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异闻录》 京兆异闻录 第1节 《京兆异闻录》 作者:书渡 简介: “我有一件事……”林知默犹疑地看着面前几位同僚。 “您说。”他们纷纷露出得体的微笑:“大人您也是知道的,我们都经过专业训练。” “……”林知默听到脑海里发出的爆笑,沉默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关于我脑海中总是莫名听到一名女子的声音,还能看到她的存在。” “噗。”有人面无表情地露出笑声。 “……”林知默顿了顿:“很好笑吗?” 同僚们立马摇头:“没没没没,我们只是想到一些事,您请继续。” 林知默说出心中的猜测:“我觉得我是被邪祟附体。” “噗。”梅开二度的笑声。 “……”林知默看向对方。 后者连忙捂住嘴,生怕上司给自己穿小鞋:“其实我想到一件事。” “你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吗?”林知默缓缓开口。 站在他后面的女子笑得恨不得趴在他后背上,只不过除了他以外也无人知晓。 而他的同僚们还在这之后彻底憋不住地放声大笑,并进行总结道。 “殿下,我们觉得你这不叫邪祟附体,是叫红鸾星动!” *** 传闻中皇都京兆一直有一神秘机构奉圣上之命,搜索世间珍宝奇物…… 从另一世界穿越而来的白鸟指着这行字进行辩解。 “其实吧,我觉得我们更像回收站。” *** -慢热脑洞作品 -架空背景 -主剧情线辅感情线 -存在部分不适描写请注意 -感谢您的食用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东方玄幻 成长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鸟;林知默 ┃ 配角: ┃ 其它:古代;奇幻 一句话简介:回收破旧奇物,换大号结实木盆 立意:每一段经历都是我们的成长 第01章 隆冬时分北风呼啸,位处北方的皇城京兆已经换上银装素裹的外衫。 青砖素瓦下巡逻了后半夜的金吾卫们骂骂咧咧地拍掉结在自己盔甲上的霜花,暗想下次值班可莫要又是在半夜,随后在京兆城内逐一响起的晨鼓声中将走街巡坊的职责交给了睡得精神奕奕的同僚们。 “今天冷得很咯,要不是因为边境那群蛮子总是来回捣乱,我们这个时候早该回去喝热汤了,你说是吧虎子!”同僚笑嘻嘻地在他肩膀上轻撞了一下。 大半夜没睡的小伙子也不觉得多困,就是不久前才过上老婆孩子炕上热的生活,现在就被将军任命金吾卫校尉一职,怎么着也不可能在这时偷懒耍滑不认真当差。 于飞虎白了同僚何兴一眼:“就算再冷,老子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不像你们回去还要自己暖被窝。” 在何兴手下的其他人就跟漏了气似地噗嗤噗嗤笑。 只是他们上官脾气好,跟新晋的于校尉又是街坊邻居,自然不介意这点小小的打趣。 说到老婆这个问题,还能摇头晃脑地学那些酸腐文人的说辞:“我们大梁宁王殿下都未娶妻,我等当然要学亲王殿下遗世独立的风姿,最起码再保持这个数——” 何兴刚想给他竖五个枝头,就看见好兄弟额头已满是冷汗,一把就把他的手给薅下来,接着给身后其他小兵小将们暗中比了个手势。 眼看其他人立马站好,他也赶忙回头站好姿势。 “殿下!” 一群人拿出十分的精气神,试图把刚才那句话的余音给盖过去。 上一句话里的当事人就站在他们面前静静看着他们。 当今天子林知意唯有这一位同胞兄弟,如今已是二十六的年纪。 他并未离开皇都京兆前往自己封地,天子便予他来金吾卫挂职三将军中的一位。 只是这位殿下平日里鲜少来此,日常事物也多是另外两位将军主持,实在没想到今日背后说人闲话偏生就被事主听见。 何兴只感觉自己背后冷汗直流,压根就不敢抬眼对视这位在传闻中脾气冷硬、杀人如麻的宁王殿下。 他在对方越来越长的沉默中忍不住把头压得更低了点。 就在他即将忍不住想把刚才的事全盘托出时,终于听到宁王语气平淡的一句回答。 “你们看得见吗?” 看得见什么? 现在是五更三点,若不是今日大雪未停,这会儿才是刚出太阳的时候。 但宁王这等高深莫测的人恐怕绝对不是在说日头的事,该不会是在暗示他们近来多有边蛮奸细混进皇都,而他们金吾卫却没有拿出丝毫的成绩来? 想到这里,金吾卫的众人更是把头压得再低点。 虽说可能有奸细,可若没有确凿证据,就算是金吾卫也不可能随意抓人审问。 “哎哟,你看我就说吧,除了你以外就没人能见到我,你非不信,还要特意过来吓别的小年轻,你怎么好意思的芝麻!” 林知默看着眼前这片垂下去的头,知道就像这两天不知为何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女子游魂所言一样,除了他以外无人能见到她的踪影,也无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见今日金吾卫当值的众人既不敢抬头,又不敢回复的模样,他也没有打算继续在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上为难他们。 “无事,今日你们轮班,莫要误了时辰。” 他收回视线,对着领头的于飞虎与何兴说道。 那两人缓缓松了口气,暗自想着这些时候巡逻必定要更加警惕注意,万万不可有松懈之心。 目送宁王殿下的离开,于飞虎这才重重一拳砸在兄弟的后背上:“背后说人也不看看周围!” 其他被吓得半死的下属们也纷纷帮腔。 “何校尉,我觉得这恐怕是在暗示你也要快点成家喽!” “宁王殿下那是因为守家卫国,所以迟迟未曾娶妻,何校尉应该夸赞殿下的英明大义!” 何兴自知理亏,现在哪里敢回嘴,只得苦哈哈地低头认错。 “我的错我的错,再说马上过了年关就要除旧迎新,指不定殿下明年就也要和虎子一样老婆孩子炕上热了。” 见宁王不在,其他人这才应着他的话也赶紧说些吉祥讨喜的愿景,算是赶紧弥补背后说人家讨不到老婆的弥补之词。 京兆里总说背后说宁王殿下闲话多了就会容易被本人抓到,这话果然不错。 再说林知默本人,门口遇见金吾卫两队之后也并未停下脚步,往常他有其他职务在身便鲜少来挂职的此处,今日前来,一是想证实一下是否别人都瞧不见这位跟在自己身边的聒噪女子,二是为了借金吾卫的煞气杀一杀这游魂的威风。 “嚯!这大堂可真威武!这下面有没有地牢之类的?我们今天要去看吗?” 不过见她相当好奇地站在金吾卫正堂上四处打量,只差恨不得把头埋进砖头里看看下面是不是真的有地牢的模样,他觉得这煞气对她也没什么震慑作用。 “你是谁?”林知默目光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终于在对方像一刻也不得闲地真把半透明的半个身子沉没到金吾卫正堂砖石地下面去的时候问出这三个字。 对方畅通无阻地从地里抬起脸看他:“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姓白名鸟,你可以直接叫我白鸟,也可以叫我白一条,但是不接受小鸟儿这种称呼,感觉怪奇怪的。” 林知默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应该说,这样的人。 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手足,年少时于西北一战成名,回京后更是被封诸多荣光在身,虽说陛下仍旧敬重他这位兄长,可在外人看来终究是怀疑他功高盖主,故而不敢与他多有亲近。 于是他便似一朝被捧上神坛,尚未来得及在这世间和常人有过稀疏平常的接触,就已经被他人用敬重和畏惧的眼神远远地隔开。 面对对方看似热情的回答,他沉默半晌这才说道: “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来自何方,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 白鸟回头看他:“我发现你说话好像我以前用的磨芝麻的瓶子,摇一下才说一句。” 林知默:“……你是谁?” 刚上任不久的金吾卫长史齐一峰听闻一向不管事的宁王殿下一大早就到金吾卫来,赶紧急匆匆地往正堂赶。 今日其他两位将军不在,名义上他就是这里官职最高的人,要是他接待不周,那回头这刚带的官纱帽还没捂热,恐怕人头就要先落地。 只是他在几分钟前都没听到消息说宁王殿下要来,金吾卫上下更是丝毫未做准备。 若殿下真是来巡视金吾卫日常工作情况,那他就只能寄希望于那群小兔崽子们平日里真有认真听他的话,没事好好整好自己的仪容仪表,做事认真果断,为人忠诚正直。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时候,人才刚到就听见宁王殿下那句语气平淡的问话。 他是谁? 在皇都京官遍地走的世家中目前还算数得上号的齐家次子,祖上曾经做过最大的官职便是工部员外郎,此后他们齐家子弟便总是在几个小官小职上打转。 直到他这一辈,他大哥,齐家长子齐一谷决定弃文从武,于五年前奔赴边疆这才重新奠定了重振齐家的基础,随后他这个二子还算争气,在科举中夺得榜眼之位进入金吾卫。 想来也正是因为几个月前大梁与北蛮之间的冲突大获全胜,他的职位这才随着大哥的军功一起水涨船高。 不过这等小成绩当然入不了宁王殿下的眼,如果在今天之前他就认识自己,恐怕只能是自己手脚不干不净和宁王殿下在地牢里打照面。 齐一峰赶紧摆出恭敬的姿势行礼。 “宁王殿下,下官是金吾卫长史齐一峰。” 京兆异闻录 第2节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是有何吩咐?” 林知默回头看着那个叫白鸟的姑娘正好奇地绕着齐一峰转圈打量,她穿得衣服也很是奇怪,既不像纯粹的女人穿的,也不像纯粹的男人穿的。 她和其他任何姑娘都与众不同,毕竟就算是再大胆的也没见过能这么看朝廷官员的。 见宁王殿下迟迟不说话,齐一峰感觉自己额头的冷汗已经快被这寒冬腊月的风吹成冰凌缀在他发梢。 在度日如年的沉默中,他终于等到对方的第二个问题。 “近来京兆可有异象?” 这个问题问得比上一个还要难答。 所谓异象就是异常动向,现在恰逢年关之前,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将大批的货物送进京兆东西两市,为的就是在新年之前再赚一笔后启程归乡;京兆城附近百姓也往往在这个时候进城陆续备好年货,以及来年开春时需要的种种农物、畜力等等。 这段时间京兆城里可谓鱼龙混杂,就每日他们见到的打架斗殴或是官府报案的数量就比平日翻了两番。 可宁王殿下难道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林知默在等他的回答。 按照他的经验,游魂多半是有人苦怨不消,哭诉无路,那多半便是皇城内有冤案惨剧出现,今日若是在金吾卫得不到答案,看样子还需要再去大理寺寻穆子川。 齐一峰稍稍抬头,看到的是一双古井般漆黑深邃的双眸。 他觉得这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问题。 第02章 在觉得对方肯定不会问出如此简单问题的基础上,齐一峰感觉自己思绪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他面上尽可能维持站在上官面前的风姿仪态,心中的鼓却已经敲得震天响。 “说到异象,近来京兆食盐价格骤升,户部尚书曹大人说是这两日便要控价,可惜暂未见到成效,故而这几日商民冲突多也是因盐粮价格谈合不拢……”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了眼对方的神情,见宁王殿下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感觉剩下推脱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另外北方战况大捷,奉陛下之命玄甲军班师回朝,不日后就将回京。” 提到玄甲军,这位一直看不出什么神情波澜的宁王脸上终于泛起了些许怀念。 “李大将军也一并回来了?” “是。”齐一峰回答。 宁王林知默也曾参军,于李大将军麾下与北蛮战斗过。 “只余部分边境军驻扎北方。”他想到此番一并回来的还有自己大哥,不免话语间带上些许唏嘘:“但下官也曾听兄长寄信回来提到北方战况连胜,若是能一举将……” 将那匈奴攻下,占为王土,那岂不是更好? 但想到站在自己面前之人的身份,他立马止住话头。 妄议君王之策实属是脑袋不想要了。 “为迎接玄甲军回京,近来工部在明德门前动工整修,临近的安化门和启夏门便难免拥堵,近几日我们也多增派人手维持那里秩序。” 林知默点头。 对方说的都是些自己已然了解的事,却偏都不是他想了解的消息。 “近来可有冤案错案?”他又看了眼正在研究挂在金吾卫正堂墙上地图的游魂,着重问了最后那两个词。 齐一峰不明所以,不过既然宁王殿下这么问了,他便冥思苦想,生怕有错过什么记忆里的冤案错案。 “近来京兆城内虽小有冲突,但下官实在没听闻有什么冤案错案……若非要说什么奇异传闻……”他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那种小事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林知默抬脚走到那女子身旁,对他微微颔首:“你说。” 再小的一些传闻也有可能是重要的线索,所以他一向不介意别人顺口提到。 于是齐一峰笑了笑,继续说道: “就是我家小妹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也不知道她们女眷是哪里误会了,说是我们家后花园里的那些花草有奇异之力。” “甚至有人传闻,心中想着一个问题,再吃一朵花来,便能知道问题真假。” “所以说来可笑,昨晚竟还有贼人特意翻墙要去我家后花园偷花,恰好被家丁所抓,这我才知晓还有这样毫无根据的传闻。” 他自己说完便觉得实在荒唐可笑,心中不免有些后悔竟在宁王面前提起这等堪称怪力乱神的小事。 不过林知默似乎也没有觉得对方说这种小事是耽误了他的时间,相反听完后他还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偷什么花?” 齐一峰道:“冬日里也就那些梅花之类的,不过抓到那小贼时发现他怀中是什么花都有。” “倒不如说靠墙的那片地上他是连杂草都未放过。” “嚯,字面意义上的采花大盗?”白鸟的注意力终于从墙上京兆城各坊市地图转移到了齐一峰的身上:“不过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吗?我倒是觉得心理效应的可能性更大。” 虽然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林知默暂时没有发表意见。 他今日来此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找有没有可以解决游魂亡灵的方法,现在既然找不到,那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在此浪费时间。 “齐长史近来要多加小心。” 齐一峰苦笑:“下官多谢殿下关心,只是这些消息似乎都未帮上殿下。” 林知默摇头:“只是随口一问。” 说罢他朝着齐一峰点点头,在对方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中从金吾卫离开往大理寺的方向去。 白鸟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以一种脚不沾地的形式飘在他头顶偏后一些的位置,好奇地打量着这对于她而言实在是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陌生是因为她是在飞机坠落后才来到这里,熟悉却是因为它的人文风俗仍旧有她觉得和曾经世界相似的部分。 在闲暇之余看过的穿越小说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至少还能让她在现在保持最起码的镇定,接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变成鬼魂状态跟在这个男人身边。 “说起来这里是哪里?京兆?” 她想起之前他与那位叫做齐一峰的人之间对话。 站远一点看颇有一种在制作相当精美的古装剧现场看两位演技水平很是高超的演员对戏的感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认识京兆?”林知默披上自己的灰黑狐皮大裘,他出门向来不习惯带着护卫或是婢女,于是现在对着身旁的人说话,一时半会儿也无人发现不对之处:“你又是来自何处?” “我?我来自另一个……算了,要是和你说这个,你估计更不会相信。”穿着奇异服装的女子轻飘飘地挥挥手,“简单来说是很遥远的一个地方,远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去,更有可能是根本回不去了。” 林知默静静踩过逐渐压实积厚的雪,再过不久最后一波晨鼓结束后就会有人将这些雪扫至那些常人鲜少踏足的街角。 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串脚印单独前行,两个人的对话却还在继续。 “你不是京兆人?” “不是。”白鸟回想起自己的家乡,朦胧的回忆中对它的感情也并非那般深厚。她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得早,随后在各个亲戚家辗转,成年后不想继续寄人篱下的生活,于是早早工作,这些年也算是把曾经的恩情还完,没想到在出差坐飞机就遇上了这种事情,“不过其实是哪里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一样比较想早点结束这种必须绑在一起的关系。” 她从半空中不急不忙地跳下来,对他说:“如果我死了,那不如干脆死透;如果我活着,那我身体呢?总不会是掉在事故现场了吧?” “而且重点是,我为什么离你远一点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就会莫名其妙把我们两又拽到一起,这样不管怎么样,我们两都不方便不是吗?” 自打前天起,他就和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绑在了一处,像是有一条看不到、摸不着的绳索将他们两个拴牢,只要有一方距离另一方超过三米开外,就会把他们两人再度拉到一处去。 对此白鸟表示自己真的无所谓,毕竟对于她来说,顶多享受一下身体还在的时候没有感受过的,灵魂穿墙、灵魂越水、灵魂追着马跑等。 但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凡胎□□撞墙、沉水、在马背上突然被拽着向后和另一个人汇合的感觉已经不能仅仅是糟糕——应该用糟糕透顶这四个字来形容还差不多。 不过像这样和他说话的人实在是太少见。 林知默抬眼看向她。 下了一整夜的雪终于渐渐停下,有一抹暖色的橙红从厚实的灰云之后映射而出。 她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鸟眺望远处的风景,仿佛在转眼间就将刚才的担忧忘却在脑后。 “快看!这里能看到日出!” 她没有转头却兴致勃勃地呼喊。 这样的日出他早就看过无数遍,今天不知为何又仔细抬头看了一遍。 “如果是边境的日出,那会更加壮丽。”他像是被勾起回忆,和当年卧在李大将军身旁一样缓缓呵出一口白色的雾气:“在那里你能更清楚地看见太阳。” 还有遥远的、思念的故乡。 “来都来了,要是看不见那真是亏了,如果我能和你解除这种绑定关系,我就一定要去你说的那里看看。”她展开双臂,回过头来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有闪闪发亮的光。 “就是不知道我飘到那儿要多长时间。” 他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 然后他说道:“用不着去大理寺了。” 对方并非冤案错案亡魂,而是阴差阳错下出现于此的游魂,这等奇妙之事交由天命司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随我来。” 白鸟跟上他的步伐,随他一同穿过逐渐热闹的街市,行过积雪深厚的桥面,转过人烟喧嚣的巷尾,最后来到一条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街口。 “我们是要去哪里?” 她的目光还留在巷头那位卖烤番薯的中年大叔手上,那只番薯看样子刚从旁边烧着通红炭火的铁炉里捞上来,交给前来买早食的行客手中时,还冒着令人感觉很是暖和的热气和香味。 林知默站在杏花巷口第一间院门前,伸手敲门三下,一长一短一长,三息后再度重复一回,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 开门的人似乎还带着惺忪的睡意:“殿下?今日怎来如此之早?” 他道:“来找寻枝。” 那里面的人便忽地打了个激灵,赶紧让路给他进门。 “难怪今日寻枝姐也起来如此之早,她已在正堂等候殿下了!” 第03章 白鸟好奇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往里走,虽然林知默一声不吭只顾带路,感觉神秘兮兮的,不过来此四处打量,就环境来看却和寻常人家差不了多少。 青砖绿瓦筑起的小院里积雪已经被人早早打理干净,堆积的残雪在避光的墙角摞成歪着头的雪人,大概是有人颇有童趣,特意寻了两颗石子给它做眼睛,一根萝卜做鼻子,再斜插一根红旗,顶头绑上第二根萝卜,权当红缨枪送给这工艺简陋的雪人。 白鸟凑近了看,还发现这雪人胸口上写了个大大的“赵”字,敢情这还是位对比其他雪人显得更加英勇威武的“赵将军”。 京兆异闻录 第3节 雪人的旁边被人依着竹枝的扫把与它作伴,在靠着扫把的墙角像是这户人家的厨房,窗边挂着晒干的红胡椒和黄玉米;此刻恰好是用早饭的时间,白鸟把头物理意义上地伸到墙里看了眼,然后兴致冲冲地回来与林知默说道:“今天他们家吃的面条耶!” 林知默无声地轻笑几秒,暂未回答她的话,只对走在前面的年轻平头小伙子说道:“平风,其他人在吗?” 那位叫做平风的年轻人便转过头来精气十足地回答:“这么冷的天苏大小姐和阿棠还未到,燕辞原本想陪着寻枝姐,但因为阿棠没来,今天轮到他做饭去伙房了;老赵和江先生两人昨天不顾言肆的阻拦喝得昏天黑地,现在江先生爬起来去喝第二轮,老赵好像还没爬得起来……我就说酒量不好为什么还要在那里逞强和江先生比酒。” 平风领着他们穿过逐渐溢出面香的小院,往大门正对面的正堂走。 “玄甲军既然要回来,李府上下都很忙碌,李大哥自然没法来。” “穆子川今日要去大理寺当值,早上也不在;柳絮今早也有铺子要查账,所以下午才来。”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人名,最后提到:“至于赵哥嘛……” 林知默点头,毕竟赵英杰还是和他请的公假。 “他内人临产,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京。” “虽然寻枝姐已经帮他做了卜术,说是一定母子平安,不过赵大哥还是不放心。” 平风双手交叉放在自己后脑勺上,脑后像是长了眼睛,倒着走居然也不会撞墙。 “还说我不懂疼老婆。” “我都没老婆……不过就算有老婆,我还是想去边疆——可惜了!怎么我刚到年纪,玄甲军就暂不收编新兵,要不然指不定我也能上战场和赵将军一样把那群软蛋蛮子打得落花流水,回来人人也要喊我将军。” 林知默拢着长袖把寒风挡在外头,缓缓道:“打仗没有那么有趣,会死人。” “要我说那也比我爹娘把我闷在京兆城里来得有趣和有价值!”对方明显持不同意见:“当世哪个大英雄不是在边疆战场历练过的,赵将军、李大将军,甚至是殿下不都是行过兵、打过仗、看过烽火的人吗!” 林知默没有说话,反而是跟他并肩而行的白鸟忍不住笑一声。 “这或许就是典型的热血上头青年?反正我不喜欢打仗,如果是自卫型的被迫打仗也算了,要是其他打仗,那不是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走在前头的平风还在神情向往地说着当年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赵将军以寡敌多,设计攻下兵家重地关月城的事情,林知默却在沉默中听着白鸟在他身旁絮絮叨叨的反驳。 “这太平无忧的日子里想主动打仗,反正死的人不是自己家的亲朋好友是吧,这不是吃到撑得慌,没事找事做?” 话糙理不糙。 他这样想到,不过也没有直接打断平风热血到要攥紧拳头的雄心壮志,直到掀开正堂厚实挡风的门帘,他才说道:“平风。” 平风立马闭嘴,安安静静地站到一旁去。 白鸟也停下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反驳,此时站在林知默身后打量这个看上去不大也不小的屋子。 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很大方得体。 像是之前平风说的,这里的生活痕迹处处彰显着不少人共同在此活动的细节。 正堂里的桌椅都是看上去精巧舒适的款式,不过几乎边边角角尖锐的地方都被人用柔软的布角给包裹了起来;立在门后靠墙的置物柜上上面码着一排又一排整齐的酒壶和酒坛,下方则是数不尽的各式杯盏,从烹茶喝茶到温酒饮酒的用具可谓一应俱全;在这个柜子旁则伫立着另一个装着满满当当书籍的木柜,浅浅一扫可见书籍都是按年份由上及下排列,感觉收拾这里的人多少是带着强迫症。 正堂右边罗汉垫上已经坐着一位淑雅的女子,身着烟青色袄裙,听见门口动静传来,便抬起头来对这边说道:“殿下。” 她闭着双目,纤长的羽睫犹如蝶翼颤动,掀起不知何处的风暴。 坐在她右手靠后位置的青年起身行礼:“殿下。” 林知默向他们微微点头,随后于左边空位坐下,正对那女子说道:“寻枝,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问。” 对方点头:“寻枝必定知无不言,殿下请问。” 白鸟跟着没个正形盘腿坐在他身旁,期待地看着他能问出什么东西来,并希望最好一次性就能把他们两个这尴尬的现状问题解决。 林知默思考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远超他认知的事情。 虽然自打他从边疆回京后就领职来到天命司,自认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件,但也没有遇到过像这位自称白鸟一样的姑娘家。 所以在迟疑两秒后,还是决定在他们天命司中最擅长占卜之术的寻枝面前实话实说。 “我近来总是看到一个姑娘。” “哦?”那位闭着眼的女子若有所思:“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你也未曾看见?”林知默看向她。 对方摇头:“我昨夜只梦见殿下前来找我有要事相谈。” 占卜之术也并非万能,有时只能看到零星的片段,具体还要看占卜者的详细解读。 不过能见到丁点未来之事就已经是常人不可求的能力,能够那般精准地预见的,到目前为止他也只见过寻枝一人有这样的本事。 “您不若先说说是什么样的姑娘困扰您?” 似乎是因为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寻枝便主动询问。 就算坐在她面前之人乃是亲王之贵,她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仿佛对方只是心有迷茫之际前来找她说说话的普通人。 白鸟道:“这姐姐也太温柔了,是我喜欢的款。” 林知默:“……” 他不自然地沉默几秒后,然后对寻枝说道:“她很聒噪。” 白鸟:“喂!什么意思!” “只有我能听见她说话,也只有我能见到她。” 寻枝浅浅的笑容不变,仿佛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继续鼓励他:“还有其他什么特征吗?” 他顿了顿,“很特立独行,并不像我在这世上见过的其他女子。” “嗯嗯,那是当然。” “所以显得很是稀奇古怪。” “天哪芝麻你这男人真会说话,这么会说话下次别说了。” “我觉得她很是有趣。” “太好了我也觉得很有趣,前提是我不是和你这样绑定在一起。” 他们两个仿佛唱双簧,说得对面的人笑容越来越深。 站在旁边半天没吭声的平风噗地一声笑出来,等到林知默的视线转过去的时候,他连忙捂住嘴:“没事没事没事,我想到开心的事,不小心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林知默又重新把视线转回去。 “问题是现在我走到哪里,她便会跟到哪里,我们两人几乎没有办法分开超过三米。”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只有坐在他身旁的白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也太不方便了!” “噗。” 短暂的笑声又赶紧被截断。 平风在其他人的视线中火速转过身去不敢看他们向来性格冷淡的殿下,他只敢幽幽地用后背向大家说话。 “殿下,我觉得不用寻枝姐占卜,我也能知晓是为什么。” 坐在寻枝后方的那位青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反而是寻枝本人一视同仁地鼓励:“你说说看。” 林知默眉眼淡淡,并未发表反对意见。 于是平风自信转身,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开始发表自己的猜测感想:“这殿下肯定是红鸾星动嘛!能被殿下记住的女孩子,那说明殿下是把她放在心上了,放在心上是什么?那就叫心上人!” 白鸟:? 林知默:……? “我就知道你们玄武属的石头脑袋想不出什么正常的回答。” 坐在寻枝身后的青年不抱希望地说道,这话立马引起平风的不满。 “言肆怎么说话呢!我们玄武是石头,你们白虎不就是草莽?” 对方一副儒雅书生的做派,闻言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我们白虎属骁勇善战,但也并非都是莽夫。” “老赵不就是?” “如果不是有任务,你可以当我们白虎属平时没有这号人物。”言肆直接将那位踢出他们小队范畴之外。 平风忍不住嚷嚷:“老赵他牌子还挂在你们那边,你们居然现在翻脸不认人!” “反正他天天就是去门口酒楼喝酒看戏,要不是还算能打我们才不收他。”对方抬起头,嘴角一撇。 白鸟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样子,忍不住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关系很好嘛。” “为什么这么说?”林知默把视线从他们两人身上挪开,然后低声问道。 “要不然不就像之前我们在金吾卫那里遇到的人一样,别人遇见你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林知默缓缓垂眸,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见解。 “虽然平风那种推测可做参考,不过殿下心中应该觉得此乃邪祟附体?” 在吵吵闹闹的背景音中,寻枝还能慢悠悠地说道。 林知默点头,“正是。” 白鸟不乐意:“怎么我就是邪祟了?我白一条生前是一条好汉,死后还是一条好汉,你居然说我是邪祟?小心我真把你吸干了。” “库房内收有一面宝镜,名为消影。”寻枝说道:“如若您不放心,可以拿那面宝镜一用。” 提到这个,他反而犹豫起来:“倒也无需用到此物。” 寻枝笑而不语。 “毕竟她也并非罪大恶极。” 白鸟瞪他,“不是,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还成罪人了?这是我想和你绑在一起吗?” 于是寻枝便笑道:“既然如此,殿下不如暂且静观其变,今日先于这里用饭,待午后阿絮回来再开库房进去一探这游魂究竟是何物。” 第04章 一整个上午林知默感觉自己耳边就从未清闲过。 他身份尊贵,加上性格冷淡,在皇城中鲜少有同龄子弟胆敢当着他的面放肆,哪怕是在天命司中,众人或许会打闹一时,但绝对不可能一直在他耳边眼前玩闹。 京兆异闻录 第4节 然而现在这位穿着奇装异服的女子不仅完全不在意他的毫无反应,甚至还相当精力旺盛地四处打探。 天命司中设下的法阵对她来说仿佛毫无作用,一般妖魔邪祟进入此地就会感觉身体沉重无比,只能伏诛于地,可她像一只轻盈的鸟,随意就能展开羽翼飞向天空。 “你们这院子后面还套着一个院子,我看不像是住宅,难不成是神秘基地?” 因为是魂魄状态,她可以随意漂浮起来,还能学着古早古装电视剧里刁蛮任性大小姐的模样趴在墙头朝后面的院子看。 那后院比前面这间寻常人家模样的小院要大得多,入眼所见满是长青的花草树木,隐隐绰绰间藏着两层楼的正屋。 可惜她现在没法离开林知默三米开外,只要他不再往里面踏近一步,那她也没有办法去一览全貌。 林知默双目微合,任由她自言自语,就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直到有人胆大包天地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才抬眼看向她。 后者遗憾地把手缩了回去:“还以为你睡着了,正准备看看能不能像小说里那样对你进行附体操控。” 国师曾经说过他的身体百邪不侵,当然不可能被她附体,只是这也正是他所想不通的,明明百邪不侵,为何他们两个的魂魄还被不知名的力量绑在了一起? “说起来现在雪也停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白鸟怂恿他。 他少年时期其实走过太多的地方,深山、低谷、荒漠、边域,所以自打前几年回来之后就不是很乐意经常出门走动。 林知默没有回应,直到外面有人恭敬敲门。 “殿下,该用午饭了。” 白鸟比他还积极,第一个窜出去要去餐桌上看看吃什么。 他被拉得一个踉跄,算是充分知晓了她对吃喝的热爱。 “你们真的太会吃了,早上那个生滚鱼片粥也太香了,我就说应该配腌黄瓜……嘶,是红烧羊肉,我也想吃,你要不烧个给我,我说不定就能尝到了。” “胡闹。”林知默回她两个字。 和白鸟想象中的场景略有区别,虽然大家也是坐在一张圆桌旁吃饭,不过没有电视剧或者电影中下人伺候着的场景出现。 坐在最上首的当然是林知默本人,白鸟可怜兮兮地站在他旁边看桌上那些丰盛的美食。 “羊肉,我也想吃;羊肉,我也想吃。” 林知默拿筷子的手一顿。 桌上的人看向他,尊者没有动筷,其他人当然不可以逾越。 “再加个凳。”他看向今日负责伙食的燕辞。 燕辞不明所以,不过也没有发问为什么,只另外拿了个凳的时候在他姐姐寻枝的指示下,默默放在宁王殿下旁边的空位上,顺带还多添了一份碗筷。 随后林知默才开始动筷。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唯有寻枝闭着眼在那里浅笑。 平风看看那个空荡荡的板凳,再看桌上无人去动的碗筷,忍不住心惊胆颤地问:“殿下,那边是有人吗?” 林知默将口中那块羊肉细嚼慢咽后咽下去,然后点头:“有。” 一时间饭桌上又陷入了沉默。 “哈哈哈哈哈……殿下真会开玩……真有人啊?”平风笑不下去了。 言肆拿起自己的筷子:“你既然入了天命司,那发现这世上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白鸟感觉林知默这人虽然看上去面冷,但实际上还是心热。 “这也太不好意思了。”话虽然这么说,不过人已经在他旁边坐下。 只是她现在这个状态连筷子都拿不起,所以只好托着腮坐在桌边看他们吃饭。 林知默看了眼她,感觉她有些落寞,于是夹起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羊肉放在她面前的碗里。 白鸟:“……我真是谢谢你。”让我感受只能看、不能吃的痛。 这顿饭到最后好像只有寻枝一人吃得慢条斯理,格外开心。 等到她放下筷子,接过燕辞递给她的干净手帕时就笑道:“阿絮回来了。” 白鸟应声抬起头往门口看见,并未见到有人掀开厚实的门帘。 反而是其他人见怪不怪,只听言肆对平风说道:“你去开门。” “嘿!清早就是我开的门,虽然我不是说不想给殿下开门,可为什么现在还是我开门。”外门寒风阵阵,刚吃饱喝暖压根就不想离开屋里半步的平风非常不满。 “那我们猜拳,谁输了这一整个冬天都去开门。”言肆提议。 平风瞪他:“我才不信你们这种读书人的鬼话。”说罢还是他去开门了。 白鸟转头问拿着茶盏在漱口的林知默:“这不还是平风那小子亏?” 毕竟还是去顶着冷风去开门。 林知默放下杯盏:“你可以不告诉他。” 几分钟后,有人掀开门帘窜进来。 平风也不怕冷,穿着一身不薄不厚的衣服就敢一路小跑着去开门;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将自己裹得像个毛球。 一身价值不菲的纯白貂毛斗篷,配上里面厚实暖和、做工精致的长袄,甚至还带上了毛乎乎的手套,只差没学白鸟见过的怕冷人士再带上秋冬必备的口罩。 “太冷了……!”她跺了跺脚,等进了屋才像是终于缓过神来。 “霜前冷,雪后寒,虽说是不下雪,可现在才是最冷的时候。”寻枝笑道,微微侧首对一直不肯离开自己身边的燕辞说道:“阿辞,我记得你在厨房里煮了姜汤,先把那碗给阿絮吧。” 燕辞摆出一副臭脸:“那是给阿姐的。” “回头再煮也没关系。” 见她坚持,燕辞只好拉着脸准备去拿姜汤。 将斗篷解下的人便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我自己带了姜汤来。” 她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酒壶,那酒壶做成了小巧精致的玉葫芦模样,两节葫芦中间则扣着金缕丝的绑带。 这等名贵器物怎么看都应当放在某户有钱有权的人家库房中,只等贵客大驾光临之际再用古木木托呈以美酒现身,哪里想到居然就被人这么无所谓地拎出来装冬天喝的姜汤。 “若是将热乎的倒进去,过了几个时辰也不会变冷。”她勾着这玉葫芦晃了晃:“就是太小点,要不然我能多带点姜汤给你们,毕竟里面还加了难得一见的千年人参。” 燕辞已经把碗拿过来。 对方直接将整个玉葫芦抛过去,燕辞小心接过,倒两碗姜汤,一碗先放在林知默面前,一碗则放在寻枝面前。 平风看了直嚷嚷:“哇!燕辞你这小子真是偏心,每次只有寻枝姐的份!” 寻枝抿唇笑:“你们喝。” “阿姐你身体不好,冬天更是要滋养。”燕辞暗地里剐了他一眼,然后把手上的玉葫芦抛给平风。 平风拿到手晃了晃,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柳姐——”他哀嚎一声。 柳絮非常豪气地一挥手:“没事,回头柳姐给你带一桶来!” 林知默感觉这里比那个空荡荡,又在冬天冷冰冰的王府更像是家。 加了千年人参的姜汤喝下一口就感觉到有股暖意从喉间润向四肢百骸,也不知是经过什么处理工序,姜的生辣只剩下淡淡一缕,只余一股甜味回荡在舌尖。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么甜的,如果味道能再淡一点那就更好。 白鸟半蹲在他旁边盯着他喝完的碗幽幽说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么甜的,你不如直接撒了给我喝,我看人家祭天就这么搞的。” 一直没说话的林知默这回终于说道:“祭天不是这样。” 其他人看过来的时候,林知默又端起了碗。 “说到祭天礼,今年玄天宫的动作是不是比以往更早?”言肆对姜汤没兴趣,他对另一件事比较在意:“殿下您到时候还是要进宫?” 每年年后祭天大典都由朝廷礼部与国师所在的玄天宫一起牵头举办,在京所有皇室子弟都必须参加,只不过太上皇和太后从好些年前就出门游山玩水,今年也不一定会回来参加祭天大典,林知默就算每次都嫌弃穿着朝服麻烦,也扭不过他亲弟弟、当朝皇帝林知意的意思,被迫陪着他从清晨一直站到傍晚。 想到这里林知默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撇下一个很细微的弧度,表明他也非常不喜欢这种活动。 “要。”他回答:“但还很早。”这还没过年。 “过年好啊,谁不喜欢过年呢,我们家的货最近卖得很好。”柳絮顺口说道:“就是巴蜀最近盐价跟张了翅膀似的飙升,虽说入了冬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盐腌制东西,可这还没到过年,盐价已经涨到百文一石。” 林知默的手一顿,“百文?” “一般是多少钱?”白鸟自认对古代盐价没什么标准的认识,更何况这里好像还是架空时代。 “二十文一石。”林知默回答。 “我去,五倍的价?”白鸟惊呼一声。 “不错。”柳絮接过寻枝递给她的热茶,同他诉苦道:“殿下还是知道些行情的,京兆目前盐价尚且不算高到离谱,不过也涨到了四十文一石左右。不过京兆之盐来源甚广,不仅有巴蜀盐,也有江南盐等,万一哪处断了盐,那价格恐怕才会涨势更凶。” “我知晓了,待过两日进宫去说此事。” “有劳殿下。”柳絮同他拱手道谢,随后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今日殿下主动找我,不知是为何事?” 林知默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一只游魂正蹲在自己身边。 “开天命司库房之门,取翠玉枝。” 第05章 白鸟倒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机会去之前她心心念念的后院一探究竟。 和在墙头看到的风景不尽相同,真实走在那些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时才会发现这里的地形似乎相当曲折复杂,小小竹林中看似只有一条青砖路往后面那栋绿瓦白墙的建筑走去,实则按照这幽幽曲径走去便迟迟不到尽头。 白日之中柳絮手持一盏烛台,领路走在前面,白鸟好奇跟上,看见她手腕倾斜,将烛油滴落在地面,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那烛油却像带着滚烫到不合常理的温度将这条小路烫出一个“洞”来,仿佛有人悄悄揭开覆盖在她眼前的一幕虚假之景一般,白鸟再度抬眼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后院那栋二层小楼的门口。 她回头看去,茂林修竹之中只有一条笔直的、没有杂草的小道,压根看不见方才所见的幽幽曲径。 “这是幻术?”白鸟嚯地转头看向林知默。 后者微微点头,却并未解释太多,徒留白鸟一个人惊讶于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不符合她常识的事物。 柳絮将头顶那根一直随身携带的古朴木簪取下,粗看只是简单素朴的乌木发簪,细看却发现那簪身上被巧手的匠人细细雕刻出四相图案,每只神兽都惟妙惟肖地会集在这小小的发簪上。 她拿着乌木簪就像拿着钥匙,明明发簪另一头和门锁的大小形状完全不配,可偏偏凑近的时候就能完美的纳入。 只听咔哒一声,乌木簪便将这门打开。 京兆异闻录 第5节 “殿下还请稍等,我去取东西来。” 柳絮略一拱手,请林知默在此止步。 “你都是亲王了,为什么不可以进去?”白鸟站在他旁边好奇。 “正因为是皇室子弟,故而不可。”他神情淡淡地回答,“能进入天命司仓库的只有持‘钥匙’一人,若有紧急情况除外。” “那紧急情况是什么?”白鸟追问。 林知默看了她一眼:“……无可奉告。” 她怀疑这人只是因为太懒,不想说那么多话才丢给她这四个字。 “算了算了,我也不多问了。反正要是我能走,这说不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白鸟也不强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神采奕奕地说道:“现在好啊,我又不用吃饭,还不用考虑衣食住行,如果魂魄不会消散,那我能去看很多地方!” 林知默沉默片刻,提醒她:“这世界上亦有很多其他能人异士,说不定会把你抓去炼丹,或是就地散魂。” “我怀疑你在骗鬼,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炼丹还要用人魂魄的?” 白鸟叉着腰,一脸不相信。 就在他们两人一人说三句,另一人回一句的时候,柳絮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从门内出来。 “虽说殿下借用我很放心,不过还是按流程办事比较好。” 她另一只手里还带着一个本子,上书三个大字——借用簿。 白鸟探出头看了眼那簿子上的记录,前面零零散散的记录不是很多,最新一条则写着—— “借四三五翠玉枝。” 林知默在这条后面落款自己的名字,随后在这苍劲有力的三个字体上按下红色指印。 确认手续无误后,柳絮这才将那木盒递给他。 “那殿下就要在这边用?” “是。” 林知默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个字,柳絮二话不问,立马转身背对他们,似乎完全不想知道这盒中物品究竟是什么模样,又到底如何使用、有何作用。 虽然这样物品叫做翠玉枝,可摆放在盒中的却是一尊做工精美的白釉玉壶春瓶。 喇叭状的瓶口,细长的瓶颈下是胆形鼓腹,最下方是圆形圈足,里外皆施白釉,釉色温润,好似白糖细腻甜美;瓶口之上有尺寸正相吻合的玉塞牢牢堵住瓶口;瓶身暗刻龙龟,龙龟嘴衔荔枝盘旋于相对宽阔的瓶口,似乎是想将那荔枝丢进其中,以堵住其中的物品不得离开此瓶,不过若是不仔细观察,恐怕寻常人都不会注意这玉壶春瓶上竟还有如此惊人的工艺图案。 只见林知默按住玉壶春瓶白腻细长的鹤颈,将其往右轻轻一转,只听咔哒一声,那瓶口便旋转一百八十度,龙龟还仰着头,可嘴里叼的却不再是几颗新鲜饱满的荔枝,而是一支灵动飘逸的柳条。 随后他将堵住瓶口的玉塞取下,不过几息的时间,瓶中便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被困在麻袋中的螃蟹终于循着光找到出口,此刻正挪动着它的蟹爪不断往上移动。 这股声音听得人鸡皮疙瘩直窜,柳絮把自己厚实的外衫再裹得紧点,强迫自己假装没听见那玩意儿发出的动静,并开始想自己的钱庄今天又入账多少钱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白鸟同样想移开视线,可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现场看什么太过引人入胜的电影,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说别再看了,偏偏目光一直无法挪开。 那瓶中的东西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细碎的声音甚至颇有人性地停顿一秒,接着目不转睛的白鸟看见瓶口探出一条细长的柳条,好似早春柳树上第一个冒出的新绿,甚至带着晶莹的露珠。 紧接着像是探路的斥候发现前方并没有危险,以那只柳条为先锋,更多的柳条争前恐后地从瓶口爬出。 不,不仅仅是柳条,好像还有万千的人影从狭小漆黑的瓶中一起生长。 柳树枝叶青翠,仿佛翡翠点缀于枝干之间,白鸟感到自己正傻傻张大嘴,抬头看那些仅用十几秒的时间就生出的树叶和柳枝,如果不是因为上面还有诡异会动的人影,那真的会让人误以为只是一株随风摇曳的柳树罢了。 柳条曼妙,犹若年轻舞女裸露在外的白腻手臂,无风自动往周围三人飘去。 虽然林知默距离它最近,它却像见了恶霸似的绕过他,试图轻轻勾住背对着他们仿佛一点兴趣也也没有的柳絮,以及呆呆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柳叶的白鸟。 林知默抬起另一只手掐住从瓶口伸出的一只柳条。 伸出在外的那些翠绿枝条齐齐一颤,接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齐刷刷地把即将勾搭到人的枝叶又给收了回来。 听到柳叶悉悉索索的摩擦声,白鸟眨眨眼,感觉自己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像是魔怔了一般,好像看到曾经坐在飞机上的场景。 在飞机出事之前她还觉得很幸运,出差能够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外面的云海风景。 再过不久就要落地,她还期待着从云层缝隙中见到缩小的城市,可惜没能见到就来到这个奇异的世界。 “什么情况?”虽然现在是魂魄状态,不过她还是下意识揉揉眼睛,想让自己头脑清楚一点,看看自己到底是在飞机上,还是站在十分钟前来到的后院小阁前。 “翠玉枝作的祟。”林知默神情淡淡,见手中的柳枝终于乖乖巧巧地不再疯张之后,他松开把柳枝掐到留痕的手:“它可以令心中最深切的所想之物显形。” 说着他摘下一片新生的柳叶递给她。 “放在额头之上,切忌吞咽。” 她都已经是鬼了,这几天尝试也不能拿任何东西,现在让她别吞下去……倒不如说就算她拿的起来,她没事把这种东西吞下去干什么? 然而想归想,只听见啪地一声,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手背被人用力拍了一下,疼得她差点没当场嗷地一声叫出来。 她用左手揉了揉自己逐渐泛起红印的右手手背,怒气冲冲地对他吼道:“你打我干什么?!” “话说你可以碰到我?”她一愣。 林知默神情毫无变化,仿佛他刚才只是在寒冬腊月的北风里随手拍了只蚊子。 见他不答,白鸟自己思索了一下。 他好像一直没说过不能碰到她,之前她不信邪,飞了超过三米远的时候,他们两直接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力量又拉到撞在一处去,后来林知默这人就开始像猫一样和她保持若即若离的适中距离,从来没有和她再有过肢体接触。 “你再继续就要把东西吃下去了。” 她低头一看,果然见到自己被拍红的右手又开始拿着柳叶在毫无自知之明的情况下往自己嘴里送。 那这家伙说千万不能把东西送进嘴里绝对是有什么血泪教训。 柳叶青翠,如果不是拿在手中的触感柔软,她甚至会以为这是由翡翠雕刻而成的上等工艺品。 听到对方又说一句“集中精力”,她赶忙集中注意力,把嘴闭得死死的,接着啪的一声将这片柳叶按在自己的头顶。 那片柔软的柳叶在靠近皮肤的那刻就像一片冰凉的雪花飞速在皮肤上融化,最后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出现的是大量的雾气。 迷雾纷扰,很快将这片竹林与阁楼吞没。 白鸟诧异地看着简直比大型舞台干冰雾气制造机还要给力的那个玉壶春瓶,感觉什么云雾特效也比不上它来得真实有效。 但再仔细观察,她才发现真正散发出雾气的并非那只白瓶,而是那些簌簌抖动着的柳叶,雾气是从它们的叶片上散发出来的,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人吞没。 在谁也没有说话的短暂瞬间里,她甚至有片刻觉得自己回到了那架归家的飞机上,此刻正满怀期望地向下眺望那片与现在眼前相差无几的云海,并期待地等待这只钢铁之鸟收拢翅膀划破云层时见到的摩天大楼。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柔软轻盈的云层忽地像是石块坠落,白雾被狂风吹散,露出缺乏幻想的荒芜大地。 白鸟感觉自己从幻梦中骤然惊醒,仿佛被海市蜃楼迷惑的动物突兀地发现这里并不是她梦中的家乡。 云雾散去,露出的是林知默略有疑惑的神色。 “看不到?” 第06章 翠玉般的柳叶抖了抖,似乎再也无力吐纳更多的雾气,寒风吹拂而来,冻得在场唯一懒得观看的观众瑟瑟发抖。 柳絮响亮地抽了个鼻子,感觉自己当初接下仓库主簿这活要不是看钱多,真是被宁王殿下坑惨了。 “殿下,要不咱们换个地儿再接着看?”她现在很后悔没有带个暖和的汤婆子出来。 林知默静了几秒,随后淡淡说道:“不用,也用不到翠玉枝。” 他将那玉壶春瓶细长的瓶颈重新一扭,又是咔哒一声,白玉的暗纹从一根柳枝的模样重新变成几颗荔枝,随后光滑的瓶口犹如锋利的锯齿将生长出的柳枝在瞬间全数拦腰斩断。 “——!” 一阵尖锐的哮鸣声从折断的枝干中冲出,随即那些被折断的柳枝就在空中化作好似被烧焦的尘埃,寒风一吹便如烟雾消散。 在场两人飞速捂住自己的耳朵,还是感觉被这尖叫激得头晕目眩,反观林知默居然还能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表情,不免让人起敬。 白鸟:“你这是自带静音耳塞了是吧?”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林知默重新将玉塞堵住瓶口,拂去落在衣袖上的那些焦黑粉末,接着将重回安静的玉壶春瓶交给转过身来的柳絮。 “我就是喜欢殿下这种即借又即还的性格。”柳絮丝毫不在意这瓶子里到底是什么,刚才那些古怪的景象和刺耳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她只是飞快地把这价值不菲的白玉瓶重新放回刻有四三五数字的木盒中收好,随后道:“那我去库房一趟,殿下还请自便。” 林知默点头,拢着袖慢慢往回走。 明明这座宅子也算身处闹市,可闹中取静,在竹林落雪后便显得格外幽冷。 林知默往日喜欢在这处散步,他看不见那些稀奇古怪的幻境,但因为少有人无事踏足此处,故而他可带上一壶清茶、一本闲书,在天气尚好的时候躺在阁楼前的竹椅睡上一整个下午。 不过今天的竹林全然没有那种寂寥,一只鸟雀叽叽喳喳地闯进林中,吵闹得仿佛要在这里开起茶宴。 “刚才到底是什么?是叫翠玉枝吗?为什么它能从一个瓶子里长出来?难不成是什么古神……呃,话说这好像不能说?” 白鸟和他并排而行,环胸报臂开始模仿推理。 “但是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人影,是我的错觉吗?” “此物名为翠玉枝。” “那只玉壶春瓶是为了压制它的力量。” “现在它还不算神物。” 原本她也没期待林知默会回答她,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解释了一番。 “不是你的错觉,那是被翠玉枝吞噬的活人残念。” 谢谢你宁王殿下,因为你的解释,让我有了更多的疑惑。 “什么叫‘它现在还不算神物’?”白鸟追问:“被吞噬,是指像刚才那样?我吃掉柳叶就会被吞噬吗?” 林知默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觉得自己说话太多真的很累。 “那些奇物受人心所生,但亦被世间浊气污染,会以各种方式行凶作祟。” “天命司地下暗藏龙脉,时间够长可将奇物浊气净化,如此它们才会成为护佑天下太平的神物。” “原来如此。”果然林知默这人虽然看上去冷淡,不过还是很乐于助人的,就是跟她家以前快坏的出芝麻的瓶子差不多,封口小得不行,回回都需要她多摇几次,才能挨个挨个倒出点来。 “话说你跟我说这么多该不会是打算杀我灭口。” 白鸟背着手走在他身边,随口那么一猜。 结果在两人走到竹林尽头的时候,她都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京兆异闻录 第6节 “芝麻?”她回头,看见的是林知默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喂……你该不会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吧?!”比如真的将她灭口之类的。 林知默回神,回首看了眼来时的竹林,最后对她说道:“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 昨天落雪不化,今日更是天寒,考虑到天寒地冻再让众臣上朝实在不仁,皇帝陛下便开恩只叫两位上了年纪的阁老来烧好地龙的御书房共商大事。 跟在皇帝身边的红人刘圩也来不及再多披件厚实的外衫就急匆匆地从御书房里奔出来,一直站在外边儿火炉旁守着的小徒弟赶紧跟上,试图给师傅加件衣服,就被他低声责骂了一句。 “真是榆木脑袋!” “宁王殿下来了,怎么能不与陛下说!” 小徒弟有苦不能言:“这……那两位阁老都在里边儿,徒弟我也不敢进门打扰呐,所以这不赶紧求师傅您来救我。” 刘圩拂开小徒弟手中的衣服,知道他这人心眼也多,说话机灵也算是他的接班人,自然不会真的责罚。 “行了,我进偏殿看看,你速速再叫人端两个火盆来,莫要让那儿冷着。” “哎,徒弟晓得,已经另外叫人备了热茶和点心,马上就送来。” “你倒还不算蠢笨。”刘圩笑骂了一句,提醒他:“多看着点御书房门口,若是陛下叫,要及时进去。” 说罢,他便理理身上衣衫,恭敬地弯腰敲门,等着偏殿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放轻手脚推门而入。 御书房旁的偏殿里经常会有些等着与陛下单独说事的臣子,自然也不会布置得太过寒碜,不过来者既然是陛下唯一的亲手足,那待遇自然就显得太够格了些。 “宁王殿下。”刘圩进门先是满脸歉意:“竟是不知道您今日入宫来,陛下正与两位阁老商讨巴蜀盐价之事,恐怕还要请您在这寒舍静候片刻。” 坐在相当舒服的手工软垫上,正在看林知默自己和自己下棋的白鸟抬起头来,感觉这位长相和蔼亲人的中年宦官恨不得要把这金碧辉煌的房间说成一文不值才好。 “无碍。”林知默没有抬头,注意力还集中在棋盘上。 刘圩四处扫了眼这间偏殿,见左右东西都齐全,知晓宁王殿下不喜有人打扰,正准备弯腰告退时就听见耳旁传来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他脚步一停,赶紧站到边上给皇后公孙素月让行。 林知默抬起头来,将手中的棋子放下。 “给皇后娘娘请安。”刘圩主动低下头说道。 “起。” 说话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纪,要是搁白鸟熟悉的时代恐怕还在上大学,不过在这里已经是位仪态端庄的一国之母。 她提着食盒看向林知默,仪态丝毫不出错地行了个常礼:“宁王殿下。” “皇后娘娘。”他也拱手。 刘圩等两位寒暄结束,这才迎上前去笑道:“娘娘来了,那不如小坐片刻,奴这就去和陛下说……” “不必打扰陛下。”她摇摇头,将手中食盒递过去。 刘圩相当识眼力见地接过,字里行间带上些许苦涩:“哎哟,娘娘也不必与陛下如此生分,若是您亲手交给陛下,陛下定是很高兴的。” 公孙素月再度摇头,只是露出得体又不太与人亲近的浅笑:“我若是现在进去,陛下恐怕才真的要左右为难,他若是想与我说,自然会告知于我,我不必急这一时。” 她也并不打算在此小坐,把食盒交给刘圩后便礼貌先行离开。 白鸟一路跑到门口,直到真的不能再远后,目送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里,这才沮丧地回头:“天哪,活生生的大美女居然只能看一面。” 林知默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人要是个男的,保准是个登徒子。 白鸟察觉到他的视线,立马反击:“干什么干什么!食色//性也有没有听说过!谁不喜欢看美人!” 刘圩已经在告退后先捧着食盒去了隔壁的御书房,于是现在白鸟就叉着腰开始辩解自己刚才为什么非要跑出去看美女背影这件事。 林知默神情淡淡,好像只用短短几天就锻炼出左耳进右耳出的深厚功力,现在还能面不改色地在她的叨叨声中继续将那盘未完的棋自娱自乐地下完。 等到白鸟已经趴在棋桌另一边打着哈欠开始数那些棋子个数的时候,刘圩这才又敲门说道:“殿下,陛下有请。” 白鸟立马来了精神,不说其他的,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去看皇帝的书房。 当然在曾经的世界里也并非没有见过,只是亲眼见到和只是通过照片或者还原的场景应该是大有不同的,加上现在她连人都不算,自然相当有底气,认为谁都不可能见到她。 结果没想到的是,刚随着林知默一脚踏入御书房的大门,就听见坐在桌子对面叼着勺子的那个人说道: “阿兄,这就是你说的游魂?” 白鸟:? 她缓缓张大嘴,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另一个人。 刘圩识趣地帮他们把门关上,徒留白鸟震惊地看着这两个长得挺像的兄弟。 “你也能见到我?”她缓缓眨眼,试图理解现状:“但是其他人都看不见我。” 拿着勺子吃了口羹汤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还穿着龙袍,她甚至会以为是在路上遇到的性格活泼的大学生。 “我当然能看见。”他随口说道,接着他看向自家兄长:“但是阿兄,你看上去并不是单纯地想请我拿龙玺。” 林知默看向这位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弟弟:“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 “洗耳恭听。”对方见他表情严肃,自己的表情也不由自主跟着认真起来。 然后就听见林知默说道:“她会不会是阿爷的私生女?” 林知意:? 白鸟:? 第07章 眼前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少年人先是镇定自若地将手中的调羹与碗端得远一点,接着站起来背对放满奏折和书籍的桌子,最后开始扶着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实属笑到是白鸟听着都想笑的程度。 笑了最起码三分钟后,他终于转过身来,又变成了那个瞧着丝毫不见失态的年轻帝皇。 “阿兄,如果阿爷听到你这么说他,他肯定千里迢迢就带着阿母从江南杀回来了。” 林知默:“……” “不过既然阿兄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要是搁现代还在上大学的少年人也配合地露出认真的神色:“想必阿兄已经带着她去过天命司,天命司有龙脉护佑,若是邪祟必定会被镇压。” 他绕过桌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只能看、不能触碰的游魂。 “皇宫同样也有龙脉,但她还站在这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活蹦乱跳的,明显就不是奇物邪祟。” “能够如此自如行动的,恐怕除了皇室血脉,也就只剩下玄天宫。” “不过阿兄居然不觉得她是玄天宫的人。” 林知默回答:“玄天宫人士稀少。” “的确,现在算上国师也不过两人。”他点头:“加上国师带回来的小童鲜少出宫,和她在年龄长相上对不上。” “这么说还真有可能是阿爷当年风流多情,和其他太妃诞下的孩子。” “多年后卷土重来,想要推……” “咳。”林知默打断他这位弟弟没个正形的话。 后者笑眯眯地表示:“当然,朕只是说笑,如果真是这样,哪怕是变成鬼了,我也要她魂飞魄散的。” 白鸟打了个寒颤,赶紧为自己正名:“喂!别随便给我认族谱啊!” “不如用龙玺。”林知默看向他。 后者微妙地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自家兄长这句话代表的含义。 片刻后他摸摸下巴,做了个决定。 “既然阿兄做好了决定,那我当然也是支持的。”御书房的桌几下应该是藏有暗格,不过在白鸟看来,他更像是变魔术,随手一翻就拿出了一只木匣。 那只木匣的样式和她之前见到的装有玉壶春瓶的那个一样,只不过使用的木材和装饰要高级很多。 此外在这只木匣之上,镌刻编号为一。 一,在所有数字里好像总是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光环。 打开木匣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只白玉质、盘龙纽的玉玺,整体古朴神秘,并无其他琐碎的装饰;和印象里常见的方形底座不同,这只玉玺的底座是标准的圆形,另有一条威风凛凛的苍龙盘旋而上,犹如傲居云端。 年轻的帝皇将这枚龙玺取出来,接着对她招招手。 白鸟犹疑地看向他,向前走了两步。 接着她就瞧见他将这龙玺往她面前一摆,她下意识地赶忙用双手捧着,生怕将这宝贝摔在地上。 玉玺落在手上的下一秒就感觉像是托着什么哑铃一般,险些没把她整个人拽到地上去。 “……!” 而且他也太不把这东西当回事了!万一摔着磕着怎么办!要是再过几百年这不就是价值千、不、根本就是无价之宝的古董吗! 白鸟连忙捧着这白玉玺往桌上抬:“能不能收好?!要是不一小心掉在地上了,你要向我追究责任怎么办?!我先说好,我不上这当也不吃这亏!” 林知默:“它不会这么容易坏。” 少年皇帝老神在在,表情还有些怀念:“的确,就像阿兄说的,我小时候还拿过这个砸过核桃,哎——不得不说是真的好使,砸一下什么核桃都能裂。” 白鸟:这玩意儿是给你用来砸核桃的吗?! “当然,除了砸核桃,它还有更重要的作用。”林知意食指敲了敲桌面,似乎暂时没有要将这枚龙玺收好的打算,相反他甚至将它往前面又推了一些,直到抵在书桌边缘,说道:“朕知道普天之下总会有些奇物作祟,所以才需身怀非凡之人除祟解祸。” “皇都京兆是整个大梁命脉所在,人心繁杂,受到邪祟污浊的奇物自然更多。” “想要除祟首先要能做到两点。” 他说道: “一,要能看见那些邪气。” 她想起别人看不见她的样子。 “二,能触碰到那些邪祟。” “触碰?”白鸟皱眉:“能看见,但无法触碰?” “正是如此,两者缺一不可。毕竟常人能见的只是那些奇物平常的伪装,无法窥见其散发邪气的根源。”林知意看了眼桌面上的龙玺:“被污浊的奇物未经龙脉温养前,被常人触碰很容易陷入癫狂疯魔。” 京兆异闻录 第7节 这一点她倒是深有体会,要不是那时林知默及时阻止,恐怕她也当场把那片柳叶给吞下肚子去了。 “天命司就是自古以来于暗中护国安宁的支柱。” 他不再拐弯抹角地继续铺垫,下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向她发出邀请。 “白姑娘,我见你心神纯净,可观邪气;又身怀奇妙,可触奇物;不知你可愿意加入天命司,共佑天下黎民安宁?” 白鸟目瞪口呆,没想到穿越之前自己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相当平凡的社畜,穿越之后的走向也不是什么宅斗宫斗现场,而是变成了更奇妙的走向。 但或许正是因为太奇妙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发展。 不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未来,未知反而让她心潮澎湃起来。 像是重新找到一个人生的意义,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多久就点头同意。 “行。” “但是发钱吗?” 毕竟她现在还和林知默绑在一起,说不定能在这种机构中找到解决的办法。 “吃皇粮饭。”林知意也一脸满意,顺带补充一句:“天命司成员都是在吏部有专门档案的,每年的俸禄只多不少。” “捧着这个在自己身上盖个戳。” 他指着那枚龙玺。 “为什么要盖戳?”白鸟疑惑。 “若是一个人为国为民、心怀大义,那龙印会护佑此人太平无忧,但若是这个损人害人、心怀不轨,龙印就会将这人烧成灰烬。”对方笑着说道:“虽然只能对奇物和能够看到奇物之人有这般强大的作用。” 白鸟:这是什么自动监控系统?! 她盯着手中这个堪称无价的国之重器,像是打疫苗一样捞起自己的袖子,准备盖胳膊上,接着还没把龙玺举到胳膊那儿,下一秒长袖又滑落。 林知意:“噗。” “……”白鸟恼羞成怒:“这能怪我吗?” “或者你干脆盖脸上。”他提出一个不走心的建议。 白鸟果断拒绝:“谁要在脸上盖戳?!” “平风当年不就要在脸上盖的?”他看向自己的兄长。 林知默:“被赵先生打了一顿消停了。” “时间过得真快,那小子居然也进天命司两年了。”林知意感慨:“已经有两年没有再来新人了,刚才那段解释的话我也有两年没说过;不过阿兄,这些事情难道不应该都是你说?” 林知默帮着她捞起左臂那边的袖子,沉默片刻对自己弟弟说道:“你解释得好。” “以朕的身份都不用解释这个,干脆让你们白虎属的言肆来做专门解释好了,他那小子要不是去了天命司,来御史台也是好的。” “穆子川已在大理寺当值。” 林知意笑骂了一句:“他那是一个人吃两份俸禄,人家做短工的都没他机灵!” 白鸟没管那兄弟两个的说笑,比起听他们说的话,对于她而言,明显是小心着别把龙玺碰坏比较重要。 龙玺原型的底座下方只刻了四个字——天下苍生。 虽然没有用任何的印台,但将龙玺盖在胳膊上的时候会有温热的触感,像是温度适宜的水流渗透进皮肤中,又随之流进血脉中。 和想象中的不同,印章盖完后,那四个大字只闪现了短短几秒,接着很快就在皮肤表面消失不见,要不是她现在还捧着玉玺,她甚至会觉得刚才戳章的那个动作只是自己的错觉。 反反复复又看了几眼自己的胳膊,白鸟不确定地抬头问:“没了?” “没了。”林知默松开拎着她长袖的手。 “没了——”身为皇帝的林知意也说道:“龙玺欣赏完该还了,不还朕就要治你死罪。”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白鸟火速把这龙玺重新放回他的桌上。 看着对方把龙玺收回匣子中的动作,她突发奇想问道:“陛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刚才拒绝的话,会怎么样?” 林知默看了她一眼。 看上去没有丝毫威胁力的帝皇笑笑:“那当然是就地斩杀,因为是游魂所以还不会有血溅落,省了打理御书房的麻烦。” 白鸟:“……那当我刚才那句话没有说。” 林知意把木匣重新放回暗格,在赶人出门之前对他的兄长说道: “阿兄,据驿站那边说,再过三日便是玄甲大军回京之日。不知阿兄可愿代我去明德门迎接?” 林知默停下原本准备转身离开的脚步,“我明白。” 于是年轻的皇帝仿佛暂时放下什么负担一样对他说道:“那就拜托阿兄。” 话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另外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边看向林知默,一边却也不肯把话说明白。 “这两天恐怕还辛苦阿兄要多多出面奔波,回头有空,弟弟请你喝酒。” 白鸟在一旁一直识趣地没吭声,听着他们又说了几句关于盐价的事,不过她觉得皇帝请喝的酒多半都不是很好喝,是她就不想来喝酒。 他默默看向自家弟弟,看见他那种从小要做调皮捣蛋事情的笑时,就觉得眼皮突突一跳。 怪事,难道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第08章 没想到一朝穿越就变成吃皇粮饭的古代版“公务员”,某种意义上好像也不失为一种boss直聘。 白鸟反复捞起自己的袖子看看那个盖上标志的地方。 现在已经完全不见半点印记,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一种成功入职的真实感。 林知默在旁边看着她反反复复亮出来的雪白胳膊。 “你冷吗?”他委婉地提醒。 白鸟回头:“不冷啊!鬼哪有觉得冷的!” “……” 真是完美的鸡同鸭讲。 算了。 林知默收回视线,顺着宫道往外走。 宫道幽长,下了雪后在无人上朝的日子里更是显得清冷寂静。 他平日就觉得这里太过狭隘,没想到现在身边多了个伴,对方就能把这条平平无奇的道路评价得说出一朵花来。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白鸟闲得无聊,非要压着道路的中轴线走在他前面。 “回天命司。”林知默回答:“需要刻牌。” “什么叫刻牌?” “你的身份记录。” 他的解释永远都很简短,属于别人不主动问就绝对不会主动回答的那种人。如果是在职场上遇到这种人,她觉得自己铁定不到第二天就已经和关系较好的同事吐槽过以后不是做领导的料,奈何在这个时代人家是含着金汤勺出身的,所以以上分析纯全部无效。 现在一朝穿越,前尘都好像已经成了往事。 所幸在那个世界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牵挂,倒也算是一身轻松地离开。 虽说天命司和皇城并非相差太远,不过纯粹依靠步行还是觉得自己在跑马拉松。 但她变成鬼后有个好处就是不用自己走,白鸟就一路跟着他飘。 一边观察大梁的风土人情,一边询问:“我们天命司的日常工作是干什么?” “除祟解祸。” 太官方回答了! “除此以外呢?” “护国安宁。” “……无效回答,扣分!”白鸟嘟囔着除了她自己以外,也无人能听懂的话,又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之前陛下说的什么什么属是指什么?” 林知默感觉自己方才应当在偏殿里多喝两杯茶水,再来说话解释。 “天命司分四相属,各司皇城四方安宁,东方青龙主辖制、西方白虎主杀伐、南方朱雀主辅佐、北方玄武主卫戍。” “每属各有三人,多余者则为预备员,不过奇能异士往往被人恐惧残害,又或因邪祟暴毙早亡,普天之下虽大却难以寻觅,天命司也很难编入十二人。” “今日你加入,天命司才刚巧凑够十二人。” 白鸟感觉自己像是在路上随手买了张彩票开奖,没想到恰好就是亿万大奖般的巧合。 “这么巧?”她眨眨眼。 林知默绕过被人清扫过的大街,避开还在簌簌落着小雪的树下往杏花巷第一间的宅院走去。 “的确很巧。”他道:“天命司大隐隐于市,不被外人所知,不过刻有的令牌可在各衙署中自由通行,也可去大理寺调动相关卷轴记录,无需经过其他上级再过批准。” 她很是理解地点头。 毕竟是专属皇帝的神秘部门,当然要有一些工作上的特权,否则就不够神秘了。 “不过在外人看来天命司不过是养闲之地。”他敲敲门,在等着里面的人开门时,对她说道:“天命司总部虽说在宫内钦天监那边,实则只是障眼法。也正是因为挂名在那边却不干实事,天命司在不少人心中也风评不佳。”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的是平风兴高采烈的脸。 “殿下回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棠来了!” 他开门侧身让他们进来的同时嘴里还在说个不停。 “哎呀今天那冰糖烤梨是真的香!” “虽然说燕辞那小子厨艺也不错……但哪儿抵得上阿棠的手艺,不愧是从苏大小姐府上出来的!” 白鸟抬头看看天,觉得这刚下完雪阴沉沉的时候的确很适合吃冰糖烤梨。 京兆异闻录 第8节 这么想外面风评好像说的也不错,与其说是上班,倒不如说大家都在养老。 她也好想吃冰糖烤梨、外面巷口卖的热气腾腾的烤地瓜、中午鲜美到掉舌头的羊肉…… 不过林知默明显对这些都不是很感兴趣,就算平风这小子说得眉飞色舞,他的重点还是落在—— “赵叔回来了吗?” 平风表情一垮:“老赵回来是回来了,就是又在喝酒,天天从早喝到晚也不怕喝出毛病出来。” 白鸟紧跟幽幽吐槽一句:“人家身体里大部分是水,说不定这个人与众不同,身体里大部分是酒。” 可惜平风听不见,否则估计会很是赞同地连连点头。 “……”林知默心中有种微妙的笑意,不过没有直接表现出来。 两人一鬼踩过庭院中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来到正堂门口,刚一掀开挡风的布帘,白鸟就被里面冲出来的酒气熏得倒退一步。 她连忙挥挥涌进鼻腔的刺激性气味,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的老天,这是喝了多少酒?” 站在她前面的林知默面不改色,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一道火爆娇俏的抱怨声先传来。 “老赵!你怎么又喝这么多!你刚才不还在酒楼里喝过吗?!” 另一道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在酒楼喝的酒和在家里喝的酒那是一码事吗?况且酒楼的酒能有小柳带来的酒好喝吗?嗝——” 说着他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再说了,你怎么就说我、不说小江?” 被点名的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我可没醉。” 气得方才发话的女孩子恨不得叉腰跺脚:“你怎么能这么说江先生,人家饮酒作诗,你呢,我看你就天天搁那儿醉生梦死、好吃懒做!” “哎——人生忙忙碌碌到最后,不就图最后那四个字,我醉生梦死又没碍着其他人,有何不可?”说着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满脸通红地与另一名白衣青年干了一杯。 “强词夺理!”红衣少女愤愤一拍桌子:“给老赵你喝好酒,那简直就像是让牛去嚼牡丹!” 被叫做老赵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也不碰桌上的烤梨,一个劲儿就在那里邀请旁边瞧上去飘飘欲仙的白衣青年喝酒。 后者也相当奉陪,好像不管喝多少酒都跟喝水似的。 平风一跨进屋子就嚷嚷:“又喝酒又喝酒,不是说好下午玩沙盘的吗?” 老赵打着酒嗝说道:“等我酒醒就陪你这小兔崽子来一把,嗝。” 白鸟瞅着这里面热闹的模样,接着看向林知默:“工作这么快乐的吗?” 林知默目不斜视:“还没有到工作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上辈子她怎么没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殿下。” 见到于平风后面那个进来的人,正在喝酒说笑的几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盏爬起来行礼。 林知默摇头:“不用多礼。” “赵叔。”他喊住跟着喊了句殿下就准备坐下的中年男子,对他说道:“需要刻牌。” “哟?”老赵眼皮一抬,先是在宁王殿下的身后扫了一圈,见没人又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问道:“和李家老二一样的情况?” “不完全一样。”他说道。 言肆迅速反应过来,目前天命司四相属中唯有殿下率领的青龙属余有空位。 红衣的姑娘叉着腰疑惑:“什么?有人要来天命司了?是谁?怎么神秘兮兮的?是和我们一样,还是和阿棠他们一样?” 平风神秘兮兮地和她说:“苏沁大小姐你要是看得见,那可就不叫神秘了。” 苏沁眼神一横,平风赶忙往正在拿着笔不知写什么的言肆身后躲,言肆差点没打翻墨,气得就差没当着宁王殿下的面直接一脚踹在他屁股蹲上。 白鸟看着里面热热闹闹的景象,真是想不出来这里的职责是像那位陛下所说的除祟解祸、护国为民。 既然是天命司领头的使君发话,老赵还是不情不愿地从酒桌旁爬起来,浑身酒气地又打了个嗝,接着朝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含笑吃梨子的寻枝伸手。 后者微微点头,转向对身旁的燕辞说道:“阿辞,把钥匙给赵叔。” 燕辞从袖中掏出后屋的钥匙,忍不住瞪他:“你可别发酒疯把里边儿的东西给砸碎了。” 老赵满口应下:“怎么可能。” 只不过白鸟看看他走路那摇摇晃晃的身影,觉得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个保证,那还是个未知数。 这次再去后院就显得轻车熟路起来。 领路的老赵除了手中一把铜钥匙,其他可谓是两手空空。 外面天寒,可他也没有多加一件衣服的意思,直接穿着薄衣就出了烧着地龙的前屋。 林知默看着他的背影,“赵叔,三日后玄甲军回京。”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似乎右腿受了伤。 他一直走在后院小楼前才丢下一句话:“挺好的,不打战了是挺好的;只看着前面,总是容易忽视后面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可白鸟却无端地品出了些陈年旧酿的苦涩。 “话先说在前头,我那天要去茶楼看戏,没空去。”老赵站在门前,掏出那柄钥匙,手哆嗦了半天也没对得准锁孔,“这可是陛下交给您的大事,也是在全城百姓面前露脸的好事,您可不能推脱。回头我们可就指望着您向陛下讨点钱给买米买酒。” 吱呀一声,他终于打开了之前柳絮曾经也打开的后院小阁大门。 第09章 和白鸟想象中的场景不同,这屋子里不见任何一只木匣,空旷的正厅中唯有一座四排三列的木架列于北墙,木架上悬挂十一只刻有名字的木牌,此刻正随着开门的寒风微微晃动着。 木架的前方、正堂地面的中央则是雕刻精美的山水地形图,以皇城京兆为中心,数十街坊景色栩栩如生地映入眼帘。 她低下头仔细观察,如果不是她的错觉,那些置身于街道上的小小人偶似乎和逛街的人一样还在运动。 和外面的房屋触感不同,置身于这间屋子的时候,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堪称为脚踏实地的“实感”,就好像她还和以前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随意将身体的一部分穿墙而过。 再往里似乎还有其他房间,只是林知默不打算进去,她也无法再继续朝里探索。 老赵回过头来,乐道:“哟,真是没想到,最后这令牌的主人是位姑娘。” 白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看到了自己。 “此处为龙脉聚集之地,任何幽魂邪祟都会显形。”林知默道:“白鸟,上前来。” 他站在山水地形图与悬挂令牌的木架之间对她说。 对方的神情很是肃穆,这让她也不禁有些紧张。 老赵立在一旁,从靠墙的小木柜里抽出刻木的工具和一块上好的木材。 “加入天命司需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黎民,三拜家国。” 她看向面前的蒲团,感觉到手臂盖上印章的部位隐隐发热。 闭上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三声。 拜天地、拜黎民、拜家国。 “行了。” 随着老赵一句态度可以称得上是有些吊儿郎当的话,她重新睁开眼。 一切好像没有变化,一切好像又变了。 更确切地来形容一下就是在她的视野中有什么原本模糊的东西变得更清晰起来,比如脚下腾升的、朦胧的白雾,又或者是山水地形图之下翻涌的、却无法完全升起的黑雾。 像是看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些犹如波涛起伏一样的黑雾上,林知默解释道:“那些便是邪气,镇压于此处的奇物并未完全净化时就会出现这些,若是离开龙脉附近就会致使常人疯魔。” 老赵视线扫过这些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然后将手中一气呵成雕刻好的令牌交给他。 “想想我干这一行也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居然能一次性就刻好,黑蛋要是知道恐怕做梦都能笑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能接我班的人出现。” 林知默接过这只令牌,将它挂在那木架上唯一空缺的一角,如此一来这木架上十二个钩子便全数填满。 老赵抬起头仰望那些令牌,眼神里有些感慨:“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了……还真是物是人非。” “平风很喜欢你。” 老赵别着手,态度整得跟二五八万一样笑道:“喜欢我的人可多了,但是我又不值得人喜欢。” 老扎像是看破他到底想说什么,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就拒绝道:“真不去啊,殿下,你知道我性子的。” 听到他这回答,林知默便不再多言。 剩下白鸟一头雾水地追问:“在说什么?” “能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满身酒气的老赵眉眼一耷,又重新变回刚开始见面时的邋遢中年男子:“这么冷这还不回去喝酒,小江铁定一滴都不会给我剩。” 像是把人糊弄过去就算过关,老赵见他没继续追问就知道宁王殿下还是心软,不打算硬是让他去,如此一来也不耽误喝酒的时间。 在离开后院正堂之前,他睁着眼睛仔细看了下这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小姑娘。 “说起来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话说得好像什么长辈见晚辈一样。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面对皇帝陛下不敢这样说话的白鸟现在咬字清晰地说道:“在下白一——” “白鸟。” 老赵噗了一声:“白小鸟。” 白鸟瞪着他们:“你可以叫我白鸟,也可以叫我白一条,但是我拒绝叫我小鸟,听着跟宠物似的。” “有个性,我喜欢,跟平风那小孩儿似的。要我说就要性格活泼点,你说要是各个都像我们属里的言肆或者寻枝她家那个燕辞,那不是整日沉闷到憋得慌。”老赵把门重新锁上,回头一看果然见不到白鸟的身影:“这情况不知道能不能问问李家那小子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父亲这几日回京,难免忙碌。”林知默道。 白鸟反应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之前他曾经说过带领玄甲军回京的大将军名字也姓李。 *** 三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然除了林知默以外还是没有人能见到她,不过某种意义上天命司的人都已经知晓了她的存在。加上似乎是有其他某个类似她这样的游魂作为同僚,所以他们对她的接受程度之高、速度之快都让她有些讶异。 “话说,其他人不用去明德门?” 京兆异闻录 第9节 白鸟看着林知默穿上一身华服,倚在门口意思意思男女有别地朝外看。 “此事与天命司无关,并不需要。” 虽然按理说也不应该带着她去,然而现在他们两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分也分不开,只好一并骑马前往明德门等候迎接大军。 当然骑马的只有林知默,白鸟比较新潮,非要飘在他们头顶把头穿过高大的城墙往外看。 为了迎接大军胜利归来,明德门前的道路在最近特意经过了修整。宽阔平常的路面正适宜马群携带满载而归的珍宝,特意清空的城门口已经竖起代表天家仪仗的旗帜,林知默作为代表立在城门吊桥前的时候,白鸟确信她听见了周围道路两旁以及茶楼高处暗含爱慕的讨论声。 城楼太高,已经远超三米的距离,于是她干脆飘到林知默的背后,站在他后方的马背上,抬头打量周围的风景。 骏马甩着尾巴,丝毫不觉自己背上多了一个人。 林知默微微侧首,视线的余光看见她这堪称大不敬的动作时,也并未出言阻止。 这人总是能做出一些让他意想不到、却也不太想阻止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也一样格格不入,可每天还能自娱自乐过得如此开心。 “上面那两个小姑娘在看你哎。”白鸟指着右手边那两层的茶楼对他说道:“两个都长得好看,一个明媚,一个柔美。” 她啧啧两声,感觉自己自从来这儿之后,说话的修饰水平都变高了。 林知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并未详细观察:“应当是哪家达官贵人家的女眷。” 要不然这个时候靠近明德门附近的雅座早就被定走,压根就不可能有普通散客还能找到这么好的位置。 “没事来看这个做什么?”白鸟站在马背上轻飘飘地转了一圈,又指着左边的楼上说道:“那不是苏沁吗?” 小姑娘穿着之前没见过的粉色衣衫,娇俏得像是春日枝头最美的一朵芍药。 “苏沁兄长苏河是兵部掌事,此番也一同随金吾卫众人前来迎接大军回京。” 言下之意是在这里看见她出现不是什么稀奇事。 白鸟又左右看了眼两边高楼上的女眷,总觉得还不完全像林知默所说的那样纯粹是为了看热闹,或者迎接亲人回家。 毕竟还有不少身着精美华服的夫人和看上去娇俏可爱的姑娘正把目光绕在他的身上不断打量,时不时再在图案精巧的团扇遮掩下热烈讨论着什么。 站在宁王殿下身后维护街道秩序的金吾卫校尉于飞虎听见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忍不住往后倒退几步。 传闻中宁王能见常人所不能见的阴邪之物,这说法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他原本担心宁王殿下还记得上一回自己对他的不敬,没想到现在他听见了比上一回更让他汗毛倒竖的东西。 一边加快脚步往前巡视有没有心怀不轨之人准备破坏城门现场的秩序,他一边用力摇摇头,告诉自己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出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物。 “玄甲军至——!” 城门外一声嘹亮的报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回皇城京兆明德门外的有节奏响起的阵阵马蹄声上。 白鸟在物理意义上一蹦九尺高,恨不得现在就去城外见见世面,但在直线距离上还是飞不出城门,看那被众人隆重欢迎回城的玄甲军到底是何模样。 但林知默自打知道她会把他拉过去之后,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就是能像棵树扎根在原地能动也不动一下。 “殿下。” 在城门口下马的中年男子有着刚毅的面容,被风霜吹打过的脸上有一条极为显眼狰狞的刀疤从右上斜穿而下。 “末将李阳辉见过宁王殿下!” 他翻身下马行礼。 跟在他身后一同下马向宁王行礼的还有两名相对来说年轻的小将。 “这两位是我麾下副将,齐一谷与徐景风。” “李大将军不用多礼。”他现在虽然已不着军服,可见到曾经带领他们冲锋陷阵的大将军如此行礼的时候,还是阻止对方的动作:“陛下要事缠身,命我来为大将军接风洗尘。” “眼下年关将至,陛下的确事务繁杂。”玄甲军统领李阳辉看上去很是严肃,不过也并未针对此事发出任何不满,只是将话题顺带转到自己儿子身上,“犬子若是整日游手好闲、没有成绩,殿下不必关照末将颜面,只狠狠教训他就是。” 说起来,之前平风的确提到过一位姓李的同僚,没想到和眼前这位居然是父子两个。 “鸣集武功扎实,在平辈中是佼佼者。”林知默道。 “和殿下比起来,他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李阳辉明显是一副严父的模样,“还请殿下平日多多赐教于他。” “自然倾囊相授。”林知默道:“将军率军与北蛮之战大获全胜,实乃举国欢庆之事。陛下考虑到今日诸位车马劳顿,不如先做休息,明日再进宫述职。” 白鸟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好奇地把视线放到更远的地方看去,然后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就是行军物资吗,居然有这么多刀剑。” 她从后方的大军里飘荡了一阵又回来,忍不住啧啧称奇。 “排得那么整齐,我还以为是批发的。” 第10章 “哎哟皇宫的庆功宴其他没啥了不起的,就那良酝署的春暴味道一绝!” 提起几天前宁王殿下参加的酒宴,老赵倚在桌旁一边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边拍着桌子嚎没喝到普通人绝对没有口福享受的顶级美酒。 “春暴雪仍堕,夏潦盈川塍。” “这酒就要用去年冬天的雪水酿,再在今年夏天埋下,最后在冬天再挖出来喝。” 老赵吧砸吧咋嘴,只恨宁王殿下不爱酒,没能多带一坛给他和小江一饱口福。 “喝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 脱了外边儿那件粉红斗篷的苏沁叉着腰指责从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的老赵。 “我就没见过像老赵你这么爱喝酒的。” “怎么就没见过了。”老赵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后说道:“我们江先生不也是大酒鬼?” 苏沁立马倒戈:“先生那叫酒后出文章,老赵你这是酒后发疯!” “我当年发疯那可是谁也打不过——!”他醉醺醺地举起酒杯,也不知道要邀请谁一起干杯:“要不然我怎么进的白虎属。” 一旁路过的燕辞一把夺过他的酒杯:“一股酒味,别呛着姐姐和殿下。” 老赵赶忙去捞他的命根子:“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你一个朱雀属的娃娃没事学平风那臭小子是吧?” 苏沁笑嘻嘻地给燕辞帮腔:“平风可不像你这样酗酒。” 老赵抢回酒杯,抱着他那壶没喝完的酒就要跑,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 “所以我才说那小子不适合来白虎属。” 苏沁站在门前还不忘指使自己的侍女阿棠把酒窖给锁牢。 “阿棠,你可莫要放他进去偷酒喝!” “哎!我晓得!”阿棠脆生生地应下。 在这儿她就是负责日常采购的大管家,平日最擅长做美食酿美酒,还有看着老赵不去偷酒喝。 见她把老赵又从酒窖门前装作凶狠地撵走,苏沁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桌旁对一直在喝茶的林知默与寻枝说道: “前几日玄甲大军回京可真是威风!” 白鸟坐在林知默旁边,原本还在无聊地数桌上雕花刻叶的数量到底有多少,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接上一句“的确,而且几个副将走出来各个都是一表人才,估计回头就要加官进爵”。 林知默的手一顿。 寻枝捧着温热的茶盏笑道:“明日沁儿恐怕要忙起来,今日还从家中偷偷溜出来,也不怕苏夫人责骂。” 苏沁长叹一口气:“果然瞒不住寻枝姐,不过我乐意去纯粹是因为可以穿新衣服!再说明个儿可不是我自己忙。” 说着她看向林知默,“殿下不是也要去吗?” 白鸟也把头转向他,几秒后恍然大悟:“哦——相亲宴。” 寻枝唇角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些。 “难怪在这个天就已经有春花盛放。”她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接着又说道:“不过我见繁花之中亦有血光,两位前去花宴时务必小心。” 听到这里,他们两人的面色不免凝重。 林知默问道:“可有更清楚的提示?” “不见。”寻枝摇头:“只见花叶繁密,美人似锦。” 这种景象太过平常,很难直接从中读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过…… 白鸟扑到桌前补上四方小桌的最后一面的空荡,她看着桌上好像很是美味的点心忍不住说道:“我就说最后不是还是要去嘛!”她就很想去看看那个冬日里的赏花宴,可林知默这人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原本都写了拒绝的帖子,没想到现在是发不出去了。 林知默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她,转而对寻枝说道:“可与邪祟有关?” “是,但黑雾并不浓郁,雏鸟尚未羽翼丰满,可迅捷狡诈,不知到底藏在花丛何处。”寻枝点头。 于是他又看向苏沁:“明日宴请众人的东道主是?” 白鸟够着桌上的柑橘摸了空,忍不住回过头吐槽道:“你居然连谁请你都没看?!” 苏沁也是一脸震惊:“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你们想法一致。”他将茶盏放下,“原是阳舞姑母邀我一同去。” 言下之意是他原本不想去,都准备拒绝了当然没有注意到底是谁,又是在哪里举行所谓冬日里的赏花宴。 “没想到新来的妹妹居然和我想法一样,这难道就是英雄所见略同?”没想到苏沁的关注点在这里。 白鸟飘到她的身边,只差没惺惺相惜地握住她的手上下摇晃,赞同她们古今出生世界不同,可对林知默的吐槽却是同步的。 就是有一点要纠正,论起年岁,她都二十五六了,明显她才是姐姐。 “快快快快芝麻,和她解释一下!”她催促。 林知默移开目光,感觉她这人真是能给点染料就开布坊,好像任谁都能打好关系。 苏沁敏锐地察觉到他在故意不吱声,难免“啊”了一声:“殿下,她肯定说什么了吧!你怎么瞒着不说话?!” 她在家中是最小的嫡女,作为兵部尚书苏东城唯一的掌上明珠,从性格上来说少有怯场踌躇的时候,所以就算是面对全皇城都觉得不敢在面前放肆的宁王殿下,她也敢有话直说,有问题那就直问。 林知默被两道声音一左一右的夹击,最后还是向白鸟妥协,将她的话转告给苏沁。 “她说,她才是姐姐。” 京兆异闻录 第10节 “啊?”苏沁一愣。 寻枝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鸟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水给摇晃出来。 “我是让你说这个吗?!” 桌几上白雾四溢,酒味渐散后便有种沁人心脾的茶香从茶炉上飘溢而出。 一直没有吭声坐在旁边的燕辞给在场三位都续上热茶,同时提出建议:“重点难道不是明日赏花宴?” 苏沁回过神来:“是哦!” 重新说到赏花宴,她的兴致就高昂起来。 “殿下毕竟和阳舞大长公主是姑侄关系,算是直接知晓内幕了;但这次赏花宴对外宣称的其实是玄甲军副统领齐一谷母亲齐夫人领头举办的。” 林知默喝了口茶,没有吭声。 “实际上——没错,其实是阳舞大长公主举办的相亲宴!” 白鸟在旁边噼里啪啦给她鼓掌,好像什么说书现场到精彩时刻下面的观众一定要给力地给点不一样的反应似的。 可惜苏沁现在听不到她这么热情的呼应声,见寻枝笑而不语,林知默又神情淡淡的模样,只好悻悻放下手嘟囔阿棠不在都没有懂自己暗示的人。 白鸟拼命戳戳林知默的后腰,然而后者纹丝不动,好像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传声筒。 “毕竟之前玄甲军大捷后回京,陛下已经连夜让吏部与礼部准备封赏,这次不少军功在身的就要鱼跃龙门了。” “加上你们有没有发现——”她拖长音调像是要卖关子。 白鸟连连点头,很是配合她:“你说你说。” 林知默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但并没有接苏沁的话。 剩下寻枝是好人,见没人应答,便主动问道:“发现?” “这回李大将军身边的几位副将都是青年才俊!” 她一拍桌子,吓得经过门口的阿棠忍不住探进来看看,发现是自家小姐丝毫没有大家闺秀风范地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就知道属率性之举,不是因为夫人让她去参加相亲宴生气而松了口气。 “哦——!”白鸟恍然大悟:“僧多粥少啊。” “僧多粥少啊!”苏沁像是说书似地感慨:“京兆其他年轻人有虽有,但是古怪的是去年订婚得尤其多,于是适龄的小姐便多出来,大家自然也就把目光转到武将那边。” 寻枝听着两道声音,忍不住笑问:“不过是大长公主牵头?” “的确。”说着苏沁把目光投向他们的宁王殿下:“呃——毕竟殿下你应该自己也知道。” 林知默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姑母对我的婚事的确上心。” “就是嘛,名义上说是为了让京兆的姑娘们见见那些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实际上嘛……”她撵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看应该是想方设法让殿下看看那些小姑娘们才对!” “……”林知默看向白鸟,后者拍着腿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 寻枝也忍不住露出一些笑意,她问道:“那为何与齐夫人搭上线了?” “这次跟随李大将军回京的两位亲兵副将里有一位就是齐夫人的长子齐一谷。”苏沁时不时出门“闲逛”,对这些事了如指掌:“齐夫人有意想把地位抬一抬,自打前几年就经常去国兴寺‘偶遇’阳舞大长公主,最近两年已经能和大长公主说上话了。” “原本呢我听说大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让关内侯夫人操办这次宴会,没想到何夫人独生女这几日生病高烧不退,自然也就无法亲力亲为,于是就换成齐府操办。” 苏沁咽下嘴里的点心,又撵起第二块。 “这位齐夫人膝下有一位嫡女和一位庶女,两人年龄相差不大,都是十八九岁,很明显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寻觅陈龙快婿。” “阿辞倒杯茶给沁儿。”寻枝听着听着,又向一旁微微侧首。 虽然不情不愿,不过燕辞还是冷着脸给倒上一杯放在苏沁面前,果然见到对方刚把这块点心塞进嘴里嚼了没几下就险些被噎住,连忙灌了半杯茶才缓过气来。 “还好有寻枝姐姐救我。”她拍拍胸口。 寻枝笑道:“说起来为何在冬日办赏花宴?” 白鸟也虚空拍拍她的后背,语气里满是好奇,“冬天不就只能看梅花之类的吗?” 苏沁把剩下半块点心放下,一时半会儿决定不再吃这种危险食物。 “这就要说到关于齐府的另一个传闻了。”她神神秘秘地开口。 第11章 “齐家现在只有大房出息的很,长子齐一谷带着军功回来,如今肯定能赚得一个好职位;次子齐一峰又在金吾卫任长史,也算一个不错的官职。” 苏沁一边喝茶,一边和他们进行详细分析。 “二房嘛……”她啧啧两声,摇头表示看不上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整日里就会沾花撵草、无事生非。” 她嘴一撇,脸上满是不屑:“之前齐家二房的那公子哥居然还想上我家提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本小姐这么美凭什么要嫁给他?” 寻枝笑道:“若是嫁给那种公子,不如来和我凑合过一辈子。” 白鸟点头:“我同意得不能再同意。” “姐姐——”苏沁立马靠过去撒娇:“别认燕辞是你弟弟了,快来认我这个妹妹!” 燕辞立马对她怒目而视。 寻枝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哎呀,可惜我看不见。” 苏沁沉默片刻,亲昵地环抱住她的手臂:“看不见又怎么样,姐姐也是大美人儿。或者你和我一起去赏花宴,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这回燕辞就差拍桌而起了:“那些花拳绣腿的草包枕头怎么可能照顾得好姐姐!” 白鸟下意识看向坐在一旁没有参合的林知默。 “那你的意思是殿下也是败絮其中咯?”果然苏沁立马抓住这点进行反击。 “我可没这么说!”燕辞瞪她:“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是和那些整日里只知道赏花作对,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不一样!” 白鸟:行,谢谢,我已经知道你们是宁王控了。 她再看了眼燕辞,决定给他再加上一个姐控标签。 林知默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打断他们之间的争执。 “齐府最近的确有个传闻。” “哦——”白鸟拉长语调,像是想起了什么:“之前我们去过金吾卫,见过大房家的二子齐一峰。” 他曾经闲谈时说起过有小贼去他们家偷花,而偷花的原因是有人说他们家后花园里的花有神奇的作用,居然可以预测事情真假。 “就是这个!”苏沁靠着寻枝点头:“这次正是因为提到这个噱头,所以才把赏花宴定在了齐府的后花园里。” “齐家大房的那位嫡长女齐一潭特别爱好侍弄花草,听闻种植了不少即使在冬天也能盛放的花木。” “不过嘛,最重要的是齐夫人的‘闺中密友’乃是户部尚书的戴夫人,所以这名义上的赏花宴、实际上的相亲宴定在齐府也不算太掉价。” 她完全没把燕辞的白眼放在心上,一边把头靠在寻枝的肩窝里,一边搬着手指对他们说。 “这回请的人的确也都是些青年才俊,随玄甲军回来的几位年轻小将请了,几个看上去前途不错的年轻朝官也请了,甚至……” 她笑嘻嘻地补充一句。 “还把无数京兆深闺女子的梦中情郎都请来了。” 白鸟虚空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女友粉看上去不少。” 林知默又喝了口茶,像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苏沁说道:“苏沁,等等替我打个义体来。” 苏沁一抬头,神情很是惊喜:“哎呀,没问题没问题,这回我改进了打造的方法,原本想着让李景湛来配合,没想到他压根就不理我。” *** 原本白鸟还不清楚林知默那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她跟着他们两人来到后院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这是什么?”她站在后院小阁楼门前往里面看,发现苏沁开门后里面又和她上一回来所见的景象截然不同。 之前来这里是老赵领进门,然后芝麻做了个简短“入职演讲”,最后把代表她身份的木牌挂上去。 那个时候后院正堂里给她印象很深的山水地形图已经不见,取而代之展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一间精致的打铁铺。 虽然打铁铺一般不会用精致这个词来形容,可白鸟左右一看周围的装饰。 足足有两人高的熔铁炉,墙壁上悬挂着大小和式样各数不一的精巧工具,靠墙的角落里还伫立着竖排木架,上置各种看不出用途的半成品和样式精巧成型的完成品。 苏沁轻车熟路地把门一推,像是回到自家一样向身后两位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这是殿下之前说想要的长剑。”她拿下木架上一把长约三尺的宝剑,“我取七泉之水而来冶炼此剑,剑成后似有龙鸣之音,若是遇见邪祟,剑鸣便越是响亮,剑刃便越是锋利。” 林知默接过这把长剑,拔剑出鞘,只见剑端犹如电芒耀眼四射,剑身好似冰雪雕琢寒气逼人,实属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宝剑。 哪怕是道行极高的铸剑师在这里恐怕都要惊叹一声,不知此剑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白鸟好奇地探过头来观察这把剑,“剑锋是钝的?” “若是没有敌人,那也不需以此杀敌。”林知默将它重新安放回剑鞘之中,问苏沁:“你作为铸剑师可有为它取名?” 着红衣的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接着摇头:“没有,说来也是凑巧,我在寻觅最后一种泉水的时候,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够澄澈无暇,最后还是殿下说到自己府上那水池是引的城外一处不知名的山泉,才解决我的困境;也正是那泉水助力,这剑才能铸成,可以说它和殿下是有缘的。” “那自然还是要殿下给它取名。”她最后道。 林知默便低下头看着这把举世无双的长剑,脑海里的确是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偏偏又像蒙了一层纱雾,怎么也无法拨开窥见其真相。 直到站在一旁的白鸟上上下下观察完毕,只恨不得直接上手去摸摸看,接着随口一说。 “用这么多种的泉水铸造,说明和水有缘……要我取名就叫灵渊,那什么来着,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她这么一说,其他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白鸟被他们的目光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想要去摸摸看长剑的小算盘被发现,赶快被背着手吹着口哨,假装无事发生地走到一边去看木架上其他已经铸成的兵器及物件。 好似拨开云雾见天明,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完美契合他心中想法的总和,恰到好处地填上他想说出的名字。 “是,它的确应该叫灵渊。”林知默微微垂眸,轻轻拂过剑身。 “我原本还想着我见过很多人了,等见到那位阴差阳错跟在殿下身边的人肯定不会惊讶。” 白鸟回过头来,才发现红衣小姑娘的目光的的确确是一直落在她身上的。 自从她踏进这间屋子开始,她就和一个普通人一样可以脚踏实地地站在其他人的视野中。 京兆异闻录 第11节 敢情她还以为自己还是隐身人的状态,没想到人家早就看见自己了。 苏沁笑嘻嘻地看向她:“寻枝姐果然说的不错,我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以后肯定投缘。” 白鸟这回也不装了,立马从放着物件的木架旁奔到苏沁的身旁,先是把不久前就想做的那个动作做完。 她抓住对方的手,上下挥动了一下,表示非常赞同她之前在桌旁与寻枝说的那句话。 “我刚才就想和你说,找不到合适的人还不如不嫁,我简直不能再赞同了!” 本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苏沁也立马回握住她的手上下舞动起来:“是吧!虽然我娘总是唠叨我,说大不了我婚后再养点面首。” “……”林知默看看她们两人,虽然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明显他插不上话,便只安静地等她们两人一见如故地说完,这才开口说道:“苏沁。” 苏沁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把手松开,在说正事之前还不忘遗憾。 “没事,等会儿事情结束,我们去泡壶茶再细说!” 她走到自己那些珍藏的工具面前,仔细地挑挑拣拣之后,回头看着她说道:“接下来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害怕,不过不会有危险。” 白鸟探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奇怪的长方形凹槽。 “这是什么?” “义体。”苏沁解释:“指专门用来容纳游魂的器物,游魂除非呆在这个房间里,否则外人是无法见到的,但如果在这个义体内,就能操纵这具器物活动起来,我只需要将义体的外表打造成和真人一样就可以。” 白鸟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苏沁恨不得翘起尾巴来:“哼哼!我就说这是好事吧!李景湛非说我这想法是想害他。” “但是你要怎么打造义体?”白鸟问道。 她像是展示自己的传家宝一样抡起放在木架旁边的铁锤,那锤子竖立起来的时候几乎和苏沁本人一样高,锤头则用精铁锻造而成,看着相当沉重,也不知道苏沁这种娇小的体型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轻松地使用它的。 “你躺在那个凹槽里,然后我就要把义体覆盖在你身上,随后尽可能地打造成贴合你魂魄的模样。” “……”白鸟看看那巨型铁锤,再看看对方兴致勃勃的模样,觉得那位素未谋面的李景湛或许想法没错,如果不是看到林知默表示“的确不算大碍”,她感觉自己也绝对不会躺在那个看上去就会被倒进熔浆的模具里。 “话说我真的不会直接融化吗?” 她躺进去后,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感觉自己眼睛一闭胸前再放几束花就能直接下葬。 苏沁信誓旦旦地保证:“当然不会!而且还有殿下灵力保护,绝对不会造成伤害的。” 白鸟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林知默的实力属于绝对没有问题的那一列。 第12章 赤红的熔浆像融化的太阳从头顶倾倒而下,白鸟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快蹦出嗓子眼,只差直接窜上云霄。 明明已经变成了鬼魂,可她现在还能感觉自己手脚僵硬,眼睁睁看着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致死量火光扑面而来。 “放心。” 压过一声接一声耳鸣的是林知默清冷的声线。 像是应和他的话语,就在热流倾泻的时候,她的眼前像是自动腾升起什么透明的玻璃罩,坚硬到足以将全部的岩浆阻拦在外。 然后那些沸腾滚烫的液体逐渐凝固成初具雏形的固体,苏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呼出一口气,开始论起大锤就对着那人形金石开始敲敲打打。 等到视野全部变成黑色的时候,白鸟竟然感觉自己久违地感觉到一丝想要入眠的恬静感。 自从变成魂魄后,久违不曾到来的睡意现在又重新从四肢百骸中涌上。 她眨眨眼,感觉耳旁叮叮当当的声响越来越遥远,像是屋外落下的雨点正在玻璃窗上跳舞,她也逐渐变成它们中的一员,跟随有节奏的乐曲迈入旋转的舞池;有人伸出手想邀请她共舞一曲,她欣欣然也将手递出,接着抬起头一看却发现穿着蓝色礼裙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林知默。 “——我去!”她猛地起身,感觉自己这个脑补能力实在是有些过强,没想到还能梦到现代版的林知默。 “……醒了?” 她转过头去,直愣愣地盯着这个穿着湖蓝绫锻袍子的英俊美男子看了好半天,直到对方稍显不自在地用右手转了一下左手的玉扳指,主动开口问道。 “可有不适?” 白鸟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梦里对方穿的长裙也是深蓝色这个细节也并非全无道理。 “不适?”她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好端端的,也没什么其他的感觉,“这倒是没有。” 说着她从那个凹槽里又爬起来,在地上连跑带跳准备上房梁。 结果人才爬起来,迈出第一脚就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跟头。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明明想要抬起左脚的念头已经过了四五秒,可真正行动却才在一秒之前开始,于是变成左脚绊右脚,直接脸朝大地倒下。 然而摔了这么个结实的跟头,她却没有丝毫的痛感,身体好像撞在柔软的棉花上,到处都轻飘飘得没有任何实感。 她撑着地面试图爬起来,结果手肘一滑,噗通一声又是脸朝下摔在地上。 “……”白鸟保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地倒在那里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连走路都不会。 几秒后,有人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 白鸟抬起头,看见林知默那张还是缺乏表情的脸,接着就想起来在她还会走路的时候对方的保证。 “你不是说不会有大碍吗!” “……”林知默沉默片刻,说道:“你的三魂六魄的确没有受损。” “那我现在怎么连走路都不会了?!” “那是因为你不适应现在的义体。”他耐心解释:“之前苏沁打造的义体都用的是百年沉木,这次用的是乌金矿,从硬度上而言,这个自然更重。” 白鸟借着他的手勉强在平地上站稳,但是等到对方一松手,她自己抬起脚走了一步,又是哐当一声险些没直接撞到前面的熔炉上。 林知默拽着不久前苏沁给义体换上的衣衫后领,将她又提溜了回来。 “你先……”他顿了顿,像是好半晌之后才思索出这么一个方法:“我先教你走路。” 白鸟:真是谢谢您嘞。 她笨拙地跟在林知默身后,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动物幼崽学习如何迈开左右脚行走。 虽然对方说现在她用的身体是很结实的乌金矿打造,不过她几乎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实感,如果不是特意隔着衣服去哐铃哐啷敲两下,可能都不会有人发现这具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在屋子里绕了好几圈,白鸟终于感觉自己逐渐找回了平常走路的感觉,就在她尝试着想像游魂状态时那样原地蹦跶两下的时候,林知默一把将她按住。 “会倒。” 她瞟了眼身后层层叠叠摞起来的工具,决定还是不要作死,到时候正好一头撞在那些东西上。 “我就说这不是很合适嘛!” 就在她开始得寸进尺地要求对方陪着她跑两圈再试试的时候,苏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小姑娘似乎是换了一身新衣服,连带将头上的簪饰都一起换成了嫩绿的翡翠和鹅黄的绒花,整个人像是从还未到来的暖风里蹦跶出来的报春使,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甜的很,全然没有方才她穿着红衣把那柄大铁锤抡得呼呼作响的打铁狂人模样。 她只把半截身子伸进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我就说你们还在里面干什么,原来是殿下自己……咳。”她止住话头,另外说道:“哎呀,我让阿棠沏了茶,还做了小点心,就等你们了。” 白鸟眼睛一亮,想起之前已经快把她馋到口齿生津的那些美食。 “好啊!我终于能——” “你不能。”林知默残忍打破她的美梦,“义体不能吃喝。” 白鸟回头哀怨地看着他:“那我要这具身体有什么用!” “除非你能另寻一具身体。” “这不成夺舍了?”白鸟嘟囔,“还能这样?” “可以。”林知默暂时没有放开她的手,省的她跨门而出的时候又会直接以头抢地,“不过这是损人害己之事,龙印会直接把你烧成灰烬。” 白鸟:我就知道! 重新踏出后院这间小屋大门时,她才感觉到这具身体带来的实感是什么样的感觉。 风吹竹梢,扬起今日第一场大雪,她只要伸出手就能接住那片冰凉的雪花。 但和常人的身体不同,她的双眼虽然能看见雪花飘落于她掌心,却丝毫察觉不到其冷暖变化。 “这并非完美之作,以苏沁的本事改良也不在话下。”林知默看着她的表情低声说。 结果没想到白鸟在沉默良久之后,突然握紧了拳头,一手扶着林知默,另一手握拳举向天空,语气昂扬地表示:“这我不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之身?” 走在前面虽然没有回头,但一直在悄咪咪偷听的苏沁脚下一滑,险些直接掉进小道旁边的幻境里去。 林知默看着她,然后突然抽开手,自己大踏步往前走。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又没说错……好好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你这人送佛也不送到西的啊!” 失去身旁一个支柱,她只感觉脚下不住打滑,仿佛一个初学者上了滑冰场,随时准备平地冲刺再摔一个屁股蹲。 “我不该不尊重你的少男心,帮帮我拜托拜托。”见林知默还是没有回头的打算,白鸟小心翼翼在原地迈开一步,感觉到即将大劈叉的动作,又赶紧停下脚步,试图以温言软语融化对方受伤的情绪:“有改进的空间那真是太好了,我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多亏你提醒我。” “宁王殿下,我就知道你人美心善,不会见落难少……算了我也不算是少女了,但是诚挚地希望你别走——”她忍痛说道:“我发誓,绝不在你耳旁叨扰……最起码三天!” 苏沁觉得这话肯定没戏,还不如她回头去牵着她走回前屋的正堂去。 结果她才转身迈开一步,就看见一向对人冷淡的宁王殿下居然真的停下脚步,随后转身走到后面那个姑娘面前伸出手。 “这可是你说的。” 白鸟一把捞住对方的手,认真点头:“我说的!” 反正她现在有实体了,可以找其他人唠。 苏沁默默转身,感觉平风当初那句玩笑话居然真的没有说错,她好想找个人说说,不过要是找当事人的话,怎么看都会失去很多的乐子。 三人步伐不快地回到前院时,只剩下寻枝还坐在原处等着他们。 桌上茶水刚沸,满屋都是肆意的沁人茶香。 听到开门的动静,寻枝抬起头来笑道:“殿下,事已成。” “已成。”林知默回道。 他们两个谜语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苏沁三步并两步坐回自己离开前的位置上,向他们招呼:“殿下、白鸟快来坐下。” 白鸟应了一声,离了林知默的手一个人落座时只听见吱呀一声,木榻险些被坐出一个洞出来。 京兆异闻录 第12节 “哎呀忘了和你说了,乌金拿着轻,但用的时候若是太使劲儿,杀伤力也是很大的。”苏沁说道:“玄甲军他们的马匹和精锐人员护甲就用的这种石矿,这也是他们战无不胜的原因之一。” 白鸟心惊胆颤地看了眼木榻,见没塌,这才松一口气。 “那岂不是很贵?”她又看了眼自己现在使用的身体。 “唔。”苏沁撵起一块点心,决定这次吸取教训,先说话再去吃:“当然很贵,这次用来打造的原料还是陛下在前年赐给殿下的一小块,否则压根就没有机会试试。” 寻枝道:“眼下既然白鸟姑娘已经能在人前显形,不如请她与殿下一同去参加明日的赏花宴。” 林知默看向她从未睁开的双目:“这也是你所‘见’的吗?” 寻枝思索片刻,又道:“若有白姑娘相助,此番殿下必定有所不同的收获。” 第13章 这天白鸟醒得尤其早,虽然说来到这个异世变成游魂后有行动不便的地方,不过好处那也是有的,比如可以睡到自然醒也不会有工作电话连环打进来催进度扣奖金。 碍于他们两个还是不能离开三米的定律,以往她是直接睡梁上或者内屋屏风外的榻上。 但昨天有了义体之后,她在跟着林知默进房门好像就显得不太对劲。 倒不如说昨晚她跟在对方身后一脚跨进亲王府大门的时候,那些巡逻的亲兵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起来。 白鸟自觉身正不怕影子斜,顶着光头搁那儿丝毫不畏惧别人的眼光,有人看她,她就大大方方地看回去,直到对方受不了她理所当然的表情移开目光,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算作罢。 隔壁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收拾整洁,呆在那边距离也不算超过三米,自然也不会出现睡着睡着半夜就被莫名的引力拉到墙边去缩短两者直线距离的情况出现。 有了具体的身体后,她明显感觉睡觉变得更踏实一点,虽然在这个天盖不盖被子对她来说都感觉不到冷暖的变化。 所以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敲她房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先去摸枕头旁的手机。 没摸到熟悉的物体,隔了三秒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她所熟知的世界。 在敲门声再度响起两下后,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应上一声,让外面的人知道可以进来。 “进。” 话音落下的时候,屋门便由外向内推开,一位穿着湖蓝色衣衫的婢女领头迈进,身后跟着其他容貌仪态均端庄大方的婢女一溜排地站开。 还没睡醒的白鸟盯着领头那位貌美的婢女看了半天,终于把她和林知默府上的总管风华对上了号,虽然是女子身,可这位姑娘相当具有管理手段,放在她熟悉的打工时代就算年纪轻轻恐怕也能做到中高管,难怪林知默放心把偌大的王府都交给她打理。 现在就算是见到向来不近女色的殿下居然亲自领个人回来,她面上也丝毫不见任何令人不适的好奇探究的表情,只像款待一位久违的客人一样,笑意盈盈地对她说道:“白姑娘,奴乃王府总管风华。听闻令尊曾与殿下在边疆多有照顾,现您来京兆,暂居王府,但前些时候王府上下匆忙,竟没有第一时间为您接风洗尘,还请您赎罪。” 白鸟坐在床上呆了一瞬间,思绪回到前几天,想来他们的确是挺忙的,毕竟这个时候恰好接近年关,风华这位大总管要忙着清账查账、又要忙着监督下面的人备年货、还要忙着盯紧王府年前整修等等,的确是一个人恨不得搬成三个人用。 再说她这身份,一听就是林知默为了应付其他人编造出来的。 “没事没事,是我突然来打扰了。”她赶紧摆出职场上互相客气的表情。 风华道:“殿下道您在这儿自由行动便是,不过听闻您今日也要去赏花会,奴便想着是需要一些新衣的。” 难怪她们进来的时候端着的木托里都放着各式的衣服。 “可惜来不及定制新的,暂且都是成衣。” 白鸟看看那些婢女手中精美的衣饰,觉得自己压根就分不出成衣和定制的区别。 “哈哈……哈……没事……” 她不自在地动动,感觉自己更适应在杏花巷里的气氛。 风华明显是个大忙人,道歉和款待的礼数周全后,她便低身行礼告退,留下一群压不住好奇的小姑娘们围住她。 她们为她换上新衣,擦上脂粉,再整理一番仪表,最后捧上一簇乌黑靓丽的东西来。 白鸟:? “这是什么?”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简直像是—— “是殿下昨日晚上吩咐我们连夜准备的……咳,假发。” “……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她刚想说自己又不是掉到没头发了,随后一摸自己的头顶,才想起来现在这具身体的确是没头发。 她怅然若失地放下手,垂头丧气地表示:“算了,那还是带上吧,要不然我连赏花宴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去看热闹。 周围年纪较小的婢女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她没有严厉呵斥或是生气的模样,一个笑其他人便也止不住地笑起来,眨眼间严肃的气氛便烟消云散。 有性格活泼的婢女便轻声说道:“我昨日听总管说有贵客来访还以为很难相处。” “我又不会吃人……漂亮小姑娘除外。”她一挑眉。 总管不在,其他人便忍不住笑得大声了些。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各个都是貌美如花的姑娘们,围在她身边这么一笑,感觉春天都要提前到来。 “白姑娘真是风趣。” 她们笑着捧来那顶假发,先用蚕丝网兜住头,再仔细地将乌黑顺滑的假发缠绕在上面。 “不过为什么白姑娘没有头发?”有人好奇地问。 一旁另一位婢女感觉太过失礼,不免皱着眉连连戳她后腰,吓得后者连忙闭嘴。 真实情况当然不可能和她们说,白鸟略一思索,说道:“就是以前生过一场重病。” 她虽然没有说完,不过其他人好像都经过了内心自动将这个故事补完,也纷纷不再追问。 特意制作的假发质量果然不一样,她尝试着甩动了一下,只感觉和真的长在头顶上一样牢固,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奇妙的魔法,有这手艺在现代应该也能赚很多。 见她很是新奇的感觉,其他婢女纷纷笑道:“哎呀姑娘放心,只要不是拽着头发硬往外扯,这都不会掉的。” “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白鸟看着她们将这头长发又挽起来,带上点翠发簪,最后眉间画上一点玫红,才发现原来自己要是把那头为了工作方便剪成不长不短的头发留长,也能做个看上去文静淑女的人。 “这可说不定。”之前那位口直心快的小姑娘便一边为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边回答:“毕竟泼妇打架不就要拽着头发吗?” 白鸟设想了一下那种场景,感觉吃亏的绝对不可能是自己。 将一切准备妥当,等到白鸟站在林知默的面前时,不说其他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 林知默一愣,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赏花宴男女并不在一处,苏沁会和你一起去打探情况。” 穿着一身蓝缎祥云百花袄裙的女子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乖巧得像是初入这人世的精怪。 不过一开口就会破了这沉静美人的外表。 “苏沁去那我就放心了,要不然连个嗑瓜子唠嗑的人都没有。” “……不要吃的太多,上火。” 等到苏沁马车来到宁王府偏僻侧门的时候,白鸟长叹一口气,将林知默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重复给苏沁听,并附上一句“虽然这句关心很有道理,但是我怎么听着也上火”。 苏沁笑得恨不得整个人瘫在自己贴身婢女阿棠的身上。 后者也忍不住笑得直打颤,隔了好半晌才勉强压住笑意解释:“白姑娘有所不知,这次去的不少都是命妇,瓜果零嘴是有的,只是多半不会有夫人小姐如此随意吃喝。” 白鸟了然,毕竟这是一种社交场合,重点当然是社交两个字。 她看向苏沁:“到时候我先找个地儿备好吃的喝的,你要是说累了就去找我。” 苏沁笑嘻嘻地应下:“我是没问题,不过你作为和宁王府有关的客人,不去露面是不是太好?” 就像开会不去大领导面前签个到,好像就是不尊重领导一样。 “那我先去……露个面?”她思索了一下古代的礼仪,随后问道:“说起来怎么是你来接我?” “毕竟需要一个引荐人,我便自告奋勇来啦。”苏沁在合缘的人面前丝毫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子,“我爹娘听闻是殿下和陛下的意思,所以也会多帮衬你一些,所以你尽管在这圈子里闯,我来帮你殿后。” “这就不公平了。”白鸟啧啧两声:“速来和我一起。” 苏沁一愣,接着一把搂住她的胳膊,嘿嘿一笑:“哎呀,没想到你比寻枝姐还要大胆,我怎么没想到,这我就来。我先跟你说,我在外的名声可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类型的大小姐。” 言下之意是,可别到时候嫌弃她拖累了自己的美名。 白鸟理所当然地回答:“我都还不是个人。”她只能算是套上外壳的游魂。 十几年来偶遇一个这样符合自己性情的人实属难得,苏沁便主动说道:“那回头进门,我只说是和你昨日在归元寺门口遇见,今日恰巧出门又在街上遇见,随后一起通道而来,你可千万别露马脚。” 她们两人合计一商量,在阿棠的补充下将身份设计完毕。 在原本宁王殿下说的标签上,另外非常具有新意地又增加“这人没学过皇都礼仪,所以格格不入”“喜好奔放自由,性格还阴晴不定”等重点不好惹性格,随后在齐府小厮一声“客到——”的呼喊中,两人前后分别下车。 第14章 今日齐府门前宝盖华车不计其数,正门口不少都是长相周正、身姿挺拔的青年才俊,另有不少面容如花、青葱靓丽的姑娘们,双方在门前一打照面就忍不住测过头去,好似暖春未到,春风就要先行于此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桃花来。 在这些容貌长相皆是不俗的女眷中,苏府的马车一到还是忍不住让无数人侧目。 寻常人家的马车是木制的架构,偏偏苏大小姐的马车要镶金带银,以琉璃宝石做铃系在箱角,比马蹄声更快更远就能听见这铃铛的声响。 等到那比别的世家小姐家中更显高大英武的骏马扬蹄止步,也不等婢女小厮连忙上前去掀开车帘,一双白玉似的手就自顾自地将厚实挡风的布帘掀开,然后迎着并不明媚的日光跳下马车。 一身芙蓉蝶戏袄裙,配上石青色缂丝的灰鼠皮披风,扬起头时可见金丝缠花的发簪熠熠生辉,纵使这冬天太阳还未出,苏家大小姐苏沁站在人前的时候就已经像阳光一样夺目耀眼。 在她身后下车的是另一位京兆城权贵人家聚会时从未见过的女子。 着蓝缎祥云袄裙,并未再加其他披风外衫,穿得并不厚实却很利索整洁,乌黑靓丽的长发被挽成单束的长马尾,只以点翠簪别住,加上相较于其他姑娘家而言显得相当引人注目的身高,可谓是英姿飒爽。 她们两人站在一处的时候,像是寒风要撬开那微暖的假象,又像是闪电劈开云层,把下面纷杂的人世都要震得安静三分。 “苏姑娘。” 应是有人通报,没过一会儿,被一群婢女簇拥着走出门来的少女就浅笑着迎上来。 苏沁也朗声笑道:“齐姑娘。” 白鸟忍不住打了个颤,感觉自己好像重回什么两位老总见面协议签订现场。 既然苏沁喊对方是齐小姐,那眼前这位长相柔美的少女应该就是齐府长房的嫡长女齐一潭,也是之前她与林知默一同去金吾卫时遇见的长史齐一峰的同胞姊妹。 “苏夫人已到府上,刚巧大家方才还在问怎么没见到你,我就猜恐怕是雪天路滑,耽搁了会儿时间。”对方一言一行都完美地挑不出任何瑕疵来,就算苏沁是迟到了,还能态度自然地先递来台阶,帮着她从上面下来。 苏沁也不拿乔,既然她主动递了台阶,那就顺着往下走。 “那可不是,其实还有件事,原本还想着在众人面前留个惊喜送给你,不想你竟然主动出来迎接我。”她回过头喊道:“阿棠,直接拿给齐姑娘。” 阿棠便直接从马车上抱来一株移栽在紫砂盆里的红梅来。 齐一潭视线略一扫过,便道:“此花莫不是归元寺那株百年寒梅的分枝?” 京兆异闻录 第13节 “齐姑娘不愧是爱花之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此花珍贵。” 她让身后的侍女赶紧接过阿棠手中的那株梅花,又道:“苏姑娘愿意赠花,实属我的荣幸。” 说着她看向站在苏沁斜后方的白鸟,“方才只顾看这梅花,竟不想这里还有一位比花更美的人,不知这位是?” 白鸟心想,真是太会说话了,不仅人长得好看,话还说得这么漂亮。 见她主动发问,苏沁便亲热地拉起白鸟的手,做引荐人对她说道:“这位是来自边疆关月城白家的白鸟姑娘。齐姑娘有所不知,我前几日去归元寺恰好见到这位白姑娘,两人相谈一路,可谓是一见如故,又闻今日她也要来赏花宴,我便邀她一同前来。” 边疆兵家重地关月城乃是边境军常驻之地,现金吾卫三位将军之一的白将军也是出身于那里,就是不知这位姑娘是否也是与那位白将军同出一脉。 白鸟眼皮一抽,端住高冷人设只是朝齐一潭点点头。 后者浅笑着问好:“不想两人竟是如此有缘。” 她的视线从她们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一扫而过,“今日赏花宴我备下不少有趣的东西,白姑娘只管在这里玩得开心。” 苏沁应声说道:“早就听闻齐姑娘心思缜密,我听阿娘说,只要来齐府做过客的,就没有不夸齐姑娘待客周全的。” “哪里的话,不过是想让来客都感到宾至如归罢了。” 说着齐一潭主动带着她们走进齐府。 顶着身后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白鸟绷着表情走进这看上去典雅端庄的齐府大门。 说实在的,如果不知道自己是穿越来的,听她们这对话,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什么边疆关月城里来的白家小姐。 以前听闻所谓死的说成活的还没有什么切实的感受,现在一听她们的对话,感觉真能把已经埋进地里的再说成走在路上的。 再看看一边接下齐一潭话题,一边还照顾她戏份的苏沁,实在联想不到不久前她在杏花巷那边的小院子里抡起大铁锤对着她哐哐不停的模样。 一路时不时憋着吐槽嗯上两声,白鸟将注意力放在她们走过的抄手游廊风景上。 整体风格很是朴素庄重,喜好用各种镂空院门拱门或是墙壁应和背后风景做装饰,只不过不知为何墙后花草虽然瞧着青绿,却不显生机。 见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那树木扎根的地方,齐一潭主动解释道。 “说起来也是有失待客之礼,前不久有一群小贼前来偷花,将这沿路的花草翻得一团乱,如此只好重新补种重栽,可这景致到底不如之前浑然天成。” 这个传闻她们之前都听说过,苏沁便顺势追问。 “哪儿来的这般胆大包天的贼人?竟然偷到齐长史的头上,真是小偷偷到官府家了!” 齐一潭掩唇而笑:“兄长的确气到怒发冲冠,说是抓到那小贼一定要他好看。只不过除了些花草,倒也没有其他损失。” 她领着她们绕过一处小湖,踏过铲雪后干净整洁的石桥,便看到一处飞檐斗拱的湖中建筑。 “外边虽然美景不多,不过里面想必会让两位大吃一惊。” 跟在齐一潭身边的婢女快步上前将门替几位打开,比起其中的欢声笑语,更先一步迎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暖洋洋的热气。 “两位请,这里便是四季园。”齐一潭笑着说道:“赏花宴就要开始了。” 踏进这温暖如春的花园,苏沁忍不住睁大眼,惊讶地发现这里真如其名,明明是在寒冬之际,入眼却见无数繁花盛开。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赏花宴’。”她忍不住称叹:“不知是如何做到如此暖和?” 齐一潭笑而不语。 就算是苏阁老之女恐怕也并未见过这般奇异的景象,反而是站在她身旁那位白姑娘神情毫无波澜,好像早就司空见惯。 她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心中小觑早已消散十之七八,面上还是温和的模样。 “苏夫人与阳舞大长公主都已先在戏台那边落座,不如我们也去那里。” “那是自然。”苏沁一挑眉,笑道:“怎么着也是要先去打声招呼。” 白鸟按照林知默平时对她的表情,直接照样搬过来应付眼前的场合。 论在古代看见温室花园惊不惊讶这件事,其实心底还是有些诧异和惊喜的,不过到底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建筑,如果现在给她端上一盘鲜花饼,她说不定还会表现得更心动失态一点。 小心注意着不要踩到裙摆,以免摔倒直接把地面上的青砖磕出几个缺口来,白鸟跟着她们两人沿着这条曲折的小路谨慎往前。 这四季园里栽种各个时节的花木,眼下竟然能在同一时间盛开,懂花之人更是讶异,白鸟纯属看着新鲜,走了半天只觉得这袄裙太过麻烦。 向前走过建在一条小河之上的水榭,前方便见有不少女眷聚在那里谈笑。 人群中最显眼的是一位年纪许有三十出头的女性,身着镂金丝钮蜀锦衣,从衣角往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仿佛花海一路铺开;红翡滴珠凤头的金步摇随着她的笑声摇晃不休,好似要随着她的好心情即将飞出如云的发鬓。 这位妇人不管是穿着还是打扮都是在场最显眼的一位,就算她再怎么认不出其身份,也可以给她直接打上“大人物”的标签,不过在来之前林知默和苏沁就已经跟她科普过,今日赏花宴在场身份最高的应该就是林知默的姑母阳舞大长公主。 “殿下果真才思敏捷,当年便无人匹敌殿下,现在还是如此擅长。” 说这话的是一位身着四喜如意云纹锦缎衣的妇人,瞧她容貌与领路的齐一潭有四五分相似,白鸟心中就有数。 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位妇人道:“正如齐夫人所言,哪儿像我们已经快糊涂了,我就已经是快说东忘西的人咯!” 阳舞大长公主听见众人纷纷应和的恭维,便笑得更是开心。 她挥挥手,故作不在意的神情:“哪儿的话,若是兰薰在此,这第一我可保不准还能拿下。” 众人话题便顺势转到今天并未到场的关内侯夫人罗兰薰身上。 “她小女儿今日恰好发热,做母亲的难免担心,可惜虽是可惜,但也没有办法。” “那是,毕竟这女儿可是千辛万苦求来的,难免更是上心。” 阳舞大长公主也忍不住遗憾:“我那两个小儿原本还想着今日能过来和绣朝玩儿,没想到因为风寒发热又错过。” 齐夫人笑着宽慰:“那便等罗夫人女儿身体大好,由我再办一次赏花宴,再请各位赏脸前来游玩如何?” 阳舞大长公主看了她一眼,脸上笑容不变。 “齐夫人玲珑心思,若是有空,那当然是要来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美景的。” 她并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扯开话题道。 “近日玄甲军回京,听闻齐夫人长子也在队列?” 提起这件事,齐夫人脸上不免带上些许藏不住的得意,连语气也忍不住上扬:“正是,大儿有幸于边疆为国效力,前几日也随大军归来。” “这可真是大喜事,不如稍后就让他们过来一起庆祝。”说着阳舞大长公主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是真心的笑容,“我们这边也不必拘束,大大方方去同他们贺个礼便是。” 这话的言下之意不免让在场还出阁的各位大家闺秀羞红了脸。 白鸟忍不住心想,这还真是相亲大会。 第15章 “母亲。”令人走到众妇人面前的齐一潭笑意盈盈地先向自己母亲打声招呼,随后向在这里地位最为尊贵的大长公主行礼:“阳舞大长公主,日安。” 最后向其他长辈行礼:“各位长辈日安。” 她的动作完美到无可挑剔,然而落在白鸟眼里只觉得这位齐家的嫡小姐比刚才见面时更像一个容貌精致的玩偶。 齐夫人脸上的笑容弧度更大了一些,但说话的口吻却要故作责备:“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早些考虑到雪天路滑,大道上怎么着都应该提前撒盐消雪。” 齐一潭配合着露出歉意:“是小女的错。” 白鸟感觉牙酸,但为了维持表面人设,还要学宁王殿下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来。 苏沁则毫不客气地露出略带嫌弃的笑容,好像见到一道自己不喜欢的菜品,还要假装沉默着看别人夸奖它很好吃一样。 她母亲苏何氏原本坐在大长公主身旁,见到女儿这副模样的时候,忍不住对她暗中使眼色。 苏沁神情一变,好似变脸一样又露出刚才那样明媚的笑意。 “千等万等总算把你等来了!”大长公主笑着朝苏沁招手,像家里长辈亲昵地对待喜爱的小辈,“都怪这场雪不长眼。” “怎么会!倒不如说是因为这场雪我才会与这位白姐姐结缘。”她正式向其他人介绍白鸟:“这位乃是来自关月的白家姑娘,白鸟姐姐。” 听到她的称呼,在场不少年轻的姑娘和头脑活络的妇人都纷纷看向她。 白鸟头皮发麻,顶着最中间那位大人物上下打量的目光,像是上台进行演讲计划书一样按部就班地行个礼。 坐在桌旁没有起身的阳舞大长公主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莫不是那位白家的姑娘?” “是。”反正来之前林知默就这么给她编的身份,她现在就直接拿过来用。 对方对她的身份似乎并不是非常感兴趣,也没有继续接话题,相反多少带上了晾着她的意味低头喝了口茶水,接着将茶盏往桌上一搁,侧首对身旁的婢女说道:“落英,天寒地冻的这茶凉了,再去端杯热的来。” 外面虽然冷,可这四季园内可是温暖如春,那这寒风到底从何而来可就再显眼不过。 被阳舞大长公主这般下面子,白鸟脸上也丝毫不见恼怒或者羞愤,她现在光顾着打量赏花会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是不对劲的地方。 在来之前,寻枝特意叮嘱她们细细观察这里是否有邪祟之气,宫斗宅斗后院之斗都不是她的目标,所以她愣是站在原地,靠着在职场上练出来的“虽然听懂了,但是我完全可以当没听懂”的厚脸皮装傻。 苏沁抿着唇,神情严肃地开始憋笑,心中暗想不愧是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就算是面对大长公主居然也能这样镇定自若。 就当氛围在她们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之前逐渐将至冰点的时候,通报声打破这令众人越来越是不自在的死寂。 “宁王殿下到——” 阳舞大长公主神情一松,面上不由自主露出笑意。 气氛一松动,热闹的讨论声再度响起,不少姑娘家更是面颊飞红,交头接耳地说起那些由远及近走来的青年们。 “姑母。”领头站在最前面的当然是这群青年才俊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宁王林知默。 面对侄儿一向缺乏外向情绪表达的模样,她是完全没有生气或是愤懑的感觉。 “哎!”她立马起身亲亲热热地拉住他,发觉他双手冰凉的时候,忍不住语气亲昵地埋怨最疼爱的这个小辈:“手怎的这么凉?我之前给你的补方你可有按时喝,我与你说,那方子是我向归元寺的无忧大师求来的,最是适合冬日滋补身体。” “姑母不必担心,只是从边疆回来落下的小毛病,过几年就好了。” “说是过几年,我看等你成家都不一定会好。”她拍拍他的手,见他点头答应自己一定注意身体后,才放心下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小侄子都成亲了,你好歹也加把劲,最起码让我在老态龙钟之前看见你孩子是不?” 林知默道:“姑母还年轻。” 别人夸她年轻,她反应平平,但是从自家性格冷淡的大侄子口中听到这话,她就忍不住笑得格外开心。 “哎呀,我哪儿年轻了,我两个孩子都七八岁了,今个儿说是来能见到你,一个两个都不赖床,催着我就要赶紧来。” 其他人附和着说道皇家这两位姑侄之间关系亲切,听得她更是笑容满面。 林知默一边回答自家这位过度操心的姑母的话问题,一边将注意力放在从刚才起居然就没说话的某人身上。 只见她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四处张望着什么,随后眼神就像被勾住一样,直直地落在桌面的鲜花饼上。 “……”他回应的音节一顿,在姑母的提醒中又回过神来:“嗯,那我们先去花苑里走走。” 齐夫人便主动说道:“那就由阿潭领路如何?” 京兆异闻录 第14节 阳舞大长公主并未直接出言反对,却话锋一转,对苏沁说道:“阿沁也最是喜欢那些漂亮的,有你一起走在前头,一定更是热闹。” 齐夫人笑容略有勉强,但是看到自家两位出息的儿子都站在队列,就算大长公主摆明了不想让她小女儿独占风头,她也没必要在这时甩脸不干。 “那是自然。”她便说道。 苏夫人圆回场面:“小女性格太过跳脱了些,有白姑娘这样性格沉稳的恰好可以中和。” 闻言大长公主看了眼那身高一米七还出头,站在一群姑娘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的那人:“性格未免太过沉闷,况且白家多少年没有送族中人入京,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还用的是‘对宁王多有照顾’,我看未免太过以功胁人。” 苏夫人笑笑:“殿下这是对宁王太过担忧,况且也没说来此处便是一定看准了宁王殿下。” 她冷哼一声,借着去寻自己两个小儿的借口,抓着苏夫人的手到一旁诉苦:“你是不知!我也还未同兰薰说这件事……那姑娘可是住在宁王府的!” 苏夫人心中一惊,虽然知晓宁王殿下在前几日特地派人传了口信,说请她们帮忙引荐一位女眷,苏家作为孤臣,自然不会反对由陛下默认的这件事,只是实在没想到这姑娘竟然刚入京就直接住在宁王府。 这让她不免又看了眼那人,果然见到她与宁王殿下走得很近。 “这……竟是不住在白家吗?” 大长公主气闷:“正是此意!哪有这般的女子!那白家虽说也是孤臣,我看莫不是别有用心!” 越说心中越气,思来想去最后又道:“不成!我今晚定要进宫问问陛下!” 苏夫人连忙拉住她:“殿下莫要冲动,若是妾有意郎无情,那又何必惊动陛下。不如待再过几日,我们去关内侯府上看望兰薰时再做商讨?” 她宽慰这位从小生活在皇室余荫下,虽是性格直爽,也少有什么主动害人想法的好友。 “殿下向来做事风风火火,再说,今日在场的灵巧姑娘如此之多,万一殿下看上其他人家的了呢?我见这齐府大房的姑娘就还算不错。” 大长公主嘴一撇:“她家这个看着心思就太重,再说那齐夫人也瞧着性格不好;若是真要成亲,我那大侄儿必定要找个两情相悦的!这已经苦了我那小侄儿,娶了公孙家那个不咸不淡的,怎么能再委屈他!” “殿下。”苏夫人赶紧让她止住话头,虽说是大长公主,但妄议皇后也是不敬。 不过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这个做姑母的也算是操碎了心。 苏夫人哭笑不得:“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何必如此忧虑。” “要我说不如就和你家的姑娘……” 话还未说话就被苏夫人温和地打断:“长离。” 这是阳舞大长公主的本名。 见好友这么喊自己,她就明白这个想法没辙。 苏家如此得到陛下盛宠,最主要的是就是从始至终秉持孤臣的本分,若是苏阁老独女嫁给宁王,除非他这位人在壮年的阁老隐退,否则没有这个可能性。 林长离拍拍她的手:“我知道,若是兰薰她家的孩子再大些,我倒是觉得也能考虑。” 苏夫人放下心来,笑道:“你就乱点鸳鸯谱吧你!人家绣朝过了年也才七岁。况且我看殿下大抵是还没到铁树开花的时候。” 再说那颗铁树。 林知默感觉自己过来的唯一用途就是盯着白鸟不要惹是生非,不过看着她跟在苏沁身后那副不言不语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这幅表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白鸟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感觉如果自己这幅身体不是铁打的,估计早就被捅个对穿。 她故作深沉地听漫步在前方的齐一潭与苏沁两人就着沿途所见的花木聊天,前者是文思敏捷的才女,后者又很会炒热氛围,不过多时就把队伍里不少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自觉没有这个本事和才华,巧妙地运用当初在公司学到的滑步溜号技巧,越走越往人群边缘靠,等到五分钟后已经站在了队伍的最末尾打量那些开得恰到好处的繁花。 跟她一样站在后面的除了谁也不敢上前打扰的宁王殿下,还有另外三人。 两男一女。 其中一位青年人她有些印象,是那天在明德门前遇见的年轻将领。 还有一名绑着马尾、瞧上去很是英姿飒爽的少女却没有什么印象。 他们几人原本似乎在说什么,见到她来,纷纷止住话头看过去。 白鸟略一沉默,想着现在要是开口说我什么也没听见你们继续,然后转头就走,指不定第二天就要被灭口也说不定。 正当她开始想借口的时候,听见林知默说道。 “这位是白鸟,白姑娘。” 他神情淡淡,没有管另外两人或是诧异或是疑惑的目光,向白鸟介绍了一下这三人的身份。 “玄甲军破军营统帅齐一谷。” 白鸟爽快地拱手行礼。 “李鸣集。” 白鸟看向他,也跟着拱手行礼。 最后目光落在剩下那一名青衣女子的身上时,对方也不需要他人引荐,自己主动扬起笑容说道:“小女顾佳熙,是顾家二房之女。” 第16章 “她父亲是户部尚书顾定。”林知默开口说道。 虽然白鸟脑海中人名和人物完全对不上号,不过这完全不妨碍她搬出和林知默同款“稳重”的表情来与对方打招呼:“幸会。” 顾佳熙同样利索地拱手行礼:“久闻关月白家军大名,今日不想竟能看到其族后人,实乃小女荣幸。” 双方都没有像普通女眷一样互相谦让,若是不看长相,还以为是谁家两位公子初次相互见面,却意外发现彼此性格脾气居然很谈得来。 “白姑娘,不知白家是否还有其他宗族子弟入京?”身为东道主之一的齐一谷看向这位面生的少女:“回京前,我等与李大将军曾途径关月城,倒是并未听说此事。” “细微小事,若是没有人问,自然也不会有人提。”林知默说道。 白鸟拿出睁眼说瞎话的演技:“原本只是来京拜访家中长辈,不想惊动殿下,但……” 林知默主动接话:“我在关月多受白家照顾,白家有小辈入京,我自然要多加照顾一二。” 这解释其实有很多漏洞,不过碍于白家也是孤臣代表之一,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好妄加揣测圣意,只好顺着这个解释往下说。 “殿下的确有情有义。”齐一谷对她道:“边疆□□少不了白家军常年驻守,若有难处,也可来寻我家小妹,我若有能力、不触底线,定会相助。” 白鸟虽是应下,不过也清楚她自己并非关月白家人,只不过是在皇帝与林知默的暗示下让别人误以为她是这个身份罢了,真要找人帮忙肯定也不会先来这里求助。 再说齐夫人可不像能大方到,能让精心培养的女儿和她这种第一眼就不受大长公主待见的人培养感情。 另外一位叫做李鸣集的青年明显是个闷葫芦,白鸟估摸着要是把他和林知默两人放在一起,估计能一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 不过这个名字实在是有些耳熟。 片刻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李大将军。” 对方拱手,但没有多言。 齐一谷道:“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李大将军威名在外,李公子也的确武功高强。” “不敌齐统领基本扎实。”李鸣集回道。 “我倒是觉得李公子不必妄自菲薄。”顾佳熙插话,她的目光像是天穹之下的星辰,柔和的光却展现一个人看,“之前拆招方面有所不解,还是李公子帮忙指点。” “不过略懂一二。”纵使是夸奖之词也没能让李鸣集这张脸上出现其他多余的波动。 白鸟心中给他点评,如果说林知默是块石头,那这位就是根木头。 只是她再看看顾佳熙的表情,见她还能鼓起勇气又说“哪里的话,只是不知以后若是我还有所疑惑,是否还能请公子解惑”。 李鸣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客客气气地点头:“您可以直问,在下知无不答。” 见她像是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忍不住露出藏不住的笑意时,白鸟迅速给这两个人之间拉上单方面的红线。 不过看李鸣集这木头一样的表现,感觉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能成恐怕也要经历不少让她急死的过程。 白鸟很小声地啧啧两下。 林知默偏头看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林知默的视线,她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后拽了点,接着凑近了和他咬耳朵。 “发现没有,顾家的姑娘喜欢李公子。” 他的视线从那三个人身上一扫而过,同样低声回答:“所以呢?” “但是之前我在那边听八卦,不是有人说齐夫人想撮合齐家小姐和李公子吗?” 原来她在那边也听了交谈,他还以为这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鲜花饼上。 “那也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事情。”他语气平平地回答。 如果要考虑婚嫁导致的朝上情势变化,那也是陛下要担心的,他没事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 “原来几位是在这里。” 正在她和林知默小声叨叨万一是三角恋关系的时候,齐一潭温柔的声线从前方传来。 白鸟赶忙往旁边横跨一步,假装自己刚才从来没有和林知默设想八卦过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的故事。 齐一潭先是笑着和自家大哥行礼,随后又对另外两人以挑不出任何错误的礼仪姿态说道:“宁王殿下,大长公主邀请几位一同去看看百年难得一遇即将盛放的昙花。” 顾佳熙快步走到齐一潭的身边,“莫不就是你前两日同我说的,由那株花分的新株?” “正是。”齐一潭眉眼柔和,拉着顾佳熙往距离李鸣集稍远的地方站去,似乎是对后者有着一些无法直接拿在台面上说的反感,“你送我的那母株花苞更是繁盛,不过迟迟未曾开花,没想到这小株先开花了。” 顾佳熙回头对他们说道:“那诸位可万万不可错过那昙花盛放的时候!” 她虽然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可眼睛忍不住一直偷偷看着李鸣集。 “我当年还只是送了一颗种子给一潭,还有一颗自己试着种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连芽都没见它冒出来。”顾佳熙尴尬地笑笑。 “只是你不擅长养花弄草罢了。”齐一潭笑得和一旁盛开的花一样令人挪不开眼。 白鸟抬头看了眼那凑在一起亲密说话的两位少女,觉得自己看到了当初上高中时,下课后一定要牵着手去小卖部的女生们。 想来要是放在现代,她们这个年纪也就是上高中的时候,哪里要这么早就学会勾心斗角、考虑婚嫁之事。 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两人身上,林知默又一次微微侧首,低声问道:“怎么?有邪气?” 白鸟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这人还真是不解风情,若是邪祟自然不仅仅是她能够看见,人家明明就是两个黄花大闺女,哪里看上去像是邪祟了?……除了齐一潭的确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 “有些奇物善于隐藏邪气。”林知默的目光落在前面两人身上,低声说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两句,可想到之前自己亲眼见过的翠玉枝,若是放肆那等奇物生长,恐怕整个皇都都会笼于它的幻境之中,最后全数变为那株翠玉柳树生长的养分。 京兆异闻录 第15节 “那些东西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她轻声询问。 “诞于七情六欲,却依托天地灵气而生。” “能不能说人话?” “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从何而来,或许是某人迫切虔诚的心愿,又或许是临终前不甘的怨恨诅咒,那些无法被看见的被天地灵气赋予实体出现的,被我们统称为‘奇物’。” 这解释也太玄乎了,但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玄幻,想要深究其中科学道理才是真正的不科学。 就在白鸟低头琢磨他那句话到底是在强调人类心愿情感的重要性,还是在说天地灵气更有用的时候,她的后衣领被拉住。 一直跟着大部队往前走的白鸟下意识停住,抬起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跟在齐一潭身后到了目的地。 阳舞大长公主眉梢一抽,但在这时还是忍住了没发话。 负责活跃气氛的苏沁看到他们的身影,朗声笑道:“刚才走着走着就发现人少了,现在总算把殿下你们等回来了!我们要再等下去恐怕花儿都要谢了。” 齐一潭主动上前一步,先把罪过揽到自己头上。 “都怪我在路上闲话太多,反而耽误大家时间。”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在场都是人精,不是天生不对付的,哪里不会递台阶来。 见大长公主都没有恼怒的意思,众人自然纷纷笑着就将这件事随意掀过去,只催促她快快掀开那桌面花枝之上的薄纱,让他们瞧瞧那据说百年难得一见,就恰好要盛开的昙花到底是何惊艳的模样。 轻如蝉翼的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终于被缓缓拉开,犹如内向的女郎放下她遮面的团扇。 石桌之上,这盆昙花娇羞地抬脸看向众人。 日光洒落于晶莹剔透的花瓣之上,竟好似流水露珠滴落叶梢,原本被如雾般的纱笼罩之时,花瓣收拢成苞,待到白纱一撤,日光洒落便见花苞犹如曼妙的舞女伸展柔软美丽的身姿,将每一片花瓣都尽可能去迎接日光的到来。 白鸟忍不住眯起眼,在那些好似白到反光的花朵中好像看见日光真的犹如流水从瓣尖低落,将原本漆黑干涸的土壤打湿。 众人目光像是被这朵花黏住一样,片刻也舍不得挪开一下。 她低下头揉了一下眼睛,感觉这朵花好看归好看,可未免有些光污染。 再抬眼的时候,她下意识把目光先挪向人群。 在静默欣赏昙花的人群中没有注视着那朵花的有三人,一个是她,一个是齐家的那位小姐齐一潭。 像是注意到她投来的视线,齐一潭把目光从身边的少女移到她身上,然后对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白鸟心中下意识一揪,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却又没能细品出其中代表的含义。 “怎么了?”直到林知默的声音从她旁边低低响起。 白鸟收回视线,同样低声回答:“齐家这位嫡小姐是不是有些奇怪?” 林知默抬眼看了一下那位已经转过头去的大家闺秀。 “这花或许有问题,回头我去看看齐一峰、齐一谷的情况。” “你与苏沁从齐一潭那里撬话。” 说着他看了眼苏沁目不转睛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又低头多加了句话。 “苏沁定力不行,你莫要和她一起着道。” 第17章 “话说你们就不能……算了,那肯定做不到。” 就算以前没穿越过,那肯定也知道,在没有什么灭九族的确凿证据前,估计是做不到把朝廷官员家眷关在地牢里吊起来抽这种事情的。 但是这种逢场作戏套话,她真的不算是太擅长。 “话说就没有那种吐真剂、用了就能让人说真话的那种奇物神器之类的吗?” “有。”虽然前面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后面那个的确是有的。 “不过任何奇物用了都有被邪祟附身的危险。” “只有神器不会。”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起之前那些从白玉瓶中伸出的柳枝,忽然她想起另一件事:“等等,照你这么说,用玉玺戳章的时候……” “那是神器。”林知默扫了眼周围的情况,语速平缓地解释:“在龙脉温养下荡涤邪气之后的神器可以正常使用,不过也不能说没有限制。” 联想之前那位少年皇帝的话,可以知道神器的使用条件更是玄乎,虽然使用起来没有副作用,可如果心术不正,那那就是直接魂飞魄散的代价。 对比类似翠玉枝的使用代价,论起来还是那个更恐怖点。 “但无论拥有什么样的神通,外物终究是外物,不能太作依靠。”林知默看了眼那朵灼灼盛放的昙花,最后低声说道:“哪怕是神器,在天地人的棋盘上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话说到这里,打断白鸟想继续问下去的是人群失望的叹息声。 昙花盛放的时间并不长,从花开到花落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此时昙花花瓣蜷缩,已从枝头慢悠悠地落下。 和盛放时犹如水晶般剔透的模样不同,现在它的花瓣已经呈现一种略带黄色的乳白,好似吸满空气中微不可见的灰尘,从云端坠落尘土。 她的目光忍不住又跟着残花一起落在根部的泥土上。 之前流落的华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只是她在惊鸿一瞥下的错觉。 “这花可真是美到不可方物,只是一般昙花都是夜晚开放,眼下虽是冬日,但日头正好,竟也能盛开?”目睹如此奇景,有人忍不住好奇,出声询问。 闻言,齐夫人忍不出露出些许得意的微笑,不过她一时没有发话,反而看向自己女儿,神情自满得意,仿佛即将给大家展示的是她珍藏的第二件举世无双的收藏品。 齐一潭莞尔而笑:“这正是此花奇妙之处,寻常花草只要悉心照料,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到开花,不想此花过了三年也未见花苞,直到前不久传来边关大捷的消息,待到玄甲军归京,更是在一夜间结出花苞来。” 提起玄甲军归京这件事,在场不少年轻的少年人都忍不住议论起来,道说不定这是天降祥瑞之一,更是有不少机灵的向齐一谷与林知默两人拱手示意。 齐夫人顺着女儿和其他人的话说道:“这件事果真是大喜,就连一朵花都忍不住要跟着一起庆贺!” 这话听得阳舞大长公主心情舒畅,她这人最是护短,又是从小看着两个侄儿长大,耳朵里向来只能听别人说他们的好。 在场的夫人们纷纷笑道。 “指不定回头过几日还要多喜临门。” 这话一出,心思灵敏的年轻人们不免就红了脸。 白鸟伸出手在自己鼻子前挥了挥,感觉空气里恋爱的酸腐味好像寓意着京兆的春天要提前来了。 “想当初一潭拿着颗花种回来说是要亲手种,我还以为是小孩子胡闹,哪里想到真有如此稀世珍品。”齐夫人脸上笑容不减,隐隐还有更加炫耀之意:“但说到底这一株还只是从当初那颗花种母株上分下的一株,这几日那盆花也结了花苞。” “若是说方才见到的那盆是世间罕见之物,那这一株可就是天上仙品。” 她这样一说,众人的好奇不免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久前见到的昙花已如此美丽,不知在齐夫人嘴里评价更高的仙品之花又是如何。 就连原本对齐夫人态度不冷不热的阳舞大长公主也说道:“哦?早就听闻齐家的姑娘喜好花草,不想竟还有如此稀奇之花未曾给我们看看,不知今日可否一饱眼福?” 就在齐夫人的嘴角越扬越高的时候,齐一潭相较之前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冷淡的声音打断这其乐融融的氛围。 “母亲,那花娇弱,怕是来时路上受到冷风一吹便要变得蔫蔫的,拿出来岂不是扫了宾客兴致。” 齐夫人嘴角的弧度顿时垮了下来。 “哪有这话,况且这四季园温暖如春,搬到这儿来怎么会受冻呢!” 齐一潭不为所动,坚持刚才自己的说法:“来的路可是在外边儿,就这么一会儿就会伤到根。” 见她们母女两人针锋相对起来,其他人纷纷闭嘴,和齐府相熟的人有些讶异齐家这位嫡小姐的不留情面,和齐府不熟的人脸上则或多或少地带上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齐一峰和齐一谷兄弟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身为次子的齐一峰主动打圆场:“母亲,潭儿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不如待到天气暖和之际,再办一次赏花宴再看那花,如何?” 站在阳舞大长公主身旁的苏夫人也递了台阶来:“听闻齐姑娘爱花如命,此言果然不假,我们何必为了这一次的眼福,反而惹得这花就此枯败。” “阿娘说得有理。”苏沁笑嘻嘻地帮腔解围:“那不如把这惊喜留给下次再看。” 其他人见大长公主与宁王并未对此做出反对,自然也纷纷应和,三言两语将刚才这件令人尴尬不已的话题就此翻篇。 白鸟看了眼那边面色铁青的齐夫人,又看了眼正在被顾佳熙暗中拉袖子的齐一潭,感觉从最初见面时就一直脸上挂着笑意的齐大小姐脾气原来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只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仙品之花,才能让一直笑脸迎人,从开头到刚才那件事之前都让人觉得得体大方的齐家小姐说话如此尖锐,甚至是和自己的母亲争锋相对? 眼见齐夫人背后的几位侍女脸上隐隐出现为难的神色,她往左前方踏出一步,凑近林知默耳旁说了句“我去那边看看情况”。 林知默微微侧首,听完后看了眼她,忽而将腰间一块玉佩交给她,然后没吭声地点头。 既然顶头上司都同意自己单独行动,那她也不客气,趁着人群说着要转移阵地,去之前路过的小溪边玩流觞曲水的时候,她后退几步,待到退至人群边缘就跟上齐夫人身边同样悄悄离开的婢女身后。 那位梳着双环髻的婢女脚步匆匆地离开热闹的人群,顺着碎石铺成的幽静小路,往不远处足有一人高的灌木丛后走去。 隔着这样茂密的草木,白鸟发现自己之前居然从来没有察觉这里还候着其他几位婢女小厮。 “梅心姑娘?可是夫人让我们把东西带上去?”其中一位小厮见她走来,脸上立马挂上讨好的笑问道。 她是齐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地位自然不一般。 所以即便遇到这般会夹在她们母女两人之间进退两难的困境里,她也要下意识摆出趾高气昂的态度:“夫人说了让你们把小心点把花再搬回去,注意千万别冻着,否则夫人和小姐要拿你们好看。” “这……” 其他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没想到这盆大费周章搬来的花和他们一样,连露面的机会都不曾有就又要被送回原来那间漆黑到完全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屋里去。 梅心一皱眉:“怎么?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速速带回去?若是这花有什么闪失,小姐可不会心慈手软。你们该不会也想像双寿那吃里扒外的家伙那样被小姐重罚?” 剩下的人立马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唯唯诺诺地道不是。 梅心将这烫手的山芋抛出去之后,便理所当然地抬起头哼了一声,从这地儿回到齐夫人身边去。 白鸟凝神屏气藏在茂密的树丛之后,她在刻意不发出声响的时候,简直和一桩木头没有任何的区别,就连鸟雀也会混不在意地停在她的肩头,直到它发现这棵与众不同的“木桩”居然会眨眼,这才又惊讶匆忙地飞走。 等到彻底看不见梅心的背影,方才还在她面前低头不敢吭声的小厮才朝着那碎石小路啐了一声。 “就她会仗着夫人的威风狐假虎威,要是遇到小姐身边的菊蕊,不一样连声屁都不敢放。” 这话粗俗却惹得其他婢女同意的窃笑。 “只是这花我们拿过来的时候不就说不能见光?怎地现在还要注意防寒了?” “谁知道小姐是怎么想的。”其中一个婢女似乎知晓一些内情,于是便多说了句:“往日里这盆花从来就没拿出来见过日光,我就没见过这般古怪的花。” “前几日不是说还喊了人专门进去浇水?” 方才说话的婢女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八卦:“你可知是谁进去的?就是双寿!” 众人一惊。 京兆异闻录 第16节 “可他不是昨个儿就疯疯癫癫被赶出去了?” 那婢女说道:“那可不是!但也是蹊跷,他被小姐喊进那间屋子之前人还是好好的!” “不是说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小姐最喜欢的那根红玉簪,这才被赶出去的?” “对外当然是这么说的。”话到这里,她的声音忍不住更低了点:“谁知道小姐在屋子里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原本围在一处的众人纷纷闭紧嘴,对着那位衣饰相对精美不少的少女恭敬喊道。 “菊蕊姑娘。” “听夫人和梅心姑娘吩咐,我们正准备把这花送回去。” 菊蕊略一皱眉,先是抬头看了眼不远处那些夫人、小姐、公子们所在的方向,随后才看向他们这群下人。 “不看也好。”她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像是自我安慰。 只是声音太低,似乎除了换了具身体的白鸟以外都没有听见她嘴唇阖动间到底说了什么。 “送回去的时候切忌不可见光。” 她说了句奇怪的嘱咐,看表情却很是凝重。 “你们从西侧那小门出,绕湖边走。” 那条路向来偏远,加上现在是寒冬时节,更是少有人走阴冷潮湿的湖边穿行。 众人心中虽有不满,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点头称是。 藏身在周围的白鸟看见菊蕊同样离开后,在留在这暖和的园中和出去尾//随之间丝毫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第18章 这两位婢女、一位小厮要走的路径偏僻,枯木繁多,如果不是特意像他们一样绕远路,这个时节压根无人经过,所以他们连带八卦的声音都变得大起来。 这倒是方便白鸟一路跟在后面偷听。 等走到之前齐一潭身边那位叫做菊蕊的贴身婢女所说的湖边时,她已经清楚地了解那三个人中,捧着花的小厮名为双瑞,精通齐府小道消息的叫红岫,另一个抿着唇时不时跟着应和捧场的叫青芽。 她远远缀在那三人身后,听风把他们的对话送到她的耳边。 “说起来你们有看过这花到底长什么样子吗?”提这个问题的是双瑞。 白鸟感觉自己眼睛就跟望远镜似的,由苏沁亲手打造的身体有着常人所不能媲美的五感素质,即使相隔这么远,她一样能清晰地看见那名小厮脸上的好奇。 既然他这么说了,走在一旁的红岫也不免心中好奇作祟,她左右看看没发现后面隔得不近的白鸟,于是怂恿道:“反正没人,不如看看。” “但把布掀了不就不防寒了?” 红岫嘲笑他:“就这块布还能防寒?要我说,这么薄的恐怕也就只能遮遮光而已。而且心在磨磨唧唧的干什么,不是你说要看看的吗?” 双瑞脸颊涨红,嚷嚷着说道:“我有什么不敢的!要看不如现在就看!” 他把这日月黑纹陶盆往地上一放,一边说,一边就要掀开那将整株花都蒙得密不透风的黑纱。 站在一旁的青芽往后倒退两步,好奇的目光也一直逗留在双瑞的动作上。 和刚刚看到的那盆昙花不同,这盆被黑纱笼罩住的花犹如死物。 虽然这么形容好像很奇怪,可白鸟心中不知为何就是有这样不详的第一感觉。 冬日的室外不可能没有任何的风,然而罩于这盆花上的黑纱纹丝不动,仿佛它只是与整盆花融为一体的阴影,和屋檐下的冰凌一样冻成了坚实的固体。 随着双瑞掀开那层黑纱,红岫第一个忍不住凑近了去看。 白鸟眯起眼,试图看清那被齐夫人称之为仙品之花的存在到底是如何惊艳。 那漆黑无光的黑暗中出现的是蜷曲蠕动的某种模糊的黑气,像是逐渐走向腐烂的尸体此刻又伸出了满是尸斑、扭曲成奇形模样的手要从阳世再拖走几人去冥府作伴。 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迅速从被掀开一角的黑纱下溢出,即便是在寒风凛冽的户外,白鸟还是清楚闻到了那种仿佛臭鸡蛋、腐烂鱼肉等混杂在臭水沟里的味道。 青芽站得远,但第一个捂住口鼻忍不住连连后退几步。 双瑞手一抖,又把那黑纱匆匆扔下。 他虽然把纱掀开了一点,可那里面的景象被红岫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闻到这味道,他也下意识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动作上已经就这么作罢,可自尊心作祟还要让他再大声说上两句:“这也太臭了!要想看,这肯定要去拿个帕子捂住鼻子再掀。” 实际上他袖子里还塞着干净的帕子,就算没有,也能用衣袖勉强做个替代品,可不知为何当初让他从乱葬岗边活下来的直觉告诉他别再继续做刚才那种危险的动作。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就在这个念头于她心中一闪而过的下一秒,白鸟缓缓瞪大眼睛,看见几秒前还在说着泼辣话的红岫直愣愣地仰面倒下。 双瑞就蹲在她身旁,也是第一个见到红岫惨烈死状的人。 这个外貌看着还不错的女子像是看见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原本一双丹凤眼此刻睁得几欲裂开,眼球浑浊如同一潭死水。 他缓缓张大嘴,也顾不得现在姿势好看难看,只手脚并用地往旁边爬,试图从这个不知为何突然暴毙的尸体旁边离开。 青芽揪住自己的衣领,感觉自己双腿一软,几乎要当场瘫坐下去。 只是她现在哪里敢就呆在那里,急匆匆地对双瑞说了句“死、死人了!我去和小姐说!”就转身离开。 白鸟盯着那具倒下的尸体,从她现在藏身的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见红岫死不瞑目的双目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仿佛她即将是下一个陪葬的无辜者。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空气中没有任何白雾。 虽然对方现在已经听不到了,不过她还是在心中念叨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已经是鬼了。 只是除去红岫只是看了那掀开的黑纱之下的东西一眼就暴毙死亡这件事诡异之外,在她眼前还出现了另一件相当诡异的景色。 在红岫倒下后不过数秒,她睁大的眼眶旁突兀地流下漆黑的液体,与之类似的还有她的口鼻之中也同样流出那种不知到底是何物的黑液。 像是混杂太多杂质的墨,从她惨白的侧脸爬出一道蜿蜒恐怖的痕迹,在落于泥泞的雪地时又迅速消失不见。 已经从死去的红岫身旁退到湖边背靠木栏的双瑞已经被吓到翻着眼白,一副随时好像要口吐白沫彻底晕死过去的模样。 听到远处响起匆忙凌乱的脚步声,白鸟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踩出的脚印,再看衣摆上溅起的泥点,知道自己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很有可能会被搜索的齐府家兵发现不对。 总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在回去的时候还是尽可能把脚印处理一下比较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最后看了眼张开嘴如同离水之鱼无力死去的红岫,谨慎地从茂密的草木阴影中返回,只是回去的时候她并没有选择从来时的小门回到四季园。 毕竟就刚才的表现来看,那位叫做青芽的婢女还算是冷静,不太可能是从正门直愣愣地冲进去找齐一潭说这件事,估摸着还是从侧门入内先找齐一潭身边的贴身婢女说这件事,要是她还从那个小门进去,多半会撞上出来查探情况的人。 她绕了一圈,专门挑无人又靠近四季园的地方踩了几个脚印,正站在那温室一样的四季园外的梅花林中犹豫要不要再就地滚两圈遮盖衣摆下方不自然的泥点时,就听见林知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在干什么?” 白鸟吓得险些跳起来,回头看见是熟悉的人才松了口气。 随后她想起一件事。 刚才她都离开林知默三米之远有一段时间了,居然没被拉回去。 她抬起脚,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鞋底的泥印和裙摆上犹若天女散花的泥点:“我发现了点好玩的。”虽然当时看见红岫突然倒下的时候也把她吓得不轻。 对方默默看向她,好像在思索她这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白鸟期待地看着他,就等他来问自己刚才到底发现了什么线索。 她就如同那捧着瓜站在田埂上的猹,特意等着叉来,就带他去那片面积不小的瓜田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奈何林知默这根叉实在太过谨慎,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它落下。 最后还是她实在耐不住,主动开始爆料。 “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我去——” “说起来。”不过就在她酝酿情绪刚开了个头的时候,林知默就打断了她:“做好准备。” “什么?” 就在她疑惑抬头的时候,下一秒就感觉到背后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力道,随后是视角旋转,红梅在枝头向她微笑,灰蓝的天空迅速占据她大半的视野。 这具乌金矿打造的身体要比一个熊腰虎背的成年男子还要重,只不过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所以只听哐当一声,等到她把泥泞的地面砸出一个坑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被动摔倒了。 “……”三秒后白鸟满身狼狈、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林!知!默!” 后者脸上毫无愧疚,不过像是良心发现主动朝她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 白鸟毫不客气,啪地一声扇在他的手背上,拍开对方泛起红痕的手后,她才自己拽着一旁梅树树干脚底打滑地爬起来。 只听见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手边那棵粗壮的梅树竟然被拽得往左偏移了三公分。 古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今有白一条斜拉红梅树。 白鸟:“……我去。” 林知默:“……” “宁王殿下,大长公主说那位白家的姑……呃——”从暖和的四季园里急匆匆小跑出来的婢女见到眼前如此挑战常人认知的场景,一时间不免开始说话卡壳。 “白、白姑娘……” 她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可还要保持在宁王殿下面前的恭敬仪态。 林知默转身对那位婢女说道:“白姑娘一直与我在梅花林中看景,只是方才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位婢女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一遍又一遍。 如果说原本听宁王殿下单独和哪位女子出来赏梅看雪,那好像还有些旖旎在里边,可看到这位身姿高挑的姑娘在雪里泥中摔了个满怀,又硬生生凭着手力把那棵粗壮的梅树拽歪了三尺,还真是看不出半分浪漫。 婢女略一犹豫,刚想回话,又听他说道。 “你与姑母回话,我很快回去。” “只不过要和白姑娘赔个不是,带她去换身衣服。” 那位白姑娘要换衣服,难道不应该找齐夫人…… 她想起不久前自家府上小姐神色一变,又拉着夫人说了几句时后者苍白的脸色,此时还是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谈宁王殿下这句话里的问题,只低头恭敬回答:“是,奴这就去转告大长公主殿下。” 白鸟抹掉满脸的雪,看见那位婢女慌张回头的脚步,低声问林知默。 “有人怀疑我了?” 京兆异闻录 第17节 第19章 林知默暂时没有开口,只是先从袖中掏出张帕子递给她。 白鸟没纠结一秒就接过,知道他刚才那个举动也是为了应证帮自己脱困说的话,暂时不管可信度是多少,但至少在宁王殿下出面的情况下,这个理由解释她为什么刚才一直不在那四季园内也是能过关的。 “刚才我跟着齐夫人身边那个叫梅心的婢女走,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吗!” 她捏着手帕一角,说得好像再度回到现场一般激动。 林知默一边听,一边默默收回自己的手。 对方像是完全没有注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说……那叫红岫的婢女是看过黑纱之下的花才暴毙身亡的。”他略一皱眉:“可有看到邪气?” 白鸟摇头:“没有见到之前看翠玉枝那样东西时出现的邪气,只是红岫虽然人已经倒了下去,可口鼻眼还流出了黑色的液体,只是一接触地面就迅速消失不见;除此以外就是他们在掀开黑纱的时候有很难闻的恶臭传过来。” 林知默抬眼看她。 白鸟低头看向自己,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好端端的。” “晚上需要注意点,有些奇物邪气入体却隐而不发,往往会等到夜半阴气旺盛的时候才会作祟。” “……明明是公务员,结果人身风险这么大的吗?”白鸟左思右想:“那我能跟你睡一间不?” “男女授受不清。” “我都不是人了!你还这么穷讲究干什么!”她直嚷嚷:“隔一道屏风总行吧!” “哦,当然如果你是为了名声考虑,或者真的不习惯,那我收回刚才那句话。”她补充说明。 林知默看看她,觉得对方多半是吃定他对姻缘名声这件事毫不在意,这才好像故意“画蛇添足”地加了这句话。 “可以。”他道:“如果你也不在意。” 白鸟眉梢一挑:“我还在意什么,我这个身份都是编出来的。” 就算说得和真的似的,实际上她在这里还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 白鸟趁着机会把刚才看见的都告诉林知默,等换了身衣服重新回到四季园的时候,就看见齐夫人脸上还是挂着笑,只是那道笑容怎么看也没有不久前赏花宴刚开始的时候来得春风得意。 白鸟跟在林知默背后,借位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没有见到齐一潭的身影,除此以外在扎堆的公子哥里也没有见到齐一潭的长兄齐一谷。 “听闻白姑娘在外边儿摔了一跤,可还好?” 白鸟抬头,看见的是阳舞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还以为白家人都已习惯寒风暴雪、冰上往来,没想到现在来了暖和的京兆,竟然马失前蹄。” 这个时候她是不是应该先代入一下人设,但她连边疆日常生活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要是说错了这不人设彻底崩坏了。 就在她低头思索该怎么开口回答比较好的时候,只听见林知默的声音先响起。 “还是侄儿的错,前方路滑却没有提醒,这才使得白姑娘跌倒。” 阳舞大长公主脸上笑容一僵,此刻脸色黑得快要和隔壁的齐夫人有的一拼。 “侄儿以茶代酒敬姑姑一杯。” 也谈不上多么正式,不过这份愿意把她放在心上的表示就让这位从小尊优养处的大长公主不由展颜。 不得不说,也是很好哄。 他们来的时间有些晚了,其他人早已在蜿蜒秀美的小溪边落座玩了有一阵子。 原本白鸟还一边心里想着事,一边跟在林知默身后往前面走,直到走在前面人忽地一停,她险些没刹住车直接撞在他挺拔的后背上才反应过来,到这个时候应该去女眷那里坐下。 只是…… 她忍不住看了眼阳舞大长公主的脸色,觉得现在要是坐在这位主旁边恐怕接下来有的受。 “一条,一条。” 就在她想着用什么办法换个座位时,耳旁传来的是苏沁及时雨一样的喊声。 她一回头,看见苏沁身旁还有一个空位时,就明白对方肯定是提前给她留好位置,太贴心了! 于是她提着崭新的裙摆一溜烟地就跑到苏沁的身边坐下。 后者坐的不算靠前也不算靠后,但右手边恰好是一丛开得正好的山杜鹃,她坐在那个位置绝对既不抢眼也不抢风头,还在大长公主的视野盲区里。 白鸟心中提前过年,完全没有任何的不忿或愁苦,甚至还能眉开眼笑地在苏沁身旁坐下时,低声问道:“你们开吃多长时间了?” 苏沁头靠近她,同样用很小的声音回答:“还没吃!就光喝酒了!” “我还以为你要坐前面。” 从进齐府开始,苏沁的表现就很强势抢眼,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却坐在后方位置。 苏沁一撇嘴,“本来就不擅长这个,何必还冲在前面给齐一潭当垫脚石。” 虽然上辈子活着的时候没玩过这么高级的酒桌游戏,不过多少也从课本上了解过一点流觞曲水的玩法,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是展示文学才华的大好时机。 看样子苏沁本人和她一样属于肚子里没多少文墨的。 “不过看刚才齐一潭急匆匆地出去,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不愧是同样被盖了龙印的同僚,就算一直没有离开四季园内,苏沁好像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仅如此,齐一潭的兄长齐一谷同样不在场,殿下虽然是和你一起回来的,不过李鸣集又不在。” 她们两个坐的位置既不靠近长辈们,也不算接近同辈,于是能靠在一起放肆地咬耳朵。 “大事?”分析了一通的苏沁最后做了两个的总结,以向白鸟求证。 白鸟没做声,只是直接点头,回了三个字给她以做概括:“死人了。” 苏沁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齐一潭要急匆匆出去。” 她又想起那朵诡异的花,在短暂的间隔之后,不知为什么之前笃定的东西也变得不明确起来。 犹豫片刻,虽然没有明说,不过她还是低声问道:“之前你看到的奇物会有死人的情款出现吗?” “虽然我想去,不过我们朱雀司一般不会直接冲在前面,你看寻枝姐也清楚,我们更多是在事前或是后方进行辅助;要是贸然冲上去,反而是碍手碍脚。”苏沁回答:“比较有经验的还是白属、玄武属,当然殿下所率领的青龙属也很擅长。” 白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将苏沁刚刚说的人名一一对应起来。 白虎属里有之前领着她去后院小阁里刻章的老赵,还有文质彬彬像个文官的言肆,以及总是和老赵喝酒却千杯不醉的江先生;玄武属则是有李家兄弟和平风,后者咋咋呼呼已经见识过,前者虽说是兄弟两人,但她也只见过作为同僚的李鸣集一人。 刚刚苏沁说李鸣集不在此处,说不定就是准备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去看看那死人的真相。 “不过你也真是不在意自己现在的情款,刚刚你与殿下一起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要来骂你。” 苏沁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着一只玉色的象牙酒盏慢悠悠地飘过自己眼前。 “树敌太多,以后在这个圈里不好混。” 虽然在人前表现得相当豪门贵女,但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是很快就暴露了自己能单手耍大锤的“不拘小节”。 “我要管这件事干什么。”白鸟随手拿起一块做工精致的糕点,放在鼻尖像自我安慰一样嗅了嗅,又给放下:“我又不是要长期在这里寻个好丈夫。” “我又不是说最终目的是这个……”说着苏沁反应过来。 虽然白鸟现在好似是个真人,但本质上她与李景湛一样,只有靠她打造的义体才能在人前现身。 只不过她比李景湛更好接触、更与她脾气契合,所以才让她一时之间忘了对方与这世俗的女子是截然不同的。 “倒是我魔怔了。”外貌娇小可爱的苏沁老陈地叹口气:“本来你就不用关心这件事,可比我潇洒多了。” 毕竟她甚至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只是这样解释太过繁琐麻烦,她便只给对方留下一个看似神秘莫测的微笑。 “那你这边有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白鸟四处打量了一番,确定无人发现她们两人的悄悄话之后,继续说道:“我觉得这件事和之前从齐府流传出来的那个传闻脱不了关系。” “我也是这么想的,也的确问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苏沁双眸发亮,谈起自己擅长的话题时像是一只精神抖擞、盯上猎物的猛虎。 “原本我们听到的传闻不是说是如果有人吃了齐府的花,心中想着一个问题就能知晓其真伪与否吗?” 白鸟点头:“其实真相并非如此?” “应该说是不完全如此。”苏沁强调“不完全”三个字:“我问了高家那位小姐,才知道上一个鬼迷心窍悄悄摘了花走的是她家那位赵姨娘生的庶女,平日里身体好好的,结果吃了那花,没过三天就在家里发狂病,什么也吃不下,要是没人看着,一有机会就要去花园里吃那些花花草草,最后没过半个月就死了。” 她每次都觉得按照苏沁的性格,放在现代那就叫社恐,社交//恐//怖分子。 只要她想套谁的话,恐怕没有套不出来的。 “但是这跟齐一潭有什么关系?” “因为齐一潭也去高家了。”苏沁撵起一小块点心,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就和这次一样,只要涉及到她家那盆花,必定是亲自走一趟。” 白鸟的视线黏在盘子里剩下的那些看上去就味道不错的吃食上,心中又一次感慨变成鬼之后就是这点不好。 “还有个问题,怎么确定高家那个庶女吃下的就是今天我看到的那盆花?” 说到这里,苏沁的目光反而先落在坐在溪流对面的一位长相清秀的少女身上,白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瞧见那姑娘正故作推脱,又在盛情邀请下拿起酒盏的动作。 只是对方在没说话的时候,暗示自己看那位高家小姐应该不可能只是单纯看看而已。 她凝神细看,最后视线落在对方鬓角边一朵娇艳欲滴的花簪上。 花簪精美,花瓣蜷曲,枝叶舒展,好似一朵盛放的山茶。 白鸟越看越是觉得眼熟。 那是一种本能的感觉。 明明那朵花不是昙花,甚至还像是刚从枝头摘下,可又觉得它早就死去多时。 不,应该说高家这位小姐浑身上下好像也泛着将行就木的死气。 第20章 苏沁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看像不像你今天在湖边见到的那盆花?” 白鸟回过神来,听到她的问题,才点点头:“的确是像。” 这并不是说它们是同一种花,而是它们给人的违和感实在是太像了。 “不过你什么时候看到那盆花了?”白鸟回过头来看她:“齐夫人都没机会拿出来。” “我当然没看到。”苏沁的表情里有些对高家那位小姐的反感,“只是我问高琼枝的时候,她自己得意洋洋地说‘我就知道那个蠢货吃了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个没福气的’。” 京兆异闻录 第18节 “结合之前那个传闻,估计是她自己也吃了花才会这么笃定自己那位庶妹会死。” “而她带的那朵花,我也不确定是否是齐一潭培养的那盆。” 说着苏沁又看了眼那朵看似娇艳欲滴的红山茶。 “直到她自己为了炫耀她好像与齐一潭关系甚密一样,说这花是齐夫人当时觉得她与自己面相有缘,这才特意送给她。” “说实在的,当初齐夫人也说要送给我什么花,我那时觉得从齐一潭手上养出来的花多少都失了灵气,所以请母亲替我回了。” “不过——”她顿了顿:“我之后又旁敲侧击问了齐夫人,她却是不知情的,反而是她身后的庶女齐一溪神情慌张,那多半只是她假借齐夫人之名送给高琼枝的;只是提起这事,齐夫人也并没有恼怒,反而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倒也没有管齐一潭的想法。” 说到这里,话间那位主人公虽然不在,可两人心中不免腾升些许对她摊上这种母亲的可怜。 白鸟不像苏沁还顾忌着长辈的面子,在自己原本的世界里要是长辈做的不对,他们也会开口提醒。 “是我母亲,估计我能被气死。”白鸟嘟囔了一句。 苏沁下意识问了一句:“那一条你的母亲是什么样?能让你有这样见解的,一定是位惊世的奇女子吧!” “嗯……不好说,毕竟我从出身开始就没见过她。” 苏沁有些讶异地睁大双眸,片刻后才低下头抱歉地说道:“我没想到……” 她拍拍对方的肩膀:“不用在意,虽然身边没有母亲,但是我小的时候受到很多正直之人的帮助,所以这不也好好长大成人了。” “难怪殿下这么看中你,是我的话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来自哪里。” 面对苏沁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笑着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以后有空一定说说。” “你要是不说也没关系,毕竟你看司里那么多人都没说。”苏沁隔空喊话老赵:“对,这里重点说的就是老赵,一天天地就知道喝酒,问什么事就是一问三不知。” 不知道远在酒肆里的老赵有没有打喷嚏。 白鸟忍不住露出笑容,觉得这工作环境要比她上辈子在公司的氛围好上不少。 “不过我们现在不用去找高家那位小姐问问花的事情吗?”白鸟看向对面,发现对方像是已经做完一首诗词,并赢得满堂喝彩而面露得意。 “我刚去问过,现在再去只怕打草惊蛇。”苏沁遗憾地说道:“要我说上上计不如让李鸣集用美人计去诱惑一下高琼枝,说不定多对她说上两句暗昧之语,她就招了。” “这么没有定力的吗?” “毕竟李使君也是美男子嘛。” 白鸟回想了一下李鸣集的长相,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是一位剑眉星目的伟岸青年,也许是因为家中父亲从军,即便他本人没有随父去过战场,可依旧天生带着一些冰冷的杀伐之气。 结合名门出身的地位,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不少皇城少女的梦中情郎。 苏沁一边注意着高琼枝那边的情况,一边对她说道:“可惜李使君这人太木楞,要是他去,就算是这种天赐良机,可能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是再把人家问哭,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这已经完全不是“问”,而是“审”了吧! “那干脆请林知默。”至少她感觉对方不至于把人家问到哭出来。 “呃。”苏沁下意识看向坐在不远处端着酒盏,但是无人敢去打扰的宁王殿下,“那还是算了。” 说话间,苏沁眼角余光瞄到从门外跟着齐一潭走进来的李鸣集,知道白鸟那边看不见情况,于是主动凑近了与她说道:“李鸣集回来,估计这件事应该是有个大概的结果出来。” 白鸟拨开茂密的花丛,从枝叶的缝隙中看向林知默那边,果然看见李鸣集自打入门就直接往他那边的方向走去,随后附在他耳旁低声汇报了些什么。 那边正说着,林知默的视线就扫到了她这边。 透过枝繁叶茂间狭小的空隙,双方视线狭路相逢、不期而遇。 白鸟试图用眼神示意——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林知默无奈地叹口气,动作隐晦地朝她这边动了动手。 李鸣集一愣:“殿下?” “无事。”他起身,“我们出去醒醒酒。” 周围其他人看见宁王殿下杯中看上去丝毫未少的酒,谁也没有敢问您之前在陛下生辰宴上千杯不醉的酒量到底去哪儿了,听到他这么说,纷纷表示靠溪这边也的确闷得慌,不如出去来回走走更舒服。 白鸟得了那边的暗示,将捏着花枝的手一放,待到繁花又将间隙补满,她转头就对苏沁说道:“走,我们去周围转转。” 苏沁疑惑:“现在?” “现在。”白鸟的语气非常肯定。 虽然有所不解,不过她还是看出对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借此机会和她说,于是她想了想,这样建议。 “那你先去,待过一小会儿我再去找你,若是我们一同进出,注意到我们的人只会更多。” 这个想法的确更是周到,白鸟点头,和她约好了相遇的地点,起身时无视了周围其他女眷微妙的目光,借繁花密叶的遮掩,悄悄从上面几位大人物的视线边缘脱身。 别人把这场赏花宴当成相亲大会或是才艺展示大会,他们几个出身天命司的同僚偏偏当成了剧本杀推理现场。 白鸟绕过之前跟着齐夫人那位贴身侍女梅心找到的灌木墙后,果然看见林知默和李鸣集正站在那里。 “那边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了吗?”白鸟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和苏沁这边有找到一些新线索。” 李鸣集看向另一个人。 林知默点头:“那名侍女的死的确有蹊跷。” “齐小姐说是那名叫做红岫的侍女之前就患有恶疾,现在不过是突发致死,加上此案没有牵扯,主张没有必要小题大做,惊扰其他宾客。”李鸣集说道:“但突发恶疾的死状不应当是神情僵硬、眼球外凸,这应当说是因为见到什么极为骇人的东西才会导致的死亡。” “她在临死前只见到了那盆花。”白鸟补充。 “那盆花我也看见了,不过齐小姐坚持不肯在室外掀开那块黑纱。” 她皱起眉头:“都遇到这种事情了,还是不肯直接给其他人看?” “正是。”虽然这句话表达的含义是不满,不过李鸣集的语气听起来还是很平稳,“她表示这盆花若是见光必定会枯萎,说是可以等拿到室内再给我们看。” “你们同意了?” “没有。” 白鸟看看能把这两个字在面无表情的情况下说得一脸耿直的这位同僚,感觉我们司里果然各个都是人才。 “花是否有所不对?” 李鸣集摇头:“并无,只是未曾看到有花朵出现,甚至连叶片也未曾看见。” 就像齐一潭所说,见光的那刻只看到枯萎的枝芽。 既没有花、也没有叶,如果只剩下那些像是在秋冬就会变成枯木的花枝,那齐夫人为何那个时候要特意冒着和自己女儿闹出矛盾的风险也要把那盆花专门搬出来? “不曾看到开花?连花苞也没见到?” 话题正说到那盆花的时候,苏沁的声音也准时到达现场。 “不过我之前听齐夫人三言两语间炫耀过那盆花。” “今天也是,如果只是枯枝的话,按照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在大长公主面前搬出这样的东西来展示?那她最看重的面子恐怕是不要了。” “说起来我们四个搁这儿站着真的不会被人发现我们在密谋吗?” 在继续讨论之前,白鸟忍不住插话。 苏沁哼哼一笑:“我让阿棠给我们放风了。” 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有发话的林知默这回开口说道:“那盆花可能已经没有价值。” 李鸣集点头。 其他两人一惊,面容带上疑惑。 白鸟问道:“那盆花不用带回去细查吗?” 林知默摇头:“奇物并非那盆花,被红岫掀开黑纱的时候,可能已经逃离。” 他看向白鸟她们:“至于高家的事情,若是有机会再继续探查,没有的话,先把齐一潭控制住带回天命司后院。” “是。”李鸣集回道。 “小姐!” 打断他们谈话的,是原本在路口守着的阿棠。 她面色苍白,脸上满是惊慌。 “殿下!” “流觞曲水那儿已经乱了套!高家那位小姐死了!” 第21章 阿棠的话让在场几人全数一惊,李鸣集似乎还在想这位高家小姐是谁,林知默已经迅速从脑海中翻出那个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女子模样,而刚说起高琼枝的苏沁与白鸟则面面相觑。 “死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白鸟喃喃低语,觉得很是不可置信。 就刚才她坐在那里看,也没见到那位因为在即兴作诗时博得满堂喝彩,而眉宇间暗含得意的高琼枝有何不对劲的地方。 当时她因为刚饮了酒,更是显得面色红润、精神倍佳。 “可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们四人都不在现场,苏沁追问阿棠在那里看到的情况。 阿棠似乎被吓得够呛,摇头的时候连说话都变得有些颠三倒四:“高家那位小姐原本是笑嘻嘻地和坐在旁边的顾小姐说话,然后就开始吃花,后来便一头栽进溪流里再也没起来!” “顾小姐?”李鸣集皱眉:“你说的是户部尚书之女顾佳熙?” 阿棠连连点头:“对!就是她!坐在她旁边就是齐小姐,眼下那边可谓是乱成一团。” 在这里继续问阿棠好像也问不出其他所以然出来,不如直接去现场看看。 林知默做出总结:“鸣集你先压住消息,带人将园子所有门封住,不准所有人进出,若有人问便说是我下令;命人去叫大理寺,除此以外若擅闯者命金吾卫扣人。”说着他将自己腰间一枚令牌递给李鸣集,后者领命,不做耽搁即刻出发。 “苏沁你去人群中打探一下消息,若是有所不对找时间告诉我们。” “是。”苏沁点头,先带着阿棠去混乱的人群中。 最后他看向白鸟:“你与我一同去看看高琼枝情况。” “成。”白鸟利索点头,觉得对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条不紊地理出思路来办事,着实是个不错的上司。 借助宁王殿下平日里在皇城里向来瘫着脸的威严,他们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方才举办流觞曲水的溪边。 阳舞大长公主面色苍白,一手揽着靠在自己身边满脸不解却也有些慌张的两个孩子,一手紧紧握住苏夫人的手才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见到林知默来简直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将紧紧拉住的对象换成他。 京兆异闻录 第19节 “知默!这是怎么回事?!” 林知默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其余的表情,不过语气还算安抚:“我们也是听闻消息这才赶来,姑母不必惊慌,等到问完话真相自然能水落石出。” 站在他身后的白鸟看向其他人。 大部分人脸上都是和大长公主一样惊恐无措,只有少部分人听到宁王殿下说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自在地动了动。 其中就包括了站在顾佳熙母亲戴夫人身后,脸色尤其难看的齐夫人。 另外还有原本跟在高琼枝身旁,此时却不知为何立在齐家庶女背后的贴身婢女。 “还请诸位让出位置来。” 说这话的是从人群中主动站出来的齐一峰,在自家作为东道主主办的赏花宴上出现这种事情,他的脸色也颇是难看。 在众人让开空位后,白鸟终于有机会看到阿棠所说的“高家小姐一头栽进水中就死了”是怎样的死法。 高琼枝的头是埋在水中侧向下游方向的,身体并非人坐着时自然倒下的模样,而像是渴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见到水源的落魄人不要命地扑向这条好似是生命之源的小溪,一头栽进去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起来。 林知默拿着手帕,右手腕轻巧使力,将一直将头闷在水中的高琼枝以仰面的方式掀起,左手隔着干净的帕子抵住她的后背,将她缓缓放在溪边原本是为了流觞曲水铺设的绸缎软垫上。 终于见到莫名暴毙的高小姐正脸模样,围在周围的人群几乎没有不倒吸一口凉气的。 只见她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只能用面目全非这四个字来形容,惊恐睁大的眼球像是临死之际看向天空的鱼类脱离了自己眼眶原本可以容纳的极限;虽然四季园内的小溪引入的是活水,不过还是冲不散她堆积在口鼻处的蘑菇样泡沫。 白鸟感觉自己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腐烂味,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发现只有林知默同样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在忍耐什么难闻的气味,其他人包括苏沁在内好像都没有发觉这样的异常。 白鸟瘫着一张脸,努力不让别人看出她忍耐的表情。 这具乌金矿打造的身体五感好像要比普通人更加灵敏,连带那股腐烂的臭味也更加鲜明地钻进鼻腔。 “像是溺水而亡。”齐一谷低声对林知默说道。 那些堆积在死者鼻下唇上的蕈菇样泡沫,是溺水的最好证明。 行军打仗免不了各种伤亡,边疆大部分地区虽是荒野大漠,但同样有绿洲湖泊,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依赖那里的生命之泉,于是围绕那一小片珍贵的资源,猎物和猎手的身份不断变化,他见过很多毫无戒心的战友同僚被藏在泉水之下的什么拖进去溺毙而亡的模样。 然而—— “她为什么要自己把头埋进水里?”白鸟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是一时失神,那也不可能会一直不抬头。” “除非她是自寻短见?而且是挑在这个时候?” “那也不可能刚才满脸笑容地和我说之前做的诗词果然用上了。”顾佳熙虽然也被吓得够呛,不过相对来说还能口齿清晰地复述自己的回忆:“要是真想自……” 她像是被接下来的词刺痛一样忍不住顿了顿,几秒后强迫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 “自寻短见的话,为何偏偏要在这种时候?” 白鸟侧首看向她,想起之前高琼枝左手边就坐的是她,现在高琼枝莫名身亡,别人难免要怀疑最靠近她的顾佳熙。 “莫不是犯了癔症,分不清虚实,这才栽进水中身亡?” 一直站在顾佳熙身边的齐一潭微微皱起眉头猜测。 按照李鸣集的说法,齐家这位大小姐是跟他前后脚回到四季园的,就在她起身去找林知默他们的时候也的确看到那时齐一潭还坐在顾佳熙的身旁低声说笑了两句。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确不可能不太可能直接动手谋害高琼枝。 虽然此时此刻很想像玩剧本杀一样推理出真凶,但是按照穿越过来的这个世界观,以及今日来赏花宴之前寻枝的预言来看,凶手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人。 白鸟回头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太具有冲击力了,原本红岫那具还因为隔得远,心里膈应得没有这么厉害,现在这么近地观察真的感觉有一种恶心感打心底往喉间涌。 还好她现在只不过是一具会动的义体,压根没什么东西给她吐,否则她能像远处已经扶着树开始忍不住干呕的人一样。 反观林知默,那张波澜不惊的表情简直像长在他的脸上一样。 原本觉得这幅模样难免叫人感觉冷冰冰的,但现在再看到他这般,简直要高呼一声“不愧是殿下,竟然如此镇定”。 “知默,可有看出什么不对?”阳舞大长公主压根不敢往溪边多看一眼,搂住自己的一双儿女,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紧张地询问他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怎么说?” 林知默的视线从周围死寂又骚动的人群中一扫而过,最后低声对她说道:“我心中隐约有数,不过还要等大理寺卿前来,姑母可否为我稳住众人。” 听到他这么说,她隐隐松了口气:“只要不像是你父亲曾经招惹过的那些玩意儿就好。” 她拍拍自己侄儿的手背,暗示他尽管放心。 不过在离去之前,她的目光又落在他身后那名高挑的女子身上。 “她与我一道。”林知默如此说道。 阳舞大长公主抿唇,脸上明显是不赞同的神情,可在这时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微微点头,撇开白鸟不谈,还是忍不住多照应他一句“莫要总是参合那些事情,万一真引来什么邪祟怎么办?”。 林知默点头,却没有再回答什么。 这种事情不是他想不参合就不参合的,从盖上龙印的那天起,他就和曾经任职于天命司的任何一位前辈同僚一样,身不由己地被卷入那些由奇物邪祟引起的异象之中。 见姑母找了个理由,说是暂时去这园子其他地方等着大理寺派人来。 他与站在人群中没有声张的苏沁对了个眼神,后者微微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林知默开口说道:“不过请两位齐姑娘以及高姑娘的贴身婢女留下。” 高琼枝的母亲眼眶通红,强打起精神:“殿下,还请让——”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夫人您伤心不已,还是暂时不要看到接下来的事情比较好。”林知默语气坚定。 受到门口李鸣集吩咐入内的金吾卫精兵面面相觑,见宁王殿下语气严肃,似乎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为首领兵的于飞虎还是冷声劝道:“夫人还请暂时回避。” 第22章 白鸟沉默看着被强行拉走的高琼枝的母亲,这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脸上此刻没有一丝像往常一样的端庄,发簪散落的时候犹如痛失幼子的母兽,此刻即使要面对比自己强无数倍的对手,也要露出獠牙与其搏命。 “你不让她呆在这里是因为怕邪祟污染她吗?”白鸟低声问道。 林知默以手帕暂时覆盖住高琼枝的面容,抬头见金吾卫们无一不是面色苍白地抬着另一具女性尸体走来,只等两具死状有些相似的苍白人体排列在一起的时候才回答道:“奇物受人心所生。” 周围大部分人都下意识错开视线,将这两个已经悄无声息的妙龄女子置之视野之外,还有极少一部分似乎有些好奇为何宁王殿下身边还会跟着其他人,不过碍于此时周围气氛太过压抑,也没有人敢不长眼地开口询问。 白鸟低头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联想到之前他对“奇物”这个概念的解释。 ——人心所生,又受到世间邪气的污浊。 那为什么人心会诞生这种东西? 她的目光看向那张被手帕蒙住面容的脸,想起被死亡放大的浑浊瞳孔之中最后一丝想要向谁求助的黯淡希望。 高琼枝临死之际怎么可能没有希望有谁来救她,看方才她母亲绝望的神情和不顾礼仪的动作,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如果她还站在这里知晓了自己女儿的死不是因为人为,而是因为某些不可说、不可道的原因死去,心中是否又会诞生不可避免的怨恨,再妄图借助其他非人的方法和手段让女儿重返人世。 林知默的意思或许是,他们无法完全阻止活在这世上的人在暗中以各种手段搜集,甚至制造这些奇物。 苦难和悲痛只会制造更多的苦难和悲痛,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刽子手,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切断这种会孕育更多悲剧的循环。 做这一行要比她想象中更要铁石心肠。 “不过也的确是因为防止被污浊,如果要污浊他人,奇物首先会选择更亲近的人。” 林知默留下这个答案,随后转头对领着金吾卫的于飞虎说道。 “你带人先请大长公主与其他人离开。” “这……”于飞虎下意识地看了眼地上两具都被覆住面容的尸体,再看向站在不远处脸上都有所不安的几位女子,最后果断回答:“是。” 殿下在金吾卫中还是三位将军之一,也算是他的上司,虽然大理寺的人还未到,不过一直将诸位身份地位尊贵的宾客压在这里着实不是一个好方法。 他拱手接下命令,带着其他松了口气的小兵暂时离开这里。 林知默转过身来,对她说道:“被邪祟污浊的人心更容易孕育奇物。” 和她想的很接近,也难怪要先将大部分人送走。 白鸟看了眼恨不得距离两具死尸十米开外的那三人。 留下齐一潭她能理解,毕竟红岫的死是因为看了她养的那盆花,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怎么看齐一潭都脱不了干系。 但是留下齐一潭的庶妹齐一溪,与高琼枝的婢女槐烟又是为何? 她的目光在高琼枝身上转了转,直觉她们应该是因为她才被留下,只是不清楚她们在高琼枝的死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之前她都没有注意过这两个人,毕竟论身份和性格她们都不是出挑显眼的。 “大理寺少卿岳寒见过宁王殿下。” 被门口金吾卫放行的是个看上去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虽然名字叫做“寒”,可见他温温和和的样子只觉得应该喊夫子才是。 “岳少卿。”林知默并不托大,视线在他背后一扫,直奔主题:“穆子川可在?” “穆令使即刻就来,说是先去调些陈年宗卷。” 白鸟对大梁这个陌生的朝代官职了解不是非常清楚,不过在她靠一些影视文学作品了解到的知识里,大理寺少卿应该是个很高的官职,再往上应该就是大理寺卿这种一把手,为什么话语间对一个下属官员这么客气。 “那就先劳请岳少卿带人验尸。” “自然。”话虽这么说,但这种事情自然轮不到一位大理寺少卿亲自动手。 见他挥手,拎着全套工具站在后面的两位仵作立马上前去查看尸体的情况。 那两人去验尸的时候并不吭声,脸上蒙着三角布巾,头上另外带着将头发全部裹进去的深色布帽,如果不是因为衣服款式和颜色不对,她甚至怀疑是专业法医来这里现场解剖……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在这里人家就是专业的。 随着两位仵作的动作,一股难掩的恶臭从被切开的皮囊中渗出。 站在远处的齐家姐妹与婢女槐烟恨不得再往后倒退十米,白鸟捂住自己的口鼻,强迫自己认真看看解剖的结果,到现在她真的很是佩服还能面不改色站在原地的岳少卿与宁王殿下。 这两个都什么人,闻到这种味道还能一个保持微笑,一个保持面瘫。 验尸这件事没有询问家属的意见,好像不管对方同意与否都是必备的流程。 随着那些游走于身躯表面的银光,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空空如也的腹腔。 太过干净,简直像是饥饿过头的人将盘子舔得干干净净的那种空白。 两位仵作的手一顿,即使带着三角巾似乎也能看见隐隐作呕的神情。 岳寒的表情里也带上了无法克制的反感,唯有林知默还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淡然,甚至还能嘱咐两位仵作:“看看头颅。” 京兆异闻录 第20节 他们默不作声,继续动手。 白鸟捂住自己的嘴,虽然生理上没有什么可供她吐,但是心理上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仵作们虽然脸上看上去一副“我去这也太他//妈恶心我了”,下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们的刀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一样,精准且将面部几乎是以完好无损的方式保留,只将头颅打开展现在其他人的面前。 齐一溪和槐烟已经吓到尖声惊叫,连连后退。 齐一潭虽然几欲作呕,可好歹还撑住了平常的表情和姿态。 灰白色的头骨像是被打开的碗盖,按理说里面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可现在映入还敢睁开双目的人眼中的只剩下空荡荡的虚无。 如果说现在要开个地狱玩笑,用“你没带脑子吗”这句话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 如果是个人杀害了高琼枝和红岫,那可不至于把脑子里的东西都一并给带走。 几乎是看见这一幕的同时,齐一溪就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直接双眼一翻,身体软绵绵地往后倒去。 槐烟哪里来得及扶住她,自己自顾自地就已经崩溃到放声痛哭:“小姐……小姐!不是我做的!这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别来找我!” 岳寒立马厉声喝道:“是你害了高琼枝吗!老实交代!” 他这人带着笑的时候看着和蔼可亲,一旦板起脸来就显得格外严肃。 槐烟拼命摇头:“我没有!是齐二小姐叮嘱我把那颗种子交给小姐的!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害她,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众人的视线移到已经彻底晕过去的齐一溪身上。 “多问一句,这位齐二小姐的种子是从哪里得到的?”白鸟插话,虽然这句话看上去是在问哭得撕心裂肺的槐烟,但她的眼睛一直钉在齐一潭身上:“是不是从那一棵母株上分离的?” 岳寒的视线从这位面生的女子身上扫过,和宁王殿下的目光接触后,选择了暂时沉默。 齐一潭神情坦然:“我不知道白姑娘在说什么?” “而且——”她笑笑:“这件事和白姑娘有何关系?你既不归属大理寺,又非两位亡者家属,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些问题的?” “况且这件事我并不知为何与我扯上关系,若是只说是因为我养了花,那便要治我的罪,那今后恐怕全京兆养花的人家都要小心为上了。” “殿下,我已将花搬来。” 李鸣集的声音传来时,齐一潭下意识地拧起眉抬起头来看向他。 她的第一反应比起说是震惊,更应该说是愤怒。 “谁允许你——!” “那株花果然已经枯萎。” 李鸣集将手松开,齐一潭下意识伸出手要去借接住,只是两者之间相距甚远,那精致的花盆下一秒在他们眼前就被摔得粉碎。 沙尘飞扬,从碎裂的盆中散落的并非大家常规认识中的土壤,而是如雪一般细碎的黑砂,那株枯萎到只剩下嶙峋枝条的花,在这样的撞击下彻底散落成无法再聚合的砂砾。 白鸟讶异地看向地面上那些细微的黑砂似乎还在无风的情况下自己细微地蠕动了一下。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些弧度非常小,好似濒死的生物彻底失去自己可以维系生命的养分,在冬日并不明媚的阳光下迅速死去。 齐一潭缓缓收回手,像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聊胜于无的安全感,将白皙纤长的手指蜷缩起来。 “殿下似乎已经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露出微笑。 “只是,殿下认定我与此事有关,但并未找到凶器,还赎一潭无法死心认罪。” 白鸟盯着地面还未来得及升腾而起便消失不见的黑雾,忽而想起之前齐夫人端出来的那盆昙花,那几乎透明的花瓣好像酒盏盛满日光滴落,而后被下面的土壤全部吸收。 她喃喃自语,“种子才是花?不,土壤才是花?” 齐一潭双瞳紧缩,片刻后又恢复平静。 “不知道白姑娘自己又在胡乱推测什么?” 她浅笑。 “那是活的,所以才会‘逃跑’。”白鸟的视线不断在碎裂的花盆与两具尸首之间徘徊:“看上去是她们吃掉了花,实际上是‘种子’寄生在她们身体中,为了开花结果不断汲取养分。” “所以才会出现身体里的东西都被吃掉的情况。” 她最后做了一句总结,接着抬起头对齐一潭说道:“但它们如果是‘奇物’的话,那玩意儿在‘饥饿’的时候会盯上谁呢?” 齐一潭的微笑渐渐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1-02 09:52:28~2023-01-07 10:1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号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岳寒看了眼那边当已经彻底晕死过去的齐一溪和瘫软在地的槐烟。 “殿下,那还赎臣先带她们离开。” 看上去是准备将现场处理权和指挥权全交给他们。 林知默微微颔首,注意力还落在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的齐一潭身上。 两位仵作互相看了一眼,拎着东西匆匆离场,那态度和周末下班时候的她一样,完全不带一丝犹豫。 齐一潭似乎并没有打算阻拦的意思,甚至等到周围不再有其他人时才面带微笑地开口问道:“原本以为天命司只是一个传闻,不想原来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宁王殿下、李家公子、白家后代……甚至连大理寺都参合其中,这世道果真如他所言,早已乱透。” 林知默微微皱眉。 被奇物污浊的人想法大多总是偏激且无法理解的。 “我想不清楚齐姑娘为什么要参合进这件事中。”白鸟开口说道:“既像是为了虚名薄利就去铤而走险的人,也不像为了报复他人而去选择做这种事情。” 毕竟像为了出风头而做这么危险事情的人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了,当然更大的机率是齐一溪拿着种子假借齐夫人的名义托槐烟交给高琼枝的时候,她们三人都不清楚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东西会和邪祟奇物挂钩。 而如果齐一溪是个反社会人格,那刚才何必等人都离开,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来得更符合常理。 “既然你有听说过天命司,那你应该也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天命司是如何处置。” 白鸟偏过头去才发现站在身旁的林知默不知何时手上已经提着一把长剑,那把剑正是由当初苏沁打造,原本进府的时候她还没见到他拿着,估计是刚才被李鸣集送来的。 之前觉得这把剑正如其名。 灵渊,并不张扬也不乖戾,犹如清潭深渊沉稳宁静,可现在这把剑的剑气却像波涛汹涌的海,随时能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在场的所有人吞没。 “有所听闻。”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或是慌张,好像在今日之前就已预感到会有如此下场:“传闻天命司有一种秘法,可斩断人与这世间的联系,不知殿下今日是否就要展现如此秘法。” 林知默缓缓拔剑:“然而你觉得你还可以再赌一把。” “殿下,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我也是不会落泪的。”她的笑逐渐变得扭曲狰狞,像是有什么活着又死去的生物即将从她的身体中“破土而出”,“这个方法我也可以用,只要成功我便一本万利。” “没有什么是一本万利,赌到最后也不过一无所有。” 白鸟心中吐槽这是什么反赌宣传语,不过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齐一潭的动作。 像是被彻底榨干养分的母体,齐一潭的身体逐渐出现犹如缺水土壤皲裂的痕迹,那些焦黑的裂纹迅速蔓延,很快让她变得像是立在原地却逐渐碎裂的瓷器。 从袄裙袖中伸出的雪白手臂下有活着的根茎如蛇般蠕//动着窜出肌体,齐一潭像是被植物撑到炸裂的花盆,在短短几息的时间里就再也看不出当初那位亭亭而立的少女模样。 “种子会长成这样吗?!这是不是太夸张了?!” 白鸟抬头看了眼逐渐被藤蔓和花瓣裹住的齐一潭,算是明白为什么林知默之前会让其他人先出去,多半大理寺那边也早已有所经验,知道这种场合不应久留。 感觉只是两分钟不到的时间,眼前的齐一潭就已经被从体内生长出的植物吞噬。 原本身材匀称的四肢被粗壮蠕//动的藤蔓代替,少女漂亮的面容被花瓣簇拥,只露出犹如沉睡般酣眠的神态。 她光洁的额头间逐渐裂开新的缝隙,第三只眼窥视着这凡尘人世。 那是瑰丽的瞳色,犹如万花筒一样绽放的绚烂之花,只要与它对视超过几个呼吸,好像就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些过于艳丽而在视线中被染成漆黑的颜色吞没。 藤蔓迅速沉于地下,母体无法继续提供营养后,它已经将地面上所有花草的养分吸收殆尽。 那些挥舞的枝条没有第一时间攻击处于正下方的他们,而是直奔门口的金吾卫而去。 “外面的人!”白鸟目光一转,黑雾像海水蔓延过她的脚踝。 “放心。”林知默当机立断拔剑,剑气锐利,犹如摩西分海劈开起伏的黑色雾气,将扎根在地面中的根茎切断。 “——!” 从那些墨绿接近乌黑的茎条中涌出的是颜色血红、质感浓稠的汁液。 虽然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的这晦气玩意儿,心里膈应得很,但现在明显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白鸟抹了把脸,感觉那些似血的液体中只有淡淡的花香。 “别喝。”林知默躲闪得快,见彻底被奇物附体控制的齐一潭借助自己剩余的根茎后退时,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后提剑跟上。 “不是、谁会喝——呃。” 想起之前看到翠玉枝的打脸行为,保险起见她还是用衣袖将自己脸上和手上的汁液全部擦干。 所以为什么别人的穿越生活是进行宅斗宫斗种田救赎生活,她过来的日常就是先死一次,然后随后还有死第二次的风险? 不过心里再怎么抱怨,也不可能只是杵在这儿当根木头。 万一它真的流出这草木逐渐枯萎,变成一片荒地的四季园,那死的恐怕就不是红岫和高琼枝两个人这么简单。 原本清澈的小溪已经不知在何时干涸成皲裂的土壤,葱绿的花草树木枯萎成死去的残枝,被剑气与根茎扫到的时候就会碎裂成纷扬的尘土。 仿佛大旱三年后了无生气的土地,茎条犹如隐匿的蛇在大地中伺机而动地游走。 她的视线并没有因为尘埃受到影响,甚至因为并非常人的身体,所以连呛人的感觉也不会出现。 不过碍于习惯曾经留下的印象,所以还是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眯起眼低头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遗留物。 枝条疯狂蔓延而去,像是失去缰绳的猛兽一头冲向四季园的大门。 然而靠近到门边一米左右的范围时,那些茎条就像触碰到无形之中升起的火焰,在眨眼间就被灼烧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只剩下残留本能的猛兽也会惧怕这样猝不及防之下感受到的痛苦,那阵惨叫的悲鸣从每一根焦黑的枝条、每一片凋零的花瓣、每一道额间的视野、每一处原本属于齐一溪的肌体中嘶喊而出。 白鸟感觉头晕目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奇物在借助那具可能早就死去的躯体在嘶吼,还是齐一溪其实还没有死去,此刻因为那些于门扉与墙壁上亮起的阵法而受伤悲鸣。 京兆异闻录 第21节 “你是在找我?” 白鸟捂着头,寻声看去。 逆光站在门前的是李鸣集的身影,只是他那副表情实在有些陌生。 即便她与对方见面也不过是在今天,可这幅表情和态度与之前少年老陈到有些像石头一样的李公子截然不同。 要是形容得话,这人像风,来无影、去无踪,不在意人世、不在意凡尘,有着谁也无法抓住他的虚无感。 “李鸣集!” 像是终于找到了目标,不管是隐于地下的根茎,还是顺着剩下河床散开的枝叶,全数收拢归来,粗壮的枝条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收缩成尖锐的木箭要将他钉死在地面之上。 “若是脑子有病建议你直接看大夫,别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地发癫。”就算是身处危境,嘴上也绝对不饶人,“而且你找错人了。” 他不躲也不避,站在原地伸手拔剑,那是一把和林知默手中的灵渊完全不同的宽刃剑,剑体宽厚,正面展露的剑体刻有灵蛇纹路;但这柄宽刃剑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两侧剑锋都未开刃,这使它看起来意外笨重。 木箭当头而下,灵蛇从宽刃剑中灵活地游出,嘶嘶吐出殷红的蛇信,白雾从它的口中倾泻,只用片刻的功夫就组成一张银白巨网紧紧束住它的攻势。 趁此机会林知默挥剑从它身边劈下。 有着人脸的巨型之花立马反击,震落的树叶闪烁着如刀的寒光要将从背后而来的偷袭者切成无数碎片。 从少女额头中央睁开的那只瑰丽无比的竖瞳不断缩紧,像是要立马转过来将背后的林知默杀死,可它寄生的那张漂亮的面容还是固执地看向握住宽刃剑,毫无畏惧与它对视的青年人。 它像是被分裂成了两个个体。 注意到这点的青年忍不住一挑眉,语气挑衅地说道:“哦?自己先起内讧了?” “莫要大意。”林知默出声提醒。 “了——解——”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很吊儿郎当、混不在意的感觉。 在叮铃哐啷的声响中,白鸟一路连滚带爬地躲在一处岩石假山后才感觉松了口气。 “——” 她看着从脸侧旁飞过的那枚“飞叶快刀”,松开的气又重新掉了上去,感觉还是要撤回之前那句话,说是安全其实压根就没安全到哪里去。 恐怕再过不久这块作为掩体的岩石假山就要报废,她需要赶紧换地方。 谨慎地探出头打量了一圈,借助现在这个身体完全不会受到生理因素的优势,在天女散花一样的攻击中,她更快注意到的是来自林知默背后的那根茎条。 “芝麻!背后!”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站起来朝他吼道。 林知默同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转身挥剑。 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睛:“殿下,万一是幻觉!” 将那根妄图偷袭的枝条斩断,他这才回答:“不会。” 毕竟如果是由他心中所想所生的幻想,那他肯定不会想到对方喊他是这种称呼,不过再这么一想,她那种人说这种话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24章 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的报复行为,在她说完那句提醒后,下一波边缘锋利无比的飞叶就像长了眼一样翻几倍地往她这里袭来。 摸了一下被削断的假发,白鸟立马重新缩回头,想着敢情这假发用了还没有一天就惨遭暴力理发变成齐耳短发造型。 身后的假山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已经变得摇摇欲坠,她拍掉落在头顶细碎的石子和飞扬的灰尘,猫着腰试图从后面绕出去。 就在几秒前冒头的时候她看见林知默的攻击比起说是冲着那些或是隆起或是藏于地下的藤蔓去的,不如说都是向人面花周围的那些红线砍去。 相对的,就刚才的交锋结果来看,也是砍断红线后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更可观。 将身上那些碍事的金银首饰先全部扔下,她弯着腰从即将倒塌的假山后迅速移动。 好在那边的两人为她分摊了绝大部分的注意,所以她才能有机会在可见度极低的环境中小心摸索着靠近那边的人面花。 被人面花操控的枝叶不像寻常花木那样柔软,可同样具有极强的韧性,挥舞起来的破空声犹如能够撕裂空间的长鞭。 一部分茎条将他们拦在三米开外的位置,另一部分茎条汇集成尖锐的木箭几乎要把他们躲闪的那块地方扎成筛子。 林知默手握长剑,颤动的剑锋犹如龙吟嗡鸣,即便被阻拦在外他一样能用剑气在身旁之人的配合下不断将人面花身边的红线割断。 “李鸣集,回头!” 青年一愣,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耳旁金石声交错,林知默已经持剑横向一格把来自他背后的偷袭拦下。 他看了眼不知道是从灰蒙蒙的空间中哪里传来的女声,还是将全部心神贯注在眼前的战斗中。 即便还有不少根茎扎根于地下,这株诡异的人面花直立起来的时候还是足有三米高,要是再往上一点估计能直接顶到四季园的屋顶。 不过看前面出现在四周墙壁上的纹路结界,它应该是没有那么容易出去的。 少女额间那只有着瑰丽颜色的竖瞳正在四处打量着什么,白鸟以自己现在绝对精准的视力做担保,它像是察觉到目前情势不妙;尤其是在自己损失了接近一半的红线后,正飞速地想要找个办法脱身战局。 然而它连接头部之下的身体却不受它控制一般执意要战,而且在是争夺控制权一样几乎把所有的战力都集中对付李鸣集去了。 这甚至感觉不是因为察觉到相较于另一个人来说,李鸣集的实力更弱这种相对合理的理由,而是夹杂了什么私人恩怨一样,今日一定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去。 但看他们那边的情况,防御一段时间还是没有问题的。 白鸟瞄了眼那边两人的战局,猫着腰打算绕过人面花的背后。 她似乎看见林知默皱眉,估计是从刚才她那一嗓子里听出她现在的位置。 当然不仅是他,因为那声提醒成功也告诉敌人她已经摸到了它的身边。 脚下干涸的土地像人类逐渐裂开的肌体,错眼之间就会把那些粘稠又带有清香的汁液看成和人一样受伤时流出的血迹。 既然已经被对方发现,那现在不管怎么隐藏都不再有意义。 她直接加快步伐,跨过大地的伤痕,任凭背后的尖刺飞叶对着她的后心袭来。 “不——可——能——!” 白鸟听见对方模糊的惊呼,仿佛是齐一潭本身的质疑,又像是孤注一掷后发现自己满盘皆输的奇物的自言自语。 当然没什么不可能的。 毕竟这世界上有奇物能够寄生,那有“人”的身体不是真的身体又有什么奇怪的? 后背厚实的冬服已经被割破,露出的是和常人截然不同的乌金色身躯。 没有痛感的白鸟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忽视背后的伤害,直接上手就抓住藏在对方背后剩余的那些红线。 那些殷红色的线条源头来自四面八方的虚空,终点却都连在人面花的根茎与躯干上,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越是靠近人面花的线条颜色越是污浊。 她扯住那些红线,虽然眼下手中没有工具,不过大部分都不难直接徒手扯断;像是已经被火烧成只能保持最低限度模样的易碎品,只需要使用轻微的力度就能毁掉它们。 唯有最后方那颜色最深的一根红线像是还保留着应有的柔韧,她尝试着扯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将它扯断。 不过她这样的举措像是终于惹怒了这只巨大又诡异的花,甚至连一秒的时间都没有,巨大的茎条扭曲凝成尖锐的矛将她直接捅了个对穿。 “……咳。”白鸟咳嗽了一声,感觉自己现在要还是个普通人估计就凉了,然而她现在用的这具身体也不算人,除去呼吸感觉很是透风,其实几乎没有什么实际痛感传到她的脑海中。 风吹散蒙于眼前的尘埃,林知默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下意识紧缩,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随即又有愤怒的情绪占据他的四肢百骸。 “——”他张开口,抬起手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要去接住那个人。 但白鸟还保持着清醒:“灵渊!” 他猛地回过神来,想起那人现在的确算是金刚不坏之身。 下一秒灵渊剑被他掷出去。 剑光如龙,咆哮着咬断那最后一根殷红的线条。 像是压垮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几秒后那株巨型人面花终于面向他们缓缓倒下。 在扬起的漫天尘埃中那些粗壮的根茎逐渐变成新的灰尘,和那些已经死去的植物残尸混合在一起,变成不分彼此的存在。 青年将自己的宽刃剑从钉死枝叶的地面中□□,随后丝毫没有贵公子气质地啧了一声:“虽然刚才也能解决,但是总感觉这邪祟和它的宿主是不是起内讧?” 林知默手腕一转,灵渊物随心动重回他的手中。 “否则它应该先干掉一个是一个,不可能一部分想要攻击我,另一部分却想着离开。” “呃——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 青年明显还想继续说什么,不过挥开烟雾,抬头一看发现向来性格冷淡的宁王殿下居然会主动接住其他人的时候,他还是果断选择闭嘴,并选择暂时性“离开”。 当最后一根红线的消失,人面花也随之溃散为烟,贯穿她整个胸膛的那根木箭也跟着消失不见。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东西,仰面朝着天空下落的时候还在想等会儿砸在地面上会不会导致这幅身体磕到变形,结果下坠的时间没有超过三秒就被什么接住。 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林知默好心抱住她。 ……太浪漫了,就是不知道他手酸不酸,看样子芝麻也是个力能扛鼎的人。 既然他都这么配合,那怎么着她也要表现一下。 “殿下……”白鸟试图假意挤出两滴眼泪,“我虽然——呃!” 下一秒对方的手就一松,她的后背成功完成最后半米不到的自由落体,扑通一声直接砸落在地面上。 白鸟保持后脑勺着地的姿势,无语地和青年俊秀的面容对上。 “你应该拿到‘种子’了。”他伸出手:“那样东西要被放进‘仓库’才安全。” 果然是为了这个,才这么“浪漫”的吗? 她伸出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不过这么给你真的没事吗?毕竟它好像一直想找东西寄生。” 但因为她现在这具身体看似是人,实际上是无机质的乌金矿打造的,自然无法成功寄生。 “有龙脉庇护。”他接过那枚“种子”。 虽然被叫做“种子”,拿在手上的感觉也很像货真价实的植物,实际上它就是那颗脱离了随风而去的尸体留下的“眼瞳”,不过再她又仔细观察过之后,才发现那只眼睛其实是由无数只颜色各异的小虫汇集在一起,作为整体的“它”每个部分都是单独活着的个体,只是不知为何它们此时并未散开。 虽然想到这件事就很让她反胃,不过这么想想,之前红岫暴毙身亡时从口鼻处流出的黑色“液体”,可能就是那些散开的小虫。 呃,好想认真洗洗手。 “不过如果这颗种子是寄生在红岫身体后,又寄生在齐一潭的体内,最后被我们回收;那么导致高琼枝身亡的那颗呢?”白鸟拍拍自己沾满灰的衣衫,像是没事人一样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大洞,还是先问出了这个困扰她的疑问。 “既然是分株应当不具有母株的力量。”李鸣集沉稳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就像之前齐夫人给我们展示的那株昙花,应当会很快就自行凋零枯萎。” 林知默点头。 京兆异闻录 第22节 在白鸟回过头想继续提问之前,一件深蓝的外衫落在她头顶。 白鸟手忙脚乱地在这件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偏大的外衫中探出头,接着想起一件事。 虽然她自己是对这个伤口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可就不是这样的。 真是考虑周到的宁王殿下。 她裹着那件外衫,转身问道:“不过……我们怎么和外面解释这里的情况?” 四季园内所有的花草树木已经随着刚才的战斗彻底变为灰烬,干涸皲裂的地面被戳成堪比筛子的程度,原本那些精致华丽的亭台更是被波及成一片废墟。 这种程度用寻常的借口怎么看都无法成功糊弄。 穿着浅色中衣的林知默一手握住那颗不断蠕动的“种子”,一手提起灵渊剑。 “我们刚才已经斩断了因果线。” 见她的视线果然立马追过来,他继续说道。 “因果线代表一个人与凡世的联系,全部切断的话意味着这个人会被世界遗忘。” 白鸟一愣:“被遗忘?……你是说所有人都会忘记齐一潭吗?” 第25章 “更准确来说是齐一潭的痕迹会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李鸣集的说法更加详细,“她的生平、她的经历、她曾经的所作所为都会被虚无所代替。” “这座园子可能在其他人看来本来就是一片荒芜,而非齐小姐曾经精心打理。” 林知默点头:“所以不用太过担心向别人解释。” 虽然不用担心这一点很好,可这同样令她无端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句话—— “人的死亡有三次。” 第一次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随着最后一次呼吸的落下,再也感知不到世间病痛、亲友呼唤,这是人的第一次死去。 第二次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不管是披麻戴孝还是悲喜葬礼,都是你社会生命的结束,从此之后你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就没有了自己合法的一席之地。 而最后一次,第三次的死亡是记忆中的死亡,就算社会都认定一个人的死去,但如果你的亲友还惦记着你,那还能拥有一个家,可连自己的爱人、家人、友人都一并忘记你的时候,这才代表着一个人完全的死去。 哪怕是生理意义上还活着,似乎也和亡者别无二样。 白鸟套着那件宽大的外衫,缓缓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想到自己直接见证的是齐一潭的第三次死亡。 “但是为什么……” 李鸣集已经先一步出门料理后事。 林知默还站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她,见她似乎还有不解,便说道:“否则因果线会被污染,越是亲近越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污浊的对象。” 她想起那根从人面花根茎上延伸出去的红线,的确是上红下黑,越是靠近被奇物寄生的齐一潭,那颜色就越是污秽。 “不、我是说,看齐一潭之前的说法,她明明是知道我们有办法切断她的因果线,而她自己也说了一句,这个方法她也可以用。”白鸟思索:“她怎么会知道这种方法?” “有部分奇物会知道并不稀奇,这个方法也是龙脉相告。”他们两人并肩向外走的时候,林知默说道:“但或许可以顺藤摸瓜。” 也就说不排除是有其他“人”告诉齐一潭的。 眼见来到四季园的门前,白鸟低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芝麻,你说齐一潭知道会有今天这个情况的出现吗?” “知道。”出乎她意料的是,林知默的回答很是干脆,几乎是她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秒就给了她回答,“被奇物邪祟寄生的只有心怀死志之人,否则只会变成红岫、高琼枝那般。” 只会被直接吸干养分吗…… 开门的刹那,冬日的寒风卷着今天难得明媚的阳光扑向他们,即便现在用的这双眼睛已经不再被脆弱的生理机能限制,她还是下意识眯起眼来,迎着灿烂如鎏金的线条看见有个少女急匆匆地向他们奔来。 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她觉得站在那里的人是已经经历了第三次死亡的齐一潭,可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急匆匆跑来的是逐渐停下脚步、面露迷茫的顾佳熙。 她站在他们两人面前,任凭身后的婢女满脸焦急不安地跟上,又小声提醒:“小姐!你怎么突然——” “……她怎么样了?!不是还有一个人在里面的吗?!她——”顾佳熙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开口。 林知默打断她:“里面没有其他人。” 顾佳熙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不可能!我明明记得你们把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跟着齐一溪她们出来!” 白鸟想起最后系在齐一潭身上的那根因果线,一个心存死志之人和这个世间联系最紧密的线会不会就是眼前这根。 而那颗种子开出的花吃下后可以辨别心中问题真假,那时齐一潭未说,现在他们虽然也无从得知当初她到底问了什么问题,但或许就是和顾佳熙有关也说不定。 “那里没有其他人。”白鸟感到自己披着的那件外衫下空洞的胸膛里寒风凛冽,她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开口安慰,但知道什么狠心的话该说,什么心软的话又不该说。 顾佳熙失魂落魄地倒退两步:“不可能……我明明、不、李公子既然也在里面,我还可以去问他!” 她的双眸里重新亮起光,像是落水之人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管身后婢女的惊呼和赶忙的赔礼又慌张匆忙地去找李鸣集。 不过就算去问李鸣集,想必得到的答案也都是一样的。 “殿下。” 在顾佳熙离开后不过半分钟,苏沁的声音就传来,看上去是早就砸出一旁等着来。 “穆子川与岳少卿已经将事情处理完毕,只对外宣称红岫与高琼枝的死,和齐一溪、槐烟有关。” “至于齐一潭……”她摇摇头:“就连齐夫人也并不记得。” 反而是顾佳熙心中似乎还隐隐放不下。 不知当初齐一潭心怀死志,是否与她母亲的态度或多或少也有所关联。 “也就是说只剩下我们还记得她了啊……”白鸟慢慢呼出一口气,“不过这样直接给齐一溪、槐烟两人定罪是不是有所不妥?” “大理寺那边穆子川会帮忙酌情,不用担心。”说着苏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她:“不过,一条,你是不是……” “……”白鸟忽地想起自己胸前那个大洞,几秒后她尴尬地笑了笑:“沁啊,我同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要生气。” 林知默自发开始走远。 “你说。” “……你说的啊。”白鸟掀开这件外衫:“你看,我完全不痛哎。” “……”三秒后苏沁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白!一!条!我前几天刚做好的义体你今天就能弄坏你什么意思!” “不是说好不生气的吗!”白鸟嚷嚷着喊冤,同时视线搜索着林知默的背影试图让他救场,结果发现对方走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脱离了“战场”范围。 *** “黎叔啊,你说连你爹娘都不认识你的话,你可能会有一个朋友还一直惦记你吗?” 又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晴天,白鸟倚在杏花巷巷口的墙角抬头看远处蔚蓝无云的天空。 自打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不知不觉间就和固定在这里卖烤地瓜的中年大叔混熟了。 对方告诉她自己姓黎,他没有具体说自己叫什么,她就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喊他黎叔。 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卖烤地瓜的小老百姓,可他的知识面相当广博,还时不时说出一些感觉很令人参悟的道理,远近邻居们有事没事总是喜欢和他聊天,或者—— “狗蛋!别去路中间玩!到时候你娘抽你屁股!” 黎叔先是对着在路中间追逐打闹的小屁孩们吼了一声,接着用铁棍拨弄了一下一直生着火的炉子,等到火焰重新窜高带来一阵暖意后,才慢悠悠地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这有什么奇怪的,来到这世上,你在某个人的眼睛里看着可能就是不一样。” “虽然这个人一般是你爹是你娘,毕竟是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不过也不代表每个人都是这样和爹娘关系紧密;但总归有人瞧着你就是不一样的,对于那个人来说,你就是与众不同。” “你说的那个丫头也许爹不疼娘不爱,看上去的锦衣玉食都是为了以后方便联姻,可在她朋友眼里看来,这个人就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好,指不定要她是个男孩子,那朋友就说我嫁给你得了。” 白鸟回头看他:“还能这样的?” “我举个例子。”黎叔用铁钳勾出一个小个头的烤地瓜扔给她:“你又没参与过人家那两个人的过往,所以不理解这份惦记不是很正常吗?” “人家可能也这么一起吃过烤地瓜、一起像那两个瓜娃子在街上打闹过、说不定还一起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过悄悄话,情分当然不一般。” 虽然按照齐府的家风来看不太可能,不过……谁知道呢。 她们之间的情谊本就不是应该由她这样一个外人来定义的,之前思来想去或许本就是她入了魔怔。 白鸟接过那个烤地瓜,感觉冰冷的身体都要被这热度重新温暖起来。 “话说黎叔……你送都送了,就不能给个大点的!” 对方瞪了她一眼:“白吃还这么多话,照你这话我不得赔死!” 白鸟本来也就是为了转换心情多问一句,看对方也没有生气,便笑嘻嘻地夸赞黎叔的地瓜果然又实惠又好吃,就是什么时候品种多点。 对方自己剥开一个地瓜,一边吃一边说,冬天就卖烤地瓜,夏天只卖大西瓜。 她的身体和常人不同,自然也不能吃,捧着这刚出炉的热地瓜暖手,两人一起坐在墙角看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这让她有些想起曾经繁华又平常的都市生活。 “还是和平好啊。”白鸟感慨。 “谁喜欢打仗。”黎叔咬下一口烤地瓜,从怀里扔出什么东西来。 白鸟接住,低头一看,是一块样式精美的白玉佩。 “……我去?”她看向对方。 只是这位中年男子目不斜视,还盯着答应了街坊邻居要照应的那两个小孩儿,不过似乎早就料到她的震惊,于是说道:“替我保存一阵子啊,我看你好像和大理寺的官老爷走得挺近的,这样那群歹人就不会强抢了。” 说到她们之中大理寺的官老爷好像只有穆子川一个人,不过那也是九品芝麻官。 “谁要抢?这你不报……报官?” “我怀疑他们官匪一家亲。”他又咬了口烤地瓜:“不能信,还不如你可信一点。” “大叔我和你认识好像也才一个月不到!” “大叔我认人准得很,吃过的盐你比走过的路还多。”对方像是很对她放心一样:“而且我看你穿成这样也不像会贪我一块玉,说来说去都比放我自己身上要来得稳妥。” 可以是可以,因为某种意义上除了国库,应该没有什么地方比天命司更安全。 她把玉佩揣在怀里,准备等会儿就先放进天命司里代为保存。 黎叔平时对她也多有照顾,这点小忙不是不能帮。 京兆异闻录 第23节 “话说黎叔你没有其他家里人帮忙了吗?” “而且你寻求无路,不如和我说说情况,我看能不能帮你。” “哎哟。”闻言对方笑得眯起眼:“虽然没指望,但还是谢谢咯。” “……瞧瞧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说的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要是我事情办成,回头请你吃个大地瓜啊!” 可惜这句话在三天后没能实现。 第26章 “黎叔死了?”重复了一遍穆子川口里这句话的白鸟神情明显是空白的。 穆子川闭上嘴,下意识和林知默对视了一眼,后者微微皱眉但摇摇头,于是他换了个相对小心的态度问道:“你熟人?” 自打齐一潭那件事之后又零碎出现了几个不算棘手的奇物,但影响和波及的范围都控制得很小,一来二去就和金吾卫的于飞虎校尉,以及还在大理寺那边挂职的穆子川关系变得熟悉起来。 白鸟愣了会儿,神情有些犹豫:“也不能完全称之为熟人,话说跟我熟的话,跟你们不就更熟了?” “这话怎么说?”穆子川坐在桌边进行反驳:“我都没听过这号人,殿下呢?” 他看过去,见到的是林知默的摇头。 “就是我们巷口经常卖烤地瓜的那位!”白鸟强调,恨不得用手给他们比划比划,描绘个大概形象出来:“人还挺高的一个中年大叔,下巴上有几根邋遢短胡子,虽然说有的时候很小气,但人还不错的那个;顺带一提他家的烤地瓜真的很香,你们来这边的时候天天路过居然没买一个试试吗?” “毕竟我不喜欢吃烤地瓜。”穆子川坦白自己的挑食,接着他视线一扫恰好见到端着什么进门的寻枝与苏沁:“这不来了一位常住户!寻枝姐,你可知总是在我们巷口卖烤地瓜的那位中年大叔?” 寻枝牵着苏沁的手,小心跨过熟悉的门槛,然后走到桌边的老位置坐下。 “卖烤地瓜?”她的神情有些疑惑:“我出门的机会很少,有时的确能闻到那阵香味,不过你问卖烤地瓜的人是谁那我的确不知。” 毕竟她的双目天生失明。 穆子川自觉失言:“嗐我的错。” 寻枝笑着摆摆手,微微侧首问若有所思的苏沁:“沁儿你呢?有印象吗?” “卖烤地瓜啊……这么一说,的确像是有这么个人,但平时走那边也没怎么注意过,发生什么了吗?” “今日清晨有僧人擂鼓报案,说是国兴寺附近发现一具中年男子冻死的尸体。”穆子川挪了个位置让给苏沁,把刚才说的内容又简单重复了一遍:“单看尸体并没有什么疑点,死时身着单衣,蜷缩而眠,面露苦笑,肌体表面有淡红尸斑,是典型的冻死之相。” “仵作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夜五更天的左右,国兴寺背阳的山侧本来就人烟稀少,加之那个时候又是一片黑灯瞎火,恐怕不是因为今早有小僧走那边抄近路挑水上山,恐怕还要好些天才会发现这具尸体。” 穆子川摸了摸下巴:“我们去的时候第一时间检查过那边的情况,死者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白鸟插话:“卖烤地瓜应该本身就没有多少钱。” “但不至于身上一文不带。”林知默端着茶盏说道:“或许是遭遇歹人?” “我觉得不然。”穆子川摇头,“毕竟这还是个平日里年轻力壮的,就算真遭遇歹人为什么不反击?如果是因为对方带着利器,他不敢反抗,好像也说得过去;可他身上除了冻伤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伤口。”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路遇抢劫,为什么还在留在那冰天雪地里挨冻?”苏沁拧起眉:“正常人的想法难道不是觉得倒霉先去报官或是回家吗?” “正是如此。”穆子川为她鼓鼓掌,简直像是在说原来苏大小姐在这个时候也有正常人的推测。 苏沁忍不住向他翻了个白眼:“真是不知道顾朝时到底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哪点。” “哎这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之前就同她说了,她喜欢我哪一点我立马改。” 穆子川满脸混不在意,把苏沁气得够呛。 “你要是这么对待人家真心,回头可是要遭报应的。” “我都和她说得够清楚了,咋两不合适。”他喝了口水,有点烫,又放下茶杯:“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白鸟思维发散了一瞬,觉得苏沁说的这事真像以前古早爱情文学,什么女主爱上男主、男主因为家世等诸多原因看不上女主、失去女主后又追悔莫及。 代入一下场景还能想象穆子川穿着黑西装,在雨夜里抱住打了个马赛克的女人,红着眼……呃…… 她看了眼对方嬉皮笑脸的模样,感觉有点代入不了。 感觉他那个性格,还不如林知默有代入感。 后者似乎发现了什么,看了她一眼。 “别胡思乱想。” “你怎么知道我在胡思乱想。”白鸟立马否认,接着把脑海里还在给林知默找搭子配戏这个念头挥散,转而看向穆子川。 “你们有联络过黎叔的亲友吗?” 穆子川把自己手边的茶盏掉了个儿:“这也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因为我们没找到任何一个与他相熟的人。” 这下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寻枝再度确认:“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穆子川点头,语气非常肯定。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一个与之相熟的人也没有? 在齐一潭那件事以后,白鸟曾出于好奇问过林知默那些鲜艳的红绳到底代表着什么。 对方被她整整烦了三天还是瘫着张脸,和她解释清楚了。 那些红绳叫做因果线,就目前来看只有受到龙脉祝福的人才能看见和触碰,每根因果线都代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深厚交集。 她追问过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深厚”这种程度。 林知默给她相对简单地概括成“恩人”“友人”“亲人”“爱人”这大概四种类型。 这世上一个人八成的人际关系几乎都可以用这四种来作为描述基准。 或许一个人一生中不一定完全同时拥有这四种人际关系,但应当不至于都到了四十多岁一个亲人和友人都没有。 不,这么仔细想想的话,她其实也谈不上多么了解黎叔。 她知道他这个人靠卖烤地瓜为生,却不知道他平时家境如何;也没有见过他平日里和谁走得非常亲近;甚至在来到这里和他逐渐熟络起来的时间里,连对方的全名叫什么都不清楚。 他们两人最深的联系恐怕就是那枚玉佩。 对了!那枚玉佩! 白鸟蹭地站起来,在林知默的一直注视着她的视线里噔噔噔跑到木架边找到之前柳絮大手一挥送给她的木盒。 这是一只卯榫结构的实木木盒,整体模样简洁大气,就第一眼给人的感觉还意外像柳絮曾经从仓库里带出来的那只编号木匣,据她本人说,请工匠打这种造型是觉得足够辟邪。 将木盒打开,里面并排放着两枚玉佩,一枚是林知默之前交给她的那个,虽然当然没什么感觉,不过后来才想起来恐怕正是因为这枚玉佩,她当时才不至于两人互相离开超过三米时就进行一个不受控制地“过密接触”;另一枚就是黎叔三天前交给她的鱼戏莲叶白玉佩。 这枚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做工精细,就算是苏沁这种早已看惯不少好东西的人也忍不住凑近了细细端详。 “这得价值千万。”苏沁小心地捧起这枚白玉佩,见在光下那尾白鲤似乎要晃着涟漪游动起来的模样,更是感慨:“也不知是哪位师傅做的,真想找这位定制一枚。” 穆子川接过那枚玉佩,又正对着光看了看:“恐怕不止千万的价值。” 他指着白鲤背后那犹如水面涟漪的纹路,指尖错开日光,让所有人都能见到那白玉表里通透如水的光泽感。 “沧海玉。”林知默开口。 “不错!”穆子川非常给面子地赞同,把玉佩放回木盒中:“沧海玉都有价无市了,我感觉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完好无缺、又工艺精巧的一块。” 听到他这么说,苏沁忍不住嘟囔了句“真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穆家”。 “这财大气粗的是穆家,可跟我穆子川有什么关系呢。”他耳朵灵得很,她话音刚落就进行了反驳,随后又补上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以截断苏沁即将对他展开的反击:“不过我们这边识货最准的应该还属柳姐,不如等她来再看看这是不是我们想的东西。” “不过,为什么他要给你这个?” 林知默看向白鸟。 白鸟同样皱着眉,一脸疑惑:“不清楚。” 像是察觉到他们欲言又止的目光,她语速加快:“不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原本黎叔说是为了让我代为保管几天,回头就来拿,结果……”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一顿。 “他当时说是有歹人想要强抢,莫不是有人盯上了这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所以黎叔才会惨遭毒手?” “那还是和他身上为什么没有任何伤痕、只有冻伤这件事相互矛盾。”苏沁把桌上的盘子往其他人的方向那里推了推,示意他们可以尝尝味道。 随后她想了想,推理道:“这总不可能是因为有人在周围不让他回家,比如拿着刀表示你要是敢下山就捅你这样。” 穆子川笑呵呵地把盘子往林知默那里移了一下。 “那为什么不去山顶的国兴寺求助?毕竟那里的僧弥还算热心,加上好歹有京兆第一寺的称呼,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有歹人,应该不至于杀到那种香火鼎盛的寺庙里去。” 白鸟看着那个盘子转来转去,又从林知默的指尖转到她的面前来。 盘中的点心精致,然而所有吃喝都和她无缘,于是她又转回了穆子川跟前,换来对方哀怨的一眼。 “其实最近除去这具尸体,另外还有几具冻死的尸体。”穆子川没有动眼前的点心,转而说起另一件联想到的事情:“只不过都是些流离失所的闲汉,所以并未引起注意,但今天说起这么一遭,不知道会不会有所关联。” 林知默若有所思:“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最近一个月以内,共有三具,前两具都已下葬,还有七天前的一具仍在大理寺义庄。” 白鸟思来想去:“你们是不是打算动刀子?带我一个?” 穆子川:“……动刀子?孙仵作听到也能给你一刀子。” 林知默:“我也去看看。” “……殿下你是不是被一条给带坏了?” 第27章 结果原本没想下午去大理寺的穆子川还是作为领路人又回去了一趟,当时顺嘴多问了句苏沁要不要一起来的时候结果对方连连摆手,表示自己还要回去一趟量新衣,没有办法加入你们;至于寻枝则摩挲着那块白玉佩,表示自己再等柳絮回来问问这块玉佩是否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等到出了门,三人坐上马车的时候,穆子川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苏大小姐那是因为最看不得尸解,所以打死她都不可能去大理寺义庄一步的。” 这白鸟是真没想到,毕竟她当初在齐府的样子太镇定,完全不像带怕的感觉。 京兆异闻录 第24节 虽然去大理寺也可以选择骑马,不过她这幅身体坐在马背上,普通的马匹可能都跑不动,加上没有办法离林知默太远,干脆三个人都坐同一辆马车。 “说起来之前红岫、高琼枝那件事,高家有向你们要个说法吗?” “那件事啊。” 穆子川那时来的比较晚,并没有进入四季园,原本她还没有想太多,现在和他相熟了,总感觉那天他是故意来晚的也说不定。 他简单总结了一下事后的处理方式。 “以岳少卿的名义对外宣称是齐家那位二小姐好心办了坏事,误将有毒的种子交给高琼枝,而高琼枝是因为听信了自己贴身婢女槐烟的话,以为最近皇城中的那个吃花辨真假的传闻是真,结果不幸导致惨剧发生。” “至于叫红岫的那个婢女,她本就是几年前被卖进齐府的,家并不在皇城,死去了也无处通知她的家人。” 白鸟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想到在最后只能在传闻中看到齐一潭的影子。 “齐家那位嫡小姐就像没有来过这世家上一样,唯一对她还留些印象的可能只有顾家那位小姐。说起来最近也没有见到她和鸣集继续往来。” 顾佳熙吗……不知道当初固执留到最后一根的因果线是否就是她。 “不过红岫与高琼枝的尸首已在七天前被彻底火化,要不是岳少卿和陛下扛得住,恐怕今天高家还要堵在大理寺门口闹。” 白鸟一愣:“火化了?” 虽然这个世界和她原本所在的世界多有不同,但毫无疑问这里对人死去的葬礼形式还是趋于保守的,也就是觉得更应该入土为安,但没想到大理寺居然会直接选择火化,而且听穆子川这口气,应该是没有通知高家,直接就开烧。 “被奇物邪祟寄生过的尸首有时会诈尸。”一直沉默的第三人终于开口:“还是火葬最为保险。” “正如殿下所说。”穆子川的表情也有些感慨:“换而言之,经由天命司接手过的尸首基本上都不可能入土为安的,我们也算是死后还扰人安宁的那群人。” “我们要是不扰他们安宁,回头他们恐怕就不是扰我们安宁这么简单。”从现代社会来的白鸟对这种安葬形式没有任何反对和不适感。 穆子川嘿了一声:“要的就是你这觉悟,殿下您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奇人,这不天生就适合我们天命司吗。” 林知默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天上掉下来的。” 在谈话间,匀速前行的马车在一声喊停声中缓缓减速,随后是马夫恭敬的声音。 “几位大人,大理寺已到。” 大理寺门前行人稀少,少数主动来此的人脸上不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就是泪流满面的绝望,马夫毕恭毕敬地等着他们三人下车后,得了首肯片刻也不停地就去把车驾到稍远的地方去,果然普通人没事,没谁会喜欢特意往这种地方来。 来大理寺报案的尸首统一被寄放在专门的义庄内,这种地方寻常人士当然不能轻易入内,不过今天有宁王殿下亲自到场,还有本来就是大理寺令使的穆子川在,于是守门人没有多做为难,只是目光古怪地打量了眼这位居然要跟进义庄的女子,心中不免嘀咕,这两位大人竟然也不做阻拦。 沉重的石门在两位守门人无声的动作下缓缓被推开。 大理寺的义庄不是很大,但格外阴冷。 即便今日在腊月里也算一个暖阳天,可人站在这儿还是感觉阴嗖嗖的。 白鸟看着那些分成三排四列躺在那里的木棺,直觉猜测最靠近窗户的那个棺材里躺的就是黎叔。 “其实也不一定每具尸首都有人来认领。”穆子川带着他们走过那些死后归于沉寂的木棺,最后停留在靠窗的那一个旁边:“如果过了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来的话,我们就会选择火葬。” 简直像是一次经历了三次的死亡。 “这个就是我们要找的,不过因为没有在户部找到户籍凭证,不清楚以前是不是哪家大户藏的隐户。” 也就是那些生活在豪强大户的农庄上,却不上报户部,以逃国家税赋的百姓。 “不过这具尸体其实没有什么疑点。”穆子川打开棺材板,将蒙在尸体脸上的白麻布掀开:“被发现的时候,死者只着单薄内衫蜷缩睡在半融化的雪中。” 他的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面带苦笑,肌体表面原有淡红色尸斑,不过因为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所以变成暗红色。” 穆子川总结:“是典型的冻死。” “如果不是今天提到,估计再过一两天我们也会选择火葬。” 林知默在看过这具尸体后,转而看向白鸟。 白鸟仔细端详那张苦笑的脸,她有些讶异地发现当这张脸上的表情被寒冷与死亡凝固的时候,她竟然有些认不出这居然是之前坐在墙角给她递烤地瓜的人。 毕竟黎叔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像矛盾的集合体。 身上既有她熟悉的吃苦耐劳,也有为商的狡猾心计,还有成年人会有的顾全大局,偶尔在面对暂时看孩子时的赤子童心。 但现在躺在这里的只像是一具空荡荡的皮囊,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不对吗?”林知默问。 她摇头,论起专业水准,她又不是法医仵作,只是她在冥冥之中还是觉得有什么一直不肯停下安歇。 脑海中黎叔最后交给她玉佩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如果他当初没有给自己这么昂贵的东西,如果他当初没有做出很快就回来的承诺,如果他的死讯没有这么快就传到她的耳中,如果…… “没有如果,大抵我们这种人遇上这种事,不管怎样也会被牵扯其中。” 林知默略显冷淡的声线像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冻得她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的同时神智清醒过来。 “还真是……” 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也能算是安慰,不过她的确提起了精神继续追查这件事的真相。 如果黎叔的死和奇物毫无关系,只是有人单纯想要杀人越货,那她能找到凶手也算是为他报仇;如果是和奇物有关,那她就更不能束手旁观。 “殿下,现在联络不到这位的亲属,是否要让仵作来?” 穆子川看向他们三人中身份最为尊贵的那位。 林知默略一思索,最后看向一直看着那个冻僵尸体的女子。 白鸟回过神来,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既然现在怀疑,当然还是动手看看更为保险……不过我也不是黎叔的亲属,这么擅自做主希望他不要怪罪我就是了。” 既然三人的想法都是觉得此时请仵作来更好,那穆子川也不耽搁,直接让人请那两位来。 负责验尸的两位仵作也算是老熟人,虽然此时他们都带着深色的三角巾和布帽,不过还是能看出他们就是之前在齐府和红岫、高琼枝验尸的那两位,也是后来她跟着林知默去调查解决其他事情时见到的专业仵作。 看他们堪称轻车熟路地带上东西出现在尸体旁边的时候,白鸟不知为何就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以后还要和他们见面很多次。 两位仵作的技术和实力毫无疑问都相当在线,随着锋利的小刀在泛着暗红色尸斑的肌理中游走,不过多时他们就能将人体的内里以一种可谓是赤//裸//裸的方式展现给在场所有人看。 白鸟意外感觉自己现在的适应程度好像已经提高了不少,虽然还是面色不佳,不过好歹把理智撑住,能够仔细观察里面的情款。 “少了……心?”她皱起眉,“而且是一颗完整的心脏?” 个头稍矮的仵作点头,讲话的嗓音清亮澄澈,这是白鸟第一次听她说话。 “奇怪的是他的心是在死后被人拿走的,胸口并没有伤痕,心脏周围的切口非常光滑平整,犹如利器在瞬间割断。” 她让开位置给他们三人仔细观察。 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胸膛,森森白骨与血红肌理之间本应簇拥着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心脏,可现在它不翼而飞,只留下了突兀的空间昭示一切好像并不简单。 穆子川研究了半天,除去这个洞并没有研究出什么所以然出来。 “不过这明显不可能是常人所为。”他最后做了个这样的总结。 “而且里面有黑雾的残留。”白鸟不确定地又往前凑近一点看看,险些没和林知默的额头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后者点头。 穆子川重新低下头:“哪儿呢?” 结果白鸟指了半天对方就像瞎了一样看不见,两分钟后林知默终于受不了耳边的聒噪,直白地揭晓原因。 “他能触碰奇物,但看不见邪气。” “……那他刚才搁这儿问这个干什么?” 穆子川已经溜达到了义庄门口,闻言忍不住咳嗽一声:“就随便问问。” 说罢转身就溜了,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以前有没有类似的卷案。” 白鸟缓缓捏紧了拳头,决定等他回来好好告诉他什么叫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第28章 在穆子川去找有没有其他类似卷案记录的时候,两位仵作的速度和效率都相当快,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把另一具暂时没有被领走火化的冻死尸首也给解剖了,毫无疑问也是胸膛里也少了一颗心。 不过令人疑惑的是,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里不仅没有心,还少了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坚硬骨骼的皮囊居然还能像常人一样躺在木棺之中。 一股难言的恶臭随着这具尸体的解剖在义庄内弥漫,纵使把所有的门窗打开通风,这股气味都迟迟不散。 等到臭味逐渐消失,这具尸体也就像散了气的气球软趴趴地留在原地。 “还有一具在这个月内冻死的尸体呢?”白鸟捏着鼻子问道。 孙仵作沉默了几秒,像是终于是适应了这股气味后说道:“刚在昨日送去火化,不过我们当时抬走的时候并未感觉重量上有所不对;但当时卷案刚写成不久,穆令使应当会一起取来。” “我等先去取那盒骨灰。” 在与宁王殿下打完招呼后,白鸟正目送着他们准备离开的背影时,另一个窈窕的背影急匆匆地跑进来,险些和走在前面的那位孙仵作撞个满怀。 “元英!呃,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她一边把手搭在矮个仵作孙元英的肩头,一边头已经迫不及待地先伸到义庄大门里面看。 站在门边的两位守门人非常无语。 “顾仵作……你要不进去?” 对方回过神来,似乎是发现里面并没有自己要找的人,于是赶紧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哎呀哎呀,要是穆令使不在里面的话,我进去干什么。” 被迫定在原地、还没有从脸上把深色三角巾摘下来的孙仵作语气冷淡地说道:“穆令使不在。” “哎?!刚才我听小王说,他还看见他进义庄的!” “刚刚是在的,不过就在你来之前,穆令使说是要去查以前的卷案,所以暂时离开了。”像是明白对方如果不清楚穆子川的踪迹,就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一样,另一位仵作卫天端终于开口说道。 对方眼睛一亮,二话不说给了块头又高又壮的卫天端,与相对娇小可爱的孙元英一人一个拥抱,然后片刻时间不耽误地就往外跑。 “谢了啊!” 两位仵作同时摇摇头,像是庆幸终于把这位给打发走。 白鸟把这一切收入眼帘,忽地想起顾沁之前说的那句话——“真是不知道顾朝时到底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哪点”。 联想到守门人称呼刚才那位长相灵动漂亮的女子为“顾仵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个人身上。 想到这里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知默。 “芝麻!原来这位就是——” “你上回这么说是在齐府,然后就出现了那种情况。” “……”那是她八卦齐一潭、顾佳熙和李鸣集之间的关系,结果无论哪一对事后都没成,真是要变成爱情乌鸦嘴。 京兆异闻录 第25节 而且现在也不是八卦这个的时候就是了。 她把心神收回来,决定等到将一切查到水落石出后,再仔细问问穆子川和那位已经跑远的顾仵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穆子川回来之前,义庄里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已经没有第三个还站在棺材外的人。 林知默仔细观察过胸膛里的情况,对她说道:“里面的黑雾量很少,不过都集中在连接心脏的附近。” 白鸟点头:“估计是什么奇物能够直接将心脏取出……只是为什么要单取走心脏?” “或许是‘代价’。”林知默语气平淡,像是见怪不怪。 “这个奇物的代价是将这个人的心带走。”而且是物理意义上的带走,就像当初寄生在齐一潭身上的人面花代价是会以周围生命和人体的养分为生长的条件。 白鸟的目光落在那两具被解剖的尸体上:“那他们两人有什么共通点吗?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除去黎叔以外,最近以冻死这个结果定案的尸首其实有两具,除去刚才被解剖的,另外一具刚在昨天被火化,不过听穆子川说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游手好闲的懒汉。 换而言之,他们都是徘徊在京兆这个繁华的古代都市边缘,就算消失,恐怕也无人在意的小人物。 假如不是因为黎叔的死,恐怕天命司也不会这么快发现这些尸体的异常。 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冬,一些整日好吃懒做的人群,若是他们平日里品行恶劣,指不定还有人跳出来拍手叫好说,这些人没了还是为其他人剩些口粮也说不定。 只是危机总是隐藏于细枝末节中,今日那奇物只是盯上了些懒汉,不能保证明天它们就不会找上勤恳度日的其他人。 “所以顾姑娘你是不是闲得慌?” “我刚验了两个被柴刀砍死的,一个大冬天掉下河淹死的,我哪儿闲了?” “那你还有空来找我?” “我心悦你,要是我不来找你,你肯定就把我抛之脑后了。” “实话实说,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你抛之脑后那才叫正常,另外我们是没有可能的,你看,我两生辰八字一概不和,我以后也不可能从穆家家产中分出一隅,你想通过我攀关系实在是找错人了。” “这和穆家没关系,我就是心悦你这个人,你叫穆子川也好,王子川也好,李子川也好,我就是喜欢你不行?要不然你现在就和我说,你喜欢我,让我彻底断了这心愿好了。” “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要是说了,那我不是跳下黄河八辈子也洗不清。” “你看你看,我给你出了主意,你又嫌弃我这主意不好,你的主意那我也不喜欢!” 里面的两人同时抬头往外看去,在义庄大门前的两个说话语速越来越快的人,一个是手上抱着两份卷案的穆子川,站在他身旁另一位是抱着一份卷案的顾仵作。 虽然她身高不矮,不过想要清楚看见外面的情款还是要踮起脚尖够着向外。 林知默被她的动作压得身形一歪,“你若是想看,不如直接出去。” “我只是顺带关心,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又不是八卦他们两个间的关系。”虽然是把踮起的脚放下来,不过看她那副表情还是很好奇的模样。 林知默无奈摇头,将她的手先从自己肩头掀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好像也不反感她的靠近。 白鸟丝毫未觉,当她换成现在这副身体的时候,似乎就对很多细微的动作察觉得不够敏感。 见穆子川摆脱了那位姑娘的纠缠,从她手上拿走剩下一份卷轴回来的时候,白鸟立马缩回手,站在林知默身旁一脸正经地好似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一样。 穆子川手上的卷案每一份都称不上很厚,三人站在原地就能用十几分钟的时间大概翻完粗读一遍。 不出她所料的是,穆子川拿过来的这些卷案就是今年入冬后以冻死最后结案的记录,记录人五花八门各不相同,负责的落款者名字也各不相同,唯一可以对的上号的信息是他们这些闲汉死亡地点都是在国兴寺附近。 白鸟将手中的卷案递给伸出手来的林知默,接过他手上那份后,直接翻到发现尸体的地点那里一看,果然还是写着国兴寺三个大字。 “国兴寺……”她低下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都是在国兴寺冻死的?” “国兴寺是京兆附近最大的寺庙。”穆子川抬头从义庄北面墙上的窗户向外看了眼,“那里高僧云集,又经常开坛讲经,云游布道,皇城附近不少百姓都会到那里供奉,香火很是鼎盛。” 他拍了拍这些卷案:“除此以外国兴寺经常在寒冬腊月为那些无家可归者施粥,所以不少闲汉也会在这种天去讨口粥喝。” “不过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就是在那里冻死的。”白鸟沉吟片刻,提出一个猜想:“该不会是奇物,或者奇物寄生的人就躲在国兴寺内?” 穆子川下意识看向林知默:“这……” “国兴寺附近同样途径龙脉,按理说不可能有邪祟躲在那里。”林知默摇头。 白鸟皱眉:“但是也不排除我刚才说的那个可能性不是吗?现在没有其他线索的话,肯定是要去国兴寺一看,只是靠以往的经验我觉得不算可靠。” 这话虽然也没错,可要是殿下真以天命司的名义去国兴寺调查,那可就或多或少是向那里传递出“我觉得你办事不周”的态度来。 穆子川出于这个考虑,暂时没有发话,只是转头看向林知默的态度。 后者认真思索片刻,“国兴寺地位不同一般。” 毕竟就连大长公主每年都会自愿捐赠给国兴寺一笔不菲的金银用来祈福平安。 皇家如此,就更不用提民间有多少人觉得国兴寺灵验,对比每年只会在祭典时出现的玄天宫国师,当然还是国兴寺的高僧们更被大众所知。 白鸟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林知默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要是真如她所说,被大众所知这样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中竟然苟藏邪祟的话,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一直添了不少香火钱的皇家脸面又要往哪里搁。 “那,不如就我们两人先去打探一下情况。”她拿着手中的卷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后对穆子川说道。 穆子川原本还在想着卷案上负责人的名字,忽然察觉到气氛安静下来,他抬起头“啊?”了一声,回头看了眼表情莫名有些不是滋味的殿下,他连忙干咳一声。 “我?虽然我也可以,但是小官这些天必须要在大理寺当差,不太好腾出功夫去。” “不如问问平风他们。” 死队友不死贫道。 “在大理寺当值啊……那也没办法了,反正回去还是要问问寻枝他们情况,要是其他人没有时间,那我自己去也行。” 反正她现在已经有实体,不怕飘过去都没人能看到她。 林知默拢住长袖,似乎想要说什么,不过还是什么也没能在此时说出口。 穆子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只是火速提出意见,表示自己今天就不跟他们一道回去了,毕竟他稍后还需要还卷案。 虽然感觉他的表情有些微妙,不过现在好不容易把握住一个线索大概方向的白鸟没有深究背后的原因,只嘱托穆子川请大理寺暂时不要火化黎叔的尸体后,便急匆匆地拉着林知默一起先回杏花巷去。 第29章 “真是沧海玉。”白鸟站在国兴寺山门前的时候还在与林知默说起这件事。 昨日等柳絮来了以后,这位从小身价堪称富可敌国的柳大当家的在仔细判断之后给出了这个结论,并且还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表示如果愿意可以转让给她。 不过在听说这块玉佩可能和奇物扯上关系后,她立马开口表示,就当她刚才说的那句话纯属放屁,就算白送给她她也不要。 其态度和神情转换之快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至于孙仵作他们拿来的骨灰盒他们也看了,人死化作一捧灰,重新打开盒盖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出来。 林知默从马车上下来,今日他们两的穿着比往日更是朴素,连带马车都显得很是普通,一眼瞧去和周围有些家底的人家模样大差不差,若是不仔细找恐怕都不知道被人海淹没到了哪里。 “如此贵重之物却托付给只有寥寥几面之缘的你,的确奇怪。” 林知默抬头看了眼上路上提着竹篮放着香火的人群,感觉他们想要混在人流中上去恐怕要花费不少时间。 往昔他鲜少来这里,少数几次前来往往,也是他的姑母阳舞大长公主邀他一起,那个时候山道通常已经被清理干净,也并无其他百姓出行,哪里有过这样亲身实际地体验这种拥挤感觉的机会。 和他相反,白鸟脸上没有丝毫的陌生和犹豫,倒不如说她相当熟悉这种感觉。 随便揪一条早高峰晚高峰的地铁路线人数都要比眼前更多,而且加上现在她这幅足够坚实的身体,随便人流怎么从她身边冲击,她也可以像块立于激流中的顽石动也不动一下。 白鸟伸出手,非常体贴地弯曲一下手肘,虽然她的身高还不及林知默,不过也快和他差不多了,所以换成对方牵着自己的手也不会太不舒服。 “要不要?” “……”林知默无语地看了眼对方好像很是浮夸的动作,转而比她更快一步地踏上石阶,融入乌压压的人群之中。 白鸟跟上他的脚步,凭借后天身体的优势挤开那些时不时试图走着走着就靠近他的其他少女们,然后低声问道:“今天国兴寺怎么这么多人?” “法真大师今日开坛讲经。” 听到这话,她回头四处张望一圈,果然看见不少穿着布衣的行人手中提的竹篮里不仅有香火,还有几本翻到卷边的经书。 看上去这位法真大师应当是位厉害的人物,说是要讲经,没想到就吸引了这么多的人。 “之前发现黎叔尸体的那个小沙弥是不是还在寺内?” 和她以前爬山相比,现在这具身体虽然沉重,可她使用起来是丝毫不费气力的轻盈。 林知默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对方腰间悬挂的那枚成色略显黯淡的玉佩上一扫而过,看上去这样东西再用几次就要报废,到时候他们估计还要重新绑在一起。 “他就是法真大师身边的小徒。” “嚯……” 周围的人群纷扰嘈杂,他们的对话声被淹没在人群热烈的交谈声中,如果不是离得很近甚至都听不到彼此在说什么。 “不过比起直接去,不如先陪我跑一趟后山小路?” 原本她是想问问其他人有没有空,结果不出意料的是江先生和老赵一大早就不见踪影,据正在整理文案的寻枝和燕辞的说法,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去酒楼了。 言肆和平风出门去取专门为那颗种子定制的木盒,那玩意儿一点光都不能见,否则就像疯了一样试图找眼前任何一个活人做土壤扎根发芽。 苏沁和阿棠受关内侯罗夫人邀请做宴,自然也没有办法一起来国兴寺。 最后反而是林知默还有时间,于是他们一起踏上前往国兴寺的石阶。 今日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他们顺着那些湍流的人群来到山顶,看见写着国兴寺三个字的匾额时终于感觉能松口气。 林知默抬起头看向那龙飞凤舞、相当熟悉的三个字,想起很久之前父亲写下它们时的神情。 “指不定就如国师所说,今后这里将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地方。” 多年以后再度想起这句话,或许父亲、亦或是上一代国师所言的确不差,这里确实成了一个很是重要的地方。 白鸟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看见还有不少穿着颜色款式不尽相同僧袍的僧弥从山门外走进,又和站在国兴寺门前的僧弥互行一礼再进门的动作。 “还有其他寺庙的?”她有些奇怪。 林知默回过神来,也随着她的视线扫过去。 “大梁不太限僧侣讲经布道,加上近几年来与北蛮多有冲突,不少北方僧侣顺之南下,落脚京兆后,在皇城附近兴建了其他寺庙。”他目不斜视地路过落在自己面前的一张精致秀丽的手帕,对她说道:“或许是为辩法而来。” “这里也兴这套?”这话不免让她想起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学生会没事就喜欢搞辩论赛的活动形式。 “法真大师对佛经了解通透,说话常叫人醍醐灌顶、引人深思,能与这样的大师辩法的机会是很难得的。”绕过其他似乎想要走近的女子,他领着她往后方人迹相对稀少的小路走去:“走这边去后山。” 后山明显要比前面安静得多,寒冬的日光总是吝啬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洒落丁点照亮这人世,在这样的冷风里它除了给大地提供一些聊胜于无的光亮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作用。 白鸟跟在林知默背后绕过那些或许比凡人们更早一步就在这里扎根定居的苍天大树,来到背阳的国兴寺后山。 京兆异闻录 第26节 映入眼帘的是点缀着些许白色的苍绿树木,幽静狭窄的山路小道两旁是匍匐打霜的干草,如果是在春夏之际估计能有半人高不止,不过现在寒冬凛冽,除去常青树外,其他草木早已安静地陷入沉睡,只等来年春风吹来再生根发芽。 虽然穆子川今日没有一起前来,不过他贴心地提前把发现黎叔尸体的地点告诉了他们。 来到后山小门,沿着石阶往下走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就会看见一株百年红梅树,那株红梅不同寻常,颜色犹如鸽血,靠近会有浓烈寒香,叫做心慧的小僧弥就是在那里发现穿着单衣再也无法醒来的尸体。 白鸟目标明确,顺着已经没有雪痕的石阶匆匆往那株梅花树走去。 乌金矿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此外稍微有点打滑,如果不是林知默在她背后时不时帮她拽一下后衣领,恐怕在这样狭窄的小路上稍稍错开几步,她就能像个球一样直接哐里哐啷地从上面滚到下面。 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红梅树前,她才发现这棵百年老树的体积大到有些惊人。 它和一般的梅树截然不同,远远看去甚至会觉得这是一颗阔叶树。 但只要靠近就能闻见源源不断的暗香,抬起头,视线上抬,需要花费不少功夫才能在几近墨绿的繁茂枝叶中找到几朵暗红的梅花。 “这是梅花树吗?”她对比记忆中的梅花树,感觉它更像是一种奇怪的植物。 “在国兴寺建成之前这棵树就生根于此,文人雅士们也只是觉得其花如梅,其香如梅,所以就叫它是红梅树。”林知默站在她背后,同样微微抬首看去:“但或许它也是神器。” 白鸟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两眼:“如果真是神器,那也不至于在这里频频出现冻死者的尸体吧!” “倒不如说那种东西还是少一点比较好。”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毕竟奇物想要变成神器需要千百年的时间,可在此期间若是放任不管,那些邪祟害死的人恐怕只能用不计其数来形容。 “的确如此。” 林知默转过头来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她甚至以为对方是准备对她刚才那番话进行反驳或是批判的时候,却听见他也留下一句很轻的赞同。 他们绕着这棵参天的红梅树转了一圈,今日树下无雪,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唯有风声呼啸着穿过叶间,将耳旁其他细微的动静都撕得细碎。 “芝麻,你有看到邪祟之类的吗?” 白鸟俯下身又拨开干枯的草丛仔细探查了一番,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这里正常得像是任何一座在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山腰。 林知默抬头看向这棵梅树,最后摇头。 “不如直接去问那位小僧弥。” 白鸟最后停留在据说是发现死者的树根处,她摩挲了一下那干裂的树干,同意林知默的说法。 发现死者的小僧弥正是今日要开坛讲经的法真大师之徒。 白鸟与林知默跟在另一位中年僧人的背后七绕八拐地找到他时,发现这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剃了光头、留了戒疤的小男孩正满头是汗地搬经文去国兴寺前方的空地上。 “心慧,有贵人前来找你。” 那位叫做心慧的小僧弥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他们:“法善师叔,哪位找小僧?” 法善双手合十,将他们几位互相介绍后,便先行一步去整理不久后要开坛讲经的物品。 白鸟上前一步:“要打扰你片刻功夫,你就是向大理寺报案的小僧弥吗?我们是来找你问问具体的情况。” “你可还记得在那天你在后山那棵红梅树下第一眼看见的情况?” 小僧弥摸摸自己的光头:“两位是从大理寺而来吗?那日天阴,小僧原本第一眼并未发现有何不对,直到走近了才看见有人倒在那里。” 第30章 白鸟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这位像是摸不着头脑的小僧弥看了又看,对方的神情疑惑得太真,似乎完全没有说谎的样子。 “那心慧师傅可知,最近在国兴寺冻死的尸体并非一人。” 听到这话,心慧脸上就出现了犹豫的神情。 白鸟没有放过这点蛛丝马迹,继续追问道:“心慧师傅可有什么头绪?” “这……”他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见他们两人一直站在自己面前,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个问题翻篇的样子,这才看看四周,见没人后低声说道:“小僧的确知道那件事,进了冬,总是有冻死人的情况出现,去年冬天比今年还要冷,死的人便格外多,但大部分并非死在国兴寺里,而是死在国兴寺再往北的归元寺附近,只是双方靠得过近,流言传着传着就变了。” 林知默皱起眉:“从去年就有?” “是。”他点点头:“只是每年冬天都有,加上又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人没了,却并未引起什么重视。” “那为何都是在那个归元寺冻死的?”白鸟疑惑。 她抬起头朝着北方看去,的确还能看见隐于一片墨绿山野之中的另外一座佛寺,那寺庙金碧辉煌,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瞧着竟比这国兴寺还要再高大华丽一些。 “归元寺近几年来隐隐想比肩我们国兴寺。”心慧说道:“他们自诩继承佛教大乘正统,更说有佛子诞生引领世人,只要去归元寺虔心祷告,佛必能度化俗人,实现心中所愿。”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说道:“可若只是捐香油钱就算是虔诚,那又将穷苦人家至于何地,佛视众生平等,怎么可能像他们口中所言,仅靠修佛像、筑金身就能前往极乐净土,佛度世人,是告诉我们前方必有光明,只有修得自我真心,才能度过苦海,终达彼岸。他们那样的——” “心慧。” 一声苍老平淡的声音打断小僧弥的愤懑之语。 心慧打了个颤,连忙回头双手合十,低下头认错。 “师傅……” 来者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着一身颜色并不鲜亮的旧袈裟立于门前向他们两人行礼。 “两位施主,人世不存真理,万事有光便有暗。” “心慧方才之言或有一定道理,亦不是全然正解,还请两位施主莫要听信一家之言,以自己双眼、自己双耳,去看去听,方能有所感悟。” 白鸟略有讶异,没想到对方说的话相当中肯,丝毫没有站在国兴寺的立场上就准备去贬低即将成为“对手”的归元寺。 林知默转身,静静听对方说完后,这才行了个礼。 “法真大师。” “宁王殿下。”这位穿着旧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在小徒目瞪口呆的视线中行礼:“今日前来是为那些冻死之人的事情?” “正是。”他点头:“不知法真大师有何见解?” 对方转了几圈自己右手的佛珠,“贫僧不敢妄自断言,只能保证国兴寺内并无邪祟出没。” “今日开坛,亦有京兆其他寺庙僧人前来辩经,殿下与这位姑娘不如一同前来?”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林知默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 辩经的地点和白鸟想象中的略有不同,并非在正殿平整开阔的入口处,而是在正殿后的一处看着就与众不同的地方,名为莲花落。 那里形似古罗马斗兽场,只不过和建于地上的建筑形式不同,那是坐落于平整地面以下的螺旋式建筑;蹭了宁王殿下的面子,他们现在正站在一般不会对外开放的大雄宝殿的二楼,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坐在这向下深挖的螺旋式建筑物最深处、也是最中央一个“点”上的法真大师。 将目光拔高可以发现这最起码可以容纳两百人的露天地下建筑,形状颇似一朵盛放的莲花,每一个人在下方落座,就如一片花瓣静静落在它原本应该所在的位置上。 法真大师声名在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开坛的空地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坐在人群中央、也是地下最深处的老者低着头,神情平和地转动手中佛珠。 在他身旁不放任何一本经书,也不见任何一尊佛像。 围绕着法真大师而坐的是几位衣饰华丽的男女,再外面是穿着与国兴寺模样并不完全相似僧袍的几人,最后就是身着寻常布衣、慕名而来的平民百姓。 “那些人应该不是国兴寺的?”白鸟指着坐在靠近法真大师的那群僧人。 和国兴寺的僧弥不同,他们的僧袍显得格外鲜亮瞩目,如果不是知道国兴寺香火旺盛,那呆在他们旁边只觉得相当寒碜。 林知默的视线顺着扫去:“应当是归元寺的僧人。” 她想起不久前与心慧小和尚的对话。 “按照道理来说,他们两家不应该算是竞争对手吗?现在光明正大地跑到人家开坛讲经的现场,是不是太嚣张了?” “辩经不拒来者,归元寺要来,国兴寺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并不好直言拒绝。” 那看上去真的很像来砸场子的。 她一边这样想,也确实一边这样说了。 白鸟眼尖,向下俯视观察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之前见到的心慧,他正紧张地站在向下石阶上盯着那些归元寺的僧弥观察,并时不时再翻两下自己手中感觉已经快脱线的经书,活像在大考之前还要临时抱佛脚进行重点记忆的不自信考生。 趁着辩经还没有开始,她和林知默并排站着,然后托着下巴观察陆续落座的其他人。 这样人数众多的场景,感觉换个氛围和地点就很像知名歌星开演唱会时的场景。 来者男女老少皆有,大部分人都和她在寺门前见到的一样,手提竹篮,带着佛经和香火而来;少部分人甚至在坐下之前还朝着中间低头转佛珠的法真大师先拜了拜。 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狂热粉。 就在她心中这样默默吐槽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并不显眼的灰色衣袍,习惯性地将双手互相插在对面的衣袖中保暖。 迈步很大,但走路很稳,面对妇孺的时候会先微微侧身让路先行,小孩子总是额外喜欢这个人多一点,而这个人也会笑笑让他们回去跟在自家长辈身后,要不然小心被拐子盯上。 “白鸟?!” 她好像是听见了林知默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可现在她来不及做回答,目光紧紧追在那个人的身后,只恨不得一脚跨出去就走到那人的身边,拽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要失信离开。 明明交集不深,但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有着什么深切的联系。 咚地一声,她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学着那个人的步伐大步迈开腿。 她的目光始终紧盯那个人,像一尾逆流的鱼追着那个同样逆行而上的某人,不顾周围人或是细微或是嘈杂的抱怨声。 她伸出手,抓住那个人的肩膀—— “黎叔!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 对方被她搬着肩膀转过身来的时候,还保持着满脸错愕的神情:“那个……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鸟的心咚咚跳了两下,又或许是她的灵魂有些错位地感知,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违和感像是乌云挡住了冬日并不温暖的阳光,给她的心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霾。 “不……那个……是……我是觉得你有些眼熟。”她用力眨眨眼,好像是想把刚才出现在眼前出现的错觉甩开,但一时没有放开对方的肩膀:“你是……顾朝时……顾姑娘?” 那时她有和林知默在大理寺的义庄里看到她和穆子川站在一起,所以对她印象深刻。 “正是。”不过对方似乎还是疑惑不解:“但您是?” 周围的人似乎也对她们这两个看上去并非熟人的客人投以不解的目光。 京兆异闻录 第27节 白鸟缓缓放开牵制住对方肩膀的手,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会被人误以为是发疯病也说不定。 “我是穆令史的……朋友,白鸟。”原本想说是同僚,不过想到对方同样任职大理寺,这谎言被拆穿的风险就过大了。 似乎没想到她的身份居然是穆子川的朋友,对方愣了一下,又往后倒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这才犹豫回问:“……真的?” 想到她当时对穆子川的态度,白鸟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当然我对穆令史并没有说男女之情的喜欢。” 像是被她这样直白的解释给震惊到,对方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倒也不是要姑娘自证清白的意思。”她摆摆手:“而且我对穆令史,呃——” 穿着灰衣的女子脸上也浮现出些许复杂的感情,片刻后才接上刚才的话。 “总之您是不是把我误认为其他人了?” 白鸟顺势点头:“没想到顾姑娘你在这里,也是来听法真大师讲经辩经的?” 顾朝时道:“我本是来寻人,但没有找到便算了,现正准备回去。” 白鸟缓缓吐出郁结于胸口的那道浊气,知道现在恐怕继续拉着顾朝时也问不出什么线索来,但她就是不太死心地继续问道:“不知顾姑娘找的是谁,说不定我能帮上一二。” “不用白姑娘操心。”对方笑笑:“正如他所说,若是能见到便是缘分;若是见不到,说明缘分还未到罢了。” 顾朝时可谓是油盐不进,回答了她的问题,但什么可用的信息都未透露。 “我还有些急事,就不打扰白姑娘您了。” 目送顾朝时的离开,她盯着对方的背影,很明显是一位窈窕的女子,可为什么刚刚她看见的就是黎叔的背影? “你方才急匆匆地下楼就是为了她吗?” 第31章 林知默的声音把她方才神游在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不……”但她张开嘴,却又不知如何向他描述几分钟前那种重新见到故人的熟悉感,到最后她只好烦躁地挠挠头,把原本由王府婢女们梳理得整齐的高马尾都揉成凌乱的模样,“就是刚才看她的背影很像是黎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虽然他们压根就不像。” 毕竟一个是身高体壮的中年男性,一个是青春曼妙的年轻女性,单看背影的话,两人压根没有任何相似点。 但林知默好像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知道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那也难怪你着急下楼来。” 周围的人群时不时回头看着他们,似乎在疑惑讲经即将开始之际,这两人为什么还像木头似的杵在这里。 “我刚才是不是干了什么?”跟在林知默背后回去的时候,白鸟像是回想起什么一样惴惴不安地问道:“就刚才我去追人的时候。” 林知默目不斜视地领着她走到大雄宝殿后门前,白鸟看着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凭空出现的大坑,忍不住陷入良久的沉思。 “我做的?” “你从二楼跳下去的时候倒是丝毫没有犹豫,要是再跑得慢一点,国兴寺的武僧们能即刻把你请出去。” 但她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一看就知道是宁王殿下的功劳。 “芝麻——!”白鸟深受感动,虽然想给他一个铁抱抱,可惜直接被对方顶着额头拒绝了。 两人重回二楼,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向下眺望即将开始的讲经。 这里除去风有些大,距离比较远之外,的确算是一个不错的观众席。 随着木鱼声起,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坐在法真大师身后几排衣着朴素的弟子像是在念着什么晦涩难懂的佛经,不过多时全场就只能听见他们带有韵律和节奏的音调;又过三分钟不到,那些弟子手中的敲击木鱼的犍稚也停了下来,只剩下坐在最前面的法真大师手中敲击木鱼的动作不停;最后众人齐声吟诵的佛经停下,余前方老者睁开双目平和地看向从上往下俯视着他的众人。 “佛渡有缘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他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停下手中原本敲打着木鱼的犍稚。 虽然他们距离法真大师不近,但仍旧能非常清晰地听到他不紧不慢的讲经声,好像整个从上往下的螺旋式建筑里安装了扩音器一样,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法真大师的确丝毫不愧他被称之为“大师”头衔的名誉,那些在书上用文字写成的佛经,从他口中阐述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平易近人、易于理解;不管男女老少,甚至是在最活泼好动年龄段的孩子也能暂时停下,先听他的讲经。 要是她当年上高中的时候遇到这种讲课水平的老师,估计早就去名校……不,应该说是考状元。 白鸟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和林知默感慨。 一直到法真大师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下面的香客还沉浸在回味无穷的境界中。 打破这样宁静氛围的是坐在靠近下方位置的一位陌生僧弥。 只见他站起来,大声对坐于正中的法真大师说道:“法真法师,晚辈乃是自归元寺,为归元寺空生主持之徒觉明;听法师讲经受益匪浅,只晚辈多有愚钝,此卷佛经尚有不明之处,不知法师可愿借此机会答疑解惑?” 白鸟伸出头,仔细看看那位出言的僧人,一见他身上那件崭新精致的僧袍,就回过头来对一直没有说话的林知默说道:“你看吧,我就知道这是来砸场子的。” 法真大师要是不回答,那就显得太过傲慢无礼;要是回答,可回答得不好,那恐怕影响风评更差。 “这明显就是个陷阱,你说法真大师会接吗?” 白鸟随口一问,原本没想着另一人会接话,没想到林知默肯定地说道。 “法真大师会回答。” 白鸟回头看他:“这么确定的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法真大师平和的声音响起。 “佛法深奥,既为同修,本就该相互探讨;所谓辨法,更是因为理解之时各有心得,才要互相辩论。” “不知觉明法师想要问何问题?” 这位面容和蔼的年迈僧人没有丝毫怯场或是恼怒的意思,面对比自己年龄资历都小很多的后辈,他也完全不像身后那些或是皱眉、或是低语、或是像他小徒那样只差要吹胡子瞪眼睛的小辈情绪激动。 他如一潭静水,温和地拂平在场其他人内心的疑惑和骚动。 “方才法真法师您说'□□人',晚辈在为其他施主答疑解惑之时,时而也觉得心中惘然,到底什么才能称之为'有缘'呢?” 这位叫做觉明的僧弥开口说完这个问题的时候,满意地看了看周围逐渐泛起波澜的人群。 他脸上带着得偿所愿的得意,随后转头看向坐在中央还是不动如山的法真。 在他看来,这个年长的僧弥也不过是占着平日里多去施了几次薄粥的光,这才获得如此风光的名声。 像是见他没有立即开口回答,觉明好似早已做好准备,眉梢微扬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晚辈是觉得所谓有缘,肯定是因为前来拜佛者心意已诚,才能听他人所劝,才能算得上是'有缘'。” 法真念珠于指尖转动一圈,他道了声阿弥陀佛后,终于抬头看向这个年纪尚小的同修,随后语气淡然地笑道:“非也,老衲觉得所谓'缘',如菩提种,只要留下,总有一日会在恰当的时候成为参天大树。” “所谓'有缘'或许更像是种子发芽,变为大树的那天那时那刻的刹那罢了。” “怎么会说这个答案……为什么不是……” 在所有人视线中,原本胸有成竹站起来的觉明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不少冷汗。 他低头喃喃自语了一句:“明明和那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又咒骂了谁一句,他在其他人不免带上疑惑和反感的视线中,不断用崭新的僧袍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话可不能这么说……”仿佛被什么彻底打乱了思路,这位几分钟前还信心满满的僧人现在自己先乱了阵脚:“缘若是这么玄而又玄的话,那么我们每天都给其他人说的那些话又能算什么呢?!” 心越乱,话越乱,说到这里他已经是面色苍白,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还是其他人的窃窃私语,而被搅得心神不宁。 法真双手合十,又当着他的面道了声阿弥陀佛。 “觉明同修心中难道不是早有答案?” “缘或许是多年前某人对你说的话,在多年以后发芽成长,最后让你我于此相遇。” 白鸟双手撑着栏杆眺望那位来自归元寺的僧弥脸上神色慌乱,又看看坐在法真大师身后努力压着眉飞色舞表情的心慧。 “这归元寺看样子是惨败,也不怕回头香火客就少了。”她回过头来对身旁的林知默说道。 林知默的视线还在那名僧人的脸上,听到她的问题,隔了几秒才回答:“归元寺的香火客其实非常稳定,这两年来还算是只多不少。” “还能这样的?”白鸟又回头看了眼那边的情况,左右打量一番,实在看不出来那里到底有什么魔力,居然还能让香客的黏着性这么高。 像是考虑到继续让觉明站在那里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坐在他旁边的其他人赶紧拉住他的僧袍。 他脸色涨红,眼底满是因为当众丢脸的愤懑,但还是顺势先坐下,不再多做发言。 接下来的辩经更显中规中矩,有些问题却也不失另类的角度和趣味,直到日落西山之时,国兴寺的古钟敲响,预兆这次讲经和辩经的结束。 看着归元寺那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一声不吭离开的样子,白鸟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这也算是看了一出大快人心的喜剧。 只是—— “单纯从辩经这件事里来看,除去我觉得那群人实在不像一个心无尘物的出家人以外,其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太正常的。”白鸟问道:“你觉得呢?” 后者低头思索片刻,目光还停留在人数逐渐减少的莲花样建筑物中。 白鸟追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发福男子还坐在左右逐渐空出的位置上,他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头顶,几次想要起身顺着人流离开,几次却又坐下。 她眯起眼,试图更仔细地观察那个身形发福的男人。 他身旁似乎还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摆着用一块用脏布严实包裹住的东西。 “那是什么?”她紧盯那块脏布包裹的物品,发现那个人在几次犹豫后,还是没有趁着太阳最后落山前的余晖离开。 相反他选择提起竹篮,脚步一深一浅地顺着旋转的石阶而下,直到站在现在除去一个小僧弥外,周围空无一人的法真大师面前。 “大师……您看、您、或者什么菩萨,什么佛祖,或者国兴寺有没有人……现在能度我?归元寺说我缘分未到,并非有缘人,我、我的缘为什么还不到?我这么苦、这么累……还没有资格吗?” 他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以一种几近神经质的态度询问道。 第32章 立在师傅身后正准备搬走经书的心慧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一看,下一秒手被吓到一松,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声在耳旁炸开,经书已经落了一地。 不是因为其他,正是因为眼前这个穿着打扮颇像一位邋遢屠夫的中年男人神情略显癫狂,满眼都是血丝,恐怕绝大部分正常人看见了都会觉得心惊胆颤。 这人满身污秽,老旧的布裙已经被猪血亦或是什么其他颜色染成灰黑暗沉的颜色,靠近他就能闻到一股肉类糜烂的腐臭味,熏得人恨不得当场倒退三尺远,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别人嫌弃的目光下坚持坐到现在的。 再细看一眼,或许他之前生活还算不错,这具身体还保留着曾经发福时的特征,然而眼下他明显连续多日未得一夜好眠,宽松的皮囊像破旧的布袋裹住内里的五脏六腑与四肢百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神经质地转动,打量四周的环境和路过的行人。 似乎是被经书落地的声音刺激,他猛地转头看向嘴唇和手指都在不断哆嗦的小僧弥。 他的手缓缓伸向自己随身带着的竹篮中。 “心慧,莫要打搅我与这位施主的谈话。” 京兆异闻录 第28节 “将经书收拾好放进藏经阁。” 法真大师的话打断了周围僵硬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凝滞气氛。 “这位施主,不如在老衲面前坐下,细说你刚才那番话的原因。” 这位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缓缓松开自己像是紧抓救命稻草的手,虽然目光还是错也不错地盯着那个小腿不断打颤的小僧弥,但还是在这位不动如山的老和尚面前坐下。 “心慧,还不快去。” 好似一声惊雷炸醒惴惴不安的本能。 心慧低下头匆匆拢起那些经书,也不管内页是否有褶皱,册数是否有遗漏,埋头赶紧往上走。 他的步伐匆匆,在师傅平静的念经声中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靠着心底的本能奔跑着往大雄宝殿赶去。 主持他们暂时不在寺内,师叔他们或许还在正殿收拾东西,再不济找找武僧他们,或许还来得及…… “砰——!” 泛黄的佛经和崭新的信纸像是黄昏时候惊起的鸟雀扑棱扑棱飞上了天。 下一刻后脑勺的疼痛重新唤醒他的神智。 映入他视线中的是身姿高挑的女子和丰神俊朗的男子。 小僧弥想起之前师叔说的贵客,他来不及多想什么,连忙抓住他们的衣角哀切地恳求。 “请两位施主去莲花落救救师傅!那人来者不善!师傅怕是有危险!” 两人一惊,互相对视着看了一眼。 白鸟将他从地上拉起,在追着林知默的背影往刚才开坛讲经的地方去之前对他说道:“快去通知寺里其他人。” 顺着光影斑驳的螺旋式石阶快速飞奔向下,林知默一路疾走一路咬破手指在墙壁上绘下几道简略的纹路。 血迹像是渗透进墙壁之中,在短短几秒内发出淡淡的荧光便消失不见。 残阳如血从头顶浇灌进这座深深的坑洞,不知是不是错觉,越是往下,她就越是感觉脚下道路黏腻湿滑,稍不留神就能从上一直滚到下面去。 随着靠近莲花落底部,念经声越发变响。 林知默俯下身,接着昏暗的光线藏住自己的身形,同时面对白鸟竖起手指放于自己的唇畔。 白鸟点头,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师,你看我还有救吗?佛能不能渡我?我现在很有钱,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财宝,我给你们国兴寺修金佛!能渡我吗?” 站在法真大师面前的男子疯疯癫癫,过油的头发里参着心力憔悴的灰白。 “我给归元寺捐香火钱、我也给雁回寺捐了、还有那些道观,我都捐了!总能有神佛保佑我吧!” “我也不是故意的!第一个人想抢我的猪肉!我要是给他了,我怎么办?!总不能让他把我吃了——” “或者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赎罪,只要我杀的猪仔更多一点敬献给佛祖,佛祖、佛子……就能渡我?” 法真大师敲着木鱼的动作停下,他的念经声也停下。 最后留在这片空间的话是“执迷不悟,便是自走绝路”。 年迈的老者有着一双似乎能洞明一切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的人,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既说你家财万贯,那为何现在还在温饱之中挣扎?” “你要说你毫无过错,那为何现在还在心中良知不安?” “你若说你有心悔改,那为何现在还在向人举起屠刀?”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刺耳。 话到最后,那人的脸已经逐渐扭曲起来。 他握紧被破布裹住的东西,咆哮着说道:“闭嘴!你懂个屁!你们都不懂!除了她以外谁都不懂我!真子说的话是对的!你是一只猪!我才是人!我才是人!” “你们这群猪注定是要被人吃掉的!唯一有用的只是你们的骨头!” “大师你不是说要度世人吗,把舍利子交出来,你发发善心,算是救救我,如何?”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快,从语气到措辞都不像是几秒前以粗鲁暴力威胁他人的迷惘者。 可他的手已经将那样东西从老旧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料中抽出。 寒芒如雪落于刀锋之上,又被落日染成血色。 那是一把短小锋利的刀具,因为质地坚硬,所以常被用于切割筋肉和软骨,或许它有另外一个称呼更广为人知。 ——剔骨刀。 年迈的僧弥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他只是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声线淡然地说道。 “当年太上皇离京之前,的确曾经将一样东西转交于老衲,不过那并非施主所求的舍利子,现在它也不在老衲手中。” “大师,你看,你不也是一位识时务者吗?”他将这把剔骨刀搁在自己的手边,脸上还能露出一些笑意:“佛子即将诞生,需以贡品恭迎。” “等这位无上尊者降临于世,祂便会度所有世人脱离苦海。” “若是大师能在这时助我们一臂之力,那必定是无量功德,今后要一起前往极乐净土的。” 法真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上的佛珠:“老衲告诉施主这件事并非因为那把刀。” 他静静看着他:“施主可知,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诞生于世的东西都非祥瑞;蒙住自己的双眼,欺骗自己的内心,以这般自欺欺人的方式如何能见到所寻之'缘'?” 穿着宽大皮囊的屠夫若有所思。 “说不定再早一点遇见大师,我会有所不同。” “这位施主。”法真大师双手合十,最后劝说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但后者像是心意已决,只道:“大师或许不太清楚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剑是什么样的感受,别人七老八十要进鬼门关,而我是一直在黄泉路上从未出来过的人。” “大师若执意不肯交出舍利子,那就莫要怪我下手无情。” “阿弥陀佛。”法真重新转动手中的佛珠:“话已至此,施主,你我缘分已尽。” 拿着剔骨刀的屠夫起身,在他身后是落向西山的血红之日。 慈眉善目的老者不为所动,重新一手转动佛珠,一手敲击木鱼,好似全然不见即将捅进自己心口的尖刀。 林知默不再等待,比灵渊更快一步出鞘的是削铁如泥的剑气。 只听“铛”的一声,那把刀就像带着手臂自己动起来一样格开锋利的剑气。 这位满脸横肉的屠夫满眼赤红地抬起头:“别来妨碍我!” “你若是继续握着那把刀,只会更加癫狂不知。”林知默语气愈冷。 “你是想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似乎是听到了相当有趣的说法,以至于让他不住大笑起来。 笑到尖利的声线好似被绷紧又拉断的弦回荡在这片空荡的莲花落中。 “我呸!这个世界是人要吃猪的世界!只有人才能吃饱穿暖,要被宰的猪没有这个资格!”他目眦欲裂:“我不是猪!我不是猪!我是人!所以我要宰了你们!” 他紧紧握着那把剔骨刀,每一根手指就都黏在刀柄上丝毫不松。 白鸟屏住呼吸,目测了一下他们距离法真大师的距离,战场靠的太近,她想要把法真大师救出来都很难。 而且那个看上去是屠夫模样的人,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她很难直接明了地用言语去形容。 昨日孙仵作解剖的那具尸体少了全身上下的所有骨头,现在看到这把剔骨刀,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诡异的结果就是这样东西造成的。 “干脆把你们都杀了……把你们杀了,说不定总有几个能用火烧了之后发现舍利子……对!把你们都杀了!都宰了!” “我是人!人杀猪有什么问题!”他自言自语,又狂笑了几声:“对!一定就是这样!” 白鸟的心提了上去。 在她的视线中那名屠夫身边零碎的红线逐渐显形,末端更是像被污秽的墨汁染黑。 他被奇物寄生了,现在基本上除了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已经没有其他挽回的余地。 林知默拔剑。 他的声音冷淡,见多说无用,他也不再多费口舌,只冷眼看着对方身形逐渐扭曲,和当初的齐一潭一样,抛却自己人性的那刻就化身为令人心生恐惧的怪物。 第33章 他的身躯像是被吹了过多气体的气球,在短短几秒的功夫里就膨胀成身高足有三米、体宽更有一米多的巨人。 原本宽松垂落骨架之上的肉袋被充盈成令人心生恐惧的庞大体型,当它低头的时候甚至能把血色的残阳遮住。 从那柄剔骨刀上生出的血迹像是无法止住的血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淹没的巨人的身体,并像活着的生物攀上他的头颅,又刺进他的双目中。 在凄厉又恐怖的痛鸣里,被寄生的恐惧也化作毫不自知的暴怒。 屠夫举起刀的刹那,那原本属于人的头颅就变成了双目赤红的猪头。 这只猪满嘴獠牙,睁开眼时流淌着浑浊不清的血泪,但还能口吐人言。 “既然是猪,就乖乖等着被宰了吃!” 灵渊出鞘,剑锋犹如破空寒光朝着屠夫的手腕砍去,下一秒只听见犹如金石相撞,屠夫手腕高抬,竟生生将灵渊剑弹开。 它怒吼一声,未握住那柄随之变大的剔骨刀的左手如重锤一般落下。 裂纹从它落拳中央的位置如涟漪一般迅速向周围蔓延,莲花落最下方的石阶随之崩塌成细碎的粉末,远非常人能及的力量化作地动山摇的晃动要将所有人的落脚之地砸成一片虚无。 白鸟只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像身旁的石块一样直愣愣地往下坠去。 在她来回旋转的视线余光中,林知默的身形犹如一只身披深色雨衣的鹰,灵巧地踩在空中碎裂的石块接近那只体积庞大的怪物。 灵渊剑犹如一道流光照亮这片昏暗却广阔的空间。 白鸟看见塌陷的地面下方金光闪烁,好似一汪泉水涌动旺盛不息的生气。 国兴寺是建立在山顶,今日法真大师开坛讲经的地点就是在山顶往下深挖的建筑物里,也就是说这里按理说应当在山体之中。 不像常人一样会受到光线对视线的限制,她睁大眼睛看见的是地下流动的铄金之河。 那条河如同温暖的日光从遥远漆黑的地域流经此处,带来比炽焰还要温暖人心的热度。 不过眼下比起感慨这条河的璀璨夺目,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现在继续隐藏自己的踪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学着林知默的样子,借着身边不断落下的巨石,暂时稳住在空中下落的身体,多次寻找后终于在自己视线的右前方看见了那件老旧的僧袍。 京兆异闻录 第29节 “法真大师!” 她伸出手,试图能接住那位年迈的老者。 在呼啸的风声中她似乎隐隐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 “此人目的果然不仅是为所谓舍利子。” 已经彻底被那把剔骨刀寄生的屠夫被林知默纠缠住,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位于下方位置的他们。 白鸟焦急地抬头看了眼,本以为屠夫那样巨大的体型会更快地下落,没想到它从掉落地面之后就如牛入泥潭,虽然越陷越深,可往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大师!” 虽然下方如同鎏金的河流看似没有任何的危险,可她也不敢放任一个老人家就这样从高空直接坠入河中。 不过法真大师似乎并没有打算接住她伸出的援手,相反他将自己干枯如枝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扯断,将其中一颗拇指盖般大小的佛珠放在她的掌心。 “白施主,还请您助老衲一臂之力。” 她诧异地发现自己下落的身体好像被一股无形之力拖住,脚下是那条仍旧遥远的河流,头顶是一方狭小的井口。 年迈的僧人双手平摊,掌心往下一压,不管是碎石还是尘埃都和他们一样停留在空中不再继续落下。 “法真大师,莫不是你也——?”白鸟猛地回头看向他。 只见对方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后说道:“天命昭昭,日月华光;施主,老衲只是曾经有幸见过一眼,但并非天命司之人;眼下施主所见就是龙脉一隅,若是邪祟坠入龙脉之中,轻则国运紊乱,重则民不聊生。” 邪祟无疑说的就是寄生于屠夫体内的那把剔骨刀,但她实属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为了追查黎叔的死因,现在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龙脉。 “不是说龙脉能净化邪祟吗!”白鸟喘了口气,捏住手中那颗温热的佛珠。 “两者相伴相生,似水如火,水可浇灭烈火,火亦可烧干清水。”在解释她疑问的同时,法真大师手上动作不停,亮着金光的佛印在他们头顶逐渐成形,他继续说道:“龙脉的入口被强行打开一条裂缝,更多的邪祟会顺势而入,龙脉便会渐渐枯萎。” “眼下需请白施主出手关闭龙脉入口,如此才能将那奇物邪祟击退。” 明明这具身体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但大难临头之际突然听到需要自己出手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时,就好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老师喊上讲台进行解题,而且附告说,你的成绩关系你们小组所有人的考试成绩一样令人胃疼。 焦急和茫然化作难言的心虚,让她说话时的面目都要变得扭曲起来。 “大师,我连怎么关闭龙脉都不知道!”完全不是因为推诿责任,而是实话实说,“现在你让我关我也不知道怎么关啊!” 僧人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不过眼下她太过紧张,丝毫没有察觉。 “白施主不必惊慌,只按心中所想去做即可。”对方面目和善,若不是因为现在地方不对,她还以为这是在进行一场谈心式的对话。 头顶的金石相撞的打斗声丝毫不停,虚空之中金色的“卐”字印却像逐渐融化的蜂蜜落下淡金色的丝线,那些软绵纤细的丝线将“卐”拉扯到变成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等到垂落接触到他们肩头的时候,如同结实的绳索缓慢拉着他们不断上移。 但那位彻底陷入癫狂的屠夫明显不会等着放弃这样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只听它怒吼一声,在这样粘稠到如陷泥潭的空气中还能硬生生扛着刀光剑影又向下挪三寸。 可被“卐”字金光捆住的身体好似遇火的蜜蜡一般逐渐融化。 先是头颅五官,接着是颈脖身躯。 血管化作引火的棉线,血肉化作燃烧的豆油,它像一具无畏死亡的蜡烛,但丝毫不能给这地下奇妙的空间带来光亮,相反,不敢是从视觉角度还是心理角度,它给人带来的只有深不见的恐怖和怪诞。 双目被融化、双耳被融化、鼻梁被融化、嘴唇被融化、口舌被融化。 漆黑的火焰烧灼着新鲜的血肉,连带将缠绕在它背后的那些因果线也烧得焦黑。 法真大师睁眼,厉声喝道:“殿下!先切断因果线!” 林知默好似一只翱翔天际的鹰,在落雨一般的飞石中躲过一击就能将他当场砍成两半的巨型剔骨刀。 剑随心动,灵渊像他伸长的手臂,自如地绕过因为缺少头颅而变得异常安静的屠夫,直奔其背后的因果线而去。 白鸟稍一晃神,似乎看见被烧到融化的屠夫血肉如同有形的烛泪流入金色之河中,霎时间周围的光线就黯淡了许多,她用力眨眨眼,勉强适应了突然变暗的光线后明白不能再继续拖下去,就算自己不清楚要如何将龙脉的入口关闭,也不能傻站在这里看敌人以自损八百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死马当作活马医。 既然法真大师将这枚佛珠交给自己绝对是有道理的,怎么看都是一样可以关闭龙脉入口的重要道具。 但是这玩意儿该怎么用?! 眼见那些漆黑的液体又要掉落进下方龙脉之中,白鸟二话不说,选择将这枚佛珠直接扔了下去。 和融化屠夫的躯体血肉不同,这枚佛珠畅通无阻地穿过从头顶洞口的佛印中落下的丝线,以极快的速度掉落鎏金的河流中。 重物落水不见丝毫声响和动静,就在白鸟的心逐渐提上去的时候,只看见龙脉金光大盛,好似从脚下炸裂的太阳。 触摸不到的光线在照射到失去头颅屠夫的那一刻变成有形的利剑,为数不多的因果线被光在瞬间全数割裂,这颗巨型的蜡烛在空中静止片刻后终于轰然倒下,化作完全无法触碰龙脉的黑灰随之消散。 它手中握紧的剔骨刀终于失去了支点,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地滚落于空中。 脚下金光渐暗,好像打开的土壤自主地重新合起。 法真大师终于缓缓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说道:“龙脉已经逐渐关闭,我来送施主们回到地面之上。” 白鸟也缓缓松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一样立在原地。 说实话,她生怕刚才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等到佛珠扔下去,结果龙脉不仅没有关闭入口,还出了其他问题该怎么办? 她抬头看向林知默那里的情况,发现独自正面抗下大部分伤害的他情况也不算太好,身上挂了彩不谈,右手的手臂上还被撕裂出一道三寸长的刀伤。 借助佛印金线的帮助,她像是一只刚入水还不会游泳的鸭子,笨拙地来到他的身边。 “你这边伤口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是在流血?!” 林知默脸色苍白,不过还有余力回答:“无碍,是那把剔骨刀的原因。” “那把刀果然邪异,被切断之处便不会再度生长。”法真大师来到他们身旁,看了眼伤口,如此说道:“白施主不必太过担心,老衲收有特制的金疮药,应当可以祛除伤口中的邪气,如此便不会再流血不止。” 听到还有救,白鸟紧张的神情这才稍稍放松,她二话不说拉住刚用衣袍割裂下来的一角裹住剔骨刀的林知默。 “你上来,我背你上去。”她示意就不用他主动盘着绳索自己上去。 林知默:“……不用。” 虽然现在有些失血过多的感觉,但也没有娇弱成那样。 法真大师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等到宁王殿下自己语气都快加速到好像要搬扯道理的时候,终于出面解围道:“两位不用进行争执,不如老衲先把你们一起送上去,你们只需要找小徒心慧,要他去领你们拿那瓶由太上皇赐予的金疮药即可。” 好像是个好方法,至少不用继续吵架是不是需要被背着出去这件事的结果了。 第34章 白鸟站在方才法真大师开坛讲经的地方再回头看的时候,感觉十分钟不到前发生的事情就像幻梦一场。 如果不是面色苍白的林知默提着被衣角包裹、没有用手直接接触的剔骨刀站在她身后的话。 “我帮你拎着这个。”白鸟向他伸出手。 对方盯着她看了会儿,最终还是败在她坦荡的视线里。 “不要用手直接触碰。” 白鸟听见他着重强调,想起不管是最初见到的翠玉枝,还是后来寄生于齐一潭体内的人面花,都有不要直接肢体触碰的禁忌。 “就算你现在是乌金矿打造的躯体,也不代表就不会完全受到蛊惑和影响。”他把包裹得很严实的剔骨刀递给她:“一旦被邪祟入侵寄生,就很难摆脱它们的影响。” 就手感上而言和普通用于断筋裂骨的刀无二区别的奇物,要是将它放在一堆刀具里,紧靠肉眼观察都不会发现什么所以然出来。 白鸟在心中想到,似乎也不是所有的奇物都像翠玉枝与人面花种子盛放后那样惊艳世人,但愈是普通,或许才愈是在不起眼的关头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莲花落最深处亦是最中心的地面已经变成了一个继续向下延伸的坑洞,周围因为战斗导致的碎石现与裂缝平和地躺在一处,向刚才侥幸活下来的人们静静诉说已经过去的激烈战况。 虽然最下方的石阶和石椅被毁得七零八落,不过上面的瞧着还好,也没有其他普通人路过误入。 想想估计还是林知默在下来时,画在墙壁上的结界起了作用,这才没有牵连波及到更多人。 “法真大师情况如何?” 那位年迈却深藏不漏的僧人先将他们两人送了上来,说是自己稍后再来。 眼下悬于逐渐缩小洞口的那枚佛印金色越变越淡,但迟迟见不到人的白鸟还是不放心地往下张望着,看看对方这位老前辈是否需要不算是人的年轻人的帮助。 在她的视线中,龙脉所代表的那条鎏金之河已经缩小成了一道细长的金色光线,“卐”字最后的力量似乎即将走到尽头,不过他们也逐渐看见了法真大师那件略显破旧的僧袍。 “大师!要帮忙吗?”白鸟伸出手。 “多谢白施主。”面目和善的老者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原本林知默也想伸出一只手,不过白鸟盯他盯得意外很紧,见到他的动作就先喊道:“病患就给我好好休息!别到时候另一条胳膊也废了!” 虽然他很想说,就算是受伤了,他右臂也不至于是废了这么严重的程度;不过难得听到这么具有魄力的关心,一时半会儿竟然还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年长的僧人呵呵一笑:“无碍,老衲的确是老了,现在需要白施主搭把手才能上来。” 这是一双常年干粗活的手,但很是温暖,仿佛在冬日里握住了并不炽热灼人的暖阳,让她莫名想起了黎叔。 她忍不住露出些许笑容,就像之前每逢路过杏花巷口时,会对黎叔笑着打招呼一样。 然而下一秒,一道刺破黑暗的寒光从坑洞中隐蔽的方向杀向老者的后心。 “————!”白鸟甚至来不及提醒,一呼一吸间的空气在空荡荡的义体中化作尖锐的哮鸣音,直到三秒后她才听见在对方咳出的血沫中自己吼出的声音:“大师!” 林知默丝毫没有犹豫,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右臂,手持灵渊剑便要重新跳入逐渐闭合的龙脉入口。 但坑洞之中的入口就像被什么看不清、道不明的透明盖严密地封住,佛印的金光虽然还能渗透其中,可人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拦在外部,哪怕是用削铁如泥的灵渊剑也无法撬开这“盖子”半点的缺口。 白鸟紧紧握住那只老瘦干枯的手,想要将他从下方的坑洞中拉出来,但她的手就像被卡在狭小的洞口一样动弹不得。 那把过于锋利的匕首已经将老者牢牢钉死在原地,还在他们几乎要冲进去愤怒和绝望中缓缓向下剖开胸膛。 犹如泉涌,血红的液体从被人为切开的胸膛中涌现,跳动的心脏好似鸟雀仰首悲鸣。 老者垂落的左手微动,像是想要摸索着拿出什么。 但一双蒲扇似的手,带着荤腥与血气扯住那颗猩红。 “大师果真是大师,即便如此还没有死透。”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在众人耳旁响起,“被奇物寄生如此之久,亦没有失去理智,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是觉得不过空闻一场。” “只是,像大师这样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之心,竟也非七窍玲珑心。” 那双手像是随意摘下路边一颗过于成熟的果实,却又像厌弃了的残忍孩童,随手就能将这颗红艳捏碎后丢弃在一边。 白鸟与林知默双眸赤红,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屏障牢牢将他们拦在外部,不得再进分毫。 白鸟用另一只手从身边深色沾血的衣角中抽出那柄剔骨刀。 法真大师曾说过用这把刀切断之处不会再生,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对眼下这个屏障有所效果,但她还是握住刀柄,奋力用刀剑狠狠砸向脚下。 京兆异闻录 第30节 握住剔骨刀的那刻,极为阴冷的气息迅速从指尖往上蔓延,明明她的身躯已经不能感受世间冷暖,可这股冷意就像寒风从三魂六魄内游荡着窜进心底,冻得她忍不住开始微微打起摆子。 周围的光线逐渐扭曲,声音逐渐沉闷。 林知默可能对她说了什么,又或许是对着下方的法真大师说了什么,可她都无法听清,只觉得那是惹人厌恶的猪仔一定要哼哧哼哧地乞讨肮脏的泔水作为食物。 “————” “————!” “——” “——” “——!” 直到她的手腕明确感知到疼痛,刀落地的那个瞬间她终于清醒过来,看到的是年迈的老者伸出指尖后,最后对她露出的浅笑。 “殿下,趁老衲还未断气……断了老衲的因果线吧。” 林知默的脸色似乎比方才还要苍白几分,他握着灵渊的手有些颤抖:“法真大师……” 老者平静跌坐原地,他们脚下入口不知在何时已经全数闭合,只留下足足有小半人高的深坑,四处打量不见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的任何人。 法真大师的胸膛已经破开一个完全无法填补和愈合的大口,原本应当跳动的心脏刚才已经被藏于暗处的敌人捏碎,可他尚且还活着,还能以平和的语气与他们对话。 “那位施主问老衲为何不是玲珑心,可这天下何来玲珑心。”他如一位循循善诱的师者,可惜满心疑惑的学生已经不在这里,“众生皆佛,佛为众生。”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在白鸟无法落下的眼泪中,又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言。 “断了因果线,这才不至于让其他人误会殿下和白姑娘。” “那瓶金疮药就在后方最左边的屋内,殿下莫要忘了去取。” “老衲……本就早该是亡者,只是依托这串佛珠于这世上苟延残喘久已,也是时候该去彼岸轮回。” 就算是面对自己的死亡,他还是没有丝毫的惊慌和恐惧。 “白施主也不必如此自责,最后的确是你救了老衲出来,否则老衲余生都会被埋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 白鸟缓缓张口,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大师……” “你可知最后是谁?” 那双并不陌生的手曾经握住过那柄剔骨刀,可他们心中都清楚,那名屠夫在被龙脉斩断所有因果线后当场魂飞魄散、不留一点痕迹,最后隐于暗中的小人是变换了自己的容貌,加以偷袭。 她无力而沉重地垂下头,感觉自己的悔意变成了千斤之石压在自己的后背。 从因为黎叔的死开始,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参与其中导致;到现在亲眼另有一人真正死于她面前,她才发现参与其中的自己力量是如此无力。 哪怕世界上有后悔灵药让她回到最初那个阳光明媚的杏花巷口,回到寒风凌冽的国兴寺后山,回到不久前还未闭合的龙脉入口,她也无力去保护身边的人、眼前的人。 “白施主。”于这个世界度过太多漫长岁月的老者笑道:“方才之人的实力也并非你我可以匹敌,但因为结界碎裂,殿下得以在那人左臂留下剔骨刀的伤痕,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他的眼神慈祥,如同家中长辈看向后辈。 他垂落的手腕处成千上万的红线逐渐现形,向近如白鸟、林知默的前方;远如皇都京兆以外的天际延展。 那些明亮的红对抗着从他体内涌现的黑,让他在经年累月与邪祟的抗争中保留自己清醒的神智。 他没有不舍,他没有遗憾 ,他没有悔恨。 “动手吧,殿下。” 这是他最后一次说道。 林知默缓缓闭眼,下一秒拔剑砍向他腕前三寸之处。 万千红线抗住了第一剑,如同挽留即将离开此世之人,它们仅仅是颤抖片刻便又重归于静。 林知默再度抬手,劈下第二剑。 少数的因果线绷断,但更多数的红线仍旧坚持抗住剑锋。 灵渊剑鸣,犹如悲泣;但林知默还是颤抖着手停顿片刻,挥下第三剑。 绷断的红线好似万千华光旋转离开那位普渡世人的僧人手腕。 最后的第四剑,已如千斤之重。 白鸟缓缓起身,伸手握住林知默不断颤抖的右手。 两只手,一柄剑,最后的最后,砍断最后几根因果线。 闭上眼的僧者好似坐化离去,化作漫天温暖的白雪随风而散,他手中唯一余下的佛珠金光不灭,不带丝毫污浊之气,好似天上昭阳垂落人间化作此物滚落于他们眼前。 林知默弯腰拾起此物,低声说道:“这是已经被净化的神器。” 第35章 法真大师的溘然长逝让她整个人像是还留在那个金色与黑色交错的幻梦之中,白鸟记得自己先是拉住林知默的手往大师所说的厢房走去,接着麻木地翻出老者叮嘱中提到的金创药,最后将他流血不止的手臂包扎好。 然后呢? 然后她就没了印象。 等到她再度回神的时候,天色已晚,夜幕将那颗血色的太阳全数吞下,沉沉的乌云把残星冷月饮完。 天寒地冻的腊月里,她一手拎着被重新包裹严实的剔骨刀,一手拉着林知默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兆城的大街小巷中。 这里已经不是国兴寺,她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 但林知默一声不吭,也没有挣脱她一直握着他的手,陪着她从黄昏走到深夜。 白鸟愣怔地停下脚步,看着正对着自己眼前方向远处的国兴寺还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想起法真大师坐化时的场景,以及心慧三步并两步、满脸希冀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因为她和芝麻都无法将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也因为小僧弥脸上露出的茫然,好似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但一旁没有人能提醒他是什么一样无措。 后来似乎是林知默向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才能安然离开,只是那时的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入坠云端,所听、所见、所闻都像雾里看花、水中窥月一样朦胧不清。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她立在原地,看前方沿河小小石桥旁被附近的居民用砖瓦砌出一处安放泥菩萨的“庙宇”。 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问题像是在问身边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然而谁也不好作答,只余下风不留情面地穿过他们周身。 桥对面路过一队宵禁时间巡视的金吾卫,为首穿着深色铁甲的校尉皱着眉来到河岸对面,见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站着的两人时,忍不住脚步一顿。 林知默抬头看去,和之前遇到的每一队金吾卫一样只是挥挥手。 于飞虎看看立在一旁反常到一声不吭的白姑娘,还是没有出声地点点头,向身后队伍一招手,沿着原先预定的路线继续向前巡逻。 白鸟感觉到从自己右手手背传来的温度,她的视线从青砖的地面又挪到同行者的衣角上,那片还带着些许血迹的残破衣袍像是寒风中的旗帜立在她跟前没有半步移动;几秒后,林知默选择拉着她继续向前。 经历过一场恶战,两人的情况实在算不上整洁,甚至堪称狼狈,但她刚才在毫无自知之明的情况下拉着他走了这么长时间,对方居然也真的毫无怨言地陪着。 手背的温度还是很温暖,和黎叔以及法真大师传递给她的感觉一样,原本无机质冰冷的矿体也在漫长的时间内被捂得温热起来。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牵力,她终于再度迈开双腿,跟在林知默的背后继续向前。 他像是也没有目的地漫游。 两人走过恰好能够并肩而行的石桥,又穿过悠长昏暗的小巷,等来到挂着明灯的河岸边,林知默终于开口对她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若是天灾,我等便要逆天而为;若是人祸,我等便要绳之以法。” 寒风裹挟着冷气倒灌进她空荡荡的胸膛中,她没有看见林知默转身,只看见了对方坚毅挺拔的背影。 她下一个步伐迈得过大了些,随后鼻尖撞在他的后背上。 对方的脚步停下。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她自认年纪或许还要比林知默大上几岁,可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脆弱得很,她想要流泪,却发现自己无泪可流。 听闻一个人的死讯是一码事,可若是见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的死去那又是另一码事。 “芝麻,这件事,天命司会善罢甘休吗?”她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林知默回答同样掷地有声:“今日死的无论是谁,这件事都不可能善罢甘休。” 冬夜的雪终于徘徊着从云层中落下,把他们的发顶和肩头一起染成白色。 历经此事,他们谁也不再言语,不过这样一身狼狈地回到王府时,实属是把一直担忧不已的总管风华吓得够呛。 就算是她那样平日里不动声色、八面玲珑的人,看见这早上还精力十足说着要去国兴寺一探究竟,结果三更半夜进了宵禁时候,才落得满身伤痕血迹回来的两人,还是被惊得脸色发青。 “殿下、姑娘你们两位赶紧去换身衣服,洗漱休息。” 她一边给跟在他们身后回来,满脸不解和惊恐的马夫使眼色,一边对他们两人尽可能以温言细语的方式说道。 白鸟抬头看向林知默,发现他的情况比自己还差一些。 “抱歉……”她在良久的沉默后,还是如此低声说道。 林知默像是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和她像走在街道上时一样并肩穿过王府的庭院。 在拐角的路口,他终于轻轻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发顶,白鸟连忙扶住自己的假发,嘟囔着往前走了几步。 “我知道,这话我可以不用说了,接下来已经不是消沉的时候。” *** 白鸟向在座的其他人复述了一遍昨天的情况时,燕辞第一个露出愣怔的神情,她看着对方低头喃喃自语了两声。 “昨日还发生这种事情了吗?” “法真大师向来与人慈善,到底是为什么……” 不清楚、不明了,对方暗中偷袭,却毫不恋战,只是由衷地感慨,原来像法真这样的得道高僧胸膛里跳的也非要找的七窍玲珑心。 白鸟坐在桌边低声问道:“不过对方曾经说过七窍玲珑心,大家有什么头绪吗?” 在良久的沉默之中,还是李鸣集先开口回答。 “传闻中这种心脏有七洞,可与世间万物交流,更能使双眼破除一切迷障幻术;若是重伤者食用此心,更有治愈之效。” “然而——”话到此,他却一顿。 京兆异闻录 第31节 在白鸟的目光中,寻枝接过李鸣集的话继续说道:“这个消息虚无缥缈,至今仍只是传闻。” “若是说过往记录的话,也只有神话故事中偶然提到。”立在门边的言肆沉吟良久,肯定地说道,他平日里博览群书,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的确不用再怀疑信息稀少的真实。 “要不问问江先生?”平风杵在门口,思考良久以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言肆无奈:“你从早上看见过老赵了吗?” “没。”平风即答:“但是和老赵有什么关……哦,他们两个该不会?” 言肆点头,话没说完,众人也知道在没有大事或是巡逻时,那两人向来是长醉酒馆的,也亏得江先生身价不菲,每次乐得付酒钱,要不然人家酒肆铁定大晚上就把这两酒鬼扔大街上去。 “若是没有七窍玲珑心的消息,那我们恐怕只能去归元寺里一探究竟。”白鸟思来想去,最后提出这个意见,“诸位有听说过有关其内部的传闻吗?或者预言也可以。” 她看向寻枝。 后者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未曾看见。” “就连这次你们在国兴寺发生的事情征兆,我也丝毫未曾预见。” 虽然占卜预言之术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灵验,但在的的确确有邪祟出现的时候,寻枝的力量半点没有发挥,这也正是奇怪的地方。 “不管是近期皇城内流浪闲汉的死,还是法真大师被人袭击,背后或许都有归元寺的影子。” 林知默在静静听他们说完后,这才开口。 “再过不久是新年来临之际,到时京兆里外鱼龙混杂,诸位必定要打起精神。” “也让江先生与赵叔注意留意周身事物。” 言肆与平风两人点头。 “哟,这不是把我排除在外了?” 一道满是精神气的招呼声打破屋内的沉默。 等到林知默嘱咐的话音落下,除白鸟以外的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上了惊喜。 “赵哥!” “英杰啊!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 “赵英杰你小子可让我们好等!” 屋内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冲散了一些刚才凝重的气氛。 等到有人提到赵英杰这个名字时,白鸟才想起之前老赵带她去刻牌的时候的确是有介绍过,青龙属还有一位能人暂时没有回京,这么看应该就是这位赵英杰。 此人就长相上而言并不叫人印象深刻,可脸上挂着笑的,态度又亲切讨喜,感觉和谁都能在短时间内混到勾肩搭背地去喝酒的熟悉度。 赵英杰一一和屋内的人打过招呼,就连之前未曾见面的白鸟也没有落下,接着再和林知默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随后勾住他肩膀,像是兄长对自家过于成器的弟弟一样笑道:“殿下又长高了!” “我也并非年少时候。”林知默不动如山,顺带把他的手拿下去,但脸上还有些许温和的笑意:“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今日如何回来?” “做了父亲,那我也先是天命司的人不是。”他眉梢一扬:“况且还听闻我们这里居然进了新人,这我不是要赶紧回来帮帮新人适应。” 见平风这个年轻人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地要嘘他,他只好又笑着摆摆手。 “行行行我承认是寻枝告诉这件事,我才赶着今天子川那小子经过的时候搭了个便车。” 第36章 见白鸟坐在那里不再说话的样子,赵英杰主动走近了,脸上像是长辈初次见小辈一样瞅瞅她,随后笑道:“这位便是白姑娘?” 白鸟回过神来,抱拳行礼:“赵前辈。” 已然过了几个月,她好像也逐渐熟练了这里打招呼的方式。 赵英杰摆摆手:“哎哟,就比你们虚长了几岁,谈不上什么前辈。” 在整个天命司里,她和林知默都属于相对年长的那一方,今天之前比他们更大的只有江先生与老赵,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着调,现在突然出现一个看着还挺沉稳的前辈,居然还稍稍有些不习惯。 “哪里的话。”白鸟拿出职场精神。 “互为同僚,和我不必生分。”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这次回来也的确为助你们一臂之力。” “此话怎讲?”白鸟满头雾水。 “前几日我们不是提到归元寺一事吗,想着赵哥曾经去过,那我就不远千里地把他带回来了。” 说是载着赵英杰一起回来的穆子川这才姗姗来迟地掀开正屋挡风的布帘。 寻枝笑而不语。 站在自家姐姐身旁的燕辞毫不客气地拆穿他。 “难道不是因为今日穆家外出冬猎?” 穆子川拍掉自己肩头积落的薄雪,哎哟了一声:“还冬猎,冬天哪有什么猎物,全是那群人显摆特意放的,你这小子还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不过让我去,无非也只是指望看我这没出息的庶子一点笑话罢了,还是寻枝的信来得好,要不然我非得要在那儿呆到下午才能回来。” 那难怪会途径京兆城外的别庄,顺带再把赵英杰带回来。 “我看你刚才在这么冷的外边磨蹭了许久,该不会是遇小情人去了。” 面对赵英杰的打趣,穆子川在平风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快速否认。 “还小情人,我有这功夫不如多挣几辆碎银,等着往后分家还能有口饭吃。” 不过说到赵英杰曾经去过归元寺,白鸟还是看向他,虚心求问:“赵前、赵哥之前去过归元寺?” 赵英杰乐呵呵地收下这个称呼,就算是说较为沉重的话题,他的语气也丝毫不见低落,好像认真分析总能从纷乱无序的碎片里找到他们所需要的线索。 “之前我老丈人总是喜欢往那儿跑,说是那里的大师、主持告诉他,只要诚信请佛,怀的就必定是个男孩儿。” 他的妻子原本是富商独女,岳丈年轻时“捐”了不少银两,终于在皇城外附近的小镇做了个散官,现在千盼万盼就希望从女儿肚子里盼出一个由入赘的女婿带来的孙子,这样就能奔着考取功名的锦绣前程去了。 不过很遗憾,即便是在他妻子怀孕期间用了各种法子,什么吃辣不吃酸,肚角要看尖,房门床前看好风水,要不是他多加拦着,恐怕还要再折腾不少东西。 最后在他妻子一声河东狮吼之中,孕期的最后几个月终于是消停了下来。 “结果是?” 在白鸟疑惑又带了些好奇的眼神里,赵英杰很自豪骄傲地露出笑容。 “女孩儿!从出生开始就长得可水灵漂亮了!既有她娘的飒爽,又有我的端庄!” 这形容是不是有哪里比较奇怪。 不过白鸟还是露出真心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样纷纷送上祝福。 “恭喜恭喜。” 赵英杰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些吉祥话,提起妻儿,满脸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哎呀哎呀想不到我也是当爹的人了,虽然出生的时候我岳丈人都像傻了,但谁不喜欢这么冰雪可爱的娃啊!” “等回头我请大家吃满月酒,还有抓周!你们一定也要来啊!” 新生的喜悦暂时冲淡了之前死亡带来的沉闷,连带众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活跃起来。 “生了个女娃,我老丈人是又不服气又心疼他自己之前投进去的‘香火钱’。” “前两日他老人家千里迢迢来皇城就为了去找归元寺要一个说法。” 众人安静下来继续听他说。 “然而被寺门前的僧人拦了下来,说是近来寺内大殿修缮,故而暂不对外开放。” “我原本是没觉得这个借口有什么不对……” 白鸟接上:“既然都说‘借口’,说明赵哥心中另有看法?” 她看见对方露出赞同的表情。 “正是如此,毕竟归元寺从以前就贪敛财物,正月日子里恰是香火客人最多的时候,他们怎么可能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闭门送客。” “除非不得不出此之举。”林知默沉吟片刻:“怕有什么异样。” 平风拽着言肆往前一步,“殿下!不如让我与言肆两人前去打探一番!” 还在反应如何开口和殿下说接手这件事,而反应慢了一拍的言肆踉跄了一步,这才站稳身形,先是同样朗声对林知默说“我们两人面生,过去打探也不会引起怀疑”,随后再狠狠瞪了平风一眼。 要不是因为还当着殿下的面,平风只差没吹个口哨,得意还是他的反应比较快。 林知默思索片刻,最后点头同意,但不忘叮嘱一句。 “若有异象,万不可恋战,速速回来通报。” 这回是言肆率先应下,两人互不相让地稍后领命前往归元寺调查。 “说到和归元寺这地有缘的人,或许还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打探消息。”寻枝思考良久,像是确定了又确定后才说出这句话:“我见黑夜之中凤泣兰草……不知能否请大长公主帮忙?” 阳舞大长公主本名为林长离,长离之意的确为尊贵无上的凤鸟。 只是为何夜对兰草哭泣,却不得为知。 但在眼下毫无头绪的前提下,寻大长公主问问情况,或许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说到这个,寻枝顿了顿,又道: “前不久见美人如花于寒冬绽放,这次梦中亦有寒风萧萧拂落枝头白雪,将垂死兰草掩埋。” “或许和之前齐家小姐之事或多或少有所关联。” 白鸟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还与齐一潭有关?” “并不一定是她本人。”林知默沉吟片刻,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猜测道:“亦有可能是和齐姑娘相关之人。” “如果在那张屠夫的因果线全被斩断之前,倒是还能看看他过往人际关系上的疑点,然而现在世上已无其他人再记得他,那又该如何着手调查?” 平风用力挠挠头,感觉现在事情是一团乱麻。 “不……或许还真有关系,也有一个办法让我们同时见到大长公主和曾经与齐一潭有关的一个人。” 白鸟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在其人纷纷像是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有白鸟、林知默以及寻枝还保持着“我好像已经明白”的神情,赵英杰的视线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最后是落在了神情向来也是没有什么波澜的李鸣集脸上。 “鸣集,作为好兄弟不应该藏私吧,是不是应该和我们说说到底有什么线索?” 京兆异闻录 第32节 刷的一下,在场人员中除了之前亲身参加过齐府赏花宴的,和做出预言的寻枝本人以外,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李鸣集的身上。 李鸣集稍显不自在地动了动,他不像自己那位双生弟弟一样能言善道,现在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他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前不久我与殿下,以及白姑娘、苏姑娘受邀一同前往齐府赏花。” 赵英杰一边听,一边摸摸下巴:“这么认真回答,你还真是鸣集;话说你不是说对那种相亲宴没什么兴趣的嘛,哦不对,那可能是景湛……我的意思是,然后呢?不是说出现了奇物?” 李鸣集点头。 “那奇物已和剔骨刀一起被封进库中。”他简单说道:“重点是当初在赏花宴上大长公主曾经提起一件事。” 说着他看向李鸣集。 既然谈及自己姑母,林知默接过这个话题继续道。 “那日阳舞姑母提及关内侯夫人罗兰薰本来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因为独女恰感风寒,所以暂辞那次邀请。” 白鸟补充:“而且原本有消息称,相亲宴是要放在关内侯府举办的,但也是因为刚才那个理由,所以暂时换成了齐府主办。” 平风满脸货真价实的问号:“但是这位罗夫人与我们之前提到的归元寺有什么关系?她经常去那里求神拜佛?” 站在他旁边的言肆很难得没有对他这句无心之言进行颇具条理地反驳,反而是在沉思之后给予肯定的回答。 “说不准真的是这样,否则殿下他们无需在这时提起她。” “另外关内侯夫人罗兰薰,这个名字……阿姐。”燕辞的视线中暗藏担忧。 寻枝轻声说道:“她的名字或许正是应证‘兰草’的意象,而‘凤鸟’正是暗喻大长公主。” 白鸟回想之前苏沁对她提到的那些事情。 “我听闻罗夫人之前一直未曾受孕,求医问诊多年,后来是去了归元寺虔诚礼佛,请来一座送子观音,这才生下一个女儿。” “她女儿今年已经满周岁,算算时间,罗夫人是从三年前每个月都风雨无阻地前往归元寺礼佛,或许能从她那里撬出什么关于归元寺的消息。” “归元寺现在闭门谢客,但罗夫人现在可不能。” 平风有些好奇为什么她能这么肯定地说,作为豪门主母的罗夫人一定会接待他们。 “万一她也是跟归元寺的人暗中勾结,那肯定不会见我们!” 关内侯肖咏堪称纨绔子弟中的纨绔子弟,年纪也不算小了,却丝毫没有要建功立业的打算,相反在花天酒地、妻妾成群这方面倒是颇有天赋,或者应该说是无师自通。 他们关内侯府也就是祖上阔过,现在全靠吃老本撑着光鲜亮丽的外皮。 不过民间倒是很乐意时不时把肖大人的“丰功伟绩”拿出来做饭后谈资,比如今日又为哪家花魁一掷千金,明日又如何纵马京兆,结果直接被金吾卫扣住,还是他家上了年纪的老太爷放下颜面进宫求圣,这才把这败家子给从金吾卫大牢里给捞了出来。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虽然这位肖侯后院美人无数,子嗣却少得可怜,他已是三十一二的人,现在膝下也就这么一个刚满周岁的嫡长女。 这不得不让无数深闺后宅的贵女主母们佩服罗夫人的手段高明。 在其他人开口进行讲解之前,赵英杰已经露出彻底了然的神色。 毕竟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些话里有个关键的词。 ——孩子满周岁。 是时候要办周岁宴了。 第37章 “……我就说为什么赵哥你也在这里。” 苏沁站在关内侯府后花园角落里刚和白鸟碰了个头,原本想着这样偏僻的角落定是无人光顾,不想偏偏已经有一个穿着打扮极为不显眼的小厮站在那处迟迟不动。 她原本都已经想着让阿棠过去赶人,没想到对方一抬头才差点没让她叫出声来。 还好白鸟眼疾手快,立马捂住她的嘴,这才避免引来其他人。 以宁王殿下身边侍奉的小厮这一身份混进热热闹闹关内侯府的赵英杰笑嘻嘻地和她们两人打了声招呼,将他什么时候回京的这件事又和苏沁说了一声,最后感慨一句。 “我就说,一条你这明明是和殿下从同一个地方出来,为了避嫌,还得起个大早先绕到国兴寺那里,再到这边来,得多麻烦。” 白鸟想起上次见到阳舞大长公主时,对方那个态度和表情,还是忍不住感慨芝麻的英明。 只要他来的够早,先把大长公主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那她晚点,以不是那么起眼的时机出现也就无所谓了。 “哪里不显眼了。”苏沁听到她乐观的说法,叹了口气:“白家都多少年没派族人进京了,就算一条你自打上回在齐府之后就再也没在各种宴席上露过面,还是有不少人在打听你的消息。” “都过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在打探我的消息,他们都没其他事情可做了?”白鸟吐槽。 “倒不如说,可能是因为越是打听不到消息,才会越要打听。”赵英杰表情深沉。 苏沁瞅瞅他:“这话肯定不是赵哥你的原句,如此有道理,该不会是江先生说的吧!” 打扮成中年小厮的赵英杰哈哈大笑:“可惜!其实是老赵说的!” 今日也穿了一身漂亮新衣的苏沁忍不住睁大眼直嚷嚷。 “怎么可能!” 白鸟露出一些笑意,不过在这个话题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要谈起,这次厚着脸皮、顶着阳舞大长公主暗地里的不满,也要参加罗夫人独女肖绣朝的周岁宴原因。 不为其他,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从罗夫人的口中套出些线索来。 “你们有看见肖家那位千金吗?” 她从到了关内侯府开始,就在找肖绣朝的影子,只是罗夫人明显很把自己的独女当宝贝,至今也没能看上一眼。 在家里是次女,父亲虽然身居高位,但在感情方面相当洁身自好,所以一直家庭和睦的苏沁实在无法理解靠着祖荫享受荣华,却还要不断惹事的关内侯肖咏在后院美人众多的情况下还想着收妾倒是是什么心态。 “罗夫人与肖侯成婚七年有余,这才得了这一个女儿,罗夫人宝贝倒也能理解。” 就算隔着墙也能听见院子那头热闹的鞭炮声。 苏沁不愧消息灵通:“肖侯本人态度却不冷不热,两位老人家倒是示若掌上明珠,只是明里暗里都希望罗夫人肚子能争气点,再怀个男孩儿。” 赵英杰一说就懂。 明显是在家里也感受过两老暗示的期待。 “这次周岁宴原本罗夫人是没有打算要大办的意思。”苏沁看了看张灯结彩的主屋那里,“然而两老觉得这样实在是丢侯府的脸面,再加上希望罗夫人能赶紧再给家里添个男丁,所以还办得尤其奢华。” “听闻侯府本来就在外面变卖家产,现在还敢如此大办,还真是不怕最后穷到喝西北风。”赵英杰对这种穷要脸的思维啧啧称奇。 “只能说是一些不知变通的思维。”白鸟道。 虽然之前也看过经典文学作品,多少了解这种豪门贵族的心里想法,不过等到亲眼见到这样不带重样的奢华场面,还是会感慨,若是真的身处其中看繁花似锦,的确很难察觉背后逐渐衰败的真实。 “如果说有谁能提前看到肖小姑娘,恐怕也只有我母亲、大长公主与殿下。”苏沁想了想。 “连你也没有让一同前往,是不是太小心了?”白鸟皱起眉。 赵英杰一指那边的正殿:“但今天是要抓周的,再怎么藏着掖着,最后不还是要登场。” 正如此言,就算再怎么不肯在众人露面,到了正点吉时还是要出现在主屋之中。 坐在上首左右是侯府满面笑容的肖老侯爷与其夫人,随后是立于主屋外的小厮朗声报宁王与阳舞大长公主到,一见门外那件牡丹艳压百花刺绣的华衫出现在她视角的一隅,白鸟赶紧从苏沁身旁往后撤到对方应该看不见的角度去。 挤到了原本应当是婢女们走的道路上,只要不在意她们诧异的目光,倒也不失为一个观看抓周现场的好位置。 随后登场的自然是从外表上看还显得人模人样的关内侯肖咏,与抱着孩子跨进门的罗夫人。 白鸟仔细看看这位据说在后宅很是具有手段的罗夫人。 就模样上来说是个看上去有些凛然的妇人,现在脸上还算带着笑意的时候,尚且叫人觉得不好接近,若是不笑,估计很是容易让她联想起当初上高中时的英语老师,属于站在她面前就有一种心惊胆颤的感觉,不知道当初肖侯爷是不是觉得跟自己妻子相处的时候,活像看班主任,所以才转身投向温柔乡里找安慰。 只是罗夫人父亲是现吏部侍郎的罗大人,哪怕是罗家庶女,关系到在朝中的颜面问题,想要休妻或者离合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的目光落在按理说应当是一家人的那三人身上,发现这夫妻两人还真是貌合神离得有些过分。 先不说孩子因为只有周岁更亲近母亲是天性使然,不过肖候与罗夫人从迈进这个门开始,他们的视线就没有过交叉。 前者在打量周围年轻貌美的女子,后者则小心给自己女儿又掖好挡风的小斗篷。 总而言之,都是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一条你怎么也在这儿?”从身旁传来的气音是来自赵英杰。 白鸟视线还留在那边寒暄的肖候夫妻身上,“那边有苏沁。” 她可是收集这种情报的专家。 “我就来这边听听小道消息。”她低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赵英杰嘿了一声:“你这出其不意是真有意思。” 他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我在下人之间还真是打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传闻。” “听那些婢女小厮说,肖候与夫人两人关系一直不佳,婚后也鲜少同房,就算嫡长女出生之日,他也是在外面花天酒地,不甚在意。” 那边的罗夫人抱着孩子,站在大长公主与苏沁母亲面前的时候,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心的笑意;而肖候则和其他朝臣攀谈了几句。 “恐怕肖候原本是打算让其他侍妾先生下子嗣也说不定。” 白鸟目光一转,在主家宾客外围那里先转了一圈,果然见到一位外貌不俗、衣着鲜亮的女人。 虽然穿的不失华美,可没资格站在里面,说明她的身份不够尊贵,只能站在那里;可再见她频频看向肖候的眼神,那多半就是新宠侍妾。 毕竟今日孩子周岁宴,罗夫人娘家还是来人了,若是当着吏部侍郎家的面宠妾灭妻,那才真是想要彻底自毁前途;可在这种场合还让宠妾出现,未免也在膈应罗夫人。 “不过办周岁宴越是盛大,说明肖家越是重视这个孩子。”白鸟思来想去,此时还是不太明白那位看上去很是不苟言笑的罗夫人心中所想,“罗夫人本人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操办,那等孩子长大,不是照样有姨娘侍妾借着这个由头踩着这位不受宠的嫡长女往上爬?” “咳——” 听到她这样分析,赵英杰先是下意识左右看看,见周围无人在意这才凑近了低声和她说。 “要是按照你这个思路的确是想不通。” “不过我刚才还听到另一个消息,是肖候身边的贴身小厮所说。” “因为肖候怀疑这个孩子……他的嫡长女,并非他的亲生骨肉。” 白鸟瞪圆了眼睛,原本偏向赵英杰那边听八卦的头立马转过去看那位脸上笑意勉强的肖侯爷,实在没想到对方对自己女儿不冷不热的原因,是因为觉得自己夫人给自己带绿帽。 “呃……那他,验……怎么说,我是说滴血验亲过了吗?” 乖乖呆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儿似乎已经快要在温暖热闹的房间里睡着,一张像雪团子似的脸蛋上是隐隐可以看出父母结合的眉眼。 就长相上而言,可以说是绝对亲生的。 “当然是验过了。”赵英杰摸摸下巴,觉得这消息的确有意思,“血珠的的确确是相融的。” “那时候听说实在是把两老气得够呛,估计这次周岁宴大办,多少也有补偿她和罗家的意思所在。” 京兆异闻录 第33节 毕竟这种举措实在是寒人心肠。 “但怪就怪在,那小厮说,肖候某次自己酒后烂醉,亲口所言,那段时间他压根就没有和夫人同房,按理说当然不可能有孩子出生。” 听到这话,白鸟终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那总不可能是一个人怀孩子吧!” “所以那肖侯爷才一直对自己这嫡长女不冷不热,都出生一年多了,这父女见面的时间好像都少得可怜。”赵英杰叹了口气。 “但我看罗夫人好像也没有很在意肖侯爷是否喜欢自己女儿的样子。” 白鸟看看罗夫人的神情,觉得她还是那副这抓周办与不办都无所谓,甚至还是不办为好的模样。 第38章 论起周岁宴,白鸟以前不是没有参加过,不过大梁的流程和规格明显和现代区别不小。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先是由肖老爷子将工艺精美的长寿银锁挂在孩子的脖上,等到身旁聪明伶俐的婢女给孩子脱了鞋袜,再由老太太给孩子笑呵呵地穿上鞋面绣着“葱”、“蒜”、“菱”等图纹的绣花鞋,寓意这孩子今后聪颖会算、玲珑乖巧。 接着是周岁宴中最重要的仪式——抓周。 只见婢女小厮在正厅中央铺上柔软的织花地摊,随后在周围绕圈式摆上笔、墨、纸、砚、经书、算盘、银两、账册等等物品,只等小主人先抓何物,再探何物。 眼见大人们都绕着那圆毯站成一圈,小小的女孩儿居然也丝毫不怯生怕人,反而能在诸多的视线中笑嘻嘻地拍拍手,像是玩闹一般左右看看。 关内侯府向来人丁稀少,现住在这座大宅里的也不过一房人,除去后院那些红颜,真正能称得上主人的四个都在这里。 眼见两位年迈的老者都是笑呵呵地,似乎随意自己的孙女拿什么都是好,可绕着这肖府千金就近放的大多都是石榴、葫芦、杉树枝叶等等,暗示招弟之意,希望接下来能给肖府添个男丁。 肖侯爷本人明显对自家这个闺女不是非常上心。 虽然孩子还在中间准备抓周,可他已经对白鸟与赵英杰方才见到貌美女子招招手,让她站到自己身侧来;这般态度与其说是关心孩子的未来前程,倒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将自己心爱的侧室有个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机会。 而罗夫人面对侧室讨好地问好声,她半冷伴热地在众人面前卖了些面子,姐妹互称一番便不再搭话。 白鸟站的地方恰好与林知默成对角线,她看看对方身边一直皱着眉似乎不满肖候做法的大长公主,忍不住对他撇撇手。 “……”林知默像是理解了她这个不明所以的动作到底什么意思,满脸无语地顺势往左迈出一步,恰好能不着痕迹地挡住大长公主抬头看向她那边的视线。 原本站在自己女儿身旁的苏夫人瞧见这一幕,不免抿唇微笑。 在众人的视线中,肖侯府的小姑娘先是把手探向了放在她身前的一对小葫芦,眼见侯府两位老人脸上都快笑开了花,罗夫人也松了口气的时候,她偏偏又咿咿呀呀地笑着,用肉乎乎的小手拨开自己面前那些零碎的物件,直奔外围的算珠、刀剑而去。 立于两位老人身旁的婢女看看他们逐渐沉下去的脸色,再看看站在大长公主旁的夫人,赶紧扬起笑脸不让场面冷下来。 “哎呀小姐这就叫巾帼不让须眉,选了算珠今后会打理家业,选了刀枪更是说不定是要为以后的弟弟做个好榜样!” 这番话像是终于提醒了那两位,就算老太太的手把腕间的佛珠捏得再紧,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由着自己的老伴看似乐意地笑笑。 “什么都好、什么都好,我们侯府家的千金选了什么都不是问题,今后都能嫁个好人家。” 听见周围的人群纷纷给面子地称赞肖老侯爷喜爱自家小孙女,苏沁忍不住暗中撇撇嘴,苏夫人深知自家女儿的性格,知道她无非是不赞同老侯爷这话,不过当然不能在这时表现出来,于是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苏沁看看他们那群相谈甚欢的男人,精致漂亮的面容上那种不显眼的讨厌很快被她用好奇给强行压了下去。 “看上去这小姑娘对寻常的笔墨纸砚,甚至是那些吃食玩具都不感兴趣。” 赵英杰满脸觉得不可思议。 “我家那姑娘才半岁,天天就知道要吃要玩,我还以为各个小孩都像这样。” “呃——”白鸟的回答打结,因为她自己也没怎么见过这种年龄段的小孩子:“说不定是因人而异,你看她不是拿了什么?” 在反反复复的打量、靠近和拒绝之后,肖候目前唯一的千金肖绣朝终于在一个小小的香囊前面停了下来;紧接着同样小小个头的人脸上像是露出了极为感兴趣的表情,几秒后咿咿呀呀地伸出馒头似的小手将它牢牢握在手心。 那枚香囊正面绣着一朵巧夺天工的花,枝叶舒展,卷曲的花瓣被绣娘以高超的技巧绣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真要嗅见隐隐幽香。 但白鸟见到那枚香囊的下一秒,神情不免就变得凝重起来。 她看着众人纷纷贺喜肖候千金今后必定是有大作为的,道此香囊之上绣的乃是昙花、其为香草,正是应证了香草美人之词。 这个解释看似贴合,但这锦囊表面绣实在会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白鸟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中的齐夫人,对方仍旧笑意盈盈,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一样地和身边的人谈话;只有站在另一边距离齐家女眷远远的顾佳熙盯着那工艺精湛的昙花图案失神瞬间。 罗夫人的神情也有片刻阴沉,但很快又变成最初见到的那副模样,只是对自己身旁霎时间面色惨白、身子颤抖不停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努力镇定下来,匆匆把笑个不停的小主人抱在怀里,只道是孩子近来身体还有些不适,先带下去休息。 原本站在肖侯爷身旁的貌美女子看见了,便露出一些微妙的笑意来。 “本以为小绣朝会和姐姐一样体魄强健,没想到回事三天两头就有些发热生病,实在是把姐姐折腾得够呛。” 没等其他人说话,大长公主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你是什么东西,现在也在这里插嘴,侯府怕是越来越不上规矩了!什么人都敢在这种时候带到前堂来!” 苏夫人跟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位……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我——” 眼下这里站着都是上流女眷,可没有往日里最能做靠山的侯爷在此做主,徐姨娘脸涨的通红,听见周围人群里传来窃窃的嘲笑声。 在她看来,这身为当家主母的罗兰薰也只是当初出身稍显尊贵一些,但终究也只是家中的庶女,要不是后来机缘巧合,与目前大梁唯一一个大长公主做了友人,攀上这条金枝,以侯爷对她的宠爱,这关内侯夫人的位置不早就是她的了;况且归元寺的大师曾说过,今后是她怀的男孩,就算她罗兰薰生了个嫡长女又怎么样,看这体弱多病的样子,指不定再过几年就要病死了。 罗兰薰替女儿系好披风,让婢女先带着她去礼佛的小祠堂等她后,这才转过头来收了那少许的温情,冷如冰霜地看着她说道:“你若是寄希望于侯爷……” 说着她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那我劝你还是收收这心思,是没这可能的。” 她早就不在意那个男人的想法,也不在意外界的想法,可以的话她只想守着女儿好好过日子。 与白鸟错开几个身位的赵英杰将女眷那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他当初是入赘,但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精彩的宅斗现场。 像是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戏,他呵了一声这才转头对白鸟说道:“罗夫人要她身边的侍女把那小姑娘带去小祠堂去。” 白鸟和他对视一眼:“不知赵哥你可会……” “哎呀,那不瞒你说,我以前可会干这一行了。” 两人一拍即合,立马跟在那名婢女身后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白鸟感觉自己自打在齐府跟踪过那两名侍女之后,自己的尾//随技巧明显有了长足的进步。 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和常人不同,她甚至不需要像赵英杰那样利用人群隐藏自己,而是利用超凡的目力和安静时几乎能和周围融为一体的迷惑性,远远缀在对方身后就能顺势找到罗夫人口中小祠堂的位置。 跟着那名脚步匆匆的婢女,却感觉周围是越走越偏。 一般供佛的小祠堂位置往往和主屋紧密相连,可这位婢女的行走方向却明显是往侯府后院靠湖边而去。 直到她行至栈桥边,又左右看看,这才带着身披斗篷,还在一脸好奇玩//弄手中香囊的小姑娘走进直达湖中的小祠堂中,白鸟这才满脸凝重地从树后走出。 “你这表情像是以前来过这儿。”赵英杰抬眼看向湖中心的祠堂。 不大,从外表上看也没有什么太过特殊的地方,唯一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在湖中建造一间供佛的祠堂。 一个月前他并没有在那边前往齐府的赏花宴,若是他也在场,大抵会和她一样讶异于,如果将祠堂换成那间古色古香的温室,这简直就是第二个埋葬了齐一潭的四季园。 白鸟低声将她怀疑的原因说了一遍,赵英杰皱着眉再度抬起头打量那间祠堂的时候,不免就带上了更加谨慎的审视。 “你怀疑里面有奇物?” “的确是怀疑。”她深吸一口气:“我也希望只是我怀疑错了。” 毕竟里面还有一名婢女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奇物不管寄生在谁的身上,都会引发一个谁也不愿意见到的悲剧。 “兵分两路,我去敲门,你去看窗。” 赵英杰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就工艺上来说和之前林知默交给她的那枚极为相似。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挂在自己腰间那枚逐渐黯淡发黑的玉佩,“这还是子母的?” “也不是,只是都是同一位工匠雕刻的,说是遇到有缘人就有奇效,不过我自打收了这玉佩十几年也没见到有效的地方,现在先拿出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话是真。” “……那还真不是没效果。”毕竟效果是让她可以暂时和林知默分开,可以说是帮了大忙。 不过这位工匠到底是谁还是真有些叫人好奇,居然能打造出效果如此惊奇的东西出来。 怀抱这样的疑问,白鸟和赵英杰暂时分开,趁他拿着玉佩准备去敲门的时候,她直接躲在窗户下,准备从这里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39章 白鸟小心用指尖在窗户上戳了个小洞,然后往里看。 这座立于湖心小岛中央的祠堂坐南朝北,完全无视常规需要的采光要求,加上冬季临湖更显潮湿阴冷。 她眯起一只眼睛,皱起了眉头。 映入她眼帘的是淡淡的红色,好似缓慢泛起涟漪的水幕不断进行着细微的变化。 受到这层红色的阻挡,她很难观察到其他什么有用的东西。 尝试着不断转换角度,从另一个方向打量屋内到底有什么;然而不管怎么变换观察的方式,在她的视线中只有那淡如浅薄朱砂的红;接连又另戳了几个孔洞,可眯眼看去的还是和刚才别无二致的景色。 担心要是继续再窗户上多戳几个洞会引起里面的注意,白鸟还是小心停手,尽可能放轻自己的动作往祠堂朝北的正门处走。 在那里,赵英杰刚敲响正门的铜扣。 “豆蔻姑娘可在?” 他捏起嗓子说话的时候活像白鸟曾经看过的古装剧小厮标配嗓音。 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被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那人乌发间的红玉发簪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暗淡的光,正是之前抱着肖侯千金来到这里的婢女豆蔻。 白鸟藏身在树后,小心往外打量。 瞧见的是那名婢女丝毫没有表情的脸,也许是因为光线的问题,总感觉她那张脸上好像满是死气的惨白。 “豆蔻姑娘,小的乃是宁王殿下身边的小厮赵三。”赵英杰神情不变,就算感觉自己后背爬满了鸡皮疙瘩,现在也要装出一副丝毫不知的热情来,“方才宁王殿下派人取了周岁礼来,不想肖千金已经先离开了,于是小的奉殿下和夫人之命,劳请豆蔻姑娘带上小千金再去一趟前面的正屋一趟。” 说着他还拿出了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特意掀到背面给她看那细腻白玉面上刻的正是代表王府的“宁”字,和她那一块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颜色发暗的玉佩做工一模一样。 然而对方似乎丝毫不为宁王的名号所动,就算赵英杰搬出林知默的名号,这位婢女还是一副油盐不进模样,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祠堂内部。 像是在思考什么,她垂头过了几秒,这才动作迟缓地抬起自己的视线,然后再抬起自己的头。 “我并未听闻夫人有这样的吩咐。” 白鸟感觉自己几乎能隔着赵英杰后背厚实的布料看出肌肉好似在面对什么危险猛兽一样神经质地绷紧,但他的声音还很克制有礼,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位来通知的消息的小厮,正语气为难地想和她打个商量。 “豆蔻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夫人的消息也不可能自己长了翅膀就飞到你耳边不是吗,这不就是为什么要派我来传话。” “若是你担心小主子的安危,我也给你看了王府的玉牌作证,这你要是坚持不肯带小千金去,那要被责罚的,首当其冲的……可就不一定是我了。” 京兆异闻录 第34节 可就是面对这样堪称威胁的话语,那位叫做豆蔻的婢女还是毫无特别的反应,连惊恐或是怒气也不复存在,只是在短暂空白的沉默后,突兀地将话题转向了刚才他们在抓周时所见的肖侯之女肖绣朝身上。 “小姐闹脾气不想去那里。” 才满一岁的孩子闹脾气居然是想单独呆在这个瞧起来阴森诡异的祠堂里那才叫奇怪吧! 而且一般的祠堂一般用于供奉和祭祀先祖,但这间祠堂从入门开始就用了大量佛教元素进行装饰,若不是正门看上去还有祠堂的规矩,应当直接改名叫佛堂才是。 就算她没能看见背对着她,正和那位婢女交谈的赵英杰正脸,也能从他接下来的话里感觉到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质问。 “这豆蔻姑娘可就说笑了。” “若是连你这样细心的人都哄不好那位小小姐,那我这种粗老爷们就更不可能让她喜笑颜开,还请你快快想个办法,殿下和夫人还在等着我们!” 在来之前林知默的周岁礼早就代交给侯府的其他下人收好,眼下不过是找个理由借口想把她们都先骗出来,不过身为侯府当家主母罗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居然对这种重要的事情都未记在心上,实在是疏忽大意得有些古怪。 但头戴红玉簪的少女没有丝毫想要退让的意思,两人在寒风凛冽的门边僵持许久,在白鸟复杂审视的视线中还是赵英杰先松口道:“难不成豆蔻姑娘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忙进去'请'肖小姐?” 豆蔻微微侧身,让出看上去只能通过半个少女体型大小的进门空档。 “小姐很是喜欢你。” 她的语气毫无起伏,连带那句不明所以的话都带上和这间祠堂一样的违和感。 “您还真是客气。”赵英杰笑笑,双脚却像在门前扎了根一样动也不动一下,“但祠堂这样的重地,哪里是我这样一个外人可以入内的。” “而且我也不是非常善于逗弄孩子,豆蔻姑娘未免是太高看于我。” 他掌心合拢那枚玉佩,抬手行了个礼就要离开。 “既然豆蔻姑娘坚持不肯带肖小姐去正屋,那我便如实禀告殿下此事。” 白鸟趁着这个短暂的功夫,从正门斜对面的树后往门内看去。 她的目力与耳力都是远超常人得灵敏,可站在这里认真分辨的时候还是不见屋内一丝动静,若不是亲眼见着豆蔻把小女孩抱进屋里,她甚至觉得那向外透露出一丝漆黑的祠堂里现在应该是一个人也没有。 她皱起眉。 赵英杰或许和她想法一致,就在转身回头走了几步的时候,令他脚步暂时停下的是背后豆蔻的另一声呼唤。 “小姐说请您留步。” 赵英杰回头。 但比他本能反应更快一步的,是缠住了他脖子的血红脐带! 那根脐带从湖中祠堂黝黑的门缝中伸出,带着淋漓的鲜血抓住窥视已久的猎物。 白鸟当机立断倒拔垂杨柳,用自己这副身体带来的怪力将整棵柳树抗在肩头往祠堂正门扔去。 只听轰隆一声,祠堂的木门就像钢铁一样毫发无损地将这棵速度极快飞来的树木拦在了门外,身形大半隐在屋内门后的豆蔻左右双目以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方式各自转动,一个四处游动打探敌袭,一个死死盯住了赵英杰,试图用那根脐带将他拖进祠堂内。 赵英杰立马握紧双手,扯住那犹如绳索一样的脐带准备反击,可越是反抗,那扼住他呼吸的怪物就越是强大,像是下手玩闹却不知轻重的恶童,听到他人的惨叫和抗争才会嬉笑得越发开心。 他的眼前因为缺氧逐渐泛起模糊的噪点,酸痛的肌肉很难继续给那条血红的脐带造成有效的伤害,在这样远非常人能够比拟的力量之下,先行丧失机会的人和手无缚之力的孩童别无二样。 “咯——!咯——!” 他好像听见自己的牙齿正在死亡阴影的压迫中上下打颤的声音,但只要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意志,就绝对不会放弃为了他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反抗与攻击。 哪怕这会把自己变为被邪祟戏弄的玩//物,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白鸟瞳孔紧缩,瞳仁在这样极端场景的冲击下已然缩小成针尖麦芒的大小。 她一刻不再犹豫,直接迈开脚步奔向赵英杰那里。 这一回她绝对不要在面对同伴陷入危险的时候,还站在远处束手无策地悲哀。 既然那棵树没有办法阻止那根诡异的脐带勒紧赵英杰的动作,那就换成她自己! 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总之要先拦住它的动作!救援不可能那么快就飞到眼前!她现在是唯一一个能直接帮到赵英杰的人! 用手直接去触碰那根脐带,触感似乎和活物并没有什么两样,黏腻的血腥味已经填满她的鼻腔,叫人感觉是被无形的手先狠狠在胃部揍了一拳,恨不得当场恶心到吐出来;但更令人恶心和反胃的是,那条湿滑的脐带好像还连接着什么活着的生物,此时那玩意儿的心跳声正“咚——咚——咚——”以极有韵律的节奏传递到每一个被这条脐带捆绑住的人心底。 她明明已经没有了生理意义上的心脏,可当耳旁和手边都感受到这样的心跳时,她好像逐渐看见一只鲜红的心脏正在她的眼前以一种蓬勃又富有生机的方式跳动着。 诡异、优雅。 恐怖、美丽。 恶心、可爱。 死亡、新生。 那些形容与词汇如同不可见底的海水从上往下倒灌进她的脑海中,让她的呼吸与脉搏都逐渐往那好似歌曲一样的心跳声靠拢。 “——!” 直到一道炙热的金光从他们眼前亮起,在同样被拽进那座祠堂之前的最后一秒是如被雷鸣轰响的楚痛把求生的本能重新唤醒。 悬于白鸟腰间的那块光泽暗淡的玉佩终于彻底碎裂,只剩下另一枚雕刻着鱼戏莲叶间的白玉佩还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朦胧的金光,抵挡住周围浓郁到简直是一片漆黑的雾气。 祠堂的大门轰隆一声重新关上,不管是肖家千金,还是那位婢女,乃至两位从周岁宴上消失的宾客小厮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扇看似平平无奇的门后。 寒风打着旋卷走这间祠堂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仿佛要将这里粉饰为一片太平无忧的安宁恬静。 第40章 白鸟被那根粗壮如绳的脐带拖进祠堂内的时候,简直是被摔得七颠八倒。 天地在极快的转动间化作一团混沌的乌黑,只听见不远处啪嗒一声,祠堂两边木门无风自动地将室外冬日并不明媚的阳光阻拦在外。 深处两点烛火幽幽亮起,犹如一双窥人而噬的眼睛贪婪注视着送到嘴边的猎物。 白鸟感觉自己像是飞过大门,又或是被拽进密集锋利的齿缝之中,门檐与门槛上下一合,她和赵英杰就被吞进一只庞然巨物的肚中。 黑雾如同被大火焚烧过的秸秆发出要令人咳嗽的呛鼻气味。 在猝不及防的袭击下,白鸟被迫吸入几口这样不明成分的刺激性气体,晕头转向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隐隐听见另一个人的咳嗽声。 中年男性,应该就是赵英杰。 她稍稍松了口气,推测他至少还活着,但如果不能从这样的困境中脱身,迎接死亡估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刚才吸入的那些雾气似乎对人的心性有所影响,如同很久以前她去进行肠镜麻醉之后醉醺醺快要苏醒的感觉,眼前和耳旁的一切光影都被不够清晰的意识过滤成朦胧斑驳的光点,按理说应该是踩在坚实的石砖地面上,可四肢软绵无力,仿佛她正在成堆的棉花上跳舞。 她像一只略显硌牙的猎物,踩进陷阱之后,就被拔去利爪,即将变成猎人庆祝丰收的新鲜食粮。 不过对方明显不清楚她就算被拔去了利爪,还藏着一嘴的尖牙。 林知默当初送给她的那枚玉佩已经彻底破碎成细微如尘的粉末,在她翻滚着被抓进祠堂中时消散到不留半点痕迹。 但另外一枚玉佩不见任何损坏,在漆黑到用肉眼无法见到任何物体的祠堂内反而腾升起温柔明亮的金光。 她抓住那枚玉佩,像是握住最后一道免死金牌,随后举过头顶,借助这有限的光芒发现赵英杰正被那条血淋淋的脐带拽住左小腿往祠堂深处拖去。 他的十指紧紧抠住地面板砖之间狭小且满是血污的缝隙,喉间因为紧勒的红痕只能勉强发出微弱的气音。 十指的甲面已经开始因为自身与外界相互交锋的力道裂开,蜿蜒的鲜血落入暗藏污垢的地缝之中,变成经年累月血污上新的一层。 但即便赵英杰如此用力将自己的身体紧贴着地面,也很难阻止来自身后的“绳索”不停地拽着他的脚踝向更深处坠落。 白鸟扑上去! 相较于普通人而言,已经算不上活人的她恢复更快,所以尽可能恢复一些神智后,她直奔赵英杰那里。 发现他几乎是靠着本能紧紧将手指扣在砖缝里的时候,她就明白不能直接莽撞地将对方的手搬开,一个不小心可能她没拽住,就会失手导致他们两人都被里面的邪祟“咬”住。 在这种情况下她转头选择先去拽那根粗壮的脐带。 黏腻的触感、跳动的脉搏,几乎是碰到那玩意儿的一刹那,恶心与反胃的感觉就又一次从她空荡荡的身体内部涌出。 但它就像一条过于粗壮结实的麻绳,就算想要延缓它继续往里的速度都很难。 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从她身边卷过,将缭绕的黑雾扬成千变万化的云海。 四周暗得可怕,祠堂深处两盏烛火幽幽在黑雾中窥视着他们两人。 之前站在门边的豆蔻已经不知去了何处,漆黑的屋内也并未听见孩子的声音,一切都静得令人心慌。 这回没有像林知默那样强有力的帮手为她抗住正面的对决或是伤害,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自己比同伴更不怕死亡一些,所以她更要站在对方的身前,为他这个年轻的父亲再争取一线生机。 在一片死寂的拉锯战中,她感觉自己扛鼎的力量也逐渐在这根诡异的脐带面前败下阵来,就算她像拔河一样拽住蠕动的“绳子”,也无法完全停下它虎视眈眈的饥饿。 送到嘴的食物哪有不吃的道理,据她所知,奇物邪祟不仅贪食血肉,亦喜爱魂魄,就算她的躯壳是块铁皮,但只有三魂六魄尚在这具身体之中,那藏身于黑暗中的奇物为何不对她下嘴? 直到她腰间有什么温暖的金色一闪而过,她忽地想起不久前在门边也是同样的情况。 看样子是黎叔之前送给她的那块玉佩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 眼看赵英杰和她都要束手无策地被拖进去,白鸟不再犹豫,二话不说直接从腰间扯下唯一的那块玉佩,将它狠狠印在手边那条恶心蠕动的肉绳之上。 犹如滚烫的烙铁触碰到娇嫩的皮肉,鲜红在白雾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是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稚童第一次感受到火焰的力量,那根不知连接着何物的脐带立马就要缩回深深的黑暗之中。 白鸟半张脸都被血污染红,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铁定以为她才是杀人凶手。 “想逃?”见赵英杰已经无碍,她一把拽住那根脐带的末端,另一只手抓着一直散发着朦胧金光的玉佩凶残至极地往上按:“没门!” 黑雾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血盆大口将他们吞没,然而金光犹如明灯驱散周围凶猛至极的野兽。 玉佩之上白鲤轻轻摆尾,每一次晃起的涟漪都将周围的黑雾驱散一些,就算靠近那根鲜血淋漓的脐带,它也没有沾染上任何血迹污痕。 随着皮肉烧焦的味道越发明显,祠堂深处的黑暗中传来好似婴儿般尖锐的啼哭,震得人眼前发黑、身体发颤。 “身后!”赵英杰勉强握住她的脚踝提醒。 白鸟立马低头,视线的一角看见一道寒光擦着她的头顶而过。 面无表情的豆蔻手持一把砍柴刀站在他们附近。 “豆蔻姑娘,你自己亲眼所见这样诡异的情况,还是决心要和关内侯府站在一处,未免也太忠心了。”白鸟一边小心后退,先将暂时无法行动的赵英杰挡在自己身后,一边右手握住玉佩警惕看向原本抱着小千金的婢女豆蔻,“还是说你本来就是和侯府绑在一起,所以现在分也分不开?” 豆蔻面上仍旧是毫无波澜,但她那副神情并不像是林知默的天生冷淡、或是李鸣集的沉默寡言;而是犹如空洞人偶般的麻木不仁。 她动作僵硬地举起砍柴刀,再度冲来。 “彻底被奇物控制了。” 她听见赵英杰的声音。 “奇物寄生在她的体内?” 白鸟没正儿八经学过技术高超的防身手段,来到大梁的这段时间里满打满算也不过学了些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 京兆异闻录 第35节 只是她再看看豆蔻的情况,一种直觉让她否定了几秒前自己说的话。 “不……应该不是寄生在她身体里。” 要么是还没有来得及寄生,要么就是寄生在那个尚且不会说话的孩子体内。 现在她还没有发现那个孩子究竟在不在祠堂内,在的话,又被藏在何处。 这把砍柴刀被磨得锋利异常,白鸟仗着自己这具身体带来的神力,趁着对方抬手举刀,面门中路大开的时候,直接一脚抬起将她踹飞了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赵英杰居然还能笑笑:“牛啊……” “牛什么牛!”白鸟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像是丝毫没有痛觉,又以奇怪姿势爬起来的女子,没有回头,但对他说道:“少呼吸,那黑雾里有邪祟的影响。” 豆蔻发间的红玉簪要掉不掉,四肢关节扭曲,还能看到森森白骨。 白鸟看着她,不由有些紧张地握紧手中的玉佩。 她敢肯定的是自己刚才那一脚最起码已经踹断了她腹部几根骨头,现在对方居然还能毫不吭声地站起来继续发起攻。 现在周围的可视度很低,五感在极度紧张之中被放大,她能听到风声掠过屋内发出的簌簌作响的身影,却听不见豆蔻以不自然的姿势走近的脚步声。 她绷紧神经,眼睛盯着前方,可手却悬在四周方便的位置。 果然下一秒在眼前的人已经突兀消失不见,握着玉佩的右臂边传来呼啸的风声,白鸟将计往前一扑,抬手就把玉佩往豆蔻脸上怼。 只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明明应该是个成年女子,可她声带颤动时发出的声音和刚才听到的婴儿啼哭别无二样。 豆蔻捂着自己的右脸,踉踉跄跄地往后倒退几步,手中砍柴刀落地,脸上的那道赤红的痕迹却亮成耀眼的光逐渐扩散。 白鸟看着她侧脸上逐渐燃起的火星,不由联想到在中元节见到老城区有人烧纸的场景,那些累积在一起的黄色絮纸组成看似垒成坚不可摧的墙,实际上只要碰上点点星火就会立马燃烧起来,纸张翻卷、皮肉交错,她像易燃品一样在焦枯的气味中变成惨叫燃烧的人形怪物。 这个时候白鸟借助难得出现的明光,才发现豆蔻为何刚才能无声无息地走近她时再突然改变方位。 因为对方根本就是脚不沾地! 一根巨大的脐带从她背后延伸而出,将这个逐渐化为灰烬的女子如提线木偶般吊起来,眼下火光正顺着那根脐带飞速向里烧去,沿途风声愈大,挂得屋顶什么东西飒飒作响。 白鸟抬头,下一刻脸色就变得铁青。 那不是她预想中的布幡,亦或者什么应该出现在祠堂内的东西。 那是一大片吊死尸体组成的“森林”,由和豆蔻身后那根诡异得如出一辙的“绳子”勒住脖子高高吊起在房梁之上,方才她听见的细微动静正是来自这些尸体僵硬的脚尖蹭到房柱,或是彼此鞋面的声音。 第41章 之前头顶这片被埋藏在黑暗之中的尸林终于在始料未及的火光下暴露出来,赵英杰趴在地上露出难看的笑容。 “看样子只要我们能回去一个就是赚了。” 像是怕惊动头顶上的“森林”,面色难看的白鸟也忍不住降低音量:“……人要有点梦想。” 不过就算这么说,她心中也压根触不到底,比起说是梦想,目前来看也许是幻想才对。 发出婴儿般悲鸣惨叫的豆蔻已经彻底被燃烧成一片灰烬,如同断尾求生的壁虎,在火光烧到自己本体之前,那根脐带就在中途自行断开。 就算立马抬起胳膊,还是被扑面而来的鲜血淋了一头的白鸟脸色铁青地抹去那些粘稠腥臭的液体,紧跟着就听见远处传来噗通一声。 她和赵英杰两人同时面色一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种像是成熟果实落地的声音恐怕只有头顶上那种恶心玩意儿掉下来才会发出。 虽然那枚玉佩能够对一个被奇物控制的豆蔻有效,但那些“果实”最起码还有几十个,面对这么多人是否有效她也不能保证。 “赵哥你能不能跑?”她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 赵英杰压低声线:“你疯了?!” “没疯。”听见掉落的声音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白鸟犹豫几秒,还是做了一个决定:“赵哥,你等等就拿着这枚玉佩往门口跑。” “你想干什么?!”赵英杰并不赞同她这个决定,“你别告诉我你想一个人进去!” 他的嗓子还疼得厉害,但现在还是音量不大地试图呵斥着让她打消这种去独自送死的念头。 白鸟有理有据:“不说其他的,赵哥,你肚子上破个洞肯定会死,我肚子上破个洞可不会。” 赵英杰哑然,就算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不希望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挡在自己面前。 谁在这世上不是惦挂着几个人,或是被几个人惦挂着,受伤的时候往往不是自己独自伤心。 “行了你这破锣嗓子也别多说了。”她态度强硬地对这位前辈说道,然后将一直散发着金光的玉佩强行塞进他手中,最后低声嘱咐一句:“如果你出去最好再看看有没有这块沧海玉的消息情报。” 之前它在国兴寺也没有发光。 当初他们只以为这是一枚价值连城的宝玉,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奇效,也不知黎叔是从哪里得到这块沧海玉。 赵英杰用快听不出原样的嗓子对她低吼道:“别说不吉利的,我们一起去找门,这边是奇物的地盘,我们在里面胜算不大。” 他勉强从地上站起来,还在流着血的十个指头颤颤巍巍地在身上找了一通。 林知默当年给他的玉佩也已经碎成了粉末,现在他身上还能派得上一点用场的只有苏沁打造的一把匕首,因为封印了灵力在内,所以对邪祟亦有一些效果。 “两个人还呆在一起才是更显眼,况且那金光能照亮的范围也不是很大。”白鸟不再废话,“我只要还有一口气,肯定受伤要比你轻。” 他这个只剩下半口气的人实在没办法拉住那个倔强得像头驴的人,最后他的坚持只能是把剩下的那柄匕首以同样态度强硬的方式塞进她的手中,并强行撑着喉咙间的不适叮嘱她。 “不能走的太深!我要是找到能出去的地方,以金光闪烁三次为信号,你立马过来!” 白鸟握紧匕首,回头对他笑笑:“放心!” 但具体能不能放心得下,在场的两人心中都相当清楚。 那些组成森林的尸体背后到底连接着什么样的怪物,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稚童在这样诡异的祠堂中又会沦为怎样的下场。 此刻就算不用理智去推理,似乎也能用感性想象到最后的结局。 她停下呼吸,但警惕没有放下,面对那些直愣愣从地面上站起来的尸体,她握紧那把匕首走进那群同样不会呼吸的尸群中。 先是第一个人举起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海举起手臂就变成了地上新的“森林”,无数人要扯住她的躯干四肢,在那些猩红的脐带支配下,化作撕裂她的五匹烈马。 白鸟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杀红了眼,手中的匕首捅进看似鲜活、实在干瘪的尸体中时,犹如挥刀砍进枯木老枝之中,手上的动作稍微慢些、力道稍微小些,可能连匕首都无法重新□□。 那些死去的亡者不知痛觉、不知恐惧,只在母体的操纵下丝毫不顾自身的伤口裂痕,一次又一次地发起进攻。 直到那柄并非凡品的匕首也彻底断裂在某具打扮富丽的女尸喉部时,她才背靠祠堂中的一根粗壮房柱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 那根圆形房柱的直径比她想象中还要宽大,哪怕有三个成年男子在场也很难将它环抱住。 失去了能够照明和护身的玉佩金光,祠堂内绝大部分的尸体都在向她这边涌来;不过她的身体是一块铁疙瘩打造而成,多被咬几口也只是留几圈牙齿印罢了,她压根就不感觉疼的。 但等到她的四肢真的完全被扯下来的时候,那距离“死”似乎也就不远了,毕竟不排除那一直藏身暗处的奇物是不是还有其他手段能将灵魂直接吞噬。 她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臂,心中忍不住暗自笑了一声,想到要是还能回去,恐怕又免不了被苏沁说这样的“伤口”又要多少乌金矿才能补好。 不久前赵英杰塞给她的玉佩也在亮过几次微弱的荧光后彻底碎裂消散。 现在她陷在一片寂静漆黑的死亡边缘,再度回顾四周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那道金光的位置。 估计她在刚才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祠堂的深处。 看着那似乎距离近了一些的两点鲜红烛火,短暂的思索后,白鸟干脆选择继续向前走去。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那何必临阵退缩,要是不能给那些脐带背后的东西给上一拳,总感觉她坚持到现在的所有努力都好像空放炮、打棉花一样叫人气不打一出来。 没有金光的庇护,她现在只能算是比普通人的视力稍强一点,能够勉强看清周围半米不到的距离,只是—— “看样子,还真是没辙了。” 在她可见度极低的视野里,全都是那些密密麻麻、异常僵硬的腿,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双脚稍稍离地,好像有什么一直吊着他们站起来后再行动。 白鸟摸索着从地上捡起那把还是豆蔻当初用来对付他们的砍柴刀,再看看简直快要凑到自己左脸旁的漂亮妇人,只好狠心冷声说道“真是抱歉了夫人!”,随后挥刀砍下! 这明明是把磨到发亮的砍柴刀,可真正劈到那些光鲜亮丽的干尸身上时,就如上锈几年的钝刀,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和周围不少尸体一样,那位看着年轻貌美的妇人就算全身骨头错位,甚至还有不少破开脆弱的皮囊突出体外,她还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不顾快将自己身体砍成两半的刀,继续在某个意志的趋势下直接伸手紧紧卡住她的喉咙,作势要将她的头直接拽下来。 她不是真人,虽然现在不用担心窒息问题,但要是头被拽下来,这具身体的平衡可能就更不好掌握。 只是这世道总是好事不多来,坏事总成双。 那边的妇人还没摆脱的了,这边剩下的那条胳膊都被其他干尸扯住。 乌金矿打造的义体硬度非比寻常,但也耐不住如此之多的外力同时拉扯。 听到剩下的部分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咬咬牙,好似拔河一样朝着反方向继续用力。 能坚持一秒是一秒!最起码要给赵英杰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远处金光闪烁三次,白鸟眼睛一亮,知晓这个时候赵英杰应该是找到出去的门了,她提高音量吼道:“快跑!” 就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想要赶到门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如让赵英杰把握好这次机会直接逃出去! 像是察觉到她的所做和所想,在嘶哑的吼声中,和赵英杰的意志一同并驾齐驱而来的是门外极为耀眼的阳光! 那是流火的瀑布,救赎的利剑,触之即燃,碰之即灭。 “灵渊,去!” 一把长剑裹挟着火与光刺破祠堂的黑暗来到她的身边,正中掐住她脖子的妇人;白鸟大喝一声,趁着阳光逼退右手边干尸的那刻,反手就拔出灵渊剑如同割草一般将那些干尸背后的脐带砍断。 一时间婴儿的惨叫悲鸣声不断响起,祠堂正门不断作响要强行合上,屋内燃烧的人形逐渐被黑雾吞没,又化作焦黑的尸体重新复活。 在林知默一把拉出赵英杰的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 “绣朝!绣朝!吾儿!” 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依靠,祠堂内的哭声越发大了起来。 先是一道声音在哭喊,接着是无数道声音合为一体在哭喊。 “母亲!母亲!母亲!” 白鸟握紧灵渊剑,听见周围所有的尸体都在开口说话,她转过头看向祠堂的最深处,一尊扭曲的观音像怀抱稚嫩的童子睁开无数双眼睛,用无数张嘴巴呼喊着那个女人走进这里。 第42章 “芝麻关门!” 虽然这句话说得活像什么咒语,不过林知默瞬间明白,他二话不说,把赵英杰拉出去的时候,一脚重新把门给踹上。 不过关门之前还不忘把那枚玉佩重新给她扔了进来。 京兆异闻录 第36节 一时间靠近祠堂正门口的干尸鬼哭狼嚎地开始往后爬,也许是它们背后的数条脐带还没来得及规划好撤退路径,只见一堆本孩叫人惊恐万分的尸体像是叠叠乐一样纠缠在一起,最后如同一只巨球往祠堂深处滚去。 白鸟乐得喘气,握着灵渊剑也不着急去捡那枚玉佩,反而是站在那只“球”的必经之路上,在它们经过自己的时候,一剑直接砍下那些快要扭曲成麻花的脐带。 鲜血四溅之中,白鸟缓缓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就算只用剩下的右臂,灵渊剑也远比之前赵英杰塞给她的匕首、以及随便从脚边捡的砍柴刀好使得多。 祠堂深处的哭嚎声里似乎带上了一些慌张,等到白鸟提着剑去捡那枚散发着莹莹金光的玉佩时,那种慌乱已经快要到达顶峰,连带哭腔都变得越发尖利起来。 等到她一弯腰,霎时间阴风大作,两扇正门无风自动地打开,硬是要将她直接吹出门外。 白鸟眼疾手快,将灵渊剑就地一插,卡在门框与门槛之中的缝隙中,整个人几乎被吹得双脚离地,如同一张旗帜飘然升空。 之前听到的哭喊声再度在她耳旁响起。 “母亲!母亲!母亲!” 孩子的哭泣唤来母亲的心疼。 “吾儿!” 罗夫人踉踉跄跄地往祠堂这里冲来,又被赵英杰与林知默强行拦下。 她伸出手,如同失了幼崽的母兽,纵使浑身狼狈也要回到自己的孩子身边。 白鸟用剩下一只手死死拽着不断嗡鸣的灵渊剑,只听见哐当两声,玉佩就像飞来的暗器险些在她的脑门上再砸一个坑出来。 她急忙偏头,顶着狂风高声喊道:“芝麻——!” 林知默拧住罗夫人的双手,将其束于背后,顶着黑雾缭绕的强风来到祠堂面前。 罗夫人垂着头,像是已经彻底毫无力气再做挣扎的模样。 白鸟咳嗽了两声,终于感觉刚才快要把吹人上天的风力逐渐减弱。 一枚温热的玉佩重新塞回她的腰带之间,她稍稍偏过头,和林知默对视一眼,相互之间都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意思。 果然下一秒,罗夫人忽地抬起头,双手拼命挣扎着就要扑到门内。 但林知默反应迅速,早有准备的他手上力道加倍,顶着减弱却还存在的风压,抬脚就把白鸟那具沉重的乌金矿义体踹进了祠堂内。 白鸟满嘴是风,连骂一句这动作真是不讲风度的功夫都没有,就“得偿所愿”地被丢进了门。 等到她一进去背后大门一关,只听林知默在外念了什么,门内就算狂风再大,也无法吹开门窗一丝一毫的空档。 白鸟抹了把脸,在奇物逐渐死心减弱风压的室内露出比反派更反派的笑容。 “哈……没招了吧!” 至今并未露面的奇物多半是寄生在了孩子体内,但就从进门开始就只是操控那些尸体战斗的方式看来,对方本体实力并不强大,无法像那把剔骨刀一样直接利用寄生者给予目标致命一击的伤害;况且屋顶上吊着的那些尸体虽然年龄不一,可大多为女性,其中甚至有衣着华丽者;虽然不知其姓名,不过从和关内侯府相关的传言来看,流传最广泛的自然是罗夫人每日虔诚去归元寺上香求子之事,仔细观察,那些吊在房梁上的尸体无一例外腰间都挂着从归元寺重金求来的平安符。 然而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把这尊菩萨请进家门,生的到底是个福运还是灾祸可就由不得凡人做主了。 只是再怎么厉害,没了母体的庇护,终究还是稚嫩小儿一个,否则不必千呼万唤地把作为生母的罗夫人再引来。 只是它没想到的是来的可不是罗夫人一人。 玉佩一碎,林知默和她之间那股力道就无法再受控制,就算无人告知,手中也无地图之类的指引,可只要她人还在这里,林知默必定能找到祠堂的位置。 更令它没想到的是,黎叔给她的那枚玉佩突然起效,解决震慑了绝大部分的威胁。 现在她腰间挂着沧海玉佩,手中还提着神剑灵渊,不够格的奇物邪祟在她面前恐怕只剩下瑟瑟发抖的份。 门外还多少能听见那位中年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门内已经是如同坟地一般的寂静。 独臂的白鸟单手提着剑,满脸满身是血地缓步向祠堂深处走去。 沿途所见的干尸在刚才开门之际就被阳光焚烧大半,如今剩下的少许也多是蜷缩在玉佩无法照亮的黑暗角落深处。 原本想的是破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要有母体回来,绝地翻盘也并非绝无可能,哪里想到这一出竟然会变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仅自己元气大伤,眼看连自家的老巢都要被一锅端。 原本刚进祠堂见到的那两点鬼火此刻颤颤巍巍如同喘不过气来一样颤抖着,面无表情的白鸟抬头看向这一直装神弄鬼的奇物,发现不出意料是一尊送子观音像,更不出意料的是这尊观音像明显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观音像足有两人高,正常人平时只能见到它下半截泥塑的衣袍,抬首看去,观音虽然怀抱一个被红布裹住的婴儿,可低头垂眸的脸上不见半点慈祥仁爱,只有贪婪饥饿;若是再靠近一点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观音像的衣袍面容,乃至怀中抱着的无脸婴儿全身都密布紧闭的眼眸和唇齿。 白鸟举起灵渊剑,像是之前把它们烧作灰烬的光重新具现化一般站在此处。 “姐姐……姐姐……不……”有什么微弱的呼喊传入她的耳中,雪团子一样的面容此刻因为窒息变得通红,肖绣朝短短的小手扯住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脐带,气若游丝地向她求助:“救救救绣朝……” 门外罗夫人的痛哭还在耳旁撕心裂肺地回荡,但白鸟面无表情地抬手,举剑对着肖绣朝就当头劈下。 刀剑无眼,这把锋利的剑在眨眼的瞬间就落在了肖绣朝的背后,完全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当着这个表面年幼可爱孩子,在它震惊的目光中,满脸是血的白鸟仿佛杀人狂魔一样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狰狞微笑。 “还搁这儿跟我装?” 在肖绣朝的背后,被斩断的脐带伴随着涌流出的鲜血无力垂下,被抛弃的诱饵在下一秒就被沧海玉佩点燃,化作火光新的燃料。 像是发现眼前这个穿着铁壳的人类压根就不会上它的当,两人高的送子观音全身上下的眼睛在瞬间全数睁开,同时无数张紧闭的嘴发出尖锐的啸鸣。 仿佛耳旁忽地炸开能让人耳聋的轰雷,房梁地面裂开无数细微的痕迹,灰尘纷纷扬扬融入吞吐的黑雾之中。 不过有沧海玉佩护身的白鸟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和影响,黑雾无法突破金光来到她的身边,而那尊诡异送子观音的眼睛和嘴巴,也无法对她这样异于常人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看着眼前那尊送子观音像是不想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般闭上全身上下所有的眼睛和嘴巴,白鸟冷笑一声,没有丝毫手软地用灵渊剑对着这尊落座于黑雾之中的送子观音劈下。 和之前推测的略有不同,它并未寄生在肖绣朝体内,因为肖绣朝本就是它的诱饵。 它真正想寄生的目标应该是亲眼目睹了自己幼女之死,而心若死灰的罗夫人。 可惜算盘打得好,最后却在白鸟的干预下功亏一篑。 只见这高大的观音像在尖叫中逐渐碎裂,内里只有一尊巴掌大小的泥像从半空无力地落向香火台。 见四周黑雾渐散,白鸟缓缓松了口气,暂时放下灵渊剑,准备接住那尊缩小数倍的送子观音。 但如何向罗夫人解释还是个问题,肖侯爷直觉不想承认是自己亲生的,也能理解;毕竟肖绣朝这个孩子本身就是这奇物凭空捏出的“诱饵”,只有存在于此在会被感知,所以它身上才会连一根因果线都没有;只有这个“诱饵”被其他人看见,别人才会以为这是“肖绣朝”。 只是可怜门外那位像是苍老了数岁的罗夫人,没想到满心期待的孩子从头开始就是一场沾满鲜血的骗局。 听到外面又逐渐响起的哭泣声,她眼神微微暗淡,不知道仓库里有没有其他可以消除他人记忆的奇物或者方法。 然而她的手没有能够接到泥像,有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行一步抢走那尊送子观音。 “谁?!”白鸟立马拔出立在自己身旁的灵渊剑,挥向香火台后飘扬的幡布。 颜色暗淡的幡布无法抵挡神兵利器的锋利,布条应声而断,但那只手就这么在她的目光下带着送子观音像消失在飘逸摇晃的幡布后。 “装神弄鬼的小人!” 白鸟怒火中烧,明白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故意策划,将罗夫人以及那些和她一样的可怜人牵扯其中丢失了性命,但幕后黑手显然没有任何怜悯之心,此时居然还想着回收奇物。 她放弃灵渊剑,转而握住那枚玉佩将它扔到香火台之后。 沧海玉犹如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照亮香火台后靠墙的阴暗空间,像是被炽热的火燎伤,那肉眼不可见的空间里忽地传来“嘶——”的一声,随后墙壁泛起涟漪般的波纹,没有顾自己的烧伤,眨眼间那尊泥像随着那道微不可闻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第43章 轰的一声,白鸟仅剩的一只右手砸在眼前老旧的香火台上,此时就算它是坚不可摧的精钢硬铁所制,恐怕也要和这木雕的一样化作片片木屑崩塌,变为一堆废墟。 随着屋内邪气渐消,黑雾渐散,之前大放异彩的玉佩再度沉寂,恢复成一枚工艺精巧的装饰品咕噜噜从破碎坍塌的香火台上滚落到她的脚边。 白鸟咬紧牙关,明白让这狡猾多端的家伙溜出去就很难再抓住,但就从刚刚听到的那个音色来辨认,方才出手抢夺的毫不意外是与害死法真大师的凶手为同一人! *** 等到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快要接近新年之际。 那天满身是血的她腰间左边塞着沧海玉,右边挂着灵渊剑,独臂的右手还拽着一只胳膊走出像是随时能坍塌的关内侯府祠堂,吓得把这地团团围住的金吾卫差点没当场拔剑准备将她拿下。 天地良心,要不是林知默说的及时,恐怕她真要去金吾卫地牢一日游。 随后好不容易回了杏花巷,果然又是面对苏沁狂风骤雨一样的责备。 “你居然在那种时候还逞英雄!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就算你是铁打的,那肯定不能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白一条!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白鸟被面前这个双眼通红的小姑娘摇得头晕目眩,于是连忙回答:“在听在听在听我真的认真反省过了!” 一旁连续喝了好几天燕辞与阿棠特制梨膏汤的赵英杰终于能正常说话了,虽然一开口还是难听的公鸭嗓,但总比之前气若游丝的状态要好得多。 “哎呀,一条还不忘记把手臂给你捡回来省了乌金矿的钱,这说明当时情况应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嘛。” 苏沁立马转移炮火,对准了赵英杰开始说教。 “赵哥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那个时候也不想想危险不危险!居然就这么带着一条什么准备也不做就往里面冲?!你自己都已经是做爹的人了,你就不能稳重点!” 以前只听过别人这么说苏大小姐不够稳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听到她说自己不够稳重。 不过赵英杰脾气好得不行,虽然刚才那话和真实情况出入不小,但他也有闲心全部嗯嗯地应下,应到最后在其他人难以言喻的视线中连苏沁都察觉到了不对,气得她差点就把自己工坊里的大铁锤拿出来对着他再来两下。 今天没去归元寺盯梢的平风赶紧冲上去拦人,一边拦,还一边对一直支在旁边喝酒看戏乐得直拍大腿的老赵喊道:“老赵你倒是快来帮忙!” 老赵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仅不去帮忙,还在煽风点火帮倒忙:“小子你不是说也想试试吗,下次你干脆就单枪匹马闯归元寺,万一里面也有一尊泥菩萨是奇物呢?” 平风直翻白眼:“我怎么就不行了!赵将军当初能一人敌千夫,我怎么就不行了?!” “哟哟哟哟还赵将军呢,那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了赵将军,你看我不也姓赵?” “你和赵将军同姓你还给他抹黑!” “以前祖上说不定都不是一家,我还给他抹黑,黑个屁。” 老赵一脸混不在意的表情。 不过在这样劫后余生的说说笑笑中,曾经那些他们陷在深沼一般的黑雾中直面死亡的恐惧,好像就在无形中消散了不少。 “不过我听说肖候现在打算强行要休妻?”老赵话锋一转,回到关内侯府的事情上,这次事情闹得不小,他在酒楼喝酒都有所耳闻,“说是其妻罗夫人精神癫狂,总是自认孕有一女,那天还冲到祠堂砸了大门和里面的牌位?” 当时都在场的白鸟与赵英杰互相对视一眼,前者开口说道:“应当是对外的说法罢了,不过那孩子也的确是奇物所造的‘诱饵’,现在幻觉消失……自然在其他人印象中就没有这孩子。” “但关内侯府居然真的能落大长公主的面子,不以和离,而以休妻方式结尾?”赵英杰皱起眉问道。 和离与休妻背后的意味不同,前者暗示双方互有对错,只是鸳鸯变冤家,不如在彻底成为一对怨偶之前分开;但后者毫无疑问是强调女方有重大过错,也是打算彻底和女方娘家撕破颜面,不再往来。 苏沁叹了口气:“毕竟肖家占着说罗夫人砸了祖宗祠堂的高地。” “要我说,关内侯一家不知道归元寺送子观音一事那才叫奇怪。”白鸟提出不同意见:“那么大一个祠堂,就算平日里往来的人不多,但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里面冒出这么大一个观音像,估计只有眼睛有问题。” 京兆异闻录 第37节 “而且这件事是两老准备以和离解决,但肖候自己一人力行主张一定要休妻。”苏沁说着说着,像是回过味来:“说起来就在那天,肖候有个正宠着的侧室流产,就是之前被大长公主呵斥的那个,大夫说是她自己不清楚怀着身孕,所以没能保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迁怒于罗夫人。” 白鸟想到那坍塌又被人夺走的泥像:“看样子那位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呃——”苏沁摸摸鼻尖,难得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直接把一个消息向大家分享。 老赵瞄了眼她的表情,喝了口酒拱火道:“有啥推测直接说不就了事了,万一还能找到那个幕后黑手的线索。” 苏沁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最后清了清嗓子,先做了个声明。 “先说一下,这个消息我也是听闻,不是我造谣的!” 见在场所有人都点点头,她这才又开口继续说道。 “我近来听给罗夫人诊脉的御医说,他在为关内侯府其他受惊的贵人们一起诊脉的时候发现,没有孩子……”她的神情变得莫测起来:“错不在罗夫人,而在肖候。” 老赵噗地一声就把嘴里还没完全喝完的酒给喷了出来。 “哎哟哎哟,造孽造孽。”赵英杰也紧跟着瞪大眼:“这大长公主也知道?” “毕竟御医就是大长公主请来的。”苏沁无奈表示:“所以现在大长公主一定要肖候给个说法,但要我说恐怕不过三天。” 老赵啧啧摇头,竖起三根手指:“三天后我要满京城都听到这个消息。” “要是大长公主出手,恐怕用不着三天,明天大街小巷就都在谈论肖候不举这件事了。”赵英杰表示大家应该猜测得更大胆一点。 白鸟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觉得这某种意义上也是恶人有恶报。 “那罗夫人日后如何?要回罗府?” 苏沁摇头:“她自己说想去国兴寺静修,一生只愿伴青灯、伴古佛,也不愿再下山来。” 听到这个结果,周围一时间又静了下来。 赵英杰咳嗽一声:“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一条最后在那件祠堂里看到的手到底是谁的。” 白鸟回想那天他们几乎要在祠堂里外周围掘地三尺,甚至冬日下了湖去搜寻,也没找到东西的结果。 右手下意识又摩挲了一下悬挂于腰间两块玉佩中的一个。 “恐怕和归元寺还是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件事或许可以用做一个去归元寺进行调查的突破口,毕竟已经牵扯到权贵人家之事。” “说起来今日殿下不就进宫去了,怎么着多少也会提起这件事的才对。”赵英杰道。 苏沁补充:“我父亲今日也去了,不过他们肯定也是为了不久后的新年祭拜才是。” 直到屋外的阿棠传来惊讶的声音,“殿下你们今日怎回来如此之早?不是说要去玄天宫准备新年祭拜之事?而且……今日还有客人吗?” 白鸟抬头看向屋外。 赵英杰察觉到她的视线所向,“殿下来了。” 白鸟微妙地一顿,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种非常隐蔽的方式调侃了。 不过反问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掀开布帘的几人阴沉的脸色给打断。 众所周知,京兆的宁王殿下与李家公子虽然都是面瘫脸,但他们正儿八经算起来都是外冷内热的人,遇事镇定但待人并不冷血。 可现在他们两人眉毛一个比一个拧得厉害,好像背着什么天快塌下来的事。 白鸟看看跟在他们背后四处打量的年轻女子,再看看他们一个木头一个石头的神情,最后在一片寂静的震撼中问道:“所以,我们天命司现在是要为大梁在逃皇后打掩护吗?” “虽然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不过事实上也并非我个人愿意才‘在逃’的。” 来者拉开自己不起眼却价值不菲的灰鼠皮斗篷兜帽,露出的是一张姣若明月的漂亮面容。 白鸟听着这熟悉的语调和用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我去。” “你不是皇后……” “你是皇帝?!” 刷的一下,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唯有刚才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关内侯肖咏不举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又一件大事的平风晚了一步,像是一只呆呆的鸭子,以简短但有力的词语表达了大家的震撼。 “嘎?” 第44章 似乎是被这件事冲击到了,屋里隔了半晌才有下一个人开口说话。 “不是,这,一条你说这是……陛下?”苏沁艰难地开口:“不不不,这明明是皇后长孙明月的脸!” 她盯着那张柔美又不失端庄的脸看了又看,确定真的不是自己眼花后,笃定地开口说道。 “除非我中幻觉了!” 看惯了现代无数灵魂互换题材影视作品的白鸟盯着曾经还是灵魂状态时有过一面之缘,却印象深刻的这张脸。 当初要不是因为还没有那枚玉佩,她甚至可以飞出去一直看美女。 “毕竟如果不是易容,也不是幻觉,那可能就是灵魂互换。” “也就是皇帝林知意的灵魂进入到了皇后长孙明月的身体中。” 赵英杰缓缓瞪大眼睛,“啊?” 平风也用同款表情看向那位被称之为皇后的女子:“不会吧……不会吧?!” 结果看见这位柔弱的女子笑笑说道:“真的。” 再看李鸣集,他也点头:“真的。” 最后看向所有人心中的定海神针林知默的时候,他纠结片刻还是说道:“的确如此。” “不过——” 见白鸟突然开口,好似后半截还有什么意犹未尽的话,众人又纷纷把视线转到她那里,然后就听见她的下一句是…… “大家都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 “明显是芝麻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林知意忍不住笑出声。 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似乎是其他人眼睛里想要表达的这句话太过明显,林知默略微一愣,等组织了词句之后,这才将这件事道来。 “今日我与鸣集本是为了归元寺以及新年祭拜之事入宫,但刚进宫不久就被告知陛下染了风寒,不宜面圣。” “此时长孙皇后身边婢女道,皇后有请,于是我们去了椒房殿,这才发现皇后的身体里是皇上。” “没了?”白鸟看向他。 林知默回答:“对。” “……”白鸟长长叹出一口气:“要不是你是我上司。” “总之,我现在觉得还是直接问陛下更清楚一些。” 她转过头去,看向林知意。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她之前见到的那位大美人可以说是真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现在里面的芯一换,不知为何,立马就从飘飘欲仙的云端落到了地面上,好像她也是住在杏花巷里,平日里走访邻里还会碰见的开朗小姑娘,任凭是谁都能和对方聊上两句。 换而言之和黎叔一样,非常接地气,不认识的估计在第一时间里都不会认出对方九五之尊的身份来。 “所以呢?我个人是不相信陛下仅仅因为喜剧效果就和皇后换了灵魂,这应该多半也是奇物的原因,但是皇宫不像皇城,怎么可能有这种来路不明的奇物不经检查就送进宫中,所以……是有叛徒?” 这句话最后两个字一出,平风第一个拍案而起。 “真的吗陛下!” 其他人也纷纷皱眉。 老赵放下自己的酒葫芦,像是杂草一样乱糟糟的眉毛拧在一起。 “你这推测还真是……” 虽然听着有些大逆不道,可不得不做这种最坏打算。 林知意看着面前这些人,还算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毕竟最近为了准备三日后的新年祭拜,不仅早朝时候往返的朝臣多,负责采购的宫人更是络绎不绝,如果真的有奇物混进来,恐怕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了。” “但出现这个情况是从今日早晨开始的,原本是到了该上早朝的时候,然而我睁眼之时就已经在皇后身体内,虽然告诉她身边的大宫女不要声张此事后,我原本推测此时在我身体内的是皇后,不过去了甘露殿就被拦下。” 说着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 “说是‘今日圣上龙体不适,暂时不见任何人’。” “我身体好不好我自己不知道,但现在我用的是皇后的身体和身份,自然不能硬闯,于是才想办法先和皇兄出宫。” 白鸟道:“但是把你和皇后的灵魂互换是为什么,这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是因为皇后本人想过一把坐龙椅的瘾。” 听到她这么说,在场除了林知默、林知意以及李鸣集外,其他所有人都开始纷纷咳嗽。 用力地咳、大声的咳,好像要把刚才那句大不敬的话给咳出去一样。 苏沁拉住她的衣袖,一边咳,还不忘一边对她挤眉弄眼。 忘了这群古人还是相当注重皇权威严的。 于是白鸟也轻咳一声。 但林知意脸上没有丝毫恼怒,相反他在认真思考之后,反而露出了和他兄长如出一辙的凝重表情:“事实上你这个说法,与我和皇兄的想法很像;如此大费周章引起这现象的人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玩笑。” “但若是要说是谁要这么做……”说到这里他脸上不免出现些许苦涩和无奈:“盯着那个位置的人只多不少。” “北蛮近来仍旧虎视眈眈,前不久巴蜀盐价飙升,我派心腹暗中查访才发现它们居然已经把手伸到了朝廷官员身边。” 话到此处,这位年轻的帝王脸上也出现了无法掩盖的怒意。 “更有朝官居然为了这金银财宝与北蛮之人相互勾结,甚至把注意打到京兆来!” 老赵捏紧手里的酒葫芦。 “前不久我命玄甲军归京,也是想到近来京兆恐怕会不得安宁,边境北蛮势力看似孱弱,但……” 京兆异闻录 第38节 “但可能是化整为零。”林知默接上自己弟弟的后半句话。 林知意点头:“现在军中也有人对此决定不满,觉得是错失了将北蛮全灭的大好时机。” “一群只会吃军饷的饭桶。”老赵冷笑一声,简直是把武将全体上下大半的人都骂了进去:“恐怕也只有北蛮的马蹄子落在他们头上,他们才能反应过来;京兆大患不除,今后必定腹背受敌!” “正如赵叔所言。”林知意道:“我和其他几位阁老推测军中恐怕也有暗桩卧底,想要动手剪除杂草是一回事,但在什么时候剪、又以什么方式剪是另一件难办的事;我现在举棋不定,是怕回头一看早已四面楚歌。” 白鸟像是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刚才说到盐价,然后又是军中;该不会你觉得逆臣不止在武官中有,文官中也有?” 平风直接哀嚎起来:“不是!这整得像我们大梁就没有好官了是吗!” 赵英杰也面色凝重:“不,应该说就是因为有好官才会如此被动,毕竟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人牵扯一堆人和事,就算是最简单地杀了他们,若是选的人不对或是时机不好,也可能会引起官怨民愤;而且既然这里面还牵扯到奇物,我们就更不清楚还有什么诡计深藏其中。” 苏沁已是脸色惨白:“但是我父亲……” 她想要为父亲说上两句话,想要告诉这位帝皇,他一定一定是个好官。 林知意看看她着急的样子,还是感慨地笑笑,对她安慰道: “我知道。” “应该说是多亏了苏阁老今日在城门口出言相助,否则我用皇后的样貌还不一定能成功出宫。” 他沉吟片刻后,继续开口。 “现在我能信任的人并不多,前不久在玄天宫与老师相谈此事,也提到过几位文武百官中可疑的人选,现在不少证据都指向两人。” 他先是看了眼自己现在这双白皙娇弱的手,随后又把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言的李鸣集身上。 “一人为阁老之一的长孙寒江,一人为玄甲军大将军的李阳辉。” 两人可以说都是位高权重之人,无论哪一位背后都牵扯着数不清的关系网。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又移到了李鸣集的身上,毕竟李大将军是他的父亲,现在突然被皇帝亲口承认说是怀疑对象,多少都有些不好受。 察觉到大家的视线,李鸣集一愣,好像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感受到其他人的关心。 他摇摇头:“我无碍,一切以国家为重。” 平风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道此时说什么才合适。 “那现在可有什么办法使得陛下恢复到原本的身体中?”白鸟整理好心态,开口说道:“毕竟有可能皇后的灵魂被换到陛下的身体里,可现在甘露殿说谁也不见,那恐怕是已被歹人控制。” “加上普通人并不知道奇物神器的存在,想要解释也……等等!” 说着她蹭的一声站起来。 “龙玺怎么办?!” “万一真有人图谋不轨,想办法控制了原本你那具身体,拿着龙玺为非作歹怎么办?毕竟灵魂和原本的身体不匹配,说不定龙玺的印章就没有用!” 林知意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赞许,“这倒是不用白姑娘担心了,毕竟皇兄在宫里就先行一步将龙玺一并带了出来。” 林知默掏出藏于广袖中的那只木匣。 “但我把那张桌子拆了。”他面无表情地强调。 御书房那张桌子是相当让专门的工匠打造,当然价值不菲,不过因为是自家人因为紧急情况拆的,所以林知意手一挥当场表示——“没事!回头再做个更好的!”。 第45章 “知默,你可知陛下怎地就染上了风寒?” 就算在御道上大长公主也是脚步匆匆,哪怕是林知默也必须大步迈开步伐才能跟上她的速度,在她身后的婢女们更是几乎要不顾仪态地小跑起来,才能不在这位地位同样尊贵的人身后落得太远。 原本她昨日就想进宫来探望,但被陛下身边的大伴刘圩拦下,说是陛下觉得他这次病气太重,怕过给大长公主。 但想到她一向身体健康的小侄子居然病到无法见人,从小那孩子与林知默几乎都是她带大的,哪里还顾得上过不过病气这件事,今天直接把两个孩子丢给了驸马,不管怎么说也要进宫来探望。 林知默对此含糊应对。 “他并未和我详说。” “那孩子想什么呢,怎么什么都要自己抗!” 阳舞大长公主面露担忧,脚步愈发加快。 几分钟后站在甘露寺门前的刘圩一见那个穿着华衣的人就开始头疼。 阳舞大长公主一来就必定是要进去的,可现在陛下连他也不让进,只请了国师进去,说是商谈要事。 那他现在就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他站在门口,脸上满是为难:“给大长公主,宁王殿下请安。” 他身后一众乌压压的宫人也跟着一起请安。 大长公主几乎是一路小跑到甘露寺前,来不及歇一歇,她第一句话就是: “御医怎么说?” 这个问题一出来,苦瓜脸的可就不只是刘圩一人。 站在檐下走廊处的几位御医相互乎看看,各个都知道面对大长公主,答不好这个问题绝对要被重罚,于是互相沉默地看看彼此,每个人都把头低地快压进土里去了。 然而在大长公主越来越恼火的目光中,还是有一位年纪不大的御医被推出来,用颤颤巍巍的语调小心说道:“今日陛下还没有召我们进去诊脉。” “什么?!”她的声音瞬间就提了上去:“陛下不注意身体,你们就由着他胡来吗?” 这话把一众人都吓得脸色苍白,纷纷跪倒在地直呼“大长公主息怒”。 林知默开口说道:“姑母。”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冬日的寒风暂时压住她心底的怒火,她朝周围环视一周,语气里还是带着呛人的火星。 “皇后呢?陛下龙体不适,她竟也不来?到底是长孙家的姑娘,与她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大长公主开始冲着并不在场的皇后发火,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把头压得更低了点,生怕自己抬起来的角度略高就直接成了这位的出气筒。 林知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知晓她是气急攻心,此时说话便开始不想太多。 长孙寒江乃是当世大儒,门下学生无数,不少都考取功名后入朝为官,自打这位成为阁老后,膝下唯一嫡女又成了一国之母,可谓是位极人臣、富贵加身。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满足,去年战死将士家属抚恤克扣,上半年的春闱送礼舞弊,以及最近巴蜀盐价飙升这些事情背后似乎都有那位看着仙风道骨的长孙阁老身影,也难怪朝中有人将他与其门下弟子、关系密切的朋友称为长孙一派。 若不是他与本家关系太差,恐怕这朝中还有不少文官要姓长孙。 他拉住阳舞大长公主的手腕,语气冷静地对她说道: “姑母,现在还是应当看看陛下情况,就算是怕过上病气,不如在我们与陛下之间摆上屏风,让我们说上两句,知晓陛下安然无恙也是好的。” 大长公主又狠狠看了椒房殿那边一眼,立马回过头对跪了满地的人说道:“都干什么吃的!快去!” 为首的刘圩吓得一哆嗦,满脸泛着苦,但眼见这位又要发飙,哪里敢不应,只连连说道:“您别急您别急,奴这就先和陛下知会一声您来了。” 只是还没等他从落了薄雪的地面上爬起来,甘露殿的正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位七八岁的小童,见到门前跪的一地人,脸上也没有惊讶,只是让出位置后朝大长公主先行了道礼。 随后从门内出来的是一位谪仙似的男子,白衣做画,泼墨为鹤,乌发黑瞳,手持浮尘。 “大长公主。”他语气清冷:“宁王殿下。” “两位日安。” “陛下病情已逐渐好转,方才也在里面听到声音,正打算请两位进去。” 大长公主一愣:“国师?” “国师。”林知默抚了一下自己胸口衣服的褶皱,抬手行礼。 眼前这位就是大梁的国师,传闻他精通天地一切,常住玄天宫,除去主持新年祭拜等重大之事,基本不会离开居所,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见。 对方微微点头:“不打扰几位相聚,我先行回玄天宫。”说罢携小童离开。 林知默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再度抚了一下胸口的衣领。 随后他看向眼前其他宫人:“都起来吧。” 有国师与宁王解围,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行动起来,不过多时就搬进一展屏风放进甘露殿。 刘圩亲力亲为保证一切没问题,这才迎上来,殷切道:“大长公主,宁王,这边请。” 甘露殿内燃着地龙,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大长公主的眉头又皱起来,眼里全是货真价实的担心:“陛下!身体可还碍事?我命人带了老参来,对滋补身体是最好不过的。” 虽然她此时还坐在椅上,人已经恨不得要飞过去看看情况。 林知默坐在姑母旁边,将手搭在椅边,道:“陛下今日不宜劳神。” 屏风那头先是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随后才是林知意的嗓音响起。 “朕身体已经好上许多,倒是皇兄和姑母今日也要小心,到时候可莫要大家一起染了风寒,都去不成新年祭拜。” 他说着又咳嗽几声,简直和平日里的林知意语气一模一样。 “我和你皇兄身体都好的很!”大长公主道:“反倒是陛下一年到头都是不生病的人,怎的这回就感染了这么严重的风寒?而且我到现在也不曾见到皇后。” 她的语气里满是愤懑不平,整得很像恨不得时间倒退十几年,在她兄长说要定娃娃亲的时候就冲上去堵住他的嘴。 隐约能看见人影的屏风那头沉默了片刻,这才回答。 “前几日朕是在椒房殿用的晚膳,许是那个时候将病气过给了皇后,这几日她应该也是卧病在床,不来也是好的。” “陛下!”大长公主着急:“要我说——” “姑母。”里面的人打断她的话:“过几日便是新年祭拜,待到之后朕会让长孙寒江给一个交代。” 见到他这么说,林知默终于抬眼,不过他还是一言不发,只静静坐在那里听着他们的谈话。 “不仅是长孙寒江,还有李、苏、顾等世家……” 屏风后面的人影长叹出一口气。 听到后面几个姓氏,林知默在良久的沉默后还是开口问道:“陛下并不考虑其中有肱骨之臣?” *** 缩小后的视野不像往常那样,原本在天命司里个头最矮的苏沁现在也在她的眼里变成了巨人,其他人更是堪比天高。 柳絮一边絮絮叨叨地表示,以后去库房拿东西,能不能先等她幸福地把入账算完了再找;一边又勤勤恳恳把刚才白鸟喝掉的那个瓶子埋进了匣子的土里。 京兆异闻录 第39节 白鸟连续打了三十六个嗝,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像是曾经看过的一本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整个缩小了好几圈,变成了只有巴掌大小的小人。 “虽然是我说的有一计,但真的有变小的奇物啊……”白鸟用这种“小人国”的视角转悠了两圈,感觉很是新奇:“那为什么没有能够直接把你们灵魂交换回来的奇物?” 林知意用那张漂亮的脸,随意撑着下巴看她:“或许是有的,只是普天如此之大,我们还没有遇上它而已。” “不过我混进甘露殿怎么确认陛下你那具身体里的灵魂就是皇后呢?毕竟我不是非常熟悉她的为人。”白鸟回头问他。 林知意沉吟片刻,“皇后这个人其实很好认,很多人说她像‘伪君子’,虽然表面光风霁月,但实际上一定与她生父一样生性贪婪云云。” 白鸟震惊,实在想不出来这种脸下的为人居然会是这样。 结果下一秒林知意话锋一转。 “所以你只要认准她是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样就好了。” “啊?” 他肯定地点头:“因为皇后就真是这样的人,克己守礼、心如澄镜,皇兄回头会问她问题,若是你感觉不对,那多半就是有歹人假扮。” 白鸟沉默片刻,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跟他撸一下他刚才那几句话里的逻辑。 如果现在那具身体里真是皇后,那么她当然不会趁着这个机会为非作歹;但如果她为非作歹,那里面肯定不是皇后。 这个逻辑明显是建立在绝对信任皇后人品的前提下的。 白鸟借着林知默抚过衣领的手,从他怀里悄悄地落在地上,再借助桌椅的遮蔽绕到屏风后,抬头看向那位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人时,想到的是那位年轻皇帝最后笃定的话语。 “我相信皇后。” 她低声说道:“你信任她……吗。” 第46章 坐于屏风之后的年轻帝王听到兄长这个问题时,脸上却还是毫无波澜的样子。 虽然白鸟只有两次见过他,而且第二次他还是顶着长孙皇后的面容出现在天命司,可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 同样是那张像是大学生的面容上,但当他失去笑容的时候,就像面对屋外寒冬,连带话语都带上了刺人的冰渣,然而他还能在保持这样神情的同时,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去说话,这让她不仅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甘露寺内珍贵精美的装饰不少,恰好方便她隐藏自己的同时逐渐靠近那边的皇帝。 屏风两侧的对话还在继续,虽然林知默反复以简短,但是暗示明显的“长孙阁老虽行事多有不妥,然仍有计谋城府为国效力之心”“李顾等重臣或许应当再多多暗查”,可小皇帝就像铁了心,过完年就要拿他们开刀。 比起说是为了巩固统治,倒不如说更像是为了彻底搅乱局面才对。 她再度抬头仔细看看那张脸,不管是提到其他朝臣还是皇后时都是那副空洞的表情。 说实在的,的确不太像是林知意口中形容的皇后。 不过皇帝的灵魂既然在皇后的身体里,那么皇后本人的灵魂又去了哪里? 目光在她力所能及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这甘露殿里的装饰除去比影视作品里更加精致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显眼的地方。 但是—— 她缓缓抬起手臂,确定自己没感受错的是,自己的脚下一直有细微的寒风吹来。 甘露殿里从进门开始就烧着地龙,脚下又没有安窗户,那多半是有地道。 趁着林知默与毫不知情的阳舞大长公主在那里与假皇帝周旋,她干脆借着从桌面上垂落的流苏做遮掩,整个身体直接趴在地面上地毯式地搜索,终于在十几分钟后发现了位于榻前的缝隙。 那些缝隙如同地砖与地砖之间纹路,如果不是她体积缩小很明显地在这冬日温暖的房间里发现寒风,恐怕就算把整个甘露殿搜个底朝天也不一定会发现这细微之处的不同。 白鸟双手拉住缝隙的边缘,试图将这块现在对于她来说过于巨大的石砖抬起看看,然而缩小的药水不仅把她的身体一并缩小,连带体能、力量等等也一并缩小了数倍,所以就算她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石砖还是纹丝不动地焊在地上。 比划了一下有冷风窜出来的缝隙大小,她遗憾地发现,如果不把地砖开启,那这条缝只能让比她还小的蚂蚁钻进去。 绕着那条细缝又转了几圈,除了能推断出这下面应当是个可以通往外界的密道之外,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凭一个人的力量打开。 加上那位坐在屏风后的假皇帝终于开口表示“朕的身体尚没有大好,恐怕今日要先歇下”,她也只能放弃继续找寻进去的道路,转而开始拿出八百米体侧的速度回头迂回狂奔。 要是赶不上林知默那班车,那她想出宫真要考虑万里长征了! 好在林知默真的是良心司机,就算杯里的茶水已经喝空了三轮,就算大长公主都把想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之后,他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给姑母和自己续上一杯,然后转头看向刘圩。 刘圩目瞪口呆,不知道是不是要提醒宁王殿下,这已经是他和大长公主喝的第三壶茶。 但,或许只是今天的地龙烧得太干了些? 当他又一次在大长公主欲言又止的视线里给她加满杯中茶水后,她终于忍不住问她这位今日瞧着很是反常的大侄子。 “知默,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想与我或者陛下说?” 她的语气很是小心翼翼。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深知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一直不喜欢人多的聚会,每每参加推辞不掉的宴会也都是坐上一会儿就要悄悄离场;可今日已经坐了有一个时辰,他居然还时不时应和一下她与陛下的话题,并还打算继续坐下去。 反常,太反常了。 在两道探究的视线中,林知默余光一扫,见到白鸟那道小小的身影正在向他这里狂奔而来,估计还需要三五分钟的时间,于是他沉吟片刻,然后站起来,仿佛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说道: “臣有一不情之请。” 像是被这样严肃的动作震惊到,屏风后隔了几秒才回答。 “兄弟之间何需如此严肃,皇兄还请直言。” 林知默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距离自己还有五米左右的距离。 于是他收回视线,先俯下身行大礼,接着语气平常地说道:“臣想娶白家女白鸟为妻,还请陛下成全。” “哐当——!” 白鸟脚底一滑,久违地以脸朝地的姿势噗通摔在地上。 “哐当——!” 大长公主手中第三杯一口未喝的茶水直接从僵硬的指尖落下,金贵的瓷盏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浓香的茶水更是在柔软地摊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什么?!”比皇帝本人更震惊,也比求婚对象本人更震惊,大长公主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那白家女甚至没有上族谱!我特意托人问了白家,那边含糊不清地说是挂名在白将军名下,但实际上可能只是一个收养的孤女!就算姓白,那也不算正儿八经的白家人!” “知默,她可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知默就地手臂又划过一个半圈,再度行大礼。 “还请陛下与姑母成全。” 倒在地上的白鸟趁机拽住他的袖口,连忙将自己藏了进去。 在良久的沉默后,屏风后面的那个人终于又说话了。 “皇兄,此事……你的婚事并非儿戏,还等朕再考量考量,等过些时候再给你答复。” 已经达成最终目的的林知默当然没有继续坚持,他顺着对方给的台阶直起身来,迎面就对上姑母极度紧张的面容。 “知默!是不是这两年姑母逼你逼得太紧了?” “你若是对成亲没兴趣,那其实也不着急的!真的!”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担忧。 “我与你说,成亲可是人生大事,姑母希望你成亲最起码要是、不、一定要是开心的!万万不要再和……”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知默知晓她是想说,当初父皇定下的那门娃娃亲不是,可现在在宫中、陛下的面前的确不好说什么。 于是他拍拍她的手,“我明白,姑母。” 两人离开甘露殿后,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我年纪逐渐大了,总感觉你们在瞒着我做些什么。” 白鸟藏在林知默的袖中,双手紧紧抓住他衣袍的褶皱,努力让自己不要晃到掉下去;在里面听见她那句话的时候,心中感慨,那起止是做了些,那叫做了好多,现在甘露殿那里面坐着的甚至都不是你亲侄子。 “但我没办法给你们什么建议了。”她有些惆怅,回头看着愈发像自己兄长父亲的侄儿,最后也只是轻叹一声:“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姑母绝对会帮你;可你千千万万不要做……恐怕我这么说了你也不听,那你就平安回来……这一点能答应姑母吗?” 林知默看着对方的双眼,认真点头。 *** “话说你十分钟之前才答应了大长公主不做危险的事情,你现在就去地道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缩小的白鸟重新坐在林知默藏在胸口的锦囊中问道。 在她的眼前是一块和之前在甘露殿见过的很像的地砖,当然说是像,并非指外形上它们都是统一规格,真正像的是这里同样有凉风透过缝隙吹来。 不过这个地方已经距离甘露殿是十万八千里远,林知默自打和大长公主分开,名义上说是要去御医属,实际上却是往冷宫方向来,借助建筑的死角避开巡逻的士兵,他最后在这处看上去已经完全废弃、无人居住的宫殿院落一角停下了脚步。 “我只是答应了姑母平安回来。” “况且有可能今日之后再想进宫就难了。” 他低下身,仔细搜寻了一下那块看着平平无奇地砖周围的物件,最后双手卡住缝隙边缘某个角落同时用力往上一抬,一个黝黑的通道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找到了。” 白鸟往下看了眼,不受光线明亮影响的她很快就发现下面是一条常年无人经过的小道,不知当初设计和建造的人是如何做到,就算不用火把,里面自然也有天光映入,所以并不完全漆黑。 林知默没有犹豫,直接跃进这个只有一人宽的地道中。 “这里会通向哪里?”她把头探出他的衣领左右看了看:“而且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入口?” 林知默语气平淡:“陛下,我是说知意,他七岁的时候兴致冲冲带我把皇宫下所有地道都走了一遍;这里的地道和甘露殿连在一起,是最初建造皇城用于逃生的密道。” 他一边谨慎地往前,一边继续说道:“而地道中还有其他密道可以改变路径,养心殿正下方的地道墙壁深处甚至有一密道直接通皇宫之外。” “我怎么感觉听你这么说好像也不是很有底的样子?”白鸟嘟囔。 “的确。”结果没想到对方直言不讳:“因为当年我与知意找了整整一个下午也并未找到那条密道。” “……你就不能不承认,好歹让我有点安全感。” “当下不说,日后反而会有隐患。”他脚步平稳,语气也很平稳:“或许你现在心生惧意?” “怎么可能!”白鸟眉梢一挑:“应该说我很高兴你这么信任我。” 林知默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第47章 京兆异闻录 第40节 进入了地道才发现刚才她看见的天光原来是从头顶连绵不断的地砖细缝里透进来的,恰好能够照亮地道,却又不会让上面走动的宫人贵人发现不对劲的程度,真是不得不佩服那些匠人的精巧设计。 白鸟看着林知默一路走过弯弯曲曲的小道,接连几个拐角后放慢了脚步。 她拽住他的衣领:“有血腥味。” 对方视线一扫:“墙壁上有大刀划过的痕迹,有暗杀者。” “但是前面没有动静。”白鸟低声说道,想到他们刚才在甘露殿谈天说地的时候,难不成下面就有一场凶险的追杀。 林知默神情凝重,将食指轻轻放在唇边。 白鸟随之闭上嘴,看着他将双手放于拐角后那堵平整的墙面上,然后和他们在上面一样如法炮制地抬起一块墙砖,几秒后这条地道的墙壁上就出现一处黑黝黝的地道。 她视线一扫,低声提醒。 “里面暂时看不见人。” 但里面同样没有大面积的血迹,也就是说这场追杀多半还没有结束。 林知默点头,闪身进入这条新的隧道之时,身后的石壁就悄无声息地再合上。 他们继续向前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听见前方有动静。 白鸟飞快地拍拍他的胸口,后者迅速把身形藏在地道不起眼的阴影中。 黑暗中先是传来一个踉跄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真是贼心不死。” 说话的声音语气略显耳熟,用的是林知逸的音色,可腔调平稳淡然,比起那位年轻皇帝如旭阳般让人觉得和善,这位则像皎皎明月,端庄但不可近。 下一刻刀剑相交的碰撞声响起,林知默即刻出手,今日进宫他没有带灵渊来,就地取材的几块石子却依旧能在他的手上变成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暗器。 只听被金石声遮盖的两道破空声响起,沉默举起手中长刀的两名刺客心口已经被打了个对穿,他们追击砍杀的动作一顿,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连最后一句遗言都未来得及留下就轰隆一声倒地死去。 “还有一个!”白鸟提醒。 林知默点头:“留活口。” 他指尖一弹,另外几枚石子直奔最后那个刺客的四肢关节而去。 像是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能够杀掉眼前目标的机会,那名刺客怒吼一声,咬碎自己的后槽牙,温热的液体顺着食管流入体内,如同喝下芬芳馥郁的花蜜。 他暴喝一声,竟是用刀气生生振开那几枚石子,紧接着直接举起刀朝着前方的目标砍下。 他是死士,只要能在自己死亡前将目标人头拿下,那也算是不辱使命,完成了任务。 “芝麻!” 林知默的脸色一变,没想到这黑衣杀手竟然对于自己的性命也没有丝毫顾虑和犹豫。 白鸟直接扑出他的怀里,“助我一臂之力!” 他有瞬间的犹豫,可在看到前方那个吃力提剑准备应对的背影时,还是伸手将白鸟推了出去。 她和之前那些石子一样,以极快的速度飞向那名双目赤红的死士。 对方像是完全没有将这“大一些的石块”放在眼里,只喝了一声,想将她同样弹飞的时候,却见紧贴在眼前的那东西身上闪过一道金光,下一秒好似一只攥紧的拳头以势不可挡的力道在瞬间砸破他的护体,直接轰在了他的侧脸上。 那刻,牙齿与血液齐飞,他的五官神情还停留在扭曲的震惊和惊恐的怀疑之间;随后他整个身体就被这力道砸得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最后轰的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浑身闪烁着金光的白鸟满意地摸摸那只被一起缩小的沧海玉,坐在那前来刺杀的死士凹陷下去的侧脸上,对他们挥手:“目标解决了。” “要不是他最后居然敢用奇物,我觉得这招都不一定能生效。” 毕竟这枚沧海玉佩对奇物邪祟有相当明显的克制效果,刚才见到那人身上黑雾缭绕,她就猜这样多半能有作用。 不过她之前喝的东西带来的效果,估计再过不久就会同样被这枚沧海玉佩给化解。 提着长剑,依墙而站的少年抬头看向他们。 “宁王殿下。” 林知默抬手摸了一下那黑衣刺客的鼻息,确定还是不能再继续行动的活口后,将白鸟重新揽回衣袖中。 “长孙皇后。”他看向顶着自己弟弟那张脸的人,道:“还能行动吗?” 长孙明月看了眼自己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的龙袍。 “没什么问题,当然也是因为宁王殿下来的及时。”她撑着剑站起来:“此时陛下应当已在天命司。” “正是。”林知默看了眼那边已经彻底昏迷的刺客,确认他应当只是普通人,而非奇物寄生后,这才转过头对长孙皇后说道:“皇后已经和他们战过一场?” “是。”长孙明月大大方方地承认:“若非陛下从小习武,我不一定吃得消长时间的车轮战,好在我也曾在陛下的指引下来过地道,还能依仗这等优势甩开他们。” 白鸟忍不住称赞:“哇!又漂亮又帅气还能很打的姐姐谁不喜欢!”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在安静的地道中,不知为何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寂静起来。 “……咳咳。”在他们两人的视线下,白鸟又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很早之前就听闻天命司奇人很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长孙明月直言:“想必在那里陛下也是安全的。” 她抬起头看了眼头顶原本是甘露殿的方向。 “现在还在自称‘养病’的陛下是贼人假扮,派出刺客想将我除掉,多半是想让这假的变成真的。” “一个从小习武的皇帝不好对付,不过一个看似从前就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皇后应该更好对付,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白鸟又动作很小地探出头,看着那位英姿勃发的人问道:“皇后也从小习武?” 长孙明月将长剑暂时收鞘:“正是如此。” “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他从小上课,我也算是半个陪读。” “眼下那傀儡背后必定有朝臣参与,否则不可能连地道之事也会知晓。” “皇后心中已经有数?”白鸟问道。 “应该说不仅是我,宁王殿下心里应该也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长孙明月将地面上那两具死尸翻过来,随后将他们所着黑衣的衣领扯开,内里是半个太阳露出山峰的暗纹绣图。 “这是李家的家徽。” 她冷声说道: “这些人是玄甲军李大将军的死士。” *** 此时,天命司内。 林知意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青年人,发现对方原来和李大将军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李鸣集……还是说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李景湛?”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笑笑:“我的确是李景湛,可我自坐在陛下对面一句话未言,陛下竟然也能分辨我的身份?” “李鸣集沉默寡言,可看人的眼神从未如此深究。”林知意的视线和他对上,片刻后,后者先移开:“也不会和我对视的时候,先错开视线。” “如此大不敬之事,陛下竟然能够宽恕。” “若是自称朕,那他的确不会如此无礼。”他道:“但,你今日特意单独来找朕,是因为李大将军之事?” “不。”李景湛摇头。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杏花巷内众人各司其职,并不在这里,于是便静悄悄的一片。 他的视线从桌面的茶水之上,又移到林知默的脸上。 “陛下,我此番现身,是为了告诉您换魂之事的线索。” “你已有线索?”林知意神情不变。 “的确。”坐在那边的人笑笑:“陛下不信?” 说着他自己先回了自己一句。 “当然如果是陛下的的确要以自己为重。” “不信,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知意直言:“你的确与你兄长不同。” 他面若寒霜:“即使知道我的身份,也毫无敬意。” “陛下,我我与天命司其他人不同,身为游魂,我大半时间游历大梁,发现这正如佛子所言。”李景湛这回没有错开他的双目,“您对这天下苍生可有敬意?” 他双手压在桌面上,面容上除了寒意还有怒意。 “北疆诸多隐患列于边境,陛下却执意让玄甲军班师回朝,惧怕我父亲功高盖主,宁可将边境百姓置于铁蹄威胁之下,这可是您?” “长孙一党羽翼丰满,把持朝堂文官口舌,谏管写的折子已经堆满了您在御书房的桌面,可碍于皇后及长孙一党背后势力,您就不顾普通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任凭那伪君子贪敛财物、压榨百姓,这可是您?” “归元寺僧人暗藏祸心,宁王殿下多次进言希望彻查佛寺,因为达官贵人都去上香祈愿,您便看着京兆百姓被邪祟蛊惑丧命,也不愿动手斩草除根,这可是您?” 面对这样的怒容,林知意的手松开又攥紧,片刻后再度松开。 “不错,都是我。”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而这些事背后又牵扯多少,你又可知?” “北疆看似孱弱,可背后暗棋早已布下。” “长孙虽然贪婪,可天生奇才,牵连人数众多。” “归元寺不干不净,然而你在天命司更应该知道,这背后奇物来头不小,若是打草惊蛇,可能会诱发更大的动乱。”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看着李景湛的眼睛:“朕必须要做考量和打算。” “所以你把那些人命也一起舍弃了是吗?” 李景湛将双手收了回去。 “原来陛下高瞻远瞩,李景湛才是鼠目寸光之人。” “毕竟他只能看见眼前的事。” “玄武碑后亡魂日夜不休的悲鸣哭泣你听不见,可我听得见,我听得见他们所有人的悲鸣。” 他的声音愈发冷了起来。 “若是你不愿救北疆百姓,那佛子来救。” “若是你不愿除长孙一党,那佛子来除。” “若是你不愿杀归元寺僧人,那佛子来杀。” 京兆异闻录 第41节 “佛子降世,必定会引领我们前往极乐净土。” 他的手边翻涌起浓郁的黑雾,一把宽刃剑静静伫立在他身旁。 “前提是,陛下,你要把龙玺交出来,然后去死。” 第48章 自打长孙明月说出那个名字,昏暗的地道中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明灭的光从云层后将他脸上的沉默照亮,又把他的希望湮灭。 他想说。 李阳辉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将领。 他想说。 他曾经在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也曾经在最艰苦的时候把最后半个窝窝头留给他。 他想说。 他曾经手把手教他武艺剑法,也曾经让他回京,说这也是一种守护天下苍生的方式。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叛徒?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叛徒?! “李大将……”林知默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地上那两具死不瞑目的死士,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此铁证,宁王还是不愿相信李家背叛吗?”长孙明月看他不言不语的神情,冷声喝道:“那不如请殿下审问剩下的那名死士,看看我所言是真是假。” 林知意沉默片刻,动手在那名晕过去的死士身上点了几个穴位,不过多时那人就痛呼着睁开眼。 “咳……”他吐出血沫,满眼都是死意:“狗贼……” 林知默低头看他:“当今天下无忧,何来贼人之称?” 死士眼底燃着火:“当权者只见繁花似锦,不见背后皑皑白骨,现在竟还有脸来反问我!佛子降世之时,才是众人于苦海之中解脱之时! 说完这句话他便没有再给他们继续问话的机会,直接咬舌自尽。 看见这死士偏头时从口中流出的血,林知默低头再探他的鼻息,几秒后道:“已死。” 不过对方既然是死士,基本上也不可能再问出什么,所以死了无非是再省去将他送去金吾卫等地牢严刑拷打的流程。 然而这李家的家徽标志,以及他字里行间提到的佛子,不免让人想起在国兴寺龙脉入口中那位屠夫说的话。 同样提到了佛子降世和度世人去极乐净土这两件事。 白鸟低头看着那满脸满心都写着甘愿的人,觉得这和洗//脑没有任何区别。 “不管现在背后策划的谁,他的目标应该是除掉长孙阁老、李大将军还有其他几位重臣,但是现在最怀疑的两个人,为什么把自己也放在需要铲除的名单之中?” “不排除是诈敌掩人耳目之计。”长孙明月语气冷静。 “掩人耳目……”林知默看着那些已经了无生息的黑衣刺客:“天命司鲜少露面,就连据点也并未放于皇宫之中,朝臣也鲜少知道我们。” “但这次他们先将帝后灵魂互换,也许是想趁皇后措手不及的时候先杀了她,接着将傀儡正式放于台前。”白鸟推测,“但是佛子降世和谋反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知,但我们先去归元寺。”林知默不再犹豫,直接定下目标,“这有通往宫外的密道。” 那条密道藏在数堵墙壁的背后,白鸟看得眼花缭乱,但看他们两人好像一个比一个熟悉这里的地道构造时,忍不住思索这两个人的头脑到底是怎长的,怎么连这个都记得住。 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这次迎面而来的不止有外部冰冷的寒风,还有潮湿的水汽。 林知默暂时停下脚步:“我们需要直接去归元寺。” 长孙明月点头:“我直接去天命司与陛下汇合,说不定能找到把灵魂换回来的法子。” 白鸟探出头来,神情里有些担忧。 像是看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大梁真正的皇后脸上露出和林知意如出一辙的沉稳微笑。 “好歹我也是和陛下一样学过剑术的,还请不用担心。” “若是您看到其他人,还请知会他们一句。”林知默道。 “自然。”长孙明月点头:“也请宁王小心,佛子降世,我们既不知其手段、也不知其样貌,务必小心敌人奸诈之计。” 两人在河边的出口处暂时分开,临行前长孙明月不忘拿了件男士的外袍做她衣上血迹的遮掩,白鸟在途中就连人带衣服一起恢复成原来的身形,她看了看对方身上单薄的衣衫,还是将自己身上那件相对宽大,但很是厚实的外套脱了递给他。 “你穿。” 林知默一愣:“不——” 不过这个字刚脱口而出,他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双眸清明、看上去还元气满满的人并非常人。 不觉四季冷暖,也不知疼痛苦楚。 几秒后见她还把外套举在那里,他还是道谢后接了过来。 对于白鸟而言宽大的外套,在他身上就是恰到好处,白衣胜雪,好似天上的仙人在这个冬季悄然来到这热闹的凡尘俗世。 他们刚才出来的地道正在京兆城内某处靠河的隐蔽处,白鸟转了两圈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其实还相当靠近王府。 “今天咱们家那个灯是不是亮得有些过分了?” 白鸟向着宁王府的方向看了看,只感觉那边的灯火要把天都照亮。 风华总管的金钱观堪比柳絮这位大商人,如果不是特殊场合,她绝对不可能这么铺张浪费。 林知默侧首,眉头开始皱起来。 “似乎有所不对。” “什么不对?说不定是因为今天风华心情好……当然我觉得的确不可能。” 她自我打趣了一句,又摇摇头。 话音刚落,她的嘴就被人捂住,林知默手臂用力,两人顺势紧贴着藏在一株高大枯萎的柳树背后。 在他们树后街上是一队严阵以待的金吾卫小队执枪路过。 白鸟屏住呼吸,听着铠甲哐当哐当,与他们低低的谈论声在耳旁响起。 “宁王真的涉及谋逆之罪?” “不清楚……我觉得不可能吧!宁王殿下是大梁知名定定的人物,他从边境回来之前可是被称之为‘战神’的人!” “还叫这个称呼呐!眼下玄甲军都带人围到宁王府了,说是要拿下罪人,扣住问审了!” “但是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叛国之罪,而且还是通过国兴寺和北蛮串通……呃,等等,这么说国兴寺的佛祖菩萨之类的的确是来自北蛮那边。” “照你们这么说,这京兆城里那么多佛寺,敢情大大小小都是北蛮的眼线暗桩了!依我看,这指不定是龙椅上那位觉得手足碍事了!” “咳!” 落在队伍最后两个谈得正在兴头上的两人一抬头,发现作为校尉的于飞虎已经冷着脸站在他们面前,连忙一个哆嗦站稳了脚步。 “于校尉!”“于校尉……!” 两人咽了下口水,顿时感觉心生不妙。 于飞虎冷笑一声:“这么喜欢私嚼口舌,看样子是闲得慌,扣你们两个月工钱,从明日起一月轮班不休。” 金吾卫每天倒班巡查,一个月不休沐,能把他们折腾得够呛,而且还没有工钱,等于打白工。 不过皇家的事情的确不宜乱说,这回是自家校尉听见,只是罚了工钱和休沐,要是被什么有心之人听见,指不定就是把人头一并罚了去。 所以两张脸皱得跟苦瓜似的,还是老实点头应下。 于飞虎道:“这件事莫要乱嚼口舌,若是下次再被我听见,我便直接让他滚出金吾卫。” 听到队里的其他人纷纷应道,他才继续说道:“继续巡逻!” “是!” 就在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有到坊市下个街口拐角的时候,又见几位身着黑衣的探马高举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其中一个骑马来到他们跟前。 “圣旨到——!” 空荡无人的街道上,急促的马蹄声与拉长的音调隐隐揭开不祥的夜幕。 白鸟盯着那黑衣探马,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几乎能化成锋利的刀子戳进人的心口。 “罪人林知默与长孙寒江涉嫌谋反,勾结北蛮,残害百姓;现叛逃在外,京兆各处城门都已关闭,若是遇见,当场格杀勿论!” 她捏紧了自己拳头。 林知默的手还在她的唇边,沉默后冷静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回不去王府,风华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先保下其他人的性命。” “地道可能也会被搜查。” 原本是想着就算是假冒的皇帝傀儡也会考虑到投鼠忌器这件事,没想到对方思维明显不同于常人,在杀朝臣之前居然也把他们归到鼠类这个范畴里。 明白现在一旦现身可能就是过街喊打,白鸟点头。 “我们趁着天没亮,先去归元寺。” 不久前国兴寺辨法时,归元寺的一位僧人也在惊慌之中提到了“佛子”这个称呼,那么最近一直不对外敞开寺门的归元寺里或许就藏着一切的真凶。 这个夜晚京兆城像是注定容不得安眠,四处都亮着刺眼的灯火,各方人马势力以迅速却安静的方式集聚于大梁的心脏,或是已经登上前台开始交锋,亦或是隐于幕后下着一盘更大的棋局。 但对于今晚的林知默和白鸟而言,他们在争分夺秒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两人半躲半藏地来到归元寺山脚下时,就已经看见双目上缠着白色绷带的女子和她身后警惕四周的少年。 白鸟眼睛一亮:“寻枝,燕辞!” 燕辞像是松了口气:“殿下!白姐!还好你们没有回王府,阿姐说能在这里找到你们果然没错。” 寻枝将怀中抱着的那把长剑递给他们。 灵渊剑出鞘半尺,像是察觉到危险将至,发出一声悠长的剑鸣。 “天命司那里只剩下老赵和英杰,我和燕辞要先赶回去。” 燕辞着急:“阿姐,你不如先留在这里。” “现在留在哪里都不安全。”寻枝语气坚定:“歹人必定会盯上天命司库房,想要完全锁住大门,除了柳絮的钥匙还不够,还需要我的钥匙。” 听她这么说,燕辞还是沉默下来。 京兆异闻录 第42节 林知默点头,道:“小心。” 白鸟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好一起过除夕和元宵的!” 第49章 林知意曾经听兄长说过李家兄弟中另一人的神勇,和鲜少说话、如石般沉默的哥哥不同,这位不常出现的弟弟性格吊儿郎当、又极具攻击性。 那把宽刃剑在李鸣集的手上是沉默的石,在李景湛的手上就是咆哮的兽。 剑面上的灵兽玄武半身睁开自己的双眸,龟壳后细长的灵蛇吐出殷红的蛇信从剑中爬出。 它的竖瞳紧紧盯住对面容貌姣好的女子,如同一道青色的闪雷从空中一闪而过,直奔那人心口要害而去。 “李景湛!你敢!” 一声暴怒从檐下窗口传来,随后一柄红缨枪将小屋正院的窗户砸得粉碎,如同冬日一把烈火裹挟着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下的白雪,一击快狠准地将青蛇钉死在桌面上。 老赵满脸愤怒,酒气还萦绕在他身边,可他的腰挺得笔直,全然不像平日里见到的佝偻散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厉声喝道,像是恨不得当场给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赵流星将军。”李景湛冷静地立在那里,看向那位曾经指点过他剑术的老者:“不愧是当年在关月城大显身手的名将,竟然看破留在这里的暗棋。” 站在一旁的赵英杰听到“赵流星”这三个字,忍不住看了身边的老赵一眼。 赵流星是什么人? 四十多年前大梁赫赫有名的战神,在军中武将里论起年纪和辈分,比现在名震三军的玄甲军将领李阳辉还要再出名三分。 那时初露锋芒的他才十六岁就以一人攻心夺城,随后不过二十岁又作为副将带领将士鏖战北蛮,在他二十五岁的那年,更是以一招空城计吓退北蛮二十万精锐兵马,为大梁攻破北蛮后方补给线换来充足的时间,从而才能奠定北方接下来的四五十年的平稳。 然而自打关月战之后,这位年纪轻轻的战神赵将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是军中还是朝中都不再提起他,仿佛他已经战死于四十多年前的关月城中。 这位赵流星,这位就算是宁王殿下也只能在他面前被称为小辈的人,居然就是平日里看着相当不着调的老赵。 赵英杰想起曾经在稀疏平常的日子里他开的玩笑。 老赵口中像是喝酒后耍酒疯时说的“赵将军,嗝,我不就是,你不也是?”。 当时他还笑着推开老赵酒味熏天凑过来的头,说了句什么来着? “暗、棋。”这两个字像是从老赵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他//妈把这里真心对你的人当什么了,真是吃饱了撑得被猪油蒙了眼了是吧!” “李家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当初你哥也是白救你了!” 李景湛握着宽刃剑的手青筋忽现。 “救我?” “我倒是宁可他不要救我!” 他怒吼着挥出一刀。 那柄宽刃剑与灵渊一样并非凡物,刀气锋利,要不是赵英杰反应及时,压住往旁边扑闪不够及时的李知意再去一步,可能今日就要当场命丧黄泉。 林知意咳嗽了两声,感觉自己还是大意,就算有意学了防身的武艺,但论起身体的灵敏和反应,还是不像他原本那样得心应手。 察觉到他是真的起了杀意,赵英杰怒吼道:“你疯了吗!身为天命司一员,你把自己把你自己的责任和担当都扔到九霄云外了?!” “当初殿下和陛下愿意收留你的恩情,你是全不在意?” 在老赵沉默却有着千斤之重的视线里,李景湛再度举起自己手中宽刃剑。 “愿意收留我?” 他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几缕气音露出唇缝,接着那笑声像是越发克制不住一样弹出他的舌尖,到最后他仿佛要把眼泪也一起笑出来。 “那你知道当初是谁要杀我吗?” 他笑得快直不起腰来,好像也暂时无心继续战斗。 “是他啊!就是他们啊!”他指着站在那里的林知意:“当年从宫中来的一道旨意便将为国书戍守边疆几代的李家打为‘心术不正’‘暗藏邪祟’,诞下的一对双生子更是不祥之兆,必须处死其一。” “于是——”属于李鸣集的那张脸上逐渐扯出悲伤、怜悯、嘲讽的大笑:“李阳辉的长子李鸣集活了下来,次子李景湛死去。” “要不是师傅出手,我怎么可能还出现在这里。” “你却要我原谅一个当初杀了我的人,现在还要千恩万谢他没有让我魂飞魄散?” 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原本钉死在桌面上的青蛇化烟散去,随后好似幻影游走于林知意身后,重新凝聚成实体向他张开闪着青光的獠牙。 同时,李景湛身形直扑不远处的老者,手中宽刃剑全力劈下! *** “阿姐,这里被人下了结界,我们无法入内。”燕辞眉头紧皱,第二次推门发现还是纹丝不动的时候,转身对身后白衣的女子说道:“里面再大的动静传不到外面来,但同样的是,我们也无法入内。” 双目被白布缠住的寻枝抬头“看”向原本应当是温馨的小院。 在她的视野中,看似一片死寂黑暗的小院其实已经满是火光,前方的厨房被长枪与宽刀削成了两半,小院里青石砖碎裂成数块蜘蛛网也遮不住地面上各种深深的刀剑痕迹;这边交火不断,后方被幻阵掩盖的小楼仓库却静得叫人心慌。 “阿辞,柳絮可在后院?” 燕辞紧闭双目,后院小楼二层房梁上一只展翅欲飞的雏燕雕画睁开它的双眼。 下一秒他闷哼一声,唇边流出鲜血。 有人在没有触动幻阵的前提下进入了小楼,而且发现了他打探的目光,顺之反伤了他。 “阿辞?!”寻枝虽然能“看见”院里的异常,但无法看到眼前的事物。 她伸出手,摸索着想看看自己的弟弟是否受伤,却又被燕辞用干净的右手握住。 “我没事阿姐。”他用左手擦掉自己刚才咳出的鲜血:“柳絮姐的确在后院!有人将她打晕掳了过来,但还没有发现‘钥匙’在哪里,另外苏沁好像也在那里。” 打开库房的“钥匙”并非由宁王殿下当初交给柳絮随身携带的钥匙,那只是障眼法,真正的钥匙其实是柳絮回回捧着进去进行登记记录的纸笔。 若是没有那个钥匙,就只能用龙玺才能入内。 “苏沁也在那里?”寻枝略一思索。 眼下天命司众人,林知默与白鸟刚赶到归元寺,平风与言肆已经潜入寺内。 老赵和赵英杰在院内正对上逐渐陷入癫狂疯魔的李景湛,李鸣集的意识似乎被人用什么秘法给压制住,所以压根无法苏醒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而苏沁与柳絮还在后院,他们朱雀属的人一向不擅长战斗,柳絮已经晕死,仅靠苏沁一人压根不可能扛得住攻击。 剩下的阿棠、穆子川并不在这附近,不过不在反而好,这两人都是手无寸铁之人,能看见奇物邪祟但无法触碰,就必定会在这样的战斗中吃亏。 “阿辞替我从后方开门。” 燕辞猛地回头看向她:“阿姐!从结界上开门只能——” “是,就算是我一个人也必须要赶在那人对陛下下手前把库房之门封死。”寻枝神情淡淡:“虽然我从未去过库房,但天命司的院子之下就是龙脉,也许对方并不是单纯地冲着那些奇物而来。” “只要我与柳絮的钥匙合二为一,就算是龙玺来开门也要不少的时间,如此一来敌人想要用奇袭来换最短时间打开库房的计谋就会不攻自破。” “那阿姐你还能活着回来吗!”燕辞的手不住颤抖。 寻枝笑笑:“阿辞。” “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十年。” “我已经很满足了。” “要是现在还在犹豫的话,那我未免也太对不起这十年的光阴。” “库房之中还有不少奇物邪祟未除,若是在这个时候全数脱离锢制,那整个京兆城都会在今夜生灵涂炭。” “阿辞。”她摘掉自己眼睛上的白布,在逐渐落雪的夜空下睁开早已失明的双目,她明明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些事物,可现在不知为何眼前好像又浮现了弟弟那张咬着唇使劲不让自己眼泪落下的脸,“开门。” *** 有了灵渊剑和寻枝他们送来的另外一把长剑,白鸟感觉自己上山的底气都变得足了起来,平常要用一炷香的上山时间在他们健步如飞的速度下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还没有,就看到了归元寺那极为奢华气派的寺门。 林知默脚尖一点,犹如飞鸟落在墙头,可再往前一步就有一道不显目但极为强横的暗色光芒将他弹飞,只听轰隆一声,寺门前那棵粗壮的参天大树应声而倒,但加在林知默身上的那到力量还是没有停下,直到他又接连撞断数棵树干后才堪堪停下。 他猛提一口气,重新回到归元寺紧闭的大门前,看见的是满脸凝重、拔剑出鞘的白鸟,和她脚边碎了一地的白石。 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白鸟一边警惕周围,一边说道。 “那些石头是刚才门边动了起来的两个石狮,我将它们斩了,但是没有看见奇物现身。” “刚才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林知默和她背对而站。 “被人下了结界。” “半柱香,我可强行突破。” “行。”白鸟爽快应下:“现在的我可不是当初的我了!” 第50章 “灵渊,去。” 林知默松开手中长剑,它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就算没有主人的操控一样紧紧围绕在白鸟的身旁,变成守护她的第二把剑。 白鸟心中稍定,背对着林知默,为他守住前方可能会来的危险。 “说起来罗夫人请回来的那尊泥像,是不是从归元寺里来的。” 林知默咬破自己的手指,以自己的指尖血做破阵媒介,一边在归元寺紧闭的正门上画着繁复的法阵,一边说道:“多半如此。” “不过说起来,这里的人不是嫁给夫家后就会改姓吗,罗夫人按理说……应该叫肖夫人?” 周围静得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这让白鸟觉得如果她也不说话,可能这里就只剩下林知默一个会呼吸的活人。 “罗夫人曾经有一段时间的确为肖夫人,不过自打几年前因为后院争斗一直想和离、甚至是自请离开侯府。”林知默手上动作不停:“可惜,不管是夫家还是娘家都将这件事给压了下去,那时姑母并不在京,也无人站在她身后;加上众人一直不知是肖候无法生育,总是将怪罪的原因归结于她,于是便愈发沉于烧香拜佛等事中不可收拾。” “自那以后她就总是说自己叫罗夫人了吗。”白鸟喃喃自语。 像是承认了自己身为人母的身份,可坚决否认自己是肖候的妻子一样。 “世事难料,媒妁之言的当初也许曾经也是一对羡煞世人的鸳鸯伴侣。”林知默道。 “也是,男的变心的确是很常见的事情。” 京兆异闻录 第43节 “……也不完全是,毕竟如我姑母的丈夫何驸马就是一位钟情之人。” 时间好像在这样的对话中流逝得很快,就在林知默阵法快画完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再度袭来,这让她心中不免稍稍松了口气。 像是抓住她这瞬间的松懈,一道金光从她视线的死角方向一跃而下,伸出利爪要将她当场撕成两半。 龙渊剑一声嗡鸣,如同一道雪光飞了出去。 两秒后那道白色和金色在半空中狭路相逢,撞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白鸟稳住身形拔剑看去,飞沙走石之间灵渊剑拦下的竟然是一只金色的狮子。 鬃毛蓬松,凶相毕露。 兽中之王,金精之刚。 它每一声咆哮好像都能让树木和地面一起颤抖。 白鸟神情凝重,知晓这必定不可能是普通的狮子。 灵渊剑削铁如泥,只需一道剑气就能击杀百里外的生物,可这金狮直接撞上灵渊剑锋也不见毙命。 她回头看了眼林知默那边,发现破阵之法即将成型,此刻是最不能被打断的时候。 靠灵渊剑护航,她拔剑出鞘加入战局! 金狮低吼着看向他们,但方才一击不成,暂时没有轻举妄动地进行攻击。 灵渊剑剑锋对准它,像是沉默的护卫,只要对方一有动作就会进行反击。 就从外形上来看,眼前这只狮子要比不久前攻击她的那些石狮来得更加精致拟真。 它每一次吞吐气息之时,都有大量的烟雾散出,不过多时归元寺的门前都被一阵浓浓的香火气糊住。 在一片朦胧之中时不时就有金光在不同的地方闪过,似乎是那只金狮不断变换着位置,伺机准备从这白雾之中进行偷袭。 白鸟纹丝不动,任凭雾中吼叫恐吓不断,亦或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都不曾离开林知默的身边。 敌人明显是不想让他们进入寺庙之内,若是她此时轻举妄动,那么破解之法可能就会功亏一篑。 像是发现她铁了心不咬钩,那只金狮终于按耐不住脾气,怒吼一声从呛人的烟雾中现身,张开血盆大口直奔白鸟而去。 她冷笑一声:“怕你不成!” 有沧海玉佩护身,再加上这具不惧疼痛、不怕寒热的身体,只要不是彻底不能行动,她都不带怕的。 灵渊剑化作一道白茫在这金狮的身上连劈数剑,但只是在其鬃毛上留下淡淡的白痕;不过次数多了,伤痕终究在积少成多。 像是察觉到比持久战绝对无法胜过这一人一剑,那金狮尾巴一扫,掀起阵阵烟雾,又隐去了身形。 长剑在空中盘旋了几秒,似乎想深追进去以绝后患,不过白鸟喊住它:“灵渊。” 灵渊停在半空,下一秒直奔她的身后。 白鸟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即刻转身,从腰间摘下那枚玉佩:“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这是她与灵渊故卖的一个破绽。 灵渊如同一根坚不可摧的棍子上下撑住金狮不断想合上的嘴,白鸟则趁机将沧海玉佩直接扔进它的血盆大口中,随后一边向灵渊招手,一边撒腿向前跑。 灵渊剑飞得可比她快,三秒后只听背后轰隆一声,那金狮被从腹部发出的金光笼罩,直接炸成了和那些石狮一样的下场。 与此同时,林知默的声音传来—— “走!‘门’只能坚持三秒!” *** 苏沁感觉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她咳嗽了两声,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才看见原来刚才一直硌着她舌头的是一颗断牙。 那颗白色的“小石子”被她吐了出来,正用鲜血和断裂的表面无声嘲笑她的软弱和无能。 往昔杏花巷这座宁静的后院里已经燃起了大火,幻阵产生的迷雾和火焰交缠在一起暂时还分不出个胜负,可她这具凡人之躯已经快在这样的热浪中撑不了多久。 她的铁锤在眼前这个头戴帷帽之人的手中轻轻一捏就破成万丈金石之雨落下。 如果是好好呆在苏府大概是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可家国有难,她知晓这背后发生的原由,和自己肩头担上的责任,如何还能像其他人一样惴惴不安地坐在家中,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压在父亲的背上。 父亲有父亲的战场,她也有她的战场。 流血牺牲是她早早就在惊醒的睡梦中料想过的可能,但没想到真正经历的时候还是比她想象中更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为什么……为什么!” 苏沁看着对方那顶帷帽,就算周围满是血与火,那人还能白衣不染俗世尘,一心只做天上月。 可是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 “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咆哮道。 那人身形微微一晃,好似轻声感叹。 “苏姑娘,若是你今夜留在苏府,就如你母亲所言,乖乖呆在自己的屋内不就不会碰到这些事情了吗?” “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住就能假装事情并不存在吗!”苏沁满眼怒火,冷声说道:“只叹是我瞎是我聋,竟然没有发现你居心叵测!” 她笑笑,像是并没有将她的怒火放在心上,但正是这种毫不在意的表情才更叫人更为火大。 “你来这里可就是为了七窍玲珑心?”苏沁稳住心神,试图拖延时间。 帷帽下的白衣人道:“正是如此。” “我原本以为你们知道七巧玲珑心到底在哪里,可没想到你们也并不清楚。” “后来我以为那个男人会知道在哪里,结果他似乎也不知道。” “再后来我去找了法真大师,结果那样德高望重的僧人,竟然也不知道。” “我思来想去,只能说再进龙脉一探究竟才能知晓这样奇珍异宝到底被藏于何处。” 惯用的大锤已经裂成了满地的碎片,她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 “满是邪气,你若是进去就会龙脉污浊、国运受损,天下苍生只会受苦受难。” “我本以为苏姑娘只是娇娇女,没想到竟然也有如此豪情壮志。” “孤身前来救人,甚至连贴身的婢女护卫都未曾带来。” 那人笑笑,左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是佩服的。” “若非立场不同,真是想和你谈天说地,携手共游。” “可是,我心不由我。” “苏姑娘,你若是不让开,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火光把苏沁的双眸照得发亮,就算伤口还在流血,可是她仍旧伫在那里纹丝不动。 “是吗……”那人轻叹一口气:“既然你意已绝。” 她再度拔出那把将铁锤砍成碎片的长剑。 “那就只能请你在临死前告诉我‘钥匙’到底在哪里了。” 剑光犹如狂风骤雨,苏沁只能先护住自己的要害与身后的柳絮。 “就算这样,也不后退?”那人问。 苏沁眼底燃着火,她的心底也燃着火:“不退!” 她挥动手中的匕首,和长剑撞出刺耳的悲鸣。 对方明显是用剑的高手,眨眼之间又硬是将她逼退三尺开外,随后下一剑直取她项上人头。 “即便如此,还是不退?”那人又问。 “不退!我身后已经没有退路!”鲜血已经把她浅粉色的衣衫染成了鲜红,从来都是喜欢漂亮衣饰的她,现在狼狈不堪,可她还是不退。 “那就去死吧,苏沁。”那人语气淡淡。 苏沁双瞳放大,看见那一剑避无可避,从右上方朝左下方劈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这么弱小,对方的实力是远超于她的强大;天命司原本是有龙脉镇压邪祟,可今日明显有内贼为其打开大门,所以她才能以这样的实力自如行走。 她会死吗? 她肯定会死。 她曾经以为加入天命司就算是与众不同,算得上是以另一种方式为兄长父亲分忧,可现在才发现她还只是那个天真愚笨的孩子,还未来得及成长为栋梁之材就因为自己的满腔热血要被折断。 但若是问她后不后悔。 她不后悔。 当初加入天命司不后悔,现在要在天命司里殒命同样不后悔。 “可别死啊……还这么年轻……寻枝还需要你……” 鲜血四溅,有人用后背、用生命为她挡住了这必死的一剑。 代价是其生命。 皮肉绽开,疼痛钻心,那把偏移位置的剑在她的侧脸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啊、啊——”苏沁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无力的悲鸣。 右脸破损的皮相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 因为柳絮抬起头看向她,明亮的眼神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湮灭,她勉强勾起唇角。 “最后立下的遗嘱……没想到真用到了……” 第51章 “喂……喂!言肆!你这小子可别睡!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平风感觉自己冻得直哆嗦,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他和言肆两人蹲点归元寺已经有小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对外宣称要重新翻修佛像的寺庙的确不停有人将石材搬进搬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雇佣工匠进行雕刻打磨,那些罗汉观音全都是寺内的僧人自己动手的。 他们每天潜入寺庙踩点,现在已经把这归元寺里里外外摸得透清,也没想到在正对山门的石像石料堆积处会变成这般诡异的模样。 京兆异闻录 第44节 今日清晨,他打个哈欠准备来换言肆的班时,就被面色凝重的友人拉到侧门一处来。 “你看。” 平风先是看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脸,再看看从外面瞧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归元寺,研究了半天,还是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了?里面出事了?”他伸手准备轻车熟路地去推那扇侧门。 结果下一秒就被一道黯淡的光线弹开。 看着自己手背的红痕,平风语气诧异:“结界?” 言肆点头:“就在你来之前我刚发现,里面恐怕是有变数,快去通知殿下他们。” 平风心知此刻不是打趣的时候,立马调头就要往回赶。 一道清朗的声线传来。 “两位再回头岂不是浪费脚程。” 站在他们背后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白衣女子。 言肆毫不犹豫,抬手就是两道袖箭直奔对方藏在帷帽下的面门而去。 那人长袖一挥,犹如云烟吞吐,那两枚闪着寒光的袖箭竟是被她轻而易举地接下。 “要我说,明明有通天的本事,却只将那些东西藏于地下。” “你们天命司也真是傻得有些意思。” 水袖散开,如同白蟒出洞,在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打包捆住直接扔进了主动打开的归元寺侧门之中。 “刚好缺两根‘柱子’,不如你们顶上。” 什么是柱子? 本意上当然是撑起房屋的叫柱子,但被扔进这归元寺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柱子原来是指人柱。 犹如无数纠缠狰狞的蟒缠绕成令人觉得反胃和恐怖的蛇窟,每一根如玉般伫立在归元寺正门入内开阔平地上的是数量庞大的人柱。 仔细看去里面的人基本上都穿着归元寺华丽僧袍。 他们面露恐惧地被那些几近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冰晶玉石封住。 “那是什么……?” 言肆听见平风略带惊恐的话语。 他顺着他的视线,也抬头看去。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玉色人柱从半途就逐渐汇聚成一个整体,犹如洁白的衣袍,裹住的是一具姿态优美、微微垂眸的女性雕像。 她视线落下,怀抱看不清面容的孩子,玉石的衣袍下腹部隆起,犹如怀孕十周的母亲正慈祥地期待下一个孩子的出生。 冬日微弱的光隔着肚皮照亮那个逐渐发育成型的胚胎,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一尊玉雕的菩萨像怎么可能会怀孕? 那怀着的怎么可能是个正常孩子。 “动起来!”言肆一巴掌拍在平风的后脑勺上:“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他直接回到刚才被丢进来的侧门前,不管是拖拽,还是用刀砍,都无法重新打开屏障。 而平风放出的信号弹虽然在归元寺上方炸出一朵烟花,但看到丝毫没有照亮周围其他空间的时候,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外面的人恐怕看不见结界内的情况。”言肆说道。 也就说,他们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今日就像寻枝前两天预言的,阴沉沉的天空似乎预示着即将有一场大雪到来。 可这归元寺内的温度好像比外面还要低不少,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四五分钟,他们身上就开始凝结出晶莹剔透的雪花。 言肆环视周围一圈,“我们分开去其他地方看看能不能出去。” 平风点头,跺跺脚把肩头逐渐冰冻的雪花震落后,奔着归元寺正殿后面的小路上去看看,言肆则朝反方向去看正门能不能打开。 五分钟后两人面色难看地重新在这里汇合。 “除了这个平地,大雄宝殿的后方也完全被结界笼罩着,压根出不去。”平风恨得牙痒痒。 言肆道:“正门也是一样,此外虽然是在结界内,但宝殿的所有门窗也都锁死,无法入内。” 平风:“你怎么连这个也看过了。” 言肆:“你怎么不问自己为什么想不到去看看。” “嘿你这人真是不会说话,难怪当年科举没考上。”平风又忍不住原地跳了两下,感觉周围的温度越发冰冷:“那我们该怎么办?现在除了我们以外,似乎已经没有其他活人了。” 言肆转过头去,盯着那些纠缠成令人觉得反胃模样的玉柱。 “那倒也不是。”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活人就是待定的问题了。” 平风一愣,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从那些玉柱背后走出。 “没想到今日还有两位客人来此。” 他已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身披红得有些刺眼的袈裟,如雪一般的长山羊胡一直落到他的腹部,头顶的戒疤,以及手中的禅杖都意味着他是归元寺的僧人。 平风与言肆两人互相警惕地对视一眼。 方才他们两人几乎把这一小片地方给翻遍了也没有看到第三个人,那么现在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是这归元寺的住持永继?”言肆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僧,视线从他的袈裟,移到他的禅杖,最后又落在他的脸上:“不知可否向我们解释现在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老头居然就是归元寺那个住持?”平风震惊。 这位看着和蔼可亲的僧人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正如言施主所说,老衲乃归元寺的住持永继。” “而老衲在这里的原因,是为了迎接佛子将世。” “佛子。”言肆盯着他。 “佛子?”平风下意识抬起头去看那尊如同玉雕的送子观音像,它几乎比其背后三层高的大雄宝殿还要高大,如果不是有结界遮掩,应该整个京兆城都能看见这尊观音:“你说的该不是那个?!” “然也。” 老僧抬头,慈眉善目地笑道: “今日在此相见便是缘分,不知两位施主可愿共迎佛子降临人士,共度世人脱离苦海?” 言肆丝毫不吃这套。 “想要对我们下手,何必还这样惺惺作态。” “我们二人从未自报姓名,你却一言指明我的姓氏,明显早已调查过我等。” “借以寺庙金佛掩盖那令人作呕的邪祟黑雾,现在还要假借禅言蒙骗世人,要是真跟随你所谓的佛子,恐怕也不是脱离苦海,而是直接踏上黄泉路,进了鬼门关。” 他抽刀。 “北蛮的手段还真是如赵叔所说,四五十年前是那样,四五十年后还是那样叫人想吐。” 永继主持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杀意,反而看向平风:“这位施主考虑如何?” 那丝毫没有变化的笑容是披着虚假善意皮囊的恶,正以温和无害的形象掩盖自己的业障罪孽。 往昔总是和言肆对着干的平风这回却和自己的同伴一样。 微光落于两人出鞘的刀锋之上,撕裂这死寂黑幕的一角。 “是不是当我傻。”平风露出嘲讽的表情:“明显是你有问题,居然还想用这么拙劣的演技策反我。” “今天倒是难得不傻。”言肆道。 平风果断给了他一个白眼。 听到他们两个的回答,这位从现身开始就很是慈善的老僧终于脸色阴沉了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请两位施主莫想活着离开!” *** 林知默在归元寺正门上画的破解之法只能坚持三秒,白鸟感觉自己就像与时间赛跑,眼看距离前方还有一段距离,再看身边挑起沧海玉佩以更快速度要窜过去的灵渊,她直接一把拽着剑柄,卡在最后的时间被回到林知默身旁的长剑带进了门内。 他抱住冲进门里的人,两秒后对方才重新喘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 “我们进来了?” “嗯。”他松开手,转而看向四周:“但情况不妙。” 仅仅一门之隔,内外的温差竟是天差地别,如果说外面还是风雪欲来的冷,活动起来还能抵抗;那这里面已经像是千里冰封,打个喷嚏都能结冰。 白鸟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早已挂上冰凌的大殿,以及比大殿更加高大巍峨的观音玉像。 她忍不住像还活着的那时一样打了个寒颤。 “……是关内侯府的那个吗?” 当时那尊泥像被人半途劫走,并没有能成功收进天命司的库房内。 可那毕竟只有泥像,而这个是放大数倍的玉像,腹部隆起,仿佛观音怀着什么即将出生的孩子一样。 “虽然材质不同,但或许是同一样奇物。”林知默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刚才寻枝说平风和言肆都没有回去,恐怕现在还在寺里。”白鸟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说道。 “我们兵分两路,沿着正殿兵分两路。” 白鸟点头,顺着大雄宝殿右手边宽阔的道路疾驰而去。 她设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后院是空无一人的寂寥,再比如那两个人已经趁乱跑到城里其他地方;可她明明知道,这两个比她还要小些的年轻人只会遵从自己的内心,选那唯一的选项。 ——在造成更多伤亡之前,尽可能把那些邪祟斩杀除尽。 她看见平风杵着折断的刀满身是血地半依在背后如冰般的玉柱上,那里面是被一把禅杖贯穿心口的言肆。 在他们的旁边是另一个正在结冰凝固的玉柱,冰晶之中是位披着血色袈裟的老僧。 “咳……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强,也没想到你们会来的这么快……” 京兆异闻录 第45节 冰雪逐渐爬上他满是皱纹的脸颊,却遮不住他脸上的癫狂、期待和向往。 他大笑起来:“但是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们来不及了!佛子很快就要降临于世!这大梁终究会易主,从明日年祭开始,脚下这块土地就该叫室韦了!” “我们这些圣徒都是要前往极乐净土的!我们——” 他的后半句话来不及再说出,一把长剑已经砍下了他的头。 林知默捏紧了灵渊的剑柄,和她一样,嘴唇抿紧,指骨泛白。 第52章 青蛇嘶嘶吐着蛇信,不管室内空间如何狭小都能找到空隙发起猛烈的进攻。 那边的李景湛被老赵拦住,宽刃剑与红缨枪的对决快得像是两道流光在空中你来我往地碰撞在一起。 赵英杰手握匕首,护着身后的林知意一步步后退。 “陛下,你找准时机从正门出去避难。”他道。 “这难恐怕是避无可避。”林知意用视线的余光看了眼破成一个大洞的窗户:“正门恐怕已经有结界拦住里外的人自由进出,从屋里出去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跳到大笼子。” “和殿下学了两手,好歹也算是有破阵之法。”赵英杰道。 林知意沉默片刻:“可有其他武器?” 赵英杰从怀里摸出一把备用的匕首,“还请陛下小心。” “我也是学过些武术的。”他道。 青蛇纤长的尾巴从远处以极快的速度甩来,犹如一只长鞭撕裂风声,要是躲闪不及,就会像他们身后那放置奇珍古玩的沉木架一样裂开数条狰狞的缝隙纹路。 “百年的沉木柜子,我和平风他们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推不动,这玩意儿居然能几尾巴就要把这抽裂了!” 听到价值不菲的柜子正吱呀吱呀地哀嚎着,再听那些同样千金不换的瓷器古玩像是不要钱地被横扫在地,破裂的清脆声简直像是在拽着他的钱袋子,把里面的金银往外面撒。 赵英杰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柳絮的那件前朝的白瓷瓶、寻枝喝茶的上等紫砂壶、苏大小姐最喜欢的珐琅掐丝珠宝盒……还有——” 算了不数了,再数下去,人就要直接气到晕过去了。 他们借着老赵攻势的掩护和沉木架迅速后撤,离开房屋后直奔院门。 赵英杰咬破自己的指尖,“最起码要小半柱香。” “我可以自保。” 林知意抬起头看向屋里那条不断要破门而出的青蛇,又被立在洞口用红缨枪逼退的老赵。 李景湛抹了把糊在他眼睫上的血,方才那柄红缨枪擦着他的眉梢而过,要不是他躲闪及时,恐怕正中眉心而死。 “赵将军以前和我切磋的时候,果然是手下留情了。” 老赵不答,又是一□□出。 枪尾拦住想要出洞的青蛇,枪尖抵住李景湛手中那柄宽刃剑的剑面往后压。 就算是以一敌二,他也不落下风。 “只是赵将军,你陈年的伤势恐怕没办法撑太久。”李景湛双手握剑。 老赵丝毫没有好脸色:“不是我孙子,用不着你操心。” 蛇尾与宽剑同时攻来,年迈僵硬的身体、逐渐迟缓的动作,无一不在表明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赵将军。 可他还是丝毫不退,持枪守在外面那两个小辈的前面,哪怕站在他对面的也是曾经被他看做是后辈的人。 “赵将军何必如此苦苦支撑,待到佛子降世,这世间一切苦难都会变为乌有。”李景湛道:“这些年酒后美梦都会成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执迷不悟?” 对方的宽剑攻势频频走下盘,他的右膝曾经在关月城那场战役中受过重伤,活动太久就会疼痛不已,但他现在眉头也不皱一下。 “搁这儿跟我玩攻心?” 红缨枪一个很横扫,将宽刃剑格开,紧接着尖头顺势一砸,逼退想要趁机离开的青蛇。 “我在北疆玩这一套的时候,你他//妈还没出生!” 他杵着枪站在那里,几乎和四五十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没有任何区别。 “关月城当年发生的,我绝对不可能再让它发生一次。” “你要是想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就跨过我的尸体!” 但他明白自己恐怕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算能用技巧和经验弥补他和李景湛之间的差距,可终究岁月不饶人,英雄迟暮便如落日西沉再也升不上来了。 他与李景湛接连过招,双方都是不留任何情面的死手。 剑气与长枪将屋内或是精巧、或是温馨的装饰全数摧毁,只剩一片废墟告示着反目成仇的悲痛。 “为什么不让!你为什么不让!”李景湛双目赤红:“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本不想杀你!我只是要杀林知意!” “各为其主,各自有道。” 老赵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感觉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提不上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先撑不住的是曾经快把他变成废人的右腿伤痕。 几秒后噗通一声,他的右腿终于像彻底失了力气一样折断。 他单膝跪了下去。 “咳、咳——北边那些室韦人心肠都是黑的,今日江山易主,明日百姓受苦。”他再也直不起他的双腿,但背影还是挺得笔直:“世人只知我守住关月城,却不曾看见失守的镇北、赤江、鹿门……五十多万百姓就在北蛮那群疯子口中‘修来世’的理由下就要妻离子散、命丧黄泉。” “若是今生都得不到幸福,我就更不信什么来世的幸福。” “神佛什么时候能度世人了……能度人的……不是只有人自己吗……” 李景湛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 看着眼前这个再也站不起来的人,他想要把手中的剑刺向他的心口,却发现全身所有的气力好像已经在刚才那场战斗里全数流逝。 赵流星手握长枪,守在出口,是自己停下了呼吸。 *** 天命司后院小楼前。 苏沁满眼赤红地看着那把滴血长剑从倒下的柳絮身体里抽出,而持剑杀人的凶手却还能语气平静地感慨一句。 “守门人怎么死了,看样子只能强行开门试试。” 随后帷帽微微低垂,如雪的白纱遮住她的面容和表情。 “那么想要威胁你让她主动交出钥匙的方案就不再成立,如‘她’所愿,我不用杀你了。” 她动作轻盈地收剑入鞘,跨过她们要往小楼内部走去。 “站住!” “你有什么资格能踏入那里!你没有!” 苏沁怒吼着。 柳絮不再拥有呼吸的身体被她暂时安置在了火舌还没有舔舐到的地方。 而她自己则再度扑过去。 “好不容易决定不杀你,你何必又来自讨苦吃。” 那人回身一掌拍在她的腹部,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她的五脏六腑上,将苏沁整个人都击飞出去。 后背重重砸在被烧得滚烫的砖瓦墙上,苏沁狼狈撑着地面,一边咳血一边流泪,不知是因为浓烟呛人,还是因为内心为曾经错付的感情而感觉不值。 “你想找钥匙?” 寻枝的声音传来。 “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能进来,我本以为你在几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自由进出的灵力。”话到这里,白纱轻晃:“不对,的确不是你自己进来的,是有人帮你进来的。” 她抬起头看向笼罩在整个院落上空的无形结界。 “还想再放一个人进来?” “那他只会和当初的你一样双目失明,此生再也无法视物。” 寻枝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上面叠放着写满柳絮笔记的奇物调用记录。 她的双眸毫无光亮,嘴唇已经不自觉地紧紧抿住。 “今日之前,为了防止你能看见未来之象,我请永继主持施法蒙众生双目、蔽众生双耳,没想到寻枝姑娘还能窥见今日。” 寻枝道:“此非我所预见,而是上天注定会让我在此。” “上天注定你今日也不可能打开龙脉。” 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此乃天命。” 说着她双手松开,任凭火焰将她脚下的卷轴纸张,连带和她一起吞没。 带着帷帽的白衣女子身形一顿。 “不好!” 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立刻伸手去抓那些逐渐在火焰中损毁的物品,但那火焰并非凡物,炙热到将空间好像也要一并扭曲的温度迅速缠上那身洁白如雪的衣衫。 “啊——!” 好似火上浇油,方才任凭苏沁如何努力也不曾碰到一丝一毫的衣角迅速燃起大火。 火焰来势汹汹,却仍旧烧不灭那扭曲的灵魂。 帷帽已经被毁,火舌舔上那张姣好的面容。 顾朝时的脸露在她们的视线中。 半张脸是绝望的恶鬼,半张脸是愧疚的凡人 。 她的身体被烈火灼烧成血肉模糊的模样,可她还没有完全死去。 她还能站在那里,在痛苦中行动和嘶吼。 京兆异闻录 第46节 “该死、该死、该死——区区凡人——” 她凶相毕露。 “收手吧,你折磨我还不够,你还要折磨多少人!爹娘、弟弟、黎叔、还有穆子川……你到底还想要多少人的心?” 她神情悲愤。 “闭嘴闭嘴闭嘴,如果不是我代替你的心,你以为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要找到七巧玲珑心,佛子才能降临于世,救世人离开水火!” 她面容扭曲。 “能救世人的只有人自己,你所谓的努力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是被那人蒙骗了。” 她语气怜悯。 “闭嘴!闭嘴!不可能,不可能!” 她状若癫狂。 苏沁勉强抬起头看向那个火光里好像还在微笑的人。 好似是发现了她的目光,那个人居然还能微微扬起唇角,如同在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氤氲的眼泪让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一次一次地想要爬起来,但过重的伤势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跌落。 能够打开龙脉的大门被关上,代价是两位守门人的性命。 第53章 “快走!” 打开结界的时间要比赵英杰想象中的还短,只是当他抬头看到燕辞那两行从双眼中流下的血泪,他心中因为庆幸涌出的欣喜就化为了乌有。 以燕辞一个人的力量强行在结界上撕出裂缝本就勉强,要是继续下去,恐怕这次以后他的双眼可能会和寻枝一样再也无法正常视物。 赵英杰压下心底的不安,维持由里向外的缺口,转头对林知意说道:“陛下!” 林知意右手持匕首,压住青蛇向他张开的血盆大口,泛着不详青光的獠牙和他的脖子仅有一线之差,要不是闪躲及时,恐怕现在已经中毒身亡。 他看向里屋那个一直没有倒下的身影,想起那边本应该意气风发回京的赵将军在他父皇面前低头辞官的模样。 “赵流星不曾护住本应护住的人,无功不受禄,此生以没有颜面担此虚名。” 他感觉心口酸得厉害,好像泪水从眼眶倒流回心头。 林知意转身,不再回头,出门就往皇宫的方向奔去。 “——!” 蛇类特有的气音从身后传来。 赵英杰瞳孔放大,没想到那条被老赵重伤成半死不活的青蛇现在还有力气爬起来再发动一次袭击;但他和燕辞现在维持着破阵的姿势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翠玉流光窜过他的身边,往林知意的后心而去。 “陛下!” 言语快不过另一把长剑,血迹斑斑的剑锋上再染一层鲜艳的红。 林知意抬头和那个人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就让他们知道了彼此之间想说的话和想做的事。 那人把长剑抛给他,他则反身折回对赵英杰道:“我来对付它。” 赵英杰勉力支撑着入口,原本想要提醒一句,一旦他放开灵力,那条青蛇必定会跟着他们一起从结界中出来,但看到对方坚持的神情,他便知多言无用。 “是。”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松开继续维持阵法的姿势,趁着裂缝没有完全闭合的时候,从中一跃离开院落。 青蛇果不其然紧跟窜出,竖瞳中的杀意只针对那个执剑而立的人。 林知意不闪不避,双眼紧盯那条青蛇挥剑斩下。 剑气如虹,剑气似风。 有那么瞬间天地间灵气都一并涌现,动静大到在场所有人心中都咯噔一下,可下一秒凝神看去,又像是只有一缕清风拂面而过,带走黎明前最后一丝血腥。 如同切豆腐一般,那把剑毫无阻力地顺着蛇口向下,径直将它切成了两半。 腐烂腥臭的蛇血如雨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将那些洁白的雪也一并染成了红色。 这一招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感觉,平凡朴素但是格外有效实用。 赵英杰缓缓瞪大眼睛。 “死了?” “死了。”林知意收剑入鞘。 赵英杰低头仔细观察那具蛇尸。 按理说它应当是属于一律灵气,死去就会消散,可现在居然像一条真蛇一样丝毫不做动弹和再生。 “这把剑是用一缕龙脉之气打造的。”来者说道:“和龙玺用的材料一样,所以对付这种邪祟可发挥奇效,估计现在其主也受到了反噬重创。” 赵英杰回头看向那间他呆了有十几年的小屋,随后回头对他们说道。 “两位,你们先行一步,这里就交给我和燕辞。” 一时间三人沉默,良久后林知意道:“那么就交给你了赵卿、燕卿。” “啊……好歹也算是那小子的前辈。”他笑笑:“再过不久,天一亮就是新年祭拜,要是赶不上恐怕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正是因为知道情况紧迫,他们也不再多言,借着最后的夜色往宫中赶去。 在路上林知意将那把剑重新递给那个人。 “不过,陛下,现在这把剑应该物归原主了。”对方说道。 林知意道:“眼下你才是‘陛下’,自然应该是你拿着;另外,刚才多谢你英雄救美了。” “……”她无奈:“可你要是受伤怎么办?” “受伤是人之常情,又不是我手上被划了个口子,天就会塌下来。”林知意一副混不在意的表情:“但是现在我好歹没受伤,皇后不也是。” “毕竟这是陛下的身体。” “太巧了啊皇后!我也是这么想的。”他道:“那不瞒你说,我现在心里还有个想法。” “进宫地道必须走另一条鲜为人知的,因为难免有人在沿着我出宫的那条进行搜查。” 听到她这么说,林知意忍不住盯着她看,直到长孙明月自己受不了。 “陛下?” 林知意回神:“不,只是觉得皇后乃是真君子,你明明知道进宫后的新年祭拜上会遇到谁。” 长孙明月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是长孙寒江的女儿,可我同样是大梁的皇后,陛下不必担心我徇情枉法。” 避开金吾卫的巡逻,他们两人跃进京兆城内一处偏僻的地道入口中。 在昏暗中,林知意低声说道: “不……我说皇后是真君子,是因为我不过是小人一个罢了。” “陛下。”长孙明月执剑要走在前面,但又被对方拉住,走在了后面。 “你的确不是真君子。” “……皇后还是像多年之前一样嘴下不留情,你要是做官,我就让你去御史台人尽其职。” “水至清则无鱼。”她道:“世间一切不是非黑即白,可惜我总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手段并没有陛下圆滑。” “父亲……或许我也能理解他心中所想。” “他从前总是教导我做一个真君子,可他自己终究做不到。” “我与陛下夫妻多年,朝事大局你也从来没有避讳我,不少政策对策甚至是参考了我的意见,所以我是明白在那个位置上是有多难做的。” 沉默片刻,像是听到他无声的愧疚,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结论。 “所以才是说陛下你是伪小人。” “小人,是不会对这种事情感觉愧疚的。” *** 顾朝时感觉此时此刻是无与伦比的畅快,这甚至是她活了一百多年以来感觉最快乐的时光。 那个没日没夜折磨她的恶鬼终于在烈火中得到了它应有的惩罚。 “……只要、只要有人柱的力量我还可以……” 它操控着这具几乎没有完好皮肤的躯壳跌跌撞撞地走在往归元寺方向去的小巷中。 “你果然是不死心。” 在凌晨时分空无一人的深巷中,这具身体的脸和四肢仿佛分成了两个个体,那张任凭是谁看到了都要被吓得哆嗦、甚至是晕过去的脸上出现了怜悯的哂笑。 “有什么意义呢,吃了那么多人的‘心’,也没有找到最后要的。” 它抢回声带的控制权。 “闭嘴!” “区区凡人!要不是我,你在很久以前就该死在你那个做屠夫的老爹手中!你不对我千恩万谢,居然还敢对我的所作所为有所挑剔!” “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七巧玲珑心!为了迎接佛子降世!” 顾朝时用一个眼睛,一只耳朵,半张嘴也要嘲笑它。 “你每次都以‘我喜欢你’为借口和理由靠近别人。” “像你这种毫不在意他人死活的奇物,也会希望所谓佛子降世、普度众生?” “与其说是虔诚期待,倒不如说你只是想见到那个人对你的夸赞,对你的期许?” “——!” 像是说中了什么,那半张脸又狰狞起来。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我的确是懂点什么的。” 京兆异闻录 第47节 另外半张脸的笑越咧越大。 “至少我懂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对你并不在意,甚至只是把你当颗必要的棋子来看。” “七巧玲珑心,无上珍贵的至宝,是为了佛子降世必要的奇物,可是佛子降世是有一段时间的,在这段时间里,应该将它安置在哪里才不会被人偷走或是错用?” 随着她说出的话越多,那只眼睛里的惊恐就越盛。 顾朝时带着报复的快//感,不顾对方歇斯底里的拒绝和怒吼,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阐述事实。 “哈哈哈哈哈哈,你明明也想到了!” “当然是把它安放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因为一颗单独的‘心’无法自由行动,而那个人失去了‘心’就必死无疑,一旦被下了禁制,哪怕是天涯海角也一样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当年听闻顾家那位二姑娘聪颖过人,我原本还不甚在意,没想到果真如此。” 一只手穿过胸膛攥住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将它从这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扯了出来。 那是一颗如同琉璃般璀璨耀眼的心脏,不见半点血腥,也不见半点污秽肮脏;但是它和顾朝时以前看过的任何心脏一样正在富有生机地跳动着。 它愣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独眼里剩下的最后一种情绪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你不是祂……” 同样穿着白衣的男子笑了笑:“辛苦顾二姑娘这么多年来替我保有七巧玲珑心,现在你使命已成,该是时候去踏上你一直想去的黄泉路了。” 顾朝时半依在小巷的墙壁上看着那个人带着七巧玲珑心离开,她感觉自己的力气随着生命之源的离去而逐渐消散,虽然胸口有残留的黑雾试图堵住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等到黑雾完全散去的时候,她就会彻底停止呼吸。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在百年之前,在被那颗并非凡尘之物的琉璃心寄生之前,她就应该离开人世,并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化作一捧尘埃散尽。 只是在离开前,不知道为什么想再看看那个人…… 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穹洒落,将她染血的衣衫再度漂白。 冰冷的白雪化作温暖的被褥将她温柔地裹住,在她逐渐昏沉的意识最后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总是追寻、总是盼望的脚步声。 “穆公子——穆公子——你不是要去长公主府吗!” “你去那里干什么?!” 为什么呢…… 顾朝时想。 她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她怎么还是感觉心跳雀跃,满怀期待。 …… 啊…… 原来,哪怕她已经失去了载体,但那份心意还是油然而生。 喜欢他的是属于自己真正的那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本居然也在不知不觉间快进入完结倒计时了233 第54章 长孙寒江理了理自己的朝服,在老妻担忧的目光中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们什么风风雨雨没走过来,怕什么?” 和他相濡以沫四十多年的妻子用粗糙的手为这位可谓是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丈夫拉平衣领处最后的褶皱。 即使她从二十多年前就被别家的夫人奉为坐上贵宾,十多年前又被尊称为诰命夫人,可她对于丈夫和女儿的事情还是习惯亲力亲为,为他们做了鞋袜,为他们准备一日三餐;后来女儿出嫁了,这样的工作每天又减了一半,直到这样的年纪还是不习惯与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一样居于后院。 她与丈夫院门前那些花草植物都是自己亲手种的,也算在既没有其他儿女,唯一的骨肉也不在身边的一些纾解。 “明月一向也是有主见的。”她低声说道,手还停在丈夫的颈边:“我是觉得今日你去恐怕和她有分歧。” “我与那孩子的分歧是早早就有了。”他握住妻子的手,像很久以前那样,从未分开:“或许是我问那孩子是否要从小进宫与殿下一起读书的时候就有了也说不定。” “……她以前在我们身边的时间就不是很多。” 甚至可以说是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 长孙寒江现在年过半百,可瞧起来还是叫人觉得很是儒雅随和,年轻时恐怕更是一位叫人神魂颠倒的贵公子模样。 “没什么区别,以前是我们两个,现在还是我们两个。” 两双手紧紧相握了片刻。 “寒江,若是你能回来……我们不如就去京郊的别庄颐养天年,莫管什么朝事了。” “这些年我移植了不少喜爱的花草去,如果明月愿意,也可以去看看我们。” 她低声说道。 长孙寒江一愣,随后失笑。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去购置的别庄?” “我怎么记得你很久以前还跟我说,家里钱财随便我用?” 他们家从未有过纳妾这件事,而她的丈夫和本家关系其极差,哪怕是有想来投靠的,他也从来不给好脸色,这么多年来除了把她放在心坎上,好像对谁都相当小心眼。 “当然随便你用。”他道:“陛下身边已有其他年轻臣子可以依仗,不过我手上还有些尾巴没有处理掉,今日回来不过一个月,我们就能去那处别庄。” 屋外大雪纷飞,一圈羽林卫早已围住长孙府,与其说是恭迎这位权倾朝野的阁老进宫,倒不如说是押送更为合适。 在所有羽林卫空洞麻木的神情中,还有不少沿路的朝臣正惴惴不安地等着那里面的主心骨出来。 长孙寒江回头对一直快送到外门的妻子说道:“外边儿冷得很,我去去就回。” 不过等他迈出府邸的大门,那副温情就迅速冻结成不近人情的疏离和冷漠。 “长孙阁老!” “长孙阁老来了!” “您可知陛下为何突然将祭礼时间提前?” “这礼部是干什么吃的!每次不都是年后,现在怎么急匆匆改成了年前,而且现在就要我们去参加?” “这、这羽林卫又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问题向他涌来,字里行间无非都是想试探他这个作为国丈的阁老是否有什么准确的内部消息。 “闭嘴!”长孙寒江眼锋如刀,刮过人群的时候,霎时间就让那些嘈杂的声音湮灭:“礼祭的时间是玄天宫观测天象后决定的,是早是迟又有什么关系。” “但、但这不符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啊——”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也是人定的。”他顿了顿,道:“先进宫去。” 周围羽林卫还是一声不发。 这让人群在一片不安的寂静中进宫。 *** 玄天宫前,祭天坛。 百官在羽林卫的监督下挨个挨个入内,左右一看发现几乎是全数的朝官都在场。 可祭坛上只见白衣的国师,并未见到年轻的帝皇。 在短暂的寂静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先离开队列大声质问:“国师!近年来国家风调雨顺、太平无忧,为何突然将礼祭提前?” 白衣若仙的男子微微颔首看向他,视线里满是冷漠。 “当真风调雨顺、太平无忧?” 这话不免让众臣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风调雨顺,为何百姓仍受欺压之苦?” “若是太平无忧,为何苍生还在担忧战火?” 说这两句的时候,众人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了最前面两位之一的身上。 长孙寒江不动如山,只要不点到他头上,他全当耳旁风。 可事情就是不会如人所愿。 和往年的礼祭截然不同,在长孙阁老的视线中,素来鲜少过问朝事的国师一再强调近年来他损人利己的诸般罪行,最后不忘总结一句。 “业障如此,只怕国运受损。” 在一片噤声的死寂中,长孙寒江冷笑一声,直接开口反问:“不想国师对佛学竟然也如此了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来自北边的室韦。” 国师冷漠地看着他:“长孙阁老仗权为非作歹时,不知是否也是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双方互不让步。 “不知国师是以什么身份对老臣说如此话语。”长孙寒江看着他:“玄天宫不问世事,如要质疑,那也应是陛下来问。” “既然你贼心不死。” 国师冷笑一声,转身对远处一人微微鞠躬。 “陛下。” 面无表情的帝皇头戴冕旒,身着龙袍,走上祭天坛,在众臣附身行礼的喊声中现身。 “众爱卿平身。” 长孙寒江略一皱眉,微微侧首看向身旁武官之首,见李阳辉也毫无动作,心中就明白了什么。 几秒后,帝皇阴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长孙阁老和李大将军为何不跪?” 李阳辉不言不语,神情严肃地盯着祭坛上的两人。 而长孙寒江直言道:“我等只跪贤明帝皇,从不跪搬弄是非之人。” 文武之首都不曾下跪,甚至身为阁老的长孙寒江还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其他朝臣神情错愕地抬头看向他们。 “什么?阁老这话是说……” 京兆异闻录 第48节 苏阁老皱眉:“眼前这位皇帝是假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远处一道显眼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 “那是什么——?” “是从归元寺的方向来!” “有佛像……?怎么会有佛像在空中?!” “佛子终于降世了。“白衣的国师长叹一声,像是终于盼来期盼已久的神灵:“尔等还不速速跪拜!” “跪拜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一直没有说话的玄甲军统领李阳辉终于开口,声线冷得好似已经结了寒冰:“原本还以为长孙阁老推测有误,不想竟是真有如此狂妄胆大之徒在京兆布局。” 长孙寒江长叹:“李大将军莫非还在记恨我请陛下命玄甲军回京一事?” “非也。”李阳辉道:“若是我想的没错,阁老的情况应当与我相似,不想多年以前国师应对之策果然成真。” 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众臣眼底疑惑更盛。 连立于祭坛之上的国师也皱起眉头。 “两位莫不是被戳破隐情,失心而疯,羽林卫——” “拿下这两个罪臣!” 听到竟然当场要将文武百官之首拿下,其他人纷纷惊恐起来。 然而视线尽头的年轻帝皇还是不言不语,简直和那些不问事情原由便要捉人的羽林卫一样。 如此终于有朝臣反应过来,刚才他们两人话语间的意思是什么,不免失声喊道。 “国师是假!陛下也是假的!” 国师讪笑:“是真是假,过了今日也就是无所谓的事。” “佛子降世,今后这一切就是真。” “这沃土良田是室韦所有是真,这滔天国运是室韦所有也是真;自然这国师与皇帝,是室韦的国师和皇帝也是真。” “若是识相,你们倒也不用像这些羽林军一般被制成傀儡。” 气氛突降冰点,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长孙寒江的冷笑,紧随其后的就是李阳辉的匕首。 国师失色:“大胆!竟敢刺杀陛下!” “只是傀儡,何来‘刺杀’一言。”李阳辉厉声喝道。 “金光来!”对方右手一挥,从归元寺方向出现的金光犹如跨天长桥急速朝祭天坛的方向而来。 金光之中隐有婴儿哭泣之声,下一刻狂风大作,竟是把在场其他朝官吹出数十米之远。 只见随着金光笼罩那傀儡帝皇,它麻木的神情就越发变得灵动起来,几秒后甚至能自主上前一步,徒手握住李阳辉刺向国师的匕首。 “李爱卿,你是想罪加一等吗!”它的神情举止越发像活人一样。 长孙寒江神色凝重:“你们居然靠百姓虔诚之愿塑造这般怪物!” “长孙阁老果然知晓奇物内情。”假国师后退几步,躲在那傀儡皇帝背后,道:“只是以你的贪念居然能丝毫不沾这方面的东西还真是想不到;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若是你早早答应我室韦的邀请,又何苦落得如此下场!” “我长孙寒江忠君忠国,问心无愧。”年过半百的阁老背脊挺直,眼神明亮。 “如此贪官,竟然还敢说这般话!”假国师笑容讥讽,“倒是不知道李大将军可愿弃暗投明?” 李阳辉只一刀刺去,做自己的答案。 “好、好、好!”假国师面色不愉:“既然两位都如此不知变通,那今日就剁下你们的头颅祭天!” 礼祭之物中也有长剑,傀儡皇帝一把抽出那锋利的长剑,依仗金光向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长孙寒江杀来。 李阳辉匕首靠前,险而又险地格开那一剑,转而向他吼道:“兵贵神速!” “我能像你们这群打仗的吗!” 话虽然这么说,长孙寒江也不耽误时间,转身就往祭坛上冲。 “先杀长孙寒江!”假国师面目狰狞。 “不好!” 周围羽林军刀剑逼向那位老臣,但在无眼的利刃割破血肉之前,另一把长剑发出龙吟,从地下探出横扫一片傀儡将士。 李阳辉一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宁王殿下!” 第55章 随着灵渊剑长鸣一声,剑气直接撬开地面的石板往羽林军人群方向砸去,只听轰隆一声便砸趴一群人。 李阳辉反手打晕一个面无表情朝着他冲来的年轻小伙子,看到林知意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就知道对方同样一刻未歇就赶到宫内。 “殿下。” 林知默微微点头:“陛下留在了归元寺,斩草要除根。” 闻言李阳辉看了眼金光升起的方向,点点头。 “另外,李二公子之事。” 话未说完就被对方略显无礼地打断:“此事李家有罪,待此事结束,全权由陛下处置。” 见他态度坚定,自然明白李大将军丝毫没有想为本应早已死去的次子求情的意思,于是林知默点头:“我明白了。” “国师可是在来的路上?” “是。”林知默手握灵渊:“但我不知祂何时会到;先护长孙阁老去祭坛。” 等到打头的两位把一大半的火力引走,白鸟这才回头看了眼身后年轻的少年人。 “现在去恐怕也很危险。” 长孙明月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染血的明黄色衣衫,对比地道之上的假皇帝显得格外狼狈。 可她的眼眸坚定,与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陛下之前也说过,‘现在哪里都没有安全的地方’。” “所以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况且现在龙玺在我手中,祭天坛下龙脉不显,那么国师的计划不可能实现。” 那只木匣被她牢牢握在手心。 “我发现你们都相当信任国师,万一他也是个恶棍怎么办?” 白鸟吐槽了一句,结果没想到还顶着林知意的身体的皇后看看她,反问道。 “白姑娘不信任祂吗?” “我连他都不知道是谁,怎么谈信任。”白鸟一边注意着上面的情况,一边对她说道。 长孙明月道:“其实国师……自有一种气质,若是你见到了,就一定会知道祂就是国师本人的。” 太玄乎了,以至于让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地道外战况越发焦灼,虽然羽林军没有动手直接对付那些摔得老远的朝臣们,可他们毕竟也是活生生的、被控制的人,林知默这边明显没有下死手对付,两拳难敌四手,越打越是感觉难缠。 白鸟转身问:“那么那个国师的计划是什么?难不成是直接冲过去把龙玺砸碎了?话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而且是打开龙脉的钥匙直接砸碎了真的没问题吗?” 长孙明月打开手中那个木匣,那枚龙玺正在昏暗的地道中发出莹莹的光芒。 “见龙玺如见圣上。”她低声道:“不过国师在我与陛下年幼时便说过‘这不过是身外之物,无需如此担心,重要的是万民归心,能做到这一点远比手握龙玺来得重要’。” 她看向白鸟。 “白姑娘,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 情况似乎不像他预想中的那般顺利。 假国师额头冒汗,似乎隐隐已经无法继续维持那种仙风道骨、翩然若仙的假象。 三十多年前永继法师献祭镇北、赤江、鹿门等地五十多万人的性命窥见天机,知晓可以将室韦国运嫁接于大梁国运之上,以振国力。 然而“嫁接”强调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大梁还需要是那个大梁,可皇帝要换成室韦的君主,那才叫成功;若是被万民发现不对,这份反噬极有可能会让室韦自身国运衰落,再无翻身之时。 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如同永继法师预言所说,两年前趁玄天宫国师外出之际便来替换其身份。 大梁国师虽然并不参与朝政,可在皇帝年幼时也是其师长,属于有一定话语权,又不太露面,不会轻易暴露身份的最佳选择。 最保险的当然是趁着国师在无人知晓离宫的时候拿下他的性命,可怪就怪在那人自打出了宫,就像一根针落入大海,只是过了一个路口,便在探子的盯梢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后他们明里暗里动用了不少力量去找,可那个容貌气质都相当鹤立鸡群的人就是这样见鬼似地消失不见,不管怎么找也没有找到踪迹;但碰巧的是居然找到了嫁接国运中最重要的一步,即迎接佛子降世,将这大梁的傀儡小皇帝从人偶变成类似真人时最重要的一样奇物——七窍玲珑心。 而归元寺早就是十几年前布下的暗桩之一,利用奇物邪祟的能力快速积累了不少无知信徒,那些虔诚的愿景是塑造佛子金身的重要来源,否则普通的傀儡无法承受大梁国运里雄厚的龙脉之气。 虽然真国师的下落不明,不过眼看前期计划一直顺畅,日子久了似乎也就无人再特别关注此事;直到一切即将收尾之时,变数突现。 先是给齐家小姐的那颗种子被发现,随后牵扯出背后的归元寺;紧接着虽然解决了同样难缠的法真,可暴露了七巧玲珑心的重要;最后偏偏又被天命司发现了重塑佛子金身必要的观音像,若不是七巧玲珑心还一心以为他才是真国师,否则这样东西也极有可能被抢走。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起眼的变数加入棋局之时,就导致了无数未曾预料的变化。 永继法师想要再探天机,可如今玄甲军被调回京,室韦实力不够直接掀起战争,再献数人性命以预未来;损耗了大量精力与法力,永继法师也只是疲惫不堪地传回一个模棱两口的消息。 ——“百年风雨草间萤,鸟宿池边月正明;归路近城人已远,林中新雁一声声。” 这种天机看得实在模糊,直到现在,一切细枝末节的预兆才显出端倪。 新加入天命司的那个白家姑娘并非来自关月白家,但她就像凭空出现一样搅乱了整个局势。 在今日之前按理说就应该打开龙脉入口,可偏是在天命司内部安插了暗桩的情况下还是失手,想要找到龙玺又没有结果,多半是之前宁王进宫的时候就被带走。 只是…… 他的视线不停扫视着祭天坛此时的乱况。 他就不信那小皇帝真是如此心狠手辣,对于众臣的生命不管不顾。 这里面可是有不少近些年来他自己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若是一朝全在此毁了,他倒是要看看对方怎么救回青黄不济的局势。 而在此之前,以防万一这心眼不少的小皇帝另有其他手段,他们将皇后长孙明月的灵魂与其互换,那么没有血脉承认的皇后多半是用不出一些神器的力量。 京兆异闻录 第49节 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那长孙明月竟也有些本事,在死士的追杀下还能从地道中逃生。 “林家小儿还不速速现身?” “你那些肱骨之臣可都是危在旦夕,若是你出来交出龙玺,我还能饶他们一命!” 他朝远处喝道。 刀剑已经压在了那些朝臣的脖子上。 一些人面如土色,一些人视死如归,一些人破口大骂,还有一些人已经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青年人将那些人都看在眼中,几秒后她从宫门那处走来。 明黄色的衣袍上满是斑驳的血迹,可全然无法遮掩她眼中的光。 “贼子小人有何资本在此狂吠?” 她厉声喝道。 假国师心中一惊:“他们已经换回了?” 但林知默与李阳辉逐渐被那些普通人的刀剑压制。 等到利刃已经横在长孙寒江的脖子上,披着国师模样的室韦喇嘛这才得意洋洋地笑道:“陛下果然在此,但恐怕也就只有此时才能狂妄一二。” “听闻您从小聪颖过人。” 他的目光从她手中的木匣上一扫而过。 “不知在场诸位朝臣、以及你兄长的性命是否能换得你手中的龙玺?”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仿佛在助人为乐、又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 “只要你把龙玺交出来,陛下就还是陛下,只不过每日要清闲很多,可以随时出门游山玩水,这里自有大臣们为你解决所有的难题烦事。” “陛下何乐而不为呢?” 背脊挺得笔直的年轻人冷笑一声:“那只怕大梁就该改名叫做室韦了!普通的平民百姓就要被踩在脚下为一些烧杀抢掠的仇人当牛做马。” “敬酒不吃吃罚酒!”喇嘛面目狰狞、凶相毕露:“那就莫要怪我不客气,先把这些人屠个遍!” 长孙寒江站在祭坛的中央位置,脚边就是青龙浮雕的尾巴。 他脚尖微动,恰好踩在那上面,随后袖中一颗佛珠悄无声息地落下,犹如水珠低落在坚实的地面上荡出几圈不经意的涟漪。 白鸟看了眼自己正在发着莹莹微光的玉佩,想起那枚佛珠似乎和法真大师当初交给她,又融入沧海玉佩里的一模一样。 就在地道之外的局势僵持不已的时候,一声悠长的龙吟从地下腾起。 犹如江海奔流,天地倒转;此时天是地,地是天,显形的龙脉扬起头的时候便化作一条金龙翱于天际。 喇嘛满眼不可置信:“龙脉?!怎么可能!明明龙玺还没有——” 他猛地回头看向立于祭坛上的长孙寒江。 “老不死的!是你!”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杀了他!” 长孙明月的手一抖,在无人发现的时候抿紧了唇。 “哈哈哈哈——杀了老夫又何妨,尽管来!”长孙寒江朝服已被无数刀痕剑伤染成了红色,可他此时还能放声大笑:“老夫这一生为国为民,使命已成,死也算死得光明磊落,我何惧!” “我何惧!” 他看着飞龙在天,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区区一条梁狗!” 双目赤红的喇嘛手持利剑砍下他的头颅,又一剑刺进他的胸膛,绞碎他的心脏,横向劈开了他的皮肉。 朝服崩裂,仙鹤染血,但就算折翅,依旧欲飞。 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只剩臂弯内侧一丝金光耀眼,“天下苍生”四个大字依旧闪烁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2-11 14:29:01~2023-02-13 14:3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像是被彻底激怒,一直盘旋在祭天坛上空的金龙拨开云雾,甩尾把云朵落向地面。 白云揉碎,砸成万顷白雾笼罩人间。 被云雾笼罩的众人霎时间只感觉昏昏欲睡,神情空洞的羽林军也身体摇晃两下之后轰然倒地、沉睡不起。 喇嘛怒吼一声:“把龙玺抢来!” 被金光笼罩的傀儡帝皇阴沉着脸道:“速速将龙玺还来,朕可以饶你不死!” “不过是被人控制的傀儡,竟也如此大言不惭。”长孙明月逼着自己将视线从自己父亲的尸首上移开,她神情坚毅地说道:“压榨百姓愿景的帝皇竟然也敢欺骗霸占‘天子’之位!” “放肆!” 明明是同样的脸,但身着华袍的那个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的对比中就落了下风。 空中的金龙摆动粗壮的龙尾,狠狠砸在那从归元寺而来的虹桥之上。 两道金光相撞如同两轮金日交融,炸出足够将黎明燃成正午的光亮;但虚假之货终究不能敌不过在天真龙,几番碰撞之后虹桥的金光已经大不如之前,连带下方和长孙明月交锋的傀儡动作都变得迟缓不少。 “该死!” 喇嘛语气急促地念咒,强行催动归元寺内的人柱再度发力,以维持虹桥之光与傀儡的力量。 可语气越快,动作越大,人柱的反应反而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他错愕地看向北方,“那里是龙脉压制的气息?!怎么可能!那必须要有皇家血脉才能操控——!” 随后他又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年轻的帝皇:“你是长孙明月?!” 长孙明月打开木匣,没有皇室血脉的她无法直接使用龙玺,于是这举世无双的神器在她手中不过是一块无市之价的玉玺。 “我的确是长孙明月。” 她举起那块玉玺,在假国师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将它举起。 “你想干什么!” 像是隐隐猜到她接下来的动作,喇嘛赶紧换上另一幅嘴脸。 “这可是传国玉玺——举国仅有这一样东西!就算你不想给我,让我打开龙脉;可你要是砸了,可就没了!那些朝官史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你也不想和你父亲一样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吧!” 长孙明月神情不变、态度不变、动作不变。 “父亲从未叛君叛国,我也是一样。” 在所有或是清醒、或是昏沉的视线中,长孙明月高举那枚玉玺,然后眼睛都不眨一下,将它重重摔落在地。 “不——” “贱、贱//人!区区下等之人!!!” 眼看最后的希望被彻底打破,喇嘛双眼赤红,满脸怒火地破口大骂。 “好、好、好!既然非要逼个鱼死网破,那就休怪我无情。” 国师那副飘然欲仙的皮囊褪去,展现在所有人视线中喇嘛是一位满脸褶皱,似乎已经一脚跨进鬼门关的老头,他半张脸上满是漆黑的鬼影,抬起头来打量其他人的时候,好似从地狱爬上来要择人而噬的恶鬼。 他手中拂尘一抹,现出原本真形的禅杖,接着底端重重砸向地面。 只听嗡的一声,地下龙脉金光瞬间黯淡,像是被人掐住了引线的火苗变得明暗不定起来。 “你以为我们只有这一个后手?”他面目狰狞地吼道:“给我都杀光!今日全数下地狱去吧!” 眼下在祭天坛上还能活动自如的人只剩下四个,林知默、长孙明月、喇嘛、以及被他操控的傀儡。 眼见面无表情的傀儡拔剑刺向长孙明月,而喇嘛口中并非正道的佛经念声不断,从归元寺而来的虹桥上逐渐缠绕漆黑的雾气,那些黑雾好似极具腐蚀性,很快连带周围的云层也一起染黑,使空中落下的白雪也变成漆黑的模样。 黑雪飘落肩头,林知默与长孙明月只感觉身体沉重不已。 眼睁睁看着长剑即将穿心,林知默咬牙:“灵渊!” 要比平常耗费更多的气力才能驱使灵气流转,灵渊剑仿佛负重前行,赶在最后关头堪堪挡住傀儡的攻击。 “死到临头还在做无谓挣扎!”喇嘛发出乌鸦般难听嘶哑的笑声:“事到如今你们还希望有谁能救你们!” “你们早就该死了!我要让这梁国和室韦一起陪葬!” 长剑再度刺向长孙明月的心口,死亡好像已成定数。 她最后回头看了眼父亲,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感觉自己也像自己儿时就憧憬的人那样做到了问心无愧这四个字。 “——哐!” 令喇嘛始料不及的是,那几乎堪称是必杀的一剑被一把雪白的拂尘拦下,只听一声巨响,本该柔软的拂尘竟然坚硬如石,硬生生将那长剑震碎,随后旋转着砸向傀儡身后的喇嘛。 喇嘛急急闪让,感觉那柄拂尘犹如利箭从自己脸庞擦过,几秒后用手一抹,竟然发现侧脸已被割出一道血口来。 他惊恐地看向从宫门那处漫步走来的中年男人,眼里全是不敢相信的愕然。 “你……你难不成是——” “哎哟哎哟,我就说这些当官的没事一定要多去种种地、锻炼一下身体,这当皇帝的还站着呢,他们就全都先倒了。” 祂有着一张看上去最平平无奇的脸,却叫人觉得意外亲和讨喜;穿着最简单不过的棉袄,仿佛是从街头而来的平民百姓,是面朝黄土的农民,是大声叫卖的商贾,是埋头苦干的工匠,是教书育人的夫子,是悬壶救世的医者。 是世间任何一个人,也不是世间任何一个人。 黑色的雪花碰到祂的那刻就重新变回了原本的颜色。 祂踏雪而来,将沿途的黑变回了白。 “国师。”林知默有片刻的愣怔,然后笃定地说出来者的身份。 “一直在巷口卖地瓜的人,也是你。” 长孙明月同样看去,眼眶有些发酸。 这个人和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截然不同,可那种亲和温暖的气质还是一如既往。 京兆异闻录 第50节 不管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全数都是这位教导她和林知意的师长。 “是我。”祂还是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带怕的:“真是辛苦你们了,龙脉被压制太狠,我到现在才能重新凝聚身形出来。” 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一左一右搭上他们的肩膀,霎时间那种被禁锢的感觉就减轻了不少。 喇嘛面色不善,但隐隐已经有了退却之意。 “大梁的国师……没想到竟是‘万民之意’。” 祂笑道:“没想到你还是有些道行的,可惜也只止步于此。” “固有神通却不为百姓着想,终究只是歪门邪道。” “呵——”他从嗓子里挤出几道嘶哑的笑声:“你想杀我?可惜了,我的性命连着那边归元寺的人柱,那东西你是没办法轻易击破解决的。” “今日你杀不了我!” “我的确没有办法今天杀了你,但有个人可以。”祂道。 “什么——?!” 下一秒一把和拂尘一样雪白的剑穿过他的心口,执剑人的手腕上还缀着一枚莹莹发光的玉佩。 金光霎时间大盛,犹如波澜而起的万丈霞光迅速压过翻涌的黑雾;头顶金龙重新恢复活力,龙啸声一起,遮蔽天幕的黑云好像也随之消散,被遮挡久已的朝阳终于将光辉洒落在黑暗中沉浸太久的人间;沉寂在寒冬中的万物冲破了锢制,向着新生的勃发。 喇嘛眼中的光摇摇欲坠,胸腔起伏了两下,最后闪过一丝凶光。 纵使这把拂尘所化的长剑已经断了他的生路,他也要举起禅杖做出最后的诅咒。 “原来就是你……变数之人……” “世人都愿平安喜乐,我则诅咒你……你为凡人,此后必定经历生离死别之苦!终究所愿不得偿!” 禅杖之上黑雾凝结成细细的一道光柱击穿了白鸟的胸膛,可她丝毫没有畏惧。 她在这个世界本就是亡者,生理意义上的死亡对于她没有任何威胁性。 “那也要你先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沧海玉佩与佛珠应和着来自天穹的龙吟,化作天地间耀眼的长剑。 随后一剑破虹桥——! 只听喀嚓两声,那用霞光遮掩的业障终于碎成了无数用肉眼捕捉不到的光点,与此同时,京兆城内无数人与归元寺结下的乌黑因果线也随之断裂消失。 喇嘛终于在最后不甘的哀嚎中彻底被金光笼罩,犹如烈火焚烧,火光吞噬他的时候,连带将他的灵魂一并烧得一干二净。 白鸟喘着粗气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死亡,心中的爽快又很快在友人同僚的死亡中消散。 踉跄了两步,感觉自己最后挥出的那一剑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的力气都掏空。 然而预想中的跌倒并没有到来,因为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看着林知默沉默却担心的脸,忍不住笑笑:“嘿……怕什么,我反正是鬼,我还怕他这个诅咒不成……” 虽然她感觉到灵魂每一次的跳动都有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诅咒的的确确深植魂魄,不死不休。 虚假的傀儡像是遇水的泥像,在金色的阳光中逐渐融化成看不出原本人形的观音像;一颗跳动的琉璃心在泥浆中凭着本能往祂那里的方向而去。 祂握住那颗心脏,轻叹一声,随后看向祭天坛上方的天空。 另一道霞光四射的虹桥从遥远的天边而来,澄净透明,好似水袖飘逸,最后落在他们的面前。 “是来接你的。”祂转头对白鸟说道。 白鸟一愣,抬头看去。 在视线的尽头,虹桥的终点,天幕的另一边,隐约可见的是熟悉的高楼大厦。 “我利用龙脉之力将你从后世召唤而来,如今天命了结,所以你也该回去了。” “虹桥以龙脉筑造,虽然那喇嘛给你下了诅咒,但你已经在这里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回去诅咒自然也就不作数。只要走过虹桥,你身上的诅咒自然也能在龙脉之气的洗涤中消失。” “而你穿过虹桥后,回到的时间应该是在死亡之前,天命变化的代价便由我来承担;你还有时间和机会去改变命运,这是龙脉……也是我对你的谢礼。” 祂长长叹了口气,对她说道: “所以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就是结局啦,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 第57章 “我该走了?”她看着那道延展到她脚下的、与当初从归元寺中作起点时截然不同的虹桥,听到了顺着虹桥而来的熟悉呼唤,“我好像……的确该走了。” 那是生养她的时代,在呼唤她的归来。 “那我这算是死了呢,还是活着呢。” 白鸟还是没有去看林知默,好像这样就能把离别带来的感伤降到最低。 “所谓‘黄粱未熟梦初醒’大抵就是这种感觉。”祂笑笑:“此生所经一切犹如化蝶之梦,但亦是你的所经所历。” “这样啊。” 虽然像是明白了祂想说的话,可她脚下还是如同生了根。 “那他们怎么办?那些为国为君死去的人怎么办?” “不必担心。”祂虚空一握,递给她几根殷红的因果线,它们或长或短,但终端都系在她的手腕上:“此生因果不断,来世再续前缘。常人转世之时因果皆断,我则帮你保留了它们。” “你还会碰上他们的,沉睡的记忆苏醒之时,大概就是你们再度重逢的时候。” 长孙明月对她露出浅浅的微笑:“白姑娘,多谢你……你本非此世之人,却被无端牵扯进来;此生或许有诸多遗憾,但也应当是我们自己来负责;来世可以的话……希望还能成为友人。” 白鸟点头,随后小心接过那些红线,发现里面有一根很短,就和身旁的人系在一起。 她回头看向林知默,张开嘴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结果平日的伶牙俐齿此刻全数发挥失常。 反而是那个素来不善言辞的人缓缓松开拥抱她的臂膀,对她说道:“一路顺风。” 她的视线最后看过这段时间里认识或是不认识的那些人,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属于他们的时间还很漫长,她本是看客,只是机缘巧合成了这场戏里的主演。 最后她转过身去,在深深看着她的视线里猛地冲过去给了林知默一个拥抱。 “再见啦……” *** 白鸟想到很早以前写作文的时候,她就会经常把彩虹比作一座桥,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真的能走在这座桥上。 她像一只鸟,自由翱翔在时空长河的上方,她的脚下是万丈云海,在如烟的云层下,世界变化、变化、又变化,时而慢如溪流,时而又快如海浪。 唯有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线崩得笔直,指引着她向云海的某处而去。 “——!” 白鸟猛地抬起头,听到的是飞机于云层上航行时特有的轻微噪音。 或许是考虑到这班是跨国航班,有不少乘客会睡觉倒时差,所以机舱内光线昏暗,特意营造出睡意朦胧的感觉。 “接下来为您播报新闻,今日林氏集团与长孙集团即将进行业务合作,另有消息林氏次子与长孙独女即将订婚……” 她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原来是在她即将出事的飞机里。 “怎么样,感觉回过神来了吗?” 她的视线右移,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又颇具亲和力的脸。 “……黎叔?” 那人正拿着一本杂志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着,见她像是醒过来以后,这才放下手中的八卦新闻,对她说道:“走了一遭前世,现在感觉怎么样?” 白鸟低头虚握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感觉到那种诅咒带来的疼痛已经全然消失不见。 “现在还挺好的。”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现在还在做梦。”祂答:“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你的情况而已。” “好的很。”白鸟看看系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些红线:“我以前甚至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奇物这种东西。” “应该说大部分人都没有发现,也不会发现;天命司经历历朝各代已经换了无数名字,但总有这么一个机构是负责奇物亦或者叫做其他什么名字的‘神奇’;你以前就能碰到奇物,只不过在来到大梁的时候,我帮你打开灵视,又让你能见到而已。” “黎叔。” “什么?” “你怎么讲话突然变得很像什么神秘高人起来了?” “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啊,难得好心来关照一下你好吧。” “那么,那个国师是不是你?” “是我。”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当初是觉得国师这个形象必须——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是要看起来高大上一点,所以就换成了那副模样,不过我是隔一段时间会换个样貌,所以皮囊什么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怎么就死了啊……”她叹出一口气:“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对方看了看她,伸手拍拍她的头:“抱歉……不过这是计划中的一环。” “黎叔你还真是会在某些时候展现出非人的一面。” 冷酷地把生命也可以放在天平两端,为了更多的人可以舍弃少部分人的性命。 “好了,我就不打扰你和他们的团聚了。”祂咳嗽一声,最后道:“你当初上飞机的时候应该没有注意,不过等等你梦醒了应该就会发现;那么最后,白鸟,再见了。” *** “接下来为您播报新闻,今日林氏集团与长孙集团即将进行业务合作,另有消息林氏次子与长孙独女即将订婚……” “林氏集团成立新子公司负责高奢品牌业务,前段时间呼声很高的林长离女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出于个人原因只出任名誉董事长……” “受到气流影响,本次航班时间将会延迟到达机场,请您稍安勿躁……” 气流影响……气流影响! 猛地睁开眼,和梦境一样的机舱再度闯入视线,可带来的震撼和影响还没有刚才那句话的冲击大;因为她清晰地记得当初坠机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飞机左翼有零件受损,后来又偏偏遇上强气流,最后导致机毁人亡。 右手边坐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翘着二郎腿的黎叔,她视线一扫只看见对方价值不菲的西装一角,以及落在她手边的深蓝色羊绒围巾。 京兆异闻录 第51节 她猛地起身,手不小心带到围巾,随后前脚迈开,后脚就把拽着围巾把人家往前拉扯了三四厘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一边连声向身旁的那位乘客道歉,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机长室的方向冲去。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抬起头看向她,愣怔了几秒后还是跟了上去。 虽然这个行动很不文明,可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上别人诧异的目光,直接在机舱内的过道上开始奔跑起来。 “哎——我的水!” 结果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意外情况。 原本想要直接进去找空乘,没想到先撞上了前面接完饮用水,转身踏进过道的女孩子。 “我才买的新衣服!” 看见对方生气至极的表情,白鸟继续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回头我补偿你啊苏沁!” “什么?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喂!” 苏沁跺了跺脚,感觉对方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只是刚想追上去理论两句,肩头就被谁拍了拍。 她回过头去:“老板?” “你好像还没有想起来。”他道。 “想起什么?”苏沁擦着自己新买的衣服:“但是我刚才的确做了个梦,梦里说我们一群人以前就是同事了,而且……呃,那人怎么那么像在梦里见到的?” “我跟你说一件事。”他说。 “你别说了老板,你这么说我就觉得害怕。” “总之先去机长室那边。” 见这位一向沉默但鲜少做出什么强制指令的老板这么说,苏沁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但还是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在机长室门前果不其然就看见了刚才撞翻她水杯的那个人。 “所以说我也没打算进去!我是想请你转告机长看看左翼情况!” “这……女士……这会不会是您做的噩梦?毕竟我们在出发前已经全面检查过机体的情况。” 白鸟怒火中烧,气沉丹田:“我要是现在还有乌金矿灵渊剑在手我还怕你这小小坠机我都手撕过奇物邪祟但是我现在就是凡胎肉身我可没第二次机会我就说黎叔那人办事不靠谱我去!” 空乘人员傻眼:“什、什么?” “不好意思,请您看一下这个。” 白鸟转身,看见的是林知默坚毅的侧脸。 对方正拿着一样身份证明。 空乘人员将那证明看了又看,语气犹豫:“特殊情况应对机关……?” “你们入职的时候应该有接过培训,有见到这份官方证明的话,应当全力协助我们进行调查。”苏沁也探出头来,拿出第二份证明:“货真价实的,还有官方防伪标志,不信你们可以多看几眼。” “但是——” “哎哟我就说前面怎么乱糟糟的一片。”从苏沁背后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赵哥?你不是在和嫂子打电话吗?” “平风那小子在旁边打呼打到我闺女在电话那头以为天上打雷,所以我干脆来看看你们什么情况。”赵英杰看过去:“怎么把身份文件都拿出来了?” 苏沁解释了一番后,赵英杰看看林知默和他前面的白鸟,长长地“哦”了一声,提出一个算是折中的解决办法。 “我明白老板的意思了。”他对空乘人员说道:“不如这样。” “我们先不进去,但请你们进机长室,询问一下机长是否有这位女士说的情况出现,如果真的是有,那么请紧急处理。” 林知默点头:“有什么问题,我们负责和上级进行沟通解释。” 看着手上这份不像是作假的官方文件,空乘再三犹豫后还是点头进了机长室。 半个小时后,站在据说是因为气流原因被迫停降国内中途机场里的白鸟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终于赶上了! 虽然不知原因的人群还在抱怨为什么要停在这里,知晓内情的白鸟却感觉很是轻松,她坐在候机大厅里,心情愉悦地想到自己曾经的同僚们一个个还很神情活泼地站在自己面前能蹦能跳,感觉一切都回到了曾经在杏花巷里的时候。 只是可惜了当初说想要一起过元宵的,现在看来他们记忆没有恢复,估计就要食言了。 捧着热水,久违低头想打开手机看看新闻,就看见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抬起头,看见的是林知默低下头时认真看她的脸。 “哟宁王殿下。”她笑着扬起手中的一次性纸杯。 “……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这记忆也恢复得太快了。”白鸟将行李箱挪开,接着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林知默顺势坐下:“只是想要想起来而已。” “还真是模棱两可的答案,那么来找我干嘛?” 他想了想,说道:“他们都很想见你。” “都想起来了?” “基本上。” “那他们人呢?” “在飞机左翼里找到了奇物,现在正在处理后续。”说到这个,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可能也需要你的配合。” “笔录?哎呀这个我就说我是预知梦好了,毕竟我以前都是良民,他们肯定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出来。” “事关这种事情,流程比较长。” “长到什么时候,我就不信能到正月——” “要到正月十五。” 白鸟:“……谢谢啊,虽然说很想跟大家一起过元宵,但是没说很想在局子里一起过元宵。” 话到这里,两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微笑。 “真好啊……”白鸟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大家都在。” 不过林知默就像听懂了一样,起身后对她伸出手:“走吧。” “走咯!”她牢牢握住那只手,和他一起迈向前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啦! 写完的第二篇,感觉有进步,但还有很多不足,希望自己的下一本能有更多的进步和成长。 那么,下一本?沉浸式跑团治病?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