”帷幔掀起,宫灯清辉顺着男人动作一下子映到床里。 她被灯火耀目, 下意识得伸手去揉昏沉的额角, 视线停留在左手虎口处缠裹的纱布上。 “既是醒透了, 就自己回该去的地方。”见她勉强立稳在地上,两只脚还没趿好鞋时, 段征冷硬着声调, 一面说时一面跨过槅门, 径直就朝外间书案上坐了。 先前不慎睡过去前, 赵冉冉心里已然盘算清楚, 是要借机同他相谈的。然而夜色深沉, 对着眼前漆雕卓绝的黄花梨八仙桌, 她匆忙理完云鬓,趿着绣鞋走到槅门前时, 心头不受克制得再起惧意。 白日里那一场, 虽终归未逞, 可他残暴狂乱的眸子,让她一想起便颤栗难抑。 方才霍嬷嬷说过,他已然谴人去救乳娘了? 或许她现下就该依言告辞,回去安分等着就好。 驻足在槅门后头,赵冉冉蹙眉兀自摇头,戚氏一家是她如今几乎仅存的亲人了,无论如何,她都得尽一切可能确保他们平安。 再者说,从内室到旋梯,也是必须要经过书房的。 迫着自己跨进书房,她见段征临窗坐着,只着了件薄绸睡衫,正在那儿凝神看什么信件,信件旁放着那把用旧的匕首。 他几时竟认了字了? 一旁熏笼上搭着件玉色袄子,因见他衣衫单薄神色专注,她一时心怯,便紧走几步想去拿袄子与他披上说话。 才从几案前轻声拐过,就要伸手向熏笼时,腕间一紧,一股子力道将她朝后拖了,再一旋身后,便失了重心跌坐去他怀里。 “这么急着回去做丫头?”他显然是误以为她急着逃开,将下巴搁在她发顶后,掌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方才同那些人吃酒,怎么就假意朝我身上倒呢?” 捏着她细软小腰,段征抬手有些烦躁地将信件翻了面。 “崔克俭此人看似庸碌,却历经三朝根基深厚,你绝不该妄动他。”赵冉冉被他捏得作痒,忙按了他的手,也不绕弯子开口便是这么一句笃定陈述。 “你认识崔老头子?”段征心头一动,压下烦躁嗤笑:“不过是家业大了些,裙带关系深了些,在我所辖之地,我偏动了他又如何了,你一介深闺女流……” “民以谷为命,而国亦然。”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扫过几案上浙东府县的密报时,两下看了个究竟,继续沉声道:“你若强逼崔大人缴粮,可解一时之困,也并不如何,至多是与浙东府县官商乡绅们结怨罢了。可是,如今战事并非迫在眉睫,用此强权之策,实在不甚高明。” 赵尚书是当世大儒,在继妻桂氏的监管下,膝下又仅诞二女。赵冉冉虽然面陋,却独承父慧,赵尚书无子可育,偏爱的是幼女,对弈斡谈天下时事,却都是与赵冉冉这个嫡女。 因此上,于民政财司赏善刑狱,蒙个外行,她都能奏对一二。 “不甚高明?”男人哂笑,眉宇间倒是肃然起来,“那赵大小姐倒与我说说,如今闽地三两年内贼寇难剿,江南诸府一年的税银钱粮,打一次仗就都没了,而这些漏缴的财主们却躲在后头享福,高明之策又是什么呢?” 他将她身子抱着转了半边,目光游移地细察她右颊胎痕。 “清丈田地,户部的鱼鳞密档是第一;逐年适量追缴富户勋贵的隐匿田税是第二;这些都是权宜急策,王爷可知,能长治久安的重中之重又在于什么?” 说话时,她刻意收尽荏弱,迫着自个儿不去管他逡巡的目光,回忆着从前府上那些门客说话的样子,只是凛然而述。 段征半俯下身,唇畔几乎要贴到她耳际,故作不在意地问:“从前怎么没发现,说起话来跟个老头子一般,说吧,重中之重在于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抿了下唇略偏开了些,简略答了句:“均田养民、劝课农桑,就这八个字。” 听了这个,他显然并不十分感兴趣。这八个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工整的很,好像先前也有哪个聒噪的小县县令同他提过。 这些年,他识了些简单的词字,虽能听懂个语意大概,可他本质上就是山匪出身,要不是上回平叛差一点就断了粮,才懒怠去管那些名目繁多的头疼事。 “说了这么多……”他哼笑着又去抚她有些干裂的菱唇,“你是要讨个县官去做?” “我、我可以做你的门客。”像是被蛰了般,她垂着头朝后避了,“还有观音山上藏着的金银,愿王爷及早为我救人。” 流放路途不定,她也辨不清他究竟派了多少人去。 终是听得她真实目的,段征当即扬眉收笑,思索着目光如炬地盯着怀里人打量起来。 探子曾回报说,她同戚氏一家在松江安住了三载,那戚氏嫁的是薛老大人家的管事,两人育有一子名薛稷,与她同岁,听形容是个颇为俊秀能干的青年。 “救人啊。”他刻意拉长音调,眉睫浓丽雾帘一样美好,却忽然一把将人甩了下去,支着下颌阴沉地望她:“说了那么大一圈,原来就为叫我去救人,既是求人,就该是有个求人的态度。” 赵冉冉撑着几案才站稳身子,听得这话时,先是一愣,继而见他来回曲伸着右手尾指,尾指虚软着明显的不似正常指节,她一时从先前的斡谈里醒悟过来,再一次跌进了当下的处境里。 求人的态度…… 难道她还不够困窘,除了身子尊严,怕也没有什么能被人再拿去的了。 算起来,她这一生,好像也是真的未曾同人屈膝过。即便是桂氏母女,也从未用过这等低劣的折辱法子。 她在心里嘲了番,想明白了后,扶着几案桌腿便利落地跪了下去。 “观音山上的藏宝洞里,其实,并不止数百金,王爷若缺军费听凭取用。若是……若是还不够,便再赔上我这只手。” 她跪的笔直,却战战兢兢地朝几案上的匕首伸过了自个儿的右手。 皓腕如玉,才半晌,就遍布着搓衣劳作后的红痕。 瞧着她如此,段征心下不由闷闷的愈发不快。他没有让她立刻起来,而是真个将匕首旋在掌心里,一面用黑纹冰冷的刀柄去抚她手背。 顺着青葱指尖,一寸寸朝内腕滑去,停留在先前擦伤处。 那处他原本已然上了药,此刻却被泡的发白起皱。 “弹曲画画的手,也就是供人听个响看个热闹。”他居高临下地捏上那细弱腕子,眼风不善地乜着她道:“就这么求我,不嫌着太容易了吗。” 果不其然,在她眸底明显起了阵瑟缩,一时间,便将段征心里头那点懊恼犹疑成倍地激了出来。 从前他在山寨里也见过几个貌丑的女子,那些女子仿佛只要有人喜欢从没有挑的,便是改嫁也是常有的事。 三年前,他费尽心思几乎用尽了平生没有过的耐性去善待讨好她,可她心里只记着旁的男人,竟是唱戏一般敷衍他的情意。 而今她同那家人在松江过了三年,却又能为了那戚氏一家如此作态,谁知又与那个叫薛稷的小子有什么牵扯。 思及此,不由得怒上心头愤懑叠生,‘铛’得甩开匕首,吹熄了灯盏后,扯起地上女子便朝内室跨步而去。 等将人抱压去床榻间,对上那双惊惧带泪的眸子时,段征侧首恶狠狠地‘啧’了声,便只躺了将人揽抱进胸口,鼻尖贴着她耳后,急促地命令道:“本王累了,睡觉。” 一刻后,段征于暗夜里睁开眼睛,只觉着白日都没这么清醒的,胸腹间的热意愈发上涌了,见怀里的赵冉冉始终乖顺的没有动静,他喉结滚了滚,实在是耐不住,便略动了动身子,两腿也朝前更贴得近了。 谁知连摸索都还不曾,身前女子已然克制不住身子颤动,夜静无声细听时,竟似是齿关都在微微作响。 才蕴满热意的眸子转瞬成冰,段征忽然朝后退开,将人一把推坐起来,寒声斥道:“滚去地上睡。” 第34章 地上 这一声冷斥直如一把寒刃戳在赵冉冉心上, 本就在猜度忐忑之际,她被他这么猛然推跌起来,险些骇得心魂差点崩裂。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扶着床栏, 小心迅疾地一下跨到地上。 身后的男人斥完这句后, 便又安然躺下, 再没了半句声息。 环顾内室四周,好在平日供人喝茶歇息的一方罗汉围塌上, 铺着一层羊毛绒毯。 此刻正值子夜,外头静得只剩下秋风冷厉的呼啸声。 窗外月色朗然,她光脚立在地上打了个寒噤。先前被段征扯进内室时,绣鞋就落在了书房里。 就这么光着脚走到了围塌边上,看着勉强能睡下一人的围塌, 瞬息默然后, 她伸手抱起那层绒毯, 转身寻了个离床榻远些的角落,便过去将绒毯折作两层堆在地上, 一言不发地躺了下去。 夜色中, 她睁眼望着地上如水月色, 将自己抱臂蜷成一团。 费了那么一番口舌, 只可惜同他当年学字一般, 似乎只将民政当作琐事, 并没能说动了去。 或许自己这具身子, 将是她最后的筹码。 除开对男女之事的恐惧外,她更怕的是如今无依无靠, 一旦失了最后这点筹码, 或许就真的再无转圜之地了。 高门大户里, 她听惯了那些始乱终弃的惨淡。 未出阁的姑娘,常常以为同男子有了肌肤之亲后,纨绔者会收心浮浪人会改意,便都会重她、爱她、怜她、让她…… 而事实的结果,却是恰恰相反的。 她生母薛氏当年海誓山盟下嫁父亲,后来又如何呢,听乳娘戚氏说,生母还有孕时父亲便与桂氏暗通款曲,薛氏性情荏弱心思敏感,后来郁结成疾,死时年未满双十。 还有予她木镯宝藏的外祖母俞念嫱,原更是巨贾俞家嫡支独女,带着良田广厦嫁了刚得功名的外祖薛钊,外祖入了大理寺后,却新娶了上峰贵女,任由那家罗织罪名将俞氏打压成妾。外祖母因爱生恨,疯癫成疾,竟然抛家弃女遁入山林修行。 世上的事或许大体相类,到了她这处,更是兵燹离乱还险些被养大自己的继母害了命。 老天亦是将一个朗月高山般的俞九尘送到了她面前…… “冉冉,你闹什么,哪位同僚又不是一妻二妾。举世浩荡,这世上只有你能懂我。” 那一日,她也曾哭喊着责问他,失尽了全部教养仪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她看似荏弱表象下的锋芒。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抉择并无过错。 鱼鳞册密档固然重要,可对户部官员来说,并非性命交关往往不过是站队晋升的筹码。自己如今获罪为奴,俞九尘却连想也不想就推诿弃了她。 甚至于她今日所奏,崔克俭都辨出了意蕴,而他显然并没有。 指尖轻转左腕木镯,漱漱清泪成串滑落,洇入绒毯湿痕一片。 绒毯到底太薄了些,便是折了两半,地上冷硬的凉气依然不住地漫到她四肢百骸里。 或许实在是累到极处,迷蒙困顿里,她再一次陷入到去松江府的头几个月,那一种锥心刺骨的伤痛。 二刻后,一直躺在床上假寐的段征突然睁开眼,他耳力过人,就这么听着地上人微乎其微的动静。 确定地上人睡去后,他翻身下床赤足两步走了过去。 月影浮动,刚好透过窗子打在她紧皱的眉角。但见她猫似的蜷成一团,绵长呼吸时而随着眉心抽噎半下,仿佛正困在极为可怕的噩梦里。 看了两眼,他不由得蹲下身,审视般地长久细究起她那副畏寒的模样。 扫过那双莹润发白的赤足时,他忽然伸手拢了上去,五指合拢着将它包在了掌心里。 月色映上他起伏眉峰,安静俊逸的面容少了白日的肃杀张扬,此刻他桃眸沉静安详,或许是连自个儿都未能觉察到的柔和。 冰冷双足回暖,赵冉冉梦魇渐止,在彻底陷入黑甜混沌前,落入了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 丑妻难追 第28节 第二日辰末时分,她发现自己并不在地上,而是独自一人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颇厚的锦被。 拉着锦被发了会儿呆后,她忙忙下床一面绾发一面便试探着朝外行去。 一直到下了楼过了净房站在花厅里时,她都没有见着段征。 “姑娘醒了?”霍嬷嬷跨进门来,脸上似有无奈道:“王爷一大早回应天了,走前他吩咐说,蘩楼正缺个洒扫丫鬟,就请姑娘过来住。” 从霍嬷嬷欲言又止的脸上,赵冉冉也能猜出,段征的原话定然不是这么好听的,她感念霍嬷嬷的和气,便依礼福了福温婉笑了,也不怯生上前就搀了她说话。 说是洒扫丫鬟,蘩楼分了东西内外四处跨院,霍嬷嬷却直接带着她住在了主楼内院的一所东厢里。 这似乎原是待客的厢房,桌椅几塌博古架美人靠,一应都是现成的。只是行宫里人员实在寥落,整个蘩楼也不过是霍嬷嬷姑侄同两个管教姑姑分住着东西外院,此间许久无人来住,贵重精良的木质箱笼上都积攒了一层薄灰。 “您昨日说的,谴人去追流放队伍的事儿…”赵冉冉自是无心关注居所变动,眼见的薛嬷嬷要走,她还是唐突着问了出来,“王爷他…真的能将人救回吗?” “此事就是老身熟识之人去办的,如今外头也乱,姑娘只管安心等着,有了消息我定第一时间来说与你。” 说罢,霍嬷嬷便说寻两个人来洒扫置办下,不等她推拒就匆匆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冉冉正自归置屋内箱笼,外头来了两个女子,却正是昨日欺过她的春杏和秋纹。 两人许是被霍嬷嬷责令嘱托过了,此时竟恭敬地朝她行礼请安,而后执帚绞帕地就开始内外洒扫起来,哪里还有丝毫昨日的刻薄针对。 赵冉冉也不说什么,只是淡着脸轻道了句谢,一并同她们合力归置打扫。 就在三人默然来回间。 “凭什么!”突然外头响起了一道蛮横娇斥,“她一个下等丫鬟,凭什么同我们一桌用饭!” 声音渐大,霍小蓉跑着进了内院,到了门前叫嚣着指向她。 听得这话的春杏当即不屑地冷笑了声,同秋纹两个对望了眼后,便佯作擦拭妆镜暗暗期待着一场好戏。 才从后头追上来的霍嬷嬷气得直骂,两姑侄一言不合,一下子又似回到了从前匪寨里的日子,竟是满院子就追打怒骂了起来。 霍嬷嬷毕竟年纪大了,眼看的愈发喘得厉害,却一把抄起墙角扫帚并不服老。 “这位小蓉妹妹。”赵冉冉看懂了缘委,两步上去拦在了她们中间,扬起脸目光柔和:“你这般厌我?” “姑娘你别管她,这死丫头跟个七八岁娃娃一样,狠抽一顿她没有不好的!” 她朝霍嬷嬷摆摆手,回头依然毫不回避地去看霍小蓉的眼睛。 霍小蓉是打小习武的,才刚及笄的年齿倒比赵冉冉还要高上两分,她生得圆脸杏眸比一般同龄的女子瞧起来,多了两分矫健洒脱的爽朗气质。 霍小蓉瞧着凶悍,只是但凡仔细看,那双眼睛里此刻却是带了伤痛的。 “你这般厌我?”她又问了遍。 是!我就是讨厌你!霍小蓉怒目圆睁地逼近了步,“要不是姑姑拦着,我恨不得把你直接丢到外头去。” 丢到府外去?若是有那本事,她倒是也想。 赵冉冉心头苦笑,面上依然八风不动:“既这样厌我,敢不敢同我单独说话呢?” 避开自家姑姑袭来的一帚,霍小蓉扮了个鬼脸:“你能追的上我,你就来。妖精不成,我还怕听你讲话。” …… 半个时辰后,霍小蓉坐在湖岸边的巨石上,眼泪鼻涕抹了一帕子。 “就这样,我母亲临死那日有了预兆,她便叫乳娘燃了几个炭盆子,把经年书信,日常穿戴连同惯用的脂粉钗环都丢进去,烧了一整夜,屋子都尽空了。” “日.他爷爷的!你爹也太不是人了,呜呜呜…你娘莫不是瞎了眼铁了心要远嫁这等禽兽。” 湖岸晴光垂柳,一片粼波浩渺。 被她脏字连篇的话震惊了,赵冉冉有些哭笑不得,缓了口气突然说了句:“你们大当家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枭雄。不过,他说下月,接了御旨便要大婚了。” 说完这句,她听得耳边女孩儿忽然沉默下来,望着浩渺烟波,不由得心下也是期待沉重。 倘若他真的大婚回来,而戚氏还没能救下来,届时,她或许会比眼下的情形更麻烦百倍。 往后的半个月里,除了忧心戚氏外,赵冉冉反倒被霍小蓉黏上了,几乎日日被她催着说故事闲玩,日子也过得平顺。 快十一月的天气渐寒,在霍嬷嬷终于探得戚氏下落后,段征突然也回了广陵,同他一并回来的,还有陛下赐婚的谕旨。 第35章 亲亲 府里人都在说, 陛下谕旨赐婚的那位安和郡主,家世身份如何尊贵不寻常。 赵冉冉听了两日,倒是想起那位季家嫡女季云阳来。那家在大齐时便是开国元勋,几代人出的皆是武将, 到这两辈上, 却只挂着个公府的名号, 着力经营起南洋海贸,在闽粤一带俨然一方豪强。大齐没了, 季国公家也丝毫没受任何牵连。 而季云阳其人,在京城贵女中的名声,很是不好。 “小冉姐姐,大当家的要娶妻了,你…怎么也没有不高兴啊?” 十一月初一这日, 负责仪仗婚事的礼部官员又来正式传了回旨, 霍小蓉从衡潢阁前厅偷看完了, 连跑带奔的一头汗地便扎进了东厢。 “以他的身份,这本就是常理。再说了…”合上案前书册, 她将那句‘再说我早晚也要离开’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说笑了会儿, 霍小蓉急着去瞧晌午的菜, 招呼了声一溜烟地又没了踪影。 赵冉冉过去掩了门, 便又回到案前凭窗出神。 她这间屋子就在蘩楼内院, 段征回来了两日, 进进出出的,每日里都要去前厅会客, 瞧着是公务颇多。她只稍略略注意着点, 就能极轻易地避免同他碰着。 两日来, 他两个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她躬身喊他‘王爷’,他驻足望她一眼,倒是客气地点了个头也就错开了。 或许因着安和郡主,先前也出够了气,他已然放下了那些零碎过往? 也不知州县官吏是不是真的能改判,将乳娘和薛伯伯平安放回来。 她撑着头反复揣摩思索,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适时去正面问一句,又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又要坏事。 暖阳渐收,天际浮过一大片乌云,巳正时分,园子里瞧着就是一派萧索。 她将手拢进衣袖里,正要去关窗时,恰好瞥见段征一身靛青袍子从廊下过来,云间隙光斜照在他高大侧影上,他步态较往日慢了些,在阴沉的回廊下莫名显得有些孤清。 下意识地她便避去了窗后,再觑眼去望时,只剩了空荡荡的孤松芭蕉立在院中。 “十一月初一,那天是我八岁生辰,阿娘去山里采山货要给我做寿面吃……” 脑子里忽然掠过这么句话。 十一月初一,今天是他二十岁生辰啊。府里头却无人知晓,连霍嬷嬷姑侄都并不知情。似他如今这般的王侯,哪一位逢了这样的日子,不要百官庆贺,大操大办一场呢。 然而赵冉冉知道缘由,段征曾对她说过,十一月初一既是他的生辰,亦是他娘亲同兄长的死忌。 立在窗前思量了片刻,她便有了主意。 掩好门窗后,她先是将身上杏色缎面的长袄脱了,而后开了箱笼翻找起来。自从她搬过来后,霍嬷嬷多方照顾周全,还特意请了成衣铺的师傅过府,为她量身作了七八套的冬衣。 因着对方盛情真意,她也无法推脱,霍嬷嬷到底有些粗豪,连颜色花样都非要替她作主,择了一沓色彩鲜亮的时兴款式。 翻找了一通后,她终于从箱底里扯去了件还算素净的对襟长袄。这一件是月白发灰的底子,只在领口对襟绣了些八宝团花的墨蓝纹样,式样宽松直筒又自带了圈颇厚的立领,瞧起来过于素净老成了,往常是上了年纪的官眷老妪惯穿的花色,连四五十的妇人都嫌弃。 这料子是上好的绸布裹白棉,是成衣店积压了许久的旧货,原只是捎来看个花样,就被赵冉冉以极低的价格截留下来,省去了一件新衣的花销。 她一穿这件时,霍小蓉先是打趣喊她‘姥姥’,后来又喊了回‘嫂嫂’,实在叫她缠烦的紧,赵冉冉也就将它收了箱底。 上上下下扣紧了一圈纽子,又对着铜镜拍了两下褶,若是不看脸面眉目,铜镜里的可不就是哪家上香去的老妪吗 赵冉冉心下满意,开了门便朝外院的小厨房去了。 蘩楼和主院前厅的正饭平日都是集福堂送的,不过这处毕竟是前朝皇族行宫,每一处院落都自带了所小厨房,以供主子们临时起意好弄些宵夜吃喝。 白日里小厨房无人,虽然厨艺不佳,她也没请人帮忙,就一个人和面备菜。二刻的功夫,就做了碗青菜口蘑面出来。 看着火候有些过了的青菜,她将面条放进托盘里,蹙眉想了下,还是径直端了出去。 虽然过了三年多的乡野生活,可她几乎也并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自己下厨的。好在戚氏不许她动手,她也常跟着一并打打下手。 有一年戚氏用一小团面扯成长长一根连绵不断的,给她做生辰面,她看着有趣,倒把这里头的窍门给学会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推门入楼,轻手轻脚地寻摸了圈只没见着人。正犹疑间,路过净房时朝窗外一瞧,便见那袭靛青背影席地坐在湖石上。 踏过蘩楼后院小门的碎石小径,赵冉冉在老树下驻足片刻,而后迈步朝着湖岸走去。 “快要下雨了吧…” 走到他身后时,段征微挪了下身子没有开口,她只好沉下气尽量显得平常一些,将托盘小心放到他腿边,“生辰面不断,寓意平安长命、生息绵长。” “平安长命……”段征回头沉吟了下后,举筷夹起面条一头,细察了一番菜蔬的色泽后,看着那厚薄不一刀工粗陋的口蘑,他倒是全没嫌弃,张口两下就将面条吃尽了。 远处黑云渐深,将湖岸开阔处也压得逼仄萧索。天光、水色阴沉沉地融合在一处,他回头将一碗只剩了口蘑的面汤递还了她。 不发怒时,他眉深目滟,薄唇被热汤催得殷红,桃花眼微微上扬着,合着这一身靛青玉带的长袄,颇有些世家公子的清韵矜贵。 “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吗?”只是一开口时,便瞬间将他这一身的清贵压了下去。 他的皮相生得太过美好,而整个人却如一把淬血带毒的利刃。 “王爷说过一回,说是…垦荒时被山匪所杀。”她将残羹朝一处高些的湖石上搁了,束手去看远处低矮的天幕。 “那回我没说全,想听吗?” 瞧他面色不对,似是少有地沉迹过往,赵冉冉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自然不愿去听,只是她依然轻声嗯了下便静听起来。 “…我趴在积雪后头,看那几个山匪围过去,领头的那人塞给哥哥一把匕首,让他朝阿娘身上刺…” 在他悠远冷肃的眸色里,低沉的阴云化作山间漫天的鹅毛飞雪。他看到哥哥刺伤了娘亲的背,而后有血柱从哥哥颈项间喷涌向天际。那几个山匪杀了哥哥后,便将他娘扯起来绑在了树上。 他娘死的很惨,而他只是缩在山坳后头听着,一直到那群人走远了,才出去为二人收尸。 “我背不动阿娘,就只好替她穿了衣,将她同哥哥一并拖到山坳里,用雪埋了。” 他的话平直而干涩,可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赵冉冉心上,惊涛骇浪般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一时间,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眼前闪现。 她忽然有些明白,当日城破时,自己被羽林卫欺辱时他施救的契机了,以至于他杀人手段狠厉的来由。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干哑着嗓子挪近了两步:“逝者已矣,若你阿娘见了你如今这般有为,定然欣慰。” 段征收了怔松,忽然笑着就从湖石上起身,一步跳下来站到她面前。方才的孤清伤怀转瞬即逝,高大身影带着迫人的意味,只是含笑细看她。 明明是丫鬟的身份了,可她如今的待遇同主子又有何异。对霍嫂子的自作主张,段征心里是不快的,不过是敬重霍氏昔日照拂,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各府州县的奏报,从明日起,你替我代看。” 这一句话锋转的太快,赵冉冉愣了片刻,谨慎道:“听闻如今闽地密探尤多,难道不怕…” 段征上前一步打断:“事涉军务的,自然不用你。”说着话,他忽然伸手去抚赵冉冉右颊,“不带面纱也好,不过这脸还是得治治看,这两日应天府过来位太医,让他给你瞧一瞧。” 丑妻难追 第29节 在初冬的湖边坐了这么久,他的掌心干燥温热,烘在她冰凉颊侧,她几乎想也不想地就疾步退开,‘哐’得一声脆响,后背竟不甚碰翻了高处的汤碗。 眼看着残羹就要倾洒上她衣袖,后腰处猛然一紧,还不待她回神时,就被人朝前拥了,鼻尖一下碰上他胸口。 靛青色的衣袍映入她惊慌眉目,段征将人牢牢扣住,附耳说了句:“你那乳娘寻着了,今日来报已经到了湖州官驿。” 近在咫尺的桃花眼潋滟张扬,说完了这句后,男人只是揽着她瞧。 “此番全仗你施救…”她挣了两下,鼻尖俱是他的气息,倒是清冽干净,“大恩不言谢,各府州文书,我定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嗫喏绵软的细语似一把羽扇拨过段征心口,见她又是欣喜又是不敢退避地说着同那些酸儒一样的话,他出奇得意动起来,便把那些从前未成的巫云山雨俱幻演而出,禁不住俯下身子,一下噙住那张不住开阖的菱唇。 轻捻慢转,才触上三分他就觉着魂魄沸腾起来,同战场上杀人时的痛快竟有些微妙相似。 觉察出身下人的犹豫胆怯后,他忽然放开了手脚,一下将人压到后头耸立的湖石上,掌下游移间,眸子微敛越发觉着她这身灰厚袄子碍事起来。 唇齿间的掠夺愈渐霸道情动,忽然舌尖一痛,他猛地退开半步,就要发作时,但见她雾眸带怯,慌乱却隐忍的模样让他想到晨间含露微颤的枝叶,一时心口热意更甚。 “王爷既要大婚,合该诚心正意…好生待你的发妻。”唯恐惹怒了他,赵冉冉克制着言辞,“既是要看文书,那我现下就去吧。” 转身时他却一把制住她的胳膊,语出惊人唤了声:“阿姐……若我说那婚事只是个幌子呢。”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抱她 这一声‘阿姐’熟悉而久远, 将赵冉冉一下拉回到了三年前。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背着身子驻足片刻后,她闭眸深吸了口气,回头捡起碎成两瓣的汤碗, 正身恭敬道: “王爷孤苦草莽起家, 一路兵燹诡谲历经多少波折赌命, 才成就今日这番功业。” 见他又信步过来,她暗自轻蹙了下眉, 稳住心神继续道:“婚姻媒妁无有戏言,安和郡主虽是前朝太后甥女,季国公经营闵粤海运一世,如今即便退隐,他家在闽地的门生故吏也是数不尽的, 此事陛下赐婚礼部颁旨, 王爷万莫草率。” 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说的堂皇, 可她皱褶的衣领上,菱唇蕊红眸光挹露, 分明是气短慌张还强自镇定的模样, 同她说话的语气违和的很。 乌云越发阴沉, 湖水阵阵拍打上岸边青苔。 “赵同甫果然生了个好女儿, 倒是不枉我费心替你救人。” 低垂风涌的天幕下, 再次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瞧着她紧张又故作堂皇的样子, 段征觉着有趣,如今的情形, 他只当她是再飞不出这府邸, 一时倒生了两分来日方长的戏弄心思。 “你说的也对。”他又俯身去她耳侧:“待郡主进了门, 她若大度,本王便正经收了你作通房可好?” “多谢王爷抬爱。”赵冉冉心头不适,只是浅笑着半福了下,“奴婢告退了。” 望着她一路缓步端方地踏过碎石小径,身影消失在青竹边的宝瓶门里,段征卸去玩笑,仰首看了眼即将大雨的天幕,忽觉心下空茫,好似顷刻又同这漫天的孤清相融。 他冷着眼舐过薄唇,这种感觉颇为不好。 晌午吃过了饭,那一场大雨终是湮灭般地落了下来。江南气候虽潮,冬日里也罕有这样的瓢泼大雨。 赵冉冉正伏在书房里整理各县文书时,霍小蓉咚咚咚地踩着木梯上来,头上脸上都是雨水。 “真是胡闹,这天气怎的也不打伞。”她忙阖拢书册,抽了方丝帕过去替她擦头。 “姑、姑姑叫你去…去前厅…”霍小蓉毫不在意地一甩脑袋,拿起桌上一杯冷茶灌下去,喘匀了气语出惊人:“小冉姐姐,你那禽兽爹来啦!” 赵冉冉一滞,手上动作也停了,放了丝帕她嗯了声便疾步朝楼下走去。 “我瞧得真真的,哎呀,你爹边上那女人好大的架子呀,姑姑说大当家的出去了,她便说什么母女相见天经地义的,竟还斥责姑姑呢。” 听得桂氏也来了,赵冉冉顿足在檐下,抬眼无言去看阶前淅沥雨幕,而后她深叹了口气,疾步就朝庭院外行去。 “小冉姐姐!伞没拿呢。”霍小蓉提伞跟上前,递了竹伞嘟囔了句:“才说我不打伞呢。”见她面色凝重,也就没有再跟,只打算一会儿去前厅外头偷听。 . 雨势倾颓,赵冉冉一路疾步走着,才走到大湖边时,绣鞋就湿了个透。 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一般,也根本不去看脚下,接连踏着水塘独自行路。 三年前是爹爹赶来替她安排了退路,那时候桂氏未曾现身,只是她在爹爹的劝告苦求下,将生母在邬呈的产业也一并留给了二妹。 那十余家铺子和百亩良田她可以放下,可她想亲口问一句桂氏,既然要杀她,为何早不动手,又何必偏养了她十九年。 从蘩楼到正厅并不太远,可脚下的路却好似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她心乱惨淡,不觉越发走的快起来。 天雨路滑,过衡潢阁前院池塘时,不由得一失足,整个人朝前扑到了花圃里,她两手撑在雨水泥泞的地上,月白色的淡灰棉袍被泥水染得一塌糊涂。 撑着地起身时,左踝传来一阵尖锐痛楚,竟是将半月前的旧伤又摔了出来。 “哎呦,姑娘您这怎么跌进花堆里了,快快快,恁大的雨,先把伞撑了。” 恰好管家李崇从正厅里换茶出来,他对这个半面胎痕的姑娘印象颇好,忙过去替她将伞重新打上。 “多谢您了,李管家。”赵冉冉不似往日温文,一张脸上寡淡凝重,敷衍着谢了句,推开他的伞也不顾旧伤复发的左踝,拐着腿就朝跨院后的正厅行去。 “说了等雨小些,迟些明儿过府也好,你这一到广陵拜帖都为递,岂不冒失,我这云裳轩才做的狐裘……” 扶着廊下拐过去,还未进门时,她就听得继母桂氏熟悉的娇俏音调,不由得一愣,就这么站在了前厅门前。 “冉儿?”桂氏率先瞧见了她,有些惊异地看着她周身上下的泥水。 一阵堂风穿过,赵冉冉不由得瑟缩了下,看着她开口时却喊了句:“一别三年,爹爹康健。” “大雨的天,哪里去摔成这样的?”赵同甫面色震颤,他面相清瞿端方,一双清冷的凤眸同赵冉冉生得极像,到底是三年不见的亲生女儿,此刻他也没顾及礼数,两步过去把女儿搀住,“怎么摔得面纱也掉了?” 三个人坐着说了会儿话,赵同甫将她这几年所历简略问了问,始终也没觉察到女儿扭伤的左踝。 而桂氏在旁,也依然是从前雍容温雅的模样,看着她和煦地笑,甚至一脸忧色地问她怎么沦落到行宫作了丫鬟。 赵冉冉压着胸中冷意,带着些恍惚地同他们温言对答,就如同曾经在尚书府里一般。 “母亲…”她忽然抬眸看向桂氏,哽了半句蓦地落下泪去,语出惊人道:“羽林卫和薛嬷嬷…” “住口!”赵同甫当即厉喝,他长叹了口气道:“为父不是早同你说过,大齐亡国那日,是你屋里几个丫鬟说亲眼瞧见你同承泽私奔了,那时候京城乱成了什么样,你母亲险些为你忧思成疾!” 又是这番说辞,三年前爹爹也是这般不信她。 “我只问母亲。”她骤然拔高了声调,红着眼直视桂氏,“二妹未生之时,我记得母亲说过,将来要看着我识字习琴,还要替我觅一个比爹爹更有为的夫婿,倘若有人敢欺负我时,您便要叫桂家军去踏平人家的府第。” 这些话模仿足了当时的口气,桂氏先还笑着欲解释,听到后来时,就偏了头沉默起来:“冉儿,没有凭据panpan的事你多说何益。如今承泽已同阿月成了婚,你同我们回去,为娘自会与你再安排个如意郎君。” 坠雨轰然,正厅里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尴尬中,三人都未曾注意到槅门后的小间里进来的人。 “原来……女儿的命,还是抵不过俞家的祖产。”已然确认了真相,赵冉冉长叹着站起了身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雨天路滑,爹娘再喝盏茶歇歇好走。” 才瘸拐着行了半步,身后赵同甫开了口:“你给我站住!为父一到广陵冒雨就过来寻你,你却说了半日连我们的来意都不问一句!我只问你,你如今在这处行宫是个什么身份?” 这熟悉的苛责,赵冉冉脚下冰寒,忽然倒笑出了声,她回头看自己的父亲。 “女儿无能,是被人买到此处的,既无财亦无貌,自然是为奴为仆,每日里与人洒扫庭院,作的是最低等的丫鬟。” “岂有此理,我赵某人好歹历仕三朝,文章笔墨为天下士子传颂,承蒙圣上尊儒厚待,荣衔正一品!若非认出你的是崔克俭,我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了。” 桂氏上前替丈夫顺气,帮腔催道:“冉儿,车马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先同我们回去再说。” 撑着圈椅推开半步,赵冉冉摇头:“我如今只是一介奴仆,爹娘见过这一回,前尘诸般尽皆忘了吧。待乳娘流放回来,稷弟若是高中,我自也会离了王府,从此后自食其力但求温饱,天下人多饥寒,也无暇来笑您。” 说罢,她再不看两眼一眼,强自拖着伤腿疾步朝门边行去。 “混账,你…你竟敢忤逆父母!”赵同甫甩开桂氏,两步上前一曳女儿胳膊,劈掌作势欲打。 这一掌高高扬起,却始终没能落下。 惊惧犹疑中,赵冉冉睁开眼睛,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何时回来的,又不知听去多少。 “赵尚书。”段征笑意悠然,挥手时却将他的手重重格开了:“才十一月,赵尚书不该是在顺天府,等着主持年后春闱吗?” 若非桂家的军权,对于这样没有实权的空壳文官,他素来是不屑寒暄客套的。赵同甫也是颇为忌惮他,收尽了先前的愤慨强势,他先是好言解释了今岁恩科提前结束之事,而后才委婉地提出定要接赵冉冉回去的话。 段征极不耐烦地听他絮言,待人解释完了,他只是淡淡哦了声,而后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来了句:“下个月本王去应天拜访崔尚书,你两家府第不远,到时也一并来吧。” 赵同甫当即变了脸色,斟酌着就要上前争辩时,就看到这戎甲在身的年轻王侯两步走到自个人长女身前,俯下身将人拦腰带起,顷刻间那些雨水泥点就映染到了他的官袍上。 他却毫不在意地又将人揽紧了些,朝着迎面过来的管家丢下句:“送客!让今日当值之人,去刑房领二十鞭。” 头顶连廊迂回,雨丝风片里的斗拱彩绘一路变幻。一直被他抱到衡潢阁门口时,赵冉冉才从方才那种铺天盖地的压抑荒凉里抽离出来。 “不劳王爷…”指尖触到他胸前铁甲时,她冷得缩手,“我自己能走。” 有侍从过来打伞时,段征随手将伞塞到她手里,吩咐道:“去备轿,着人去蘩楼递个话,让净房坐好热水。”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暖脚 上的软轿后, 她才被放在裹了厚实褥垫的厢坐上。大雨中轿子平稳渐行,正待说话时,又听得轿外自个儿父亲同管家李崇间焦躁不安的对话。 …她好歹也是我赵家嫡女,不是说做丫鬟吗, 王爷这般行径, 难不成小女竟成了… 雨珠儿敲铜鼓一般落在蓬顶, 赵尚书的话越发模糊不清起来,转过一道月洞门, 便彻底听不着了。 行宫的软轿虽算宽敞,却也勉强够两人并肩而坐的。 眼前的男人将她抱上轿后,就一直掀着小窗垂帘,细听赵尚书同李管家说话,脸上不咸不淡的, 似就只是沉浸在雨中楼阁的景致里。 然而赵冉冉毕竟同他朝夕相处过, 晓得他是个心思深成, 甚至于有些阴晴不定的人。 这人上一刻对你笑的温雅,下一瞬那被他瞧的人, 有时候也就身首异处了。 “王爷明鉴, 我父亲的田宅大多在北地, 在江南只略有些水田…” 垂帘被打落, 段征望她一眼, 一手勾过她膝弯, 将她两只沾满泥水的双脚勾放到自个儿腿上。 “…自是远不如崔家在浙东的田亩…”她气息减弱的补上这半句, 话音未落,脚踝又被他捏上了。 赵冉冉闭了嘴, 颇为紧张地瞧着眼前垂首的男人, 因为抱她未及撑伞, 他的头发也被打湿了一片,几道水痕从他微长的鬓角洇湿而出,又骤然滑过那清俊光洁的下颌,而后,悄无声息地坠没进她鞋面上。 狱中正骨的折磨叫她难忘,虽则上回他手法极轻,可被他这么握着脚腕,她总有些说不清的,好似被人提刀架在脖子上的惶恐。 “别动。”捏着她的左踝反复细看了会儿,段征思索着上一回动手治伤的情形,心知这伤是没彻底养好:“倒正好来了两份急报,一会儿你替我看看。这伤处也得浸热了,再从头治一回。” 说着话,还不待赵冉冉称谢坐正了,他突然将她两只绣鞋都扯落了,在她还愣神间,便连半黑的罗袜也解了褪去。 方才她一路跑来,不知踏过多少水坑泥潭,鞋袜里早就已经湿的能绞出水来,初冬的天气,两只脚被雨水沤得冰凉,还沾着点点泥水。 他将那双脚捏在手里,不经意般地替她拂开草灰泥点。 丑妻难追 第30节 热意顷刻顺着双足蔓延,从那种冰寒到麻木的痛觉里倏然解脱,赵冉冉有一瞬的失神。 她的脚是平足,指节圆润齐平,瞧上去同她纤袅的身子全不一样,似两块椭圆的璞玉白胖莹润。 此刻被他两手前后拢着,外头落霜冰寒,倒愈发觉出他掌心的温热来。 在热意顺畅蔓上心头前,赵冉冉右腿曲起,双腿用力地从他掌心抽离出来。 段征松了手,挑眉瞥了眼那双缩回裙下的玉足,竟是扁扁嘴叹了句:“怎么就这般怕我?” 这番模样不由得叫赵冉冉恍惚间回到了从前,只是一闪而过的,他说完了话也不等她回答,脸色立时又冷漠下来,转开头就去瞧帘外的雨丝园景。 . 蘩楼净房内,地龙环绕,碧玉池里水气氤氲。 赵冉冉垂首坐在池岸边,一双脚浸去了池水里,她没敢妄动,裙摆绸裤被热水洇湿了,也并没有去管。 在她身侧,段征盘膝而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她左腕上的木镯子察看。 这木镯子是她最后的立命根本,他虽说过如今缺粮不缺银钱,倘若见过了观音山里的东西,也未必不动心的。 敷衍着说了两句木镯的来历,她故作柔顺地缩回手,板正了身子问他:“不是说有急报吗?不如请王爷取来一阅?” 忽而一缕鬓发被他绕起,身侧传来意味不明的低哑应声。 不好的记忆铺天盖地得袭来,她心头一乱,想要躲时又木着身子没敢动弹。半月前,就是在这处,她还记得自己遍体鳞伤得被缠绑在后头的短塌上,被迫着穿着薄透如蝉翼般的艳服,而后在楼上的卧房里…… “是何处的急报……阿嚏!”她瑟缩着打了个寒噤,拢了拢手,又催问道:“若是不便与我看,王爷转述也可。” “是浙南叠石乡民变。”身侧的男人忽然撤开手,起身去身后的木架上取过只铜盆,径直往碧玉池里兜一盆热水后,他端着铜盆布帕便朝木梯而去:“衣服都在塌上了,二刻后我再下来,你安心泡个澡去去寒。” 言罢他顺手还将一面巨幅折屏悉数拉开,碧玉池是临窗凿建的,窗外面对着大湖,这样三面环绕遮挡了,屋子里头不论从哪一处过来,便都瞧不见里头光景。 听着木梯处脚步渐远,赵冉冉犹豫着抱紧了身子。 她打小身体底子便较旁人要差些,尤其是畏寒的毛病,吃过不知多少副药,甚至连御医都来瞧过一回,也并没能寻着什么法子。好在只是冬日里难熬些,除了畏寒也没旁的病症,除了要往脚边多塞一个手炉外,也不大碍事。 此刻窗户支开一线,依稀能瞧见远处雨丝瓢泼着落入湖里,天光云影里,裹着寒梅香气的冷风透入,同屋内的热气冲撞后,催得碧玉池中的水雾愈发浓重起来。 长袄厚重,先前被雨水斜打着,一股子黏腻刺骨的湿冷笼罩着,她不由得回头瞧了眼段征离去的方向。 如今的形势,倘若他真想做些什么,由得了她么? 如此想着,她朝手心呵了口气,也就动作迅疾地解下了脏衣。撑着池岸一点点探入水中,整个身子齐肩没入之后,她长出了口气,倚在温度正好的石壁上,窗外景致如画,她将脑袋斜靠在池岸边的软枕上,听着连绵雨势落于万物之声,她心下渐生安然。 江南园景曲折回环,绮巧古朴冠绝天下。此间的惬意闲适同外头的风雨全然隔开,人生几事,过往种种,或许只要她再过了这一劫,往后世道彻底太平了,什么尚书府镇南王,她便同乳娘一起避得远远的,也造一所园子,再置几顷薄田。 …… 迷迷糊糊间,她稍倚着眯了半刻功夫,那份短暂的安适褪去,只是随手朝颈项脸面间舀了两捧水,她就小心起身,预备着去短塌上够布巾衣衫。 “这么快就洗好了?”屏风后乍然响起的说话声惊得她立时缩回手朝水里沉去,水声翻涌间,外头那人驻足,隔着屏风将两本墨黑奏报丢了进来,“再泡一刻出来。” 不远不近的,恰好丢在她先前倚靠的软枕上。 压下心中惊慌,随口应和了声,她拨开软枕奏报,自然是又要去够塌上衣衫。 “时辰没到,是要本王进来陪你?” 带着威胁似的音调,叫她不得不停下动作。毋庸置疑,她若不听话时,外头这位还真的就会进来陪她洗。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治伤 见屏风后的那道人影推开两步, 朝一侧交椅坐了,似乎也是在翻看文书的动作。赵冉冉定下心神,趴在池岸侧,依言打开奏报也就看了起来。 奏报上小楷墨书, 果然是浙南小县叠石乡百余户。 一封奏报上讲的是, 这百余户因被催征租调而冲击县衙, 致使县府官员眷属十余人受伤的情况。 另一封奏报则是县令朝府衙借了八百精兵,经过一日奋战, 现已将那数百户围困在乡里。 从执笔人言简意赅的行文里,赵冉冉却仿若瞧见了千里之外的屠戮。 “按照奏报所述,民变既已然平定,稍后抚恤奖惩应当也是有条例可依的。”她秀眉深蹙反复又读了两遍。 段征放下手里另一本文书,走到屏风前:“我来问你, 自不是要依条例, 说你自个儿的看法。” “确是有些不合理之处。”她忙朝下缩了缩, 让池水淹到了颈项边,见他是当真在问自己, 不由卸下顾忌喃喃道:“百余户民变冲击县衙, 却只有十余人受伤?再以每户一到两名丁男来论, 统共一百余男子, 莫说外调精兵, 便是团练保甲几十人也该足以应对啊。” 隔着屏风, 段征颔首称是, 浅笑着问她:“想不到你一个女儿家,连这等团练保甲之事也明白。”后半句‘不知是你父亲还是那姓俞的教的?’他咽了回去倒是没去刺她。 碧玉池里影影绰绰的, 她似是点了点头, 也就没再出声了。 短暂的静默后, 正当赵冉冉想要悄悄将岸上小衣拖进水里避体时,外头语出惊人。 “叠石乡冯县令已经上奏,要将祸首十余人凌迟,余下百户丁男斩首,其余乡民流放西北终身苦役。” 在听到要将百余户男丁尽皆枭首时,赵冉冉心思闪动,趟着水朝前疾迈两步后,急喊了句:“万万不可!” 伴着一声低哑痛呼,她似是碰着了伤处,却依然强忍着分析起来。 没成想才说了半句时,屏风后人影一晃,段征竟然径直拐了进来,对上她惊恐神色,他将视线转开,捡起塌上一条干净长袍,俯下身隔着衣衫就将人凭空托抱出来。 她只是惊呼了声木然着都未及反抗,待她湿淋淋地被抱坐到塌上后,段征背过身去不屑道:“手脚这么笨,非要引得我进来不可。自己擦干身子换好衣服,我替你看伤。” 她唬得连忙退开了些,并没瞧见身侧人悠然上扬的唇角。 为掩尴尬,赵冉冉一面动作一面又接着同他分析叠石乡民变的古怪,待要穿衣时,不仅小衣远在碧玉池另一侧,塌上竟然只放了男人衣物,哪里有一件她的裙衫了? 蘩楼里只有那两个女官偶尔服侍,方才听了传唤,自是如往常一样备水也自是只拿了主子的衣物,说起来,段征还是维持着从前草莽时的习惯,自己照顾生活,其实就连这件绸质睡衫,女官们拿的也是他平日不穿的。 赵冉冉自是不敢过去捡小衣,无奈下也只好将那绸衫先勉强穿了避体。 “伸脚。”就在她系好腰带的一瞬,段征转过身来,开了药油的盒盖将她左腿抱至膝上,“此处没有旁人,你只管说心中所想。” 见他垂首在自己左踝边轻按,她抱臂略佝了上身,接着方才的话就说了下去。 脚边酸痛袭来时,赵冉冉沉下气说出了关键:“调八百精兵的靡费或许可以细究一下,眼见为实,该遣个胆大务实之人,去查一查那位冯县令的账目。” “试一试还疼吗?”收了药油后,段征才将注意力从她足踝边移开,回神将她方才那番话想了下,蹙眉问她:“民变事涉军务,怎么就要查账…” 他一面凝神思量一面将固定用的布绷缠在她左踝上,到底也是攻疆略土见的多了,布绷掖好之时,他当即霍然,明白了这种情形的可能性。 这事他也问过骆彪,可后者只说那冯县令处事太过狠绝,丝毫并未想着他有挪用军费之嫌。 看来骆彪虽忠厚,他却还得另寻个更合用的谋士了。 见他面色变幻,赵冉冉慢慢抽回脚去,用衣摆遮了后委婉出言:“自古以来,生民不到绝境又怎会□□,王爷可借故先调任那处县令,无论何方有错,自可慢慢查访……” 被他凑近了凝神望着,她压下不安,作势起身又朗然补了最后一句:“土地兼并,战乱旱涝,除去还未收服的闽地白松,动乱之由究其根本,还在于养民之术未行。君不见历来大国开国初年…”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她每说一句,音调就要轻下许多。可是这些肺腑之言,昔年赵同甫教了她,实行起来却又是另一套,赵冉冉知道她爹圈地盘剥的那些事,是故如今遇着个有实权的,也就不吐不快了。 “历来开国,开国初年……”但两人的发丝交缠,她被迫着后仰到塌栏边时,嗫喏着状似不经意地将一手护在胸前。 呼吸交融,段征轻笑一声,觉着她这么副躲闪又凛然的模样实在有趣,眼见的人就要翻出塌栏了,他扬手环过她,环着她细弱肩颈:“开国初年,如何?” 这么个姿势,宽大的衣衫勾紧了,将她上身旖旎尽数施现。然而他笑起来眸中似含了星辰,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刻意轻薄的意态,反倒和暖亲切。 撞进这双星眸的一瞬,令赵冉冉有了种重回城北老屋相守的错觉。那时候,这人敛去血腥杀伐,唤她阿姐的笑模样,俨然阳春三月里的陌上少年。 “开国之际,第一要务稳固朝纲,第二则是休养生息、与民宽简。”偏开头急语完这句话,她一把挥开眼前人,就要下塌:“我的伤,劳王爷费心了。” 哪知道右脚还未着地时,整个人就被托抱而起,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转瞬间摔跌到他腿上。 小心挡了下她的左腿,段征忽然抱着她起身,抬步就朝木梯走去:“第一回 没治好,这一次,三日里不许下床。” 上楼后,他也真就并未做什么,只是又接连翻出几处递交的文书,同她细谈起来。 这期间段征一直陪在她身旁,就连喝水如厕,他都坚持抱她过去,却又始终守着礼。 除去面纱后,鲜少有人能正视自己的面目,对他毫无芥蒂甚至堪称纯净的眉眼,赵冉冉不觉也卸下心房,只要段征不做出过分亲密的举止,她也渐渐放下了前些天险些被他欺辱的恐惧。 就这么一直到了晚膳天黑之际,外头雨势渐止,她放下文书,再一次提出自己该回东厢歇了。 八仙桌上才摆满了六菜一汤,按着她的口味,都是偏素偏甜的口味,甚至还放了一壶桂花酿。 “以王爷如今之势,我一介微末,实在不宜……” “赵大人问的对,他家嫡女在我府上,该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你说呢?” 突如其来的强硬伴冷厉诘问,同他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赵冉冉一时不大适应,却依然硬着头皮答他: “身份权位固然该攀,然我只是一介罪奴,同王爷云泥之别,但求容身安命,实在不宜有旁的牵扯。” 她扶着床栏说完这一句,但见他只是不断夹菜扒饭,瞬息功夫,一碗饭见了底,酒盏菜羹都未曾动过。 段征心下乱麻如注,他面上不动,凭窗瞧见霍小蓉打院里过去时,他扬声喊了句。 在木梯间响起咚咚咚的跑跳声时,他敛眉正色地看向桌边未执筷的女子,寒着脸说了句:“倒是会守本分,既如此,往后便依规矩来吧。” 看着她低眉顺眼地应声退下,他推开碗盏,凭窗远眺了会儿雨后的园林景致,在那瘸拐的脚步声止息后,突然走到八仙桌旁,‘嘭’得一声扫落了那壶桂花酿。 . 往后的日子,赵冉冉在宅院里同霍氏姑侄作伴,除了偶尔要去陪段征看文书奏报,倒也算过的平顺和乐。 十一月十四大雪这日,霍嬷嬷将两个满面风霜的人带到了她跟前。 分别了月余后,赵冉冉当即扑到了乳娘戚氏怀里,心头酸涩忧心皱解,一时哭得不能自抑,只是唤了声‘娘’便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戚氏的丈夫薛大伯朝她发间拍了拍,这个淳朴不善言辞的老翁就抱着细软自去宿处安顿,单留她母女两个说话。 “小冉,我的小冉!是老奴无能,对不起小姐亡灵,护不了你周全!小冉啊,外头都说这镇南王杀人不眨眼,进府时我问了两个仆妇,都说你如今…如今正是…” 戚氏本是个爽快人,这档口却也拉着她踌躇许久,又终是问了出来:“是不是为了救我们,你才…你才与王爷作了通房?!” 赵冉冉脸上一滞,抹了泪后环顾左右无人,稳下戚氏后俯去她耳侧低声说了句:“稷弟得了功名回来了,前儿递信进来,已是在户部任了司农呢。” 对于这个从小寄养的独子,戚氏虽然也算愧疚疼宠,却始终还是将自家小姐的遗孤放在首位。她听了儿子的官职,当即勃然大怒道:“个臭小子,我就说没那中第的天分,到底还是只得了个举人的功名。” 第39章 恩情 要说这一对夫妇, 是一等一的良善忠厚之人。二十二年前,戚氏同赵冉冉生母同时有孕,那时节恰逢俞老太爷病重,弥留之际特意修书, 特遣戚氏上京照拂哺育他们母女。 这一照拂, 就一直照拂到赵冉冉十二岁, 才被桂氏寻了个由头赶回了南边。那之前,戚氏唯有年节里才会回去看望丈夫与独子。是以, 赵冉冉私下喊她‘娘’,称其丈夫为‘大伯’,原本在邬呈的祖业也都是他两个在守着,后来她投奔俞九尘时,那祖业才被赵尚书要了过去。 丑妻难追 第31节 “什么?!赵同甫也来过了, 他怎么说的?” 戚氏将包袱丢在案上, 也不去安顿。她是个泼辣人, 自从兵乱后就再也不对赵尚书用敬称了。 守了二十年的祖业被夺,她甚至都没从获罪流放的惊惧里缓过神来, 跺着脚挨着个将赵家几个咒骂了遍。 后来见赵冉冉沉默郁郁, 戚氏踢了脚丈夫叫他继续去收拾安顿, 而后在绣墩上同她并坐, 口风一转低声问: “其实进府时咱正好迎面碰见王爷, 哎, 我偷觑了眼他的面相啊, 倒也不像传闻那么不堪,听说他还未娶妻呢, 小冉啊, 你实话与我说了, 王爷他待你……” 后头的话戚氏越发说的沉重,因是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她打心眼里心疼赵冉冉,实在不愿听到不好的话。 “娘莫忧心,我如今还替他看文书呢,真的没有旁的关系。” 因着段征这两回的行径,府中人私下议论纷纷。无论赵冉冉怎么解释,戚氏怎么也不信她只是个普通丫鬟的身份。 无奈之下,赵冉冉苦笑:“娘你初来,未曾听闻他就要迎娶安和郡主了吗,陛下都已然颁旨了。” “哎呦!那起子那些烂舌根子的人,不行不行,那这王府里也不好久留的,老头子你收拾好没有,快些过来!” 在蘩楼相邻的这所北苑里,三人闲话不断,说话间霍嬷嬷还带着几个人搬了手炉箱笼一类的过来,见了戚氏夫妇也是寒暄客气。 午膳时,集福堂端了十二碟上来,送菜来的正是秋纹同春杏。对于她两个墙头草般的讨好恭维,赵冉冉心下不喜,面上始终只是不咸不淡的和气。秋纹认定了主上对戚氏夫妇是爱屋及乌,摆盘布菜时遂一个劲地说好话。 戚氏狐疑地对着满桌的色泽鲜亮的菜点,不仅不为所动,面上还隐隐显露出不愉焦灼来。 “姑娘脸上好了许多呀,这模样标致的,怪道咱王爷……”春杏忽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出来,秋纹忙手肘击她示意她闭嘴。 一句话引得戚氏夫妇都望过来,为她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赵冉冉却是蹙眉不语。 场面一时尴尬静默,秋纹是个伶俐的,先前她两个那般落井下石地欺负人,哪里想到这位顶着半张鬼面,竟也能翻身改命。 照眼下这桌菜的品相,将来便是府里来了王妃,这一位,就算不大可能作侧妃,至少抬个夫人,也是她们惹不起攀不上的正经主子了。 她暗自看了眼赵冉冉的神色,盖好食盒放了,银牙暗咬,上前一步突然就朝她脚边跪去。 “奴婢从前有眼无珠,春杏她嘴巴素来就臭,姑娘若是听了生气,不若连从前的仇一起报了吧。” 说罢,她竟然重重朝地上叩起头来,而春杏一脸茫然地杵在一旁,还喃喃说了句:“我哪里就嘴臭了?”这么说着,她也莫名觉出心慌,有些不情愿地跟着一并跪了。 随行几个丫鬟见状,皆是束手躬立着。赵冉冉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俯身去挡她头,秋纹抬起头时,额角都红了一片。 她是个和煦骨子里也有些孤傲的人,平日里虽看不起这些人捧高踩低作派,此刻见秋纹眼睛红红的,不由得心下竟也被染得酸涩起来。 “你先起身来。”赵冉冉伸手去拉她,蹙眉温和安抚,“不过是些口角,何来仇怨。” 谁知她这样淡然,秋纹却想的多,不但不肯起,推开她手朝后退了两步,脸色紧绷着煞白:“请姑娘责罚!”一下又重重磕了两个头。 赵冉冉明白过来,两步蹲身下去,这一回她用力板着秋纹双肩,一双眼深深看进她眼底,思量了番后,她长叹口气。 接过薛大伯递来的伤药,她就这么蹲在地上,仔细拨开粘在秋纹额角的碎发,指尖沾了些药膏小心匀开在那红肿处。 没有过多的话,秋纹跪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一面涂药,她展眉诚恳道:“宅院里多有污糟事,你可是怕将来我叫人害你?” 她语意温和眸光悲悯,秋纹听了先是点头,又连忙摇头,眼泪一下落了出来,素来伶俐的口舌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旋紧药盒,赵冉冉拉着人起来,抽过块干净丝帕轻轻擦了擦她面颊,玩笑道:“脑袋最是金贵,妹妹又生得这样貌美,这要是给碰傻了,将来你得觅佳婿,说自家爱妻脑袋不好使,岂不是要算在我头上。” 她鲜少同人绕舌说笑,几句话却将后头两个侍女都引得偷笑起来,秋纹动容,她爹娘死的早,十七八的年纪,单靠自个儿手腕爬到大丫头的位置,侍奉过多位主子,却从未见过赵冉冉这样的,动容间亦真心生了愧疚,收泪又说了两句遂领着人告辞去了。 待人皆走尽了,眼看着戚氏又要刨根问底起来,薛兴伍‘啧’了声忙去截她:“大小姐方才说到稷儿,你们…可是见过了?” 薛兴伍不如戚氏同她亲厚,是以赵冉冉唤他一声‘大伯’,他却还是沿用了从前的称呼。 被丈夫这么提醒了一句,戚氏才猛然想起这个儿子的用处来:“赶紧让他来一趟,我得问问他,既是只中了举人,可是遇着什么贵人,就被派放了户部司农的官职。” 朝着赵冉冉碗里舀了碗鸡汤冬笋,戚氏哀叹自语:“得你指点了三年文章,还是个不够中用的,若能中了进士派放个再高些的官职,依我说,要那样时,那臭小子倒也算配得上你了……” “阿娘!”赵冉冉心下一惊,忙过去捂上戚氏的嘴。 薛兴伍反应快,一面剧烈咳嗽两声,一面蹒跚着高胖的身子就过去关了门。 “稷弟探了消息,月前借故便调任来了广陵,我没见过他的面,是他想法托人递信进来的。我将你们已然被赦之事告诉了他,也嘱了他好生为官,莫要妄动。” 想到那条被她焚毁的绢帕上,薛稷信誓旦旦的言辞,赵冉冉是不安多过欣喜的。 .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这半月里头段征公务颇忙,薛稷也一时没了动静,赵冉冉在院子看书习字,不仅有集福堂的名厨三顿送来精致羹菜,戚氏更是念叨她吃的少,早晚两回在小厨房里鼓捣些雪耳糕饼之类的点心。 这般闲适的日子让赵冉冉脸上渐渐丰润起来,有时候不小心积了食,也是被霍小蓉缠磨不过,还会同她一道冒雪垂钓,甚至于她还学会了爬树安秋千。 这日腊月初一,雪后初晴。霍小蓉爬上老槐把荡秋千用的麻绳挂得更高了些,而后就催着她第一个上去玩儿。 “我再推高些啦?” 秋千遥遥越过院墙,起起落落间,远处湖岸覆雪。赵冉冉扬声喊了句好,身后力道赫然加重,将她蓦地推向碧蓝澄澈的青空。 她穿着蕊黄的褂子,两手捏紧了秋千绳索,似一片秋叶翻飞,在这般单调的重复里,却生出种天高地阔的畅快来,觉着自个儿下一刻就要跳出三界,凌空翱翔似的,脸上不觉现出些孩子气的神采。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荡秋千。 忽而推击的力道更大了,她未及喊停,又一次高高飞起,错觉中要腾空坠出去时,心下悚然,忍不住就是一记低呼。 下一瞬,周身一紧,她便连人带秋千一并被人重重抱住。 垂眼胸前,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耳侧吹来湿热气息。 “在府里可是闷坏了,腊月里城中热闹,带你外头走走?” 背后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人,赵冉冉慌忙跳下来行礼,垂着眼避开半步。 霍小蓉如今天天同她腻在一处,笑嘻嘻地两步跳过来:“冉姐姐出府玩?大当家的,索性我闲得慌,您忙您的,我陪着就行。” 说着话就要挤上前拉人,段征也不介意她的称呼,板着脸扬手将她一把拂开,冷肃至极地乜她一眼,张口说了句:“滚蛋!” 见他拉着人就朝楼里行去,还没玩尽兴的霍小蓉暗骂着啐了口,跺跺脚却也没敢真个追上去夺人。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失手 算起来, 她被困在城南这所行宫也快要一个半月了,来时秋意正浓,如今腊月头上,广陵城的雪都纷纷扬扬都下过好几遭了, 她却连一步都未踏出去过。 快要年关了, 虽说知道外头城里定然热闹, 但要同他单独出去,赵冉冉心里还是有顾忌的。 “天寒地冻的, 你也去再添件衣服。”将她推进东厢后,段征径直入了主屋。 站在门前犹豫了番,她想着还是不该拒绝,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等她添了件深灰的褂袄出来时,便瞧见院子里一身常服的负手而立的男人。 方才他回来时, 穿着绯袍官服荷甲持刀。 而现下, 他一身雅白长袄外罩天青色的坎肩半袖褙子, 垂散了一半的墨发,这是江南儒生冬日里惯常的装束, 穿在他宽肩窄腰的高挑身形上, 不仅毫无违和, 甚至给人一种荏苒风流的错觉。 回头时, 雪后光晕折散在他脸上, 合着今日这一身装束, 愈发显得清俊出挑, 尤其是那一双神采斐然的桃花眼,若是笑起来时, 又不晓得要催断了多少小女儿心肠。 如今他身在高位, 平日里不是戎装便是官服, 就是访友迎客时穿的常服,也都是偏贵气老成的式样。这样随性年轻的模样,倒看的赵冉冉有些出神。 “怎的就添这么点?”段征回头,却是皱眉诘问,“霍嫂嫂没与你置件大氅?” 看着门外侍从牵马而入,赵冉冉明白过来,她摇头解释道:“我日日就在这院里,估摸着也是无用…” 话没说完,段征嗯了句,回身又去了楼上,待他下来时,手里头就多了件玄色披风。 他将披风丢到她手里,接过缰绳一个翻身跨马而上,再从马上朝她伸了手:“坐轿太闷,咱们骑马去,二刻都用不上。” 骏马沿着官道疾驰,一路上雪景壮阔,缩在厚实的披风下,赵冉冉整个人都被裹成了粽子一般。 后背是男人坚实宽厚的胸膛,一路颠簸着被他那么紧紧揽抱着,叫她依稀似回到从前,那时候,四处皆是兵荒马乱的,他护着她南逃,缺衣少食的,吃喝用度也是样样都先照拂着她。 远处广陵城起伏的城墙显现,她终是开口打破了沉寂:“闽地叛乱未降,王爷出府,不带侍卫也就罢了,怎么连佩刀也解了?” “关心我,怕我被人杀了?”他目视着前头不断放大的城墙,俯身挨近了怀中人,露出衣袖间的暗器,忽而朗然道:“就你我二人,不许再用敬称。” 不许用敬称?那她该喊他什么? 好像是能读懂她的心声,他凑身下去,侧脸同她贴面一蹭:“叫我名字也行,随你高兴。” 右颊上的胎痕经由那位名医诊治,颜色虽是消不去多少,原本坑洼粗糙的肤质却是好了大半。方才面颊相触,段征也觉出了同从前的区别,想到那位大夫说的‘寒毒’之事,他不由得眸光一暗。 . 三年过去了,东关街的绮丽繁华在雪后也丝毫不减,又兼是年关腊月,正值巳末饭点,车马喧阗,酒肆飘香,往来采买的百姓颇多,多有携儿带女的,提着各色油纸包裹的酥饼糕点。 看着同自己手心交握的男人,赵冉冉心头恍惚。站在一个糖人摊前,她回想着这些日子,发觉若是不算最初被他买回去的那几日,这人待她,其实…同他的为人比起来,已然算是颇为善意温柔了。 “真的什么形态都能捏塑?”段征环顾糖人摊上形态各异的动物神鬼,“那劳您照我两个的样儿塑一对。” 她诧异愕然地迅速望他一眼,而后突然抽手:“不必了,这处风大,停着等怪冷的。”说罢,她疾步就沿着运河岸走去。 意识到再往前就是霁月斋,她心下一凛,又转了方向朝南边大街行去。 段征两步跟上前,恰好一阵河风吹来,瞧见她似瑟缩了下,他一指十字街头一家三层的巍峨楼阁:“这云裳轩名气大的很,你既不吃糖人,就随我里头暖暖身子去。” 见他笑意渐淡,赵冉冉晓得自己划清界限的举动太过明显,他的耐性怕是快要见了底,于是她乖顺点头,也就再没提出异议。 云裳轩开业百年,也是前朝就撑起的门面,算是广陵城数一数二的制衣铺了,店内不仅有成衣款式百千种,各季还能截到特供京城的锦缎衣料,裁衣刺绣的师傅们也是翻着花地推陈出新。 段征是个不讲究的,他也不懂女儿家的喜好。进了一楼厅堂,见赵冉冉也不主动挑选,他心里不舒服,对着女伙计只说了句:“捡最贵的,带这位姑娘试几套冬衣大氅,能穿的都包起来。” 女伙计当即笑靥如花,亲昵客套地就拉了赵冉冉去试衣。 有眼尖的伙计注意到了,等她两个走开后,忙陪着笑过来一口一个‘公子’地要为段征陪看新出的冬衣。怎知他早就往行宫里买过几大箱了,自觉穿到下辈子也穿不完的,当即摆摆手,丢了锭银子过去,就被迎到屋后饮茶去了。 青瓷杯盏里,普洱茶醇厚回甘。他小时候饿惯了肚子,后来入山为匪,多数时候都不能好生吃喝。这半载终是过起富贵日子,却也没那些武人嗜酒狎妓的喜好,也就是在这吃喝上爱尝新鲜。 在普洱氤氲悠长的香气里,他闭目养神,思量起这两月来江南的局势。 不多时,外头传来女子清脆的吵嚷声,他起身朝外行去,听得那女声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大小姐呀,瞧瞧您如今的模样,这是替哪位主子试衣吗?沦落到这样低贱的身份,难为您不嫌给自家府上丢脸,哎,二小姐,照奴婢说来,若是寻常闺秀,早该扯根绳子吊死了事。” 赵冉冉被几个侍女围住,她凝眉看向眼前笑容得意的妹妹,好似没有听到那出言辱她的紫衣侍女的话。 紫衣侍女名芙蕖,她自小伴着赵月仪长大。上回桂氏从行宫回来,赵月仪听得母亲说镇南王对姐姐的亲昵行径,又是狐疑又是不甘,到今日在云裳轩凑巧碰上了,她见姐姐面色丰润,连右颊的胎痕也平顺了许多,便知她没有在行宫里受苦,心下不由酸痛愤恨,也就纵容芙蕖上前刁难。 赵冉冉只当没芙蕖这个人,她盯着妹妹看了良久,想着陪自己来的那人,忽而一反常态语出惊人:“你那夫君曾同我山盟海誓,赵月仪,将来你若没了桂家,他又会如何?” 缓缓说完这一句,她勾唇清傲,素来温良的眸光里竟藏了丝讥讽悲叹。 丑妻难追 第32节 到底是血亲,赵月仪一下就看懂了她的目光。 的确,曾经的赵冉冉虽然貌陋,长久以来却都是压她一头的,尤其是才情文章,也不知是为何,她两个是姐妹,可偏生好像父亲全部的才华本事都叫她一人独占了。 想着俞九尘的冷淡无话,赵月仪但觉被她那话诛心一样,气的指尖都抖起来。她最恨读书抚琴,为了讨好心悦之人,她废寝忘食地抱了许久佛脚,到头来那人只听了半曲,就推说府衙里事忙,连听完的耐性都没有。 “你你都是一介贱奴了,哪来的胆子,何敢对我家侍郎夫人出言不逊!”还不待赵月仪发话,一旁芙蕖叫嚣着上前,竟是劈手就要去打人。 “啊!”这一掌还没打下去,她猛地惨叫了声,捂着右眼就瘫倒去地上。众人回神时,才瞧见一枚箭矢钉在墙上。 箭矢不偏不倚地射破了芙蕖的右眼,又堪堪擦过赵月仪身侧。两个女侍忙去搀芙蕖看伤,见那右眼瞳孔破裂一片血肉模糊,赵月仪惊恐中又看了眼地上自己的一缕断发。 在芙蕖的变了调的痛呼声里,她一把扯过赵冉冉挡在身前,对着外头强作镇定地斥问:“何人伤我侍女!” 这般变故赵冉冉也始料未及,芙蕖的痛呼声催的她心悸难受,反应过来是何人所为后,她望了眼赵月仪紧紧抓在自己肘侧的双手,倒是没有挪动身子。 “一时失手。”男人轻笑着挑帘走出来,掖了掖衣袖收笑冷然道:“俞夫人见谅啊。” 店里头客人不多,几个伙计也早躲了柜面后。赵月仪见无人说话,探了脑袋出来就要继续诘问:“胆大包天的狂徒,你……” 看清行凶人模样后,她难以置信得连退数步,多一个字也再不敢说的了。 知道对方是认出自己了,段征也不屑同妇人家纠缠,他朝赵冉冉一伸手:“过来。” 在芙蕖压抑的泣音里,赵冉冉木然地走到他跟前,看着他摸出大楚新印发的宝钞清了账后,又留了李管事的名号预备下回谴人取货,而后他从一摞冬衣里挑出件轻软秀气的浅藕色大氅,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与她系了。 “小姐…”瞧见他们就要走了,芙蕖哭着拉了拉赵月仪的袖子,却立时被她斥了句‘闭嘴’。 这两句被正要离去的段征听了,他忽然松开赵冉冉的手,径直迈步过去。 “啧,眼珠子破成这样。”嗤笑了声,他一下掐上芙蕖纤细的脖子,好似颇为快意地又说:“若是不剜了,怕是该全烂了吧。” 说着话,他掌心微一使力,竟是捏着人提了起来,左右侍女皆惊惧着推开,赵月仪只是看着,也是没敢出声。 眼看着女孩儿双脚离地,右脸上血污交纵着痛苦挣扎。 “阿征!”赵冉冉看不下去胡乱喊了句,“快些走吧,我、我有些饿了…” 嘭得一声,芙蕖应声被他摔落在地。望着他两个执手出去的背影,赵月仪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目,在出门的一刻,她甚至看到姐姐甩开了镇南王的手,原来娘亲看到的都是真的,一时间,嫉恨不甘充斥她眼底。 . 一直到上了霁月斋二楼,赵冉冉脸上神色始终都不大好。 “不是饿了,那么早回去作甚,这一月你建言献策的功劳颇大,故地重游,咱们好好吃一桌酒菜,就把从前那些不好的都忘了。” 段征自觉着近来自个儿行事过为仁善了,或许是闽地有了和谈的希望,他这两日难得闲了些,心境也就豁达忍耐许多。 他是越发看赵冉冉顺眼起来,是以闲暇时,就爱来寻她消磨时辰。 然而赵冉冉不同,她感念段征救回戚氏夫妇,为她延医治脸,可她至今还是不惯他视人命若草芥的样子,更有一层,宅院里的污糟事她不愿掺和,当年既不与俞九尘作平妻,如今更是不会留在王府作妾。 她垂眉低眼地才应对了两句,前头蓦地见到一双匆匆过来的皂靴。 那人拱手说了句:“下官方从浙南回来,拜见王…” 这声音让她睁大了眼睛,抬眸看去时,只见是个高胖的男人,一双熟悉的虎目,瞧起来还是那样憨厚,穿着一身深墨绿的七品文官服。 只是扫了一眼,她便收回视线压着心绪候着。 “乱喊什么”段征摆摆手,示意他一同朝雅间去坐“叠石乡的事都查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戏言 进了雅间后, 赵冉冉压下各种猜想,跟着段征朝临窗的桌边坐了,一面夹桌上的冷菜吃,一面安静地听他两个说话。 一直到薛稷告辞出去, 她都始终没再抬头望他一眼。 “此人叫赵永年, 他今科虽落第却是个堪用的。我走访户部时偶然见了他, 是个身家清白的。”段征似是对他颇为信任,随口解释了两句:“倒被你说中了, 那叠石乡冯县令账目上早亏了千余两,这一回调那八百精兵,便伪造了二百两的花费去冲平账目。” “上位者识人最是要紧,我不过是胡乱猜度,核查走访还是在于用人。” 他压了口茶正色看她:“此番确是你的功绩, 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不如现在就说了。” 奖赏吗?她手上一顿, 抬头朝他看去。也不知怎的,便觉着他眸光烫人一般让她心生不安。恰好伙计敲门进来上热菜, 坦诚的想法到了嘴边, 转念还是改了口:“比起你这些日子的照拂, 还替阿娘洗脱罪名, 我回报尚且不及, 哪里敢讨赏了。” 这一句说完, 气氛莫名冷落下来, 段征放了筷。 推窗对雪,运河岸的青墙黛瓦上一片素白, 然而各家宅院边挂着楹联灯笼, 往来人语不断, 广陵城的冬日虽冷却丝毫没有北地的孤清。 楼下花船上又起了咿咿呀呀的唱腔丝竹,他深吸一口冰霜寒气,忽而自斟自饮了半盏,长眉一跳,撇撇嘴嗤了句:“无论什么酒,难喝都是一样。” 赵冉冉听了,虽有不同见地,也只是凝眉想了想,看了眼桌上那壶桂花酿,忍下了饮酒的念头后,淡然地‘嗯’了声。 桌上一时冷寂,她只好挑头又问了些浙南的情况。在得知闽地有求和的打算后,倒是立时起了兴致,话也多了起来,也不似先前总是回避他的目光。 段征含笑安静听了会儿,到的后来,他合着楼下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碗沿上叩起了节奏,心下越发觉着眼前的女子有趣起来,说起家国朝事,竟比六部那些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还能扯。 不过她的话少了许多引经据典的掉书袋,拐的弯儿虽多,却比那些酸儒说的要明白,便是不怎么读书的人,仔细听时也总有种醍醐恍然之感。 “叠石乡那百户乡民,后来是如何处置的?”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赵冉冉趁势又绕回了先前的话题。 “聚众挑头的十余年枭首,其余众人免二年赋税。方才你看赵永年这人如何?” 其实这一场根本算不上民变的事故,背后深藏的还是大乱方过的困蹇还有地方官吏的贪墨胡为。赵冉冉深知这个结果的合理,却依旧为那些被重典枭首的人心寒。 又听得他问起薛稷,虽则薛稷突然化名‘赵永年’的事必有蹊跷,她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陈述道: “如今的世道,确实不该只拘泥功名,方才那人我不识得,只是言辞条理简略清晰,倘若叠石乡的事真是他查办下来的,应算个有能的。” 上回薛稷托人来信,丝毫没有提到‘赵永年’这个化名,今日偶然遇见,吃惊之余,她自觉也算应变的快,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不刻意避嫌,也没漏出一丝一毫的偏重。 段征听的颔首,看了眼满桌没怎么动的精致羹菜,又抬手晃了晃几乎满溢的青瓷酒壶,他无趣地搁了筷。 不说那些。顿了片刻后,突然回头朝她一笑,眼里头盈盈脉脉,温和得似带层雾:“方才你说不要奖赏,还感念我的恩德?” 说着话,他信步朝桌子另一边行去,故作疑惑地半笑半忧:“算起来,从你我初见,危难之际我救了你多少回,噫,我怎么自个儿都算不清了呢。” 见他站到了自己身旁,她不自觉挪了挪身子,面上竭力淡然郑重:“那些事我都记着,永志不忘。” “永志不忘么?”他刻意拉长音调,忽然俯身圈在她肩头,“既是要报恩,用你自己来偿还可好?若我不娶那安和郡主,就叫你陪着我过一辈子呢?” 耳后热意袭来,赵冉冉想也不想得朝侧面躲了,意外间竟然挣脱出来,她面上慌乱一闪而过,双臂搁在窗案上,正色回道:“嫁娶之事岂可荒唐,王爷莫要说笑了。” 难得如此剖白心迹,却未料她会有这般过激的反应。看着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神色,他看着空了的交椅,一股子无力空寂萦绕,慢慢得便转生作了阴暗暴虐。 他冷嗤了声,也觉着索然无味起来,再不看她一眼说了句:“吃饱了吧,外头也逛够了,回了。”说完转身就朝外头行去。 在他身后,赵冉冉兀自松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见段征丝毫没留意自己,便四下留意起来,在一楼唱曲的平台后,她终于瞧见了薛稷的身影,对方朝她肃然颔首,她心下安定,无声地回了一笑。 . 和谈了事半个月就做成了,赶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日,广陵城的街头巷尾都贴满了罢兵的布告。 另外还贴了对贫苦民户的授田令,昭告江南十郡,将于年后清丈田亩,往后试以资产和田亩为主要课税来源。官府在布告上还承诺,一旦实行新的赋税条目,亦绝不会对富户无度盘剥。 因了这两天布告,广陵城的街头,随处可见人们慷慨陈词的议论,更有贫寒无地者,听人念了榜文,竟纷纷在布告前就跪拜起来。 戚氏跨着个竹篮,里头已然放满了各色年节里的玩意儿。她另一只手挽着赵冉冉,神色间十分纠结。 “臭小子信里猜字谜似的,这条街就三两处生药铺,他不会困在浙南任上来不了吧?” 两个人立在一处剪纸摊前,赵冉冉取过张惟妙惟肖的蝶花红纸,正要安抚时,侧眸瞥见不远处一个鬼祟的女子身影。 那人不是二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吗!再一瞧那小丫鬟身后,似乎远近跟着好几个壮硕仆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能出来同薛稷见一面,这人没寻着,麻烦事倒是又先找了过来。 猜度着或许段征遣了人跟着自己,又看了眼街上来往的众人,她状似不经意地对戚氏说:“娘就去中间那家生药铺买吧,我突然想吃糖人了,一会儿就过来。” 戚氏好笑地轻点了她的额角,也没多想,只说了声快去快回便径自朝正中一间药铺走去。 前脚看了她进了药铺,赵冉冉立刻放下剪纸,疾步就朝右手边的一条巷子走去。 那条巷子尽头,是管事李崇的府第,若是他们硬来而街边又无人相助的话,那她至少还可以到李管事的府第里避一避。 然而还没等她拐进巷子,那群人就冲了过来,她正欲呼救时,小丫鬟上前说了句:“夫人令我等转告,她说手上有您的把柄,大小姐若不想见血,请您同我们走一趟,夫人摆了宴同您叙旧。” 听了那‘把柄’二字,赵冉冉脑子里嗡得一声,才耽搁着思量了顷刻,忽然后颈处传来剧痛,她眼前一黑。河道边停了艘乌篷,那群人瞬息间就带着人躲进了船篷下,船夫撑杆杵岸,几下就从繁华市井里消匿无踪了。 . 在一片悠长凄迷的歌调和船橹声中,赵冉冉抚着脑袋睁开眼,对上赵月仪那双得意的明眸时,她立刻强撑着从地上坐起身。 “外头唱的什么丧曲呢,叫他们换一个,莫碍了我同姐姐说话的心情。”时常跟着的芙蕖没了踪迹,一个眼生的丫鬟忙忙地应声出去。 吩咐完这一句,赵月仪竟绕桌过来,亲自将她扶坐到了绣凳上,而后她整了整衣衫,婉声道:“这么请姐姐过来,也是实属无奈。” 对她一反常态的和善,赵冉冉只作不见,环顾了一圈后,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掳到了一艘花船上。 “我如今只是王府里一介仆从,当不起夫人喊的这句姐姐。” 桌上菜色颇丰,赵月仪竟然还与她斟了杯酒,便自顾自吃起菜来,一面还同她攀谈起来。 听着她没话找话一样地虚伪客套,赵冉冉惊诧之余,意识到先前小丫鬟说的‘把柄’怕只是个幌子,她暗自松了口气后,打断道:“你可是有事要问我?” 小时候,但凡赵月仪闯了祸要来求她时,也都是这般作态。 赵月仪愣了愣,收了笑仰头饮下苦酒,一转话风问:“他从前幼时在广陵,可有同哪家的娼.妇走的近的?”见对面目光茫然,她又恨声含泪道:“他近来时常彻夜不归,也不许人跟着,我怕娘亲知道,不愿同他闹。” 听得这话,赵冉冉先是懵了下,继而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张少女模糊的面容来,她眉心飞速拢了下,很快平和道:“俞…大人一向苦读,没见过同哪家女孩儿走的近的。” “你撒谎!”赵月仪嘭得拍桌起身,她怨毒地望着她,而后一连报出了数个女子的名讳。 从赵冉冉的神色间,她一下印证了先前的猜测,目的达成了一半,她忽的起身击掌,几个侍从鱼贯而入。 “天色不早了,这杯酒,你饮了吧。” “酒中有什么?”赵冉冉上前就去拉她,“我早已经碍不着你了,你若杀了我,如何同父亲交待,何必自寻麻烦!” 见她朝着侍从使了个眼色,赵冉冉被两个人反手按坐回绣凳上,酒液灌入之际,房门再次开了,这一回却是进来几个油头粉面的伶人。 “我如何舍得杀你呢,就是疑惑的很,姐姐貌陋无势,是凭的什么勾的男人心动回护?我只想看看,你若连清白都没了,那位可还会眷顾?” 第42章 花船 “这几位都是刚登台的雏儿, 算不得什么名角。姐姐你……挑一个吧!” 丑妻难追 第33节 赵冉冉渐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晃头,但见几个伶人一字排开,而她的好妹妹笑的娇俏。 “姐姐脸皮这么薄?依我看, 那就这一位吧。”她纤手一指, 旁边的仆从一把将个少年推出来, “好生伺候着。” 众人鱼贯退出,房门落锁。 热意窜动全身, 赵冉冉自觉有过从前的经历,对这等低劣妖媚的药酒有些心理准备。 看着少年已然解下两重袍袄,瞧他模样清俊,倒不似个凶恶之人。她忙撑着桌案压着呼吸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她许你的好处, 我双倍给你。” 少年穿着亵衣, 两步走到她跟前, 竟是跪了伸手死死圈抱在她腰侧:“奴一家老小皆在人手,万望小姐垂怜。” “你…你先松手。”她试着拉开他, 想要再问的清楚些。 可是手上没劲, 扯了两下怎么也扯不开, 反倒是身子愈发软起来, 一下倒伏去了桌上。滚烫脸颊贴着冰冷木纹, 她撑着神志去看半开的船窗, 外头已然斜阳一片, 河岸宽阔,浆声水影里, 岸侧的行人渺远成群。 她被困在了这不知名的花船上, 眼下的情形, 无论怎样呼喊自救都是没可能了。 少年圈抱她的手掌开始不安分起来,倒是没有如何过分逾矩地迅速进入正题,可是,但因这般隔着衣衫的亲昵贴抚,赵冉冉也是渐渐红了眼眶。 很快的,额角便染了层薄汗,她已然需要竭力压制,才能将自己的不堪的声音隐去。 张口狠狠咬在自己掌心上,趁着少年分神之际,她一把推开他的头,顺势整个人后仰着连同绣凳‘嘭’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颇厚的绒毯,意识到时辰不早,少年猛地扑跪过去,双手扯在了她的腰封上。 近距离地对视着,那双眼睛年轻而明亮,竟亦是透着悲切决绝的。 “对不住…万望小姐垂怜。”他再一次重复完这句话,而后下定决心似的,匍匐两步过去,垂着眸子再不迟疑地解起了她的衣带。 船舱忽然似被什么重物磕碰了,两个人也终是缠打在一处。 “你放开!”纠缠间,冬袄襦裙悉数被扯落,陌生惶恐的气息几乎要将她淹没,一时间倒把那横冲直撞的药性压了下去,她终是哭求起来:“便是你依她的话,怕是家人也未必能活命的,你我假意作一场戏,事后我想法子救你。” 这少年入行不久,平日里钻营讨好船主,本性里却是个温厚良善之人,此刻见她面上潮红间泪痕斑驳,不由得掌下一顿,就这么俯在她身上,再次犹豫起来。 就在这档口上,外头忽而吵嚷起来,在一阵由远及近的纷乱脚步声里,喝骂声刀剑声骤起。 下一刻,门扇哐得朝两侧墙面砸去,被两个荷甲武人一脚踢开,剑尖收了门神一般左右侍立。 段征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人衣衫不整,被少年压在身下的女子泪盈于睫显然已是哭了多时了。 他心口狠狠一颤,怒到极处反而面上平和若水。 “你们两个,背过身去。”他咬牙说了这句,缓步便朝屋中行去。 少年虽不识得他,却也自觉事情算是败露,也就立时挪开身子,恭立到一侧。 很快的,他小心地抬头去看来人,望进那双嗜血无波的眸子时,不由得自心底深处起了阵绝望寒意。 抽刀的那一瞬,赵冉冉勉强拢衣起身,喘息着一手覆上了他握刀的左臂。 还没来得及说话,段征看也不看地轻轻一甩,摆脱她后刀柄一转,就要动作时刀刃上一沉,一只纤弱莹白的手竟握在了刃上。 稍一偏峰,鲜血就顺着寒刃一滴滴坠落下去。他这才沉着脸转头看她,右手亦迅速去挡她手指。 “发什么疯,手不要了吗?” “别…别杀他。” 她眼底水色氤氲,似是极为苦厄地在压着某种冲动,半张如玉的面庞上,醉颜酡红一般,尤是那眼尾的一点殷红血痣,此刻妖冶到惑人心扉。 想着这般模样被人看去了,他心底蕴起千重怒涛,却只是点点头,一张脸上平和沉静,甚至嘴角还俏皮得扬了下。他掀了掀眼皮乜那少年一眼,温声问道:“船上有伤药吧,劳驾。” 少年暂卸惊恐,叠声颔首答了句:“有的,这屋里就有,我这去就取来。”战战兢兢说罢,他便回身朝着一方立柜走去。 才迈了一步,一把匕首当胸而入,段征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朝着身后的侍卫说了句:“拖出去,再将船上涉及人等一应查办。” “是!”少年被曳着脚朝外拖去,匕首直入心脏却未拔出,出门那一刻,他的身躯尤在无意识得抽搐,地上却干净的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门扉阖上之时,那双暗纹流光的精致皂靴出现在赵冉冉眼前。 从他抽出匕首的瞬间,她就知道了这个结果,见他竟然没有一刀毙命,而是留着那人缓慢痛苦地死去,赵冉冉不敢面对,索性蜷着身子缩到了地上,集中精神对抗起药性来。 “不喜欢我杀人吗?”下颌被钳起,她被迫着仰首去同他对视。 她沉默地应对那双眼睛里的探究冷意。 然而意料中的诘问欺辱并未到来,段征蹲下身,拿出从立柜中翻出的药膏,掰过她掌心,一点点细细涂抹起来。 “我说过,要留你一辈子。”他敛眉温声,长睫在眼底投出一片浓密阴影,“旁人动了你,我自得要了他的命。” 花船上的药膏也是金贵,清凉滑腻的膏药抹在手心里,那起初只是掌间的一点子微麻,逐渐的,丝丝缕缕地侵入到皮下,顺着经脉血液,在四肢百骸里积聚起越来越炽盛的躁动。 很快的,她望着男人指节在掌心的滑动,神志也有些迷离起来,甚至于反常地已然从方才杀戮的惊惧里抽离出来。 熟悉的眉眼俊逸含情,近在迟尺的,她好像透过他阴冷残酷的面具,觉察到魂魄间的眷恋狂热。 “我…我去透一透气。”三年前的一些晦涩记忆扑面而来,包完了手掌,她一下推开人,踉跄着起身朝窗边行去。 斜阳打在她不断发颤的单薄身躯上,双手环抱着半倚在窗下,她张口剧烈呼吸着。 清冽冷肃的河风才稍稍缓解了周身热意,背后就被人拥了,隔着薄袄他单手就将她整个圈进怀里,歪着头将侧脸贴在她如墨发顶。 时近年关,远处河岸人头攒动,河面上往来客船却少了许多,孤零零的几只在斜阳里匆匆朝渡口靠去。 他歪着头亲昵地在她脑袋上偎贴起来,便是这么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举动,反倒让她才缓下的气息,再一次凝聚窜动起来。 正以为他转了性,会任由自己挨过药性时,头顶蓦然响起一声短叹:“就在这处罢,今日,做我的女人。” “你哭也罢求也好,我都不会停手了。” 一颗心顿时悬到高处,赵冉冉绷紧了身子,然而话音落下许久,那双手也仍只是在她发顶轻抚。 …… 他的每一步动作都极为缓慢柔和。 几乎过了一刻,御寒的外袍都还未解开,他一手轻易将人制在窗栏边,另一只大掌则始终不紧不慢地在她脸颊颈项间游移揉捏。 就这么猎兽般的耐心等了许久,直到怀中人渐渐下沉。 在她彻底依着他站立后,他一把挥落外袍,扳着她纤弱颤栗的肩膀转过身来。 在看清她眼底无可奈何到绝地的羞涩惊慌后,他整个人似被定了魂魄,心里头绵绵密密地竟泛起疼来。 多少年来,他再难有过这种情绪。或许说,自八岁那年后,他好像失了常人感悟苦痛的能力,一直到遇着眼前这个半面胎痕的女子。 他原以为,她身上值得筹谋的是俞家的万贯家财,懵懂算计地同她相守了半载,及至后来她损了他右手尾指经脉,义无反顾地去投靠他人,那三年里,他每一次右手提刀出现偏差时,就会在心里恨她一回。 于是乎,有了重逢时的摧折刁难。他以为他可以一直那般没有弱点破绽地冷血下去,却一旦见了她涕泣的雾眸,一颗心就好像被神鬼紧紧攥住了,怎么也下不了手去。 那种肺腑血脉里的眷恋温热,虽然桎梏牵扯,然而杀戮场里血肉重塑,不得不承认,他孤清了太久,而赵冉冉让他再次体会到那种活着的真实感。 “别怕…三书四礼,还有什么纳采、问名,我以后都补你。” 天边的霞光映着悠悠河水,愈发炽热地正面斜照在他情动的眉睫边,两句话也透出他的微喘来,垂首一下噙住她菱唇,一触而拭的,他又在碎金般的光晕里抬起脸。 “从今往后,我待你好。” 说完这一句,他再难自持,将人按在绘着彩凤游鱼的椒红色船壁上,半压半抱的,俯身彻底沉溺了下去。 舱外浆声阵阵,不停息地在江水中摇动前推。 罕见的冬日霞光异彩漫天,透窗照入,墙边两道相拥的斜影缓缓倚落,席地铺设的厚实波斯毯上,那些中西交融的奇异图纹被融暖霞光照的纤毫必现。 第43章 浮尸 赵冉冉再次醒来时, 已是晨光熹微,她困累万分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睡在了蘩楼二层的暖阁里。 屋中地龙融暖,香炉里似是燃着安神香, 透过窗缝吹进一丝清寒晨风。 天光还没有亮透, 除了几串清脆的鸟鸣外,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 她撑着床沿想要起来时,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袭来, 让她瞬间醒透,昨日黄昏时那贴面交颈,情动细语的场面,尽数生动鲜活地在眼前炸开。 她睁大了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唇角不住颤动着, 恍若连回忆都变得艰涩疯狂起来。 她竟然…同他…就这么成了事。 好一阵后, 她缓过心神竭力将那些残影挥去,忍着酸痛艰难地行到八仙桌旁, 唇畔发白干裂, 她抬手执壶一口气饮下了半壶冷水。 放下茶壶后, 她右侧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乱跳起来。 四下无人, 并不见段征的身影。看天色才卯初的样子, 这处是他常歇的地方, 这个时辰难道就去府衙了? 还有阿娘, 可曾如约见到了稷弟,寻不着她, 也不知是何时回的府。 心中一团乱麻, 觉是再也睡不成了, 她索性想要下楼去寻戚氏,至少先把稷弟的安排听一听。 每行一步,周身的酸痛都在提醒着她昨日的荒唐,只是走到木梯口的短短几十步,她都是强忍着扶墙而行。 “从今往后,我会待你好……三书六礼,问名纳采,以后我自补上……” 站在木梯口,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又响起了这些零碎荒唐的承诺。她一时心口也跟着眼皮跳动起来,瓷白左颊上浮起可疑红晕。 男人情动时的眉眼摄人心魄,那些搜肠刮肚的温存话言犹在耳,她连忙晃晃脑袋,再不顾身上的伤处,快步就朝楼下行去。 才跨出内院的门,就遇上了嘴里叼着馒头的霍小蓉。 不等赵冉冉开口,她就两口吞下热腾腾的馒头,摸一把练剑后的热汗,鼓着嘴半是促狭半是天真道:“嘿,我今儿四更就起来练剑,可瞧见了,大当家的抱姐姐回来,外头裹着他自个儿的斗篷,姐姐单穿了双短靴,像是罗袜都未穿呢…” 说着话时,但见赵冉冉身子一摇,左颊边半红半白的,瞧着又是尴尬又是可怜的模样,霍小蓉忙上前将她扶住,她一边嚼着嘴里堵着的馒头块,一边觑着眼上下扫了她一圈。 “小厨房我热着红豆粥,姐姐快先坐坐。”霍小蓉年纪虽小,平日里也总是一派天真,只是山匪里长大,有些事还是比普通女儿家听闻的多一些。 她将人扶进小厨房,恰好灶火刚熄,随即舀了两碗熬的浓稠的红豆,朝其中一碗里又添了两大勺红糖,而后就将拌了红糖的那一碗端到了赵冉冉跟前。 气力正是消弭殆尽的时候,赵冉冉端起瓷碗,吹凉半勺咽下时,才觉出原来昨夜脱力饿过了头,此刻手足都有些微微发颤。 “小蓉,我阿娘几时回来的?” “差点忘了,四更天你回来后,薛伯伯说伯母还未回来,急匆匆地就去央了李管事出府去了呢。” 听了这话,赵冉冉脸上忧色渐浓,右眼跳的更厉害了些:“那他…王爷呢?薛伯伯没遇着他么?” “嗐,他才进的屋,骆校尉遣人来,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就将人给拉走了。”冬日里粥凉的快,霍小蓉一口吞了半碗,察她神色不佳,皱起眉愤声问了句:“小冉姐姐,可是大当家的不要脸,那什么…欺负了你!?” 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唬了一跳,赵冉冉赶忙摇头,知道同她说不明白,缓过神后,她垂眸加快了吃粥的速度,心事重重地想着等一会儿霍嬷嬷醒了,她得让人去寻戚氏。 . “姑娘莫慌,我已遣了二十余人阖城去寻了,倘或今晚上还没消息,待王爷回来,便可令官府的人一同去寻……” 丑妻难追 第34节 从霍嬷嬷嘴里,赵冉冉知道了段征夤夜离开的因由。她捧着杯热茶在东厢门前等着戚氏夫妇回来,一面便将那朝堂砥事想了一番。 先前段征同她讲过,他同闽地封了河东王的白松从来就是死敌,然如今家国当前,黎民亦乱久贫苦,双方皆是一面练兵布陈,私下里却都欲在今岁暂息。 如今好不容易和谈做成了,且那白松已应了上缴十万件兵器出来,可以说,算得上是一桩颇足称道的功业了。 怎么会在此时,那崔克俭联络几家士族大姓,一纸诉状递去御前,痛陈他镇南王结党营私,随意侵吞官员田产呢? 而今江南辖地渐渐恢复生息,而他又圣眷正隆,崔大人即便嗜财若命,此时上奏,岂不是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实在是不大懂,依崔克俭那样的老谋深算,如何会于这档口如此行事? 朝野中事,她到底都是从纸面得来,是以这一整日,她心神不宁的,一边等霍嬷嬷寻人的消息,一边也盼着他回来说话。 只是,一直到金乌西沉,蘩楼里依然静谧一片,两边都没有着落。 弹劾之事倒可缓缓,然而戚氏如今还未有消息,赵冉冉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披上那件浅藕色大氅,拖着酸软的步子就朝院外疾步而去。 或许是霍嬷嬷真个将人都派了出去,她一路行至行宫巍峨的门前,才恰巧遇见从外头送礼回来的秋纹,后者见她脸色不好又似要出门的模样,即刻将手上的一块绢绸交与身后的小丫头,上前扶了她就对守门的侍从喊道: “没瞧见姑娘要出门子?还不等等关门。” 秋纹素来在下人面前有些体面,然而她这一句娇斥过了,那纵九横七的朱红大门依然重重合上了。 “上头的令,赵姑娘也是知道的,还请恕罪。” 这是半月前段征许她出府时定下的规矩,为防她再次逃走,她同戚氏夫妇三人,必须始终留下一人。赵冉冉知道这个,她亦知道此时同守门的侍卫纠缠无用,遂一脸凝重怔然地拉着秋纹回了头。 天幕彻底暗下来,秋纹心思敏锐,看出她身子有异并不说破只是好生扶着,两个一边走时,一边说些闲话。 赵冉冉只觉右眼皮跳得愈发快起来,她用力揉了下眼角,转头瞧见小丫头手上抱着的两匹苏绣时,随口问了句:“年关就到了,买这么薄的衣料,是留着开春制衣吧?” 秋纹一笑,扶着她跨上挂着宫灯的抄手游廊,一时找着了话头,连珠儿炮似的就将今日上头交待的事儿说了。 “…那桂大将军实在喜欢王爷送去的珍宝,这不非要留着李管事与骆校尉用膳,我们这些作奴婢的也一并沾了光,正巧桂将军的姐姐在府上,随手竟赏了咱们这苏绣一人一匹呢……” 这一处抄手游廊横跨过一片溪水,曲折蔓回,走的慢时,足要行上半刻才到的了尽头,秋纹后头的话她都没有多听,脑子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有些荒唐的猜测。 什么时候,段征竟同桂家交好了?这一层关系,又存在了多久,总不至于…… 然而这些隐匿琐碎的猜想还没铺展,游廊后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纹和几个侍婢当先转头去看,有两个侍女比赵冉冉高一些,是以宫灯虽亮,奔走而来的两个仆从并没看清她。 秋纹眼尖认出了其中一人,拦住人就问他何事急躁。 “哎呦霍嫂子让咱寻人,人却从城南运河里捞了出来,泡了一日,脸上身上都肿的不成样子,惨呐!” 赵冉冉脑子里嗡得一声,跳了一日的右眼皮终于是停了下来,她一口气哽在喉间,不自知地晃着身子倒退几步,小腿撞着一块湖石,漆黑天幕倒转间,她甚至都不曾惊呼一声,便坠入了数九寒冬的溪水里。 顷刻间,冰冷刺骨的水流淹没她的五感。 第44章 替死 一把打开侍女端着的汤药, 赵冉冉赤红着被高热熏热的眼,她哑着声坚持问道:“王爷呢,我方才分明听得有人喊他。” 侍女蹲下身收拾碎瓷,仍是一脸恭敬而冷漠:“是姑娘听岔了, 王爷从昨夜就去了府衙, 并未回来。” 昨夜被刺骨冰水泡了, 她一直高烧昏迷到了今日晌午才清醒,本就是前儿被折腾的狠了, 下头伤处被寒气侵了,外加陡然得知戚氏惨死的消息,她整个人虚弱恍惚到了极点,五内如焚的,素来温婉的眉目都变的狠厉狂躁起来。 “滚开!”又有一个侍女端着粥碗趋步上前, 她抬手抢过瓷碗撑着床榻喊道:“他不来, 那我自己出府去!” 好端端的, 戚氏莫名被人推去运河里溺毙,迷离间她更是通过这几人的窃窃私语, 意外得知了薛大伯因殴伤贵人被定为死囚之事。 从前在尚书府时, 戚氏性子泼辣, 嘴里刻薄护短, 原本就不讨桂氏母女的喜欢, 那时候有外祖薛家撑腰, 她才得以在尚书府里陪她长到十二岁。 前日她被截去花船, 此事是何人所为,大体上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 薛大伯同戚氏感情甚笃, 如今她无瑕伤怀, 务要冷静下来, 先将活着的人救下再说,那对母女是怎样的性子,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谁敢再拦我!”嘭得一声抬手将粥碗远远掷出去,竟一下将屏风也砸倒下去,趁着侍女乱作一团,她翻身滚落下床榻,拾起离着最近的一片碎瓷抵在了项上:“都让开路!” 就在侍女们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之际,眼看着锋利碎瓷都已然划破了皮肤,门外适时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 “速速收拾了,你们都出去吧。”在侍女们俯身收拾鱼贯而出的档口,段征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而后又转身同门外的骆彪慎重低语了两句,待人皆走完了,他缓步走到桌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别闹了,冉冉,你在流血。” 他神色瞧着极为疲累,眉睫间亦是少见的愁虑。 可是赵冉冉并没如何觉察,这个新的亲昵称呼,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前日黄昏,自然也想起在繁华热闹的广陵城内,那竟是她同乳娘最后一回相见,如今她陈尸含冤,她恨不能手刃仇敌。 外头天色阴沉沉的,屋子里的几扇窗户又被人拉了帷幔遮了,此刻唯有一盏昏黄宫灯,映着赵冉冉一张高热潮红的脸,她眸光中是连自个儿都未觉出的痛心癫狂。 她半坐在地上,见他脚步动了,手中的瓷片却握的更紧了,想要开口时,却是未语泪先流,哽着喉咙剧烈地喘息起来。 京中的巡御史还等在花厅里,正同桂大将军的得力干将一起饮茶。 此次江南两派中,以崔克俭为首的文臣乡绅们因了将行的赋税新政,已然同他们这些新贵武将势不两立,动静越闹越大,惊动了天子。 这两日新仇旧恨一并发作,段征忙得焦头烂额,才知道镇守一方要用的心思,委实比行军打仗要复杂莫测的多。饶是有陛下信任,崔克俭此次上奏,他也务必得慎重处置。 因此,不得已的,才将同桂家的关系拉到了明处。 “你先将瓷片放下。”他驻足凝眉,目光恳切地紧紧盯着她手中之物,“地上凉,来,我拉你起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赵冉冉愈发不信任的泪眼,这节骨眼上,桂大将军的好甥女还偏生为两个小人物闹出这等事,他暗自握拳,也只好立在桌前不再擅动。 平复了些心绪,赵冉冉盯着他的眼睛,只问了两句话: “你早已同桂家交好是不是……救薛伯伯出狱应是不难吧。” 旁的事情,她也猜得了大半,只是如今连问也不屑问一句的。 “好,我会谴骆彪亲去救人。”微末小事,他自是想也不想地就应了下来,“即便是为你乳娘报仇,过一阵子,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他一面诱哄着,一面试探着就靠了过去,提到戚氏时,见她手腕颤栗明显松了心神,他遂一个跨步上前,在她腕上经处轻巧一捏,那片锋利碎瓷就应声落地。 段征立刻将人拥进怀里,指腹朝她项间探去,确认伤处无碍后,便将人抱坐上塌。 “是我大意疏忽,你不必忍着,想哭就哭,外头的事我都会一一料理干净。”抬手来回顺她凌乱长发,段征怜惜地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说话间,听得外头脚步声,他目光冷然挑眉朝外看去。 得了肯定的答复,赵冉冉卸下一口气,不觉悲从中来:“阿娘…她停灵何处,我想去…看一眼。” “还在府衙停着,我已叫人去接了,你好生睡一觉起来,再去看不迟。”他无奈叹息:“朝中出了些乱子,还有客在等,我叫小蓉来陪你吧。” 说完也不指望她回话,唤进两个侍女陪着,交代了两句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床榻上高热不断的女子浑浑噩噩地进入昏睡。 . 衡潢阁花厅。 一个面白无须气质却极为俊逸的年轻宦者,正悠然拨动盖碗。 此人原是季国公府收养的一个小宦,名唤凌修诚,因是从小聪慧异常,算是个文武全才,这一年里替国公府为圣上办妥了不少疑难暗事,故此旁人尊称一声凌大人。 在场另一个是桂大将军麾下的一名何参事,他跟着桂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又是个话多的,一见段征回了花厅,便纵横捭阖洋洋洒洒地说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段征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条陈。 江南即要推行新法,变法者同那些旧绅官商,总有一方是要流血的。 变法者首当其冲不就是他自己么,段征默然,离了骆彪和赵冉冉,出于藏拙的目的,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完了,他一脸斯文和煦地笑了笑,挑眉看向凌修诚: “不过是要些银子田亩,闹得喊打喊杀的。圣意如何,想必凌大人早已心中有数了?” 这话说的沉稳,可是他垂在桌下的手掌依旧无意识地捻动两下。 凌修诚抬眉点点头,他是个清寒的相貌,过往的经历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若非身上这御赐的特殊官袍,乍一看起来,就是个弱冠刚过的年轻士子。 “圣上的意思。”他将碗盖清脆一扣,视线扫过上首两人,缓生说了句:“崔大人莫动了,不过此番士绅上奏闹事,还得有人替崔克俭出一条命。” 何参事听完竟不掩饰地长出口气,一拍大腿立起身朝北遥拜:“圣上明鉴啊!”转头见同为武人又是此次风波核心的段征却好端端正坐着,何参事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又坐了回去。 因着前两年征讨,桂家私底下早同镇南王府牵扯不清了,虽说远没同气连枝的情谊,可桂大将军同他们这班老将皆是年事已高,他们在江南田宅又不多,是以这一回自然是选择傍着镇南王府这棵大树了。 明白桂家已不会被牵连后,那何参事对后面的安排倒是漠不关心,自顾自喝茶吃起点心来。 留下两个话皆不多的人,花厅里一时冷清下来。 大局已定,段征沉吟了番:“与崔老大人一并联名上书者共有二十余人,这些人分属六部,官衔品级各异…”他心思一转,意有所指地同下首之人望了眼,不经意地又补了句:“除了崔大人外,官职最高者便是一位从三品的侍郎了。” 凌修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轻声回道: “杀一儆百,安抚从人,崔克俭死不得,就由那位侍郎替他。” 何参事回过味来,一口茶来不及吞下,直直当空喷出。 “咳咳…”他顾不得咳呛,急慌慌抱拳开口:“凌大人有所不知,您说的那位俞侍郎,是大将军甥女入赘的夫婿啊,还是换一个吧。” 谁料这一句说完,那凌修诚只是浅浅嗯了声,而后掀眼皮看了眼天色,离座回礼:“原也是圣意如此,参事大人见谅。” 言罢,何参事也晓得他看着面软实则说一不二的性子,连忙也起身,匆忙作别回家报信。 段征唤人进来送客,出了院门,凌修诚看了眼天边薄暮,驻足接过侍从递来的披风后,回头冷着脸问了句:“郡主的婚仪妝宼尽已齐备,应天府司礼监也一切妥当,王爷何时忙完,谴人走一趟司礼监,将婚期定了吧。” 段征一愣,而后沉吟许久郑重道:“凌大人安心,本王既应了郡主,绝不会食言。” 送完了客,他又令骆彪将王府幕僚同广陵城里一些心腹官员急召过来,一群人就方才议定的结果,往来争辩着,直商议到子时过了,才各自摊派了差使纷纷告辞。 下楼到蘩楼时,段征也没惊动人,只在净房胡乱擦洗了一番,就疾步上了木梯。 他已有两日未曾睡过,遣走侍女后,他坐到床边看了看赵冉冉檀口半张的睡颜,揉了揉额角,便走到三足香案前,熄了安神香后,轻手轻脚地躺进床里,一只手将人圈了,才及摩挲了下,顷刻倒头入眠。 . 第二日天光才透窗而入,他便枭鸟般猛地睁开双目,替身侧人掖好被角后,他穿好衣袍走过香案前,低着头系好玉带后,又将那安神香燃上了才迈步出去。 不过晌午未到,六部里几个心腹就已将俞九尘占田害民的罪证罗织完毕,效率之高令人瞠目,一个礼部的小吏甚至连陈罪弹劾的檄文也写好了,笔端犀利辞藻俨然。 段征展开看了看时,发现檄文的十个字里他能有三五个不认得的。 可他看得高兴,同时也未免旁人看出他的拙陋,他特意将檄文夸了两句,顺手赏赐了那小吏。 底下人见状,以为这事关乎王府运命,更是各自审查找来的罪证,力求不遗余力地将罪名做死。 诸事齐备,段征想起了戚氏的丈夫薛兴伍,那人不自量力地跑去袭击桂家寻仇,他想了想,也不耽误去侍郎府戒严的进程,另遣了个随从同时去狱中提人。 然而一个时辰后,两队人马同时回来传信,却意外得俱不是什么好信。 一个是薛兴伍早被桂家提走了,人并不在死牢里。 而另一个消息,让段征当场掷碎茶盏,咬着牙死死盯着地上随从:“你将方才所说,再同本王复述一遍。” 那随从深知他的秉性,惊恐万状地伏在地上打着摆子说道:“是、是…俞侍郎早上出门未归,我等入府后,在内院瞧见…见到桂将军的甥女,人、人已经死透了!” 丑妻难追 第35节 第45章 决心离去 “姑娘, 真的不能进去,王爷在处理政事呢!” 远远的听的侍女阻拦的劝告声,段征立刻对那随从使眼色,随从也是个反应快的, 当即领命率先快步出去安排。 等赵冉冉跨进院门, 恰好同那行色匆匆的从人擦肩而过, 她对这人有些印象,知道他算是段征的心腹了, 观他神色一时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兆。 “都退下吧。”段征从里头快步出来,接过侍女手上的披风,一把将人裹了起来,“天晚风大,不睡着出来乱走。” 轿子已经停在了衡潢阁门前, 她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此时出了一身虚汗, 却也只是顺从地跟着他上了轿,也懒得去解下披风。 天色昏暗, 行宫里华灯初上, 轿厢萱软布置绮丽, 合着外头江南名园的景致, 实在衬得上第一等的人间富贵温柔乡。 轿厢晃动, 置身其间的两个人却各有心思。 赵冉冉也不绕弯子, 当先开口便问:“薛伯伯可在大牢寻着了?” “寻着了, 不过还得过明路销了案底。”段征说起谎来眼皮儿也不掀一下,他牵过她的手握住, 觉出汗意后随手又将披风解了。 见她还要追问时, 他将人朝怀里一带, 故作不经意道:“赵月仪已死,你的仇算是报了,事情做的隐秘,桂家的人查不到我头上。另外…还有件事我亦自作主张了,你乳娘的尸首我已遣人寻了处风水宝地,怕你见了伤心,已然,埋了。” 一席话言简意丰,赵冉冉却只停在了第一句上。 反应过来后,她兀自出了半天神,想要问明白时,终只是张了张嘴嗫喏叹了声:“桂家不是好相与的,善后之事……” “只管安心。”他伸手眷恋地抚她发顶,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触上她浅褐右颊,几缕散乱青丝磨的他颈项微痒,想了想,他还是压下了心头热意,“这两日城里不太平,今夜我还有公务,不陪你了。” 站在蘩楼院门前,两个要走时,赵冉冉忽然上前拉了他的衣袖轻声道:“崔克俭弹劾的折子,我总觉着不大对劲,你若摸不清门道,莫要擅动,只管如实上奏等着圣意,私下里再查一查他们。” 见她说中了自己先前办妥之事,段征先是一愣,继而勾唇看了眼那只牵着自个儿衣袖的苍白小手,回身拍了拍她,免不得牵出些真心来:“过两日等风波平息了,我陪你一同去祭拜你娘。” 她心下一疼,眸中泛出脆弱,两行热泪倏然滚落。 “迎风哭伤身。”踌躇着放了马缰,他皱眉又两步回去,粗糙指腹轻按两下,将她颊侧泪珠拭去,“等我回来。” 赵冉冉点点头,泪却流的更凶了,也不知是怎的,或许是最亲的人没了,她在他面前难得如此克制不住心绪。 “快些去吧,不要耽误了公事。”目送着男人策马扬鞭的背影渐渐淡出视线,她回头眼中迷茫空寂,对着一院暮色冬景心口莫名溢出种无名的恐惧荒寂,遂忍下泪勉强朝着侍女:“夜饭我实在吃不下,劳烦再点些安神香罢。” 这一夜她在蘩楼无梦,广陵城里阖城大索,几乎要掀翻了天去。 . 十一路人马寻着可能的线索,从广陵六处城门奔袭而出,段征也亲自荷甲持刀带了一队,杀气腾腾地一路朝城外搜捕。 直搜了三日整,到了腊月廿九,眼看着再有一日就该除夕了,段征只得下令城内通行,随便提了个死囚出来,在广陵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通牒了户部侍郎占田害民,抗拒新税的罪行,并定了年后问斩。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他为匪从戎十载以来,早已践行的道理。 这一回借着浙东士绅闹事,段征确存了些报私仇的念头,在凌修诚带来确切的旨意后,他就想好了,避过崔克俭,单只拿俞九尘抵罪。 为了将他赶尽杀绝,他连桂大将军的示好宴请都推了,更别提去救薛兴伍的事了。 廿九这日傍晚,他急匆匆地赶回府衙,问的薛兴伍依旧没被压回死牢时,不得已只好亲去了趟将军府。桂祥才死了侄女,面上只看不出丁点伤怀,甚至为了俞九尘的事,他招待段征时,难得放下一贯的严肃,尽是恭维客套。 本以为救薛兴伍不过是小事一桩,然而当段征不紧不慢地随口提起时,桂祥脸色一变,沉默了许久答道:“我那长姐痛失爱女,嗐,妇人家疯魔了,此事请恕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段征心道麻烦,起身告辞之际,又好奇多嘴问了句:“你那甥女,当真是姓俞的毒死的?” 一提这个,桂祥不由也怒火中烧起来:“说起来都是家丑,俞九尘那小子,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单同浙东那群人走得近,要与老夫唱反调,听说在家中还动过手,要不是月儿拦着,老夫真该早早一刀劈了他!” 抱怨完,桂祥立刻又回到了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路客套寒暄着亲自送人出府。 . 这一头段征盘算着薛兴伍的分量,只不知后宅里头这两日出了些事。 就在昨儿半夜,赵冉冉被人摇醒了,面前站着的正是最早绑过她的管教女官。沈女官一改平素的刻板,容色焦急地塞了封信与她,并嘱她立刻看完就烧了。 才看了两句,赵冉冉就清醒过来,她抖着手看着熟悉刚劲的字迹,那是薛稷的亲笔。寥寥数行,信中却将他潜进侍郎府杀人救父之事说了个清楚,最后一句则说,他万事都已安顿好,但问她可愿出府。 三年的相处,薛稷的为人她是极为了解的,他是个稳重谨慎的性子,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行事。 因此甫一看完这信,她虽然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他。 这世上谁人都会骗她瞒她,唯独戚氏一家不会,如今戚氏遭了横祸,她也就剩那两个亲人了。 是以她脑子里只是略闪过段征的眉目,在沈女官还未出门前,就低声唤住了她:“我跟你们出府,烦请姑姑嘱他万要小心。” . 段征跨进院门时,已经是酉正时分了,冬日天暗的早,外头凛风颇大,吹得廊下宫灯摇曳摆动。 原本只是想胡乱吃些应付,可当他走上二楼暖阁时,却见到一桌酒菜,而赵冉冉神色虽然还苍白着,精神倒好了许多,似乎是在等着他用饭。 女子凭栏倚窗的模样让他心头一动,她左眉一点殷红血痣神色哀愁清冷,恍惚间,尤如倒退了十余年,他想起了死去的兄长娘亲等他吃饭的场面。 他一直没有告诉过她,他兄长眉角也有一点这样的红痣。 那时节天寒地冻,娘亲病了,他去外头摘野菜回来,哥哥就守着炉子煮稀汤熬药,见他回来,就跳起来替他暖手。 “回来了?”一声低唤将他拉回现实,赵冉冉轻咳两声,快步过去拉起他手搓了搓:“外头像是愈发冷了,我听李管事说,朝堂上的风波都平息了,特意备了桌菜等你同吃。” 屋子里地龙烧的旺,段征解了外袍,以为她是要央着自己救人,也就并未觉出什么异样。 或许在他心里,以自己如今的权势身份,又待她算的上用心,赵冉冉本就该是这样温存小意。 “往后不要等我,才两日,就瘦了一圈似的。”他朝八仙桌旁坐了,决定过了年就好好守着她过一阵,“人活着,不管遇着什么,饭菜总也要吃的。” 说着话,他将另一边的椅子拉到跟前,看着她坐下后,扫了一眼桌面上的吃食,便率先与她舀了碗羹。 有些事总是避不过去,当赵冉冉望着他问他薛兴伍何时脱险时,段征踌躇了下,竟是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句实话:“其实他并不在牢里,我也是今日才得知,已经派了人去赵府,倘若明的不行,索性截出来也罢。”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赵冉冉的意料,通过薛稷的信,她晓得段征先前都不过是搪塞于她,而今薛兴伍实则已被救出,这人倒肯对着自己说实话了。 汤盏被推到眼前,他又诚恳地叹了句:“你要信我,先吃些东西。” 见她吃的心不在焉实在太慢,他想了想提过酒壶,朝两人杯盏里都倾了些:“天大的事情,哭一场过了就是过了,你不是喜欢桂花酿,饮些无妨。” 赵冉冉压下心头紧张,举杯怅然:“第一回 饮此酒,还是阿娘偷带我去霁月斋吃得的,桂花酿香甜,阿娘怕我饮多了,自己倒喝去了大半盏。” 事情过去了多日,她已然哭不出泪来,面上瞧着凄然。 “往后都无事,我陪你饮。”段征一向厌恶饮酒,当下也不讲究,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回的药赵冉冉昨日就试过,她也不想再害他第二回 。薛稷给的药颇为高明,分开下在酒里和香炉里,二者皆是验不出的,而一旦相遇时,初时不觉什么,一个时辰内便会让人自然陷入昏睡,足够睡上一整个昼夜的。 方才黄昏,她先服下解药,亲手将昨日试过的药分别安置好。 酒过三巡,菜也多被段征吃进了肚里。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可段征只是眉梢晕染开些浅红,甚至一扫疲累,精神瞧着倒比回来时还要好些。 他自唤来人收拾了桌案,待房门阖上,两步上前忽然就将她横抱起来,径直朝着床榻而去。 第46章 第二次离开 温热带着重茧的手一寸寸在她面额上周游, 今夜或许是饮酒的关系,他的眼睛格外的亮,蕴满了水色风情,让人想到了四月山间的桃花精。 不得不承认, 段征的眉目不仅是生得好, 一旦褪去了肃杀凛冽, 端的是眼波流转,却又澄澈若海丝毫显不出轻佻俗媚来。 “怎么, 倒是比上一回还怕?”他一掌打落床间帷幔,勾唇一笑间,带出种摄人心魄的侵略意味。 然而那双手始终老实地挽在她腰间,他凑近了,呼出些桂花酿的甜香, 倒不急着动作, 似是压抑着涌动的嗜人念头, 只是一味地用面额唇角与她亲昵。 到了这么个节骨眼上,赵冉冉轻轻晃了晃脑袋, 悄声回了句:“没什么…好怕的。” 计划就在夜半, 她明白此刻或许顺从些会更稳妥。 闻言他扬手抽走她发髻上的钗环, 枕上一时青丝如瀑, 段征轻笑一声, 忽的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指节在发间穿梭, 下一刻, 后脑被人一掌托起,再不压抑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 莹白下颌被一口咬住, 几日前花船上的癫狂倏然而归, 身上的伤莫名痛了起来, 她禁不住微微发起颤。 那一日前半夜她是神志不清的沉沦,实则欢愉也无痛楚也无,而那后半场,便充斥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那般疼痛到了今日,也并没有全然好了的迹象。 而今日只靠着两杯薄酒,清醒之下,本能得就觉出了恐惧。 随着身上人动作渐渐无度,她还是没耐住,剧烈得瑟缩起来。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段征停下攻势,略抬了些头,已然充斥着浓烈欲.念的眸子有些疑惑地去看她。 她一面瑟缩着,一面又强撑着没有推避分毫。 很快的,他明白过来。 在长久的凝视里,他将两手又撑回她肩侧,略偏了头去追逐她惶恐隐忍的水眸,勉力喘匀了气郑重道:“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那些害过你的人,我早晚也都会收拾干净。” 这一句当即又将赵冉冉拉回了戚氏惨死的阴影里,这世上待她最亲的人就那么没了,还是死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妹手里,然而还不及她去申冤报仇,凶手却又离奇死了。 这些日子,她从悲绝到空茫,生死一梦,乳娘陡然离世,一夕之间就好像将她从前岁月里的那一毫光亮也彻底磨灭了。 甚至于,她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深切凝重地直面过生死,幻灭虚无,没了就是没了…… “冉冉…” 思绪飘荡间,段征只以为她仍是在惧怕,不由得对自己上一回的放纵隐隐后悔起来。他再次翻身侧躺到她身旁,半敞着衣襟,隐隐已然有薄汗在宽厚胸膛沁出。 忽然一阵困意袭来,段征凑上前又轻轻吻了吻她,打定了主意,他一把捏住她的手,扯开些衣领贴上自己胸膛,压着粗气温言哄道:“不动你了,冉冉,帮帮我。” 说罢,竟出奇地没有再动,只是目色赤红地望着她,那神态里的破天荒得带出两分希冀乞求来,像是个素来顽劣的稚童,面对着一件易碎却不属于自己的玩具。 被他这么望着,赵冉冉似一下又跌回尘世里,清楚他的意思,她的脸色倏的红起来。 腕间传来试探的拉拽,触着指下几道陈年旧疤,她心口微动遂掩下眸去,并不再推拒了。 …… 二刻后,窸窸索索的动静止了,困意骤然山海般席卷而来,段征拧了下眉,却是依旧撑着精神,忽然将脑袋朝赵冉冉项间拱了拱。 她只觉项间一阵热腾腾的薄汗,抬头时正对上他笑意困倦的眼。 她微微一怔,知道是时辰到了。 两个人靠在一处,段征虽是困极了,只因长久也未曾歇好,也没起疑。借着宫灯映照,他啰啰嗦嗦地同她讲些有的没的,怀中女子乖顺柔怯,他虽是未曾尽兴,心里头却安然缱绻。 丑妻难追 第36节 说不出来的因由,他近来只觉着眼前人愈发顺眼起来,尤其是他从前最不喜的娇怯无用的模样,如今倒是望一眼就觉心热,恨不能将人揉碎在怀里。 床笫之事么,听说女子初时确是不惯的,这等事,还得待他往后徐徐筹谋了。 这么想着,他困倦的眉眼里又显出些灼灼热意来,赵冉冉事先尝过这两位药合二为一的厉害,知道他绝撑不了多久了,她避开眼,忽然目色平和地抚上他右胸上的一道寸长的疤。 “万世虚无,忘川苦寒,也不知人死了是哪一种呢?”指尖微颤着一点点细察过他上身几处旧疤,又一路逡巡着还是回了最初右胸的那道短疤。 这道疤看似只有三指长半指宽,远瞧浮凸着一层颜色也只是略比正常皮肤深一些,可近触时,位置极近心口纵深也绝非是皮肉伤。饶是赵冉冉这治伤医药的外行,也可猜度出当时惊心动魄的险境。 再错毫厘,怕是他早已作泉下白骨,又何来如今这乱世为王咄咄逼人的枭雄。 “你怎么就不怕死呢?”她蹙眉胆寒,忽的抬眼同他相望:“以你如今之势,往后运筹千里,合该多觅些堪用的心腹,一方主帅,遇事不该只以命相搏了……” 手腕被牢牢握住,段征先是随口调笑了句:“是在心疼我?才这么两回就这样,往后你可怎么办呢?” 见她仍是皱着眉头,他拍了拍脑袋,‘啧’了声带了些轻蔑地脱口道:“承平盛世你以为那么容易?乱世就该有乱世的法子,你觉着我不怕死?哼,战场上若有什么退避求安的心思,但凡起了一点,那就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三年前你就说错了,现下又来乱教……” 一口气叙了胸意,见怀中人愁眉愈深,他意识到自个儿话说的重了,忙睡眼惺忪地转了话锋道:“我不是要同你争辩,人各有命,你不通军务,往后得闲身子好时,就与我看几份文书奏报,若是烦了吃吃喝喝歇着也罢,这一世,凭我的本事,我总能待你好。这世道呀,不挣命就是地狱,哪里有我歇气的地方……” 见他喃喃着阖上了眼,赵冉冉亦被那番话触动,想着同这人也算不得什么孽缘,这一回走了,只怕是真的老死不相见了。 她退开些凝望他睡颜,伸手半是怜惜半是叹息地轻轻同他掩了掩衣襟,以为他听不见了,遂呓语般述了句:“海外有仙山,民渔猎躬耕,丰俭互济,几十年来无战火催扰,无忧无怖,无苦厄命蹇……” 在床上偎着又伏了半个时辰,更漏恰滴在子末时分,听得耳畔除了绵长呼吸外再无旁的响动了,她屏气起身,极为小心地为他掖好被角,又目色平和地最后看了眼,遂翻身下床罩上件墨色长袄,袖着手就朝外头蹑足而去。 赤足穿过一院冬雪,夜色中跨过重重昏黄幽暗的月洞门,一道海棠一道宝瓶又一道如意,江南园林的毓秀似都一股脑儿得蕴在了这蘩楼里,飞檐彩绘,楹门雕梁,饶是这空无一人的冬夜,也依旧绮丽温软,似将外头世道的诡谲尽数遮了。 可这终不过是一场幻梦,她也终只是梦中一过客。 在经过霍小蓉所住的外院时,赵冉冉驻足,从袖间取出两只尾指细长的青竹节小筒,这是她在香炉和酒里用的,即便是在自己身上用过一回,出于谨慎,她也不愿平白欠他什么,便将这两只青竹筒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忧心 从蘩楼往行宫东偏门的路上, 赵冉冉走的心惊胆战,可直到躲到了东偏门一旁的竹林里,她都没有碰上哪怕一个人。 说起来,这所行宫被赐与镇南王不过年余, 人手布防有漏洞不奇怪, 可如此顺利地就让她到了东偏门, 赵冉冉一时犹疑起来,心里只觉怪异, 觉着依照沈女官的位子,何来的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 中宵冻夜,一阵朔风吹过,她冻得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还不及深想时, 一辆灰扑扑的驴车从小道旁笃笃行来。 驾车的是府里每月末外出赶早市采买鱼苗的伙夫, 时辰在丑初时刻, 同他们约定好的几乎分毫不差。 赵冉冉赶忙从竹林里走出来,赶车的汉子见了她也是毫不惊异, 后车的青布帘子掀开, 沈女官的脸露了出来, 示意她上车来。 上了车后, 扑面一股子浓重腥臭的渔腥味, 可到底是暖和了许多。 沈女官是个寡言之人, 她两个本就不大熟, 又是在偷逃的档口,是以接了她上车后, 沈女官只是交代了两句, 袖着手就依着腥臭轿厢闭目养神起来。 见她如此笃定, 赵冉冉心下那点子疑惑不由再翻了起来。 今日就是除夕了,为了安抚民心,广陵城宵禁撤了,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将士也只是掀帘略察望了下,不等赵冉冉紧张完,也就放行了。 一出了城,沈女官立时睁开眼:“再行二十里,到一处庄子上,就能同大人们会合了。” 说罢她面上神色松快祥和,径直掀帘就坐到了轿外去。 赵冉冉听了会儿外头两人熟稔的对话,惊讶地发现他两个竟是夫妻,隐约听得他们说起多少年未回乡,甚是想念家乡的鱼糕鱼饼一类的。 二十里地并不长,驴车被赶到了最快,一路颠簸晃动间,她伤病将愈,虽则起初还忧心被追上的可能,到后来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那股子腥臭味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闻的草药香气。 “山路太颠,把阿姐颠醒了?” 一声‘阿姐’让她心口禁不住颤了颤,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时,她几乎是立时红了眼眶,沉痛到当即落了泪:“稷弟,是我对不起阿娘。” 眼前的人生得一双虎目,眉眼轮廓都与戚氏酷肖,生得十分高壮,乍一看时颇似憨厚无拘的武人,实则内里却生了副七窍玲珑的心肝。 到底是打小没被戚氏带过几日,薛稷除了那日敛尸时哭了两滴眼泪,后来又用计向凶徒们一个个复了仇,此刻也是再难起多大的波澜。 “阿姐胡说什么,是我没用,没能依娘的意思早些救你们出来。” 见她哭得愈发肝肠寸断,薛稷长叹一声,将人扶坐着靠在自己身上,单手捏开灌着苦药的瓷瓶,拍了拍她的后背劝道: “多冷的天,你病成这样,连鞋也不敢穿一双就跑出来,看来姓段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前头路都不稳,阿姐仔细哭伤了身,快先喝药发发汗,逝者已矣,娘要是见了你这样,又该骂我了。” 一番话说完,赵冉冉也不知触着了什么,却是愈发哭的厉害,抽噎着要去够瓷瓶时,冷不丁想着小时候戚氏喂自己吃药,每每龇牙咧嘴得小心模样,不由得哽了哽喉咙,痛不能抑得嚎啕起来。 薛稷皱眉看她,张了张嘴也只好先扣好瓷瓶,一个劲得将人靠在肩头拍哄。 直等了盏茶功夫,期间他有些不安地将马车帘挑起条缝儿,朝外头什么人望了眼。 似乎也是觉察到马车外人不少,赵冉冉把宿日积压的空茫苦痛对着薛稷一股脑儿哭完后,倒也不用他照拂,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仰头将苦药饮尽。 “你爹呢,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他与娘总角相识,也不知…” 一时又说着了痛处,眼看着她眼中断续着又要落起泪来,薛稷连忙打断道:“男人大丈夫,既然仇也报了,他比咱们先行一步,时日长了,自也得想通。” 药极苦,赵冉冉心里略定了些,也清明了些,遂问他:“你不是投在…王爷麾下,官职不过是户部司农,怎么来这通天的本事?又为何化名赵永年?” “夜里扎营再同你细说。”薛稷俯身耳语了句,为怕她追问,也是为了调转她的伤情,他忽然退开了些,板正着面目,一本正经地同她作了个揖。 赵冉冉愕然无语地看着他,他两个毕竟从小相识,又于松江府家人一般朝夕相对了三载,这样的举动实在怪异。 她收了泪,倒是好奇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薛稷再一揖,似乎也是犹豫,半晌后他朗声道:“阿姐如今式微,年岁也不小了,估摸着往后也不大好寻郎君…这世上良人甚少,嗯……” 外头似乎有马蹄声近了些,他挠了挠头,重重‘哎’了声,破罐破摔似的,一口气俱倒了出来:“罢罢罢,想来想去,你还是嫁了我算了,五年十年的,你我有夫妻的名分,我也好照顾你一辈子。” 赵冉冉脸上泪还没抹尽,听罢只是沉默无言地看着他。 她鲜少有这等不屑无语的神色,还没开口作答时,轿帘猛地被人用长剑挑开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俞九尘不会用剑,此刻解了装样的佩剑在马上低着头,一脸霜雪地看着车内二人。 “不嫁,你小时候挂着鼻涕挨揍,哪一回不是恶狠狠瞪我。”赵冉冉在心里暗抽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地同帘外人点点头,恍惚间越过他似乎还瞧见个青衣帷帽的姑娘,她未及细看,又回头乜一眼薛稷,斩钉截铁道:“失心疯了不是,分明打小嫉恨我,娶了我作一辈子冤侣不成!” “久别了,冉冉。”俞九尘浅笑,适时移开了话题:“前头这样路还得走上百里,赵司农,我看不如请柳姑娘进来照顾冉冉?” 薛稷方才松下一口气,听了俞九尘的话,却是挑眉,皮笑肉不笑地不客气道:“柳姑娘另有马车不坐,爱吹风也是她自个儿的事,还有,莫忘了你我是平级,此番还是我顺道救的你,赵司农这个称呼,俞大人再叫,可觉着合适?” 俞九尘敛眉加深了笑意,本就生得儒雅的一张脸在霜雪中愈发显得超凡脱俗起来,他深望了眼赵冉冉,悠然道:“前尘磋磨,等安稳下来,我再同你解释,当心身子再多睡会儿吧。” 说罢,他自知不会得到怎样真心的答复,也就收了剑垂帘马蹄声又复远了些。 . 他们走的全是僻静人少的山路,除夕夜连远处村落的爆竹声都渺远的很,一队人显然都是薛稷的手下,直纵马跑了三个昼夜,期间都没怎么停过。赵冉冉倒是车一晃就犯困,迷迷糊糊得每日里多是睡着养病,许多事,她心有疑惑,只是当下还惧怕着广陵城的追兵,薛稷没有多说,她也就无暇一气弄明白。 几回下车透气时,她倒是发现,他们一路似乎都在朝东南走。 第五天傍晚,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岭,来到一处村落时。村口石块上坐着两个柱杖老人,沈女官同那早先赶车的伙夫见了,突然神色激动,过来对着薛稷无言连叩了三个头后,一脸欣然地就朝村口快步跑去。 赵冉冉身子好透了,下车时听得他们相拥而泣。 听清了村人的口音后,她神色凝重起来,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地的方言! 先前薛稷只说了会带她去海岛,浙东沿岸岛屿颇丰,如今他们却马不停蹄地跨过边境,直入了闽地? 她无声打量了一圈护卫的人,又皱眉看了眼沈女官的方向,脑子里已然有了些猜测。 有些事,似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难怪他只是举人的功名,就作了户部司农,甚至化名赵永年,连王府的耳目都能避过去。 两个月来纷纷繁繁,纸片一样的线头在脑海中纠缠梳理。 她转头回看背后的苍茫山岭,视线触及正跨马而下的俞九尘时,陡然间什么,心口处难以自抑得皱缩起来。 这一路,她带他都是客气却疏离,此时见她望着自己出神,俞九尘怔然间不由想起些过往,遂笑意温雅地缓步朝她走去。 他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变,抛去了隐忍贫寒,从前那种谪仙般的气度被放大到极致。 忽然数列甲士列队奔来,齐刷刷跪倒在路旁,山呼道:“卑职奉二皇子之令,恭迎大人回朝。” 这群人黑压压约莫百人,一下便同薛稷带着的二十人阵势不同。 见他只是略应了声,依旧不停步朝自己走来,赵冉冉心口越来越闷。 崔克俭以卵击石般的奏折, 河东王投诚和谈, 俞九尘又替崔家顶罪? 她就这么看着他,心口越来越紧,终于连敷衍也省了,她快步走到薛稷身侧,拉着他就朝村里走。 见那群人并未跟上,她沉声想了一圈,事涉兵燹国朝,有些事她也知道薛稷并不该答她,开口时便捡了句最不要紧的问:“廿九那夜…就是那两个青竹筒,是你亲手调配的,还是旁人给的?”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旧情 听她突然这么一问, 薛稷心思数转,陡然‘嘶’声惊问道:“阿姐!你不会用自己试过药了?!” 见她面色凝重,他便明白过来,连忙将人拉着反复看了几圈, 而后似是颇为气氛地郑重说:“姓段的何德何能, 他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 你还替他着想,还好那药是我亲手配的, 也就是有些伤身的安神药罢了。” 赵冉冉放下心头这桩大事,终于直言问他:“你是何时成了河东王的人?那崔克俭…” 四下无人,薛稷也无意瞒她,便将自个儿如何回了松江府,却被告知家人都获罪流放, 而后又如何意外同河东王白松长子相识, 二人引为知己, 借助白松的势利,他暗地里访的了爹娘的下落, 恰好被镇南王府捷足先登, 后来便顺势化名赵永年, 借由崔克俭, 成了户部司农。 而今他与俞九尘看着共事一主, 实则分别效力于河东王两子手下, 是亦敌亦友的关系。 听完了这一通缘委, 两人刚好走到一处驿所前,远远的见俞九尘领着另一对人马也赶了过来, 薛稷连忙改口道:“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去处, 这些事听过就算, 姓俞的心狠手辣,你莫多理他,咱们歇一夜,明日我让柳烟陪你离开。” 原来闽地和谈是假,那崔克俭真的已然另事他主了。 赵冉冉望了一眼来人,心底里思量万千,面上只丝毫不显。她看着俞九尘跨马下来,玩笑般地问他们:“你姊弟两个感情深厚,倒有说不完的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呢?” 跟在他身后,下来个身姿矫健眉目却柔婉的女子,名唤柳烟,她年岁比赵冉冉还要大上三岁,跟了他们一路,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待薛稷的情意。 薛稷抬眉扫了眼柳烟,正视着俞九尘的眼睛,似是有些挑衅地回了句:“阿姐明日就同咱们分开走了,我自是得嘱托她几句。” 俞九尘敛了笑,没有回他,却一脸淡然地去看赵冉冉。 “我有些倦了,柳家姐姐不如也一并进去歇息?”赵冉冉只当看不着他,径自过去挽过柳烟的手,两个就一并入了驿所大门。 丑妻难追 第37节 原来这柳烟本是河东王养在广陵的暗桩,表面上看去柔柔弱弱的,实则是个功夫绝顶的。这些天来,赵冉冉偶尔同她相交,已然发现她是个性子极为单纯的,也因此被上头觉着一无所用,渐渐的真就成了广陵城里接客的烟花女子,薛稷好心救她出苦海,她便一门心思地要跟着他了。 同柳烟说了会儿话,赵冉冉愈发觉出她私底下的好性情,甚至于经历过这一场不算好的人生,她还是动不动就爱笑,一笑时左颊边就会有个浅浅的笑窝。 一见忘忧,或许说的就是此等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薛稷会特意安排这人陪着自己去岛上避祸的原因了。 . 第二日天不亮,赵冉冉便惊醒过来。 见柳烟还在睡,驿所内外也静悄悄的,她心头挂着事,烦乱间也就独自一人到外头逛了逛。 这处村落依山傍水占地极广,约莫有百八十户人家,说是村落倒比一般小县还要繁盛。此处临近边界,民风彪悍,天还有些黑,就有保甲民户在村头列队操练。 绕行了一大圈,天光熹微,她望着远山仙境般的蒸腾晨雾,不由得劝慰自己——世道离乱兵燹不绝,观此地百姓尚算富足,那河东王治闽地,听说倒似比新楚的皇帝还要勤勉清明许多。本就该有能者得天下,朝堂诡谲,段征若是连江南也守不住,那也是天意。再者说,她都走到这一步了,也不可能回去自讨苦吃吧。 既然思索无用,微末之身,不若活的畅快些。 晨曦绿意映着薄雪,晴光渐渐爬上连绵山头,赵冉冉思索明白,正要往回走时,转身时冷不丁撞进一人怀里。 “身子好些了?”久违的温润声线一如往昔,两个人离着极近,从前种种记忆恍惚间袭上心头。 她连忙从过往中醒悟过来,撑着胳膊抽离出那个怀抱。 印象中,他们从前私会,也总是这样亲昵的举止,家中曾有好心的婆子撞见过,曾直言不讳地告诫过她男人的劣根性。可那时候,她只觉着俞九尘是不世出的君子,并长久地认定了,这个人会是与她相守一世的良人。 算起来,发乎情止乎礼,这一点上俞九尘比起段征来,确实算是个君子了,只是这些年来他做的那些事,用冷血无情来说,或许都算是轻的了。 “已然大好了。”她退后些淡漠着同他点了点头,“出来的早,一会儿柳姑娘该寻我了。”说罢,作势就要回去。 “表妹厌我至此,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愿给了?” 在她抬步之际,俞九尘骤然开口,他一身雅白布衣也没有佩剑,只松松挽了一半头发,此刻温言含笑,如竹菊般清浅的眸子里,却带出一丝忧惶动容。 三年前他说要娶她作平妻时,亦是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她一头跌进污黑的泥沼里,几乎是肝肠寸断的心痛。 而今日,赵冉冉驻足默然,她不再避讳,心如止水地抬眉望他。 “你心中有什么不妨明示,如今我一无所累,厌透世路,只想寻一处安身终老,俞家的祖业我亦都给了赵家,以你如今的成就,应当也是看不上了。” 一串话缓缓而述,尽数发自本心,没有一丝藏匿,也是不屑再为他有任何波澜动摇。 俞九尘愣了下,这样坦然直白的态度,实在是出乎他的料想。原本想好的各种说辞,一时间也都显得苍白无用,对上那双昔日含情而今漠然的熟悉眼眸,他张了张嘴,从来未有过的词穷起来。 关于他杀妻叛逃之事,赵冉冉也不愿再多提,始终是自己心动过的人,兜兜转转走到今日这一步,对着这张从前朝思暮想过的脸,她也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 “就此别过吧,替我向伯母问安。” 见他只是矗立着,她勉强和煦地笑了笑,释然般地轻叹了声后,便同他颔首告别,越过他就要回去。 擦身而过的一刻,左臂却被人一把握住。 他垂着眼,没有看她,口中低声却强硬地说道:“河东王是位真正的明主,二皇子年幼贤能,再有几年,我必在闵粤位极人臣,再不会有过往那些不得已。冉冉,你跟我走,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人比你更能懂我。” “我从来不懂你。”她斩钉截铁地回了句。 俞九尘一双眼脱尘忘俗般的明净,忽然抬眸深切含情地去看她:“从前负你的,余生我赔给你。” 那双眼里情意叫人心悸,他无比怀念从前那个乖顺相知的她,这种不可掌控甚至被无视的感觉很是不好,不自觉地,就加重了掌下的力道。 左臂传来一阵压迫疼痛,赵冉冉心下更是冷静,她也不呼痛,反倒再不回避地转头对上他的眼睛,言语间不再留一丝情面: “承泽哥哥。”手上力道松了些,她淡笑着语出惊人:“当日我俞家无嗣,而你是家道中落的贫寒远支,你改名九尘,并非是因喜欢道家的玄谈清净,其实那时候,就是为了讨我太外祖的欢心,而后桩桩件件,年年岁岁,一言一行皆是刻意接近,筹谋着将来科举无望,也好得嗣俞家祖业……后来,你去薛家拜谒,听了我的身份,特意于家宴后留下与我巧遇。” 说着说着,她还是有些催动心肠,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道:“还有你也并不真的喜抚七弦,不过也是个筹谋的手段。再后来,顺天府城破,你大约是被我母亲说动了,明知我会去等你,却将我独自一人留在乱军之中……” “不对!”男人忽然厉声打断,一下将人拉近了,他颤声道:“我哪想的赵尚书会被继室瞒着,竟连女儿也糊涂丢下。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当日绝不会任你一人留下!”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俞九尘丢下了惯常的冷然自持,几乎要将她贴入自己怀里去,他面露惶恐,说起多年前那一日,似乎还是后怕不已。 如此作态,只会让早已看透他的赵冉冉心中愈加厌恶。她挣动了两下,眼看着四下无人,知道此般下去激怒了他,反倒是要吃亏的,不由得又放软了声调,任由他抱着,诚心问道: “多说无益,如今我已有归隐之所。你若真心,大可三年不娶,待得山河平复,再来寻我就是。可是…倘若权势与我,非要你择一个,你可扪心自问。” 见他果然怔楞,赵冉冉慨然笑道: “百岁匆匆,世间事,还是功名好、权势好,有此二者多觅些娇花美眷,享些富贵荣华,已是无上的圆满,表兄该是知足,若是还念分毫你我过往的相交,今日你我好生饯别。” 俞九尘从前将她引为知己,常常自叹于科考之外,理辩杂论自己总是缺些灵气,便颇喜欢听她说话。此时这一番话倒叫他也沉溺,可他手上力气不减,片刻后不管不顾地将人揽抱紧了。 他在广陵时私交了多少名伶美伎,临走时尚可以冷硬心肠一个不念,可对眼前这人,冥冥中只有种预感,若是再错过,这一生纵是再极尽享乐,到头来仍只会索然无味的。 “我没有错!你身世清贵,又岂会懂我少时所历窘迫。酷暑严冬十余年日夜苦读,国朝动乱里用命搏前程,我不敢走错一步!冉冉,你跟我走,我待你好一世。” 最后一句,让赵冉冉心头一跳,在他怀里莫名出神了瞬,忽然间,俞九尘神色狠厉,俯下身就要去轻薄。 作者有话说: 明天男主就出来=-= 后面可能会狠虐一周,搓手手0-0 不过玻璃渣里作者菌会掺些糖的! 第49章 横舟港 男人的气息愈发凑近了, 昔日种种生死磨难涌上心头,眼看着他鼻尖就要贴上自己,赵冉冉下意识地扬手就是一掌。 ‘啪’得一掌清脆,在这无人冰寒的山脚下显得尤为突兀。 而比冰雪更冷的, 是俞九尘的真面目。 她怔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活了二十二年, 她向来性情和软与人为善,这还是她头一回动手打人。 面前人流风回雪的意态渐渐转作了狰狞不甘, 俞九尘两手在她双肩处捏紧,微眯了眸子强忍了会儿,下一刻,他将人一把推开,劈手就要朝她脸上还去。 君为臣纲, 夫为妻纲, 便是赵月仪那般骄纵蛮横, 都从不敢对他动手。以他如今之势,眼前这个女人, 敬酒不吃那就只好请她吃罚酒了。 对上他扬起的手, 赵冉冉立刻反应过来, 她不仅毫不后悔反倒颇响得嗤笑了声, 而后在他落掌之际, 她翻手抽出柳烟给她防身的匕首, 壮着胆子迎面举起, ‘啊’得一声痛呼,俞九尘收势不及, 厚厚的冬衣被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划破。 因着他下手时用了全力, 这一刀划得极深, 鲜血顷刻间染透了半只左臂。 “你!”疼痛让他清醒过来,捂紧了左臂,暴怒下,他想也不想地一脚就将人踢去了地上。 他虽是文臣,这一脚力气却着实不小,直把赵冉冉踢得半丈远,倒伏在雪地上痛得蜷起了身子。 然而她缓过气来,丝毫不惧地抬眼朝他看去。 被她眼神里的不屑鄙夷刺痛,男人怒气消散转而有些跌撞地朝她走去,隔着两步远他无力伸手又哄道:“冉冉,你听话些,起来同我走……” “俞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雪地上一阵枝丫折断的的声音传来,薛稷领着两个军士,急忙忙过来将人扶了,看清赵冉冉面色隐忍痛楚,他怒不可遏地讥道:“阿姐自是由我照应,俞大人对一介女流动手,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薛稷按了按剑柄,若非是奉王命前来,此刻他还真想在这人身上戳个窟窿出来。 想着此番人手远不如对方,他也就不多说什么,扶了人就要往回走,却不料被俞九尘伸手拦下了:“薛大人错了,她本就是俞某未婚的妻子,既出了楚国自该与我回去成亲。” “哈哈,天大的笑话,若薛某未曾记错,在鲤城不是还有位世家闺秀在等着大人回去?”薛稷怒目扬手一推,直将他推跌在一株梅树旁,漱漱积雪飘落,见他还要来拦时,他冷然出言咆哮了句:“俞大人慎动!如此针对我阿姐,难不成是为敲山震虎,是私底下得了什么人的授意,要过河拆桥得将我等尽灭于此山?” 白松二子不合,在闵粤的朝堂上是公开的,只是如今外患为大,白松特意责令不可内斗,违者夷灭三族。 是以,听薛稷这么说,俞九尘心中一凛,两方若是才入境便于此地起了冲突,作为势大的一方,他恐怕绝没有好果子吃。即便要下手,也绝没有这样明着来的。 目送着两人远去,他眸色深沉,此番既是彻底撕破了脸面,那他也只好私底下行些暗事,不过就是再多等上些时日,三年都等过了,这几个月怎么就等不了呢? 回了驿所,薛稷即刻下令收拾细软,只包了些干粮,连招呼也懒得打了,一行人就匆匆策马出了村子去。 . 五个月后,北地大旱民乱,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河东王举起跨过闽浙交界,大战燃遍江东各县。 闽地西北一处府州,镇南王府的军旗与淮北辅国公的军旗终于相会,新楚收服了部分失地,一路越过了闽地边境。 “大哥,你旧伤未愈,咱还是再多扎营半日?”相识九年,这是阎越山第一次如此委婉相劝。 “此处地形不好,务必天黑前出去…咳咳”段征将长刀跨好,咳呛中他翻身上马,扬鞭时还不忘凉凉地瞥身侧人一眼,“你是温柔乡里待烂了骨头,忘了战场上的规矩。” 阎越山嘿嘿挠头,一面掩饰般地对后头的将官催喊。回头时暗自默然嘀咕:“自个儿叫个娘们屡次算计,还有脸说我。” 山间林木葱茏,各色野花异果开得正艳,闽地夏季来的早,不过五月上的节气,这天就已然热得犹如酷暑。段征打马跑在先锋队之后,一面打量四面山谷地势,对着烂漫山景,心头的警觉不安愈发浓重。 此番闽地突然叛乱,朝廷分遣六十万大军,兵分五路去各地抵挡,而段征所领的军力不过区区八万人。只因四月前的党争,他为皇帝见弃,若非有安和郡主力保,怕是连这八万人都未必有的。 而这五路大军里,偏偏却又是他们这一支以少胜多,不仅屡次告捷还率先攻入了敌境。 段征深知,此番自己一路险胜,除却仰仗从前匪寨里一些熟知南边地形的兄弟外,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人深重的恨意与执念。 他恨不能现下就直捣鲤城,问清楚那个女人狠心毒害自己的因由,然后他必要亲手将她一寸一寸折磨至死! 指节扣响缰绳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去,正思量间,远处黑压压铁蹄震动,他转瞬放下情绪,缓缓抽刀喝令道:“此战若败,今日此处,就是我等埋骨之地!” . 八百里急报将败绩传入鲤城时,一人轻叩桌案,得知段家军已然驻扎在闽东一处城池时,他眉梢微挑,悠然道:“先截断他粮草再只会崔克俭一声。最后么,养兵千日,也到了该用的时候,让薛稷府上的暗桩动手,想法子引着人去横舟港。” 三日后,粮草没有烧成,反倒是段征驻扎的城门前被扔了两口麻袋,巡防的将士踢了两脚后,发现里头尽是活人,将麻袋解开后,他们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得了河东王颁的官印。 薛稷被反绑着扔进府衙时,明显是还昏沉着,当他睁眼看到面前站着的几个人时,不由得慨叹自己这是命途到头了。 “赵永年。”段征一面捧着碗凉粥,话音有些含糊,“前事不提,你若能告诉本王,她…在何处,或许,我尚能留你一命。” 他说话声颇轻,却听得阎越山在心里暗骂,他反手抽出腰间匕首,佯骂着就欲上前将人直接结果了:“问什么,依我看这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来上两刀怕是才能说话。” 薛稷始终垂着头,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 刀刃迫近项间时,背后赫然劈出一声厉喝。 “阎越山!”粥碗堪堪被摔在两人正中,“你再动一步试试。” 阎越山背着身仰天翻了个白眼,回过头时立刻一脸肃容地恭立在侧。 这档口,跪在薛稷身旁的那个仆从却边哭边开了口:“各位大人饶命啊,小人知道赵姑娘在何处!” 段征眸光一闪,两步上前就这么蹲在他跟前,眼带寒意地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仆从。 “阿福!”薛稷不可置信地看他,暗恨自个儿瞎了眼。 “小人家中还有八岁幼童,若是说了,还请大人留我一条生路,放我回乡啊!”说罢,那人涕泪横流地连叩了三个响头。 段征伸手制住他的动作,甚至掸了掸他肩头的脏污,点头轻声说了个“好”字。 在阿福抽噎着将‘横舟港’的位置附耳说了后,他只看到眼前的年轻贵胄勾唇阴恻得笑了笑,好看的眉目似悲似喜,却透着股让他不寒而栗的恐惧,下一瞬他项间骤然一热,顷刻间失了气息,睁大了双眼颓然朝一侧倒去。 若是有人细察阿福的眼睛,便会发现其中并无死不瞑目的惊恐,在最后一刻,先前那些伪装尽数卸下,不再有乞求骇然,那双眼睛里,是一心赴死的决然。 丑妻难追 第38节 然而他生前不过一介不起眼的仆从,死后自更不会有人去细究他的神色了。 “背主忘义,该杀。”也不知是在说谁,段征拭净匕首,起身退开两步后,突然抬眸看向薛稷,“阎越山,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你我所事二主,我与阿姐亦不亏欠你,你若恨她,今日不若直接杀了我!” 朗然厉喝里,段征又重重咳了两下,他烦躁地压下咳音,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几个部下,忽然想着了什么,又转头朝阎越山下令道:“慢着!先将他关入死牢,没我的令不许擅动。” 阎越山屡次被叫停,敢怒不敢言地只得躬身应是。听外头报说随军的大夫来了,几个将领也依次告退而去。 “横舟港么…”他背着身子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地名,想着那地方不过离此处八十里,不由得捏紧了匕首冷笑出声。 秦老太医适时地听见了这一声,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只以为这煞星嫌自己治病不好,遂胆战心惊地绕过淌了一地的鲜血,颤巍巍地拱手唤道:“是老夫无用,亦实在是王爷中毒太深,当初化去您半身功力,倒让这咳疾一直延到今日……” “秦太医安坐。”段征收了匕首回头笑着安抚,“咳…不知,本王这咳疾几时才能好透?” “快了快了,不出三月,哦,是两月应当就能大好的。”秦太医并不敢坐,号完脉之后又小心地添了句:“只是王爷伤了肺脉,若要大好,还得静心调养,最好是去南边温湿之地生活……” 当晚日暮,八十里外的横舟港,赵冉冉目送着海外客商的远去,毒辣的日头终是暗了些,她扬手掀开遮面的帷帽,回头牵上柳烟的手,神色不安道: “这两个月再不要往蕉城去贩货了,叫各处的渔船粮船暂且也歇歇,也先别往各岛上来去了。昨儿稷弟没来信,我总觉着不对,说不得外头乱得路途都断了。” 第50章 插翅难逃 交待完从人后, 赵冉冉谢绝了岛民的篝舞宴请,她同柳烟一起朝竹屋走去,面上神情凝重不安,是数月来不曾有过的愁虑。 天边乌云沉沉, 炎热的海风吹着, 难得的在申末时分就暗了天色。 横舟港终年无冬, 山峦隆起连绵着,称得上是一处山明水秀的海岛。 可以说, 在这处的短短五个月,算得上是赵冉冉生平里最放达无拘的时光。 它离岸只四五十里,可也因着山地多不宜耕种,古来多有战乱之际逃亡避难的人,果木葱茏, 然而并出产不了多少粮草, 朝廷便只是象征性地将其划归闽地, 历朝以来皆无固定的治所。 凭着薛稷留下护卫她们的人,她只用了五个月的时间, 就在横舟东岸扩建了港口。也是机缘, 正月末他们一来, 就恰好有一艘南洋的船只遭了海难, 迷航中在海里飘了月余, 顺着洋流意外间到了这处荒寂小岛。 那船上满载了一群吕宋商人, 又正有个落第的粤地老秀才。赵冉冉同那老秀才笔墨交谈, 定下了用横舟山里盛产的几种药材,同他们交换贸易。 短短五个月里, 横舟人守信好客的消息就传遍了南洋诸国, 几乎每旬都有客船固定来此商贸。 不仅是岛民们日子好了, 赵冉冉觉着自己心境都变了。 听说吕宋诸国开国八十载,据那老秀才说,其地花果丰美,一年只分雨、旱两季,终岁炎热,如今诸国皆臣服于张氏家族,正是一派太平盛世。 跟着那老秀才出海跑了一次琉球后,碧海蓝天的宽阔无垠让赵冉冉震撼,若是没有逃亡来此的奇遇,怕是她此生都绝难想象,还有这样一种活法。 原来老庄所谓的世间之大,是当真存在的。 她甚至得了些晦涩古书,靠自己修习起南洋诸国的哩语字母,心中已经计划着,待来年再同那些吕宋人混的熟一些时,索性想法子说动薛稷,几个人一并离了此地,去南洋讨生活才好。 爬上高高的吊脚竹楼,两人才一低头进门时,瓢泼大雨夹杂着咸腥海风忽然就下了起来,毡草棚沿上雨幕震耳。 见赵冉冉立在门前出神,薄麻的衣角也被渐起的雨水打湿了,柳烟飒然一笑,开口劝她:“不过是耽误了一次信件,你这人,旁的都好,又聪慧又周到,就是太多虑了,他这回又不冲锋陷阵,别多想了。” “你说的有理,希望如此吧。”这么说着,可她眉宇间的思虑分毫不减。 从藤篮里端出一碟猪油糕,一道拌凉菜,几个蛇皮果,这些都是南洋来的做法,口味偏甜,往日里是赵冉冉最爱的吃食,可是今儿,她只是随口吃了两筷凉菜,又问了许多后几日海船该来的数目,便再无胃口,早早洗漱了也就上塌歇息了。 . 到的半夜,雨势淅淅沥沥的,她在一阵强烈的心悸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剧烈的喘息中,赵冉冉起身去开了窗,湿凉咸腥的海风裹着雨点飘了进来,她试图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终是从梦魇里醒过些神志来。 远处暗沉却开阔的大海让她渐渐安静下来,驱散心头那莫名的惶惑思虑。 或许柳烟说的对,一切只是她惯常的多虑罢了。 仰头对着远处的海天一线,她张口深呼吸了几次,垂眸神色温柔得笑了笑。 过往种种权作云烟,如今脚下的土地才是真实的…… 然而她刚要伸手去阖窗时,忽然瞥见远处一艘马船靠了岸,正奇怪间以为是哪家客商夤夜而至,因着竹屋地势颇高,她穿戴齐整,不一会儿再去看时,眼见的几队人举着火把从海滩上过来。 只是再多看了两眼,赵冉冉脑子里轰鸣,开门的手抖了抖,知道事情不对。 寻常商户至多四五十人一船,便是半夜入港也最多扎了锚,遣几个人来接洽一下。 而这些人,密密麻麻列了数队,眼瞅着竟是小跑分几路沿山麓而上,步伐齐整敏捷,哪里像是普通客商的护卫! 她一路往后山保甲营奔去,偶然一个踉跄回头再往山下一望时,一眼就瞧见了那横刀马上的人影。 那一刻,赵冉冉呆立在雨里,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楚国的军服!”柳烟从一侧钻了出来,一把扯住她催道:“来了至少百余人,我带底下人挡着,你快坐船出去避一避。” 说话间,两人已然跑至保甲营扎寨的开阔地,赵冉冉看了眼那三十余个日常护卫自己的将士,狠下心一把甩开柳烟的手。 见那些游龙似的火把已然近在咫尺,她眼里浮现起宿命般的无可奈何。 垂着碧眸深吸了口气,赵冉冉低头语意坚决:“你们不必为我白白送命,此处往西边小港只有一条道,若是咱们一齐走,定然一个也走不了。” 听她这么说,几个将士皆面露犹疑,而柳烟自然不愿,上前带了怒气地就要拖着她走。 就在两人僵持间,东边密林里忽然杀出一群甲胄精良的军士,赫然穿着闽地的戎装,两队人一触即发得刀兵相接,赵冉冉一行三十余人见状心生希冀,趁势就要朝山下逃去。 越过一处山坳时,只听身后一声冷厉喝声,竟是那人在喊她的名字。 那声音冷厉决绝,听起来莫名充满了恨意。 她忍不住回头时,睁大了双眸,愕然瞧见了又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俞九尘被十余个闽地精兵围着,正策马旁观着一场实力不对等的对决。 雨丝连绵里,箭矢破空,赵冉冉连忙掩在山壁后,打算缓过这阵箭雨再走,顷刻后,她蹙眉再看不远处被包围的楚军时,他们竟已然扭转了被困的战局。 她的位置观战极佳,雨势大了些,火把一个个落地熄灭,恍惚间,她仿佛瞧见那人弃马而下,不要命地领着十余人,强行突破了包围圈,或许是这种突袭打法太过惊险,闽人未及反应。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看见俞九尘脸上的淡然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恐,仓皇间,他从马上坠下,才要举剑迎敌时,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喷涌,右臂自肘处断开,凌空转了转就不知滚落到哪一处泥水去了。 主将凄厉的惨呼乱了军心,战局陡然逆转。 强压下心头不适,一行人才跑了两步,后头就传来闽人大声呼喝‘他们有援军,快撤!’的呼喊。 一时间两方混战的军士潮水般朝东边退去,将他们先前藏身的开阔地带显露出来。 一道无形的压迫视线扫了过来,让赵冉冉心头狠狠颤了颤。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一把将柳烟朝唯一西去的山道边推了,喊了句:“他不会伤我,莫留下碍事,反倒牵累!” 言罢,在身后闽人彻底退尽前,她朝着另一侧小路纵身滑下,顺着满地的泥泞枝叶,竟一下就滑出了十余丈,而后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 凭着对山势的熟悉,饶是她脚力不足,在参天古木间疯了似地穿梭中,一时间还真的将身后追击之人甩开了距离。 海滩已经影影绰绰,她连着跃过两片灌木,心里头开始存了些逃脱的希冀。 不由得脚下生风,甚至连一路蹭破的伤痕都只觉不到了似的。 五个月草衣木食的自由生活,让她有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身体素质,此刻眼见的竟能从那人手里逃脱,她一颗心狂跳着,在恐惧之外,头一回有了种难以言喻的奋勇欢悦。 似乎生起了能主宰命运的心念。 前头海滩边有一片迷林,连同着西侧一处秘密港口,只要她能够避入那片林子,或许就真的能够在今夜逃脱的! 松软的沙粒被雨水浸得泥泞,她从坡上收势不及得滚落下去,左脚踝的旧伤传来一阵剧痛。然而一口气吊着,她几乎连缓和的机会都没给自己,两手撑在沙粒上,爬起身就朝迷林而去。 二十丈…… 十五丈…… 还有十余步了,她伸出手,仿佛就能够着迷林入口处那棵盘根错节,不知道矗立了几百年的大榕树了。那上面还有柳烟非要给她绑的巨大秋千架,日落时分,这处秋千对着大海扬起,就好像要一下融进那海天一色的幻境里去。 “数月不见,阿姐身子倒养的好。” 鬼魅般的低叹响起,下一瞬,一柄长刀破空袭来,她只听得耳边呼啸,随即左腿一热,刀身便直插入脚前,入地几达半丈,五尺长刀寒刃没入,几乎只留了个刀柄在外头。 赵冉冉呼吸一滞,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这一声透着阴冷的问候吓的心胆俱裂。 听得脚步响起,她软着腿却没有去答他。 瞬息间,撑着伤腿发了狂似地就朝前跑去。不仅是不愿与人为妾的执拗,更多的是对危险的本能觉察。 三年前她误伤了他,就被他曳在马后欺辱,这一回,她自己试过了药,虽应是不及上一次的程度,可终究是累犯,此次若是再同他回去,只怕今生今世都再难出来了。 迷林入口只有数步之遥了,身后那人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走过那深入沙地的长刀时,他也没有停步动作。 最后一刻,一截软鞭携着劲风袭来,在她后颈处斜过,游蛇般朝她腰间灵活一卷,他轻抖手腕偏了偏力,她整个人就如风雨中的一片落叶般翩蠍着朝后坠去。 ‘啪’得一声,她重重摔跌出去,反倒被他甩到了身后,赵冉冉被摔懵了,撑手间不慎碰过锋利刀刃。 她这才发现,自己倒地之处,正贴在那长刀单刃旁。 尾指外侧血珠溢出,还有左腿脚裸和膝侧,后知后觉般这才生起了被割伤的疼痛。 眼前的人玄衣如墨,高大的身影立在乌云骤雨的夜幕下,显着压抑颓唐。 她抬手摸了把左膝外侧,借着远处渺远零星的火光,也能在雨水冲刷之前,看清楚那满手多的可怕的鲜血。 怎会如此?她有些怔楞地又去抹了一把腿侧,却是愈发多的血沫,混着雨水泥污,依然红的刺目。 倘若他再偏上几分,自己岂不是就要跛了,甚至于…像表兄一样…… “捡起来,咳咳……”段征忽然一阵咳嗽,转过头来竭力平息之后,他目光似冰地看着她,指了指刀柄,又重复了一句:“捡起来。” 雨水将他一张俊脸浇得瓷白阴冷,昔日春和景明般的一双桃花眼里,此刻冷厉默然到几乎没有情绪,发丝黏腻在他额角边,唇下鬓边的淡青的须发昭示着他这些日子来的苦战。 这样一张脸,在武将里实在是清秀干净到了有些艳丽的地步,他甚至为了这个因由,每回接触新的同僚时,都会被误以为是好相与的温吞人。 段征不笑不怒时,琼鼻薄唇,一双眸子澄澈若水,黑白分明到令人心悸。 然而赵冉冉见识过他的残酷狠厉,从他那俊逸端和的神色里,她隐约觉着自己好像看出了杀意。 “捡起来,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他收了软鞭负手朝前迈了步,“只要你能伤我分毫,今夜我让你走。” 见她大睁着眼只是望着自己,他又朝前迈了步,足尖停在她腰侧三寸。 见他不似玩笑,赵冉冉爬起身朝后退开半步后,一咬牙就欲抽刀,然而她双手使出全力,那刀刃似乎是刺进了泥沙下的岩石层了,抽了半日,她手脚上鲜血直涌,刀身却连半分都未曾动弹。 只听得耳畔人冷哼一记,段征上前左手握牢刀柄,屏气略略一提,长刀破土。 两人视线交汇,她下意识得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欲逃离。 然而下一刻,她再次跌进泥沼里,后背冷刀袭来堪堪停在了颈项处。 见过太多回他杀人的场景,赵冉冉僵着身子,一点一点缓缓转过头去,仰躺在地上睁大双目看着他。 丑妻难追 第39节 刀尖顺着她的后项,在她转头之际,连绵处一条长长的血线,到侧项时,血线还是避开要害,蜿蜒着朝下而行。 本就单薄的衣襟被挑破,莹白的半边肩头在夜雨中显得尤为惑人。 一丝危险炽热的光从他眼底闪过,接着又是一串止不住的咳嗽,刀尖晃动着略提了提,他压下心绪,转了转刀柄就来回地在她身上比试着,眯着眼仿佛是在想象着将她皮肉切开的样子。 赵冉冉全然被他这副模样吓傻了,缩在地上散去了先前全部的勇气,雨势已经大到遮蔽了视线,她却连动手擦一下面上水痕都不敢,唇畔颤动着,想要发问,只是冥冥中在那等濒死的恐怖里,有种要被活埋的错觉。 落雨倾颓,列队行军的脚步声踏着水泽齐整而来。 见了这一场,阎越山微不可查得皱了下眉,他方才血战而归,上前不以为意地一甩脑袋上的血雾,谨慎地低声问:“大哥,怎么了这是,我赶紧让秦大夫瞧一瞧她?” 长刀忽然应声入鞘,段征偏过头,神色鬼魅一般地盯着他看了看,牵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纵马之前,他极淡地留了句:“阎越山,你也该试着换换口味,这女人,本王送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恨意 他轻声说完了这一句, 举鞭挥了下就当先朝来路回去了,留下阎越山先是‘哦’了声,望了眼地上女子的伤势,指挥两个将士就要将人拖扶起来。 等回过味来自己方才听到的, 阎越山‘啊’得愕然惊叹, 铁蹄远去, 眼前哪里还有段征的身影,他随即回头, 目光不善地去看那女人。 夜雨滂沱,但见她穿的浅色夏衫上血色晕开又被雨水冲刷,夏衫脏污凌乱得贴伏在身上,显得狼狈孱弱。 就是这么个面貌有损的女子,却惹得那么个煞神栽了两回。 阎越山赶忙移开眼, 他跟着段征这些年, 战事上屡建奇功也非是等闲人物, 不过年过三十也没个什么爱好,单就是好些女色。那些莺莺燕燕的, 他看着喜欢, 拿来消遣正合适。 万花丛中过, 说起来, 像眼前这样满腹经纶的清雅女子, 他倒是还真没玩过。 阎越山心思百转, 只是万万不敢真的照段征的话去办。 他不耐地哼了声, 随手从战马侧袋里取了块冬天的毡布,阔步上前挥退左右军士, 将那块毡布往赵冉冉半破了的夏衫上一披, 大手狠狠地又朝她胸前系了个结。 而后, 他没好气地垂眸看她:“您请吧,赵姑娘。”说实话,倘若让他先一步寻着此女,那他或许真的会不动声色地一刀结果了她。 事已至此,赵冉冉抹了把脸,乌黑的鸦睫下,一对眸子无奈惶惑,却是拢了拢那块破毡布,感激地朝身前五大三粗的男人点点头,而后认命地朝前走去。 阎越山咂咂嘴,轻咳了声转过头故作不见,这个女人,虽说容貌不怎么样,如今在他眼里却已然等同是祸国妖姬般的存在,也不知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富贵权势都得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总要同这么个女子纠缠。 雨幕中,海浪阵阵拍打岸边的礁石,回去的路上,阎越山瞧着前头艰难行路的赵冉冉,他忽然觉着,这一回或许大哥会栽得更狠。 风雨里,女子背影孱弱踉跄,可他心里却觉着,那个从来未曾动过情的,向来持刀冷厉的少年,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 去的时候,一行人除了百余先头部队外,另还有两船五百余人的援兵。原以为总要折损过半的,可回了蕉城一清点人数,死伤约莫只有三四十个。 虽说他们早就对应海岛山地的形势,操练过数种极为合宜的武器,狼筅、□□、□□、滕盾配合有序,然而这一回横舟的意外交锋,是连段征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战果。 回到蕉城后,又接到了闽地使节递来的求和文书,这样一路大捷至此,军士们自是丝毫没有畏战疲惫的情绪,甚至军中的士气到了从未有过的盛况。 段征难得的也觉出了志得意满的快意,他一高兴,下令重赏研制武器的匠人,同时许诺三军,待战事结束,定然上奏天子,依照军功对每一个将士赐钱论功。 “那议和之事?”手下几个心腹立在蕉城府衙的花厅里,正纷纷传看闽地来的文书,“河东王此番愿割地求和,甚至还说要送质子去京城呢!” 对于闽地开出的丰厚条件,几个人围绕北地旱灾、闵粤地势、甚至还大谈起了顺天的党争来,他们跟着段征大多也才三年功夫,虽然对他阴晴不定的性子颇为忌惮,却也知道,他们这位主将是个真正惜才的。简单来说,段征身上没有他们从前上峰那样的官僚习气,行事作风虽说酷烈了些,可只要他们有功业,这位主上,待他们算得上是忠义了。 因了这个,花厅里的这些人敢当着主帅的面,就那么毫无顾虑地说着自己心中所想,议论声不多会儿就成了争辩,而段征从始至终垂眸听着,看了眼天色已晚,他起身做了个禁言的动作。 “接下和议文书,让将士们就此好生歇几日。”他已然决定了的事,也就不需的再同旁人议论,心里记挂着另一头,他一面说一面就朝花厅外头去,到门槛前时,又回头对着那些主战派说道:“快马修书上京,若能讨得八千担粮,咱们十日后开拔,去灭了白松的老巢。” 背后应和声不断,出的花厅,他对着远处看守的暗卫一挥手,一道道黑影便似鹞子般翻下屋檐消匿无踪,事涉军机,他向来是粗中有细,从不遗留任何一种可能。 另一头,早已知道他这一个决定的阎越山,正占了蕉城县令的一处私宅,酒色温柔从昨夜起他就一头沉溺进去了。 玩闹了一整个白日,他醉醺醺得才起身擦了脸,正搂着两个美艳少女叫人摆饭时,院子外头响起仆人谄媚高声的迎合声,腿上一个绿衣少女迎面朝他又喂了口酒,他不及推开,段征就从外头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呢?”薄唇轻启,他一身月色常服,惹的两个少女只以为是阎大将军的哪个富贵亲戚家的公子哥,不住得频频偷觑。 阎越山心里说了句果然如此,压下酒气一手一个将少女赶了下去,起身同样面无表情却恭敬道:“昨儿叫人治了伤,大哥说了那是个玩意儿,我粗人一个倒没甚兴趣,所以就给了底下人,这会儿只怕是在哪处军营里吧。” 说话间,他抬眼细望了眼前头人,但见段征神色微变,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要朝外头行去。 在他抬步跨过厅堂门槛时,阎越山深吸一口气,终是没忍住,朝着他背影高声说了句:“大哥!成大业者最忌讳有命门,你我兄弟这么多年,你今日点个头,就是个手起刀落的事儿,你不忍心,我帮你去做!” 段征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只说了两个字:“不必。” 见他背影转过回廊,阎越山愤然骂了两句脏话,而后他一屁股坐下,仰着脖子咕嘟嘟饮完了酒壶。 “将军哪能这样饮酒呀。”绿衣少女扭着腰咯咯笑着,上前去他舀过碗甜汤,“咦,方才那人是谁呀,恁俊俏的呦,您怎么还唤他大哥呢?” 仗着两人有过几次鱼水之欢,绿衣少女说话也并不忌讳。 然而下一瞬,她发出声短促痛呼,甜汤‘嘭’得连碗砸到了她头上,还没来得及回神时,脸上劲风袭来,她就被阎越山一个大巴掌扇到了地上。 少女被打懵了,捂着脸颊抬起泪眼去看那昨夜还同她如胶似漆的男人,控诉的目光同他微一相错后,男人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她回过神连忙收起泪,当即伏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起来。 . 当段征快步到城南的军营时,天色已然半暗,因了他休整的军令,军营里头除了轮防值守的外,其余军士或是斗牌吃酒,或是围坐炙肉,还有的,自然是同城内几处花楼的女子寻欢呢。 他治军时严时松,只讲求实利,每每州县上有监军的文官来访时,就总觉着这处军队里透着股子匪气。 甚至因为这个,他还被参奏了几本,不过皇帝信任,也是丝毫无碍的。 入了军营,他看准了方向,脚下生风地就朝花楼女子所在之处行去。一路上,频频有参拜他的军士,他皆是挥手不语,脚下行路愈发快起来。 掀开花楼姑娘们的几处营帐时,那些日常好与女子玩乐的将士皆是一惊,他们颇为愕然地看着自家主帅,心里都在嘀咕着,这位向来洁身自好,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转性了? 一连扑了几处空后,段征心下凝重,却又起了些微妙的猜测来。 他被她用药害成这样,曾想过但凡再见时,定要一寸寸亲手让她受尽痛苦而死,可是昨夜,他都试着下手了,却只是见了些血就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似他这样,历经苦厄走过尸山血海,何曾有过这般难以自主的时候。 既然下不下死手,那便将她送去营中受辱。就当是回到原点,那一日,若是他们不曾相见过,或许他自己受些重伤依然能逃的命去,而她,应当早就该烂在营里了。 千人枕万人踏,这原就是她该受着的。 那般孱弱无能,那般烂好心,又怯懦面陋的一个孤身女子,在这样的乱世里,那才是她本来的命运。 他心下一遍遍同自己开解着,寻人的步子却是愈发凌乱暴躁起来,到的最后一处花楼的营帐外头,他已然怒形于色,甚至连相熟的两个将官见了,都未敢上前招呼,连忙避的远远的。 人还是没有寻着。 段征一言不发地自出了营帐,漫无目的地朝着西天边行去,天边乌云又起,这两日时近六月,南边的梅雨今年也来的早,他的心境也难以遏制得比天气更遭。 就她那副模样,若是当真叫男人欺负时,也不知会哭闹成何等样子。 眼前闪过一幕幕,有她闲坐树下看自己摘菜,有她眉目和煦笑意温柔得教他识字,更有她那一夜,泪眼朦胧得缠抱他颈项的瑟缩绚烂…… 咳咳…… 悔意还未升起几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涌了上来。一想到她为了出逃,竟会给自己吃那等阴损的剧毒,段征心头升寒,一种铺天盖地般的孤寂荒凉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 “王爷,您可是在寻赵姑娘?”正失落荒寂间,骆彪从后头追了过来,他似是跑的颇急,邀功般地就说:“阎越山那厮叫我处置了赵姑娘,就知道您舍不得,卑职将她安置在县衙后头,同我夫人在一处呢,身上的伤也都不碍的,王爷您可放心好了……” “是吗?”带了怒意的冷然嗤笑骤然打断了他的话,段征回过头望他一眼,歪着头两只眼就那么错也不错地乜着他。 直到他将骆彪看得心头发毛,才自顾自收了视线,又恢复了淡漠平和,也不多说什么,只压着咳吩咐了句:“送她去死牢吧,你这么聪明,该知道关她去何处吧?” “啊?”躲过了方才那遭,骆彪苦笑着,又在心里将阎越山狠狠骂了句,仔细思索了下,还是应了句:“卑职全明白,王爷但保重身子。” “你…”听他语意里透着堪破一切本该如此的轻巧,段征忽然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明白些什么,说与本王听听?” 局中人糊涂,不就是千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点子破事么。骆彪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打着哈哈一句不敢提,匆匆应了句:“卑职正要去请秦大夫,王爷的吩咐,顺道我会照办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脚下生风般的一溜烟就跑远了。 . 知道了她的去处,段征悠然回了府衙用饭吃药,夜里乌云褪了些,看着天色不错,他又骑马去了城外军营同将士们一处看了两处热闹喧天的大戏。 席上相熟的几个旧日兄弟都不在,他孤零零一个坐在台前最好的位置上,将士们虽敬重爱戴他,可这样私下休整的场合里,实在并不乐意见着他。 也是觉察到气氛有异,台上吹拉弹唱几遭儿折子戏过了,正唱至梁红玉击鼓战金山,段征忽然便觉着索然无味起来,心里头孤寂愈发纠缠着难以驱散。 他呼喇一下站起身,吓得周围将士以为出了什么事,先是离着近的两个副帅提了兵器跟着起来,而后潮水一般,一圈圈向外头漫开去,营帐外看戏宴饮的千余名将士尽数跟着起身,吓得台上唱戏的‘梁红玉’愣着眼也一并停了战鼓唱词。 没成想自己一个动作引来这么大动静,段征定下神,慨叹着朝一名副帅点点头,浅笑了下示意他无事后,便径直越过戏台,捡了条无人的小道就离了场。 那副帅只见过他杀伐冲锋时的狠劲,哪里见过他这般温和柔情的神色,一时间愣了好半晌后,简直以为自己是喝多了疯魔了,看着主帅走远了,他才狠命一拍脑袋,举刀朝天咧着嗓子喊道:“都他娘别站着啦,坐坐坐!今夜该咱们歇着,外头兄弟值守着呢,都坐下!” . 城东的牢狱离着城南扎营处不远,纵马过去加上守城盘查的时辰也不过是二刻多些。 段征下马时,早已得骆彪授意的一名部将过来牵缰,不待他开口,那人便秉告说:“骆大人说他夫人在县里候着他回去呢,人已经带来了,就在里头,王爷您去了就见着了。” 蕉城是闽北靠海一座大城,城东牢狱始建于前朝,除了地上两层官吏的办事值守处外,所有牢房都建在地底下,竟是一共造了五层,当时延请了最好的工匠,每层皆高二丈,通风豁口也造设的隐秘完备,依着罪行刑期的轻重,囚犯分属不同的地层,越是往下,便越是守卫重重,插翅难飞。 第五层地牢专供死囚所用,因着整间地牢的覆斗状形制,这最下一层也是占地最小,分了东西四处,不过寥寥二十余间暗室。 此刻,原本的死囚都早已被征发守城战死,赵冉冉缩在东南边最靠里的一间不大的牢房里,抱臂坐在墙角的枯黄脏乱的杂草上,正不住得开导安抚自己。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在入口处的刑架上,赫然见到了昏睡不醒的薛稷。但见他身上也无伤处,可她焦急地连唤了好几下,也不见他动弹,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喂他吃了什么。 这处的牢房四壁被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几个通风口外,只在朝着甬道的外墙上开了一道仅够一人通行的铁门。 暗室里空气逼仄,那些人虽对她还算客气,却连一盏油灯都未曾给她。 这里四壁空空,寝具桌椅一样也无,唯一的光亮便是从铁皮门用于递饭的小窗边传进来的火光。 她方才趴在门边,试图朝外看一看薛稷的位置,徒然惶恐间,倚着阴寒石墙坐下时,便在门上瞧见了许多陈年的斑驳血迹,似乎还有指甲抓挠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都是从前那些罪行滔天的死囚们,最后的怨气与不甘,那些人□□掳掠,杀人越货,或许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环顾幽暗阴森的四壁,赵冉冉只是在此呆了一个时辰,胡思乱想间,心头便涌上森寒惧意。她不知薛稷是怎么落到了这处来的,也不知他一动不动的究竟是遭遇了什么。 置身于此,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想明白这个后,她强压下满腔的不安忧惧,迫着自己去草垛上靠一靠歇一会儿。 才刚坐定时,手上忽然一阵作痒,她恍惚着抬腕一瞧时,但见是一只寸长的百足虫,正扭捏着硕大的身子附在她手背上。 百足虫的速度实在是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然从手背窜到了腕上,她从前最怕这些个,当即尖叫了声,跳起来拼命甩手。 死牢不大,这一声惧意十足的惊叫,在段征刚低头跨进门边时,完完整整得落进了他耳朵里。 越过刑架上的薛稷,他几乎想也不想地皱起眉,按刀阔步就循声到了最里头那间。 在狱卒开门的一瞬间,赵冉冉刚好将百足虫甩落到地上,吓得满目水色得惊讶回头,乍亮的火光刺得她水眸一掩,两滴清泪赶巧就顺着面额坠落下去。 丑妻难追 第40节 对着这么张熟稔柔弱的面庞,段征没来由的就是心尖酸涩,觉察到地上的百足虫后,他适时得从她身上移开眼,收敛起那些起伏涌动着的心绪,抬眉冷冷地看向她,沉声道:“带她出来,陪着本王好好审一审通敌的贼人!” 第52章 刑罚 从来带人犯尤其是死牢里的, 狱卒们就没将他们当人看过,见自家主上看死人一样地看那姑娘,两个牢头一咬牙,便依言将人拖行着赶到外头。 饶是他们已然收了气力, 被一把掼到地上时, 赵冉冉仍是一下磕伤了才包好的左腿。 伤处隐约觉着有些崩裂, 可她忍着疼一仰头时,一眼就看见了绑在十字刑架上的人。 关心则乱, 她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就从地上强撑着爬起,两步扑过去:“稷弟!你醒一醒。” 抖着手朝他鼻息下探了探,她长出了口气,此时才觉出后背那一道有如实质的凛冽目光。 她咬着下唇迫着自个儿回过头去。 “不过是各自为主, 你给他吃了什么…弄成这样, 又如何能审出些什么?” 她并不知道五个月前段征遭遇了什么, 只当他或是嫉恨自己又一次设套打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对于薛稷, 或许只是转嫁这等私恨罢了。 似乎是看出她眼中所想, 段征阴沉着脸冷嗤了下, 地牢的火光幽暗明灭得在他清瞿艳丽的脸上晃动着, 将他的眉眼五官勾勒得愈发精致起来, 只是, 也不知怎的, 那淬着毒一般的苍白神情,仿若是冥府行来的鬼魅。 他抬眸忘了眼一侧的部下, 那人连忙陈述道: “不过是些化功散罢了, 赵永年食我大楚俸禄, 于户部司农任上却向闵粤传递军情机密,铁证如山,只是他一介举子,短短数月享此官爵,背后定然得有靠山。” 赵冉冉越听越是心惊,化功散是一些异域方士传来的邪门药剂,听说服下后不可逆转,不止是武艺尽废了,若是不好时,连带着身子也得折损。 “哼,就为一个低贱无能之人,心疼成这样?”段征上前两步,一把将她从木架边拽开,在她跌过来前,他却又侧身避开,任由她一下伏去地上,“操的什么心,你家这位么,也就那点子本事,没甚可惜的。” 在她起身回答之前,他横下一颗心,突然暴怒般得喝令左右:“将她一并也绑了,本王要一同审问!” 不去理会身后熙索低哑的痛呼之声,他退到远处的观刑的交椅上,端着一碗枣姜茶,安然而坐。 垂眸看着浅红褐的温润枣汤,他知道这是骆彪特意备着的,视线一直胶着在那润泽微温的茶汤上,略晃了晃汤面,他在里头看到一个破碎无情的自个儿,并不去瞧一眼,眼前正施展开的一幕。 下一瞬,他想明白骆彪的用意,‘嘭’得一声淡然扫落了白瓷茶盏,而后,如同往常一样,冷着眼看向刑架上的一对男女。 赵冉冉被高高吊起,双足凌空数尺,骆夫人给的香云纱衣垂落,影影绰绰下勾出她一弯纤袅惑人的身段。 或许是这些年审惯了各色犯人,此情此景,段征倒是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指节扣了扣桌案,声线无情冷然: “二刻之内,将这些伶仃蟹脚后头的主事,问出来。” “这、这不知是用鞭还是用棍合适呢?”行刑之人自是早被骆参将知会过些内情,此刻刚系好了抽结,平日粗粝凶悍的一张脸上竟是陪笑着出声。 这事闹的,分明骆大人嘱咐了,说着姑娘是他们主帅的心头肉,那可是天大的贵人。如今,这主帅亲口吩咐了,这可叫他如何应对。 “随你。”段征不满得皱眉,一记森寒视线扫过去,“你往日没审过犯人?” 这一下,那行刑人唬的立刻拱手称是,心里哀叹一声,磨蹭着走向墙面,苦着脸觑眼看了遍,挑了根最细的软鞭出来。 当他捏着软鞭站到女子面前时,心里头不住地骂娘。 软鞭以赤铁为柄蛇皮牛筋为身,饶是刑房里最不起眼的一件,他在心里腹诽着,那一鞭子下去也得是皮开肉绽,可万万比不得贵人们闺房之乐的器具么。 他哭丧着脸,缓缓抬起手来,就要落下之际,一侧木架上隐约传来声响。 “稷弟!你身上可有不好的?”赵冉冉第一个转过头去,半是欣喜半是忧惶地看向那个渐渐醒转的男子,一面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段征眉梢微挑,看了眼行刑人一指薛稷的方向,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行刑人当即送了口气,腾腾腾几步走到才醒转的薛稷跟前,说了句:“同你勾结为你递信之人是谁,说!” 软鞭狠命挥了几下,血色立刻半透着涌出衣袖,而薛稷只是皱眉略嗯了两声,睁开眼便同这一室的人对上。 “阿姐!你快放开她,你不是喜欢她么,凭什么绑着她……” 话音未落,带着倒刺的钢鞭在女子骇然惨烈的低呼声里一下子就抽打到了他身上。薛稷才及抬眼,就对上一双恨意彻骨的无神双眸。 皮肉一寸寸被刮去,剧烈的疼痛之下,他被抽打得连带着木桩都发出了吱嘎的声响,耳边似乎有女子不住的哭喊声,眼前人呢却越发抽打狠辣起来。 终于,二十鞭过后,对着眼前的血人,在段征歇气之际,他抬眸转向了一侧被高高吊起,已然哭到失态的女子。 “我、我知道主事者是谁,你来问我!我都告诉你。” 赵冉冉抽噎着,喊叫着说出了这些话,她的声音有些过于凄厉了,以至于幽暗昏黄的牢笼里,漾开一道道沉闷的回响。 终于,她看到段征提着染满血肉的铁鞭缓步过来。看着他立定在自个儿身前,不由得睁大了眼同他对视,素来柔婉的声调里也染上些凄然血色来。 “你若恨我,何必牵累无辜。”她眸色坚决,语意里又透出些哀婉的柔色来,“要杀要剐,都随你。” 倒刺铁鞭高高扬起,她终是畏疼的紧闭了眸子,然而下一刻,料想中的剧烈疼痛没有到来,反倒是手上一空,麻绳断裂,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一下摔跌至地上。 眼看着那人噙着残忍嗜血的冷厉神色过来,她下意识地撑手后退了两步,还未开口时,但听那人吩咐道: “留一□□气,别弄死了,再给你们二刻,务必让他开口。” 说罢,段征扔下鞭子两步上前,俯身一下将人扛抱至肩头。几个部下狱卒皆惊诧会意,各自板着脸让出条道来,而后回身便将薛稷围了起来。 甬道幽深曲折,赵冉冉倒转着视线,一路被他扛着朝里去时,知道挣扎徒劳,也就只好心胆俱裂地告诫自个儿,一定要沉住气,她同他不过是些不起眼的龃龉罢了。 应当是事涉两国朝事,只要一会儿他冷静些,她还是有把握说服他的。 这样的笃定并没有持续多久。 转过几道曲折幽巷,好几处墙头的火把都被灭尽了,他步伐急促地带着她一路朝里,最后,还是到的最东南角的那处囚牢,她被他狠狠得朝脏污草垛上掼了。 “一介不得事的举子,你好好想…别…” 然而段征似根本不愿给她说话的机会,他扛着她重重摔进这处囚牢时,回身一脚踢拢了牢门,一言不发地两步上前,就将她手脚制住按在了地上。 而后是绢帛撕裂和女子惊呼颤抖的抗拒。 他扬手将她钗环全部打开,揉碎一头青丝,指节向下探去时,心里头那份孤寂荒凉终归是稍稍减了些,遂不可遏制得,想要将身下柔腻身躯全然揉碎进骨血里。 最后一层遮蔽褪去前,赵冉冉听着远处闷哼审讯的声音,壮着胆子一下子环上了他宽瘦背脊,泪眼朦胧盛满惊惧。 “不要…我好怕…”眉睫颤动无依,仿若三春水色地望进他眼底里,“别这样…求求你…” 天下莫柔弱于水,那一刻,段征却觉着,他的心好像叫水珠滴穿了似的疼,他哼笑着探手触了触,觉察到干涩时,面上当即不愉浮现出决然的狠厉来,他嗤笑着将她牢牢制住,轻声吹息去她耳旁: “是不要打他,还是…莫要同你…”后头的话隐没在一阵威胁似的折腾里。 赵冉冉觉出了疼,眼中却流露出些微希冀的光芒,她伸手去扣他十指,眉目哀婉战栗道:“有些话,我先前未及说过,你放了他,我一样样同你排摸。” 泪珠儿不住得从她双眸溢出,成串得没入脏污草垛,顷刻间又消逝不见。 听着远处已然低沉衰弱的闷哼声,他情热之际,终是起身一脚踢开铁门,对着外头喝了句:“带着人都滚出去!” 在他掀袍再次坐下前,整个第五层瞬息间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的声息。 一个炽热疯狂,一个瑟缩胆寒。 “过来些。”燎原之火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难以克制,哑着嗓子,眼前一幕幕尽是花船那一夜的缠.绵欢欣。 “我…我、来葵水了…”花船那一夜她不过是中了c药,迷惘中,许多记忆都早已羞怯淡去,她齿关发紧地推在他胸前,试图作着最后的努力: “身上难受的紧,你、你若想着…过两日可好……” 说着话,她眼中泪珠儿不住坠落,在那些毫无爱意的摩挲欺辱下,终是崩溃着试探求和道:“不要,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第53章 刑罚2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颠覆过几多幽深漆黑的梦魇,直到指尖微痒渐渐向上蜿蜒,在一阵剧烈扯痛中,赵冉冉慢慢睁开了眼。 低泣着惊叫一声, 她甩手挥开了正在自己光.裸小臂上快速爬动着的两只百足虫。 空气里是潮湿腥臭的, 夹杂着不知名的气味。 额间俱是虚汗, 环顾四周,视线定在那铁皮小窗上的微弱火光时, 猛然间,她呼吸急促地睁大了眼睛,晕厥前那些哀戚残酷的可怖场景,潮水般得一点点漫延出来,压得她愈发喘不上气来。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 也是一场真正单方面的掠夺。 夏衫本就单薄, 此刻破碎不堪的, 几乎连勉强避体都做不太到。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 想要靠去墙上倚坐着,也好离着地上的血污和爬虫尽可能远一些。 可是, 挣扎着试了好几次, 周身的疼痛却压得她连爬起身坐正的气力都没有。 又一次脱力般地趴倒在潮寒斑驳的砖地上, 就着这么个姿势, 耳边再一次响起昨夜男人嗤笑胁迫的话语。 “本就该是沦落营-妓的命, 以为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不想要我, 呵,明日就送你去伺候我那班弟兄。” “阿姐这是什么眼神呢, 真是叫人心寒……你若敢寻死, 本王自有千百种法子, 叫外头那个,生不如死!” 一室幽闭,赵冉冉伏在地上闭上眼,这些话余音不断得在她耳边回响来去。她喘息着将脸面静静贴在砖地上,尽量用地上的冰寒去分散些心口的酸涩痛楚。 她一直知道,那人弑杀冷血,一直以为像他那样修罗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煞星,对她是从贪图新鲜,而后也日久生情地有了些真心。 如今才明白,原来,他先前待自己,已然是破天荒的善待了。他若是存了凌.辱胡来的念头,只不管她的死活便是,是多么容易轻巧的一件事。 狠狠抹去面上泪水,她撑着一口气,麻木地忍着周身的难受痛楚,终是晃着身子一点点挨靠去了石墙边。 残存的半幅裙摆顷刻就被血色漫过,地牢里寒气厉害,这么一醒转,小腹骤然滞涩生疼起来。 周围除了散落的衣角和枯黑的稻草外,也寻不着任何可以清理身子的物件了,她盯着小窗透进的微弱火光看了许久,而后忍着身上不适,拼尽全力抵着石墙,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抱成一团,眼眶里最后一点泪水打着转,终是未曾坠出来。 海风猎猎,十字巨帆挂起,广袤无垠的碧海蓝天在眼前浮现。 外头的世界天大地大,只要他愿留着她的命,这一次,她定然也要全身而退,然后,彻彻底底地斩断过去一切不堪隐忍。 . 死牢中的时辰模糊,赵冉冉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除了一日三顿的饭菜能让她数出日子外,便连个说话问询的人都没了。 说是饭菜,其实也不过是馒头咸菜,同囚犯毫无二致的吃食。 没有人来与她伤药衣服,死囚这一层也始终静悄悄的,甚至都没有新的犯人下来。 送饭的每日到了点,就从那个巴掌大的小窗里,或是扔一两个馒头,或是用细麻绳将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罐吊进来,有时甚至直接将一只漆黑的大铁勺伸进来,就那么直接将白饭倾倒下来。 起初她试着同送饭人问一两句话,后来也就放弃了,那人因是得了吩咐,每每从那小窗里完成了任务,多看一眼都不曾,就逃也似得步履匆匆地离开。 这样黑暗无尽的等待里,几乎要将人的心智摧毁。 数着送饭的顿数,她拔下发簪,在墙上刻着日子。 丑妻难追 第41节 第十日的时候,身上的伤大半结了痂,草垛里的爬虫也看得习惯了,而心里的恐慌燥乱却是最炽盛的时候。 一连十天惶惑不安的枯等,让她在黑暗阴湿里,渐渐生出种漫无边际的恐惧来,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忽然觉着,或许这就是段征刻意所为,说不定这才是他真正的惩罚,就要将她在这处,关到老死了。 无边的孤寂未知让她状若疯魔地失笑起来,而后捏了捏已然被血水浸的干硬发臭的裙摆,开始快步在这方才丈宽的暗室里兜起圈子来。 小窗再次开启,她看也不看地上掉落的糕饼,跌撞着立刻起身奔到东墙边。 觉出意志的溃散,她惊骇地晃了下脑袋,又抽出了发间的银簪。 这一次发簪没有刻在墙上,她用力刺破了指尖,以指为笔,在墙上画出第十一道血痕。 就这么没有光亮,无人问津得被关在狭小的暗室内,时日长了,对寻常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从第十一日开始,赵冉冉开始强行给自己定下能做的事项。 第一顿饭时,她照例将四书五经轮番背诵。第二顿饭送来后,她则小憩片刻,而后围着暗示规定自己踱上五十圈。第三顿饭再来时,她则拿自己用稻草编制的简易棋盘棋子一个人对弈。 其余时候,则尽可能得多睡些。若是实在惶恐睡不着时,她便效仿僧众,盘膝默诵佛经,后来又用银簪有节奏地叩击地面,以此来模仿木鱼的声响。 …… 一直到第二十三日的夜里,第三顿饭迟迟没有送来。赵冉冉正一面叩击地面,一面默诵《金刚经》。 她身上的血痂全部硬结脱落,蓬头垢面的并不比要饭的花子好上多少。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濒于崩溃的心念。 究竟还要关她多久,她甚至隐隐盼着,那人不若回来,一刀一刀凌迟于她,也好过如今。 银簪叩乱,诵经声不由得也响了起来。 “阿姐念佛经,是盼着给我超度吗?”‘吱嘎’一声门响,蓦然间火光大亮,幽闭了二旬的牢门就这么突兀地开了。 来人的身影熟悉又模糊,赵冉冉立刻以手掩面,久不见光亮,她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 下一瞬,颌角被重重捏住,她被迫着直视火光里的男人。 “怎么脏臭成这样了。”他的眼里是不屑嘲笑,捏着她脏乱的脸颊来回看了看,忽然哼笑着就一下子甩开手去,背着身子喝令道:“将人弄干净了,一个时辰后启程。” . 被人架着出了那暗无天日的死牢,她被带到牢房上头的府衙里,两个女侍一言不发地将她直接按进了澡桶,她们下手颇重,一连换了三桶水后,也只用了二刻就将她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穿好衣裙朝外走时,赵冉冉只觉着,浑身的皮.肉都在发烫,然而重见天日的欣快畅意,让她根本已经不会在乎这些了。 外头天暮将晚,燥热的微风徐徐拂面。 低头走出衙口,便见骆彪带着队跟在一辆马车后头,对方同她颔首示意,赵冉冉明白意思,只是立在原地迟疑了一刹,虚着步子就朝马车行去。 垂帘一掀,里头露出段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彤云斜照在他丰润的面庞上,桃花带露的一双眼里却分明淬着冷意。 赵冉冉有些怔楞地直视进他眼底,她还没能从死牢中的枯寂中彻底醒过神来,整个人反应还有些慢。 “上来。”他就这么含笑望着她,维持着挑帘的姿势。 她一下子移开眼去,垂下头攀着车辕试着要上去。可多日的幽闭让她手脚虚浮,撑到半空时一下子脱力。 眼看着就要朝下坠去,忽然胳膊被人捏住,她被一股力道牵了,当即朝着车轿里就跌了进去。 ‘驾驾’两声,车轮滚动,马车箭一般就驶了出去。 这么一跌一晃间,赵冉冉只觉肩头一紧,她已经被人横抱上膝头,仰起头,她哀蹙眉梢,也不挣扎,就那么安静地望着他。 夏衫单薄,这两日又是极热的时候,便是此刻日暮天晚,她也能明显觉出身侧人的发烫体温。 被她这么瞧着,段征脸上笑意顿了顿,而后状似温柔地抬手去她鬓边顺发:“先前战事焦急,把你忘了那处,倒是瘦了许多。” 天光透过泛青锦帘,映照着车轿内,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些惨淡的柔白。 粗粝指腹触及侧脸时,她还是禁不住身子战栗了下。 黑暗所带来的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换作了下狱那第一夜,眼前这个男人的折辱和暴行。 就是这样俊逸的眉目里,流淌着毫不在乎的恶意欲.念。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他的指节。 换来的自然是他的钳制,段征一下捏住她的脸,俯下些身子,笑意吟吟地同她额角相抵,他眸光流转,在她脸上逡巡:“阿姐不明白么?” 眼见的她瑟缩回避,他忽然歪着脸蹭了蹭她右颊上的胎痕,游移了片刻后,一口咬上她右耳。 “你待我心狠,我却舍不得。”尝着嘴里的腥味,他勉力压下些燥意愤恨,戏弄似地朝她耳中吹气道:“不若我们把那天的事再做一遍,阿姐就当明白我待你的心了。” 说着话,他手上也没闲着,竟是真的肆意游走起来。 腰际被揉的生疼,薄衫似乎也要被揉破了一般,透着微茫火光的脏污暗室里,那近乎灭顶般的慌乱记忆瞬息间涌了出来。 她齿关发紧,周身不可遏制得战栗起来,一双眼顷刻间就红了起来。 整个人陷在那一夜的撕扯中,自是错过了他话里的深意。 那两味安神香是她亲自试过的,今见他并无多少异样,自也不会无端猜测,赵冉冉觉着自个儿是扪心无愧的,也就将他所为尽数归位偏执残忍了。 马车颠簸着驶出城门,轿厢内的天光短暂得暗了下去。 “生死无常,我既被你寻着…”趁着短暂的晦暗,她飞速掠去面上泪珠,在天光恢复后,绷着一张清瘦面颊苍白道:“要杀要剐都只在你一念间,旁的事…由你罢了,我受着也没什么。” 最后半句话,语调里已经颤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她始终强忍着,没有在他面前落泪。 赵冉冉原是个天生爱掉泪的人,只是,这一次被磋磨的狠了,也是知道眼泪没用了,心里头就生了些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来。 看着她红着眼圈惊惧可怜的模样,段征胸口微不可查得滞疼了一瞬,也是因着此番战事胶着,他如今念着朝事,一时间也就没有回嘴,一面思量着,一面两指轻轻抚在被自己咬破的耳垂上。 一路舟车,除了偶尔刺她两句,抱上一抱外,他倒也未再做些什么过激的举止了。数日后,大军就地驻守浙南,一行人又由水路坐船入了应天府。 六朝王气的金陵城,赵冉冉没有机会见识,她始终被段征带在身侧,从船头下来,脚尖还没踏稳时,就被他一把抱至马上。 等她看清楚四周时,才发现船竟是停在了一方内院里。 说是内院,园林山石映着粼粼湖泊,细一看来,不若说是皇家的御园。 “这处修缮扩建了年余才完工的,比广陵那处行宫大上十倍不止。”见她目光逡巡,段征难得耐心地揽着人一路介绍起来,末了,肺腑里又隐约难受起来,他压着咳眉梢皱了皱,声调复冷了三分:“你进了这处,往后就再没机会出去了。” 对着五步换景的亭台楼阁,赵冉冉沉默乖顺得听他一一说着,听得最后一句时,她无声阖眸,却背对着人安然点了点头。 望着她如云乌发下蜿蜒的一截纤细颈项,就那么不惧不躁地窝在自己身前,段征不觉心情轻快了些,又低声添补了句:“你若一直这么听话,我自也不会一直关着你,得闲了,带你金陵城逛逛,秦淮河边上可比广陵还热闹。” 蹄声渐快,越过河道边的渡口和几处园子后,便是一片沿着湖岸的开阔地带。骏马扬蹄飞驰,觉察到身侧男人有力而温柔的环抱,赵冉冉觉着时机差不多了,焦灼压在心底许久的一个问题终是脱口问了出来: “你莫要生气…能不能告诉我,薛稷在哪里?” 那双手果然一下勒紧了,裹得她两肩酸胀:“他始终是我的家人,我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待,若是国事了了,还请你不要伤他性命。”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段征收了方才的和气,也不多说,突然调转马头就朝着南边外宅奔去。 半刻后,骏马嘶鸣一声驻足在一片竹林前,那竹林后头一扇月洞门,上书‘苗圃’二字。 赵冉冉心下不安地跟着他越过洞门朝里行去,踏过蜿蜒五彩的卵石路,但见一长排平屋后头,是数亩成片的花卉异株,远远的几个匠人或蹲或弯腰地在那儿修剪枝芽。 她好奇地一个挨一个看过去,目光触及檐下一个左腿扭曲的人影时,不由得倒退着朝后撞去。 第54章 金屋 “见着了, 人还活着,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腰上被轻柔地环住,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用漫不经心的玩笑语气说着恶毒报复的话, 歪着头, 一双眼睛始终错也不错地细细察望她的神色。 如今那一点褐色胎痕, 他已经全然看惯了,眼中唯有她菱唇煞白, 眉目惧色震惊的模样。 那么脆弱,却又是那么容易勾的他喜怒叠起。 看清她眼底的痛色后,他心里头起了股报复后的快意。 “你、你何必如此…”赵冉冉呓语般得矗立着,他们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却能够清晰地瞧见那群人的位置。 才短短月余时间, 原本算得上是高壮的薛稷, 如今穿着短打拖着腿劳作, 竟已然称得上是形销骨立了。 他的左腿扭曲弯折,无力得拖在地上, 很显然是被人用重物硬生生敲断了骨头, 再细看时, 便看见他持花剪用的也是左手。旁人修剪花枝颇快, 而他却始终一只手艰难动作。 有管事催骂了几句, 便见他勉强伸出右手, 配合着抬起盆景时, 竟是避开了腕子,用小臂夹着瓷盆使力。 她低头恰好扫过段征右手背上的浅浅伤痕, 脑子里轰然一声, 再也忍不得泪, 一下推开他,快步走出回廊,就沿着来时的五彩卵石路朝回走去。 步子迈的愈发急促起来,满目皆是薛稷的惨状,以至于她都不敢上前去面对他。 曾经那样朗然的一个人,方才却是行尸走肉般的颓丧。 怒意渐渐积聚,走出这一方庭院后,她驻足立在竹林小径旁,听得身后那个熟悉的脚步悠然靠近后,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扬手打在他脸上。 这一记用足了力道,清脆的巴掌声在静谧的竹林中显得十足突兀。段征原本是能躲开这一掌的,只是他从未料到似赵冉冉这样软弱怯懦之人也会动手,怔楞下,意外得也就挨下了这一击。 经久的日晒没能如何改变他透白润泽的容色,此刻那半张脸上,赫然就显出了痕迹清晰的指印来。 他眯着危险的眸子正要发作时,竹林后头却当先传来一声娇斥。 “这是要翻了天么!哪里来的贱婢,还敢对堂堂镇南王动手了!” 赵冉冉带着余怒惊诧回头时,正对上一个披着淡紫香云纱头戴缠枝莲金步摇的华贵女子。 女子相貌颇为英气,作这般柔袅盛装打扮实则有些违和。她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十余位侍婢仆妇,那些人都同她保持着数步的距离,唯独一个着月白常服的青年男子,几乎与她只差了半步。 眼见的女子就要上前动手,段征上前一步,撇撇嘴负手威严道:“季云阳!这是本王的通房。” 这个名字让赵冉冉顿时明白过来,知道对方身份贵重,她微敛了眉睫也不愿多生事端,当即拢手在腹前,躬身福了福柔声道:“民女赵冉冉,见过王妃娘娘,民女并非是什么通房,还请王妃作主。” 她语调平缓,收尽了怒意泪态,淡漠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薛稷的模样已经让赵冉冉失去了理智,既然注定了要被折磨,她也无心再刻意注意言辞。 这话一出,不单是季云阳同身后那群侍婢仆妇们惊愕,就连一向淡然的凌修诚亦抬眉注视着他两个。 对方才那一巴掌的缘由,众人皆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堂堂镇南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竟要强留逼迫一个民女。有几个仆妇偷觑着扫过赵冉冉面上的胎痕,垂下眸子或是惊骇自家王爷的喜好,或是鄙弃赵冉冉的不识抬举。 唯有凌修诚,想起了什么,倒是了然一笑。 听了赵冉冉这一句后,季云阳也是愣了片刻,可她反应过来后,便被一股子无名的怒意嫉恨充斥了,她本就是从小习过些武的,却并不怎么擅言辞,当下娇喝了声:“贱婢也不拿面镜子瞧瞧!”说着话抬步上前就要亲自动手推人。 丑妻难追 第42节 段征下意识地扯着人就朝自己身边拉了把,想了想后,故意皱眉斥了句:“夫为妻纲,王妃哪有你这样当的!季云阳,本王的闲事你少管。” 这安和郡主性子泼辣单纯,金玉里养大的人却染了个好男色的毛病。 她原是意外机缘同段征有了些交情,本是出于掩护一桩实在不好公诸于世的私情,才同他假意成婚混个名分,未曾想,大婚后仅仅是在金陵王府里同住了数月,季云阳倒越发看他顺眼起来,已然是存了些假戏真做的念头了。 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忤逆过她! 若非是段征军功彪炳,季云阳实在是很想将他一并收入自个儿在江南各地的私宅里去,听了什么‘夫为妻纲’的斥责,一时柳眉倒竖,竟是不依不饶地抽了腰间马鞭赶上去。 这一下就乱了起来,仆妇们唯恐自家主子伤了王爷,一拥而上地就劝告起来,闹得段征也一时无法夺下鞭子,只得曳着人左右躲闪起来。 “郡主既然动了这样大的火气,看来今日游湖听戏也不必去了,那便容卑职先告退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凌修诚忽然朗声开口,他容色淡雅飘逸,说起话来也是从容温吞,只是那温吞里,似也隐隐含了些不快。 说完话,他一拱暗金云纹的月白衣袖,掩了竹菊般清冽的眸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就是这么一句,安和郡主当即收了马鞭,竟是极快地嘟了嘟嘴,英眸不忿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女,而后哼了声推开众人,提着裙子就朝外头追了过去。 一面跑时,一面也不避讳着人,扯着嗓子急急喊道:“谁说游湖不去了,小修,你等等我呀,走那么快赶投胎么!” 转眼间,两道身影前后跟着就从竹林边消失了。 一众仆妇见自家主子如此不知避讳,皆唯恐此间正主但凡生怒要拿他们开刀,遂纷纷告罪后疾步就朝竹林外跑去。 顷刻间,竹林里便只剩下他两个了。 一时林风漱漱,盛夏的黄昏也是炎热异常,他们站的这一处恰没有树影遮挡,赵冉冉虽也觉出了这位王妃的古怪,可见人走了,她也无暇再去多想,心绪皱缩着再次回到了自己同薛稷目下的处境里。 方才那一巴掌,她已经开始隐隐后悔起来。 见他神色不善地看向自己,她本能地退开半步,当下也不犹豫,敛容郑重地就朝滚烫的石子路上跪了:“你只该恨我一人,求你谴人治一治他的腿……” “天晚了。”他撇开头扬声打断,若有所思地望着先前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声线倒是也染上了些温吞:“先陪本王用膳安顿吧。” 说罢,他也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就朝来时原路回了。 赵冉冉撑着身子站起来,愁容深沉地回头望了眼‘苗圃’的匾额,而后闭眸压着颤声长叹了口气,一咬牙也只好跟了上去。 . 华灯明彻,三进院的湖心小筑最里头最顶上的一间内室中,赵冉冉独自对着满桌的酒菜,看着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阔大的湖面下。 湖风凭窗拂入,让本就置了冰鉴的屋子愈发凉爽。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因着食水骤减,湖风吹来时,她却是觉出些冷意来,只是也未去添衣,就这么枯坐着静等。 从糊了高丽纸的菱窗里望出去,东南边王府里错落有致的殿宇,巍峨里也透着江南水乡的绮丽,先前天还亮着时,湖岸边夏花绚烂,各色苍柏翠树间鸥鹭晚归,夕阳日暮时,实在是一派壮丽撼人的景致。 然而她看得愈发心冷,恍惚间明白,这一处湖心院落,怕就是那人为她准备的囚笼。 正焦躁忧惶地呆望间,楼下响起侍女问安声,她眉心一抽,在脚步声次第上来前,狠狠掐了把自个儿手心,在门开的一刹里,起身恭立在桌边,拢手福了福柔声道:“王爷回来了,可曾用过膳?” 暖黄色的宫灯映着她半面秀丽,一轮满月恰从她身后的菱窗边露了头,明辉暖色交织在她清瘦的身子上,愈发显得整个人沉静平和。 才解决了临时公务中脱身出来,段征面上指痕愈发鲜研,他压下心底的眷恋暖意,不自禁低低冷哼了记。 门边侍女立时跪倒,伏着头不敢作声。 见赵冉冉亦要跟着跪时,他扫过一桌未动的酒菜,及时出言道:“起来罢,撤了这一桌,下去换三五样新的来。” 两个侍女手脚迅速地撤走了满桌旧菜,不多会儿,几样精巧的荤素小菜并一壶冰镇的桂花酿就被摆了上来。 屋门阖拢,段征信步走到桌案边坐下,径直从铜鉴里取过锡壶,对着锡杯注了一盏花酿,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似是多了些他从前不曾有过的贵气。 从换菜开始,到如今他落座斟酒,赵冉冉都始终恭立在桌旁,身子发寒着却始终未曾挪过一步。 “一口也不吃,想饿死自己?”他将锡杯推倒她那一侧,音调里辨不出喜怒。 拿定主意,赵冉冉移步过去,捏过杯子也不管腹内空空,仰头饮尽了锡杯里的花酿,一阵冷涩从肚子里泛起,她赶忙又夹了筷云丝塞进嘴里,抵过最初那阵不适后,抬手执过酒壶,低眉顺目地问他:“王爷可要饮酒,奴来伺候。” 段征失笑,摇了摇头,只是径自挑了两个菜肉丸子来吃。 见他似是饿了自顾吃着,也并不再吩咐什么,她垂眸顿了顿,忽然掀去锡壶的盖子,鸦睫沉沉地将壶口递到自个儿嘴边,轻转壶首,就那么缓缓地将整壶花酿饮尽了。 见她这般饮酒,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拦下,薄唇张了张,视线落在两滴蜿蜒颈项而下的浅色酒液时,却是怔楞着没有开口。 锡壶放下后,赵冉冉莹白半面肉眼可见得染上霞色,她撑着桌案平复了下,微启的菱唇不再干涩皱白,而是在水色浸染下,有种春日枝头花蕊般的柔艳。 没有犹豫,下一刻,她伸手到自己领口边,解开了第一粒盘扣。 第55章 金屋2 盘扣才解开两粒, 夏衫斜斜敞着,便露出了颈项下覆着苍白纹理的清瘦骨相。 那滴浅藕色的桂花酿,顺着弧度,缓慢而肆意地淌下。 看在段征眼里, 愈发觉着, 这项间的隐隐的青色血脉, 瞧着是那么的脆弱。 颈项之下,肤质匀净到令人神往。 不得不说, 眼前女子虽然面目有缺,那天然袅娜的身段,又兼杂着股子读书人的韧劲清贵,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姿。 段征原本含笑的眉目敛了敛,桃花眼尾不自觉地上扬, 错也不错地直视着眼前女子的动作。 三分冶艳, 七分侵略。 他喉间微动, 停了筷,身子朝后头的圈椅里一靠, 除去那一双眼里掩不住的复杂情绪外, 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衣带散落, 外衫除下后, 便是绣着可爱鹧鸪的小衣。 胖鹧鸪脑袋圆润, 男人英挺长眉终是皱了皱, 极为短促的, 沉浸到了些久远的往事里。 这只鹧鸪是意料之外的巧合,却将他的心思催的愈发杂乱微妙起来。 一室昏黄氤氲, 佳人半面染霞, 素来秋水般柔和明净的眸子里, 随着酒气升腾,从无畏执着,渐渐的,就映出些凄怆浅笑来。 地牢中的摧折,让她本就偏于孱弱的身板愈加瘦削起来,再借了灯火斜照着,更显单薄。也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叫他瞧得心头猛一皱缩。 桃花酿回甘绵长,却依然是有些烈度的。 赵冉冉不过是盘桓片刻,再抬手解衣的功夫,酒意就已然顺由肚肠漫了上去。 在那之前,天知道,她是如何克制着自己心底的畏惧屈辱,尝试着用这般方式同他交换。 然而酒气一上来,乾坤日月都可颠倒,又何况是这些子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热意涌到面上,她晃着步子上前,踉跄着一下撑在了桌案边,视线微俯时,便正巧同他迎面相对。 两人之间,不过仅有一臂之距。 眼前男子,若撇开那一双眼里的光晕,那样面无表情到堪称祥和的面目,只让人更为明白地细细看清他的眉眼五官。 实在是精致端研到令人惊叹。 灯影憧憧间,鸦睫琼鼻都投射出一片温柔浅影,薄唇俨然,他分明该是个不悲不喜的神态,唇畔却自然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间,说不出的沉重怪异。 他的唇色,不同往日鲜研,却有些半白。 赵冉冉一时间看得有些怔楞,她略略偏头凝眸,撑着身子灯下细望。 她脑袋里昏沉,只觉着,上苍造物颇为神奇,这般霁月光风的皮囊下,如何又能寄居着那么一个狠戾残暴的魂灵呢。 “王爷倒是该多用些酒菜。”赵冉冉垂眸又启新酒,故作落拓地笑了下,出口的话毫无遮掩:“天色才晚春宵也长,缓缓来。” 她本是江南女儿的温婉长相,这么一笑时,本该显的锋芒却一毫也无,一只莹白皓腕弯折着,偶尔颤上两下,似是提壶的气力也有些不足。 紫玉酒盏由葱绿指尖轻推,浅金色的醇厚酒液在段征面前晃了晃。 “你这人倒怪,山匪行伍里养出的,倒有这滴酒不沾的毛病。”见他并不动酒,她醉话絮絮,顺势又夹了两只菜肉圆子到他碗里,而后挨靠着桌沿凑近两步,并不介怀地伸出三根指头,拈了酒盏回来。 酒香纯冽,她轻置鼻尖嗅了嗅,扬唇笑了就要饮。 “别喝了!”一直旁观的男人骤然开口,扬手重重捏上她细瘦右腕,烈酒颠簸着洒了些许出来,淌在二人交叠指间。 他两个,一斜站一正坐。 站着的那个本能地稳住杯盏,而后她半红着面颊,侧头的瞬间,一双醉眼忽然清明了一般,眼角凄然得坠下泪去,眉睫压抑得轻皱着,她看着他问:“可以吗?” 这一句,声调极轻,段征却一下就听懂了其中的乞求无望。 他心口重重一沉,偏开视线掩下心绪。 这酒要比桂花酿烈的多,虽是他刻意吩咐人备的,此刻见她看破自己心思,反倒生了些悔意。 “咳…”肺腑间不适再起时,他就那么捏着她的腕子不愉地咳了两下,平复下来后,臂间微一使力,就将人整个拖抱进了怀里。 坐在他膝头肩膀被牢牢捏住,赵冉冉先前还护着的酒盏,烈酒泼洒于地,早就倾覆的半滴不剩了。 “这么热的天,用锡杯喝了冷酒也就行了。”段征按着指腹下的柔腻,伸手取过紫玉酒盏后,有些急促地便朝桌上随手一丢。 几声脆响后,那玉盏摇晃着一路掠过桌面,最后‘镗’得一声滚落去地上。 他避开她的眼睛,也不再多话,揽抱着人,俯身就去亲近。 掌下瘦骨生香,亲腻间,他只觉着偎贴畅快,渐渐的,好像疯魔了似的,便去她唇畔不住地来回索求。 他一向最能隐忍受苦,可自己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偏偏就对眼前这么个人,有那般灭顶般的渴求贪恋。 算起来,他两个实在并没多少相契之处。 他从前耐心想要弄个明白,而今,便只想听从本心行事。 俊逸的青年眼角隐隐发红,他呼吸渐粗,掌下的动作也愈发不注意力道。 怀中女子却是不可抑制得瑟缩发颤,只是,原以为的挣扎哀求并没有,觉出她呼吸不畅时,段征终是克制着微退开些,一缕乱发顺着眼尾坠落,落到她褐面上。 撞进她盛满惧意的醉眸的瞬间,他连想也未想的,哑着嗓子温声说了句:“不会再像上回那样了,那样没趣的很,你不必害怕。” 话既已出口,他轻叹一记,也就不再收敛情绪,果然将动作放轻了许多,伸手不无怜惜地去触她半面霞色。 而后他扬手挥灭了两盏灯烛,一室昏黄中,衣衫也不褪,便揽着人从头到脚得亲昵偎贴起来。 并没有丝毫轻薄凌.辱的意味,更像是在用掌下的温度,在同人诉说离别的衷情一般。 人非草木,于言语之外,这样情真意切的举止,又如何觉不出。赵冉冉虽醉犹醒,静下心来后,自也是惊诧于这番举止间的情动缱绻。 青丝垂落,在他又一次五指穿梭过她发丝时,低哑着嗓子唤了句:“阿姐…” 而后,俯身横抱着人向拔步床行去。 淡雅床帐打落,赵冉冉顿时陷入了一片更为暗沉昏黄的所在。 在男人凑身过来前,她抬手抵上他汗湿的胸膛。 丑妻难追 第43节 眼前不断浮现出地牢中的场面,那些伴着痛楚屈辱的嗤笑谩骂挥之不去,叫她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不管你想做什么,先给他治伤。” 压下那些不堪恐惧,赵冉冉壮着胆子,迫着自己收泪正视眼前的男人,在他逐渐寒下的眼神里,她犹自坚定地又重复了遍:“求你放了稷弟,往后我留在此处,随你如何都好。” 在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的眼睛许久后,段征忽然自嘲似得嗤笑了声,他退开了些抱臂仰靠在床侧,偏着头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片刻后,当肺腑间再次作痒起来时,他指节紧扣着竟是强自将这一阵压了下去。 长长的鸦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翳,剧烈的不适取代了酝酿已久的情动热切,他状似不经意般地拂去额角薄汗,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再次抬头望向她,桃花眼里淬着临阵对敌时的浅淡冷意。 “随我如何都好么?咳…”压下唇间溢出的轻咳,他又敛下眉眼,指尖抚了抚右掌背上的伤痕。 赵冉冉不自觉得一颤,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抿唇咬了咬牙,只是思量了一瞬,而后便在床榻间跪坐起身,抬手去项后,一言不发地解起了最后的衣带。 这一回,段征没再拦着,相反的,他只是冷笑着看她动作。 小衣的衣带似乎是系的过紧了,赵冉冉解了半晌,愈发觉着指尖发软,到最后终是解开时,她高举着的两臂,已然抖得不成样子,一张小脸只是绷着,半点泪意也无。 “过来,替本王宽衣。”头顶蓦然响起不含感情的命令,她木着脸半躬着身子在锦缎间膝行过去,指节才刚触到衣带前,声音再起:“罢了,褪衣穿衣也麻烦……”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间,她便被人拦腰抱起,又是重重一掼,‘嘭’得一声便摔跌去了床尾。 华贵的衣料摩挲着皮肤,耳边传来男人带着恶意的轻笑:“别怕,说了不伤你,我不食言的。” …… 夜至中宵,湖风清冽,段征只是略整了整衣袍便从拔步床上起身,他兀自垂眸掸了掸褶皱的衣襟,看也不看一眼床榻间的人,阔步开了门,便径直朝楼下去了。 当小舟载着他刚刚到主院的岸侧时,湖心小楼里的两个侍女就指挥着仆妇们将热水抬进了三楼内室。 “赵姑娘,水来了。”侍女多燃了盏宫灯,见无人应答后,又轻唤了声:“姑娘?” 帐内仍旧没有动静,她犹疑着回头望了眼管事的,那婆子得了段征的令,清咳了声板着脸说道:“爷说了不用避忌,你们三个一并过去,将人抬抱出来,洗涮查验干净就是。” 问话的侍女应是,她两步过去掀开床帐,待看清了里头人的形容,不由得心下一跳,暗暗咂舌又发起愣来。 “小蹄子还不快些!”管事的同两个妇人皱着眉头也多瞧了两眼,一面吩咐将人弄进桶里,一面又说:“寻个接生过懂行的,一会儿给她瞧瞧。” 有多嘴的侍女便小心问道:“瞧着倒也没有流血,毕竟是主子,姑娘醒了不晓得会不会怪罪?” 那管事的横她一眼,却是当着一屋子七八个人肃然道:“方才爷临走交代了,她算不得主子。” 作者有话说: 审核爸爸,都是情绪场景描写,真的没有那啥啥啊啊啊!球球过! 第56章 金屋3 后来一连三日, 这处雕梁画栋的金屋里,赵冉冉被这些素不相识的仆妇丫鬟摆弄着,一日三顿外加点心夜宵,没有落过。只是无人会同她多说一句, 无论她如何探问恳请, 伺候的人都只将她当个死物般对待。 吃食起居没一样可挑的, 同先前在地牢中的日子自是全然不同,可她的心境却较之地牢中, 更加焦躁恐惧。 戚氏在抚养她之前,原也算得是外祖家中得脸的妇人,跟着她娘去京城陪侍,又将她视如己出般养育了一场,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薛稷是乳娘独子, 实则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大暑天的傍晚, 赵冉冉捏着一只白瓷茶盏, 推开木窗,双眸凝重地望着远处金陵城外的隐约山峦。 湖风没了白日的暑气, 外头殿宇湖光如画, 可她心底的烦闷纠痛却丝毫也吹不散。 茶盏里是暮春上贡的新茶, 碧芽带露般脆嫩, 茶汤清香雅绿, 只是捏着茶盏的女子无心去饮, 她唇色泛着微白, 脸色在渐暗的天光下,也透着憔悴病弱, 明显是水米不进的模样。 就在赵冉冉出神地望着湖面思虑对策时, 外间的屏门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动。 顷刻间, 茶盏里的汤水便晃动起来。 她知道,这个开门声,是段征来了。 他虽是个武人,寻常说话做事倒总是轻声细语的,尤其是存了心事的时候。 对他的一些习惯心性,赵冉冉还算了解。 “吃饭。”清冽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过来坐。” 他今日说话声格外的轻,不经意间似又回到了从前。 定下心神回头,她只是略一颔首趋步过去,因着拿不准他的心思,也不主动多说什么,敛了眉目就朝他身侧的凳子上坐了。 侍从鱼贯而入,端来几道简单羹菜。 段征掀眼皮瞧了她一眼,但见她面上似是愈发清减了,倒是不显露情绪。他收回视线,径自先吃起饭菜来。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闻得碗筷轻碰去湖风拂窗之声。 “既吃不下东西,把这碗酸梅羹喝了。” 他用手背将一个琉璃盏推至她面前的桌案上,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琉璃盏里的酸梅羹熬得浓稠,在宫灯下泛着莹亮的光泽,触手温凉,不烫也不冰,赵冉冉鼻尖闻得一股酸甜,虽觉着有些过于腻人了,执匙的指尖却是顿了顿。 她原本颇爱甜食点心,却向来有暑天没有食欲的毛病。从前他两个逃难初至广陵时,在俞家的旧宅里,他便总是弄些酸甜可口的羹菜,与她夏日里开胃所食。 那其中,便也有着一道酸梅羹。 她在心中低叹了记,举匙舀了一勺入口,顿时便觉口舌酸甜生津。不过她心底焦灼,还是无心饮食,尝了这第一口后,也就三两下便将一盏羹吃了个干净。 放下琉璃盏才要说话时,段征恰也吃好了,击掌唤来从人将席面扯去。 待底下人都退干净后,他忽而一笑,抢先问了句:“王府里厨子的手艺,阿姐觉着,比我如何?” 这一问和煦如春风,又兼称谓上的突然变化,叫赵冉冉紧张之余,也觉着有些莫名。 她暂且搁下要说的话,极快地同他视线相错了下,继而认真答道:“方才的酸梅羹虽然更讲究些,不过有些清淡,我倒还喜欢再甜一些的。” “哦…”段征点点头,将凳子拉近了些,又问她:“那阿姐可还记着,我从前哪几道菜做的最好呢?” 赵冉冉眉尖飞速轻皱了瞬,却自然不愿将心底情绪遗漏出来,她虽觉着奇怪,也只好耐着性子同他闲话家常起来。 …… “敢问王爷!”一刻后,她终是气息不稳地扬声将他打断,“可有依言替他治伤?” 下一瞬,屋子里除了窗纱声,一片寂然。 段征敛了笑意,起身直接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两肩将人带了起来。 “一个落魄的残废而已。”他将脸颊贴靠在她发顶,用最温存的气息吐着残忍的字眼,“索性无用了,我倒想着不如将他手脚身子剁碎了,鱼塘菜地里扔了埋了才好。” 说这话是,他坚实有力的双臂将人牢牢桎梏在胸前,同时侧着头,刻意笑吟吟地说话,仿佛就是为了激怒她而已。 赵冉冉心下一紧,却立时反应过来,僵直着身子木然立着。 身后男人的气息像是一张紧密的大网,箍得她有些喘息不得。 她望了眼泛青的天际,背对着人冷着眼柔声道:“既是个残废,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求王爷不要再迁怒。” 听她竟将剧毒之事说成迁怒,段征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冷哼了记便将人重重朝怀里一按:“我留着他的命已是难得!” 听得怀中人似被他按疼了般压抑得低吟了声,他略松了松手,止住了话头。 想着自己命人混于汤羹中的烈性方药,段征微佝低了些身子,把两手移至她腰际,阴沉着嗓子咳了声道:“算起来,前两回都不尽兴,还是第一回 在那花船上的好,你若让我高兴了,明日我心情一好,兴许也就放了他。” 等他将手掌暧昧地去她腰间比划完后,却是突然歇了亵玩的心思,话音一转蹙眉道:“行了,我不杀他,明日会叫厨房多送些菜,你挑喜欢的吃些。” 这样猝不及防的温柔叫赵冉冉一时愣住,当那双手触到自己腰封时,一股子热意猛然间从胸腹间升腾而起。 熟悉的,随着他掌心的游移,那股热意蔓延开时,却又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见她分明还存了压制的柔怯意态,侧面看去,秀气的鼻尖上积了颗透亮的水珠,段征忽然觉着心底里静谧柔和到要化了一般,他很快甩开这等心绪,舔了舔唇角,垂了头诱哄:“就像第一回 那样,我想听你…” …… 事毕后,段征依然只是略整了整衣袍,便阔步出门离岛,余下的事照例还是交由那些仆妇去做。 往后连着一月,他几乎夜夜都来,每一回都是送上一盏酸甜可口的汤羹,而后食髓知味般地同她缱绻痴狂。 每一次事前,他总是温声哄慰。 而夜深事毕后,他便按着她的身子靠一会儿,而后冷着脸拂袖离去,也从来未曾多留过一次。 而赵冉冉虽心有戚戚,可听他承诺已然治了薛稷的伤,她自也不敢盼着,能让那折断的手脚恢复如初,她了解段征的为人,知道上一回薛稷帮着自己逃脱,此番落入王府,能留条性命已然是不易。 暑气渐收,被当作物件摆弄的日子过得久了,兼之那烈性的药物服的多,她不再惧怕床笫之事,甚至于,日益沉浸于那样的巫山之乐,有时候,还会攀附着需索。 可她眼里的光也在渐渐混沌消匿。 入夜时越是纠缠的浓烈,天亮后越是自惭荒凉。 湖心小筑无书无画亦无琴箫,被欲.念和耻辱轮换着占据,白日里,她望着窗外发呆出神的时间也越发长了起来。 第一个月过后,夜里才终是冷落下来。 中秋那夜,仆妇们冷着脸为她端上了满满一桌淮阳名菜。 她侧眸瞥了眼,并没有甜羹。 那意味着,今夜他不会过来。 外头朗月高悬,在仆妇们退下前,她哑着声问道:“有酒吗?” 或许是多日无人说话,嗓子嘶哑得连她自个儿都惊了瞬。 外头仆妇默然,互相瞅了瞅后,有心肠软些反应快的的连忙说了句:“当是有的,姑娘且等等。” 赵冉冉回头朝那人笑了笑,清清嗓子温声说了句:“劳烦你。” 待桂花酿送来,人皆走了个干净后,她朝能瞧清楚月亮的那扇窗下摆了张绣墩,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了根银筷子并一只空杯。 将空杯置于绣墩后,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而后边击箸唱曲边靠在窗侧仰面看起了无垠天际。 她小时便爱听曲,只是在尚书府拘着,实在也并没听过多少,此间一无所有,她便只好随口捡了曲《桃花扇》轻吟起来。 天幕如洗,叫明月清辉映作深蓝。 曲子咿咿呀呀并不完整,只是词记得清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见他楼塌了……”1 且饮且唱,末了朗月低垂,她已是清泪满面。 回想这一生遭际,着实爱离别、怨憎会,过多坎坷了。这些日子,也有碎嘴的小丫鬟嬉笑着议论过王爷对此间的厚爱,甚至背地里说她不识好歹。 丑妻难追 第44节 可赵冉冉心中透彻,她们口中的厚爱,不过是男人对敦伦之欲短暂的沉迷罢了。 不论是她的母亲薛氏还是外祖母俞氏,当年也曾同意中人恩爱不疑,待最初的热切褪去,到头来,也终究修不成正果。 何况,她的情况更要坏上十倍。 她像个物件一般被人关在这处,指望亲密之事做多了,男人便会心软动情,那是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儿的臆想。 俯视湖面开阔,灯影憧憧的宫灯倒映如画。 看着看着,她忽然喃喃说了句:“数步之外,地水火风,四大皆散。” 也许,湖面之下,反倒才是安宁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引自《桃花扇》 女主不会自尽! 第57章 风雨欲来 一阵沁凉湖风拂入, 明月隐入薄云,稀稀拉拉的蝉鸣尽数湮灭,赵冉冉被这一阵风吹得心神一凛,连忙撑着窗辕急退两步。 眉头缓缓皱起, 直到将那些不甘愤恨在整张脸上尽数展现。 她轻出一口气, 放了酒壶回身朝桌边走去。 既然这样眷恋她的身子, 那么,她就得利用好这一点才是, 这些日子,饭食也的确是用的太少了。 这么想着,她勉强吃了几筷荤素菜肴后,便觉着胃里头鼓胀起来。 看着还半满着的一碗白饭,她还是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一叠桂花糕。 桂花糕香糯粉嫩, 较一般的糕点要甜腻上许多。 因是独食, 碟子里也就码放了三块糕点。觉着颇合胃口后, 她一连吃下两块,满颊香甜好似能冲淡些心里的愁苦, 趁着微醺, 她径自用手拈过那最后一块来, 想要掰开芯子, 好仔细瞧一瞧里头豆沙馅的颜色。 软糯糕点黏连着被掰作两半后, 一张布条子从里头掉了出来。 短暂的怔楞后, 她连忙丢下糕点, 俯身将那张条子捡了起来。 尾指宽的布条上写满了极细小娟秀的墨字,饶是字被缩小了数倍, 她也是心头一惊, 一眼就能认出写字人的身份来。 密密麻麻的墨字一路看下来, 赵冉冉脸上震惊、喜悦交织着转换,最后她一脸凝重地起身,快步走到灯盏旁,扬手将布条燃作灰烬。 小心收拾好,她捧着灰烬再一次来到窗前。 云褪月明,细碎的灰烬朝窗外扬去。 望着在夜色中悄无声息没入湖面的碎屑,她嘴角忽然便勾出了一个恍然又决然的浅笑来。 大厦将倾,她既然意外被卷了进来,不若就做一回推手也罢。 . 初秋的天气十分爽朗,赵冉冉由侍女陪着在王府里头赏花闲逛。 自从那夜收到了柳烟的布条,得知薛稷是刻意入府,其中另有内情后,她也就提足了精神陪着段征,仿佛是认命了一般,不仅绝口不提出府之事,温存缱绻皆是不在话下。 如此这般才过得数日功夫,他的态度也全然缓和下来,虽说夜里的折腾是少不得的,只是白日里公务繁忙时,也会带着她出岛陪在身侧了。 到了今日,从书房出来后,段征因着要会客,甚至放任她由侍女陪着,在府里闲逛一圈后再回去。 路过湖边一处假山时,赵冉冉瞧见了布条上说的石砖,就在她苦恼着不知该如何支开侍女时,前头安和郡主拐过小道,赶巧就要碰上了。 他们这一处贴着湖岸,并没有旁的能够退避的路。 侍女知道这位的脾气,头一个反应过来,远远地就迎上前去,挡在赵冉冉身前,笑颜明媚地就朝那处请安道:“奴婢见过王妃!” 眼见的自己该是在一处死角的位置,赵冉冉提起一口气,略蹙了下眉就挨着那方砖跪了下去,她抖开广袖,毫不迟疑地用袖中的一张信纸替换了方砖下的油纸包。 “参见王妃。”做完这一切时,季云阳将将拐过假山,她便收拢袍袖,立刻也学着那侍女的模样行礼问安。 安和郡主今日一身骑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起来,若是身量再高些,以她那副气派,便说是个女将也没人不信的。 季云阳这两日因着别院男宠之事,已经同凌修诚闹翻了,正是心情不爽,这才带了几个宦者,才刚从外头游猎回来。几个人刚将猎物递去厨房,身上皆还染了几分血腥气。 看着眼前问安的二人,季云阳哼笑着绕过侍女,径自走到赵冉冉身侧踱着步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起来。 她是真正千娇万宠着长成的,练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颇有些顺昌逆亡的放纵心性。 季云阳眼角额染着彤云,还带着狩猎而归的薄汗,她负手踱步,似笑非笑地绕着地上人。 上一回竹林初遇时,她并未认出赵冉冉,回去后倒猛的想起了赵尚书家的那对姐妹来。 尤其是赵冉冉,曾因面貌有损而又颇有些惊才绝艳,在京中贵女里,也算是独一份的名气。 而听闻这位赵府嫡小姐早已殒命于乱军之中了,谁又能想得,兜兜转转的,竟会以一介通房的身份,出现在段征这样一个新贵的府第中呢。 儿时在京中,她与赵二小姐赵月仪起过些龃龉,那小妮子竟敢同她来争一支金钗,最后还是这位赵大小姐画了好几幅绢画递去她府上赔罪的呢。 季云阳性子骄纵为人处世也出格,因着赵月仪的关系,厌屋及乌,她原本听得姓赵的一家就烦。 如今自己对镇南王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而他竟情愿去禁锢这么个丑妇,对自己的示好倒是不待见。 听底下人风传,湖心小楼里几乎是夜夜中宵都要叫水的。 ‘真是有眼无珠!’季云阳心头暗哂,一面在肚子里骂段征,一面又朝地上人走近了两步。 “赵冉冉。”金纹云靴停住,少女声调尚算缓和,瞳仁里闪着高傲思量的光,“想不到咱们还有这等缘分。” 听她已然认出了自个儿,赵冉冉眉头微敛,眼角掠过精巧云靴上的几点血渍,她审慎低语:“郡…王妃恕罪,非是冉冉刻意,实在是……,我微贱之躯,不敢攀附。” 头顶响起一声哼笑:“你是赵府嫡出的大小姐,京中有名的才女嘛……哎呀,错了!三月前赵同甫已被圣上革职下狱,好像连你那填房继母桂家都牵连上了。” 说完话,季云阳得意挑衅地睨着地上人。 看着赵冉冉并不动容的神色,她微眯着凤眸死死盯着赵冉冉项间的一处可疑淤痕。 片刻后,季云阳终是没了耐性,她凉凉地看了眼身侧跟随的老嬷嬷,缓缓说了句:“九年前你曾作过几幅山水绢画替你妹妹来换金钗,那几幅画本郡主很是喜欢,只是不甚弄丢了,今日忽然又想观摩了,你再画一遍罢。” “多谢王妃抬爱,只是不知您最爱哪一副?”青苔湿痕将袍角染得有些潮冷,赵冉冉依旧跪在湖岸小道边,守礼有度地细声询问。 “有十余幅吧,本郡主都爱。”说完了这一句,季云阳便打了个哈欠,施施然便转身离开。 侍女见状,便欲上前将赵冉冉搀扶起身,还未离地时,就被两个从人一把挥退了,又听那老嬷嬷沉声说道: “咱家郡主等不得,笔墨即刻就来,烦请赵姑娘就这么着画吧……” 赵冉冉忽然抬头直视着老嬷嬷,她的眸色清冷,并非是愤怒亦非是乞求,而更像是一种了然失望的神色。 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久居宫廷的老嬷嬷亦停顿了片刻。 干咳着回过神,老嬷嬷移开眼,冷硬道:“也就是几幅画罢了,难不倒姑娘,您什么时候画完了,再起身不迟。给我看着她们!” …… 下弦半明,天幕彻底暗了下来,夏秋之交,湖岸边的夜风已经带了些微凉。 假山边的镇纸下已然放了六张风骨各异的山水画,正在提笔画第七张的赵冉冉明显有些跪不直身子了。 然而只要她略半歪些身子歇息,季国公府的两个从人便会用刀在侍女的身上划上一道。 她原本算着,到晚膳至多两个时辰罢了,自己画到第四、五张时,段征就该知道这一桩,就该谴人来寻她的。 只是,如今已过酉末,只怕他被牵绊住,根本未去湖心小楼里用膳。 思及此,她的脊背终是不可遏制得略微颤抖起来,挥毫的右手却是愈发动作快了起来…… 一直到亥初时分,双腿已然痛到麻木,整个人也在虚脱的边缘了,笔尖最后一挑,赵冉冉放下羊毫,两手撑在青石板上哑声朝两个看守的说:“十一张画皆已作完,还请呈与……” 话音未落,一个守卫上前朝绢画逡巡一眼,继而随意挑起一张,竟当着赵冉冉的面就撕作了两半。 月牙正中高悬于天,赵冉冉闭眸深吸口气,从方才这两位的举动来看,她猜度着他们不会伤自己性命。 几欲晕厥之际,她蹙眉回头瞧了眼惊骇万状的侍女。 似乎是觉察到厄运的逼近,就是这个还算照拂她的侍女眼中,此刻除了惊恐外,更多的却是看向她的那一份厌弃控诉。 赵冉冉不再看她,在守卫讥诮森寒的羞辱下,她垂着眸子看水中倒影的下弦月,突然伸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根莲纹镂金长钗。 变故陡生,还不等她开口时,眼前那两个守卫便忽然应声倒地,就连身后被人压着的侍女也一并晕了过去。 借着月色,当她看清湖岸边来人的身影后,眉尖不禁蹙得更深了些。 “更深露重,姑娘此番委屈了。”凌修诚俯下身,将一件云纱外衣罩在她身上,见她似迟疑着要推拒时,他将人抱扶到假山旁,躬身竟是作了个揖,又两下趋步上前,附耳与她说了句:“我与季国公府有血海深仇,歌姬柳烟原也是我一手安插的。” 就在赵冉冉瞪大眸子震惊之际,凌修诚垂下薄薄的眼皮,只又轻声说了句:“再留一会儿,缓缓气。”说罢,他疾步悄声退了,瞬息间便在假山后头消匿无踪了。 一刻后,守卫较侍女早些睁开了眼,竟只以为自个儿是困累睡了过去,见赵冉冉依在假山旁歇息时,正要上前呵斥。 才刚要动手时,假山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侍卫狞着脸朝着赵冉冉才要抬手,骆彪飞身上前,当胸一脚,便将那侍卫踹翻在地。 “不要命了!?哪个给你的狗胆子,还敢同主子动手了!”骆彪平日在行伍中一向是以谋士自处,轻易不与人疾言厉色,只是方才听报信的侍女说明,心里头倒替主上的家务事着急。 那安和郡主也实是欺人太甚,分明只占了个名分,偏要来惹这位心尖上的人。 “是王妃令我等……”侍卫忍痛还待解释,忽见一人从阴影里跨出,上扬凌厉的眸子只是森然瞧着他,就令他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主上不发话,两个侍卫垂了头后背沁出冷汗,场面便一时寂静下来。 夏末初秋的夜,湖风已有些冷意,几声稀拉喑哑的蝉鸣声,有些力不能支似的,隐隐已召示了所剩无多的衰残迹象。 地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憔悴,却只是撑着手扶靠在假山边的湿冷青苔上,那样子淡然沉着的,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好似今夜受的这一场摧折都只是幻影。 段征冷着眼觑着她半晌,直到两个平日高壮体健的侍卫都止不住得开始打摆子,他才轻启薄唇,对着身后的亲信悠悠说了句:“今日本王不想杀人,挑了他们手脚筋脉,赶出金陵罢了。” 赵冉冉下意识得蹙眉,在嘶哑尖锐的哀嚎声里,她垂下眼,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在怨我?”他示意仆从皆退,蹲下身就着清冷月色去翻看她双膝的伤,略扫两眼后,他克制着心口翻涌的不适,一下将她下颌抬起:“想不想…叫季云阳消失呢?” 月色恰好落在她眸底,疲惫无奈却依然是淡漠多过哀婉,更是并不见一丝儿的求告依赖。 被他挟持的颊侧有些微微发烫,男人近在咫尺的呼吸熟悉而温热,赵冉冉掩下眸子,试图压去莫名上涌的悸动。 搀了药的‘甜羹’,连着吃了月余,她的身子已经对眼前这个貌若春晓般的男人有了记忆般…… “郡主是您明媒正娶来的。”她竭力放平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衣领上的金线纹饰,“这样的玩笑话,奴婢当不起……” 后腰处突然被握紧了,半句话噎回了嗓子里,她整个人被托抱起来。 丑妻难追 第45节 湖岸的泥地青苔湿冷,而这个人的怀抱温厚和暖。 . 顺着小舟浆声缓缓前行,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无话,段征一直将她抱坐在怀里,时不时便去抚弄梳理下她的鬓发。 瞧起来,一个乖顺柔弱,一个疼惜回护,也有那么些神仙眷侣的样子。 然而,见她一直没有叫疼诉苦,男人半扬着唇角,心底里却空空荡荡的,落不到个实处,慢慢的,这份空荡也就化作了怨愤不屑起来。 ‘哐’得一声后,小舟同湖岸礁石相碰,侍从还未将舟船挺稳时,段征便忽然俯身颇为粗鲁地将人扛抱过肩,足尖轻点一跃上岸,而后挥退侍从仆妇,大步流星地就朝寝屋而去。 被侧摔进床榻时,左膝狠狠撞了下,痛得赵冉冉变颜失色,可也只是床前人褪去外衫的功夫,她便又恢复了淡漠。 膝上的痛楚,却反倒让她心志坚定下来。 当男人滚烫手心扼住她双肩,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到底是作罢,而后闭上眼迎接那一场疾风暴雨。 …… 良久,事毕。 或许是因着她清醒时眸底偶尔流露的软弱,这一回,未吃甜羹,段征却反倒有些沉溺。 并非是□□上的,随着她面上那些细微压抑的神色,他只觉着一颗心激荡百转,好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可奈何必败的鏖战。 二八女子腰仗剑,金陵城内的那些容色如花的少女,他要多少没有呢? 却偏生,执念于这么个人? 今夜里,段征仔细万分地要去她脸上寻些契合意动,到的最后时分,他动作蛮横里带了刻骨的温柔,迫着她对视,桃花眼里潋滟彻红,隐隐竟已有了讨好乞求。 一时雨歇云散,赵冉冉蜷着身子背朝里侧,苍白潮红的左半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寡淡。 明知道他就在身后瞧着自己,可她阖着眸子,不愿说话,也放任一身狼藉。 在她身后,男人汗意未消,略有些慵懒地蹙眉只是瞧她,视线越过莹白残红,最后停在她眉梢眼角的那一点泪痣。 就那么出神地望了会儿,及至发现女子眼皮微颤,段征敛眉,随手披了件长衫下塌而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两个月工作太忙了=-=恢复更新了,大概还有20+章,一般隔日更,宝宝们可以10月一起看哦~~ 第58章 死别离1 也不知是怎么, 自那日被季云阳刁难后,府上侍从们对赵冉冉的态度反倒是陡然转变作恭顺了。 且那夜里掺了药的甜羹,也再没了踪迹。 而变化最大的,还是段征的态度。 他每晚都来小楼陪她用膳, 外头秋风苦雨, 晚膳用过了, 他总是要多留一会儿,或是饮茶或是说话。 只那等事, 却是再没有行过的。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潋滟眉目间较从前多凑了些温雅,常常说着话,便要蹦出阵撕心裂肺又沉闷的咳嗽,总来打断他本就有些苍白贫瘠的言辞。 赵冉冉心里有了自己的计较, 也不去逢迎, 就任由本心的, 脸色衰柔寡淡,并不比外头湖面暖上多少。 偶尔在男人重重咳嗽时, 她的神情会不自觉得收紧。 “怎么…倒像是你记恨我要更多些嘛?”极轻而压抑的一阵肺音后, 男人嘴角泛过苦笑, 他再没耐性地搁下杯盏, 倾身上前将她的下颌抬起。 深秋夜冷, 赵冉冉顺势后仰, 半边身子便斜出了临湖的小窗外。 自那日朝假山旁递信遇着凌修诚, 她就已然确定了稷弟的安危,她也不会甘作笼中豢养的鸟雀, 只待时机一到, 这一回, 便好真真正正地同眼前人作个了断。 她无意害人,不过是穷巷掘门。 “你待旁人如何,待我如何,我自然分辨的清楚。”她眉睫淡扫过他,额间忽而沾染湿冷,是窗外又起了细雨,觉出颈项间的酸意,她便索性后仰高了脑袋,墨蓝无星的夜空顿时映入眼底。 青冥万古,她渐渐瞧得有些出神,却不知,方才那一句话和自己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眼前的男人。 大手缓缓下移,粗糙指腹来回地在她颈项边犹疑。 这样柔韧的脖子,他只需稍稍用上一二成力,就能叫她死个彻底。桃花眼眯作一汪狭长的柳叶,段征似乎还听见了自己齿关咬合的细微声响…… 良久,他泄气般得嗤笑了下,俊秀眉目间重又染上笑意,将她拉回怀里抬手下了窗子:“明日下元,城里解了宵禁,你同我一起出府去逛庙会吧。” 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间,任由自己那些不知从何而起却又泛滥深沉到没有边际的柔情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什么时候,竟已经缱绻依恋到这般田地,明明自己是囚人的那个,却又时而为这温柔乡而患得患失,甚至于心生惶恐,总觉着要留不住了似的。 恶鬼修罗,竟也会觉着怕。 鼻尖萦绕着熟稔的淡雅甜香,他心意催动,只觉着就这么君子了十余日,这会儿子温香软玉在怀,便似渴了数日的旅人,下腹温热陡生,手上动作间,窥见赵冉冉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羞窘,他顿时心尖颤动酸涩,也不再忍着了,一下将人凌空扛抱了,便朝塌边行去。 放下的时候,他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璞玉,极尽温柔亲昵。 或浅或重的吻在面额颈项间流连,他隐忍着,始终不多进一步。 直到外头雨势渐大,赵冉冉避无可避,这样直白得倾诉衷情的方式,甚至让她觉着比直入正题更加难以应对。 直到她卸下心神,难以自主地生涩回应起来,身上的男人便骤然疯魔了一般,忙乱地去褪她的衣衫。 …… . 从热闹喧天,人头攒动的庙会挤出来后,赵冉冉指间交握的力道才松了下来。 随行的护卫将两人迎到秦淮河最隐秘豪奢的一处酒楼前,天色向晚,描着吉祥字的各色灯笼将酒楼门前的连廊小道照得融暖。 天幕阴沉沉的,立在青瓦白墙的门楼下,外头街巷凄清,里头则觥筹交错宾朋满座,又因着往来皆是非富即贵,倒也并不喧闹,灯火雕栏间,显得颇为雅致。 伙计笑意喜庆得来迎门,问贵客想要何处朝向的雅阁,偏爱何样的茶点,伙计有些上年纪了,问话时避开为首之人,却是径直来问赵冉冉的。 赵冉冉微一错愕,眼见的段征无话,显是默认了伙计对女主人的态度。 她也就上前一步,先朝那圆脸的伙计客气和煦得笑了笑,放眼厅堂数层,正要答话时,楼上一个醉汉脚下一空,径直摔跌下最后两级台阶,踉跄着一步,猛地撞在赵冉冉左肩后,才扑出门外去。 “可有撞疼?”原本正在同下属说话的段征急忙阔步过来,一把将她揽靠在怀里。 视线相对处,他长眉紧蹙眸色略显慌乱,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似是在懊悔自己的疏忽。 在这样的目光里,她只觉着心口处悸动不适,便偏开头去瞧了眼方才那醉汉。 一瞧之下,赵冉冉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她从小便认得,正是兵部尚书崔克俭的一位心腹家仆。 此人是崔克俭在野地里捡来养着的,无职无衔的,外头人皆没见过,然而父亲私底下告诉过她,这人实则是崔克俭的养子。 “不碍事的。”收回视线,赶在段征发作前将人挽住,又放软了声调去他耳边低声催促:“今日行路多,我脚上磨破了。” 果然这话一出,男人即刻牵过她的手朝雅间去,也就没再多作计较了。 . 到了雅间,一等伙计放下茶点水牌,段征从侍从那儿要来金疮药,挥退从人,扯过屏风就将她鞋袜褪了。 “不劳你,我自己来便可。”虽说她四季足下无汗,可也有些不惯让他人作这样事。 刚要收脚时,却蓦得被人掐住左腰,那种似嘲似恨的神色再次出现在男人脸上,他倾身凑近,在她耳畔压着恨声: “以为这样不冷不热的作态,就能让我厌了你?别再来试探我的耐性。” 声调在极低处戛然,他退开些身,放轻力气将她的磨破的那只脚搁到了自个儿腿上,低下头,目光俨然地用名贵的疮药去为她处理足侧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泡。 明亮柔和的灯盏照在他挺翘鼻尖莹润额角,不拿刀不生怒时,便显出他眉目间一等一的昳丽来,甚至于这样沉静萧瑟的神色,竟让他瞧起来更有两分少年人残存的秀美灵气来。 手上动作熟稔轻柔,垂眸开口时,却是冷过严冬深潭: “告诉你,就算是本王厌了,你为奴为婢,也别想再走。” 这话来的突然,赵冉冉心下微滞,压下惊异烦闷,也是故意没有再维持着和煦温良的面容,反倒放冷了声调,负气般地张口只说:“随你。” “你!”他忽然怒目抬头,一些话到了嘴边,又怕问出来显得自己气弱,也就是哼了记垂首,话调一转粗声道:“多说无益,阿姐先看看水牌。” 听他这么说,赵冉冉按耐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掩睫扫过水牌后,见他已经在为自己穿袜,便又随口问他吃什么,段征没多瞧,替她将厚绒绣鞋套了,喊来伙计,仔细将赵冉冉要吃的报与伙计后,只说再随意来两个招牌肉菜,也就让伙计收了水牌。 他这人颇有些心灵手巧,算是会做菜的,自个儿吃喝却常常麻木不讲究。 待一桌菜色上齐了,从他用菜风卷残云的模样里,赵冉冉看出了些痕迹。 看来是上回送去的信纸起了作用。 是的,那一回她压在假山边石块下,正是盖了王府印章的空白信纸。 原来薛稷是假意被俘,他带着河东王的密令,来同崔克俭递换军机。 闵地近来物阜民丰,这几年屡屡兵败,河东王白松早已将段征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近来也是有谋士献策,觉着楚国朝堂原本就派系颇多,既然战场上胜不过,那所幸来个釜底抽薪,来个巧宗,设法让他君臣离心,最好利用大楚皇帝的手,一举除去段征,届时趁乱挥师南都。 赵冉冉是个意外,薛稷让柳烟去与她商议,并未将谋划和盘托出。 只是赵冉冉一听让她窃出的是带私印的空白信件,再结合柳烟言辞中提到的一些人物,大致也将事情猜透了一半。 她从来是连只蝼蚁都不愿伤的。 可是,人在生死存亡面前,从闵地被擒回,经历了这数月的折辱束缚,赵冉冉只觉着心底里压着一口气,自己表面上故作接受了,那口气若是一旦迸发出来时,原来,连她这样的人,都可以去主动害人。 “王爷!”就在她神游之际,骆彪急匆匆地叩门进来,“京师来人了。” 连避讳都没有,骆彪为人沉稳,赵冉冉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凝重急迫的神色,已然是近乎无措慌乱了。 很快的,听了他的一句耳语后,段征的脸色也终于变了,似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机等着,他起身后犹豫着朝她看了眼。 “叫外头的送赵姑娘回去吧,等不得了,王爷。”骆彪催道。 段征蹙眉深思,良久,他回头望着赵冉冉的眼睛,温声道:“阿姐只安心再吃两筷,回府里等我吧。” 她抬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面上也适时地显出些疑虑忧色来。 许是事态实在闹得大,恍神的功夫,外头重门开阖,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听着颇为匆忙。 待人走远了,赵冉冉放下筷子,半张苍白颊侧亦是凝重异常,哪里还有半分吃喝的念头在。 朝着雅间逡巡一遭,这处雅间古朴开阔,屏门外守着王府的六个精锐,小窗对着楼下院子,也至少安插了四个暗卫。 赵冉冉立在窗前凝神去看那秋菊凋残的江南院落。 稷弟说镇南王府会遭难,趁着乱局,他便会随时谴人来接应。 丑妻难追 第46节 今日崔克俭的养子喝醉撞了她,绝不可能只是偶然。 也不知京中来人,究竟是怎样十万火急的大事。 抓在窗栏上的十指青葱,此刻因着用力,不知不觉得略略泛白起来。 正在思虑之际,耳边骤然传来门扉移动的极轻的声响,她愕然侧目,只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被人移开,本该是严丝合缝的墙体上出现了一扇半人高的过道。 一人静谧无声地翻身落地,抬起脸来,朝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赫然便是方才那撞倒她的醉汉,只是如今眉眼清明,半分醉态也无,朝着石洞作了个恭请的姿势。 见到此人,赵冉冉心下一沉,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也猜度着对方会要求她做到怎样程度。 她戒备地瞧了眼这人,遂暗叹一声,借了他的力小心地越过了过道去。 待她在相邻的隔壁雅间落了地,过道合拢,一个熟悉而醇厚的声调响起:“世侄女,想不到你我二人竟还有今日的际遇。” 见她只是福了福身子并不说话,崔克俭含笑又道:“世侄女自小聪慧,且放心,这屋子嵌注有异,此间便是宴饮高谈外头亦听不着的。” 听他这么说,赵冉冉仍旧敛着眉睫,只是再次福了福身子,这一次她开口道:“民女见过昌平侯,不知…尊驾亲临,是要民女做什么?” “世侄女何必如此见外?”崔克俭上前两步,竟到她跟前微一俯身,作了个相邀入席的虚礼。 崔家本就是江南的世家豪绅,崔克俭去岁刚过天命之年,此人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倒也还尚算是风雅之人,兼之生相清瞿,瞧上去自有那读书人清贵的君子之风。 崔家妻妾子女众多,只不过多是庸碌不堪用之辈,便是那嫁与天子的皇妃,在崔克俭眼里,也不过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躯壳罢了。 因此上,十余年前他同赵同甫交好,见着带着鲛绡面纱的幼童时,就颇为羡慕赵冉冉的才思灵慧。 如今世事周转,故人之女落魄,崔克俭心里头也是存了些欸叹悯惜的。 梨花木的桌案上只摆了几道茶点,昭示着主客之间不会长谈,然而崔克俭顾左右言他,两鬓风霜间,一双眼睛尚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气韵,只是那频频笑看女子的神色,已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惜才倾慕之意来。 “哈哈哈,世侄女不必菲薄,佛家也说红颜枯骨,天下间美貌女子甚多,反倒是……似世侄女这般慧知般若的,老夫平生仅见呐!” 说着话,崔克俭竟长叹一声,似情难自抑,又恐唐突佳人一般,迟疑着拉过她的手拍抚两下。 赵冉冉吓了一跳,忙抽回手理了理惊异心绪,继而也不再兜圈子了,她眸色柔和恭谨,开口道:“大人谬赞了,上回小女奏曲醉鱼,得您知音,便已是小女造化了。今日…大人亲驾,所谓何事?可是稷弟出了变故。” 点明了二者如今的关系,桌案边声息暂歇,原以为崔克俭还要兜圈子纠缠,却不想他再次开口时俨然换了肃然语气,而说出的话却亦是叫赵冉冉心下狠狠一刺。 “老夫若是不曾记错,世侄女自幼便有一桩本事,看过的字体,一夕间便能模仿个七八成相似。” 不待崔克俭说完,她蓦地抬首,便朝他眼底直视过去,礼数歇了个干净,声调几乎有些冰冷地抛出几个字来:“大人何意?” “若是仿那镇南王的字迹,你有几分把握?” 心口上突然没来由得砰砰闷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接口就答:“幼时自娱的把戏,怕是未必堪用。” 崔克俭眼中精光愈盛,只沉着声缓缓说了句:“你今日替我写一封密信,倘或堪用,届时老夫亲自送你出城,绝不为难于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死别离2 听崔克俭这么说, 她不由得心中一凛,胸间滞涩闷痛这一次来的明明白白——他的字原就是她教的,何止是能仿到七八分相似。 他们要她代写的密信,只怕不仅是要教他失势, 或许是直接想要他的命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 然而话到嘴边, 她心念一转,佯作长叹道:“是什么罪名, 老大人可曾设想妥帖,莫要引火烧身。” 闻言崔克俭摆摆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递过去:“朝廷的事,你总是隔了一层,世侄女但誊抄一份, 旁的老夫自有计较。” 接过笺纸, 赵冉冉只扫了眼, 一场触目惊心的离间阴谋跃然纸上。 笺纸上前半段是以段征的口吻痛陈朝廷陛下的不公,尤言前几回被克扣士卒军粮, 自认是功高震主遭了忌惮, 日后一旦战事了解, 必要遭昏君弃置。而后半段, 便是告诉河东王自己会在两月后, 联合几名边将, 届时以佯攻闵地为号, 助河东王一举攻下整个江南。 纵使心间有惊涛,赵冉冉脸上亦只是浅浅皱眉, 思绪飞转, 随口说了句:“谋反叛国的罪名, 陛下能那么轻易信吗,大人稍等。” 说罢,她接过之前自己丛王府窃出的空白私印信纸,悬腕落笔。 世道离乱,总要先保住自己才好。 这个道理,不也是那人教她的吗? 此刻赵冉冉自觉心硬如铁,有些不认识自己似的,萱软鸦青的褙子厚实却也能勾勒出一段纤弱袅娜的身姿,她也不刻意去营造对那人的恨意,只是始终凝眉肃穆,好似在穷尽气力,尽可能将字体模仿的像一些。 崔克俭先是坐在太师椅上饮茶,半白的须眉下一双眼里没了克制,透着精光的视线半是审视半是觊觎地黏在女子身上。 须臾,他放下那只被把玩了几遭的鸡公杯,起身踱步到她身后,只隔了半掌的距离,去看她信纸上的内容。 一看之下,崔克俭压了压盛着精光的眉眼,当他再侧目去细瞧女子身上华贵的云锦褙子后,不由得抚着胡须呵笑了两声。 “‘陈璟小儿,当年亦不过只一个无能的空爵……’”他摇头揶揄地将信件内容念出,而后释然笑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段征那小子似也没打你伤你,你这样将陛下的老底过往挖出来,只怕他连个好死都不得喽。世侄女竟还同小时候一样,看着温良,这脾性可是倔得厉害。” 崔克俭并不知当年新帝陈璟还是汝阳王时,段征曾舍身救过他一命,赵冉冉刻意在信中以辱骂的口吻提及当年,实则是知道他二人这些不为外人知的私交,为他最后留一处生门。 “好好好!这字迹真是足可乱真!”落笔之际,崔克俭一手收起信纸满意端详,另一只手却落在了赵冉冉肩头,“小冉,老夫是真心想引你作长久知己,你且放心,不论这事成与不成,我崔家都不会损伤,倘若…倘若他日老夫真个得势了……” 言及此,他已然有些沟壑的容长脸上竟罕见的起了些局促之色,随即定了定神,双手扳过她两肩,颇有些认真地说:“并非是老夫一时兴起要发那少年狂意,小冉你也知道,我丧妻也有十数载,确是一直再未寻着合心意的人,我一直都羡慕赵兄能得你这样一个女儿……你若点头,将来老夫三媒六聘,以匹嫡之礼迎你作崔夫人如何?” 因他也并不算逾礼,赵冉冉倒并不惊慌,想了想后才笑着退开了半步,行了个晚辈礼故作娇俏地答道:“世伯厚爱,只是小冉残躯难当,我如今只想快些泛海南洋,将来时局定了,只要世伯愿意,小冉定焚香扫塌,同您抚琴玄谈,如此,岂不比囿于俗人之交更好些?” “这…”崔克俭本想解释他并非那等迂腐在意名节之人,可他也是聪明人,只略踟蹰了瞬,就晓得赵冉冉的话听着客套豁达,实则是不容转圜的推拒了,瞬息之间,他便想明白孰轻孰重,眉毛一扬淡笑道:“是老夫唐突了。” 说着话他径自便朝后退了步,一面将密信收了,一面朝屏风后击掌道:“出来罢。” “稷弟!”赵冉冉连忙疾步过去,头一件事便是要去瞧他的伤腿。 然而‘薛稷’却只是抱拳一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赵姑娘。”说着话便抬手将脸上的易容猪皮揭了下来。 是一张同薛稷有五分相似的面庞。而身形嗓音举止几乎与薛稷一般无二。 就在赵冉冉要问清缘故之时,隔壁的雅间传来了侍卫的喊声,她蹙眉瞧了眼屋内二人。 但见崔克俭早有所料般地竟朝她欠了欠身: “今日世侄女既与老夫无缘,那这一场计谋里,世侄女就少不得要再吃些苦辛了。” 话音才落,崔克俭笑吟吟地瞧着假‘薛稷’抓起她的手,破门朝外奔去,风霜清贵的一张脸上,似有不舍亦似在嘲弄。 假‘薛稷’脚下生风,赵冉冉被他抓的手腕生疼,三两步几乎是风一般得飞出了门外。 她心知不对却也是潜意识得斟酌着,自己无力操控局面,所幸她相信柳烟和薛稷——只要能重获自由,她不在乎多吃些苦辛。 “在那儿!”此间动静很快引来了侍卫的注意,他们略过崔克俭藏身的雅间,一路飞身朝楼下追来,“前头的站住,赵姑娘,得罪了!” 赵冉冉被人扯着像只断线的纸鸢,眼见的两人就要拐过回廊,朝水边而去,身后侍卫长急得高喝一声,也顾忌不得,但听数声尖锐啸音贴耳擦过。 身边人闷哼一记,拉着赵冉冉的左侧肩背上鲜血溢出,半截袖箭没入。 追兵赶来的一刻,她皱眉看着那人同薛稷一模一样的轮廓,看着他双目空洞得慢慢倒退。 “放箭!”瞬息间,三只铁箭越过她肩侧耳畔,当胸直入那人心肺。 ‘薛稷’空洞双目在最后一刻转作无尽的依恋悲愤,他无力得朝水面倒去,那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她。 ‘嘭’得一声重物落水,赵冉冉捏紧手心,呆立在岸边。 一直到她被人押进软轿,周身依然在不受克制般得轻颤,左手依然捏得死死的。 摊开手,里头是方才假‘薛稷’死前塞给她的丸药,赵冉冉看了看油纸上的两个字,迫着自个儿静下来。 片刻后,她猛然睁开眼,终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一场离间里的角色。 她不想害人,可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演下去了。 软轿被抬进王府的时候,她的呼吸又骤然乱起来,只觉五味杂陈的,说不出得难受。 . 晨曦透过窗户纸才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赵冉冉便低呼一声从梦魇里冷汗透湿得清醒过来。 她前夜被压回湖心小筑后,便同外头的一切隔绝了消息。 昨日有与她交好的侍女偷着过来,将王爷还未回府的消息告诉了她。 趁着他军务出问题的时候,处心积虑地私逃,还是伙同‘薛稷’,事不过三,赵冉冉几乎有些不敢去猜想,他这一次,又究竟会怎么对自己。 可她就这么苦等了一昼夜,段征也未曾出现,尤如利剑高悬,她在无尽的猜度里挨得辛苦。 “姑娘,用早膳了。” 屏风外侍女的轻唤惊得赵冉冉一下翻身坐起,她呼了口气擦了擦额间冷汗,也不曾披外袍,只拢了拢睡衫就下床朝外跑去。 “翠筠,且等一等,我……” 越过五彩折屏的一瞬,她系着衣带的手松开,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朝后连退两步撞在折屏边,半边云纱衣襟滑落,隐约现出最里头浅藕色的贴身小衣来。 “叫翠筠问什么,是问本王吗?” 男人领口处裂开,锦缎的常服已经被污血浸得看不出颜色,他立在桌边,试了试粥汤的温度,扬手一饮而尽。 他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扫视一圈她,桃花眼里是怎么也褪不干净的嗜血残酷,冷到让人发颤。 用冷硬腥臭的袖口抹了抹薄唇,他卸下本就不多的笑意,木着脸两步走到她身前。 带着新鲜血腥气的高大身躯,叫人觉着压抑战栗。 她摒着气,竭力压制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她以为折磨又要开始,作好了要承受的准备时,男人却突然在她面前蹲下身去: “地上凉,阿姐又似上回一样,鞋袜也不穿呢。” 温润和缓的假象停留不过一瞬,他伸手捏上她足侧经脉,声调骤转冷厉如毒蛇吐信:“总这样岂不要害病,往后就不要下地了罢。” 第60章 死别离3 因着前日夜里亲笔写下的密信, 她不安愧疚,始终偏着头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直到左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才惊愕慌乱地垂首去看他。 她左踝有陈年旧伤,看他指尖落初, 竟似要活生生掐断她的经脉一般。 屋子里一阵静默, 熹微朦胧的晨光映射在两人身侧, 在玉石砖地上拉出两个一站一俯的影子。 若是光瞧这影子,好似男人在为晨起的妻子温柔地理顺鞋袜。 他的手就这么顿在她足侧, 始终没有再继续,好似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 而赵冉冉睁大眼睛垂望着他,透过那一身杀戮过后的狼藉,眼前掠过相识以来这个人数不清的屠戮杀伐,还有他卸下伪装后, 一次次将她当作物件, 任着心意欺辱强迫的场景。 丑妻难追 第47节 现在他竟要废了自己的双脚? 他是个说的出做的到的人, 赵冉冉绝不会以为,眼前这个恶鬼修罗般的男人会真的为自己心软。 可若是没有了腿, 她逃出去, 又该怎样生活, 更何谈继承外祖遗志, 泛舟南洋呢。 她抖着唇畔微张了嘴, 想着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 可许是过于惊骇, 以至于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似是觉察到她的反应,他指尖微松, 维持着这么个动作, 抬头去看她。 一大滴未干透的鲜血突然顺着发梢, 就这么沿着他额角眉峰缓缓滑落。 “都还未如何使力呢,看阿姐就一副受不得的样子。”那道鲜血在他脸上画出一条狭长弧线,他就任着血珠落地,忍着怒刻意摆出副天真哄慰的神色,放低声线温柔道:“我自是舍不得,放心,就痛那么一下。” 他是这样年轻俊秀,纵然罪业堆叠如山,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明媚澄澈如陌上春风。 可赵冉冉却在这样天真赤诚的笑容里瞧见了残忍杀意。 因着熟悉,她知道他是在盛怒,笑得越好看,就代表越危险。 可是她不敢开口求他。 上一回她不告而别被抓回后折辱了那么久,她实在想不到,这一次,他凭什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京、京师来人了。”电光火石间,她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硬着头皮想要转移他的注意,“怎的弄成这样,你如今功高,万事该谨慎。” 话一出口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觉着失言,平日里她就有些气息不足,此刻,声调颤到断续。 见她身子晃了晃似有些站不住,段征从她煞白小脸上移开视线,笑意更甚:“朝廷的事干你何事,那些鼠辈暗地里想害我,岂能轻易得逞。” 纵然楚帝陈璟已经开始忌惮他,可他与陈璟是生死之交,每月大内都会有陈璟的亲笔信快马送来,至今如此,这层关系外人不知,也是他行事为官并不避忌的底气所在。 朝廷的事再凶险,又能比战场如何,到底只会令他烦忙罢了,他深恨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屡屡催动自己磐石般的心绪。然而他如今也认清了,树大根深般的,他同她,怕是分离不开了。 既如此留不得她的心,那今日他就狠一次心,彻底断了她离开的念想罢。 思及此,他突然用另一只手重重按在她膝上穴位,轻声道:“忍着点。” 指尖正要发力时,耳畔响起惊恐无端的泣音,赵冉冉崩溃地摔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大哭地抽噎着撑起身子。 嗫喏着去掰了两回他的手,发现纹丝不动后,脚踝处渐渐加重的刺骨疼痛彻底击溃了她的傲气无谓。 她卸下徒劳的对抗,忽然跽坐起身,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压着哭声求道:“稷弟都死了,我也逃不得了,我往后不走了,不走了!” 段征被扑得有些猝不及防,他几乎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的无助模样。长久的冷待淡漠让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赵冉冉。 胸膛处的温软让他心跳加速,纤弱肩头正抵在他心口处,一头散乱乌发垂散着,厚重微凉地一直落到二人脚边,柔和缱绻地将他掌背盖住。 他忽然想到薛稷被一箭穿心的尸首,既怒又怜地犹疑起来。 觉察到后腰被她紧紧环住,他指尖顿住。 本是下定决心要废了她的腿,此刻手上动作却迟迟不愿落下。 这般的纠结反复,他还从未有过,一时间恶念不甘再起,反手将她整个人按进怀里,就那么席地坐着,再不迟疑地就朝她左踝伸手。 眼看着服软无用,赵冉冉也来不及说旁的,危急间她只得从他怀里退开,隔着血痕两手捧住他的脸,略略仰头噙上他唇角。 鼻息间有血腥气传来,他唇形似菱蕊,柔软偏温,同他这个人的冷厉毫不相同。 原还盛满恶意怒气的眸子蓦然间放大,黑白分明的,是他短暂的失神迷惘。这一刻怔愣的神情,让他瞧起来犹如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被心仪女子追慕时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回 主动亲吻。 女子半面浅褐在眼前放大,她眼中有怯懦惊恐讨好。 并不激烈的,浅尝辄止的,甚至于不带多少欲.念,更像是小动物间的交流亲昵。 女儿家极浅的甜香流连,半面芙蓉樱唇娇,因着不擅亲吻,蜻蜓点水的触碰试探后,她眸中盛满局促,还是退缩般得转了地方,一路蜿蜒着去他额头眉心。 他整个人似被施了定身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没有避忌的,目光侵略探究,好像连她脸上一丝表情都不舍得错过。 视线落在她散乱半开的领口,段征只觉着,心脏的位置难以遏制得狂跳起来,甚至于他什么也还未做,呼吸都明显得紊乱起来。 怯懦惊恐的神情他见过太多,可像今日这样的羞怯思慕,他还从未在她眼底见过。 他极力克制住这种沉沦,不愿让自己像傀儡一样被她牵着鼻子走。 热意涌上全身的同时,有凌冽湖风从窗缝侵入,一下子催动开他胸肺间的痒意,过往伤痛同如今幻象交织,似一把尖刀扎入他心口。 “爷,王妃遣人来请…请赵姑娘过去。” 屏门被轻拍两下,外头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地上两人动作微顿。 就在赵冉冉抬首迟疑之际,男人眼中狠意划过。 他迫着自己阖上眼,骤然发难,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按住,手下动作极快极狠地寻至她右脚筋脉处。 “啊!”突来的剧痛叫她忍不住叫出了声,而后瘫坐在地,一面拼命将还未受伤的左脚收回,一面惊恐万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 男人敛眸垂眉,顶着一身血腥站了起来,开门让侍从进来后,他背对着地上人,压低嗓子不辨情绪地命令道: “这几日本王不在府上,送赵……姨娘去王妃那处,好好磨磨性子罢。” 说完这一句,他再不看地上人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外跨去。 . 深秋辰初的庭院清寒湿冷,苔痕冰寒的水条砖地上,赵冉冉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是王府最东南,安和郡主季云阳的寝殿。 她被人压来这处后,就被喝令在外头等着,也无人来宣告她的罪行,也无人来告诉她该做些什么。 就这么忍着右足剧痛,没有尽头似得等候着未知的命运。 方才被人拖出小楼的时候,她已经试过了,右脚踝处一丝儿气力也无,应当是彻底没法走路了。 一路上,她都捏紧了藏在内衫中的那粒丸药。 从今后,不良于行。就算她依计彻底搞垮了他,最终逃了出去又如何?没有了右腿,一个废人,要怎么才能活好呢? 凄怆无措到好像天地都昏暗了,她只是紧紧地捏好那粒丸药。 这等仓惶落魄无能为力,或许也只有当年齐国城破的一夜了。 那一夜,她被爹娘妹妹抛下,险些被羽林卫□□殴杀,是段征救了她。 天下分崩大乱,他又一路护送历经磨难地陪她南下寻亲。她初以为他是动了真心的,后来却发现,他是觊觎俞家留在广陵城外的秘宝。 …… 刺骨磨人的寒气从青砖地里不住地钻入她双膝,是非恩怨,她同他,不过识得这寥寥数载,却已经分辨不清了。 “姨娘…呵!”干涸嘴角惨淡勾起,脑海中的过往胡乱地穿梭着,她想要在混乱中抓住些什么。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她气息不稳地半撑着身子抬头,恰好瞧见,远处正殿阶前,安和郡主甩着衣角处的几根穗子,被一众侍女仆妇众星捧月般地拥着出来。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肆意活泼,心情颇好地正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说笑。 听说安和郡主十六岁便在外头养了面首,季国公知道后也是听之任之,她上头几位兄长亦皆在朝中为官,族中文官武将皆有,商队货栈更是遍布南北。 国公夫人仅得了这一个女儿,将她作个金娃娃一般,自小千依百顺得养大。 日阳普照,殿宇上的琉璃瓦淌着金色的流光,耀得赵冉冉半阖起眼。 可她心里倒是清明镇定下来,季云阳有的,她一样也没有。季云阳能够活得如此随性恣意,她却要跪在这里任人鱼肉。 骨髓里的颓丧退缩在这一刻尽数破碎成灰。 出身皆是天定,可人之一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还要为自己搏一场。 “这两日我心情好,想着,也该送姨娘一份见面礼了。” 头顶说话声响起的时候,赵冉冉收敛心神,听出了其中不怀好意的恶趣味。 见她一言不发,季云阳倒也懒得怪罪,只是令人架起赵冉冉,带着朝府外而去。 .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金陵城关押死囚的府衙大牢。 在其中的一间死牢里,赵冉冉见到了她的庶母桂氏。 “本郡主还以为姓段的是个情种,看起来也是个俗人。”季云阳打着哈欠盘腿坐在牢门外的一张交椅上,歪着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早没了先前迷恋段征时针锋相对的嫉妒。 桂氏与赵家虽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在赵尚书这一辈倒也算是独自撑起些门第了。 季云阳打小就听国公夫人和太后姑母同她说些品级门阀的事迹,她瞧着虽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平日也能同面首侍女们玩闹,可骨子里却最是恪守门第家世。 可以说,便似段征这样的本无根基的,就算入了她的眼,本质上同外头养的面首差别也不大。 在她眼里,倒是赵冉冉有些不同,季家祖上甚至还同俞薛两家有过些交往。 “高楼轰塌南山石崩,这世间的富贵权势还真是变幻无常呢。”接过侍女递来的香茶,季云阳看戏般地随口感慨了两句,倒也存了些真心的感慨。 香茶清冽润心,瞧了会儿桂氏涕泪痴笑交错的疯癫模样,见赵冉冉衣衫上被擦到了各种不明脏污,季云阳终是嫌恶又无趣地放了杯盏。 “郡主小心。”侍女替她踢开地上的一只臭虫,适时恭维:“说到底还是赵家没有根基才有的这一场无常,死牢湿冷,郡主莫忘了今日还要出城赏景呢!” 季云阳‘呀’得惊呼一声,再无心看‘戏’,领着人浩浩荡荡地便出了死牢。 赵冉冉被人守着,先是同已然疯癫的桂氏对坐了会儿,而后,她的父亲昔日的赵尚书亦被人带了过来。 二刻后,赵冉冉被人扶着压上了王府的马车。 山呼海啸般的记忆涌来,将脚踝剧痛亦冲淡了去。 …… 一直到五日后,来人通传说王爷过来用晚膳,搀了药的熟悉甜羹再一次被早早端了过来。 柱杖拖着右脚艰难地挪到桌前,她眸色冰冷决然地望着那碗熬得软糯稀烂的红豆桂花甜羹,眼前再一次显出那一日地牢的场面来: 在一众护卫仆从的围观下,她的父亲为了一丁点苟活的希望,对着桂氏拳脚相交,亲口说出了当年桂氏怎样将她生母迫害逼死,又如何在她三岁起日日在牛乳中下寒毒。 “冉冉!若不是为父救你,这贱妇为俞家矿山样的陪嫁,岂会容你活着?!冉冉!为父今日的性命可就在你手里啊!” 也不知她父亲哪来的气力,那日竟硬生生从侍卫手中夺了剑,当着她的面一剑刺穿了桂氏胸口。 桂氏张着鲜血淋漓的嘴,抱着剑尖一步步朝她行来,似乎是剧痛催开了她的心智,最后一刻,她拼尽全力踉跄着扑到赵冉冉身前,温言含笑地抬手捏上她的耳垂,咽气前留下句:“小冉,外头乱,去把你妹妹月仪找回来。” …… 赵冉冉抬手摸了摸耳垂,一手柱杖,另一手也顾不得烫,端过那碗甜羹拖着步子走到窗前,矗立望湖。 丑妻难追 第48节 直到手上烫的再也拿不住,她扬手将粥碗对着远处湖面重重砸了过去。 也不管楼下守卫有没有听着,她扔下柱杖服下丸药,在意识昏沉前,纵身从窗口跌向湖面。 …… 华灯初上,镇南王府已然乱作一团。 仆从们四散奔逃着,被亲兵驱赶着,又被刺客追砍。 湖心处燃起熊熊大火,一人守在岸边尸首旁,半跪着撑着长刀,任由侍卫死士喊他,高大身躯始终凝固如石像。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性情大变 冲天的火焰倒映湖面, 映出一座煌煌惑惑的海市蜃楼,远远瞧去,倒让人生出一种灯火节里万家喧闹的假象来。 然而远近迭起的嘶喊杀伐顷刻便冲破了这一场幻境。 骆彪坐船赶来之时,已经有微弱的火舌卷上他的衣角, 只是湖边人自己浑然不知罢了。 从确认了她的死亡后, 他便跪坐在她身旁, 好像被定了身,时而看看湖面火光, 时而垂手去抚一抚她湿漉冰凉的额角鬓发。 “王爷快走!府里的人要挡不住了。”骆彪一脸灰黑,喘着粗气,两脚踩灭了主上衣摆的火焰,见他没有反应,也顾不得, 遂逾礼去扯他起来, “真的等不得了, 她既是自戕,就由她在这儿吧。” 听了这话, 段征一张茫然怔忪的脸上闪过一丝清醒, 转瞬即逝的, 在心防彻底溃散之前, 他甩手将骆彪一把挥开, 丢了长刀, 将人揽抱到腿上, 压着嗓子喃喃道:“再胡说…我就要了你的命,他们都骗我, 阿姐只是睡着了。” 骆彪撑起身子, 望了眼周遭散落的仆从尸首, 侧着身子,一双眼里闪过复杂神色,着力饰演出的焦急不在。 袖中淬毒的匕首捏紧了,他立起身,站得离殿宇爆裂出的火星远了些,神色纠结肃然地瞧着地上两人。 他看到自家主上摸索着按上死尸的右脚,絮絮自语着,将她右脚踝上的筋脉按痛。 真是疯了,替一具尸首治伤。 人往高处走,可主上毕竟对他有恩。 反正这人也是活不过今日的,又何必由他来下手邀功呢。 这么想着,骆彪收起匕首,也不管地上人听不听的进,知道是最后一回了,他倒也不隐瞒,神色凝重地将刺客的攻势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噼啪作响的火声里,高大的木梁长啸般得轰然倒塌。 “怕是姑娘的身子葬不得,至多一刻他们就该退守此处了,王爷若是不放心,就由属下看着此地,您带人先杀出去…” 尾音未完,长刀寒光闪过,骆彪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掌间匕首‘铛’得落地,弥留坠入水中的最后一刻,他好似听到一声极低的哀鸣。 惊诧同对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瞬。 原来,这个阎罗般的男人也会哭。 ‘ 处理了内奸,段征收回手,他几乎未曾挪动过身子,肺腑喉头溢出些哀鸣,怎么也压制不住的,剧烈地咳喘起来。 只觉着心肺间油煎火烹般得痛,一阵又一阵,迭起反复着,碾得他一颗心就要碎作千万残片。 “不该吓唬你的,是我不该…”翻来覆去的,他像是被困在一个封闭的轮回处,“阿姐,你的腿是好的,快些睁开眼来…” 今夜忽有百余名刺客围袭,王府原本也有亲卫百余,该是足够应对,未料那些刺客装备精良,一番交战下来,府内众人才惊觉这些绝非普通刺客,一个个皆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功夫,大半府邸沦陷。 …… 天光熹微,待侍卫长领着最后两个残兵退至东门底下,就要束手领死之际,身前寒光闪过,血沫飞溅遍身,围堵他们的三个刺客依次轰然殒命倒地。 然而身后那人的背光的浴血模样,却让侍卫长露出了见鬼的神色。 但见他们主上背后背着个女子,那女子面色灰败惨白发间凌乱湿透,被他用数根衣代牢牢捆缚在背上。 饶是隔得远,侍卫长也一眼便瞧出了那是个死人。 “王…王爷。”他长大了嘴,一时间死里逃生也忘了顾忌,差一点就要问出怎么为了护个死人弄得一身伤的话。 触到那双冰寒无神的眼底时,侍卫长一个激灵,从来只知道这位刀法无双战功彪炳,可他们没跟着上过战场,根本想象不到,他是如何护着一具尸首,以一己之力拼杀至此的。 是九死一生,亦或是根本就不在乎生死? 那双眼睛里,好似覆上了万古冰川的霜雪,连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瞧着都胆寒。 不过是对视了一瞬,侍卫长忙移开眼,才要行礼时,对面人摆摆手,哑声开口道:“去城北季国公行馆,再遣人去寻阎将军。” 说完这两句,他朝前踉跄了步,赵冉冉的脑袋一晃,冰冷的脸颊恰好贴上他的,这般残酷的提醒彻底抽去了段征最后的心气。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喘后,他眉眼终难掩悲怆,才朝前行了一步,一大口鲜血喷在朱漆七路浮沤门钉上,整个人终是轰然昏死过去。 、 阎越山进门的时候,并不说旁的,火急火燎地只是带来了安和郡主季云阳失踪的消息。 灵堂上的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三日前,段征从昏迷中醒来后,便令人取来城内最好的棺椁,他终是接受了赵冉冉的死讯,一时间竟又不敢再多瞧一眼她的面容如生的尸首,只令人封了棺木并不钉死。 醒来后,他只是与帝京写了一封信,便不吃不喝地守在殿宇空阔的灵堂里。 佛道来了一批又一批,阎越山进来的时候,正有那鸡鸣寺的僧众唱诵经文。 耳边听的“心无挂碍…无爱亦无怖…” 段征眼中触动,抖着唇角只觉着肺腑间似溺水之人,疼的要炸裂开,急着便要寻一处浮木攀附稍缓。 他一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赤红眸子才正眼去瞧蹲在身前的人。 分辨出是阎越山的一刻,他喘息着重重抓在对方臂间,一张俊脸扭曲着掩下眉睫: “人活着,如何会这样苦…阎越山,有些事情上,我的确是不如你。” 阎越山烦躁无奈地重重叹一记,想了想避开他的视线,随口苦笑着答了句:“大哥这是骂我无情无义。” 他浓眉半皱着逡巡了一圈灵堂,忍着冲过去将尸首扒拉出来的强烈念头,在听底下人说到天亮后‘会令阖城为夫人服丧’,阎越山终是爆了句粗口。 仰天翻了个白眼,他蹲下身一掌拍上段征肩头,像是要与他依靠般紧紧靠着,语重心长道:“百余名刺客无一活口,这事便不是上头所为,只怕也说不清了。咱们该早拿主意,安和郡主也得快些寻回来,大哥…阖城服丧之事,不妥。” 段征听完原本想说些什么,只是最后一句狠狠拂了他的逆鳞,他收起满怀痛楚悲怆,一把挥开阎越山沉声道:“拿什么主意,江南那些人你也都不识得,陛下那里我已去了信,你只管整顿好部将,随时等我的信。” 眼见的出殡一事再无缓和,到底也不过是授人话柄,也并不真的会影响大局的,阎越山想着自己还在追查的事,也就不再耽搁,复叹了口气跨步离去了。 、 原本喧闹繁华的秦淮河两岸,这一日秋阳高照,河岸边主干道旁站满了服色灰白的百姓,他们面色肃穆只是人挤人地立着,并不敢如平日上街一般高声喧闹谈论,可因着丧仪规格之高,着实令人开了眼界,有胆大的好事者们便偷偷聚到一处,四处打听着出殡之人的来历。 深紫色的檀木棺椁直占了三开间的宽度,说是棺椁,直比那二层的民房还要高阔,是以拉棺椁的车架用的是军中运投石机的巨型铁车,足足套了十二匹骏马同引。 “那披麻行路的便是率破闽地的镇南王?那棺木里的便是王妃了吧,瞧咱王爷好生俊秀,竟真的是武将?” “咦,哪里是什么王妃,王妃不是季国公府的郡主吗,那里头的啊,应该是个妾,那告示上不是写了,是江南首富俞老善人的外孙女嘛。” “呦!俞老的后人,竟也给贵人做妾?” 百姓絮絮的议论渺远重复着,落在段征耳朵里,但觉出一种被世人见证的微末快慰来。 他一身麻衣,连头发也四散着,头脸上甚至还有那一夜砍杀时留下的血点污迹,就这么在日头下一步步跟着棺椁前行着。 一连朔风吹了多日,今日是个难得秋阳高照的好日头。 日阳照彻,不留隙沤的,仿若能洞明这世间一切的悔恨阴暗。 他摊开手掌,盛满一手秋日和煦,碎金般的暖阳炽热,昭示着人间的美好,而此刻,却愈发叫他心中刺痛。 马声嘶鸣,车架倏然停了下来。 领头的侍从小跑折返,行礼后小声禀道:“王爷,车架太宽,过不得东华门。” 段征举目望了眼巍峨城门,顿首片刻后,他扶椁仰天叹了句:“东华门太窄,那便…拆了罢。” 第62章 开棺 “拆…拆城门吗?”领头的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惊诧中不由得抬头去瞧自家主上,仿若傻了一般磕磕巴巴地反问。 朔风混着秋阳拂过。 一丝染血般的笑意浅淡得在他唇边漾过,他将额角抵在椁木浮凸的松柏纹理上,转过脸一错不错地盯着反问他的将领, 重复了一遍命令。 “去府库调一箱震天雷, 再拨三百工匠, 一百马匹牛骡。” 这一回,他声调洪亮了些, 连拆城门的需索用度都安排了。 城门高阔幽森的甬道下,原本看热闹的百姓霎时间鸦雀无声,一股子带着压迫的死寂在人群中涌动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离着近的一些妇孺,他们只觉着这位贵人疯了,唯恐被波及, 便骚动着想要离开此地, 却被军士依例拦下。 一群人便几乎同时跪地哀告起来。 段征不明所以地望了眼, 反应过来后抬抬手,示意军士放行。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 城楼下数百民众如获大赦般作鸟兽散。 还不及左右将领来劝告, 便有那离着远的人群里, 有胆大的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一些话越说越露骨大胆, 段征分明听着了, 却只作未闻, 只用一双厉色苍凉的眼去看几个部将。 部将知道他的脾气, 自是不敢直言,嗫喏了两声也就咬牙领命而去。 从东华门往军械府库总要一二时辰, 眼见得朔风愈大, 部将一走, 段征看了看日头,想着百姓也该谋生计生火造饭去了,到辰末时分,觉着也算是叫这满城的人见证过了,便下令叫百姓皆散了归家去。 “东华门是咱应天门户,四百多年了,这可是要毁家灭国,是昏主所为啊!” 未料百姓归家者寥寥,倒是尽皆远远聚着,三五成群地议论起一会儿要拆的东华门。渐渐的,议论的人多了,眼见的棺椁旁的贵人披头散发的只是安然坐着,并不反应,就有一些颇有骨气的士绅读书人不怕死地高声叫嚷起来。 法不责众,很快这样的言论就如星火燎原般,一些人就越发没了顾忌。 绵针如雨,终是叫段征觉着不舒服起来。 耀目的日阳下,他撑着长刀静默无声地从地上撑坐而起。 微眯了眸子好奇地四处逡巡一圈,而后他随手将长刀横去肩上,认准了一个方向,缓缓朝人群行了过去。 丑妻难追 第49节 他一身白衣,衣摆随风猎猎扬起,身形里蕴满武将的挺拔杀伐,而又姿容绝艳,清瞿如玉的面容上,一双眼尾殷红的桃眸,眼中除了悲怆更多的也是茫然。 行至方才叫嚷最响的几个男人面前,只一眼,他就从这几人华贵的穿戴和惊慌的神色里,辨出他们该是富贵人家养出的书生。 长刀出鞘,就在众人皆以为这几人性命不保之时,刀尖险险停在其中一人的鼻尖前,但听他神色寥落不带感情地令道: “几位既如此忧国,不如就从军去吧。” 那几人瞬间脸色剧变,一人竟是泫然哭叫着求饶起来:“我不要从军,本公子乃是江东崔家的族亲,我不想上战场啊。” 周遭百姓尽皆小心又不屑得避了开,而前头下令的那人,却置若罔闻,听到崔家之时,连步子都未曾顿过一下。 、 不知是将士拖延还是府库调拨费时,一直到了午时,工匠们才将那几十枚震天雷排布妥当。 虽说为了丧仪要拆城门是亘古未有的荒唐事,可看热闹的百姓一则熬不住时辰,二则也终究惧怕,到午时前已然散去了九成,只剩下些实在好奇和游手好闲的远远瞧着。 “火线引子都布防妥当了?” “回王爷,老工匠说火线湿了一截,怕到时候塌一半不好收拾,此刻要回府库再申领一截。” 推辞拖延的话已经是过于明显了,段征看着这人频频朝城外观望,一颗心里明镜般透亮,他从部将手里夺过火折子,两步走到马墙边的起燃点旁,躬身点燃火线,只淡淡说了句:“只有一柱香的功夫,退远些。” 紧随的几个将领知道震天雷的厉害,只怕算法有误,连忙便招揽着众工匠军士尽可能再退到远离城楼的河岸边去。 然而等他们小跑着躲至河岸旁时,再一回头,却惊觉自家主上还在马墙不远处立着。 引线明灭火光游走,眼看着就要分作几路朝各处墙砖下燃去。 而段征就那么立在马墙下,仰首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那处马墙并不在拆的范围内,可震天雷威力巨大,有撼动天地之势,一旦东华门主体倒塌,未免也有乱石崩裂而出,一个不慎,叫随便一块碎石砸了,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一时间,几个参将心急若焚,想也不想地便同时朝原路折返回去。 情势危机之际,一队快马疾驰而至。还未待战马彻底停下,阎越山便从马上一个鹞子翻身,几乎是整个人从马上飞跌下来的。 他阔步疾走,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怒气愤慨,将手上马鞭随手一掷,赶到段征身旁时,竟是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朝马墙下踢去,继而不敢停留地,飞身沿马墙而上,终是赶在火舌分散之前,将总火线碾灭了。 “姓段的!你他娘是疯了吗?”确认过城楼上彻底安全后,阎越山怒气喧天地奔下石阶去,拽起地上人的衣领就谩骂起来,“为了个女人软了骨头,看看你现下的样子,比我当初在寨子里救下的那小狼崽子还要落魄!” 多少年了,自从这狼崽子领着他们杀了匪首立足称霸,在他们这群弟兄眼里,这个人便即是煞神也是主宰者一般的存在,是他们立誓跟随不容僭越的。 骂完这番话,阎越山压下心虚,迫着自己将人扯着按在墙垣冰冷粗粝的砖石上,他定了定神,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疑虑。 从薛稷能孤身逃走,到崔家联络浙东豪绅的一系列举动,再到安和郡主的突然失踪… 段征被他压在城墙上,修长的颈项朝后略弯出颓丧的弧度,脑袋朝后仰着,一头青丝如瀑随风垂散在石墙上。耳边听着条理清晰的陈述,眼底里是颠倒荒漠的城外郊景,太阳几乎是直射进他后仰的眼眸里。 他始终没有反抗,像一个破布袋子,虚弱绝望无路可走。 “你自个儿好生想一想,这两月来,她就没有什么异样吗?” 这一句话像是触动了机括,叫他的眼底微微显出了些光亮。阎越山没有察觉,手上动作收紧,自顾自地赘言下去。 直到一片阴云遮蔽了日阳,霎那间万顷碧空如洗,湛蓝无垠得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阎越山顿觉手上一阵剧痛,但见一只手不知何时掐上了他虎口处。 “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熟悉的森冷语调响起,那只手轻轻一拨,便将他推开了半丈远去,威严凉薄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唤出他的名字来。 虽说知道这位对自己素来不大一样,可阎越山仍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凛,立即再朝后退开一步,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事急从权,大哥恕罪。” 阎越山出气如牛,刻意喊的这一嗓子,一刹那间似乎冲破了最后的迷惘晦暗。 犹如醍醐,段征突然歪过头,睁大了眼睛去睨河边车架上的巨大棺椁。他没去看地上请罪的人,一言不发,整个人翻过城墙,竟飞身从六七丈高的墙垛上翻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他贴着垂直的墙体俯冲着重重跌撞在地,而后忍着疼阔步朝河边行去。 离着近了,步子却越发沉重缓慢。 到了近前,一股子浓烈的檀木香气从椁木上沁出来。段征齿关咬紧了,薄唇颤了颤,好像是无法呼吸了一般的沉沉叹了一口气,阖目喝令道:“开棺!” 部将们再一次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只是这一回不涉要事,只稍惊异了下就有七八个人一齐踏上车架,数声吆喝后,便将重逾千斤的椁顶,木色暗淡醇厚的棺盖依次小心得挪了开去。 当十字莲花纹的棺盖缓缓移开,段征原本苍白漠然的一张脸上状若癫狂,待反复确认过棺底实实在在是无人的,他跳下运送投石机的高高车架,嗤笑着不住后退。 开棺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却判若两人,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待阎越山过来时,但见他已然是笑着大咳着有些立不稳了,全然没有去顾忌自己这副痴狂的样子,瞧在底下人眼里该是怎样的心思。 阎越山忍住骂娘的冲动,用蒲扇般的大掌上前重重撑了他一把,转头朝着几个参将喝道:“都杵着还等发丧呢?还不快他娘的去收了那些个铁壳瓜瓜!” 一群人亦是如梦初醒般连声应是,却还不等他们动手,但听身后人幽幽说了句:“本王何时说不炸了?” 阎越山‘啊’了一声,回头瞪眼去瞧他,但见他眸色悠远,粗着眉面色妖冶并不似玩笑。 、 三日后,赵冉冉是在一阵喊杀声血腥气里被颠簸着吵醒的。 她睁开眼,坤着遍身的无力酸痛强撑着坐起身。 头晕目眩的脑袋昏沉着,伸手一片漆黑,耳边也并未如预料般的传来柳烟或是薛稷的说话声。 刀剑交锋的金石杀伐声愈重,好容易平复了晕眩,她伸手刚想着去攀车轿小窗上的帘子,耳边蓦然传来一个沉郁苍老的声音:“世侄女留的好信,害的我崔氏百年荣光不复。” 黑暗中,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叫她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去。 无暇去答他,赵冉冉手上动作不停,车马颠簸中,她一把扯开小窗垂帘。 山岚冷冽,彤云暗淡,在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的壮阔崖景上,她瞧见了一个衣袂猎猎横刀立马的身影,倒抽一口冷气的捏紧了垂帘,无法置信的慌乱灭顶般的惧意,叫她顿时脱力跌坐回去。 第63章 重逢 帘外铁蹄逼近之际, 崔克俭一把将人扣在身前,手上力气颇大地掐上她颈项。 扼颈的窒息感中,淬毒老迈的破碎嗓音沙哑,显出些老者的气弱:“老夫平生好戏, 没成想自个儿也有唱悲角的时候, 姓段的小子倒是个‘情种’, 只是我瞧你也承不住这等深情。” 马鞍碰撞,车轮戛然, 听着外头人落地声,他急促地用虚音胁道:“幼时见你老夫便喜爱回护,也替你在桂氏那撑过腰,便是我一生为权位做下过许多阴损事,自问从未害过你。小冉!你助世伯过这一劫, 老夫带你去南洋……” 刀尖刷得挑开垂帘, 斜照山色霎时晃得二人条件反射地眯了眼。 崔克俭到底是文官, 况又年迈,方才说话时设想的笃定, 待被这山色寒刃一晃, 才要哆哆嗦嗦地将掏出匕首来, 腕间一疼, 他整个人就被掌风重重袭去了轿底, 不过是来回愕然吞吐着说了几个“你”字, 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这样的顺利, 是连段征自个儿都没有料到的,失而复得, 他出神地望着眼前人, 眉峰浅浅皱成一弯似怨似悲的褶,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若秋水潋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然而看在赵冉冉眼里,却只见他容色惨白如雪,一双眼睛血丝凌乱,依旧是微微上扬的眼尾只似少了些活人的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这一回她金蝉脱壳,不仅仅是假死,还替江南豪绅一党送上了或许足够置他于死地的密信。 前事历历,顷刻间,冷汗沁满脊背。 在折磨来临前,求生的本能让她抬起头,眼神闪烁地试图去窥探他眼底的决定。 可这一次,她在他脸上寻不出任何缓和的可能,相识至今,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这难辨悲喜的神色,心跳就要快到顶点,忽然一声嗤笑自她唇边溢出,万念俱灰般的,她敛下所有心绪阖目垂首。 轿内气氛静默古怪,被掌风重伤的崔克俭自知了无生路,亦是缩靠在远离二人的地方,默默数着仅剩的光阴。 “崔大人……”段征忽然开口,语调艰涩地直视地上的崔克俭,话却是说给赵冉冉听的,“他可有伤过你?” 崔克俭屏住呼吸,待赵冉冉摇头,耳边传来男人掷地有声的一句:“既是未伤过她,崔家也没了,老大人与段某从此也没了关联,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请便吧。” 车帘掀起的那一刹,崔克俭便想也不想地扶着车壁朝外跳去,直到他踉跄着摔在地上,回头去看时,才终是从那人眼底看明白,这个素来心狠手辣同自己对立的政敌,是真的决定要放过自己。 垂帘落下之前,崔克俭忽然回头仰首,老泪盈眶,熹微山光映在他沧桑端正的脸上。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惑,段征竟然奇异地没有进去,亦垂眸瞥向他。 四目相对,但见老者郑重拱手。 “天家无情,荣华权势如云烟。此番平乱过后,务以筹谋自家后路为首务。”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警言后,他便跨马朝着东方山道而去。 “主上,再行二十里就到云沛山营帐了,可要遣两个信的过的先将姑娘送回金陵?” 犹疑之色只是一晃,段征便摇头沉声只说:“从早先北边寨子里跟来的弟兄里挑二百人,这回平乱他们就不必去了,晚些来营帐我令有他事交代。” 轿帘落下,遮蔽了外头如画的山景,他抬手燃起壁上的一盏莲叶风灯。 车辙晃动,山路难行,此去大军扎营处尚要一个多时辰。 挂好莲叶灯后,段征朝着一侧铺着兽皮的萱软条凳坐了。 大战在即,对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他好像一时之间还未能从三日前的那种悲寂的绝地里走出来。 柔和暖橘的火光透过素纱灯罩自上而下地打在他脸上,眉峰之下一双眼如深潭如墨玉,光影叠错着,仿若谪仙堕世。 然而看在与他对面而坐的赵冉冉眼里,却只剩阴鸷可怖。 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定然是在盘算着,究竟该如何惩治自己,才够解心头之恨。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她的精神崩溃。 那些记忆力晦暗狂乱的画面一幕幕摧残着她最后的心力。 若说三日前坠入冰冷湖水的那一刻,她还在心中祈求生机,那么此刻,脱逃的最后一丁点希望终于破灭,赵冉冉只觉着舌尖发苦,无边的恐惧与灭顶的愤慨交织,在她心口反复而剧烈地碰撞后,终是叫她头一回真心生了放弃的念头。 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额间,粗粝指腹触到满额冷汗的瞬间,她目色中略过罕见的狠戾,闭上眼狠狠朝舌根咬去。 电光火石间,那只手捏上她双颊,待确认了她的意图后,对面人瞳孔骤缩,慌乱间俯身而至,一下堵住了她的唇。 强行闯入的柔软抵挡在她齿间,替她承受了收拾未及的咬合。 愕然之下,赵冉冉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她在他琥珀色的深邃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脸,决然中带着威胁。 既是绝无生路,那她又还多怕些什么呢? 齿关压紧了,待血腥味漫开,见他仍不放开自己,她狠下心肠,下了死劲咬了下去… 原是想着激怒于他,也好早早做个了断。 未料她睁着眼,却只见他不退不避近望着自己,连眉梢都未动一下,眼底却清清楚楚的,悲色渐明。 舌尖至痛连心,她被溢出嘴角的鲜血刺了,无可奈何地卸下力道。 齿关松开的一瞬,湿热缱绻的吻便有如洪水溃堤,顷刻间再无收敛。 被侵略的屈辱感遮蔽了唇齿相依的讨好温热,鲜血瞬息间染遍下颌口鼻,男子的气息强势而压迫,被桎梏的肩背动弹分毫也不能。 好似要被吸入深渊孽海,她呼吸急促的,开始止不住得遍身发颤。 丑妻难追 第50节 还未及流连的欲`念被迫着压下,转作肺间熟悉难挡的痒意,痛彻心扉,他松开些桎梏,不愿叫她看见自己眼中的脆弱,遂抬袖咳尽后,矮了身子将下巴搁去她肩头。 “写那密信扣我谋逆罪名,可是想着叫我被五马分尸受凌迟酷刑,阿姐,你待旁人从来心善,怎的轮着我了,便一回比一回狠心。” 他声调放的极弱,渐渐的甚至有了些哑意。 “勾结崔氏害我也就罢了,竟还排演了那么一场,那么一场!……”调子抖了抖,他到底是没说出口,只觉心口酸胀痛楚到要裂开般,话锋一转,凑到她耳后轻问:“阿姐,你扪心自问,纵使我错得太久,又何至于得你这般刻毒回敬。” 从未听他这样气弱哀怨地说话,原本还陷在恐惧里的赵冉冉突然怔立着微张了口,血腥味淌动着,她闭口吞了下去,并没有回答。 平复好心绪,段征起身蹙眉同她平视,捏了她双颊的手没敢放开。 “为什么?”他眉眼沉沉,卸下平日的杀意戾气,毫不保留地望着她,眼神干净的有如赤子,“就因我强留你吗?赵冉冉!你看着我。” 突来的呵斥叫她受了惊般得瞪圆了眼,因是双颊被捏着,嘴巴微微朝外嘟着,这样的神色就莫名显得有些好笑。 呵斥出口的时候,段征就后悔了,见她果然又受了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缓和,遂放松了手上力道,身子更左正了,同她离的远了些。 “密信的事…确是我愧对亏欠你。”褪下腕上木镯,她试探着牵下他挟持着自己的手,将木镯小心放进了他掌间,“只是我绝无置你于死地的念头,崔家早晚会发难,我知你与天子有私交,便是陛下真的被蒙蔽,也应当会因那密信开头的责骂,至少有所感念不会赶尽杀绝的。” 并不是‘不会’,只是‘或许不会’。 他两个皆是聪明人,有些事既然都想着了,便总爱堪破而不说破。 可是这一回,段征转动着掌间秀巧木镯,指腹摩挲着那能启秘宝的十字浮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忍不住轻笑起来,借用先前崔克俭的话,将事实挑明: “天家无情,也有可能,陛下信了我与闽地勾连之事,因已有了更好的取代我的人选,便想着索性借机在南边清洗一场。至于曾与他有救命之恩的旧人,或许他原念着情谊要留我一条全尸,为那信上斥骂怨怼所激,念头一转,一道谕旨,便赐我凌迟极刑了。” 他每说一句,就清楚地觉出她的不安多上一分。 明明立誓要小心善待她,可及至见了她眼底抵触冰冷慢慢化作惊惧水色,他心底里的裂痛竟才似稍稍有了缓和的迹象。 催心挠肺般的痒意和诱惑,叫他眉宇皱展数回,依旧是忍无可忍地选择放纵。 再一次凑身过去,段征苦笑着盯紧了她脸上每一丝微小的情绪变化,用凉薄而恶意的语调一字一顿,有如打趣般地问她: “若是那样,是不是如今我该被绑在金陵城北的刑场,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待我皮肉一寸寸被割下的时候,阿姐你呢?哦,该是在出洋的商船上,不知是在闲谈宴乐,还是在抚琴吃酒呢?” 泪水从她眸中滑出,顺着两颊坠落轿底。 烫得他心尖一颤。 第64章 重逢2 这一滴泪, 叫他眼前再次浮现起她在棺椁中的样子,僵冷若死物,便只是回想,一股子尖锐冷涩的剧烈不安就聚上他心头。 纵是这一生伏尸无数, 段征亦从未料想到过, 除却幼年母兄惨死外, 天下间竟还有人能叫他在乎到这等地步。 “对、对不起…” 愧疚后怕的温软语调吞吐着响起,顷刻间就叫他从那等苍凉死寂的幻境里走出来, 先前带了恶意的怨气也是抒发过了,此刻,他握紧手里的木镯,无可奈何般的摇了摇头。 “你我之间,早已经是牵扯不清, 这三个字太轻, 说也无益。” 伸手用指腹细细拭去她颊侧泪线, 他竭力温和了眉目去望她。 段征其实是并不擅长说软话讨好人的。从前作戏讨生活的时候,他揣摩人心, 因着肚肠都是冷的, 脸皮自是堪比城墙。 可一旦动了真情, 反倒笨嘴拙舌起来。 很多话, 也不知怎么, 到了嘴边, 也没能说出来。 见自己说完这一句后, 竟引的她泪水愈坠面上惊惧凝重亦愈发深重起来。 知道是自己言辞有误,正犹疑着如何袒露心迹时, 马车外头嘶鸣突兀得响起了声勒马停缰的嘶鸣。 本就有些不知所措, 段征探手一掀轿帘, 正对上霍小蓉的身影,见她身后还跟着阎越山素来带着的心腹李五时,他不由猜着了些端倪,眉头抽动着压下漂亮的眸子,望着亮光渐无的天际,到底是紧蹙了眉心。 天家无情,他如何不懂。 “大当家的!你快出来,是二当家的叫我来的。” 似是被这纷繁诡谲的时局绊住,他就维持着这个凝重深望的动作,直到被霍小蓉爽利飒然的叫声打断。 早先同他从北边来的这些人,都是十余年共荣辱同生死的交情,是以到如今,霍小蓉依旧不谙虚礼,段征也从来不在乎。 垂帘再次掀开之时,赵冉冉抬头瞧了眼,却被霍小蓉的眼神吓着了。 这样的眼神叫她误以为霍小蓉也是知道了密信之事了。 昔日尚也算好过一场的姊妹,如今瞧她,那天真烂漫的眼眸里,竟似比万年玄冰还要冷,甚至于,更有种要将她剥皮食肉的恨意在,如一把利刃直刺她心口。 为了出逃,她自作聪明地去构陷镇南王府,却自问便不是她,崔氏亦早晚要发难,揣摩着局势,她在密信里作了些修改,原也只是想使得陛下收了段征的兵权,料想着多半并不会牵累太广才是。 许久未见,对于霍小蓉的恨意,赵冉冉本是问心无愧,并不愿承受,不过是因了段征先前的假设,叫她亦恍惚心虚起来。 这等锐利的视线,很快随着段征跳下马车,被垂帘彻底遮蔽了起来。 许是实在有军情急务,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甲胄列队后退,马车外便只余寥寥数人。 隔着薄薄的垂帘,纵是山崖旁晚风簌簌,外头人谈话之声还是悉数传了进来。 “当年监造东华门的几家,除了崔家,旁的都已被夷了三族,云沛山那两家联手顽抗的,已有探子查明了,至多五万士卒凭借山势死守罢了。” “南边二百里外,数日前好几个县的百姓忽然举家散逃,” “二百里?那一片三月前可是投了闽人。” … 寥寥数句,帘内的赵冉冉却是听的心惊肉跳。 原来在她假死的这几日里,借着与她出殡的名义,段征竟是将城门都炸塌了,然而这背后却有深意,通过东华门新砌砖石内空荡荡铺散着碎石的夹层,牵扯出江南官场这几十年来盘根错节的勾连。 而后陛下震怒问罪,浙东数族联手抗旨,退守至云沛山苦战。 可事情又远没有这般简单。 为了那封段征‘亲笔’写的密信,陛下究竟还是信了。崔克俭临行前的话没错,如今南边二百里,似已有边境州县征粮调兵。 内乱未平,外衅又起。而此次京中拨与段征的兵力,是并不够应对外敌的… 帘外约莫是四五人在说话,这些军务机密说的简练清晰无一字废话。在他们交谈之处,便有人提出要避过轿子内的赵冉冉,却被段征想也不想得撇过了。 因此垂帘之内的赵冉冉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完全。 越听,她一颗心便愈发光若悬镜。 多少人看不透彻的时局,亦是顷刻间便在她眼前浮现。 可她也越发如坐针毡起来。 朝野时局,这一切,她可并不想知道的这么清楚。 尤其是从段征那儿知道。 她才刚联合崔家模仿他的字迹,写的密信诬陷的可是谋逆投敌的大罪,如今一切落空,对于自己的下场,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而他又毫不在意地叫她听了机密… 下意识地咬在发白的唇间,赵冉冉本就虚弱的一张脸上,早已是血色尽失。 除了死人外,还有什么样的人是绝不会泄密的呢? 她呼吸急促地俯身摸了摸脚踝,在觉察到脚踝酸痛后,一颗心刀绞般得难受。 脑子里如遭雷击般的冒出了史书中的一个词来: ‘人彘’ 对比上一回迷晕他后不辞而别,这一回她做的事,按他的性子,或许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颗心哐哐乱跳,正乱想间,外头说话声停了,垂帘一掀,那张俊秀熟悉的脸带着些苍凉浅淡的笑,差点吓得赵冉冉惊叫出声。 “我要快马先去云沛山,叫小蓉陪着你。” 赵冉冉木偶似的点了点头,他便卸了笑容,欲言又止的,薄唇抿作一线。 忽然间,马车略沉,他两步跨上来,倾身探过手去,皱着眉头指腹拨开了她紧咬的下唇。这个动作坚定却轻柔,一触即逝的,他侧头凝眸用幽深若潭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 直到外头传来部将的请示,他才收敛起情绪,想着是情志万千反而一时无言,离去前到底是逼着自己低声道了句:“且安心睡一觉,明早便到营帐。” 言罢,就有厚被褥从帘外被抛进来,借着四周的火把光亮,她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而霍小蓉也并不进来,只是一脸冷肃地同几个将领并骑着。 山道上路不平坦,车轮时而颠簸过一些碎石,引得整个轿箱内一阵剧烈的晃动。 在漫长重复的颠簸里,赵冉冉偎缩着身子拥被席地而坐,混沌骇然的脑袋里,好像才渐渐清明起来。 假意温柔,应只是漫天骤雨狂风前的平静罢了。 她该是……彻底完了。 、 云沛山地处钱塘江以南,往东有数座中小城池,虽说不堪防御,却都是膏脂千里的富饶地。 此山连绵不过百余里,山势耸立,算是浙东门户。 跟随崔氏获罪的那几家望族,几乎占了那些城池九成的田地,此番他们联合私兵,便早早于云沛山布置迎敌。 一连三日,平乱的六万大军始终驻扎在山脚十里外,毫无异动。 赵冉冉就被安置在主帐边上,她等着最后的审问惩罚,可始终也未再见到段征一面。 或许是服了那假死药的缘故,她时常昏沉,一日里总要睡上近十个时辰,有一回夜半惊醒,她捡起床头的拐棍,像是迷了心智一般,咬牙就从营帐的圆窗上翻了出去。 当剑鞘横过前路时,她忍着剧痛站定了身子,面色平静地要求道:“带我去见霍姑娘。” 即便她已经觉出了霍小蓉的敌意,穷途末路之际,也依然想着试一试。 、 被十余条蛇吐着信子逼到山崖旁时,赵冉冉依旧努力维持着脸上温笑,说话声被就气弱,叫崖边深秋的山风裹挟着,散得凌乱。 “信确是我写的,可冰冻尺寒,陛下的揣度难道是一日而起的吗?” 说到这一处,她心有愧疚,视线闪烁着偏开头去。 未料霍小蓉听了面色一怔,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本就如寒霜一般的脸上顷刻间显出滔天的怒气来,她用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大喊了句:“你这毒妇!”随手扬了把粉末过去。 引蛇的粉末才一沾身,便有数条蛇缠绕而上,赵冉冉胡乱惊恐地应对着,才将三条挑开,便有滑腻冰冷的触感掀过外袍贴着里衣竟游走了进去。 尖利的蛇牙裂肉而入,她低叫了声,一股子尖锐的疼痛自后腰处传来。 丑妻难追 第51节 当霍小蓉抽出铁鞭一步步朝崖边逼近时,她顿时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庶妹月仪另一个便是被段征杀死的赵筱晴。 看着迎面而来的人,瞬息间,生平种种狼狈薄幸铺天盖地袭来,简直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她奋力一博,便将那条死缠着的蛇扔了出去。 铁鞭落下的那一刻,她不躲亦不闪,死死咬着牙关,就那么拄着拐棍硬生生受了下来。 呼啸而落的铁鞭立时在左肩上刀割般留下条极深的血槽。 “陛下见疑,也不敢在此刻动他…”实在是太疼了,她抽着嗓子哽咽了下,继而朗声直面道:“小蓉,我并不欠你的!” 听着那断续嗓音,霍小蓉手上几不可见得抖了抖,她两个曾经共同生活过一场,今日她也绝非是真的要怎样伤她。原本见草蛇真的咬了人,自己的鞭子也终是挥了出去,她已经想着作罢了。 只是听了那句‘不欠’,想着大当家体内的余毒和咳疾,一时间心头火起,怒睁了杏眼,她随□□了句粗话,第二鞭又落了下去。 力道虽是轻了许多,只依然能叫人疼的皮肉绽开。 “霍小蓉,我不欠你,亦不欠任何人的!” 第三鞭落下,鞭尾直接扫过她右侧眼角,将浅褐胎痕划作两半,鲜红的血珠坠下,宛若血泪。 赵冉冉再也站不住,拐棍脱手,整个人摔在了泥地砾石里。 这一幕叫执鞭者暂时顿住。 被锐痛激了,她悲酸不忿到了极点,竟一扑身狠狠曳住了将去的鞭尾,拼尽全力大喊道:“我只不过是要离开,我只不过想过几日安稳日子,凭什么世人皆来欺辱,凭什么我就不能待自己好一些呢?!” 因是霍小蓉知道她的身世,此刻见她双目赤红着状若疯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间被问住,喘息着握紧了铁鞭皮质的鞭柄,只觉着,下一鞭,她是打不下去了。 两人一站一伏,赵冉冉很快从她眼中看出动摇来,她目中闪过些光亮,连忙曳紧了鞭尾,用力扯了扯,忽然慌乱了调子求道:“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小蓉,你放我走,不!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走。” 是那种极为卑微的恳求。 崖上朔风渐大,忽然一人从林中走到月芒星辉下。 他左手扣在刀鞘上,被微茫渐渐映亮些的高大身影上,玄色衣袍上好几处被荆棘划破,深一块暗一块的,几乎被污血泡透了。 “赵冉冉,你走不了。” 顺着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带了过来,在他开口的一瞬,赵冉冉便无法自控地俯身呕了起来。 便错过了,男人脸上略带了悲色小心翼翼的神情。 仿佛这幅场景已在梦中出现了千百回,这人总是这样,要这样满身血腥气地来熏她。 就在赵冉冉心房崩溃,抓过拐棍朝崖边攀去时,段征猱身两步急奔过去,将人扣住的瞬间,蹙眉轻袭上她后颈。 铁鞭落地,身后人跪地,是请罪求死的决然。 他将人横抱而起,却是叹息着先开了口: “云沛山了结的差不多了,你将剩下所有寨子里的兄弟悉数带走。”不管霍小蓉的诧异,他直截了当地又加了句,“今夜就走。” “她也不走吗?”霍小蓉硬着头皮追上去,“连着上回走的,咱们也有四百多人了,留她在此处…” 段征足下一顿,神色温柔地瞧了眼昏睡的女子,倒是回了她一句:“阿姐和我往后一直在一处,好也在一处,坏也在一处。后面的事,我心里有数。”说罢,他话锋一转,冷声哼了句:“霍小蓉,离了陆地后,你自去阎越山那儿领三十鞭罢。” 第65章 渐醒1 霍小蓉领命, 刚要离去时,却又被段征叫住。 黑暗中一只木镯和一卷图纸被抛了过去,她伸手接了,但听男子沉声吩咐: “先去趟广陵, 城北观音山, 带五十个最信得过的人去。” 话音将落, 她只来的及瞧清楚那木镯上精致的十字莲花纹,前头的人影便消失的了无踪迹了。 、 再次醒来前, 赵冉冉只觉着周身暖融融的,仿佛是陷在一片柔软的云堆里。 身体太过疲累虚弱,便一直梦境不断。 这一夜,她先是梦见自己变作二三岁幼童,被一人言笑晏晏得小心抱着。奇怪的是, 那个人的眉目始终模糊变幻着, 一会儿是乳娘戚氏捏着点心喊她慢些吃, 一会儿又变作桂氏那张明媚艳丽的脸,蔼笑着, 将她托抱到枝头去摘一朵芙蓉花, 阳春三月里, 庭院里, 银铃般的幼童笑声不断。 突然间, 阳春三月, 晴空一道霹雳, 天空阴云骤然迭起,很快便有流火飞矢不断呼啸着掠过。 梦里的她似保留些心智, 连忙拉着桂氏的手, 用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对叫:“阿娘, 快走!快走呀!” 转过头去,但见一把利剑从桂氏肚腹里血淋淋地戳出来。 “小冉,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看着桂氏的身子轰然倒伏进满地的尘土里,背上叫人狠狠推了下,‘啊’得一声自己就朝前跌进了冰湖里头。 才落进冰湖,画面一转,水泽尽数褪去。 一座巍峨迤逦的江南庭院便出现在眼前。 她整个人也一下子抽长到了十三四岁的少艾时期,再一细看,自己竟是穿越千里,到了江南俞家的祖宅里。 耳边听的竟是外祖母同太外祖的唤声,转过头看到外祖母薛俞氏一身道袍风骨熠熠的清冷模样,她顿时便红了眼眶,提起裙摆疾步朝两人奔去。 然而就在将到之际,一个断臂的男人目恣尽裂地冲了出来,一脚将他年迈的太外祖踢倒在地,那人环视四周,扬着手中匕首大笑道:“我是俞老唯一承认的后人,俞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外祖母薛俞氏倒退三步,只口诵了两句道号,朝着自己倒地的老父亲躬身行了个礼,又朝她望了眼,便退身飘然而去。 那一眼中似有不舍,更多的则是无奈豁然。 赵冉冉瞪大了眼,想要叫时,那个断臂的男人已然冷笑着走了过来,用仅存的一只左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最后一刻,火光顷刻间燃遍整座俞府。 …… 窒息感太过真实,她低叫着挣扎而起,如垂死惊起般,一下子便从塌上坐了起来。 呆愣了片刻后,视线很快习惯了周围盈盈的火光。 手下一抓,便握到了一袭厚重柔软的羊绒垫子。 “做噩梦了?”一道声音突兀得自身后响起。 这声调不凉不暖,熟悉到令她心颤,努力平复下呼吸,她渐渐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回想起先前山崖上的事来。 “该换药了。” 白日里将乱党尽数围杀去了一座山坳里,段征想着最后的布防,话音里难得的显出些疲累,他拖着盛药的木托盘转过身来,看清她的脸色后,不由得放了托盘坐了下来:“怎么满头都是汗。” 被他言辞中十分明显的关切所动,她不由转过头,目色迟疑探究地去看他。 双肩被人揽住,触到手下一片湿凉,他蹙眉顺势就要去解她衣带:“虚汗出成这样,水里捞起来一般,得擦擦身子了。”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惹得赵冉冉被蛰了一样,想也不想地一下挥开他的手掌,虚着调子厉声问:“你作什么!” 为她脸上的悲愤嫌恶所感,段征松开手,无言得静坐于床榻边。 烛火从一侧打来,将他的影子拉长着投射到墙上,男人微垂着素来冷漠高傲的头颅,显得有些茕茕落寞的孤清感。 “那你自己先擦干了身子,伤处位置不便,一会儿我再进来换药。” 这几日朔风渐大,若是此刻在山中再染了风寒,怕是要不好。 在赵冉冉错愕的视线里,他丢下一套干净衣裙并干湿布巾,起身就朝帐外行去。 这样的退让,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记忆里,他想要的东西决定的事,从来不会任由她推却置喙。从相识第一面,他还假意驯服之时,也依然从未真正由着她的心性。后来她只是试着逃离了几回,就彻底见识到了此人的蛮横暴戾。 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挣扎哀求的命数。 质问他‘作什么’,其实也只是她自个儿情绪的宣泄。若是从前,势必要被他回敬上两句难听的讥讽。 当营帐内真的只余她一人时,赵冉冉停下深想,虚着手赶忙拿过布巾子,三两下褪了外衣,等她草草了事换上干净衫子时,烛油都几乎未多滴落几滴。 她的动作实在过快了,便不慎扯动了周身几道伤势。 足等了二柱□□夫,帐外才传来段征放缓的问话声。 “可好了,我进来与你换药?” 得了应声后,他才掀了帐门,快步过去。 她一共挨了三鞭,也就是左肩处伤的厉害,其余两鞭霍小蓉收了力,都未曾伤至筋骨。脸上那条最浅,只是擦破了些皮。 伤势虽不重,却到底是自己处理不了的地方。 这一回,段征未理她的抗拒,解下她一侧外衫,手上动作不停,三两下便将她旧药换了,又仔细摊匀了疮药,绑好了布绷。 微扬的桃花眼底是细致万分的用心,他手法纯熟干练,是多少次生死场上历练成就的。 “后腰上的蛇毒还要再拔一次,还是将外衫脱了罢,免得被竹筒烫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像是低到了尘埃里,唯恐要惊碎了面前的玉人。 然而,这终究不是商量的口气。 她只是撑着身子刚欲挣扎两下,整个人便被他横抱着离塌,转眼间就倚坐到了他腿上。 未再出言阻止,虽然明知无用,依然拼尽全力要去格挡开他的手。 之前她尚有逃亡的计划,有退路,才会与他虚以委蛇,而今既到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那她也决不愿再违逆一点自己的本心。 他克制着劲头,依然是没费什么气力的,便将她的睡衫褪了,只余一件未曾换下的杏色小衣,覆着她的胸腹。 霍小蓉寻来的并非是致命的毒蛇,只也不是全然无毒的。这类蛇毒只会聚在伤处一寸方圆内,疮处会肿痛难挡。若不每日将毒素适时拔出,拖得久了亦会溃烂流脓,叫人痛苦不已。 粗粝指腹顺着微凸的脊骨缓缓下滑,先是在疮口肿胀的外沿试探着揉按了两下,判断完伤情后,他便选了一只宽口的竹筒,朝里投了根火信子,手腕翻转,一下将竹筒倒扣上那疮口。 竹筒扣上的一瞬,后腰处短暂得传来一阵灼痛。 因是过于紧张,她竟失声低吟了记,很快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只为治伤,也就顺势缩起身子,避开那交汇的视线,只等着先将蛇毒拔尽了再作分说。 这一声,听得段征心怀骤热,眼前再次浮现出她从湖水中捞出后惨白发青泛着寒气的冰冷躯体。 压下心绪,他翻开竹筒往伤处瞧了眼,见那处肿胀只消下一半,眉间立时笼上愁思。 “忍着点。” 说完这一句,他想也不想地将人贴着自己肚腹转了半圈,俯身垂眸,腰肢弯到了极处,噙上那细腰上可怖的疮口。 背上被他有力却轻柔得按着,刺痛传来之际,她却蓦然顿住,再没了一丝挣动。 烛火将两人交叠重影投刻上营帐浅灰的毡布上,从她的角度,恰好将这一幕影子尽收眼底。 丑妻难追 第52节 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看见那弯折到明显不适的脊背。 有时候,一个人神态可以伪装,可是背影,反倒能叫人看到更多东西。 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惊疑不可置信地呆望着。 不是该恨到要将她凌迟的吗,不该是这样的么。 可如今他又在做什么? 这副作态又是何必。 还是说,这一回的报复的残酷程度,会远比她想的还要凶狠。 他是在酝策着什么新法子?想着将她折磨到生不如死? 脓血接连数次被吐到了地上,直到疮口吸出了新鲜的红血,段征才直起身子,抹了抹唇,再拿托盘上的烈酒漱了漱口,也就即可替她敷好了清热去疮的良药。 一切停当,他一手扶在她腰际,想着将人托正起来时,只是垂首望了眼,顿时便觉心头一撞。 但见她外衫解了大半,纤弱腰间微微半凹下去,虽是清瘦的过分了,似比他的苗刀刀面还要窄上些,却在灯火暖色的明灭映照下,显出些惑人的风流袅娜来。 他顿觉唇间被烈酒灼得干涩起来,连带着掌下已发烫起来,不由得柔和了语气,出神似地说了句: “怎么里衣亦湿着,却未换下?” 第66章 渐醒2 欲念来的突兀, 说是少艾热血的关系,又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鲜活的躯体,烫动的血液,终有一日都会冷透, 化作黄土下的白骨。 若不论因由, 他的双手, 早已是罪业如山。刀下亡魂何止千数,可都从来未曾触动过他。 而此刻横卧腿上的人, 仿若契机般点醒了他。 洪荒宇宙,哪一个人,血肉所铸因缘聚散,也都只得这短短一世。 若是没了…… 往后凭你过了千年万年, 日月轮转过多少回, 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都再不能重来。 没了就是没了, 这世间没有碧落黄泉,只有这寥寥百载春秋。 从来未有过, 这样狂热却参杂了悲酸后怕的欲念。 “贴身的衣衫湿着不换, 明早起来, 就得害病。”呼吸急促间, 他将人拉起相对贴抱住, 试探着就要去解她后颈边的系带。 本不该现下就动她, 可他实在是克制不得, 脑子里尽是她一身艳骨,不仅惑人更叫他唯恐留不住。 想着这次一定要轻些再轻些, 压下粗喘他一手揽紧那不堪一握的细弱腰肢, 另一只手, 不再犹豫地就要挑开系带。 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觉出一丝甜腥后,赵冉冉松开了口,凑到男人耳边恨恨地说了两个字:“滚开!” 暴虐压抑到极处,混杂着玉石俱焚的恨意。 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掩饰的,却是她心底最真实的不甘。 就是这么一下,如兜头冷水般,彻底浇熄了段征方才的热意。他甚至觉着心口间卷起股寒气,肺里头又不舒服起来,是那种最熟悉不过的痒意。 果不其然,才露了个苦笑,一阵铺天盖地得剧烈咳嗽连带的那简易的行军床榻亦震了起来。 是肺里最深处的闷咳,风箱一样连绵不断,听起来直似病人垂死前的模样。 他早已惯了,眼见的她怔愣,抬手一下就挑断了小衣的系带,而后在人挣动前拉过被褥便将人整个裹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胸肺间的咳喘都没有结束。 他就像听不到咳音一般,猛然间捏紧了拳头,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手上力气不容撼动,一面却又边咳边去抚她脊背,断续道:“不…咳…动你……我不动你。” 被他连人带被子这么抱着,赵冉冉有些懵,反应过来后觉出这人竟是在安抚自己后,索性挣脱不得,一时间,她也就这么靠着由的他抱。 听着那咳喘间重复的话语,她只觉着不可思议。 防备惊疑地蛰伏着,光裸着身子,思绪在方寸间千回百转。 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固执却温暖,恍惚间竟有些同梦中母亲的怀抱有些相似。若非她是这般情状,又动弹不得,便几乎要在这样的怀抱里寻出些久违的动容来。 呢喃声止息,营帐中烛火融融,凛冽寒风吹在帐顶的围毡上,发出几下‘哐哐’得拍打声。 外头是深秋肃杀,倒衬出帐内的融暖来。 这个念头一起,赵冉冉心旌乱起,下意识得晃了晃脑袋。她甚至觉着,或许是在自己假死的这些日子里,朝野变故,许是这人经历了什么她不知的危机动荡,以至于将那本性里的暴虐都改了? 亦或是,她自己这些年来轮回无常的遭际,终是到了极限,受不住,有了失心疯的前兆? 见她未再试图挣动,后背桎梏又松懈了些,男人掌心一下下避开她伤处拍抚,乃至于佝偻了身子,搁了下巴在她肩上,挨蹭着一点点将侧脸相贴,半青的胡渣和鬓角磨得她右颊微痒。 这个动作,哪里还有半分仇人孽债存在,是只有心意交融,情深难抑之人才会有的,自然流露。 颊侧的微痒,让赵冉冉蓦的睁大了眼。 这人生生捏断了她的筋脉,她又怎么会对着这样虚假的幻境生起如此妄念。 或许是经年流离,亲眷背弃,在她空旷无着的内心深处,实在也是渴求温情的。 即便在横舟港的日子快意无拘,有柳烟和许多村人的陪伴,夜半中宵她也常常听着海潮对影望月,举世茕茕的荒寂感时常而至。 更何况,稷弟为了大业同她一并被擒入金陵,或许亦曾纠结痛苦,也到底是将错就错的,忍到她得了段征信任,才联合崔克俭一同发难。 想来也是,再长久的情谊,又非是父母妻儿,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薛稷呢。 自乳娘去了,这世上怕是再无人会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烛影微摇,这等温情缱绻,便一时间迷了她的心。 鼻尖突然有些酸涩起来,她皱起眉忍了忍,终是面色沉重地阖起了眼。 觉察出她的变化,段征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却将手上动作愈发放缓了,一对怨偶,此刻就这么默契地相偎相依着。 手掌抚上她发顶,修长有力的指骨从一捧青丝间穿过,握刀搏杀留下的重茧上,丝丝缕缕如被绸缎缠绕,发堆泼洒坠塌,修长手指被青丝围住,黑白交缠流淌,一念中,似万古岁月都于此刻凝固了。 “主上!叛军已被围去了北边林子。” 帐外军报一下子惊碎这幻境,段征什么也未说,抬手将被褥里的人安放至塌上,再拉过条丝被朝她未伤的那侧腰后又垫了个软枕。 整个过程他都掩着眉睫,再重咳了两下后,就疾步朝帐外去了。 因这处本就是主帐,这一次,军务机密他也没有避开她。 帐外交谈响起之际,赵冉冉才从幻境里怅惘而醒,回过神来,只觉脸上冰凉湿漉,抬手一抹,便诧异地看到指尖淌动的水珠。 “北边山崖环绕,叛军约剩千人,这苦守的功夫,主上交由我等做便是。” 片刻的沉默,按段征事必躬亲的性子,照理该要回斥才是。然而他没有立刻应答,应该是在犹豫什么更重要的事。 当另一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亦是凝神细听起来。 “南边二百里的六处州县近日似在练兵,可怪的是,听说昨日闽地和谈的使节已过淮水了,好像是陛下的意思。” 这个消息不啻为一道惊雷,似乎是预兆着两国又要大战。 她靠在软垫上拥抱坐起些,泪痕都不再擦了,蹙眉深思起来。便听帐外段征说了句:“叫尉迟将军去吧,待他剿了叛军,本王必上奏为他请功。” 尉迟氏是天子母族一系,段征这么说,就是将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将士全权交由那人来调动了。 平乱实则已到了收尾揽功的时机,他此刻却选择让贤,只怕不仅是要亲自等南边接下来的密报,亦有些向天子表态的意思。 帐外甲胄铿锵行远,很快又另有一人疾步过来,这一次说话声小了很多,简单说了几句后,恰有医官仆从来送汤药清粥,段征想了想便自接过食盒遣退几人,撩开帐门又回身进去了。 抬首的一瞬,他蓦得一滞。 但见赵冉冉面上泪痕未干,眼尾殷红仍蕴着水色一片。 似乎是未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她还维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势,未及换上睡衫,就那么裹着被褥丝靠在床榻角落里。 营中所铺的床铺都较宽大,此刻,她整个人就那么抱膝倚在角落,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带着泪痕的眼眶红红的,抬起头就那么愕然地望着他。 就是这么一眼,叫他彻底从那日冰湖边的荒凉死别里走了出来。 就这么立在门边望着塌上人,眉峰渐渐皱缩,他眼底不再掩饰的,有疼痛、不忍一点点流淌出来,直到浓到化不开去,亦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在这样灼热的视线里,赵冉冉不仅觉着怪异更是有些不安,她觉着自己该是看错了,遂有些慌乱得偏过头去。 当他快步塌边走来时,她更是悬起一颗心,忙从被褥底下伸出只手,试图再将滑落的丝被一并盖到身上。 “为什么哭?”她被人用力裹好了,一只手抚上脸颊,极为用心地将她面上哭过的残痕缓缓抹去。 浅褐右颊冰凉,而他的手温厚暖和。 他竭力克制住话音里的颤声,半弯着腰更凑近了几分,眉间依然痕迹深刻更多了分愁苦:“是我叫你生畏……不想看到我?” 因他语气间实在是柔和到有些卑怯的地步,赵冉冉暂放了顾忌,疑惑地抬了头,这一次,她终是认真看向了他。 “难道你会放过我吗?上一回你……”唯恐提起往事激怒他,赵冉冉咽下了嘴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做了崔家的内应,这一次我确是对不住你……差点害死你的人,依你的性子,难道不该恨到要…挫骨扬灰的地步……” 后面的话她说的愈发轻了,对着他眼底的情绪,赵冉冉自己都有些觉察猜测到了,一些她怎么都预料不到,也不愿承认的情愫。 然而这一次,段征没再给她揣测疑惑的机会。 “你不同!”他忽然低吼了一句,一双眼中染上狂乱,“便是你真的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真的伤你!” 恰如巨石落入心湖,层层涟漪泛开去,听着他几乎有些癫狂的低哑嘶吼,她骇然无措地张了张嘴,忽然动情地嗤笑起来,从丝被下伸出光裸的脚踝,垂眸尖锐怒问: “吕雉削戚夫人作人彘,大概也是青眼看她。” 段征呆愣了下,待明白后,他不仅没有语塞,反倒捏住她的脚踝揉了揉,反问:“医官没有告诉你?你只是筋络扭伤,再擦半月药油,养些日子就不碍事了。” 赵冉冉一下子懵在塌上,骤然再抬首,这一回,她死死看进他眼底,还能恢复行路的狂喜同解除误会后的惊愕,一丝不落地叫他瞧了去。 在她收回这种神色前,段征倒是率先了然,他从前不解自个儿的心意,待她确是过于粗暴随意,可也从来没有一回舍得下过狠手,她竟惧他到这个地步,竟真的相信自己会折了她双脚。 敛起苦涩,他慨然叹了记,忽然低了头去,再抬起时,眼尾微微肆意得上扬着,略勾了薄唇,一张春晓般的明丽俊脸上,七分温和融暖,二分深情笃诚,只余一分锐痛悲怆,淡到不可察觉。 薄唇翕动,笑着去顺了顺她的鬓发:“那日从冰湖里捞你出来,阿姐,你可知道,我痛到怎样地步?” 丑妻难追 第53节 她呼吸顿止,只觉着胸口那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碎裂。 脸上几乎有些发麻,她状若木偶,只呐呐地顺着那话问:“会痛吗,怎样痛?” 耳边热气浮动,传来两下明朗若暖阳般的低笑: “如何痛?当年我在寨子里夺位,中了人家好几处毒镖,烂得骨头都要见着了,同那日比…竟算不得什么。”他收了笑,再一次小心抚上她的脸,气息颤栗:“怎么说呢,那日见你躺在湖边,我好像瞧见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我以为,自己的魂魄也痛的裂开飞散了。到底要多谢阿姐,原来人活着,还可以苦到这等地步。” 第67章 渐醒3 “你…” 赵冉冉不能接受耳朵里听见的, 震惊之下,连诘问的话都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张口呐呐。 反复‘你’了好几回,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能抛出去。 如今的情势, 困极穷极, 她怎么也思量不出, 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要让他一介粗蛮武夫如此煞费苦心地预先备好文辞, 来对自己攻心。 王府里被禁锢的日子赫然涌上心头,霎时湮灭了惊异,面上霜寒一片。 “狮猫困鼠,可于我无用。你想要折腾取乐,yan 说罢, 她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掌, 后仰之际被褥外的丝被再一次滑落下去, 因是双手被一并裹在里头,她也不好掀开去动手扯回来。 即便方才那些话确是叫她动容过, 亦只是一刹, 便竭力制止自己再去回想, 这一句说罢, 就是一副霜冷模样, 想着好激怒了他, 也好过陪演这种荒诞戏码。 “没有折腾取乐。”原以为的嗤笑暴戾皆未有, 一只瓷勺递到了她唇边,盛着勺滴了香油的菜粥, “染血的事做的多了, 猫捉老鼠, 那才是吃饱了撑着。” “从前种种,我都放下了,阿姐也该…放不下也是应该。” 见她始终没有张嘴,段征只好再次放轻了些音调,诚恳道:“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我错的太多。算起来,你我都是一样困境里挨出来的人,从前都是孤苦无根的……虽说阿姐长我三岁,可我终归是个男人,却迟迟看不明白自个儿的心,许多事,早就该回头的……连一时义愤都克制不了,竟偏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伤人伤己。” 这一次他语调诚恳平和,说前事不论,倒越发将两人以前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剖挖出来。 赵冉冉一面听,一面觉着先前的心悸再次不可遏制得催生起来,从假死时,她便有十余日未曾如何好生饮食,此刻面上虽淡淡的,胸间却并同胃肠一起翻搅起来,酸涩不适诧异,全然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好像五内作乱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她不仅没有张嘴,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吃不下粥,那便趁热先喝药吧。” 医官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养胃的食材,段征只以为她伤了胃肠却是吃不下,也就不再勉强,忙换了一只瓷勺,舀起汤药又递了过去。 然而赵冉冉还陷在方才的话里,一时没醒过神志,依然没有张口去喝喂到嘴边的汤药。 一股子熟悉的怒火涌了起来,段征微眯了眸子,眼中再次映出不耐与危险来,他垂眸笑了笑,掩下满目的怆然失落,冷然低语道:“药也不肯喝?那我帮你喝。” 说着话,他收回瓷勺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在对面人反应过来前,一手扣住她后脑,倾身贴了上去。 双唇被撬开,温热汤药缓缓渡了过来。 这个动作,亲昵而克制,不带任何一丝的欲念。 汤药渡完,他就放松了掌的间的力道,很快又退了回去。 “要一直这么喝完,我倒是不嫌麻烦,就怕药冷……”抬头时,他的话蓦然顿住,原本无望落寞的一张脸上再次燃起希冀喜色来。 因为赵冉冉的脸上,赫然浮现出动摇来。 哪怕其实并不明显,她也依然没说什么,可他却如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觉一颗心被哄动到热血翻涌,哑然失笑着,下一刻,单手就将人整个圈抱进了怀里。 在她挣动后退之际,他扯下最后一点傲气和顾忌,咬牙低吼着在他耳边说:“还不明白?我喜欢你,想同你一道活着,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伤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守着你,待你好。” 质朴无华的言辞,却犹如实质丝丝缕缕得捆紧了她的心神,赵冉冉没了动静。 她终于彻底从今夜这场荒谬的剖白里醒悟过来,明白了段征究竟要做什么。 烛火闪动了两下,照进他眼底的希冀柔和。 那双眼睛本就是好看至极的,此刻犹如映满繁星千万,薄唇微扬,眉峰稍皱,他左手甚至还端着汤药,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斯人如玉,诚若赤子。 呼吸一滞,赵冉冉只觉着心口似被烫了下,就是这么三两句毫不讲辞藻的话,就已然叫她动容,心底里结成块垒的寒霜也开始悄悄消融。 顷刻之间,对于密信之事,便有止不住的歉疚感裹了上来。 对这份动摇和愧疚,赵冉冉又生了些痛恨自己的心思。 她知道自个儿的弱点,这三年来,也越发痛恨这种与心软良善。 或许,说她是软弱怯懦才更合适些。 若非如此,或许命途里的那些凶险无妄,她都是可以早早避过的。 庶母桂氏不公冷待,她原该趁着太外祖还在时就俱言相告,为了那一点虚幻到可怜的温情,忍了二十年,忍到要乳娘为她枉送性命。 而表兄俞九尘便更是如自己的一场笑话,不过是一两句没有分量的知心话,在他改名‘九尘’讨好信道的太外祖时,外祖母便玩笑过此人道心不纯。 再后来,他进士落第后,被赵家看低,却并不回原籍,反倒屡屡私下相邀于她。那时候,戚氏说过些难听的话,一向温良的她却对乳娘摆了脸色,一门心思,只把自个儿当作是慧眼识人的卓文君了。 “姑娘啊,老太爷早已替您安排了稳妥富贵的人家。这姓俞的能看重您何处?什么君子知己的,就见了几回啊,难不成就能对你这容貌一见倾心了!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叫稷儿那臭小子来哄你!” 她记性好,多年前戚氏哭闹的话还言犹在耳般。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时动了气,喊来好几个仆妇将戚氏架了出去。那年她十六岁,是大乱前最后一次回俞家祖宅。就因为一时赌气,好不容易同戚氏相聚,也没有向俞家还在世的几位尊长陈情,将戚氏一并带回京城去。 往事历历,叫人一旦涉足,就犹如泥沼难出。 “你说…你心悦我?” 只闷声反问了这一句,她便觉着肺腑间堵得厉害,似有千斤巨石压着,鼻间一酸,竟是再忍不得,豆大般的泪珠儿扑漱漱地落了下来。 一点哭声也无,她只是深蹙娥眉,满目悲色。 “怎么…是伤处痛了?”段征有些无措,这么说着,倒没有真动手再去看她伤处,“我不说假话,不会欺你,说了要待你好,就绝不会食言。” 他鲜少见过她这样,从前大多时候,不论他做的如何过分,她始终会藏着心绪,留给外头的,总是清贵诗书人家养出来的那份沉郁蕴籍。 泪水坠地,却似无形的箭雨般,刺得他心痛茫然。 “你说你心悦我是吗?”茫然之际,赵冉冉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字调清晰平正,转眼间,她已然收了情绪,变脸一般快,落尽了最后两滴泪。 见段征颔首,她抬起头,直视向他的眼睛。 “既然是心悦,那么,待心悦之人,就该要顺遂她的心意。”她顿了顿,终是不多绕圈子:“联合崔氏害你,若是成功,此刻我本该是已离岸登船,二月后,我就该到南洋诸岛……” 停顿了片刻,她终是鼓起勇气说道:“观音山的东西,还有俞家的产业,都留给你聊作歉意,请你…放我离开。” 眼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而后俯身靠过来,她不由得呼吸急促,怕他骤然翻脸,到底是移开视线瑟缩了下。 “药冷了,先把汤药喝了吧。”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那碗冒着热气丽嘉的汤药被端至她唇边。 她下意识地便从被褥中抽了只胳膊出来,将汤药端在手里。 当指尖传来舒适微热的触感时,她才反应过来,方才擦身后,自己一直没来得及换上新衣。 此时薄肩玉臂半边在外,只险险挡在胸前,再要将手放回去却是不可能了。 胶着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塌边的男人忽然起身,转过头去后,声调压着承诺似地说了句: “别怕,既然你真的想走,我绝不拦着。不过你现在伤得不轻,怕是得留下养一些时日。待战事结束了,我亲自送你走。” 出帐前,他弯腰又将横木架上的衣衫抛去塌侧,也不去看她:“夜里冷,多吃些粥点,当心着凉。” 第68章 绝境生情1 两天三夜, 一直到第三日旭阳东升之际,尉迟锦才将困在云沛山中的最后一支叛军剿灭。 崖边的云雾在日阳的照射下显得飘渺若仙境,段征立在一块巨石上,凝眉肃目地望着脚下, 尺寸之外即是万丈深渊。 一个时辰前, 崔郑二族的几位族老, 尽皆拒降,便从此处纵身跃下。 “这些个江南豪绅, 不过是些读书人,倒也有这般气节。” 他从不哀叹仇敌,今日只是反常。两个亲信立在不远处,虽则诧异也只好立时附和了几句,崖边那人却是再没多说一个字。 今日这一战, 是他数日前就布局筹谋好的。可以说, 领兵之权交由尉迟锦, 而这些叛军的命却还是应当记在他身上。 山崖边还有碎肉残血。 没来由的,段征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一阵倦意厌烦。 盛极必衰, 月满则亏, 或许到头来, 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 一场幻梦罢了。 他知道, 这一战, 应当是自己最后一回领兵了。 就在叛乱被剿的前半夜, 南边几个州县来了确切的消息,是阎越山的信, 证实了那几个州县的确只是小规模的民变, 闽人此次由二皇子亲赴金陵, 两国这一回应是真的要和谈了。 然而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耳边回响起女子对域外的向往,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传令下去,今夜三军同宴。让参将以上先去主帐,我有话对他们说。” 待亲信离去后,他又在那块巨石上遥望了许久。 陈璟昏聩多疑,这一次崔氏构陷后,牵连甚广。虽说军中目前还未受影响,可瞧他对这几家豪绅的做法,来路如何,段征自问真的没有多少把握。 若是从前,他会觉着,大丈夫马革裹尸何惧,出人头地挣一份千秋功业才是正途。 即便生死一线,他也不甘后退半分。 倘若逢了昏主厄路,那他就另走一条路,就是弑主另投又何妨。 可是如今,看着脚下万丈深渊,他却决定要急流勇退。 红日爬上山头,暗红云雾渐褪,照得整个山麓一派金光浩荡。 远处一条大河在山脚奔腾东流,依稀遥望,他目送这一条玉带永无止尽地东流入海。 正出神间,突然眼角撇着崖下一处,垂首一看,段征眉梢微挑。从那暗台再循着小道看过去,视线便被一片密林挡了起来。 过了密林,此时远处江边忽有一船扬帆,极为突兀地从一片杂乱的芦苇地里驶出。 若是此刻传书口岸,遣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可是段征却没有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帆船顺江而去,突然心情颇好地自语道:“这几条命,不知道世尊菩萨会不会算在我帐上呢。” 丑妻难追 第54节 、 辰时才过,十余位属将便从主帐内议完了事,接连拜别离去。他们品阶各异,平日里亦是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回脸上神色倒是差的不多,几乎都带着些颓败慨然。 待主帐内安静下来,段征转过一架木质粗糙的折屏,眸色温和地望向卧塌边坐着的女子。 “你要交权,叫我将这些都听了去,是何意?”赵冉冉率先开了口。 也不知是方才听了太多机密,还是对他的惧意已经深入骨髓,问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怯怯的。 他朝桌案旁走了两步,悬腕磨起了墨,只说:“阿姐是聪明人,文章辞藻皆好,是我要烦劳你写一封上表。” 叛军的事解决了,今早上见他时,赵冉冉便能明显地觉出他心头枷锁忪了,连语气都显见的轻快了。 一面想着方才听到的事,她起身才踏了半步,一只手便揽上肩头。 她下意识地就缩回了身子,见他空着手面色怔了瞬,便又解释道: “原不过是小伤,医官的药好,这两步路并没什么疼的。” 忍着踝间未消的两分酸痛,她疾步到书案旁,又问:“这封上表…并不好写,你若信我,就把同陛下的过往再细细说一遍。” 赵冉冉不知道,就是自己神色间的一点凝重,就将他方才的空茫失落转换。 自从想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意后,段征才发觉,自己真的是错过了太多。 乱世飘零,他既动了心,本该是回护珍惜,却因了他的鲁钝莽撞,竟叫她如此怕他。 即便她已经相信了,他不会再伤她,这种烙印在魂魄深处的惧意怕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了。 见她撑着手还立在案旁,段征提了张椅子快步过去,他将椅子放在她身后,自己隔开两步,负手立着,略想了想,便将三年前同陈璟的第一面说起。 半个时辰后,外头伙房飘来中午的饭菜香。 笔锋收尾,赵冉冉却突然将上表用的笺纸揉作一团,她无意间抿嘴轻咬记下唇,沉声道:“这份表,还是你自己写最稳妥。” 从她唇畔飞速移开视线后,他随口道:“怎么说?” “这位人主虽则好杀,却是个极会御心之辈,或许还有些妇人之仁。所以,这封表你只消具陈心中所想,他纵是不念过去,也会想起同你一样的勋旧。你写它时,只要当作故旧辞别之信,陛下只要还顾忌人心,你便无碍。” 听她说完这一串绕话,段征点点头,是认同了她的想法。 可他并不急着动笔,只是挑眉望着她,而后状若不解地问:“这又是转了几重心思?想的这般周全,莫不是……” 赫然放大的俊脸,叫赵冉冉几乎有些仓皇的想要退开。 然而她脚踝到底伤患未愈,才半起了身子,后仰时就在交椅腿上绊了一下。 低呼声尚抑在嗓子里,后背就被人稳稳托了把。 但见那人笑吟吟的,就这么俯着身体,似是丝毫没有为她的动作所扰,反倒接着玩笑似地问:“这般用心,这么怕我不得善终么?”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哪一朝功臣宿将不惧?可这人揣度着自个儿的命数,便譬如是在说牛羊鸡犬一样,十足得儿戏。 数寸之外,他眉眼含笑,眸间熠熠蕴着挑动揶揄,显得整个人有些痞气。 然而仗着好颜色,这等痞气却愈发显出他眉宇间惊心动魄的深邃秀雅来。 他一向都是行动多过言辞,鲜少有这样丰富的表情。 赵冉冉被他瞧的莫名面热,然而在那鼻尖就要凑过来时,她适时而巧妙地避了过去,顺势扶开他的手,又坐回了交椅上去。 悬腕磨墨,她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模样,反问了句:“偌大的功业,会不会舍弃的太仓促了?未到绝地,就先回头,这并不像你。” 段征收起笑,只略想了想,便正色道:“并不是全为了眼下的猜忌危局,只是这风波并非是朝夕之间能结束的,莫说三年五载,怕是十年也未必能太平。这等刀山上的富贵我如今厌了,早些抽身,反倒稳妥。等诏书下来,我们就一起离开,同你一道去南洋,你去别的地方,我也跟着就是。” 这一番话说的仔细沉稳,对上赵冉冉略带惊异慌乱的目光,段征又赶忙解释道:“是我自己过厌了这种杀伐日子,待离了此地到域外,我是没容身之处的,到时还得请你收留。” “你…要跟我去南洋?” “是。” “得了观音山的那些东西,如何还要人收留。” “我说过,想同你过一辈子,往后不管如何,都绝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对你……实在不行,你只当我是兄弟亲随一般对待,不必顾虑。” 太过坦诚的对话,一旦对不上线时,便很容易陷入死胡同。 外头适时传来一阵伙夫放饭的梆子声,段征还要去见尉迟锦,此刻碰了软钉子,欲言又止的。 他似乎是急着走,便有些烦躁地脱口留了句:“阿姐怕是盼着以后都不见我吧,其实你我早同夫妻无异,我往后绝不欺负强迫你便是,左右只当我是个护卫岂不好?” 望着帐门落下,赵冉冉啪得一声放下了墨块,先前那些细微的悸动顷刻消散,她捏紧了拳头,思索着晚宴时的计划。 、 天色还未擦黑,士卒们便于湖岸边一片开阔地带,依次架起了篝火,很快就有肉汤野味的香气弥散开来。一些人清理着猎物的皮毛,一些人则摘了野菜山菌去岸旁涤荡。 他们常年征战,吃食上向来粗放,此时能将菌菜并肉块混着煮熟,再大铁锅沸腾之际,再撒一把粗盐,已是足够庆贺。 酒肉下了肚,各处便有人开始拉胡琴,亦或是口若悬河地说些乱糟糟没首尾的轶闻。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胡琴短笛吹得毫无技法,只是那些长啸短吟的抑扬调子里,总叫人听出些关山月冷的苍茫来,或是泣血思乡,或是豪迈壮阔。 有品级的将领都不在,这些人很快就几十个围作一堆,吵闹推搡喧闹震天。 当赵冉冉裹紧军服,沿着湖岸假意寻人之时,突然有两堆人大喝着起身退作一个大圈。她压着提到嗓子眼的心,为怕引人注目,也只好挤在那个圈外,看里头两个汉子对战。 随着一声声撺掇叫好,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满头大汗得被撂倒在地。 趁着换人吵闹之际,她转身作势离去,忽然胳膊一痛被旁边一个士卒曳住。 “嘿!没完呢,你快看!” 这人力气极大,一只手铁钳似地捏在她手肘处,赵冉冉毫不怀疑那里应该是被捏青了,可她一声不吭的,皱眉去瞧战圈。 但见那被撂倒的年轻人忽然爆喝了句极粗蛮的脏话,‘噗’得吐出口里的血沫,他一下扒了自个儿上衣,狂奔着朝胜利者扑去。 可那中年军人明显要厉害许多,两个回合下来,年轻人身上已然不知挨了多少拳脚。 “狗娃子,你兄弟死了,你把气出老子身上算什么!” 在一众哄笑中,但见那叫狗娃子的年轻人晃着身子再次爬起来,他忽然痛哭着仰天大叫起来,突然发狂似地冲上去一口咬在那中年军人脖子上。 这一下,旁观的几十人惊呼起来,正混乱间,一支□□破空而来。 等众人回过神,便看到战圈中的两人当胸被串在一起。 年轻人蓦然睁大眼,几乎是立刻断了气,那双不甘愤恨的眼睛恰好对着赵冉冉的方向,好像是要说些什么。 “军规第七,不得殴杀同袍。”侧面的人群分开,一人玄色大氅,暗金祥云纹的袖口昭示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人一身酒气,面相倒是极为年轻的,他转着手中一把颇重的□□,领着几个衣着华贵的侍从走到了战圈里。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只在她近处传来几声不屑的低嗤。 从那几个随从的军服式样上,赵冉冉有些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便是当今外戚第一的尉迟家。她有些不忍地瞧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朝左右军士身后缩了缩。 “都别愣着了,继续吃喝吧!待本将回京,自有你们的封赏。” 待人群散开些,尉迟锦身侧一个内侍笑着讨好道:“奴已精心挑了三名少年,都在帐中备着了,这一回的性子烈,侯爷您莫吃太多酒了。” 尉迟锦重重地捏了下内侍的白嫩脸皮,正要笑骂时,一抬眼正瞧见不远处低垂着脑袋一道清丽背影。 他眉梢挑了挑,将□□朝那娟秀内侍怀里重重一拍,用虚音喃喃道:“你的眼光太差,遣了那三个少年,本侯夜里不回来了,别来烦我。” 说罢,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又威胁似地看了眼几个随从,便稳住步子悄声跟了上去。 第69章 绝境生情2 山道陡峭, 夜冷露重。天上繁星明灿,夜空倒是深秋的高阔澄澈。 她一路攀着老树枯枝朝山下走,脚下艰涩,心里头也渐渐不安疑惑起来。 二刻前, 她见段征被几个神色凝重的将领请去, 外头又喧嚣正起, 连犹豫都不曾,翻身而起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军服套在身上。 此时隐隐瞧见山下人家灯火, 倒是愈发觉着出来的太容易了些。 心口砰砰乱跳着,脚下步子也有些乱起来。 不过同前两回到底不一样,她已经知道,段征再不会舍得对自己下狠手了。 人的言辞固然善变,可那日提到她躺在冰湖旁的身子时, 他的神色骗不了人。 那般绝望伤痛的眼眸, 她平生从未见过。 或者说, 在那夜之前,她从未想过, 一个人会有这样叫人不忍卒睹的眼神, 竟然还是他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的。 星辉月芒为一片密林遮蔽了, 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一个踏空, 曳住一丛荆棘喘息。 指尖刺痛传来, 霎时叫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双眼睛, 侵略戏虐的、悲痛赤红的、还有言笑晏晏的, 比阳春三月枝头的嫩芽更多几分春色明艳。 他说,他喜欢她。 她差点害的他被安上谋逆的重罪, 可他却用那样认真温柔的眼睛告诉她, 他喜欢她, 从前不懂,错待了她。 似是不惧痛一般,赵冉冉下意识地捏紧了荆棘,仰头望了眼被遮蔽到漆黑的夜空。 她忽然想着了一种可能。 到头来,在这世上,或许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令她惧怕厌倦的人,会对她动真情了。 何其无奈讽刺。 年岁尚小之时,她就因半面胎痕受尽世人冷眼,便一直希冀着将来能凭着自己的才学,从寒门士人中择一个懂她敬她的人。那人该是个满腹经纶,同她一样聪慧良善之人。 她不求同他富贵荣耀,但求相伴白头,朝朝暮暮。 直到后来遇上了表兄…… 四周山道上黑漆漆的一片寂然,而远处是山下人家依稀明灭的灯火,高悬的一颗心松了些,她甚至苦笑着自语了句: “再不来的话,我可要就下山了。” 不过是从掌间拔了几根刺的功夫,赵冉冉便将过去的不安荒凉尽皆暂放了。 即便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待她,她也能自己善待自己。 正要起身迈步时,身后密林中突然响起一个男子半醉的声音,惊得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足下生根一般僵立住。 丑妻难追 第55节 “本侯还想着是哪个伙房新来的小子,却不知木兰是女郎啊,着实扫兴。” 待他一句未说完,赵冉冉便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跑时,下一刻耳旁只听的衣衫翻飞的响动,头上扣住发髻的军帽就被人扯落,头皮传来些微痛楚,惊骇间,她回头同那人视线相撞。 墨发如瀑四散垂落,盖过两肩又绸缎一样堪堪盖过腰臀。 “平昌侯恕罪!”因方才见识过此人狠辣,她连忙开口请罪。 尉迟锦目力颇好,借着林外些许星辉,此刻便将眼前女子的样貌看了个遍。 “嘁!”不屑地嗤了记,他眯着眼赫然发难,一手扣住她下颌,丝毫没有收着力气地将人拉近了,再开口时带了怒意:“原来是个丑八怪啊,白白浪费本侯时辰!” 随着他手上力气渐重,赵冉冉本能得从他眼里看出了杀意,她瞳孔骤缩了下,瑟缩着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飞速斟酌着措辞,未及开口时,双眼中便习惯性地染上哀求水色。 尉迟锦哼笑着一挑眉,忽而又觉出了些兴味来。 他一手制住身前女子,另一只手则轻佻地朝那半面浅褐上摩挲。 “女子本就生来力弱无用,偏还生了这么张令人恶心想吐的脸,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悬梁吊死了事,免得将来一辈子嫁不出去……” 说到‘嫁不出去’,他忽然顿住,想起了数年前在京城的一些往事。 凑近了去瞧,这眉目轮廓,尤其是眉梢那一点标志性的殷红血痣。 细细端详了片刻,他面上慢慢浮现起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赵尚书家的嫡小姐?”从她面上得到答案后,尉迟锦唇边不由得漾开些压抑嘲讽的笑,他状似亲昵地将手掌穿过那厚重青丝,潮热的酒气呼到她面上,幽幽问了句:“冀东曹知州家,不知赵大小姐可还记得?” “什么?”茫然的神色才稍露,发间就传来一阵刺痛,她被迫着仰首,鼻尖撞在男人侧脸上。 “家母可是曾把你夸得天上地下都没有,大小姐不是过目不忘吗,这才五年,就不记得被你拒亲的曹家庶子了么?” 在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拒亲’二字时,赵冉冉就从昏昧琐碎的过往里将五年前的事想了起来。 五年前,正是表兄进士落第那年。赵尚书便私下遣人授意与京中几户人家合一合八字,却不知桂氏为了她的嫁妆,暗中屡次破坏。再后来,就特意只放了些地方官的子弟八字过来。 彼时尉迟锦只是曹知州家的庶出次子,除了剑术好些,连举人都未考中。桂氏撺掇着曹家来提亲,又刻意拿些丧气话去激赵尚书,最后曹三公子入了尚书府拜谒,只被赵同甫冷言冷语几句,最终潦草打发了回去。 五年前,曹家是仕途差不多到头的地方官,而赵尚书乃当世大儒,不仅门生故吏遍天下,政途上亦是一派光明,对赵家来说,纵是嫡女面貌有陋,就是送入庵堂,也绝不会自毁门楣去屈就些没前程的寒门子弟。 时移事迁,谁又能料到,后来乾坤颠覆,曹家一个小妾的母族突然飞黄腾达,而曹家庶出的三公子,也摇身一变,从母姓尉迟,一无功业,却能封侯赐地。 “曹…尉迟大人,你我两家也算不上仇怨,婚事皆由父母做主,只当是我福薄配不上大人。” 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尉迟锦依旧没有放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不住打量眼前女子,笑意全无,似乎是在思量什么陈年往事。 片刻后,酒气上涌,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染上邪气,他松了她的头发,转而一下扣上她后颈。 “听说京城被攻破的那一日,你被人掳走,还做过营伎?”他将手掌放轻了些力道,在她项后摩挲试探,“倒是该换换新口味了,赵大小姐,你若肯好生伺候两回,本侯念旧,许是能救你出火窟给你几口安稳饭吃。” “我今日自要下山谋出路。”她反手慌乱地要去挥开他,强自镇定:“侯爷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我一小民如何…啊!” 后腰被狠狠抱住的一霎,林子里悉索响动,三名佩刀死士从树上跃下,朝尉迟锦一抱拳,为首一人毫不畏惧地上前两步。 “给将军添麻烦了,姑娘出来散散心,王爷嘱托我等跟随看护,正要差点跟丢了,好在叫将军遇上了。” 那人现身之时,赵冉冉和尉迟锦就同时变了脸色。 她垂首自嘲地苦笑了下,两害相权,正要朝那三个死士过去时,后腰处蓦得被扣紧到发疼。 尉迟锦捏指作哨,一声短促清亮的哨音过后,几个内侍便背着□□疾步奔入林中,他们面白无须的漂亮脸蛋上,此时沉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一言不发地就将□□上弦对准了那三个死士。 赶在刀剑出鞘前,尉迟锦抬指捏在了赵冉冉喉间:“本侯同赵大小姐是故旧,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这人我要了!” 、 被丢进一处偏帐时,外头叫嚣喧闹正是最纷杂之际。 在这处偏帐里,赵冉冉见着了三个伙头军打扮的少年,皆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每一个都是骨肉匀亭眉目清秀,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得晚,连个头都只才只与她一般高。 她曾听那南洋的老秀才讲起过闽地有契兄弟之风,可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人专挑这样未长成的少年以享私欲的。 一时间,对尉迟锦的惧意便又转作了不屑。 当尉迟锦从那三个少年里选了一个后,才有随军的两个中年妇人跟着内侍进帐,他说了句:“查验下她的身子。” 便有一道熟稔至极的声音自帐外响了起来: “平昌侯歇了么,段某特来拜谒!” 还不待帐内几人应答,说着拜谒的某人便一脚踢开了偏帐薄软粗陋的木门。 木门颇重地来回在毡房一侧撞了数次,倒是出乎意料地还挂在转轴上。当那道灼热视线撇向她时,赵冉冉如遭芒刺,没来由的甚至起了些心虚来,遂同他错开了视线。 两个男人对峙了片刻,外头闹腾的厉害,帐内气氛压抑,未及走开的那几个少年妇人皆是伙房的人,知道自己的性命在这些贵人面前没比草芥重要多少,此刻走也不是也不敢行礼,唯恐引了贵人怒气,要牵连遭殃。 直到一个妇人实在忍不得鼻尖的痒意,不慎重重打了个喷嚏出来。 尉迟锦手里正转着一只酒杯,忽然不快地‘啧’了声,而后想也不想地抬手就朝那妇人砸去。 ‘镗’得一声玉杯撞碎在刀身上,段征收回尚有些震颤的长刀,终于沉声出言道:“本王同平昌侯商议些事,你们还不快退下。” 看着那几个不相干的人如获大赦鹌鹑一样朝外头小跑着离去,尉迟锦‘呵呵’怪笑了两记,他上下打量了遍对面握刀之人,忽而提过桌案上的酒壶,朝前扬了扬: “段将军用兵如神乃当世第一等的豪杰,鄙人素来仰慕,早已有亲近结交之心了。”他从柜上又另取了两只玉杯,一面斟酒一面又上挑了眼睛笑看过去,“来,先满饮此杯!” “我不饮酒,军中人都知道。”段征面无表情,直入正题,“段某来带她回去。” “哦,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夫人。” “哈,王爷好像只娶了安和郡主一人。” “平昌侯还是趁我尚在的时候多认识几个属将,旁的闲事多管无意!” 争锋相对的一番话后,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安静了下来。 尉迟锦的生母曹氏与天子陈璟生母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而段征又毕竟是与天子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在陈璟收拾了不听话的浙东士绅后,其实暗中已然同段征达成了默契,要将南边的军权也切实收回自己手里。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尉迟锦没有军功,而段征务求功成身退。 是以,他两个心知肚明,原不该是仇敌。 然而尉迟锦此人,毛病实多,除了在剑术暗器上颇有些造诣,平日里喜怒无常甚至醉后曾以杀人为乐。此刻他酒气上涌,一则对赵家有些泄私愤的打算,更兼想着赵冉冉是俞家唯一的嫡系后人,倘或能得了俞家的祖产,说不定皇兄便不会时常要在他耳旁唠叨了。 这么想着,尉迟锦转头朝内侍看了眼,那人端过酒盏才要靠近赵冉冉,眼前寒芒一闪,便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 尉迟锦也不恼,反倒笑呵呵地朝赵冉冉拱了拱手:“段将军是陛下赐婚,如今郡主失踪,若是这档口停妻再娶,恐犯天怒。我看方才赵大小姐也不像是散心的模样,实不相瞒,尉迟锦这些年都一直未娶,你若首肯……” “平昌侯不是好男风,况且……她已有了身孕。”段征心中隐怒,几步过去一把揽在女子腰间,话音里已明显有了不耐。 未料尉迟锦只是微一怔愣,很快咬牙恢复笑意:“孩子生下来打掉都可以,她先前分明是要偷跑弃你!赵大小姐若是愿意,本侯带你回京,对了,回京之前,咱们去趟邬埕,该先叩拜下俞家先祖。” 这话已然是说的有些失身份了,听的段征心头一阵火起,正要发作,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腕上。 “多谢侯爷厚爱了。”先前受了些寒气,赵冉冉低咳了下,迈步走到段征身前,一双眼里古井无波,言辞恳切:“听闻平昌侯剑术超群,想来也该是个爽利人,不是那等爱计较的寻常人。赵冉冉自问不堪良配,只是赵家从前也确是有所得罪……这样,若邬埕祖业还在,您便遣人去一趟,除了俞家老宅,旁的我都与您赔罪了。” 一席话便将深处缘故挑明了。 尉迟锦收起错愕,转而朗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赵冉冉的肚子:“可惜了,本侯现在反倒不想要俞家的东西了,我母亲下月在宫中做寿,若是走海路坐船将你送去,或许还赶得及。” 他偷眼看了看段征骤变的神色,提着酒壶一面走一面仰头饮尽,当他走到墙侧挂着的宝剑旁,对面人果然发难,两步之内提刀猱身逼近劈砍而来。 第70章 绝境生情3 赵冉冉被一把推到战圈外, 还未立稳之际,刀剑铿锵相交声就已在帐中响起。 待她回头去看时,但见长刀接连不断地横劈侧砍,招招皆带着泰山压顶之势, 每一下俱带着千斤之力, 却又速度极快, 对面人才生生抗下前一击,长刀便瞬间收回, 下一击又顷刻而至。 连贯到让人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几个内侍虽也都是练家子,此刻却一个个变了脸色。那把刀足有半丈长两掌宽,重量不轻,而使刀之人劈砍挥削,十几招连贯若行云流水。 他们甚至都有些看不清他的动作。 只是那使剑之人亦不简单, 见他们跃跃欲试着要上前, 只开口呵斥了声“退下!” 世上的刀法剑术虽习法不一, 然而唯快不破的法则倒是相通的。 不过转眼的功夫,用剑的便明显落了下风。 又过了数招后, 情势就更为明显了。 连赵冉冉这个并不会武的人, 都瞧了出来。 胜负已然很明显了, 可她一颗心悬着, 心头的焦躁仍丝毫未减。 就在担心之际, 长刀直取对方咽喉, 段征目露凝重, 他立刻左腕一翻右臂下沉,长刀一偏只削下一缕头发。 然而顶尖的高手搏命, 便是万万差不得毫厘。 就在他强行收势之际, 剑气迫向左胸, 他只好立时撑着刀身一个飞旋躲避。 剑尾浅浅划过右侧胸膛,落地之际,右半边衣襟沁出血沫,肉眼可见的很快整片都染作了红色。 像是有什么尖锐之物狠狠刺在心口,她面色颤了颤,掩住唇畔,只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 “想不到连皇兄都忌惮的段将军,也不过如此。”尉迟锦退开两步,醉面上俱是被轻视的怒气,“怕我怕到这等地步?那还上表请辞干什么!” “侯爷醉了。”请辞之事怕军心不稳,如今还不能公之于众。段征见他开始口不择言,只是沉着脸,提刀甩了甩不愿再与他纠缠。 “小心!”他才回头,对上赵冉冉惊慌的一双眼,左肩便是一沉。 转过头,是尉迟锦一只手亲昵热络地揽在他肩上。见对方并无再战之意,他神色淡漠地瞟了眼肩头那只手,又调转视线看向对方。 两个手握兵器的男人,就这么只隔一拳地对峙着。 段征较尉迟锦略高二三寸,此刻因离的近,这点身高差距就被放大了,在他稍稍俯视的目光里,是深潭一般漫无边际的冷漠。 尉迟锦原本愤怒的一张脸忽而出现了些轻佻古怪的神色。 身后跟着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内侍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可那内侍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时,就见尉迟锦搭在段征肩头的那只手刻意拍了拍,而后笑着又凑近了些: “‘满面纵横桃花靥’,以前我怎就没看出来呢。”他笑着一连啧了数声,而后语出惊人:“段将军,你陪本侯过一夜,岂不万事皆了了!” 段征深沉若霜的一张脸上终于有了裂痕,他忽然勾唇笑了笑,却叫尉迟锦心头警觉生寒。 下一瞬,长刀锵一下在地上滑出到深痕,继而带着雷霆之势不由分说地砍向了那只手。 饶是尉迟锦躲的快,手背依然落了伤,倘他再慢一分时,显见的那只手就要没了。 丑妻难追 第56节 帐内战端再起,只是这一回的势头叫几个旁观的内侍都彻底屏住了呼吸。 可是还未待他们拉开□□,那头尉迟锦长剑脱手,下一刻,段征一脚将他踢至桌案下,刀尖点地,削铁如泥的寒刃堪堪贴在他项侧。 “将军不可!高抬贵手!”两个内侍赶忙放下□□,躬身请罪。 “给我闭嘴。”刀刃离得实在太近,尉迟锦连喝骂都不敢大声,唯恐一用力,就要命丧当场。 外头狂欢的军士们都已散了场,帐内帐外此时寂然一片,段征不动,帐内旁的人便都不敢造次。 尉迟锦到底也有两分气性,求饶的话是万万说不出的。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刀背上自己怒气交织着惧怕的一张脸,酒意全消。 正僵持间,赵冉冉悄声走上前,她步态悠婉闲静,仿若丝毫觉不出这种场面有什么特别的。 她先是径直走到营帐正中,蹲下身拾起地上掉落的宝剑,而后才朝那两人走去。 “侯爷从前未带过兵,却能在三日之间围杀叛军于山崖。” 素手握上刀刃时,便觉出那把刀立时歇了力道,只是顺着她的动作挪动。 “想来是英雄相惜,是早等着战事了了,便好来寻王爷切磋比试。” 话音未落,段征立刻探手过去,将她五指小心从刀背上隔开,而后他一言不发地回刀入鞘。 尉迟锦顺势退开,立稳后抹了把脖子,见手上并无血痕,一时也没有开口。 “闽地未收,将来侯爷或许镇守江南,必然要作天子股肱,实则韬略重于剑术,古来御人御心者,侯爷已然是文武俱全的了。” 一番话说的又快又轻,虽似信口拈来,却已经是既给了台阶又将方才的恶语释作了玩笑。 两个内侍立刻拱手附和:“是是是,姑娘所言极是,我家侯爷也正是这个意思……” “是个屁!”尉迟锦一道狠厉眼神过去,他撑手在案前,说话声却没比赵冉冉大多少。 一直未开口的段征忽然转头朝他一抱拳,朗然说了句:“剑遇刀吃亏,今日之事得罪。段某不放在心上,还望侯爷也别胡乱生疑。” 闹了这么一场,多说无意,直到他两个走到帐门口。 “慢着!”尉迟锦清了清嗓子,“姓段的,我没那么计较。” 闻言,在外人面前向来惜字如金的段征倒是背着身,郑重点了点头,当他抬手去掀帐门时,后头人却又开了口,却是对着赵冉冉说话,言辞里又带了些不怀好意的试探: “赵大小姐,你还未答本侯的问题。家母多年前就颇喜欢你,今日只要你点头,等回了京,尚书府的旧宅我留着给你。” 这一句话落,赵冉冉便察觉到有数道目光同时汇聚到自己身上。 她眉角颤了颤,唇边无声凉薄得浅笑了下,她半转过身福了福:“向曹夫人问安。”又含笑扫了其中一个内侍,意味深长地留了句:“春花秋月眼前人,隙驹石火梦中身。” 帐中无人作答,她反手牵过身旁人的手,径直出帐而去。 、 更深露冷,夜空无云,一轮朗月高悬东山。 甫一出帐,她便松了手,低声说了句:“多谢……”旁的话却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空握了下掌心,段征长吸了口气,两步跟了上去。 一直到主帐门前,他才突然停步,忽然上前拉过她,迫着她同自己对望。 “你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赵冉冉愣了下,微弱的灯火透过营帐的毡壁透出来,照的他一双眼深邃中跳动着柔和融暖的光,比夜空中的繁星还要明灿。 有情众生,虽不及那山河日月壮阔浩瀚,却自有另一番微小鲜活的惊心动魄。 “只是我随口改了前朝的词胡诹的。”她偏过头,倒是真想了个最通俗的解释:“意思就是百年身苦短,很多事一旦错过,转眼也就是白头翁媪了。” “尉迟锦有一句话说对了。”他恍然般笑了笑,拉着她转身就朝马厩去,“邬埕就在山南二十里,走,我陪你去祖宅一趟。” 想到他身上还有剑伤,赵冉冉立刻出言制止,可段征只说伤不了脏腑,疯魔了一样,执意就要带她下山去。 被他拉着一路疾走,她蹙眉想了想,试着说了句:“可是我手疼。” “伤着了吗?”他立刻止步回头来翻她方才握刀的手。 赵冉冉只好摊开另一只手:“是先前在山道上被荆棘扎了好多刺。” …… 夜深人静,数盏油灯将塌边人照得温柔清晰。 结实宽阔的胸膛上,一道剑伤浅浅得横贯而过。 赵冉冉耐着性子,绣花似地放轻力道,一寸寸朝那伤处抹药。 对于行伍之人来说,这点伤确实算不上什么。可她动作细致,那皱着眉一错不错的小心模样,实在叫身侧人看痴了去。 只觉着心若擂鼓有些难以自制时,偏耳边又传来:“此番是我累你。” 女子淡蹙娥眉,目中是难掩的歉疚不忍。 他从前还怪她只对旁人仁善,如今就这么坐着看她治伤,便觉着一股子暖意激荡升腾,窜得他五脏百骸都攒动起来。 其实她的性子,他早已摸透了,只是从前不谙世情,更识不清己心。 其实从她醒来后,他不过是好生待她,诉了几回衷肠,她便能克制着对他的厌弃惧怕,像寻常旧友似的说话相处。 良善慈慧之人,最易触动;孤傲清高者,又最难深入。 而她偏兼具了这二者。 实则即是固执又心软。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对这样人便如驯马磨杵,一则要拿真心去换,二则亦要时时牵引试探。 布绷缠好了,见她开始收拾药箱瓷瓶时,他突然倾身过去收着力气捏上她下颌。 凭着这点牵制,他将额头抵在她眉心,垂眸说:“若我幼时逃荒就遇着你,你可会给我口饭吃?” 被他身子笼在阴影里,赵冉冉觉着有些脸热。气息交缠,怕稍一动弹就会相触,她只好低声‘嗯’了记以示肯定。 下颌处传来微痒抚触,她听他又继续说: “你不仅会给我口饭吃,只要我再想些法子,你还会收留我,甚至还会让人教我读书认字……” 幻想到动情处,他没再退开,手掌下移在她项侧摩挲,张口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歉疚,赵冉冉一时犹疑,竟难得没有推拒,只是垂下眉睫略略瑟缩了一瞬。 然而片刻交缠后,男人平复了下喘息,抱着她双肩笑道:“既有了孩子,就该去俞家祖庙上柱香才是。” 脸热之际,又被他一把扯起身。 “你不是要下山吗,现下就走。” 、 两个时辰后,圆月走过半个天际,明澈耀目地挂在斜斜挂在西半天。 赵冉冉立在一座占地半顷的园林墙下,幼年少有的记忆里是这处年节下永不停息的门庭若市,而此刻古朴苍劲的‘俞府’匾额下,两个精巧风灯灭着,似乎是许久不点了,看起来破败落灰。 目光越过石阶,停在黝黑紧闭的包铜木门上,她忽然陷入一阵恍惚,莫名想起三岁那年头一回来此处,她的太外祖竟提着三层八角点心盒子,亲自候在门后长廊边等赵家的轿子。 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瑞雪天晴,她被太外祖抱起来后,一面吃枣泥酥,一面去揪他胡子的场景。后来她不知怎么的就问了句:“阿太不高兴吗,冉冉乖,不揪您了。”那一句后,她太外祖忽然便哭了。 “怎么哭了?”段征转过她的身子,神色间有些无措起来,吞吐了两声后,他索性一下将她抗抱上马鞍,自己翻身上去后将人围在双臂间,一面催动骏马,一面说:“今日太晚了,你要追忆往昔也不急,反正等我辞了军务,咱们往后时时都能来的。” 第71章 绝境生情4 去寻客栈投宿的路上, 两岸河道旁已经有零星人家开了门,天上繁星明月请冷冷地映在河水间。 俞家老宅在邬埕最北郊,他们一路骑马往城中去,路过一座石桥时, 但见一个老翁拄拐颤巍巍地跨着一篮子锡纸元宝。 那老翁远远的在桥根旁席地坐定, 翻出一叠锡箔纸, 手指灵活地继续朝篮子里折元宝。 见赵冉冉多看了两眼,段征便翻身下去, 前马过去问:“老人家,这才四更天,您坐在这儿折这个为何?” 那老翁指指西天边将满的明月,打了个哈欠,手上动作不停, 用吴语答说:“今儿不是十月望么, 要祭水官大帝生辰么, 我早些来也好揽笔生计。” 这老翁抬起脸时,便能看清那满面的尘霜疲乏, 他虽看出他两个不大会买元宝, 说话时也是耐着性子和气温吞的。 “阿太阿太!”远处忽然响起孩童的唤声, 但见河岸旁的巷子里, 一户有些破败的人家开了门缝, 那孩子只六七岁模样, 哒哒哒踏着石板路快步跑过来, “阿娘没醒,我同阿太一起叠元宝。” “回去守着你阿娘吧, 大冷的天, 你这孩子也不看看这才几更, 小娃娃不睡觉,当心长不高。” 老人心疼苛责的话勾起赵冉冉心底一些热闹往事,她眉目和煦地望了望水波缓缓的桥下,便从怀里摸了支暖玉发钗,下马的时候段征伸手扶抱了她一把,她也就顺势用在双肩借了些力。 待双脚轻轻落地之际,她莫名有些恍然,原来他两个已经默契到了这等地步。 “小阿弟,家中可还有多的篮子,你阿太这些我们都要了。”她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见那孩子点点头一溜烟地朝家跑去,才又将那玉钗递给老者,“出来的急,突然想拜拜水官大人消解个灾厄的,只是忘带了银钱……” 那老翁有些明白过来,连连摆手:“你是哪家阿妹,恁般胡乱用钱!四十五文,连篮子一并都拿走。” 赵冉冉懊丧地哎呀了声:“这钗子买来二百文,当的话也未必有四十,倒是买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那老翁停下手里活计,他抬起须白的眉毛,朝赵冉冉脸上正色打量了下,便捧起地上的元宝朝已经满了的篮子里压了压。 “哎,孩子他娘,我孙媳妇病着,才二十三的年岁,眼见的治不好喽,就算我换你这钗子叫她也难得高兴高兴。” 跨马走前,赵冉冉状似无意地又朝那老翁说了句:“阿伯,城北竹烟街那家当铺公道,您若要换钱,就去那儿换。” 离着石桥远了,听的方才那幼童提着空篮子又跑出来时,她心下不忍,回头朝那破败院落又望了眼。 到客栈后,段征自是只要了一间上房。不过他同掌柜的另要了铺盖被褥,就挨着拔步床的脚踏睡。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赵冉冉才被一阵压抑的咳喘闹醒。 床角边的被褥业已收了,更漏滴在巳正时分,隔了道珠帘,段征压着咳嗽正在铜盆前洗漱。 “起来了……咳。”他转过水淋淋的一张脸朝她笑了笑,继而一连剧烈干咳了好一阵,像是要将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方才我问了掌柜的,祭水官要在正午前,晚了不吉利。” 两个出客栈寻了处河道边的空地焚了元宝,便朝城东去寻了俞家从前的大掌柜俞番。 因和乳母戚氏一家相类,这大掌柜也是三代上落魄时就跟着俞老太爷的,待见了赵冉冉,自是感慨怅惘,一家人将他两个奉若上宾,薛稷走时留下的田产地契,一样不少地都叫他藏在一个宝盒里,非要当着赵冉冉的面一样样清点干净。 末了,还将这一年旁支亲眷来告官分田宅之事说了个详尽。 就是这么着,他们赖老朽图谋俞家祖宅,我一气之下叫人锁了院落,搬了出来,只留了几个门房看着,如今小小姐回来了,这两日我就叫人去把宅子扫洒出来。 大掌柜俞番同赵冉冉的母亲一起长大,唤她母亲作大小姐,习惯上就总要叫她小小姐。 说到动情处,大掌柜嗓子哽了哽,一双世故精明的眼里闪过老迈追思,时不时便看着赵冉冉提两句她生母:“小小姐不像赵大人,还是偏像些你母亲,你母亲心地好这世上都难寻的。” 丑妻难追 第57节 因是知晓自己留不久,赵冉冉也就没叫他遣人去洒扫祖宅,只是问他要了宅院的钥匙,说去凭吊一回也就罢了。 当她抱着一大串铜钥匙叮铃镗锒地打开主院后花园的紫檀木门时,对着那满池枯败残荷,不由得沉沉颤出一口气。 太湖石,白玉雕,七曲虹桥,还有那三棵已经落尽黄叶的千年银杏。 旧人不在,景物宅院尤存,那荒凉空寂自是愈发真实到凄厉。 满地金黄踏碎,段征立在一株长寿松盆景边,忽而俯身去触了下那汉白玉大盆上的仙鹤浮雕,直言道:“外头瞧着不起眼,这里面一景一物可比王府里的还好些,俞大掌柜难得,我若再早生些年,倒是想结交你那位太外租。” 赵冉冉回神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头那愁闷就散了些。 她长叹着释然一笑,掩下悲酸打起精神带着他好生介绍起那些园景来。 坞埕是处水乡,俞家这座祖宅便也造不大,纵轴上不过算是两大进六小院的格局,是俞家百年前第一代来坞埕时买下的地,后来虽是盛极一时,此处祖宅也从未弃过。 景物别致错落,人家在府外将南北二门走过,至多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可里头小院一处套一处,别有洞天,甚至东南一所偏院还设了当世罕见的七层复廊环绕,在复廊壁间一路凿了百百十个造型各异的透窗,任何一个透窗看出去,框起来的园景都是不同的。 那七层复廊环悬曲折,绕那小院竹林湖景一大圈,造园的匠人一共在复廊内外留三十六处木梯石阶供人进出。 她曾听太外祖亲口说过,若是两个人有夙世业缘,便来这七层复廊,从不同的木梯上去,能遇上的人,那才是真的难得。 因了这个,幼时她只要回俞家,必要来此贪玩。好几次小薛稷偷偷跟着她来玩,可也不知怎么的,不管试上多少次,他两个都是筋疲力尽也遇不上一次。 听她说完这事,段征眉梢微动,他仰头将这七层复廊看了遍,而后只说:“大掌柜不是说酉时开宴吗,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这一顿家宴摆的都是坞埕寻常的菜色,一同吃饭的只有大掌柜的一妻一妾,他家还是一贯的省检寒素,两女一子都在外经商。 一张丈宽的圆桌上,便只围坐了他们五人。 俞番问了两句段征的身份未果后,也到底沉稳,没了话。而段征只单调客气了两句,便埋首吃起了菜。 倒是大掌柜的那一妻一妾瞧着关系极好,两个都是话多爽朗之人,她们对俞家感念,自然对着赵冉冉这么个独苗嘘寒问暖起来。 坞埕毕竟不是州县治所,战火也从未波及过,她们又常在闺中,自是对时局一无所知,连赵尚书同桂家的结局都并不清楚。 便一会儿问年岁多大了,一会儿又埋怨桂氏无能,竟到女儿廿二岁了,纵是改朝换代,也不能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呀,到最后,那年轻些的妇人酒意上头,索性叹了两句: “老太爷当年就是一棵树上吊死,才三代零落,但凡你母亲有个兄弟在,那些个远亲也不至于要将我家当家的告上公堂了。小小姐,生儿育女本就凶险,姑娘家年岁大了更要遭罪……” 说着话,被大掌柜借喝茶的空狠狠瞪了眼,那妇人竟一下怒了,抬肘毫不留情地杵了大掌柜一胳膊:“嘿!我说当家的,你要么赶紧去商户里挑一个,如今这世道为官,还不如真金实银的家底牢靠,呀!前儿你不是说有个南海来的客商…” 俞番终是忍不得,正开口要斥责之际,未料一直安静吃饭的那位突然打断道: “其实,冉冉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肉。” 一句话瞬间平息了两个女人的聒噪,然而下一刻,连着俞番在内,三人几乎同时朝他看去。 赵冉冉脸色有一瞬扭曲,在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里,她因着没法解释,便想着索性也留不了几日,也就垂首默然起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那年轻些的妇人连忙唤来仆从:“快!让厨房夜里熬些安胎的羹汤,还有,东厢暖阁里再添副寝。” 然而家宴散后,当他两个同仆人到厢房要安顿时,却见东厢暖阁里依然只有一副寝具,段征看了眼带路的丫鬟。 那小丫头仰起脸严肃道:“这位公子,我家大夫人说了,院子里地方尽够,您还是同小姐分房的好。” 那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说起话来却将大人神色模样学了个活灵活现,赵冉冉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侧无话应对的男人,刚要闭门时,段征却一脚也跟着踏了进去。 收拾停当,赵冉冉靠在拔步床的围栏上看他打地铺。 见他穿着素白绸衣,弓着略显瘦削的脊背,将褥子垫得又快又齐整时,耳边莫名就响起了晨起时在客栈里听的那阵扰人干咳。 “方才大掌柜说识得一位名医,等这两日,叫他来同你诊脉看看。” 地上人背着身子顿了顿,沉默了许久后,只淡淡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而后他铺被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整个人瞧起来似是忽然沉闷不快起来。 也不知怎么了,她扶着床栏朝前坐了些,鬼使神差地脱口说了句: “这样不行,你还是上来睡吧。” 第72章 绝境生情5 听得她这一句, 段征背着身子着实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两手一用力铺平了被褥的四边,简洁明了地回了句:“不必。” 不笑的时候,他本就过于肃然冷厉, 若是再刻意说些重话时, 那就更给人不容置喙的余地了。 眼看着他吹熄灯烛就地躺下, 侧靠在床架旁的赵冉冉不由得蹙起了眉。 回了坞埕,那些过往斑驳记忆本就缠得她神思凌乱。此刻, 月色透过绢白窗纸,照亮了暖阁墙角的桌案塌几,却唯独,略过地上那具欣长模糊的身影,独留他一人置身阴翳。 这样一个人, 出身时贫贱落魄, 年幼时母兄皆丧, 在这乱世里,单枪匹马靠一身血肉一步步搏得如今功业。他手中的刀不知沾染了多少亡魂, 自己身上亦不知落下多少骇人惊险的伤痕。 这样一个人, 却会同她这么一个优柔无用之人纠纠葛葛痴缠到现在这个地步。 人皆说他是恶鬼修罗般的存在, 他却甚至也曾对她说过‘怕’。 生死面前, 他也是会怕会痛的。 她慢慢侧躺下去, 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地上假寐之人。 视线停留在他微长的鬓角旁, 赵冉冉忽然觉着有些可笑。分明他两个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的人, 冥冥之中却又牵扯至今。 更可笑的是,她分明是畏他惧他的。可如今怎么, 一想到白日晨起时的咳嗽, 她就觉着辗转难安起来? 不过是十余日的善待, 他不过是说了回喜欢。 难道,历经乱局战火后,她竟比从前还要心软了? 眉间愁容不安更深,她撑着胳膊略略支起些头,好偷偷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虽然并不知他怎么就得了咳疾,可他不愿上塌又不肯走远的因由,她却是清楚的。 整整一刻的光景里,地上人一动不动,连翻身都不曾有,月影偏斜,在他半面洒落清冷光晕。阖着眼时,才显出他的面容年轻来。 下一瞬,赵冉冉咬牙翻身坐起,因那地铺就挨着拔步床,她只消扶着床栏,两下就从萱软高阔的床塌上滑坐到地上。 她平复着呼吸小心留了些空儿,便挨着他躺了下去:“暮秋本就干燥,你身子不好,最忌受了地上寒气,还是……” 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重,她不由得低呼一声,睁大眸子看着突然暴起压在上方的男人。 “我身子不好?” 月色下,方才还安然假寐的男人此刻声调压抑发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 在看清了她的慌乱局促后,那双皎若阳春的眸中更多了三分欲念情热,连呼吸都颇清晰地粗重急促了许多。 他一手缚在她双腕上,另一只略略战栗着,从她眉角一路流连着抚到耳垂后颈,又慢慢游弋着到她肩侧揉捏。 想来也已经素了月余了,小别胜新婚,若非是顾忌着她的意愿,他又如何会旷了这许久。 可如今她自个儿下得床来,夜深无事,这么温香软玉挨着,他若再忍便实在说不过去。 想起前月她夜里喝了甜羹的情状,他不由得心若擂鼓,再不犹豫,指间微一用力将那薄软绸衫扯开,微微偏了头,眼底燃着幽火,竟是调笑了句: “我身子好不好,一会儿就叫阿姐知晓。” 那一笑间,月色恰好散落在他半张脸上,扬起的右侧眉睫眼底,幽火化作炽热眷恋,那只眼灿若星辰般,看的赵冉冉骤然失神。 片刻后,当周身凉意袭来,属于男子的气息侵入眼前晃过一些并不舒服的回忆,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毫无自主的可能后,黑暗中,更为不堪的场面涌入脑海。 “地上凉,我只是见你早上…咳得那般厉害,所以……所以才想换你上去睡。” 推拒挣动只换来更厉害的压制,腰间被握到微微发疼,耳边传来男人压抑讨好的哄慰:“难受的紧,我轻些,不伤你。” 这么说着,手下倒依然失了耐性,是急促多过温柔的。 可偏他语调里罕见的掺了分带着咳音的荏弱无助,赵冉冉蓦的得愣了愣,再回神想制止时,他两个已然手足相贴交缠,她连动一下胳膊都已是奢望。 想要开口阻止,下一瞬,檀口被封,仿若要溺毙似的吻毫无间歇地袭来,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其实也没什么的,赵冉冉有些呼吸不畅,试着说服自己,又不是没经过。 然而下一刻,双手被高举着压过头顶,看着男人滴水墨发下的那双眼,她忽然觉着心口被刺了一般,疼到皱缩。 过往种种乍现,心头被无明念头充斥着,泪水不断落出,整个人渐渐发起抖来。 身上人觉察到后,立时一僵,似是费了很大努力,段征才克制住动作,他睁着双微红水色的眼,呼吸粗重地抬起头看向她。 四目交织,他眼中顿时亦生伤痛悔恨。 不过迟疑了片刻,他立时松开人,起身快步朝外行去。 还不待她躺着回神,便听见珠帘凌乱拨动,很快外间又传来铜盆落地的闷响,等她胡乱拢好衣衫扶着床架半坐起身时,便恰好瞧见他一身水色撂帘进来。 墨发湿透,滴滴答答的冷水顺着衣摆滑落,赤足在地上落下一串水痕。 睡衫紧贴着肌理,未熄尽的炽热交织着无畏无惧的冷漠,他无声走到窗下的一张罗汉围塌边,一言不发地缩着身子躺了上去。 水珠顺着围塌淌落至地,他仿佛没有知觉般地就这么和着湿衣躺了下去。 赵冉冉靠床平复了会儿,见他依然那么躺着,寂静中她怯怯开口:“我让人去净房烧些水,你泡一泡再睡。” 刚要起身时,窗下幽幽飘来句:“再多说一个字,我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握着床栏的纤手一紧,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倒是真的没敢再说话。 然而静默了片刻,见他依然固执地浑身湿冷地缩在那罗汉塌上。 想着他右胸上还在洇血,赵冉冉短叹一口气,忽的从床上跳下来立在方才地铺上,无措忐忑外,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顿时油然而生。 是,的确是她,偷了王府的印鉴,仿了他的字迹,作了他君臣离心最后的推手。 思及此,她踏着月色缓步过去,蹲在罗汉塌前盯着他半湿的后背:“抱歉,要是有甜羹,我倒能陪你一场。” 塌上人玉雕似地蜷紧了身子,并不动弹。 她凝眸瞧了会儿,转身就朝外走去,先唤人去烧热水,又悄悄叫来个小丫头,与了她一些银子,遣她避开人去地窖偷偷拿一壶烈酒来。 等外间木桶置备好了,她撬开壶封,隔着热气氤氲的水雾晃了晃酒壶,想明白了,她一手抱着瓷壶,再次到塌前一手轻轻按在他肩头。 触手湿冷冰寒,仰首饮下半口酒液:“我陪你一同洗。” 腕间一紧,酒壶被人劫下,段征满头满脸都是水,一双眼清冷深思着盯着她。 一连数串水珠从他额角滑落,顺着眉峰挂上鬓角,更有一滴从眉心坠下,贴着鼻骨横贯而过。 那双眼睛里的清寒渐渐转作深情,他嗅了嗅壶里的熏人的酒气,翻手便将壶口朝下,在赵冉冉说话前,便将还壶口又翻了回来。 在她赶忙接过酒壶查看之际,男人就已两步越过她,半湿的衣衫解落了一地。 壶中酒液只剩了十之一二,他两手搁在桶沿上,声调显着有些飘渺:“过来说说话。” 丑妻难追 第58节 、 一连大半个月,他两个同吃同睡,白日里不论是去见俞家旧日的那些大小掌柜,还是在坞埕的巷口桥头四处闲逛看景,段征都始终挎着那把长刀陪着她。 有好事的便向俞大掌柜家打听,大掌柜家的那些婆子丫头初时还受夫人约束,只说那是主家大小姐外头捡来的一个护卫。 后来俞夫人有一日陪着他两个去老宅整理回来,意外间瞧见他两个去了那处七层复廊,俞夫人同那妾室立在隔壁庭院的一座高阁里,亲眼见那两个人每回都能走到一处去。 打那日回来后,俞夫人拉着赵冉冉的手,也顾不得忌讳冒犯了,径直就开口将段征家世文墨等等一一问过。 因他两个只是来此暂留,他的身份也并不大好对外说,赵冉冉只是敛下眉,用一句话正经答了她:“若非是他,或许我早不在这人世了吧。” 自那日后,俞家上下人等才皆改了口,照实对外说了主家小姐已有婚配之事。 倒只是俞大掌柜并不改口,他私下寻了个医女扮作府上丫鬟,借着送果子饭菜的档口,暗暗替赵冉冉诊了次脉,结果不仅探的了她腹内空空,更察出了体内残存的一股寒毒。 俞大掌柜暗自留心,只着人速速去探听些懂疑难的名医。 半个月后,段征在俞家老宅的僻静处收到了阎越山从南边飞鸽传回的一张条子,条子上只说自己在京中的暗桩探的了尉迟锦的底细,原来他早跟着陛下征战历练,用兵如神,绝不是段征所形容的庸碌草包。 条子上寥寥数句,只说了尉迟锦的几桩战绩,至于应对之策,仿佛是怕碍着他的判断,阎越山并未给出只言片字。 得知此事后,段征心中觉着古怪,便决议启程回云沛山去。 可巧的是,俞大掌柜寻的两个医者到了坞埕,那两人皆是出自医官世家,其中一人云游多年,颇擅制毒解毒之法。 这一日下午,两个医者给赵冉冉诊过脉,那个年老擅毒之人当即拍案叹骂:“何人如此歹毒,竟会给孕妇婴孩用这等阴损之物!” 那老医被众人围着,遂头头是道地讲起了这胎毒的由来,被人恭维时,又谦道解毒之法并无高下之分,实在只是他恰好曾遇着过这种寒毒。 待言明了七日就可将赵冉冉的毒尽数解去后,她连忙先制住老医开方的动作,叫他们先看看段征的咳疾。 未料两人看过后,尽皆是默然不语起来,段征似是早有所预料,见他们束手无策,他倒是尚算坦然地轻声说了句:“无妨,歇好时倒也不是一直发作。” 老医踌躇了番,摇头道:“哪里是歇不歇好的缘由,你这病其实已经医无可医了,便就是受不得干冷燥火,说起来,只要永不过秋冬二季,病灶温养着,也就当没这病了。” 这话一出,连段征自个儿都显出些吃惊神色。赵冉冉立时想着了什么,只略一犹豫,便直截了当地问:“按先生的说法,岂不是南洋诸国,最宜养此病?” 老医点头,落笔留下张治寒疾的药方,临行前忽然掷地有声地提醒道:“老朽有句话不中听,这位郎君莫存侥幸,最好今岁冬季就南下。你原先的毒虽解了,可若执意不迁,寿数大抵难过不惑。” 、 往后的七日里,老医便按时为赵冉冉施针抓药。而原本急着回云沛山的段征却也不提回去的事了。 到十一月初四那日,天空中飘飘悬悬地落起雪来,段征靠坐在一侧明窗前,等着里间的最后一次施针。 他望着庭院中初雪,颇为难得的起了纠葛思量。 平心而论,他没能像阎越山那般辞官辞的干脆,说到底,一则是自己手握江南重兵,若是未得圣裁就擅自隐遁的话,恐怕底下将官没法交代,到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尉迟锦这样的新将一来,闹的不好时,军中怕是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二则,从一介孤苦贫儿走到今日,其中苦辛筹谋不知几何,算来是一步也不敢错的。搏命换来的功名富贵,他再善战,也是到了极限了。 只要陈璟还记得他的救命之恩,兵权交接又平稳的话,想必即使贬他去岭南作个闲人,也绝不会要他的命。 是以,先前他说要归隐的话,只是一种设想权益,绝非是真的想走那条退路。 ‘寿数大抵难过不惑。’老医的话再次回响。 朝夕之间,情势就再由不得他了。 推开窗,飞雪扑面,他伸出手接下半掌落雪,眼看着那些莹白冰花渐渐消融,他面上闪过一瞬落寞,清寒气息涌入,禁不住一下子就重重咳呛起来。 一只手突然越过他身侧,卸去支木将明窗放落。 “你若真心辞官卸甲,留书一封,过两日咱们就随船出海去。” 他掀起眼皮飞快掠她一眼,而后边咳边背过身去,只说:“算时日京中使节也该到了,明儿再陪你去趟祖宅,该回去了。” 看着他愈发咳得历害的背影,赵冉冉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知道是无用,便只是蹙眉思量起来 第二日同俞大掌柜一家用过午膳后,在众人再三劝告挽留无果后,大掌柜便将赵冉冉独自拉到廊外说是作别。 然而他对赵冉冉说的,却是当初赵尚书年轻时过坞埕赶考,如何同她母亲生情之事。 言下之意,不仅是对当初那桩并不门当户对的婚事的痛心疾首,更暗暗指斥她不该再拿自己的婚事作儿戏。 赵冉冉看出了大掌柜同母亲垂髫总角的情谊,她不忍叫他知道更残酷的真相,便刻意笑的轻松哄慰道: “父亲待母亲也算是真心,至少他身居高位之时,也从未想过来动俞家的家业。大伯伯,冉冉不过是爱出外游历,就坞埕这些我也懒怠接受,还得全仰仗您。” “小小姐也实在是玩心重,老夫说到底还是个外人,本想着你在坞埕寻一个知根知底,门楣相当的,待有了后人,老夫也好慢慢教他,哎。” 好一番惜别后,赵冉冉才从大掌柜家脱出身来。 她同段征一路缓缓牵马走过热闹街巷,坞埕的小桥流水百年深宅勾勒出一派鱼米之乡的繁华绮丽。 她绝不会想到,不过四、五个时辰后,这个江南豪富云集归隐的第一等富贵温柔乡,竟就会沦为同当年京师一样的人间地狱。 酉时才过,当擦黑的天际上炸开第一朵绚烂烟花,正在俞宅主院外候着的段征心头一跳。 今夜是坞埕人祭祖先娘娘的日子,此地巨贾豪富颇有,是以每年十一月初五日就会由数家集资,提前准备采买烟火爆竹,初更一到,天上就要断续燃上一个时辰的烟火,商贾小贩今夜会占满了石桥长街,乃至城外之人亦会来凑一番热闹,且都等着二更末那一次天际骤明的烟火压轴。 明明赵冉冉曾同他说过今夜盛事,可他的心就是没来由得剧烈不安起来。 数朵烟花过后,硝烟未散的寂静夜空中,赫然飞来一只翅膀洇血的信鸽。 “闽人十五万已由东南二侧合围,将军速归。” 纸条末端还有他三个部将的印鉴。 “城南夜市开始了,你说没吃过荸荠圆子,今夜里就多吃些去。” 因是临行前又觅得了小时玩过的一盒琉璃珠子,赵冉冉的脸上难得的笑的有些孩子气。她步伐轻快地抱着木盒朝段征小跑而去。 下一刻,腰间被人托抱起来,段征直接挥刀斩断了栓马缰。 “不必了,先出城再说。” 马儿吃痛如箭一般地越了出数丈,她回头灌了一大口风,颠簸间手上一个不慎,那木盒‘哐’得滚落下去,十几颗色泽各异的琉璃珠子顿时散落如雨,她想要伸手去拦下时,却被他重重朝怀间一按。 第73章 绝境生情6 马蹄高高扬起的那一瞬, 眼见的她急急弯腰要去够那些散落如雨的珠子。 迟疑也不曾有,他一手将她托正,自己一个凌空半边身子都落出鞍去,扬臂捞了, 翻身回来夹了马身就朝西城处疾驰而去。 整个动作, 弹指间若行云流水。 待他重新落稳, 摊开手掌时,但见掌间躺着两颗琉璃珠, 鸽蛋大小,流光溢彩的,恰是一赤红一莹白。 这是幼童儿时玩耍用的弹珠,段征亦玩过,只不过他当年同兄长连木珠也用不起, 用的是泥巴搓的, 大小不一, 也不一般圆。 可即便那样,兄长当时也寻了个破木匣子, 那一匣泥珠, 他宝贝似的收了许多年。 幼时的小玩意儿, 却意义深重。 段征望着那一赤一白的两颗琉璃珠, 忽然笑了笑, 似是浑然忘了目下十万火急的处境。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仗着身手好, 总要去做些涉险的事。” 赵冉冉从他手里只接过了那枚莹白的珠子,她将珠子收好, 又似随口补了句:“人总比物件珍贵。” 身后人没应声, 只是控着缰绳将她护在怀里, 低喝了句:“坐稳了!” 明明老宅就贴着北城根下,半月前他们下山入城时,也是从北边山道下来的。 等马儿拐到东西昌明主街,就要一路朝西门疾驰时,赵冉冉突然按上他挽缰的胳膊,蹙眉试探问:“一年就这么一回,就算夜市不去了,取道西山绕回去,又何苦奔命一般?” 身后人沉默着,只是又重重挥了下鞭子。 “告诉我实话。”预感越发不好,她探手下去覆在了他手背上,语调也愈发肃然,“何等军务这般着急,还要舍近求远,连北城都不敢出了?” 因是边地情势,先前赵冉冉都是知晓的,她又聪慧通谋算,因此,段征凝眸想了想,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堪用的说辞。 迫于无奈,他便将闽人来攻之事据实相告。 “云沛山的五万人尽够了,不必忧心。” “你回云沛山,放我下去。” 又一枚烟火在夜空中爆开,猎猎夜风中有远近人家欢聚笑闹的声响。 天幕火光散去之际,一直未再出声的赵冉冉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突然撑着马身朝下坠去。 “发什么疯!白松素来军纪严明,不伤百姓,他们至多是纳些钱财,伤不了性命。” “不行!万一带兵的是表兄,俞家从前轻视欺辱他的人颇多,他又那般心气小。” 青白赤蓝的烟火微光映在女子浅褐的半面上,她睁大了水色眸子,竭力偏过头哀求着看向他:“你先走,让我回去一趟,或是想法子遣个人回去,你自回去布防,我安排了人,便会回来。” 一席话说的凌乱,正待她绝望之际,马儿嘶鸣一记,身后人调转马头,冷声道:“你表兄心量小,我倒是还砍了他一只胳膊。邬埕没有屯兵,先说好了,外头炮火一响,我就掉头。” 俞大掌柜家在城东,二刻后,当他们才奔至一户旁支门前时,一簇烟火里,便有一下极为耀目的明黄色火焰燃过半个天幕。 这是探子惯用的,段征只是仰头扫了一眼,在它还未燃尽之际,就用长刀一下砸开了主人家的门。 因他砸门的气势颇为骇人,主人家出来三个男人,刚要质问,就见他同主家小姐共乘一骑颇高壮的战马,只丢下句‘亥时城破’,便勒马朝西一路疾奔而去了。 这一夜,水乡的许多人家多去了城东南,这一户人家也是因家中有人病着,才会错过这样难得的盛事。 主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弹指间骏马就飞掠过两座石拱桥。 这一次,不论赵冉冉怎样哀告叫嚣,他都没有应一句的,只顾神情凝重地不住挥鞭。 一直到远远瞧见西城门了,段征胳膊上挨了她一口,他连退避动弹都不曾有,只觉着心里头莫名被刺了记,不由得冷笑着问: “你要救他们,难道就一点也不怕,我今夜会逃不出去吗?” 勒缰一提,他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含糊,控着马首一个飞跃箭矢一般跨过城门下的拦马障。 在几个老兵衰残渐远的喝骂声里,他俯身在她耳畔轻笑:“还是说,阿姐盼着我落在那位手里……不知你那位好表兄,是会将我削作人彘呢,还是直接让人把我五马分尸?” 这般血淋淋的话,他却说的轻巧,甚至刻意放低了声调,带着些冷气森森的恶意。 应景似的,极远的东边天轰然炸开一道惊雷,听着绝不是爆竹一类能发出的声响。 “别说了!”赵冉冉只觉着后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她原本就没想留他一起去报信,闽人骤然发难,其中的危机险处她何尝察觉不到呢? 只是,坞埕今夜祭祀祖先娘娘,并非江南各地通俗的节日,其日几家行会巨贾的领头人都会去城东南坐镇。 虽是坞埕人的盛事,南边的州县许多都不曾听闻过。而闽人特特在今夜来袭,实在让她不由得要多想。 丑妻难追 第59节 她十五岁那年最后一次回祖宅,恰赶上那回祖先娘娘诞辰,彼时陪她逛长街至中宵的人,正是俞九尘! 偷溜回去时,乳娘戚氏迎着风坐在门槛前,大掌柜家的夫人竟也陪坐着,两个妇人都是暴烈性子,当着面‘提点’了表兄许多,都是些极难听的话。 南边天炸亮的惊雷,同城外山头上的烟花一并,衬着往事历历,她忽然就觉着心口里堵得厉害,无可奈何,也无措愧然。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东南二处攻城的炮火声赫然密若鼓擂。 心知再无回头救援的可能,她望着北边黑黝黝的苍茫山势,极快地揩去面上泪水,沉声回道: “你只管放心对敌,即便……”咽下不吉利的话,她思索了下,还是将留给自己的云沛山北麓水道说了出来,“到时候你跟我走。” 马儿沿山道疾驰,夜风愈发凌冽,段征有些意外地蹙眉看她,山势愈发狭窄陡峭,他不敢多分神,只是胸怀里温热酸涩,凝神又转过一处窄坡,他才郑重点头说了声‘好。’ 、 篝火衰残的营地前一片狼藉,泥地上的鲜血还有未被冻住的,昭示着不久前的混战。 赵冉冉跟着他沿各营查看,却始终未见的他的三名心腹将领,段征在各营间巡查清点,一言不发的,默默记下了被留下的人数。 地上散落的尸首间,夹杂着许多闽地惯用的短刀,他俯身随手捡了把起来,正细细查看时,一个先锋过来拜见,递上了尉迟锦的留信。 他毫不避讳地展信与她同看,只见上头字迹潦草,似是慌乱中随意写的,只说了闽人奸细忽然作乱,他要往北去调兵之事。 看过纸条,他突然朝她问了句:“你觉着尉迟这个人如何?” 赵冉冉疑惑地望了眼他,便垂眸照实说出了心中所想:“太过刻意了,应当……是深藏不漏,有过人之处的。” 段征颔首接口自语:“若无过人之处,真像他表现的那样是个怯懦嗜杀又好男风的草包,交接兵权这般天大的事,陛下就是同他再亲近,也断不会将此等事托付他。五万人在山上,易守难攻,要挡闽人十五万人,并非是难事……” 分析至此,段征忽然面色骤变,他一下扯过她的手腕紧握着,一面让赶来的两个参将继续去清点,一面疾步拉着人朝主帐而去。 还不待赵冉冉开腔,迎面过来个他平素信得过的小将,他当即拦下那人,同他耳语交代了两句。 见那小将按吩咐去了,他突然松了手,冷着脸道:“方才那人叫周荥,是瞿副将捡回来的养大的孤儿,你一会儿同他走,他会送你到松江府口岸。” 她睁大眼惊异地瞧着他,好像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他进帐抱了个包袱出来,甩到她怀里。 “等周荥带几个堪用的人来,你只管跟着走,一刻也不要耽搁。” 她抱着包袱愣了愣,就见他同几个匆忙赶来的属将们进帐议事去了,她立在帐前,不断听着里头有紧张高亢的喝骂争辩声传出来。 布防还未商议出来,那个叫周荥的年轻小将就带着十余名军士走了过来。 周荥年岁轻人却老成,多的话一句也无,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就朝东边山路作了个请的姿势。 那不正是半月前,她偷溜下山时走的路。 冥冥之中,她觉出了不对,望着那条山道,想着松江府口岸,一颗心不住得狂跳起来。 却跳的让她有些难受。 天色正是最浓黑如墨的四更,也不知是怎么了,才迷迷蒙蒙地随着周荥走出了数步,她忽然说了句“你们等等。”,转身就朝主帐疾步行去。 见那几个属将刚好散了,她不由得小跑起来,直冲到营帐门前,噗得同要出帐的人撞在了一处。 段征也是走的有些急,这一撞竟没留神,直将人撞得跌出数步,连人带包袱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 油纸包从包袱里落出来,数块形状精巧的糕点从里头滚落散开。 看着他两步上前,蹲下身一把将自己拉起来,又拉过她的手一一拍去尘泥,那种用心紧张的神色做不得假。 原还在纠结迷蒙中的赵冉冉突然翻手交握上对方手掌,拉着他就朝帐子里去。 待进了帐,她也顾不得身上污泥,直截了当地低声道:“你换身衣裳一道走,到了南洋,再想法子去运观音山里的物件,若是运不出来,靠我买的两只大船,也能叫你衣食无忧。” 段征眉目冷肃,只是迟疑了一瞬,便重重甩开了她的手。 “往日比这凶险再多的都有,我只是怕你拖累罢了……再者说,两军对峙,我这主帅不到迎敌就跑了,不叫天下人笑话。” 什么两军对峙,纵是有山势可依,被尉迟锦带走了二万人,只余不到三万去苦守十五万。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她总有种更不好的预感。 “不必同我作戏。”焦急中她转身到他面前正视,“功业再重,重不过你的命,观音山的物件隐蔽,时局也总有安稳的一日……到时候,那些东西我尽让与你,也没什么…” 腰间突然被人揽紧了,眼前一个飘忽,她便被压在了营帐的毡墙壁上。 额上一热,便对上一双似笑似狂的眸子,那双眼睛里亦有不耐轻蔑。 只听得耳畔幽幽传来句:原来江南首富俞家的本家小姐,心性竟软和到这等地步。 唇畔贴挨着,若即若离的,段征忽然歪了脑袋轻佻地朝她唇上咬了口,手上也不客气地揉捏起来:不过装了这么几日,就叫大小姐动了心肠,可惜我如今没那闲心来留你了,你要是舍不得,临行前再好一场也使得。 说着话,他手上动作愈发不安分起来。 可预想中的惊惧厌弃不在,她像是浑然未听得般,一下扯开他手掌,甚至两手拢上他的脸。 在他失神诧异的瞳孔里,赵冉冉清晰地瞧见自己凑近放大的一张脸,她从未有过如此强势严肃的时候。 “要么说实情,要么跟我走。” 她将段征那张轻佻怔愣的脸捧得略略变型鼓起,男人眉目潋滟琼鼻挺秀,被她这么拢着脸颊,便愈发显着年轻俊秀,隐隐的还有些可爱滑稽。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同他再分辨,忽然间,就见眼前人笑了下。 那般神色叫她看愣了瞬,待要再说话时,后颈微微一麻,眼前就渐渐模糊起来。 陷入混沌前,她将他最后那一刻的神情映入心间。 她从未见过人这样笑。 似喜复悲,那眼底里恍然中复又带了懊悔。弹指瞬息间,叠尽情意周折,九转变幻,只是他面上始终笑着,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就像是…… 就像是最后一眼。 第74章 绝境生情7 耳边隐隐听的水流奔腾之声, 赵冉冉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所小舟上,他们刚刚荡出长长的芦苇丛,正朝远处一座画舫靠去。 “这就醒了呀。” 一道极为熟稔的女声凉凉响起。她略略仰头朝船蓬外瞧去, 就看到霍小蓉一身劲装, 矮身就进了船蓬里。 “大当家的下手也真是轻。”霍小蓉脸上挂着讥笑, 倒不似上回那般剑拔弩张了,‘哐’得一下放下手里的碗筷:快些吃了, 二刻后换船。 她自是无心去吃,撑着身子强自靠上船板,一面平复着一面去问她外头情势。 原以为问不出什么来,谁知霍小蓉实在不愤也是忧心,不用她追问, 小姑娘絮絮叨叨就将云沛山的险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着这些自己本就有些知晓的情形, 赵冉冉却觉着, 一颗心莫名吊得难受,她知道像这样的险境, 段征从前九死一生, 绝不会没有历过, 可就是控制不住的, 沉默到气息滞涩。 “要不是被你害的伤了肺腑, 我还倒没那么担心大当家的……” “你…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霍小蓉愕然得看着自己被扯住的领口, 她从未在一向荏弱温和的赵冉冉眼中看到这般神色,一时间竟忘了要挣脱, 只有些不愤地重复道:“大当家的那般不世出的刀法, 可都叫你一味药毁了, 你自己用香炉同酒液混着下的剧毒,也就一年功夫,就忘了不成?!” 后面的话像是蒙了层纱似的,赵冉冉松开她的衣领失魂落魄着晃着身子退了两步,是一句也未再听清了。 撕心裂肺的咳喘在她耳边响起,那张苍白俊秀的脸,暴戾的明媚的冷厉的温柔的,相识以来诸般种种走马灯似的在神识里重演。 最后停在昏睡前的那一眼里,她闭了闭眼,那个似悲似喜的笑,像挥之不去的梦魇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阿姐,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从前都是我错,往后必好生待你。” “厌我手上的血腥气吗?有些人生来就如此,倘若我不去搏杀,这样的世道里,活不到如今。” 睁开眼时,她只觉胸肺间酸涩痛楚到要裂开一样,自个儿也控制不住,只好扶着船壁大口喘息。 “你怎么…怎么哭了?” “你们走,留下这只船,让我回去。” 被她神色里的痛楚骇到,霍小蓉隐约有些猜到了什么,刚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要过去将人制住时,赵冉冉率先缓和过来,她扬手拔下发簪,将尖锐处死死抵在自己项侧。 …… 天光朦胧之际,在闽人十五万大军将云沛山几条主道皆围住前,一叶小舟飘荡着隐入北麓一处不起眼的芦苇丛。 当第一批探子将暂时没有援军的噩耗传至主帐时,周荥带着那队人马跪在了帐外。 段征分派了布防,一掀帐门出来,立时整个人如被泥塑,钉在地上似的,不敢置信地望着周荥身后冷的有些微微发颤的女子。 她面有疲态,立在一地霜冻上,只是用一双泛着水色又固执的眼眸望着他,就足以叫他动容惊异到语塞。 遣退了从人,他阔步上前,一把扣在她肩头,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我欠你的,得回来还了。” 气氛实在肃杀,赵冉冉强自笑了下,她朝北山看了眼,故作轻松地说:“走不了了,早知道,就该我打晕了你抗去船上。” 段征却不理她,只是失神地垂眸看她。气氛再次冷过霜雪,便叫她的玩笑话显得有些尴尬。 饶是大战在即,赵冉冉改不了脸皮薄的习惯,被他这么没言语的盯着看,竟是有些不合时宜地脸红起来。 她素来只知自个儿容貌有陋,甚少揽镜自照,从来不知自己笑起来温良纯善,也是澄净美好到能惑人的地步。 段征心里头一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回 见她时的场景,她好像从来没有变,总是那么容易同人示好,看懂世间一切,却似个漏斗一样,不留戾气阴暗。 这样琉璃般剔透的心境,他在母亲和阿兄那里也见过,生死场里滚过千百遭,其实他最想要的,并不是功业富贵,而仅仅只是想再逢着这样一个人,虽无血缘,亦能交托一世。 眉宇间柔情转过几番,他解下外袍披到她肩头。 一时情意触动,反倒语塞,不由得苦笑着叹了句实话:“便是能走,难不成就将这三万将士丢在山里,我便真是阎罗转世……要丢下这些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也实在不能。” 尉迟锦没要这些人,而他们多在江淮一代有眷属,两国和谈不成,倘若直接降了,依陈璟的性子,怕是又要大开杀戒一场了。 所以说,他一早便想好了,此番便是再险,也不会独自退避,叫这些部属任人鱼肉。 听了他这场剖白,赵冉冉颇意外地抬眸去瞧他,见他眉宇坚毅俨然,她不由得明白过来。 其实赵冉冉不过是有些文人气节,感慨同袍之泽,他竟也是有的。直到四十余天后,她才真正明白,这一点情谊,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代价。 “十五万人足够围死此地,赵冉冉,你回来是送死,还是来……乱我的…军心。” 动容过后,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恐惧铺天盖地般的,几乎要将他淹没。 言辞凌乱,再没了往日的笃定肆意。 丑妻难追 第60节 话出口的一瞬,段征自个儿也意识到了,只是也不愿掩饰。多少年来,他再一次将无措忐忑表露人前,好似回到年幼时,贫寒难度的岁月。 凉冷却绵软的指尖抚上他颊侧,触了触他泛青的胡茬。 赵冉冉观他神色,看懂那鲜少辗转曲折的心思。她蹙眉思量再三,忽而踮脚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句: “莫乱想,你若败了,就凭我从前待表兄的情分,我不过与他为妾,也能留一条命在。” 听了这话,段征一把捏上她手腕,难得骂了句粗话:“做他.娘的梦去。”神色不善地晲了她片刻。及至他反应过来,心中惧意便早已扫荡空空,遂长叹着笑了笑,俯身忽然将人横抱起来。 视线陡转间猝不及防,她仰面看他,在他头顶,东边旭日初升,薄金喷涌着,红彤彤万里长空明彻。 她也不挣动,只是语意认真地捏了捏他的脸,又一反常态地同他玩笑:“小征,你只管放手去做,世间事本无定数。到头若你败了,我不会同你赴死,是当真要去做妾的,早说与你,也好叫你安心。” 俏皮话过了,便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恶战。 …… 一个月后,十二月初五,云沛山纷纷扬扬地落起了大雪。 山里的三万将士剩了三千,外头围杀的敌军更是折了伤了整整四万人。 到底还是有险可守的,抛去没不顾家眷弃国投敌或是趁乱逃亡的,大楚这方,将能用的地势陷阱并火油箭矢几乎都用尽了,在伤亡方面,其实已经达到了以一换十的地位,史所罕见。 就连敌营中一些将领都开始私下议论对方鬼才一般的布防和战绩时,山里头那三千人迎来了更艰难的境地。 他们开始断粮了。 粮草之于军旅,无异于命脉。而这粮草断了的时机,又恰恰在数九寒天的严冬里。 纷纷扬扬的落雪天,山路险峻难行,闽人攻势暂停,楚军便纷纷躲进了山洞中,各自生火整休取暖。 赵冉冉缩在火堆旁,看着段征架锅下米,煮着最后一顿米粥,那粥汤稀的直能将人的影子照出来,被他撒一把搓碎了的干瘪野菜末后,才勉强有了些羹汤的模样。 留下的三千人多是年长的,因着妻儿在军籍,并不好私逃了事。他们比年轻的能吃苦,从半月前,上头允了私逃的活路,他们没走,愈发凝成一股绳抗敌挣命。 沿着山峦排摸出的这些涵洞,便是他们自发趁夜搜索的,留了最暖和避风的一所,单单留给了主将。 粥汤才滚了三四趟,段征就推醒了她,一骨碌翻身过去,拿汤勺先给自个儿舀了几大勺,才又隔着衣袖端起整个还烫着的锅边,尽数倒在另一只破碗里。 头一回见他这么干时,赵冉冉还会上前制止,唯恐他烫伤了自儿。 而今连着饿了十来日,她只是瞧着他将两只碗小心端来。 这一回,她笑着指了指他那只尽是稀汤的碗,毫不含糊地说:“换一碗,不然我一口都不会吃。” 段征默然看了眼两只碗里的差异,见她有些动怒,忙躺过去朝她脸上轻啄了记: “再过些时日,倒不必这么每日假意让着了,只怕我得割肉喂你了。” 援军不会来,这一场搏杀无谓到可笑,原就是天子设计,要他们尽忠而死的。 前路已然是山穷水尽的绝地,然而段征心里只刻意忽视那些颓败丧气的死念,有时候,他觉着自己或许是被困饿折磨得有些疯癫了,偶然见她在雪地里拾柴,竟隐隐生出种岁月静好的温热来。 何其荒谬。 正自迷乱间,一双清明温和的眸子看过来,她将剩了大半碗的粥汤递到他面前,软声道:“你要想法子挣命,我每日只多躺躺,半碗尽够了。” 同她对视良久后,他仰头一气饮尽残粥,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行去。 天地苍茫,除了下山的主路外,四处皆是白皑皑的山崖峭壁。 既然已是死局,他索性安下心来,同袍之谊尽够了,不过心尖上的那人,便是没路,他也总得凭空捏一条出来送她脱险。 可是四野寂然,他亦走到穷途末路,又哪里能护的她的平安? 视线停留在北麓一处山巅,段征骤然醍醐,想起了数月前围剿那些豪绅的场景。 …… 腊月廿九,楚军断粮半月,将山间的果子尽数吃完。 东麓山头赫然亮彻,有箭矢火油不断朝山下放去。 正领着闽人合围的俞九尘驻足片刻,他左手不甚娴熟地握紧了宝剑,只略想了想,便交待从人道:“强弩之末罢了,传令下去,撤回南北精锐来援,今日天黑前务要攻灭楚军!” 第75章 绝境生情8 中麓山脉被火油浇过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暗夜里冲天连绵的火势在山坳里织成一道屏障。 屏障后楚军万箭齐发,毫无保留地用着最后一丁点军备。 如此攻势,天明之前,他们会真正的弹尽粮绝。 这一招障眼法果然奏效, 闽人上山冲锋的两万人终未能在这夜结束战事, 他们只以为误判了楚军的实力, 因怕中了埋伏,是以暂时在中麓山坳外扎营下来。 对峙断断续续地一直到了除夕前的黎明。 一处暂作主帐的山洞里, 赵冉冉靠坐在石壁上,听着瞿副将来报。 北麓那处悬崖下有一涵洞,曲折幽深,却能直通钱塘江边那一大片芦苇丛。 因那处看似绝地,江边的出口也极为隐蔽, 是以一直未被闽人发现。 他们刻意将围剿引至中麓山脉, 便是为了遣人去摸索这一条密道。 如今生路已通, 军中仅存的两千人里,也自发分作了数类, 那些家眷在两京的, 已有百余人借道山崖逃了出去。 “将军, 今夜您就跟周荥走, 老夫反正孤寡一个, 明日我领着人去降。” 段征扫了眼石壁旁靠坐的人, 黯然颔首, 又虚着声同他商议了番,末了, 瞿副将似是哽了声, 郑重抱拳领命而去。 外头山火还未熄尽, 一股子冷风混着焦木的气味被吹进洞里。 “去外头透透气吗?”她扶着湿冷洞壁起身,温声朝他一笑,便当先稳了下晕眩迈步出去。 段征点头,他体质好动作倒还利落,当下跨好长刀,两步跟上前就去握她的手。 就这么四十来天,她同他笑的次数,倒比这三年加起来还多些。 两个人在洞门前挨着立了会儿,约莫是四更末的样子,天边若隐若现地起了一丝儿光亮。 他忽然说:“前头山崖上看日出最好,你倒还没见过,管他明儿如何,离着不远,我带你去瞧瞧。” 两个到的那处山崖时,那一线光亮便连成了莹蓝的一大片,幽冥粲然,倒已是十分壮观了。 碧空无云,崖边虽冷只没多少风。赵冉冉同他寻了处巨石面朝崖下苍茫而坐,她拗不过他,仍是多披了件他的军袍。 “好冷啊,听说南洋没有冬天,只分了雨季旱季两时,瓜果尤其多……你这样聪慧,到时我教你经商,你若不喜欢,开一家酒楼也好。” “听你说的那两句南洋俚语,饶舌得跟鸟语一样。阿姐,到了那处,我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连话也说不好,你要怎么对底下人说起我呢?” 絮絮说着,赵冉冉苍白的脸上浮出些稀薄红晕。这一场劫难里,她受了他无微不至的顾念护佑,其实心防早已经撤了,不过是时局不对,尚未及点破认清罢了。 段征说了两句,倒也就安静下来,他一反常态地缩了身子去她肩上,他身量高大,却好似雏鸟般硬是要缩靠到她肩头,便有那么两分好笑。 可是他两个谁也没笑,只是依偎着去看崖下渐明的林木沟壑。 就那么静默了二刻,段征忽然起身朝一丛矮灌边走去,一面走一面疑惑道:“那像是山药的苗叶。” 果不其然,在天光乍亮的一瞬,他‘镗’得一声扔下匕首,回身颇欣喜地将一株带泥的山药根举了起来:“竟真的剩了一株。” 碓石架木引燃,他手上动作娴熟,一会儿的功夫,被串在枯枝上的山药便被烤得散出食物诱人的清香来,不过小半截的样子,肉质却瞧着粉糯洁白。 看着他弓着脊背,小心翼翼地转动枝干,赵冉冉也去那片灌木丛边寻了寻,一无所获后,她起身朝崖边走远两步,声音有些飘渺:“这些事,你从几时会的?是你阿娘教的吧。” “也记不清了,小时候好像阿娘一直忙着接缝补活计,昼夜都要赶活做,那生火造饭不挣钱的事,自然就得会做。” 挪开山药棍看了眼色泽,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些好笑般地又随口说了句:“真要论起来,我那时候,人还没灶台高,垫个破马扎,就能扑在锅前添水下面了。” 赵冉冉沉默,及至微烫的山药隔着衣襟递到眼前时,她忙摆手坚决道:“这两日你比我吃的还少,仔细夜里出差错。” “我饿惯了,有分寸。”他冷着脸,比她更为坚决,略吹了吹山药便递到她嘴边,“今日分最后一次吃食,到时尽够我吃的。” 她并不信,只将口鼻都紧紧闭着,尽力不去看近在迟尺的食物。 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佯怒着起身作势欲扔:“瞧着像有些微毒的品种,稳妥些还是算了。” 她赶忙拉住,从他手上抢过山药,就那么胡乱朝嘴里塞去。 “慢些吃,里头芯子还烫着。” 旭日照彻长空,又是一个无云的晴日,往回走的时候,便瞧见本该积雪含霜的中麓山脉,了无生机的是一大片焦黑。 脚下山路崎岖难行,走着走着,赵冉冉便有些力不能支,连着歪了数次身子。 “上来,我背你回去。”不容置喙的语气,他在她跟前蹲伏下去,觉出她的迟疑后,又背着身子说:“出来的久了,该快些回去。” 因恐误事,也是实在有些力竭,赵冉冉叹了声还是依了他的话。 似是觉出她心绪沉重,过一道窄壁时,段征指了指天上:“阿姐,你瞧西天边那朵云,像不像一条游龙。” 到底是饿的久了,话音里也透着虚弱,只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极稳。 抚着他项后碎发,赵冉冉瓮声瓮气得轻轻嗯了记。 在他瞧不见之处,她紧蹙眉角,竭力克制着目中水色。 天寒地冻的山涧里,四处透着血腥焦木气。 她不再说话,伸手环上他瘦削宽阔肩颈,侧脸贴上他嶙峋脊骨时,终是不慎,没克制住情绪。 项侧觉出湿意,他足下微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撇见下方深不见底的山势,心口一痛,也就只是紧了紧手,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了。 天亮之后,攻势又起消了一回,到午时暂歇,段征胳膊被箭矢擦伤回来,赵冉冉去外头拿伤药顺便等着放饭。 当周荥端着两碗野菜过来,告诉了她昨夜其实是最后一顿杂米糊糊后,她垂着脸回到洞中,先是默然替段征上药,又看他三两口羊一样嚼吃了那些杂草野菜。 她忽然跪直上身,一下子用力将他拥尽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就维持着端碗的姿势,长眉纠结着聚散数回,他眼眶终还是红了。 平复了许久后,他伸手拿过地上另一只未动的碗,低声哄道:“我把你那碗一并吃了,别哭了。” 赵冉冉抽噎着止了大哭,附到他耳侧:“今夜你定要同我一起走。” 男人只略一停顿,便郑重点了点头。 、 这一日战事再未发起过,申初暖阳还高悬着,赵冉冉便同换了寻常军士外袍的段征,领着两队人马悄然朝北麓山巅行去。 还差一刻脚程时,段征只说自己先在前头探路,便将她安排给周荥带着,两队人马就一前一后,隔开了一点距离。 丑妻难追 第61节 申正的日头转弱了些,却依然能将脚下崎岖残雪的小径照的清晰。 她一面仔细行路,时不时就抬头去瞧一眼前头那对人的距离。两队人约莫有二百余人,她走在后头那队的正中,隐约能瞧见前头那队人的尾巴。 日头渐渐黯下去,足下冻土湿滑,鼻息里开始能闻到随风而来江水青苔的青蒿气,离着江水愈近,心里头阴翳莫名浓重起来。 远远就瞧着段征领着人攀上一处高崖,她跟着队伍正巧行至一处隐蔽洼地。终年常青的松柏密林遮挡下,周荥熟稔上前拨开一大丛藤蔓,仅供一人通行的矮洞露出,他们这一队军士立刻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进去。 饮风吸露过了这么四十日,这些军士们原该饿的行路都不稳了,此刻却列队整肃地一个个快速通行着,连脚下枯枝的折断声几乎都没多少。 赵冉冉怔忪一瞬后,先是犹疑茫然地去瞧周荥,接触到对方视线的那一刻,她似是将一切都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朝前疾行数步,惨白着一张脸去瞧前头山崖。 走出密林的那刻,她一眼看清了山崖上的光景。 段征身边不知何时只剩了十余名死士,而从另一侧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赤衣闽军,乌泱泱多到数不清。闽军当中,立着一个玄青常服的男子,战地之中,他墨发半散着仅用一只子午簪虚虚挽着,好不惹眼。 而更令赵冉冉心滞的是,那人宽袍广袖之下,右侧手肘处空空荡荡,风一吹拂,便显出那异于常人的残缺来。 “太近了,姑娘快回来!”两处本就只隔了没几步路,全赖山势周折起伏巧妙遮挡,此刻山崖上隐约有交谈声飘过来,而赵冉冉整个人就那么站在日阳下,骇的周荥礼数都不顾了,压着她的肩重重将她扑回到树荫下头的冻土上。 后背磕在冻的冷硬的碎石上,似是被划开了一般,火辣辣得疼。可她只是极快地翻身起来,颤着唇角一双眼赤红着去看周荥。 “将军说…他得为兄弟们…挣一回命试试。”周荥言辞闪烁,一向板正铁骨之人,半跪在泥地里,不敢去接她的视线,“他说,自己或许有法子活。” 有交谈争论声从上头传来,她忙从地上撑起,慌乱无措地朝一株松柏旁跌去。 在那清晰可辨的声线里,她一手死死抓在树干上,指甲缝里缓缓有鲜血沁出。 一番凝神后,她终是彻底听明白,原来他是要闽人收编已然山穷水尽的那两千人,而对外要他们宣告楚军尽皆战死的消息。如此,可不累上万军士家眷。 闽人此番死伤众多,这本该是一场颇有希望的和谈。 她屏息看着,忽而睁大了眸子,一颗心狂乱生疼地乱撞起来。 但见俞九尘拨开从人上前,随手将一把钝剑丢去地上:“你输了,留一只左手吧。还有……告诉我,她在哪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分明瞧见段征垂眸温柔妖诡得笑了笑,一片斜阳中,她看着他缓步朝那柄钝剑行去,便下意识地急急摇首,起身就要步出密林之际,肩头一紧,就又被周荥拦在陡坡下。 视线才断片刻,上头就响起兵器相接的交战声。 掣肘的手松了些,她立时挣扎着仰头去看。 “俞尚书,暂留下他的手,本侯可还同段将军差一场比试呢。” 人群之中,尉迟锦抽剑而出,方才正是他的人逼停了动乱,他也不同俞九尘虚礼,只一扬手,丛人迅速在崖边隔出块战圈。 “皇兄说了,你死后,加亲王礼厚葬泰陵。将军一生,入国史忠烈。”这一句说完,剑势汹涌逼刺而去,步法迅疾瞧着与上一回大不一样。 须臾后,护卫的军士皆入密道撤的差不多了,周荥却还没走,始终制着赵冉冉,皱眉肃然地同她一道看着崖山交战。 短短百余招里,尉迟锦肩肘上挂了伤,虽不致命实则胜负已分了,在他不远处,段征拄刀喘息着,半弯了腰神色极为虚弱,可硬是接下了他每一记攻势,周身片叶不沾得干净。 “把□□给我!”尉迟锦恼羞成怒,忽而连退数步,亲自抢过一弯□□,机括按下,一连三支铁箭飞射而去。 她齿关咬紧了,看着几个死士帮着他一同挡下箭矢。可下一瞬,崖山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喘,泪水倏然坠下,她睁大眼睛见他险险跃过一簇飞矢,而后力竭般得半跪至地。 “放开我!” 低吼的话还没说完,周荥死死按在她口鼻上,他一面用尽全力制着她,一面悄声哽道:“将军不让您过去,说是军令。” 箭矢破空的啸音不断,她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气力大到让人心惊,甚至周荥竟好几次被她挣松了手肘。 “姓俞的!胳膊我段某人还不了你,今日我把这条命还你!”几近癫狂的朗笑后,骤然响起一阵混乱的杀伐声。 浓烈的血腥气裹着山岚传来,待她拼命仰了头去看时,但见那十名死士同时发难,已然连杀了二十余人,却是专挑尉迟锦带来楚军下手。 而段征右腹中箭,长啸一声,仿若不见四周乱势,只拼尽全力举刀朝尉迟锦劈去。 本是天子辜负大错,他又何须再守什么立场。这最后一场围剿,闽楚双方本是各带了势均力敌的精锐同来,如今被段征同死士们瞬息间一连杀了二十余名楚人副将亲随,均衡局势打破,俞九尘立时明白过来,他所谓‘还他一条命’是何意了。 闽人听令发难,一时间,崖山往北麓山脉喊杀声撼动天地。 而山顶上的闽人将领很快收拾了身侧残存的尉迟亲随,围着俞九尘仍空出一块无人的战圈。 他们就这么看着,段征同尉迟锦最后的生死缠斗。 残阳如血,他身中数箭,握刀的左手已然在脱力地微颤,交战对峙的间隙里还在难以克制得剧烈咳喘。而他对面的尉迟锦,虽是中了多处刀伤,只是瞧情形气力,分明已占了上风。 闽地那几个将领看的动容,甚至有一人抽了兵器上前,却被俞九尘拦了回去。 眼看着他被逼着愈发离崖边近了,赵冉冉哑着嗓子长哭一声,她一口咬上挡着自己的手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狠狠将周荥推去一道渠沟里,而后她手足并用,在冰雪积覆的山道上不管不顾攀爬而上。 尾指在一处碎石上刮得断裂,她呼吸一抖,不由得抬头朝那处眺望。 彤云照彻西边天际,长刀倏然划过颈项,赤红光晕同喷洒如柱的血色相融,她瞧见尉迟锦怒睁着不甘的双目,倒地的最后一刻,他手中利剑朝前软软一刺。 便是这么轻缓无力的一击,段征却没能躲过去,剑身直直沒入他左胸,他鸦睫轻颤着退了两步,一张脸上空茫失色,一面退,一面不住得有鲜血从口鼻间溢出。 颤着的手掌终是松开长刀,瞳眸光彩不在,只是逡巡般地朝山脊边望着。 剑尖染血而出,他身子剧烈晃了晃,力竭中一个踏空,仰面跌了下去。 在那一刻,失重感如千钧巨石,压得赵冉冉一下子从地上挣爬起来,天地仿若颠倒过来的沉闷,她看着他像一片枯叶坠下,触目是霞光漫天的血红。 她哑着声想要喊,却又似时空凝固了般,一丝儿声气也发不出来。 心口裂痛到麻木窒息,只是再朝前迈了步,她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虚空黑暗。 第76章 终章1 “世事漫随流水, 算来浮生一梦。”1 两年后,吕宋首府马尼拉北部巴坦主岛。 椰林深处,一座五层砖石结构,占地百亩的庄园里, 来往仆从如织, 时近农历除夕, 一件件从北地明国运来的珍玩物件络绎不绝。肤色黝深的仆从们皆是面带喜色,为这庄园的主人每年年节下的慷慨。 中西融合的庭院里, 各色花卉盛放,大掌柜俞番正引着一名红发碧眼的洋人,一路鸡同鸭讲的朝内院过去。他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显见的是知道这单生意的分量的。 会客的花厅里, 大丫鬟思巧早早着人布置了香瓜鲜花, 又一遍遍地去备那热茶点心, 她候在外头的喷水池旁,一面等着贵客, 一面心神不宁地频频朝花厅里瞧。 今日事关两条航线的去留, 而自家主子倒从晨起就抄经饮茶起来, 那混不在意的世外模样, 叫她实在是看的着急。 虽说跟着主子不过才两年, 可主子待她用心回护, 连家人病痛喜丧亦主动关照。扪心说句冒犯的话, 思巧早已将主子视作生身姊妹,知道主子苦心经营域外贸易, 在吕宋立稳了脚实不容易, 此番契机实在不容错失了。 “快快!布朗先生到凉亭那儿了!” 思巧急忙催促两个小仆再换温热香茶, 自个儿提了裙摆一溜烟地就朝花厅内室跑去。 她亲自将内室屏门大开,又小跑着去打落屏门上头的薄纱珠帘。 “小心慢些,忙乱成这样,没个体统。”一道如鸿蒙漱玉般的柔和嗓音响起,思巧被来人轻轻拉到了纱帘后头。 转身瞥见一双明澈淡然的眸子,思巧微微一愣,她总觉着主子虽温柔和善,那眼睛里却似永远蒙着一层灰,似悲悯又似豁达。 思巧俏皮吐舌一笑,妄图从她眼里瞧见别的情绪:“大掌柜说了,布朗先生如今缺钱,船队也散了,去弗朗机的航线九成定给咱们的。” “嗯。”女子一身交领浅灰襦裙,闻言亦只是浅淡嗯了声,继而自顾自又坐回了茶台前。 思巧心下发闷。旁人看她家主子常觉着菩萨般深沉豁然,可她觉着她是定是从前经历了什么,似是从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或许拿下那两条航线,她就能开心一回? 是以当布朗先生同大掌柜一并进来时,思巧转身掀帘,赶在里头开腔之前,当先迎了出去。 她替过小仆,红裙微旋,巧笑嫣然地就为那红发的洋人斟起茶来。 薄纱后头的赵冉冉见状,不由得便蹙了下眉。 吕宋自三百年前有汉人迁来,民间崇儒,男女大妨,对女子的礼教甚至比汉地更要看的重些。 也就是近年西洋人来的多了,有些自立门庭的女户一并做起了外洋生意,才有在贸易接洽时,女子着帷帽同外男约见的。 赵冉冉自个儿并不在乎这个,只是入乡随俗,姑娘家但凡抛头露面叫人瞧见了,将来说亲便要成一重障碍。因这个,她外头行走,便有心叫思巧回避。 隔着纱帘,她细细打量了番外头景象。 但见布朗先生高鼻深目,眼珠子碧莹莹的同从前京城里见过的波斯猫似的,他约莫三十余岁,海浪里走惯了,肤色倒不似洋人那么白得离奇,整个人高胖壮硕,胡子拉碴,一双碧眼骨碌碌,毫不避讳地上下看思巧。 思巧祖辈就来了吕宋,平日也会说两句洋话,小姑娘竟一面剥果子,一面同他攀谈起来。而俞大掌柜从来只与汉人交接采买,倒是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 听了两句,眼见得布朗那熊一样粗壮的胳膊就要挨到思巧身后,赵冉冉再也坐不住,她也不戴帷帽,随手端起盏竹蔗水,就这么径直掀帘朝三人行去。 “雨季天最多变,早上还有些凉的,这会儿子倒又闷热起来,大伯伯不如喝盏竹蔗水。” 说话间,她抬手换去俞番面前的香茶,视线撇向布朗时,只略淡淡颔首,在对方热络生硬的汉话响起后,她回身安然落座,用一口流利的佛郎机话客气疏离地同他对答起来。 盏茶过后,但见布朗先生情绪颓丧,显见的是落了下风。他忽然怒目嘟囔了句俚语,赵冉冉眉间稍纵即逝地紧了紧。 “他说拉达港的口岸,近来不太平,已经死了好些守港的人?” “嗨呀,小小姐呀!这洋人可都没说全呢。就是方才的信儿,拉达港的口岸叫一伙儿新来的占了,那原来守港的可也不是吃素的,往后说不得得乱一阵子。” 原本掌管拉达口岸的陈氏根基匪浅,去岁年节她还曾亲去拜会过一次。并不为大家都是汉人的缘故,只是那方口岸位置太过重要,不论是去明国运瓷,还是往西洋运丝,俞家的船都得从那口岸卸货载物。 布朗有西洋销货的渠道,他承诺只要俞家能定期从拉达港起锚,就愿同俞家签契十年。 送走布朗先生后,俞大掌柜一拍大腿,豪言道:“老夫去会一会那个新来的,管是哪个拿着口岸,总不能不放船出港吧。” 再有七日便是除夕,她心里头孤清空忙一片,想着要在园子里祭那人,略一犹豫,也就点头应了。 五日后的清晨,她正捏着琉璃珠,在佛龛前出神之际,思巧领着两个日常跑船的汉子火急火燎地奔将进来。 “大掌柜被扣在拉达港的水寨里了,他们说了,叫您除夕夜前过去赔罪,晚一日,就断他一根胳膊!” 捏紧琉璃珠,她豁然立起道:“备逆风四桅大船,带足三船人。思巧,你留下,去宫中替我向萨拉公主递句话。” 近日去拉达港风浪大,行船十分不便,然而两日后除夕清晨,俞家的船队便抵达了港口南湾的水寨外头。 说是水寨,实则是半陆半水的吊脚楼群,守着拉达门户绵延有三四里。此寨虽是战略要地,却并不适合居住,那伙人劫了陈氏的口岸,却只住在这湿潮霉变的水寨,可见原本应当是没根基的。 这是穷寇的做法。 雨季的海岸时常阴沉,赵冉冉看着水寨吊桥缓缓放下,一声‘嘭’的拍击水面的巨响过后,她忽然莫名得心念触动起来。 寨门后头的那些守卫,衣衫褴褛,瞧着困窘可一个个执刀提棒,眼神里满是凶恶戒备。 或许是这些人的处境,叫她觉着熟悉。 蓦然胸腹间绞痛起来,是久违封存的悲酸滞涩。 云沛山里,两年前除夕黄昏,天地遍染血红,崖边凛风冻土。 丑妻难追 第62节 齿关紧咬着,呼吸急促,她眯着眼一手重重按在胸前。 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起那艘飘零晃动的商船上,昏黄惨淡的油灯,她睁开眼看到老秀才同柳烟在说话,他们告诉她,楚兵没来得及运出他的尸首。 那艘船在海上飘了不知多久,长的像是过了好多年。 整整四个月,她终日枯坐在吕宋旱季的烈阳里,对着棕榈椰树痴痴望海,没有说过一句话。 观音山那些物件原来早就被运了出来,霍小蓉同阎越山带着亲信将那些珍宝一件不落地运了过来。再后来,眀国一统,柳烟与阎越山要回去,那丫头便也一并离开了。 再后来,她们从江南递了信来,也送来了俞番一家。 赵冉冉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她扑在俞夫人怀里,天昏地暗地大哭了一场。 两年里,那是她唯一一次,能掉的出眼泪的时候。 水寨里鱼贯出来十余个持刀的汉子,各个寒刃耀目,船队里的亲随亦立刻抽剑护了上来,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她却瞧着那些寒刃出神,在那些人逼近的时候,不仅没有半分惧意,相反的,心里头怀念钝痛。 区区十余人,那日黄昏,他不也是就带着那么区区十人,却敢赌命。 “都退下。”她扬手挥了挥,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各位不必紧张,俞家只是一介商户,不擅动粗。” 对方汉子见她不过一介女流,亦为她淡然所感,倒是也收了刀剑,主事一人上前:“姑娘是来赔罪的,便一人进去。” “可。”在亲随反驳前,她只轻轻应了声,还不待众人回神,便款步踏上水桥。 当水桥收拢,水寨里头陷入一片森然阴翳之中,她心口一跳,在幽暗的火光里,终是有些凝重惶惑起来。 大掌柜被扣一事,俞夫人同两位姊姊还并不知晓,利害得失在脑中飞速转圜,她已经想好了数条退路,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这伙无名匪人伤了大伯伯。 水寨的路越发森然潮热起来,两边的地势似也在慢慢下沉,通道一点点变窄。 当半陷海水中的地牢现出时,她眸中紧了紧,还是超出了原本的预计。 地牢不大,只是两间房的大小,几乎半截全浸在海水里。 肩上重重挨了一拳,她被推上一方竹筏。 地牢行房渐渐清晰,在火把的照明下,是数不清种类的各色刑具,仅有的两个绑人的柱子上,斑斑驳驳的,俱是陈年的血污刀痕。 触目惊心的,她才垂首移开眼,便有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自称黄二爷,一见赵冉冉也不说港口争夺的事,竟是直接狮子大开口,开价三万白银,叫她买大掌柜的命。 赵冉冉蹙眉,心想着这伙人还真是不要命,竟直接改作了绑人的生意。而他们敢开口要这么多银钱,势必也是暗地里打探过俞家的。可一伙未立稳脚跟的流匪,就敢这么四处树敌,直接勒索巨贾,实在是在刀尖上搏命。 应对这种亡命之徒,便不能惹恼,得以未来的盈利得失徐徐诱之。 她耐着性子同黄二爷攀谈起来,不稍两句,对方果然语气上松动起来。 “只要你我将布朗先生这两条航线稳下,走几个熟趟下来,那陈氏即便蓄力再发难,西洋人不也认准你们了吗?” “那往佛郎机运丝,一趟能有多少银钱?” 她伸出二指,和煦一笑,刚想随口说至少二十万白银,脚下忽然重物砸来,垂眸一瞧时,连忙便蹲下身去扶人。 “小…小冉,我…我瞧见……” 俞番抖着手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一道声响骤然再她耳畔炸开。 “三万两怕是太少…黄二,把人先绑了。” 那道声音遥遥迫近,一字一句,似针亦似重锤,密密匝匝地直要将她的心揉碎。 不及她出言,便有两人上前,出手极重地推搡着将她捆在了刑柱上。 她连反抗也忘了,只是睁大眼睛朝光亮处望。 木筏撞岸,那人身姿翩然而落,挎一把长刀,当他整个人完全走入火把映照的范围后,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得发颤起来,气息紊乱心跳窜动,一双眼只是一错不错地死死看住他的脸。 “老东西失心疯了,非说认识爷。”他踱步到墙侧,试了试挂在壁间的一柄铁鞭,桃花挹露的眼底冷漠生寒,不带一丝感情地看过去,“俞家的主事人?女人精贵,这个就要十万两罢。” 俞番忽然从地上去拉他衣摆,颤颤巍巍地要说什么。 “行了,堵了这老头的嘴带下去,我亲自同他们主事的谈谈。” 铁鞭重重仰空一挥,他伸手握住,终是回头正视眼前的女子,目光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困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煜的词 还有三章结束,酸酸甜甜不会虐女主的 第77章 终章2 粼粼水光合着幽暗火焰晃在两人脸上, 半陷海水中的地牢实在过于黯淡,只能依稀照亮些方寸之地。 有初生的旭日,从海面遥遥斜照进来。 黄二压低了脑袋,精明的鼠目在他两个身上各自飞略了番。 他嘿嘿笑了两下, 拎起地上被堵了嘴的俞大掌柜, 便招呼众人登筏要走, 经过段征身侧时,咧着牙摸了摸鼻子。 “大当家的, 莫忘了正事,这个…”他又干笑着瞅了刑柱一眼,附耳悄声补了句,“这都算不得女人,往后, 兄弟给您找好的。” 听了他这话, 但见段征当真认真打量起面前人来, 继而咂咂嘴,露出个有些嗜血的冷哼来。 侧身时, 他略为有些不耐地呵斥了句, 那黄二当即笑哈哈地受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带了人去了。 寂静的水牢中, 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无人说话, 只余海浪潮起潮落, 拍岸岑岑,重复着万古不变的调子。 眼前的女人是谁? 右脸上那么明显的一块褐色胎记。 眉目却生得尚算不错。 她就是近两年在巴坦岛垄断了生丝贸易的俞家主事人吗? 一个女人, 便是生得再丑, 也该有顾忌就这么抛头露面执掌家业了? 还敢单枪匹马进他这水寨, 天王老子给她的胆儿? 女人又如何! 他叫白松那厮给害了,只身一人流落到此年余,千难万险才又拉起这支队伍,还得时时防着黄二,与他装傻充愣的。这一回,他不仅要陈氏的拉达港,还要从眼前这肥羊手里榨笔银钱出来。 男人垂眸勾唇:“十万两,一文不减。不必拿权势压我,因为……”指腹触过铁鞭上锋利倒刺,“在我死之前,你一定会先死。” 他并不是在玩笑,若非这股不怕死的疯劲,这会儿只怕还在码头上给人做苦力呢。 可眼前女人似乎并不怕,只是始终大睁着眼睛望着他。 那双眼睛水雾恹恹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蕴着,却又无从说起一般。 气氛着实怪异,他实在是不喜欢被人这样瞧着。 两步上前,高大的身影拢在她面前,他翻出铁鞭上的利刺,将那锋利的尖处贴上女子的喉咙。 却依然未见她变颜,他懊丧了一瞬,很快被勾起了浓烈而邪崇的兴味来。 按着那利刺一寸寸贴着她的颈项朝下,并没有顾忌着她是女人,利刺游走过的地方越发隐秘起来。 南洋终年湿热,饶是这两月罕见的起了些温凉海风,那身上的衣衫依旧是单层的。 利刺最终停在了女子小腹,触感绵软若云,他掌下顿了顿,原本想要见些血的念头,不知怎么就是按不下力道去。 遂冷声悄然到她耳畔:“问你话呢,十万两,少一文,就叫你好死也不能,肠穿肚烂还是千刀万剐,掌柜的,你自己选……” 眼前人骤然疯了似的闷笑起来,肚腹震颤间,不由得就被利刺扎了寸许,可她竟不知疼一般,仰起脖子,望着他就是笑,笑着笑着,那双始终望着他的眼睛里,顿时泪若雨下。 “你干什么,朝我哭干什么。”指尖不受克制般得一松,撤回的利刺上带了血,他心头莫名起了烦闷酸涩,耐性也终是没了,“十万两,您快给个话。” 马尼拉近来王权隆盛,商户之间虽各自豢养武士,可像他这样的流匪实在还是少见。倘若此番不能成功占稳港口,那劫掠陈氏的地盘,恐怕就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正恼恨间,女子有些疯癫的笑声止了,幽冥中,耳畔传来句柔和沙哑的低语: “大当家的…你把六百万财货苦心送了我,如今却只来要这一点吗?” 声调哽住,她抿唇颤额,看得出来是在强忍着什么。 男人怔忪着却仍未收鞭,只怪异地盯紧了她,略想片刻后,嗤笑着反问:“我不过是汉地流窜过来的匪盗,说白了,天生烂命一条的泥腿子,何曾能有六百万财货,还要将它们拱手送人?!掌柜的,你编这故事起了头,要怎么圆呢?” “小征……”哽咽声终是化作大哭,只见赵冉冉哭哭笑笑的,泪水纷落间,听起来倒是笑意更盛,若再细听时,倒更像是欣喜若狂的模样了。 骤然被唤了名字的人,略略晃了晃脑袋,而后戒备地盯着眼前哭得厉害的女子。 水牢中,顿时又沉默下来,只在海浪声里夹杂了一个女子怎么也停歇不了的压抑大哭,她想要停下来,可肺腑间沉压了两年无人诉说的悲绝伤痛决堤一般,容不得她片刻喘息停歇。 本是警惕犹疑的男人,在盯着她细究了良久后,原本的谋算狠戾也不知怎么的就纷纷从心海间逃窜无踪。 想要稳住心神留住那些谋算,眼前却只剩了女子哀泣苦笑的眉眼。 分明只是个容貌有陋的,他却越发瞧出了两分梨花雨落的衰残柔婉,慢慢的,就有些看痴了,眼中竟只剩那颤动的眉睫,菱花一般微微嘟起的委屈唇角。 一股子难以遏制的热意自胸腹间腾起,他忙收回视线小心吞咽了下。 可移开了眼,那咿咿呀呀的声调竟更似猫爪子一般,挠得他呼吸都略略急促起来。 不由得暗骂一声,他垂低了脑袋退开半步,粗着声气呵道:“哪来得这么多眼泪,喜欢哭就先哭个够,爷晚些再来。” “姓段的!” 才转身之际,身后女子骤然抽噎着怒喝了声,因着嗓子沙哑绵软实则没有丝毫威慑,可听在段征耳里,却犹如隔世眷侣呢喃相唤,他迷惑回望,莫名没了底气,轻声回问:“干什么?” 女子洇红眼尾带笑,眼中情志没有掩藏分毫,柔媚中竟是志在必得般的坚定。 赵冉冉终是从崩裂的情绪里找回了些神志,已然将对策前路都想了明白。 “区区十万,也值当计较?”她泪眼朦胧地笑望着对方:“大当家的该同俞家做个长久生意,不如…先与我松绑如何?” 不是商谈祈求,她语气里的笃定命令,叫他不由得挑眉抬首。 第78章 终章3 丑妻难追 第63节 到底是俞家的掌事人, 虽说这女人怪异,可也算不上敌对的态度。暂且解开她看看,但看她又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因着事先就探过赵冉冉的底细,知道她不过是仗着俞家的财力, 本人还是个文弱闺秀。 未料绳索解开的瞬间, 她便一头跌进他怀里, 伸出两只手去,垫高了足, 牢牢将他颈项环住。 他蓦得扬手去击,掌风袭到她后背时,心头又生起那种熟悉至极的酸涩感,便是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去。 耳后有湿热气息吹拂,渐渐的, 他觉出了拥在身前的温香软玉, 一张俊脸上微微红了, 除了戒备外又生起了两分犹疑温柔。 记忆中,自母兄故去后, 他是个常年刀尖舔血的, 一直未曾招惹过什么女子, 更不必说同人这样亲昵相拥了。 他几乎是有些震惊无措了。 然而姑娘家投怀送抱, 他又绝不好把这等无措表露出来, 倒显得自己扭捏不似个男人。 “掌柜的这是何意啊?总不会要说, 头一回见就瞧上段某了?”他夸张地高举了双手, 一双眼没有分毫离开过身上人,想着只要她有异动, 自个儿也绝不再手软。 赵冉冉才略同他分开些, 语出惊人:“待过了正月, 咱们成亲罢。” 她笑着对上那双惊异愕然的眸子,赶在他开口前,竖了根指头轻轻按去他唇上。 …… 一刻后,段征眉宇纠结地摩挲着手上两颗赤白琉璃珠,狐疑又茫然地讷讷道:“你我当真定过亲?” 因为发现他的记忆是从五年前大齐京师城破开始中断的,而往前十七年的几乎便没多少缺失的,她便没有将二人繁复周折的三年经历尽数告诉他。 一则怕他不信,二则她也不愿从头再述一遍,徒增伤痛。 便单捡着他年幼时的事来证明,又打着阎越山霍小蓉等旧人的事迹,只一口咬定了,他重伤后将她忘了个干净。 而她意外认回俞家门楣,机缘下竟能越洋渡海地同他在此域外重逢。 她把故事说的滴水不漏,便好似真个同他幼年时就相识一般。 从他儿时孤苦说到后来历过的劫难,一件不差。 “那日你身中三箭,右腹这里被利剑贯穿。” 葱玉一样的指尖虚虚地按上他右腹,上下来回地描摹着那日尉迟锦刺下的最后一剑,是几乎要了命的伤势。 “还有咳疾,如今可有缓和些了?”呢喃间,泪水又一次坠落,有两滴不经意坠在他掌背处,男人长眉深蹙。 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他瞧她的神色已然不同。 再缜密的谋算,也无法将一个人的幼年合盘刨出来,况连他身上伤处的位置都能指的分毫不差。 他一没妾室相陪,二无小厮服侍洗漱。 退一万步说,他如今不过一籍籍无名之辈,对付他,又何须费心到这等地步。 “还是有一处说不通。”拂开她的手,他朝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道:“那我为何偏生会忘了你?” 见对方被问住,他忙清咳了记,板正道:“是与不是先不论,十万两掌柜应是不应?” 赵冉冉收泪,上前轻拉过他手,诚恳正色:“那是自然,只是眼下还需放俞伯伯回去打点。” 他抽开手,联敛眉问:“那你呢?” “我自是同你一处的。” 说完这一句,她就凝眸仰首静静看他。 外头水面日头大亮,斜斜的有耀目的日阳反射而入,便越发显出水牢的局促阴森。 男人被她瞧的不自在,就那么杵在渐渐被潮水浸没的地上。末了,他两指入口,极清亮地吹了声哨,远处木筏晃过来后,他才背着身勉强开口:“去上头随意挑一间,委屈掌柜数日。” 、 说是随意挑一间,赵冉冉却哪处都不去,偏要跟他一间。 在这件事上,她坚决没有退让。 段征打心底里还是不愿相信她的故事,他素来将立业奉为第一要务,视女色为刮骨钢刃。 陡然冒出这么个未婚妻来,他辨不了真伪,却从心底里不愿接收。 可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寨子里人多杂乱,他亲自看着人,倒也更稳妥些。 从拉达港去巴坦岛来回最快也要四日半,外加筹钱所费,一连十余日,赵冉冉都宿在了他外间的小塌上。 这期间,她只是一味痴缠他,虽是安安分分,却是吃饭穿衣巡查闲逛,不论段征去哪里,她都非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水寨里的人也看出端倪,私下里便说大当家的像是绑了条尾巴回来。 索性就寝如厕,她还与他些方便,没有一跟到底。 南洋天热,几乎日日都要沐浴也。有一日段征同人切磋刀法回来,热的夜饭也先放了,打了两桶冷水,两下褪了衣衫,就在屋中冲起凉来。 寨子里放饭,赵冉冉正领了自己那一份,推开门端了进来就要与他同吃。 门一开,她当即立住。 他的身子像是养好了许多,四肢是流畅结实的线条,宽阔厚实的胸膛肩背处有陈年的浅疤,被日阳晒得有些麦色的身躯,似乎是比初见时更壮实了些,彻底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年人的青涩稚气。 视线下移,她蓦得惊醒,才红着脸要退出去时。 前头传来愠怒的嘲弄:“这么想看,今夜不若一同来睡?” 原以为能将人吓退,未料女子只是半红着面,抬头幽幽瞧了他一眼,遂轻轻颔首:“晚些我过来。” 缴帕的手一顿,他忽然后悔起方才的话来。 那日夜里,自是什么也未发生。 因着他,提前用矮柜抵住了内室的门。 第二日一大早,为了避着她,他是翻窗出去的,并且径直冒险去城内闲逛了一日,以解心乱。 而他前脚刚走,赵冉冉后脚便亦出了门。她去找了水寨的另一位头目,也就是那日的黄二爷。 …… 三日之后,当陈氏的五百家奴列队再一次攻寨之前,俞番带了从宫中借调的一千精兵及时赶来。 陈氏自不敢与国主交锋,可也绝不愿就这么拱手失了水寨和港口,他们颇为守礼亦硬气得退避入城,却同王军明言,只待俞家掌事安全离开,他们便会同流匪一战。倘若败了,便是天命,亦绝不会同国主求援。 就在段征往麻衣外罩甲之际,他顿觉一股子无力,周身四肢的气力瞬息间被抽去了大半,长刀落地,不由得转头去身侧人。 见她面色笃定,他眼中顿时由戒备转作不甘恨意。 “小征,这里是吕宋。”赵冉冉并不惧,快步过去扶了他,声调谦然,“国主声势正隆,又得民心,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不必再过。” 肩头被反手一推,她被他带着摔去地上,咽喉处被他三指成钩捏住要害,即便是只剩了这么点力气,他亦能在瞬息间要她的命。 “我说过,在我死之前,一定先要你陪葬。” 咽喉被扼到生疼,几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两人贴的极近,她连挣动辩解都不曾,只是在极端窒息的痛苦中,一面剧烈地喘息,一面抖着手,细细去描摹上方的眉目。 指尖细针探出前,空气一下子又涌了进来,眼前人颓丧脱力地靠坐起身,唇边挂着讽刺的苦笑。 “大齐礼部赵尚书嫡女,如何在六七岁时,同我这一介贫儿相识。我豁出命去要从陈氏那儿挣一席之地,俞家主事人,究竟是什么,劳动您如此大费周折,要来算计我这等人?” 屋门被一脚踢开,黄二领着水寨另几个头目跟着王军闯了进来。 领头一人,平日最受俞番照应器重,一进内室,当即从腰里抽了马鞭出来,上前骂着就要动手。 “住手!”赵冉冉上前拦下,环顾一圈后,凝眉郑重开口:“这位段公子,往后,便是俞家的姑爷了。” 众人惊异的视线纷杂,她恍若未见,只转头迎上那人灼热眼眸,她背对着众人命道:“我亲去见陈家主事,黄二爷,劳烦你就按我那日说的话,去问一问兄弟们,愿跟着哪一边。” ……… 两月后,巴坦岛主院按明国风貌布置一新,门楼庭阁间,四处是一派喜庆意向。 试好新妆喜服的赵冉冉提了裙摆朝竹苑快步小跑而去,跨进小院的门槛时,前一刻还澄澈的晴空,登时呼啦啦骤雨如注起来。 南洋地热,人皆穿的轻薄,亦不畏雨。索性淋了雨也是干的快,她脚步不停,就这么不躲不避地朝竹苑跑去。 穿巷入园,她一连跨过重重门槛,掀过内室垂帘,便见一人同样身着眀国喜服,气宇轩昂的背影,待他侧首来看时,那眉目俊秀如画,无端得摄人。 只是,顺着烫金红裳往下,他欣长身姿下,一道铁锁蜿蜒而出,一路拖在地上,另一头扣在了床栏上。 见了她,男人倒没有囚犯的自觉,只是闲闲凉薄一笑,快步过去,将她逼到门扉旁,歪了歪头,挑眉问道:“怎么,天还未黑,便提前过来……” 后面的话叫她脸上乍红,连忙垂首躲了,正色道:“布朗先生的航线谈成了,这两日,王军也接连剿了两处流匪,往后你若得闲,便带人去护航也罢。” “跟船走航运么…”他抬脚晃了晃锁链,哼笑道,“带着这玩意儿?” “自是不会。”她倾身想抱一抱他,却被躲开了,当即便红了眼眶,忍着泪偏执地一头扎进他怀里,拱了拱颇有些无赖般地轻声哄道:“过了今夜,就拆了。” 第79章 大结局 下颌被重重制住, 她被迫仰了头。 对望的瞬间,他眼中寒意讥讽冻住。 明明被算计的人是他,可为什么他心中除了屈辱,竟总是忍不住要升起莫名的怅然。 半面浅淡胎痕下, 这张温婉柔丽的面容间, 又是哪里来的这般深重的偏执。 她似是全然不怕自个儿, 被困的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他先前有过怎样危险的胁迫, 她都浑不在意,一双眼始终缱绻庆幸对望着他。 与其说是缱绻,更不若说是痴狂偏执。 脚下链条清响,段征忽然尝试着低下头去,唇齿几乎相贴着, 沉沉嗓音语调温柔地唤了记: “阿姐…” 近在咫尺的凤目立时便睁大了, 唇角不受控制得上下颤了颤, 便同他的碰在了一处。 却见男人舔了舔唇,松开手倒退了步, 仰头朗声大笑起来。 一面大笑, 一面得逞般带了恶意地喘着:“这么卑微的吗, 想不到我搏了一世的命, 到头来竟只要对个丑丫头喊声‘阿姐’, 就能……” 偶然一瞥见, 后头愤懑调笑的话便尽数哽在嗓子里。 但见对面人眉目几转, 而后决堤了似的,深深拢作浅褶。 那浅褶里, 似蕴了几世几劫渡不完的苦厄, 一双眼悲怆出神地看着他, 却又似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久远难寻的故人。 丑妻难追 第64节 清泪无声纷落。段征蓦然收笑,只觉着那几滴泪落在自己心口里一样,烫得厉害。 时日愈长,这种触动便越频繁。 初时被囚,他觉着自己像一场笑话,只一心想着东山再起。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她与他重金延医调理身体,同他日日相伴诉情,他都只是戒备着毫不入心。 他一直在等,这个女人露出真面目的一刻。 一直等到了今日大婚,他才开始转变。 其实在她方才进来之前,他便已经偏向于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那种可能。 堂堂俞家主事,外人看不清,他却觉着,是俨然有些失心疯了。 “我没有一字欺瞒于你。”赵冉冉落寞垂眸,指尖缓缓轻按去妆上残泪,仰头笑着去与他整理喜袍,“小征,你听话些,晚些时候我带你见几个人。” 、 闹纷纷一场宴罢,越过人语喧阗的庭院寂静处,有王宫里使节来报,只说明国宫里来观礼的大人们皆已回了,明国皇帝亦收回了婚书,只叫俞家放心。 赵冉冉礼数周全地说了些场面话,待那使节再问:“陛下有话,‘吾妹若归,兄长会在京师旧邸扫园相待。’…姑娘可有话相赠?” 只是略顿了片刻,她莞尔摇首:“无他,但愿陛下安康长乐。” 表兄助白松攻灭旧楚,又篡夺大鼎一举统摄下兵燹纷乱了数载的南北各处。这一项伟业,她早在年前就知晓了。 落魄寒门,一朝翻覆乾坤,千百年来几人。 只是她未曾料到,因俞家在吕宋声势日隆,那人探知消息,竟会遣使来下婚书。 也不知他只是一时兴起,亦或是明国才定,几无海运的缘故,赵冉冉凭着同公主的交情,只是推了一回,对方也就未再强求了。 送走了使节,她朝身后几人笑着招了招手。领头一人身形健硕,龙行虎步地带着人过来,只淡淡同她颔首示意,面上并无几分好颜色。 “阎大哥,这两年明国海事紧了许多,你这次回来,先多歇些时日,往后…索性莫亲自朝北边跑了。霍丫头呢,怎的还记着仇么” “劳您费神,小蓉…月份有些大了,我让她留岛上养胎。生丝的事,大掌柜昨儿就来商议过,也说暂停了北边的货运,该去别地开园种桑……” 两个人正一面议事一面朝主院走时,藤树阴影里,忽而走出一人。 见了他,阎越山本能地眯了眼手按刀柄,及至赵冉冉热络地奔向对方后,他才哂然失笑,意识到自己离那战场已是经年,遂大剌剌地朝赵冉冉支应了句,便阔步领着人朝内院去了。 “我恰去闽地巡查,陛下才着我来送些东西。”吕宋同明国并不算交好,薛稷连夜就要赶回,此刻虽有心叙旧,亦只是叹笑一声,击掌令从人过来:“陛下已立四妃十二嫔,只后位还空着。” 他将一把七弦抱到她怀里,又从衣袖里摸出一方锦盒,一并递了过去。 “若愚弟未记错,段将军祭年三年不满,姐姐就同新人永结白首之契,好生薄情啊。” 薛稷有些微微发福,圆脸上一双眼灵动,眼风倏然朝两旁从人飘了记,将那‘薄情’二字说得风致有趣,其刻薄好事的模样,竟同戚氏像了个九成。 陈年旧事顷刻涌入脑海,她忙用力眨了两下酸涩眼睛,可她明白他的意思。 当着几个随从的面,她先打开了那方锦盒,将一沓信笺拿了出来,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都未曾有片刻迟疑的,两步走到庭院里的一座莲花石灯旁,扬手就把信笺尽数丢了进去。 将空盒递给两个面有异色的宦官,朝他们客气道:“这木盒用料珍贵,烦请两位大人带回。” 而后她又掀开那水墨江山图包裹着的七弦。 古朴素雅的琴声温润,一股子木香扑来,里头裹着的,正是她九年前托人走遍江南,觅来的那一把枯木。 百年前的纹饰工艺,弦音若龙吟,尤是散音空鸣之际,似太古遗韵。 这把琴,委实难得。 这么多年来,她都未再有这样的机缘。 略一沉吟,她还是决意留下此琴。 摸索着去琴头凤眼处,果然触到了一个织锦荷包,正如她当年赠琴时,在此处置入的银票。 荷包里,藏了半块墨玉玉珏,原是一对的,五年前她将一半掷还了他,如今却又被用作信物送了回来。 “回去多谢你们陛下。”她将荷包递回去,低头抱琴来回查看,泰然道:“多谢他物归原主,也算了我平生一撼。” 说罢,她好生将琴重包了起来,引着薛稷就要再多留他一晚,只是不知为甚,他并不肯留,只又道了两句贺喜的场面话,便躬身告辞离去。 庭院里拂来一阵潮热的夜风,有蝉鸣喳喳,赵冉冉抬手按了下额间薄汗,亦只好目送他,而后径自朝内行去。 在她转身之后,却未留意长廊深处,有一人缓步行至薛稷身旁,夜风拂过他空着的半边衣袖,接了薛稷交回的玉珏,视线却始终盯着女子渐远的后背。 直到那如火红衣蹩过庭院转角,他眼中的光芒倏然淡了,扬眉环顾了一圈周遭:“吕宋这处四季酷热,实非长安之地。不必待明日了,今夜便启程罢。” 、 朝外间随手搁放了名琴,夜风实在潮热的很,赵冉冉后背都有了些湿意,思巧正迎面过来,要与她擦手净面。 顾忌着阎越山还未出来,她只用丝帕随意按了下额角,便放轻手足朝里间去了。 才到门外,恰听的一句: “管他真不真的!这实在是不成个样子,大哥,只要你说一句,老阎我去想法子,今夜就送你出去,她若阻拦,一刀劈了又怕什么……” “不可!” 这一句不可,叫她听的心暖亦气馁。 本是想将阎越山送来同他见一见,即便是叫她先前哄他的话不攻自破,也不妨碍。她只盼着,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哪里触动了,他便能想起来呢。 然而经阎越山一通绘声绘色陈述下来,段征依旧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他信这兄弟,从阎越山嘴里说了好几回,当初自己怎么为这女人涉嫌送命的场景,他听了只觉嘴里亦微微发苦,只犹如听旁人的风月般,亦是动容恍惚的。 一个曾经珍重若生命的人,又怎么会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了,这听起来,就颇为残忍。 何况,他竟是当事人。 原来,她真的只是为了留住自己。 正思索间,门叫人一把推开,红烛略一摇曳,但见女子纤弱身姿窈窈,叫正红纱丽勾勒得一袭弱骨难支,如画年华,半面玉质,她面上却是罕见的冰冷狠色。 “明日往马六甲有一趟船,阎越山,你跟着去一趟,把那头几处店家做熟,今年就不用回来了。” 阎越山一哽,而后哼笑着按了刀柄就朝门首旁逼去。 他身形实在高壮,又带着武将的肃杀,此刻看着自家主事的神色,已经是不屑中浸满危险。 然而,不服威胁的话还未出口,铁链碰撞清响,一道身影倏然横梗在两人之间。 两个男人对峙着,着红衣的虽是相对偏清瘦了些,却不用开口,气势上全然压了他一头。 她眉眼闪烁地望着身前人宽厚高阔的背影,听他低声却清晰地说了句:“姓阎的,你前一刻说这是爷豁出命也要守的人,下一刻你就要当着我的面来动她?” 气氛僵持一瞬,阎越山撇撇嘴,闷声垂头道:“俞大掌事要我去,又何敢不从?不过记得给阎某派两个好些的医官,以免小蓉在路上临产。” 被他一提醒,赵冉冉语塞,只好收回方才的令。而她身前的男人只等她一说完,便对着阎越山做了个赶客的动作。后者气哼哼地看了他两个一眼,离开前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 红烛摇曳,她遣退了本该服侍的喜娘,亲自按汉人的规矩,将撒帐扫床的习俗一一做毕,而后又将鸳鸯交颈壶里的酒液朝两只玉镶金的杯盏里倾满。 做完这一切,她便有些局促地将一顶轻软红绸朝头上覆了,安然往桌前坐了。 段征手里被塞了杆喜秤,看着她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完这一切,想着方才阎越山没有顾忌的浑话,他莫名觉着那道红衣袅娜的纤丽身影十足得落寞。 落寞又如何,干他何事呢? 按老阎的话,只当是送到嘴的肥肉,吃了又如何。 可为何他竟看得不是滋味,总觉得这屋子里少了个该在的人,瞧着倒像是她一个人在办婚事。 而他,瞧着瞧着,更生了两分感同身受的孤清落寞。 “钥匙拿来,我不走了。” “我说过,待过了今夜。” 红绸下的音色?婲柔婉却坚定,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没再争辩,一下挑开那软绸。 合卺之际,她似是顿了顿,说了句:“你不喜饮酒,不喝也罢。” 说完,她当先仰头饮毕,便要抽手放杯。 却忽然被他勾在肘上,男人像是终下定决心,亦仰头饮尽杯中酒。放下杯盏,他忽而挑认真肃然道:“老阎的话我信,对不起旁人,爷也不能对不住自个儿。” 这意思便已是十分清楚了,他轻易不许诺,但一开口,却从来不会收回。 “怎么,还不解了?”脚下晃了晃,他面上亦有些氖然。 及至身侧人依然固执摇头,段征有些无可奈何地气笑了,倒是彻底从被禁锢的屈辱不甘里抽身出来。 烛火下的女子半垂螓首,数屡散乱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莹润项侧,似是羞涩局促,有薄红肉眼可见地爬上她欺霜赛雪的肤质。 他看得心头一晃,外头蝉鸣愈发扰人,远处尚有大醉的宾客依稀喧闹传入。 富贵乡温柔窟,即便真是一场幻象算计,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 更何况,眼前的一幕,他总觉着,冥冥中便该是他倦旅了一世的归所。 他忽然挑眉轻笑,勾了她下颌故意道:“掌事的也该改口,若是真心,现叫声夫君来听听。” 药力涌开,赵冉冉噎了噎,她到底是蕴藉之人。 良久之后,直到下颌处都被勾出了浅淡指痕,她才欲言又止地开口:“夫…夫君。” 薄红爬上她双颊,隐约间那微伏的身线亦起伏得急促了些。那一声轻软含怯的“夫君”,几乎要烫进段征的心魂里去。 他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的克制力,也可以被摧毁得如此轻易。 … 唇齿纠缠间,女儿香被药酒催迫着溢满鼻息,像是中了蛊,他抬手去触她右半张脸上的浅淡胎痕,鬼使神差地蹙眉说了句:“很好看了,往后不必遮掩,那些粉腻子到底用着不舒服。” 而后他倾身过去,喘息着将人一把横过抱起。 …… 一晌贪欢,烛影摇红。 三月后,一场暴雨刚过,赵冉冉撑着棕榈,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才掩帕想吩咐思巧莫乱说时,身后一道高大身影翩然拢在她头顶,一下将她揽进怀里,语调焦躁忧虑:“这孩子将你磨成这样,你还不信我,偏要自个儿去签契。我听几个厨娘说,好几家女孩儿都是生产时没的,你如今才有了身子便难受得这般,依我看,打了不要也罢!” 听了这一长串浑话,赵冉冉只是浅笑着摇摇头。 这两月来,虽遍寻名医也未能恢复他的记忆,可日日缱绻相守,百炼钢化绕指柔,他不仅未再提离开之事,甚至于主动去学西洋话,起居饮食亦是事无巨细地待她好。 岁月静好,仿若那经年战火都只是梦魇一场,待黄粱作罢,世事成空,而斯人却从那幻梦里走了出来。 丑妻难追 第65节 她刚要笑话他的混账话,仰头瞧见他面容时,当即变了脸:“你又喝了那药?是不是又头疼的厉害?” 医馆开的偏方,段征一直在悄悄用着,指望着熬两回或能恢复记忆的。 眼见的他又开始顾左右言他地编瞎话,她立时便红了双眼,斥道:“原来你应我的话,也是这么做不得数的。” 男人当即慌乱起来,又是陪笑又是许诺,曾经冷漠如霜雪的一张俊脸,如今只同个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紧张讨好。 “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这就不吃了,别哭了!” 一句话完,脑袋里顿时轰然作响,纷纷繁繁间,记忆犹如雪片般纷至沓来,从云沛山的绝境里起了个线头,络绎不绝地闯进他脑海里。 她立时收敛情绪,将摇摇欲坠的他撑住。 似是等了多少季的长度,冥冥中,赵冉冉好像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她不敢问,直到那人眼里露出熟悉久违的意气锋芒,耳边传来带着歉意的一声叹:“阿姐,我回来了。哦,现下该是要叫…娘子。” 呼吸骤然抽噎停滞,下一刻,她奋力踮高了脚尖,拼尽全力抬起手,一下圈着对方颈项,将人拥按在自己肩头。 海风拂过,带来一阵瓜果甜香,繁花开至荼蘼。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没有番外了嘎嘎嘎,小征和阿姐要开始平凡温馨的家常日子啦~ 下本开<质奴> (又名<欺压了敌国太子后,她亡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