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姝梨》 折姝梨 第1节 《折姝梨》 作者:佛欢 文案 七岁那年若梨的父母亡故,她被英国公收养,却不为国公夫人所喜, 可十四岁时,夫人将她许给了世子, 裴屿舟厌恶极了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 他误会若梨,对她恶语相向,想尽一切办法逼她退婚, 且不允许她再唤他“哥哥”。 围猎那日,若梨遭人暗算,险些葬身虎口,也因此失明, 裴屿舟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却始终盯着瑟缩在角落,眸中空洞的小姑娘, 他想,若真没救,退婚之事便就此作罢, 他护她一辈子。 能重新看见那天,若梨找遍村落,却没寻到那个承诺会第一个出现在她眼中的少年, 不久后才从他人口中得知,他上了战场。 父亲战死,裴屿舟承袭爵位远赴边关,一去便是三年, 班师回朝后却发现未婚妻没了,不仅如此,她还与旁的男子举止亲昵, 裴屿舟气急败坏地把人抢回来,扬言要弄死不听话的若梨。 只是后来,国公府的下人时常看见自家国公爷一步一顿地追在夫人身后,口口声声骂自己是混蛋,不敢多碰人一下。 乖软小可怜x桀骜世家子 排雷: 1.sc,he,男女主年龄差3,无任何血缘关系, 2.男主从身到心只属于女主,开始反抗父母之命,很欠,后来打脸真香火葬场, 3.女主弱,会哭,主要负责美和被宠,前期处境憋屈,不喜请及时退出, 4.架空,考据党勿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程若梨,裴屿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香火葬场 立意:自强自立 第1章 困芳华 最后一位婶子离开小院时,天边为数不多的几道残红也被压抑的黑色吞没了。 正屋中央,陈旧斑驳的木桌上新添了牌位,香炉两旁,在秋风中颤动不休的烛火努力驱逐着无孔不入的黑暗,为蒲团上的小姑娘撑起了一小片昏黄脆弱的天。 周遭静得只剩“簌簌”的风声,还有她微弱无助的抽泣。 一身粗布麻衣的若梨紧紧抱着一卷明黄色的,与这屋子格格不入的锦帛,双腿屈起,尽可能地将身子蜷缩起来。 这已经是母亲过世的第七日。 先前来吊唁的那位大人说,母亲下葬后他会派人来接她,将她收养于自己家中,以报父亲对他的救命之恩。 若梨只需要带陛下的追封圣旨。 泪水被风吹凉了,干在脸上不大舒服,冰凉的指腹刚触到眼底温热的肌肤,她细瘦的身子便哆嗦了一下。 牙关轻咬,若梨再次将手指贴上去,忍着冷把泪揉干净。 视线清晰起来后,她再次看向在风中“嘎吱”作响的陈旧院门。 父亲上战场前,门从不会这般响的。 想着,小姑娘的眼睛又酸了起来,可这次她没有再哭。 这些天帮着料理丧事的张婶子说,要收养她的大人出身名门,日后她在那大宅院里的生活不见得容易。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依稀传来马蹄声,可是又和先前听过的不一样。 不密集,也不沉重,均匀平稳。 声音越来越近,而若梨蜷缩着的腰背也不知不觉放松,她直起身子,酸麻的小腿缓缓舒展,一双眼眸亮得揪心。 等待的时间不长,可忘记眨眼的若梨煎熬得厉害。 当她再睁开眼时,那通体棕红的小马驹已经停在了矮矮的篱笆墙外,在原地打转。 月色下,白色披风在晚风中张扬鼓动,上面流转着粗布麻衣所没有的光泽,流畅而鲜活。 披风的主人没有立刻下马,他低着头摸了它片刻。 许是察觉到若梨的目光,他侧首看向昏暗的院子。 两个孩子的视线遥遥地交错,却不曾有什么复杂的纠缠。 若梨眨了眨酸痛的眼睛,而身披白色,却依旧贵气夺目的少年也踩着马镫翻身下来,动作利落,又是她形容不出的好看。 木门被他推开,伴着尖锐的“咯吱”声,少年的眉拧了拧,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顺便用手将它扶住,阻止了之后的刺耳声音。 夜色下,他的神色若梨看不清楚。 垂下眼帘,她看向怀中明黄色的锦帛,细嫩的五指收紧,将一小截粗糙不平的衣袖卷进掌心。 他的衣服,还有这卷圣旨所用的料子都是若梨从未见过,摸过的。 踩着落满银辉的青砖,少年一步步走向简陋的正屋,瘦削的腰杆挺得笔直,头却微微低着,眸中完全倒映出屋内的陈设时,他多少有点讶然,又很快收敛。 跨过门槛后他没做停留,径直走到若梨面前。 就在小姑娘要抬头时,少年弯腰蹲了下来,手肘支着腿,许是觉得这样仍不舒服,他的膝盖自然地落在泥泞冰凉的地上,将马鞭随意放到一旁。 “路不熟,来晚了点。” “你跟我走吧。” 上下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少年好看的眉又一次皱了起来。 她怎的这般羸弱。 若梨抱着圣旨的臂膀已然收到最紧,可她的心脏还是“砰砰”跳得厉害,完全无法安定。 她突然很害怕离开。 可她答应了娘,要努力活下去。 “你,你的衣服脏了......” 小姑娘嗫嚅着,只怯怯地望着少年拖到地上,扫了些许灰尘的披风。 “小事。” “我姓裴,名屿舟,以后就算是你哥哥了。” 摆了摆手,少年说完后便站了起来,朝地上的若梨伸出手。 他的五指修长白皙,骨关节分明又硬朗,却并非她想象中的平滑。 有些意外的若梨看向少年,再次被卷入他的瞳孔之中。 那是她向往,却与之甚远的矜贵,坦然。 尽管她的手不脏,但抬起来前,若梨还是小心地在粗硬的麻布衣上蹭了蹭,而后才缓缓探出袖子,朝他靠近,带着几分胆怯和犹豫。 在与少年的掌心仅咫尺之距时,他突然向前主动握住若梨细软的,同样布着些茧子的小手。 “我又不咬人,你怕什么。” 微微用力,比小姑娘高了一个头还有余的裴屿舟轻而易举地将她从蒲团上拉起来。 二人的手都有几分粗粝,但一个沁凉,一个温暖。 “你就带这个?” “不过看着也没其它可带的。”他像是说给若梨听,又更像在自言自语。 扫了一眼若梨怀中明黄的圣旨,裴屿舟竟全无在意之色,更别说敬畏,接着他便侧身环顾四周,眼中倒有了几分变化。 “就,就只有这个。” 小姑娘垂下眼帘,看了一眼怀中的锦帛,又小心地望向裴屿舟依旧牵着自己的手,嗓音细软,还有点可怜的嘶哑。 皱了皱眉头,少年看不顺她这般胆怯的模样,但话到嘴边他又收了回去,也移开了落在牌位上的余光。 单手解下披风,裴屿舟先将它提起来用力掸掉刚刚在地上沾到的灰,继而扬起清瘦却有力的胳膊,绕过女孩细弱的肩,把于她而言十分宽大的披风罩在她肩头,顺手打了个漂亮的结。 尽管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但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这本该淡雅清冽的香气变得强势,铺天盖地地将若梨笼罩在其间。 她匆忙后退,纤细的小手攥住他刚系好的带子,却又被拖地的,沾了更多泥灰的披风绊得踉跄,后脑勺险些磕在桌上。 “给你穿你就穿着。” 双手按着若梨的肩,裴屿舟将她稳稳扶好,小脸一板,声音也响了,听着有些凶和不耐。 被他微微用力摁住的女孩怯怯地点头,小心地缩了缩有点疼的肩膀,却不敢再多说。 似有些无奈,裴屿舟呼出口热气,后退一步,手松开后又在半空顿了下来,继而覆上若梨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折姝梨 第2节 带她离开前,裴屿舟跪在她坐了许久,尤有余温的蒲团上,给她的父母磕了三个头。 二人出去后他将马牵了过来,见若梨仍背着身看着院子里面,便默不作声地陪她站。 “我拉你。” 最后,脚底板发僵,隐隐作痛的裴屿舟还是开口打破了静谧。 他翻身上马,俯视着若梨脚上那双发白的绣鞋,余光扫过自己结实精致的长靴,握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抿紧唇瓣,小姑娘压着哽咽,用最快的速度将脸擦拭干净,垂着一双兔子般通红可怜的大眼睛,一步一顿地走到马边。 裴屿舟弯腰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提了上来,让她侧坐在身前,方便她再回头多看几眼小院。 虽多了若梨,但她很轻,马儿的步子依旧稳当,又比先前更慢,直到离开村庄,它才踏着月色撒足奔跑,驮着他们去往两里外,岔路口停着的马车。 若梨眼里最后一点泪水也散在了风中。 “姑娘,我听说世子回来了!” 春枝雀跃的声音将软榻上侧卧着的少女惊醒过来。 葱白如玉的手颤了颤,又往下滑动少许,倒扣在胸前的书失了支撑,“咚”的一声掉在脚踏上。 微风拂过,书页凌乱翻动着。 若梨坐直了身,眸中仍有几分朦胧雾气,懵懂之余,只听到心脏“砰砰”地跳,比往常快,也响了许多。 她缓缓侧过脸,迎着午后温暖的阳光看向遥遥的远方,似是在等候什么,但神色又与往常一般乖软,并无期许。 几缕如墨般乌黑浓顺的青丝柔柔地自肩头滑落,头上灵巧缠绕,用以束发的细绸带浮动,小巧圆润的珍珠轻轻碰撞,光泽动人。 若梨眼中的雾气渐渐消融在阳光中。 她已经鲜少梦到裴屿舟了。 “世子约莫也知晓了婚约之事,想必是要来找姑娘你的。” 一直侍候在屋中的含霜拧了一块温热的方巾递给软榻上的少女。 收回视线,她微微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接过,适宜又妥帖的温度却让若梨的心颤了一瞬。 是找,不是见,这无需含霜提点,她心里也明白。 可所有事情从始至终都不由她。 温热的毛巾覆住了眼睛,直到丝丝缕缕的凉意渗透,手臂泛酸,若梨方才将它放下。 “我出了些汗,想沐浴。” 粉色罗纱裙柔软的裙摆随着她的话语翩翩落下,拂过脚踏上整齐摆放的绣花鞋,含霜将若梨擦拭过脸的方巾递给春枝,单膝跪地,为少女穿鞋。 “姑娘,您早晨沐浴过了呀……” “春枝,去准备吧。” 攥着温凉的方巾,上前半步的春枝多少有些困惑,却又被含霜冷冰冰的声音打断所有念头,只能乖乖去执行。 “是。” 垂下脑袋,春枝转身离开。 “姑娘过些日子便该回国公府了。” 捡起地上的书放到一旁的桌上,含霜双手交叠在身前,仪态极佳,又有着不容违逆的肃然。 她是英国公夫人,当今长公主的心腹女官,一言一行自是寻常宫人所不能比的。 “好。” 若梨顺从地应下,乖得像瓷娃娃,却又美得让人无法抗拒。 当然,也只有听话这点长公主还算满意。 - 若梨褪尽衣衫,泡进池里不久,屏风后的大门便被重重推开。 “程若梨!” 门抖个不停,裴屿舟可怕的怒吼直直地闯了进来,池中少女一个激灵,心尖被震得发颤。 屏风晃动,挂衣服的架子倒在了地上,收势不及的强劲内力将池内氤氲的袅袅热气全部吹散。 赫然映入少年眼帘的便是少女如凝脂般细腻白皙的肌肤,那一对纤美的蝴蝶骨此刻僵了起来,越显凸出,柔弱却又动人。 他气冲冲的脚步猛然顿在倒地的架子和凌乱的衣裙前,甚至因为收得过猛,颀长的身子还微微有所前倾。 意识到自己愣神稍久,俨然有些孟浪,裴屿舟又转过身背对若梨。 再次开口前,他的喉结却多滚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大吉啦啦啦~ 下一本开《求卿》,强取豪夺火葬场,感兴趣的宝可以收藏一下~爱你们! 文案如下: 薄卿是景阳王唯一的爱女,与表哥青梅竹马, 两家许下婚约不久,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自沙场归来, 铁蹄浩荡,锦州的天似乎也暗了。 七夕那日薄卿与表哥相会,在祝福声中写下心愿, 就在二人要一起放飞天灯时,玄色华服,金冠束发,俊美无俦的男人拾阶而来, 孤身一人,周身气度却让一众百姓惊恐退避, “你该回了。” 燕纵面无表情地看着薄卿,矜贵威严,不容违逆。 后来红绸之间,世间最美的娇雀被男人牢牢攥在掌心, 听着那声声婉转的啼哭,男人微有粗粝的指腹在她眼角流连, “卿卿看他一眼,本王便废他一次。” 低柔之下,是刺骨的残暴与占有。 长庆末年,燕朔帝废其侄,平天下,在百姓的拥护下登基, 不久后他微服南巡,行走于锦州的长街,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时冲入一间绣坊,攥住一怀抱稚童的女子, 眼眸泛红,哑着声唤她“卿卿”, 却得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第2章 困芳华 “躲我?” 往前走了几步,裴屿舟斜靠着屏风,足尖点地,马鞭敲着手掌心,声音听着随意,却极有规律。 束发的红色绸带尚未落定,与他身上的锦衣交相辉映,更衬得少年英姿勃发,张扬似火。 “没有的,只是午睡醒来发了些汗......” 双臂环在胸前,若梨边说着,身子边往下沉,没一会儿就只剩小脑袋露在外面。 有水珠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滑落,坠在了如小扇般浓密的眼睫上,她却不敢动弹。 “二月的天,发汗?”余光扫过门外光秃秃的树枝,裴屿舟似笑非笑的,语气危险。 “婚约究竟怎么回事。” 敲击声戛然而止,少年正了脸色,嗓音磁性醇厚,也凌厉不少。 娇嫩的唇瓣被贝齿挤压,不停变形,并不复杂的问题此刻却让若梨绞尽脑汁,胸口处堵着的那团气像是胀开了,撑得她眼眶也酸涩起来。 他们见得不多,但裴屿舟一直对她不坏。 她舍不得。 “哥哥,你可不可以先出去?我,我换好衣服便与你说。” 指尖绞住一缕浮在水面的青丝,若梨同他打着商量,声音绵软,又小得可怜。 可她话音未落便听裴屿舟冷哼一声,是极为少有的怒意和失望。 不知是因为若梨此刻的搪塞回避,还是其它。 “哪家妹妹要和兄长定亲?” “程若梨,你最好现在就出来随我去母亲那退婚,否则日后有你受的!” 直起身,盘绕在手中的马鞭猛地敲向一旁的屏风,裴屿舟那双既有母亲的贵气,又不乏父亲的英俊刚毅的眼眸中火光更甚,却被他极力克制着。 若他不同意,便是陛下都不会给他乱点鸳鸯谱。 这婚约来的突然,也过于巧合。 还有半年若梨便要及笈,如今已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她始终不曾点头答应。 再想想来这里之前母亲对他说的话,裴屿舟现在已经肯定这婚事就是若梨一个人的请求。 她倒真是个好女儿,将她战死沙场的父亲榨得一干二净。 “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环胸的双臂绷得僵直,少女的指尖陷进胳膊的软肉里,留下的红痕越来越深,她嗫嚅着,眸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开始摇摇欲坠。 她尝试着提醒他,奢望他能懂。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冷笑一声,少年的手像长了眼睛,将鞭子直直地丢向一旁摆放着素色里衣的桌上,但没碰到若梨的衣服。 他还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初见她时的一切。 折姝梨 第3节 那份安于一隅,留给她的温柔此刻全都扭曲成了狰狞的厌恶。 “程若梨,肉没见你长几两,胃口倒变得不小。” 原本平静的池面晕开了一圈圈细弱的涟漪,少女半张的唇瓣翕动半晌,终是因着喉间的干涩疼痛无力地合了起来。 她垂下小脑袋,环胸的手臂时而松,时而紧,难堪又局促。 一颗豆大的水珠自额前碎发滑落,重重地打在已有波澜的温热水面,让它越发不宁。 “一炷香后不管你收拾成什么样,本世子都会立刻带你回国公府。” 余光扫过若梨衣服旁,他刚刚丢过去的马鞭,裴屿舟不怒反笑,只那其间恶意翻滚。 他抬脚便要离开。 “回国公府做什么?” 顾不上遮掩,若梨抵着水的压力,足尖踩上湿凉的池底,仓皇又狼狈地转过身,水声“哗啦”不停,但她询问的声音直直穿透,甚至有丝许尖锐。 在裴屿舟耳里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这会倒装不住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了。 眸中渗出几分冷意,少年懒洋洋地环起胳膊,半侧过身。 锦衣如火,张扬未定,再加上阳光镀的那层耀眼金边,便更多了强势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定睛望着双手扒拉着池壁,往下缩着身子,只露出小半颗脑袋在外面的少女,唇角微动,刻意放低声音,宛若恶魔呢喃。 “程若梨,本世子若不与你朝夕相对,岂不辜负你死皮赖脸求来的婚事?” 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池水中的若梨依旧瑟缩着身子,半晌不会动弹。 水汽氤氲出的勾人潮红完全褪去,只余一张苍白的小脸。 若他不逼着她去长公主跟前退婚,怎样,都无事的...... 紧咬唇瓣,若梨将美眸中那一点雾气拭了干净,匆忙走向一旁的台阶,脚步踉跄间险些仰面倒回水中。 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少女只在原地稍作停顿,便又快步来到架子旁,拿起大块方巾擦拭身上的水。 裴屿舟已经出去,外面守着的春枝她们却都没进来,必是碍于他的命令。 想着,若梨的动作更快了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这片随时都可能崩开的压抑静谧里,她越发的慌张和焦急。 最后若梨顾不上再擦头发,直接将与他马鞭仅咫尺之距的衣服往旁边挪了挪,从小衣开始一件件飞快往身上穿。 门被粗鲁推开时,她刚下定决心,将裴屿舟冰冷圆硬的马鞭抱进了怀里。 唇瓣哆嗦了一下,若梨圆睁着一双柔润无害的漂亮杏眼,无措地望着毫无预兆,再次闯入的少年。 尤有湿漉的发丝轻轻拂过她白得像雪,与初生婴儿一般软嫩的肌肤,又不听话地停滞,粘附在少女微微张开的红唇之间。 染过红,贴于白,让那一抹纤弱的,似乎一折就断的绝色倩影越发勾魂动魄。 黑眸微眯,在津液滑到喉咙前,裴屿舟迅速转身,将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半年没见她倒是长开不少。 但就算她真是天仙下凡,裴屿舟对她也没有男女之情,不可能将就着娶回家。 散着一头青丝,未着任何发饰的少女失落地垂下眼帘。 现在的裴屿舟对她来说,像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 柔软的指腹划过粗粝的鞭身,疙疙瘩瘩的触感,全都磨在了心底。 “还不走?” 耳畔冷不丁地传来少年不耐的声音,若梨不敢耽搁,抱着他的马鞭匆匆追上去。 如今还未到三月,京城并不暖和,再加上半湿的长发紧贴在后背,凉意更甚,少女双臂环胸,身子哆嗦,呼吸也因为追逐变得凌乱。 而走在前头,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已然快与父亲一般高的少年几乎看不到影了。 即使累得想就此瘫坐,若梨仍本能地往前追。 没有人会迁就她了,她自己也不行。 “程若梨,这才几步路?追都追不上还妄想与本世子比肩?” 公主府的正门出现在眼前时,有意将人甩在后面的少年终于停了下来,他半侧过身,余光不疾不徐地压在狼狈靠近的少女身上,神色漫不经心。 气喘不休的若梨只下意识地快了些脚步,压根没听清他说的话。 在她即将来到他身边时,裴屿舟又狠狠收回余光,迈开长腿继续往正门走。 “自己上。” 右手随意摸了两下二人面前的高大骏马,少年后退几步,双臂环胸虚靠着门口的石狮,黑眸深深倒映着若梨,但将她包裹的尽是危险的情绪。 裴屿舟此刻似乎又有了耐心,指尖轻叩臂膀,视线懒懒地跟着少女移动。 若梨双腿打颤,冰冷的马鞭硌着她柔软的胸脯,不适感直透心扉,犹豫的这片刻间,她感觉到气氛有所变化。 她知道定是裴屿舟不耐烦了。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仍在艰难喘气的少女彻底放弃了靠近他,将鞭子归还的念头。 可裴屿舟虎视眈眈的,她不敢将东西随便搁在地上,便只得单手抱着,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出,挪向面前于她言十分庞大健壮的骏马,白腻的手指带着颤意。 数年前西域进贡了五匹极为珍贵的汗血宝马,陛下赏赐给国公府两匹,一公一母,后在精心照料下又诞下这匹追日。 少时,裴屿舟用了近半年才将它完全驯服。 追日如今也只听他的。 眼尾微扬,裴屿舟的瞳孔里跳动起一丝诡异又危险的兴奋光芒。 在若梨的手缓缓覆上追日的背,神色终于有所放松的一刹,少年吹了声口哨。 清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碎了这片静谧,追日兴奋地迎合起来,猛地扬起前蹄,虚空踏着,头也高高抬起,发出了激烈的嘶鸣。 这一切都发生在若梨刚有所松懈之际,她惊叫一声,本就发软的双腿打了架,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两只白嫩的掌心擦破大片,鲜血渗出,尾椎骨亦是在剧烈抽疼。 可她最受不住的是耳畔爽朗又张狂的笑声。 她痛极了,他却仿佛乐到了心坎里。 凌厉的余光划过偷偷张望他们,对若梨指指点点的过路百姓,少年终是敛住了笑。 他极是潇洒地弯腰,将若梨惊慌间丢掉的马鞭攥进手里,慢条斯理地卷着,而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发丝凌乱,无声落泪的人儿。 冰冷粗硬的鞭身抵住她白皙瘦弱的下颚,迫使她抬头,裴屿舟俯身靠近,灼热气息扑面,伴着若梨熟悉又惧怕的沁雅沉香。 他俊脸上的笑容异常刺目,姿态纨绔又凶恶。 “程若梨,这就哭了?先前提亲的胆子哪去了?” 若梨咬着牙,只喉间偶尔溢出微弱的哽咽,她说不出话,也不能说,可又不甘心由着他一叶障目,这般误会下去。 唇齿间不知何时有了血腥,在裴屿舟离开前夕,她抬起尤在颤抖的手,用所剩无多的力气努力扯住他无一丝褶皱,华贵不已的锦衣。 纵使如此,衣服擦过掌心的伤口还是带来了细细密密的刺痛。 若梨氤氲着水雾的眼中没有其它情绪,只有一个他,将里面占得满满的。 裴屿舟皱着眉,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他别过脸直接抽.出了袖子。 而若梨也疼得落下了泪,她仍倔强地摇了三次头,不快,却也不慢。 “我没有......”她无声地祈求着,不愿放弃一丝能唤醒他的可能。 阳光流转,少女美眸中萦绕的雾气多了光泽,丝许坚定挣扎而出,而裴屿舟竟也鬼使神差地又盯着她看了半天。 不过若梨的眼眶越来越红,神色似乎又变成了他熟悉的柔弱可怜,少年心下不定,索性也不再看她,扯着嗓子凶巴巴地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本世子,别指望我对你怜香惜玉!” “走回去,给你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男主只有十七岁,但他已经是个失去脑子的成熟狗了(可以接受毒打了) 第3章 困芳华 锦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裴屿舟撩开袍角,翻身上马。 阳光下,他桀骜又张扬,不可一世。 二人之间的羁绊被若梨奉为珍宝,于他而言大抵是再寻常不过的施舍,随时可以丢弃。 甩开马鞭,裴屿舟坐下的骏马像一支离弦的箭,飞驰而出,只留下带着火星的疾风。 刮在脸上时,又热又疼。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见少年离开便又聚了起来,交头接耳,对若梨指指点点,女人脸上多是鄙夷,而男人们的龌龊心思更是昭然若揭。 若梨已经不记得上次出公主府是什么时候,自然也招架不住这些纷杂不善的目光。 她觉得难堪,可因为摔得很重,努力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反而让人看尽了狼狈。 在地上多坐片刻,攒下些力气后,若梨忍着疼一口气站了起来,拖着虚软的步子往公主府大门去。 若裴屿舟真的想让她走回去便不会先一步离开。 用手背轻轻抹去脸上的泪,若梨一步一个台阶,终于挪到了府门口。 “姑娘,世子请您回国公府。” 还不曾到门槛处,守门的府卫便拦在了她面前,一字一句,冷冰冰地道。 忍下心口涌个不停的酸涩,若梨看向对面那个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的府卫。 不久前他的母亲生了急病,告假回家未得应允,求到了含霜姑姑面前,若梨思及生母,便为他求了情。 虽从未想过让他报答,可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的,只是我想先回去换身衣裳,拿一顶帷帽……” 咽下喉间这阵哽咽,尽管知道进府的希望渺茫,可若梨还是没有死心。 折姝梨 第4节 尽管眼前的少女容颜绝色,此刻的模样也甚是惹人心怜,可这些不过是浅薄的眼福,微不足道。 傻子才会为她这个寂寂无名,寄人篱下的孤女违逆高贵显赫的世子。 拦着她的府卫索性别过脸不再看,语气变得讽刺和不耐,“姑娘,世子让您一个时辰之内走回国公府,您还是莫要再触怒世子,也莫要为难我们了。” 不能哭。 饶是双眼已瞪得发酸,视线仍越发模糊,若梨垂下眼帘,不再浪费口舌,自取其辱。 过去裴屿舟是她唯一的依靠,如今她只有自己了。 尽管神色尚算平静,可若梨整理衣裙的指尖全在颤抖,形象稍微齐整些后,她转过身走下台阶,往国公府去。 一直养在深闺,京城的路她并不熟悉,长公主府与国公府之间的路也只认识一条,需得穿过两条人来人往的长街。 少女低垂着小脑袋,双手僵硬地交叠在身前,步履端方,身姿聘婷,俨然是闺秀之态。 “这位姑娘如此模样行走闹市怕是会遭歹人惦记。” “我兄弟二人最喜锄强扶弱,此番便为你保驾护航,送你回家可好?” 没走多久,若梨便被两个拿着折扇,故作风雅的浪荡公子哥拦了路,其中一个话还没说完,便弯腰偏头凑上前来,要细看她的脸。 好在少女反应及时,踉跄后退,躲开了他。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别过脸,侧过身子,努力避开他们像是要将她当街强占的禽兽目光。 交叠在身前的指尖绞得发白,若梨的小脸更低了几分,几乎要埋进脖子。 周围没有人伸出援手,能不留下看场热闹或许便已是良善。 无助汹涌蔓延,甚至催生出丝许绝望。 “姑娘,莫要不识好人心。” 站在沈尚业身旁的男子展开折扇悠然摇着,却同样在用目光肆意侵犯她。 就在若梨犹豫着要不要豁出去,与他们撕破脸时,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停了下来。 通体漆黑,车顶边缘雕刻着精致的金色图腾,在阳光下闪动着尊贵耀目的光芒,栩栩如生,施压于无形。 “‘好人心’,”马车内的人先只说了三个字,尾调微扬,笑意虽浅却异常刺骨,“沈公子不若也教孤识一识。” 这声音温润如玉,又像是带着晨间寒意的清泉,潺潺流淌过三人心间,激起深浅不一的战栗。 沈尚业和赵齐远面色巨变,腿一软便当街跪了下来,膝盖磕得生疼,哆嗦着唇瓣,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不,不敢......” 而若梨虽有惊愕,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恍惚,一时也忘记了行礼。 “程姑娘,上车吧。” 车内男子徐徐拂了拂明黄色华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将鬓边因低头看书而垂落的几缕碎发撩到一旁,眼底的厉色淡了,语调全然不同于刚刚,柔和关切。 驾车的侍卫利落下马,将木踏放下后便持剑立在一旁,沉声道:“姑娘,请。” 余光轻轻扫过沈尚业和赵齐远,他们竟也在看她,眼底犹有惧意,更多的却是阴狠,若梨心口一紧,匆匆别过脸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入了马车。 “给太子殿下请安,多谢殿下——”她进去后不敢乱看,只欲在男子脚边跪下行礼,却被他虚托住,没能继续。 “不必。”松开手,姜昭礼坐了回去,眉眼温润,又似有喜色浮动。 饶是如此,身份的落差依旧像是天堑,无情地横在他们之间。 车内宽敞,氤氲着淡雅的龙涎香,装饰和摆件精简,所用材料却异常珍稀。 若梨的情绪还没完全平复,自然也不会细看,马车走动后她便在靠车门的角落处坐定。 外面的喧嚣渐渐远去,车拐了弯,驶进较为静谧的小路,姜昭礼方才再次开口,“程姑娘,可否将手抬起来?” 他的视线极轻地落向少女覆在裙上,印下了丝丝猩红的手,瞳孔深处有过一次不该有的跳动。 “太子殿下,我,民女无事的,您可否在此停车,将民女放下......” 姜昭礼突如其来的关切非但没让若梨放松,反倒让她越发忐忑拘谨,纤弱的身子贴靠在车门旁,交叠着覆在腿上的小手也全部缩进广袖之中。 婚约已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若梨只觉得如今自己做什么好像都会招来非议。 更何况太子是裴屿舟的表兄,她独自与他同乘已是不妥。 “日后,自是一家人。”眼帘半垂,姜昭礼唇畔笑意浅了几分,再看向若梨时眼神仍然温和,“孤会将你送至国公府附近。” “谢谢太子殿下。” 纵使男子已将身段放低至此,耷拉着小脑袋的少女还是心事重重。 她与太子不过寥寥几面之缘,除了行礼问安,并未说过其它...... 纤细的指尖微微收紧,猝然陷进掌心破开的肉里,若梨下意识闷哼一声,眼角沁出了泪光。 “墨池,先去医馆。” 将指尖捏着的,刚拿出不到一半的海蓝色帕子推回,姜昭礼低声吩咐外面的护卫。 “是。” 这之后车厢内又一次静了下来。 姜昭礼拾起倒扣在一旁的书继续看,如常的矜贵优雅,却轻而易举地将若梨所有的推拒都堵了回去。 车停在医馆门前,持剑的墨池“陪着”又问了一次时辰,神色愈显焦急,像是随时都要转头离开的若梨走了进去。 医馆的大夫给她处理了伤口,并拿了两瓶外伤药让她带着。 临走前,墨池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马车行到国公府正门前的小巷时,还有不到一炷香便是一个时辰。 虽然着急,但若梨仍不忘朝秦昭礼的方向行礼。 “民女深谢殿下恩情。”少女的声音又柔又软,隐忍着丝丝惹人怜惜的颤意。 感激与焦灼碰撞,最后一起堵在她心口,很不舒服。 “顺路而已,回去吧。” 车内之人的语调一如既往,清雅平和,而他的指尖抵着冰凉的窗扉,指节略有几分不自然的凸起。 他未曾开窗。 直起身,若梨开始往国公府跑,裙摆在风中飘扬,轻盈却又单薄。 而她身后那扇紧闭的窗正在缓缓打开。 姜昭礼温柔的眼眸中深深倒映着一道动人的倩影。 - 虽有数月不曾回国公府,但这里的路若梨从未忘记。 路过皓月阁时她小心地往里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她,便赶忙撑着疲软的身子,挤出力气加快脚步往弈竹院去,并未进去行礼问安。 英国公与长公主只得一子,阖府上下无人敢违逆裴屿舟,惹他不快。 她并非有意失礼。 若梨上气不接下气地跨进院子时,扑面而来一阵熟悉的沉香味,好在少年反应迅捷,运起内力,足下生风,眨眼便退到三步开外,与她拉开了距离。 “谁送的?” 扫了一眼鬓发凌乱,但衣衫尚算齐整的少女,裴屿舟慵懒垂眸,若无其事地把玩起马鞭。 若梨低垂着小脑袋从门前挪开,不敢挡着他出门的路,本就不宁的眼因着裴屿舟一针见血的问题越发胆怯纠结。 若实话实说,他定奚落羞辱,多半还会得罪太子殿下,可若撒谎,结果应是更糟。 最后,若梨绞紧指尖,轻抿的唇瓣并得更为严实。 太子殿下既在无人的地方将她放下,便代表着会保持沉默。 她不说,裴屿舟至多一时生气。 冷笑一声,站在她对面的少年移开视线,神色矜傲又疏离,“程若梨,记住你如今的身份,若做有辱门楣之事,没人保你死活。” 没在外丢人现眼就行,至于谁送,关他何事。 反正他们迟早要解除婚约,她凭着这副楚楚可怜的祸国之姿早日钓到个冤大头,对他有利无害。 早该想到结果会是如此,可亲耳听到这些,泪水依旧会不听话地在眼眶里打转。 但若梨不想让他察觉,便只乖乖地点头,算是应了。 她根本无话可回。 “回你的院子,没命令别出现在本世子眼前。” 看一次烦一次。 余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若梨手上缠绕的棉布条,裴屿舟别过脸,有些不耐地打发刚喘匀过气的女孩。 行礼后,若梨离开了院子。 当裴屿舟不明缘由地再次投去视线时,便只看到一截明明质地轻盈,却在沉沉浮动的裙摆...... 转过身,他回到书房,将马鞭丢到一旁的架子上,坐在桌前继续看书。 - 长公主身边的苏绣姑姑来到若梨的芳华园,请她去皓月院时,她刚梳好发,换了身样式简单的素色衣裙,柔软的丝绸发带依偎在如墨般秀丽的发丝间,温婉乖巧之余又不乏少女的灵动。 一路上若梨不发一言,眸光却越发闪烁不宁。 皓月院她进去过许多次,可每一次心中的惧意都是只增无减。 “你们都退下吧。”珠帘后,清雅的声音传来,听似悠然,却仍能让人心中紧张。 有两扇窗半开着,袅袅沉香中沁着丝丝舒爽的凉意,提神醒目。 但正撩开帘子,往软榻上优雅斜靠的女人面前走的若梨掌心却布满了汗渍。 “殿下。” 在离她不到三步之距时,她弯下腰行礼,仪态无措,语气还是姜锦芝熟悉的拘谨,并无长进。 虽已三十有五,但每日以珍贵的药材护理,妇人面容仍旧姣好,看着不过二十有余,她也没叫若梨起身,便再次开口道:“你如今已是吾儿的未婚妻,该随他叫一声‘母亲’。” “若梨不敢。” 折姝梨 第5节 她没说免礼,少女只能继续保持屈膝行礼的姿势,不敢有一丝晃动。 纤长的眼睫低垂,也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屿舟心气高,不喜约束,而你一向听话,让本宫少操好些心。”说到这,姜锦芝微微停顿,悠然俯瞰身前的若梨,高贵的凤目中有着让人不安的幽沉。 屋内静了好一阵。 额角的汗珠顺着若梨柔美的下颚线缓缓滑落,摇摇欲坠之际,姜锦芝再度开口:“日后,也当如此。” “是。” 藏在裙中的双腿酸软不已,不停打颤,若梨面上却没显露半分痛苦之色,她咬牙忍着,一举一动挑不出分毫错处。 “下去吧。” 终于,姜锦芝摆了摆手,允她退下。 强撑着回到院子,关紧屋门,若梨直接倒进床里,蜷缩进被子,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紧紧抱住自己。 听话,便还有她一席容身之地,若是不听...... 鼓起一团的被子狠狠抖动了几下。 - 用过晚膳沐浴之后,若梨散着一头青丝披着外裳坐在桌案前看书。 烛火下,少女侧颜朦胧,周身笼罩着让人不忍惊扰的柔黄光晕,只是这份安然没一会儿便被伺候裴屿舟起居的苏嬷嬷打破。 “姑娘,世子命你去他屋中。” 中年妇人站在桌案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少女,神色刻板,也有几分习惯性的漠视。 正要翻页的纤手悬垂在半空,若梨看了一眼窗外月明星稀的夜幕,澄净的眸中只有过片刻的涟漪,继而又静了下来,无悲无喜,有些空旷。 “是。”她轻声应了。 穿上外裙后,若梨在春枝的目送下离开厢房,去往弈竹院。 苏嬷嬷直接将她带进了裴屿舟的寝屋。 这也是若梨第一次踏足,可此刻她并无一点好奇,反倒充满忐忑。 隐在广袖中的手蜷缩成拳,少女终是没忍住,轻声询问:“世子他——” “世子让你在此等候,不得命令不可擅离。” 将人带进来便要离开的苏嬷嬷顿下脚步,半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堵了若梨后面的话。 “是......” 垂下眼帘,少女心底的困惑和不安越来越浓。 烛火在夜风中幽幽跳动,映着若梨血色稀薄的白皙面颊,柔软的青丝徐徐扫过她的面颊,垂落在肩头。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双腿僵得发疼,她才一步一步挪到桌边,慢慢坐下。 屋里萦绕着浅浅的沉香味,但又有一点说不上来的不同,若隐若现,难以捕捉。 若梨只粗识香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只得起身开窗通风,可又很快被门外守着的小厮关了起来。 坐立不安的同时,若梨的眼皮开始耷拉,即使努力掐自己的手掌也没能抵得过越发浓烈,抑制不住的倦意,不知不觉便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程,若,梨——!” “谁准你进来的?!” 熟悉的怒吼声在耳畔炸开,睡得昏昏沉沉的若梨终于惊醒过来。 下意识坐起,少女努力掀动着像是有千斤之重,酸疼不已的眼皮,纤手撑按着晕眩胀痛的额头,迷迷糊糊地看向面前站着的,一身黑色寝衣的少年。 裴屿舟一双矜贵的凤目圆瞪着,诧异未消,便又被灼灼怒火同化,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抖,这才勉强控制住将床榻上的人粗暴地提起来,丢出去的冲动。 “你就这么急着自荐枕席?!” 少女的外裙没了踪影,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素色寝衣。 因着起身匆忙,本就松垮的领口滑落,香肩半露,柔若无骨,那肌肤亦是天生的细嫩滑腻,垂落的乌黑发丝更衬得她白皙胜雪。 藕粉色肚兜后,已有明显起伏的线条在烛火下流转着极为考验定力的盈盈光泽。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这三章裴小狗几乎都在咆哮耶(思考ing) 不能让梨梨一直受这种委屈~ 第4章 困芳华 猛地移开停滞的视线,裴屿舟飞快转身,喉结也狠狠滚动了两下,内息在丹田间流动,想要化开身体里这阵突如其来,横冲直撞的无名火。 “不是的,哥哥,是苏嬷嬷她说你让我过来,而且我本是趴在桌上的,不知怎的就,我没有要——”自荐枕席...... 他周身内息波动十分强烈,若梨不免被波及到,心口滞闷难受,但她第一反应还是看向背对自己的少年,本能地做着苍白又无力的解释。 眼里迷蒙的,惹人怜惜的倦意因着他的话瞬间散了干净,急促的声音犹带几分嘶哑。 低嗤一声,裴屿舟压着燥意,双臂环胸半侧过身,目光死死钉在她苍白一片,无辜可怜的小脸上,没再占她半分便宜。 “苏嬷嬷上午就告假了。” “况且你没有,那就是本世子要趁人之危?” 凤眸微眯,裴屿舟唇角噙着一抹刺目的讽刺,甚至还有让若梨全身发凉的轻蔑。 她想再解释什么,却如鲠在喉,上涌的酸涩将唇齿都浸得麻木了,视线也越发的不清楚。 “以后别叫我哥哥。” “还有,就算你一丝.不挂地杵我面前也是徒劳,收拾好就给我出去!” 她这副仿佛所有人都在欺负她,误会她的小可怜模样裴屿舟今天已经看得够多,也实在腻烦,再加上科考在即,他身心疲惫,又有些焦躁,心情此刻已是差到极点。 少年再次转身,懒得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若梨身上。 直到他最后一句话落,小脸惨白的若梨方才眨了眨酸疼的眼睛,垂下眼帘,模糊的视线落向寝衣。 豆大的泪水也在这一刻滴落。 她想明白了这整件事,却无济于事。 裴屿舟已经不信她了。 不知道自己的外裙被放在了何处,若梨也不敢去找,便就这样走下床榻。 纤细的,犹有颤意的双手紧紧拢着衣襟,她的脚步异常生硬,明明二人一前一后未隔多远,可当她来到与他齐平的位置时,纤柔的身子已贴上一旁沁凉的凭栏,尽可能地远离了他。 披散在肩头的香软青丝也悄然滑落,挡住了少女小半张脸。 在她与自己擦肩时裴屿舟便收拢目光,松开环胸的双臂,头也不回地往床榻去。 不过若梨虽只躺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属于她的幽香已渗透被褥,挥之不去。 猛地丢开棉被,裴屿舟死命压住又要变烈的火,重重呼出两口温度异样的气,绕过屏风大步往外走,要将若梨喊回来给他换床单。 只是他的手刚抬起,还未触及门扉,便听到少女极力克制的呜咽声。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她不曾说别的,前前后后只有这三个字。 片刻后,少年耳边便只余呼啸不休的风声,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再次回到里屋后,裴屿舟在略有凌乱的床榻前站了片刻,或许是背对烛火,那双矜贵又傲然的目中有几分看不透彻的幽意。 他终是动了起来,并非更换被褥,而是脱了鞋袜掀被上床,帘帐落下前夕,一阵劲风扫过,里屋的两盏烛火也都熄灭了。 合上眼时,一些回忆开始在脑中浮现。 七年前,若梨初入勋爵之家,异常拘谨胆怯,若非母亲传话,她从不主动踏出院子。 那日家中有宴,她被含霜姑姑带出来,坐在席间最末,无人问津的偏僻角落,宴席尚未过半便独自离开,也无人过问。 裴屿舟小解回来时,却看到表妹姜昭云拽着若梨不放,将她的衣裙和发鬓扯得凌乱不堪,旁边的宫婢还时不时地推她两下。 偌大的后花园只听到她们主仆言之凿凿,污蔑她偷了公主的月牙镯。 若梨本就比同龄人矮小瘦弱,除了“我没有”,饱受欺凌的她不曾说过其它,更无法还手。 明明还不到八岁,她的声音里却已有了让裴屿舟很不是滋味的凄楚和无力。 他过去后便将若梨护在身后,声色俱厉地驳斥姜昭云,将娇纵的,从没受过委屈的公主气得放声大哭,嚷嚷着要让父皇杀了他。 但裴屿舟头也没回,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头就在这,你砍吧。” 当看到若梨湿漉漉的,重新有了星星点点光亮的漂亮眼睛时,他心中那股形容不出的不适感才烟消云散。 裴屿舟极为利落地弯腰,没等女孩说什么,便自顾自将被婢女推崴了脚的她背起来,离开了后花园。 “我真的没有偷.......” 回去的路上,七岁的若梨依靠着少年瘦削的肩膀,稚嫩的嗓音有几分干哑,可语气坚定。 “我只是迷路了,才在附近徘徊,也没有看到任何饰物,就算看到了,我也不会偷的......” 或许是没有得到裴屿舟的答复,怕他不信,若梨便又努力解释,鼻音越发浓重,像是下一刻就会如姜昭云一般哭嚎。 但他们走了半晌,除了微弱的哽咽,裴屿舟耳边再无其它。 “怎么不和她们解释?” 少年将背上轻飘飘的女孩往上托了托,随口一问,眉眼间依旧是一片耀目的晴朗。 “她是公主,不会信我的......”更何况我不过是她的发泄口,解不解释都没有意义。 吸了吸酸涩的鼻子,若梨及时抬手抹去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继续咬紧牙关,乖乖地趴在裴屿舟背上。 “想这么多干什么?你没偷就是没偷。” 步伐稳健的少年骤然停下,他侧首尽可能多地看向背上的女孩,将她惊愕的,有些呆傻的模样收入眼底,神色却愈发坚定。 要这么简单就能给人定罪,那刑部,大理寺,京兆尹还要了作甚? 折姝梨 第6节 律法适用于所有人,天家也不该例外。 被欺凌时都能咬牙忍着不哭出来的女孩这一刻却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豆大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她甚至来不及擦拭,只呜咽着,努力从嗓子里挤出些字眼,“你这般......”信我吗? 后面的三个字若梨没能说出口,不知是哭得太厉害,还是因为其它。 “你怎么就哭了?我刚刚也没很凶吧......” 前一刻还张扬无畏的少年此刻变得手足无措,他想将人放下,又记着她伤了的脚,两只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 好在没一会儿他便眼前一亮,忙不迭地将袖中的干净帕子掏出,献宝似的递到若梨眼前,甚至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小心和讨好,“你别哭了。” 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若梨不停摇头,尽管心中的委屈此刻全奔涌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还是努力稳了稳呼吸,不想让裴屿舟误会,“不是这样的,是,是你,你信我......” 想到姜昭云刚刚那番做派,裴屿舟嗤笑出声,怕若梨误会,他又赶紧收住,放低声音,有些生硬和别扭地道:“不信你难不成要信姜昭云?” 那之后两个孩子都没再说话。 裴屿舟继续背着抽抽噎噎,却并不让他感到厌烦的若梨往她院里去,而瘦弱的女孩犹豫再三,终是由着那一点不该有的渴望蔓延。 她垂挂在少年胸前的细嫩手臂缓缓抬起,收紧,最后虚圈住他的脖颈,没再往前,更没用力。 这样便足够她暖和起来了。 将人背回芳华园,裴屿舟又施展轻功在府里飞檐走壁,没一会儿就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将最好的外伤药全揣进布包,回到芳华园后便直接把包塞到若梨怀里。 只是半晌都没等到她开口,同自己说个一言半语。 这园子位置偏僻,光线不佳,紧紧抱着东西的女孩始终垂着眉眼,裴屿舟看不清她的神色,能捕捉到的只有她眼尾那一抹嫣红。 气氛静得透出了些尴尬,最后少年有些挫败地挠了挠头,别开视线,吞吞吐吐道:“你什么时候能叫我一声‘哥哥’?” 虽不算是难以启齿的事,可这是裴屿舟第一次要求女孩子这般叫自己,难免局促,白皙的耳廓晕开了红。 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两月有余,说过的话加起来却没超过二十句。 每次都是裴屿舟主动跑到芳华园来找若梨玩,而她大多时候便是这般乖乖坐着,垂着眼帘小声拒绝。 饶是如此,他依旧锲而不舍。 毕竟若梨是恩人遗孤,裴屿舟觉得他们一家有责任照顾好她。 此番只是要她叫自己一声“哥哥”,应该不算过分吧? 屋里又静了许久。 就在少年挫败地背起双手,准备向她道别回宴席上时,少女抬起了头,一双尤有水雾,纯稚漂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撞入他漆黑的,初显桀骜的眼眸。 “哥哥。” 这两个脆生生的,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字眼响起时,裴屿舟甚至忘记眨眼,长这么大头一次犯起了傻,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所以“哥哥”是七年前的裴小狗求着梨梨叫的,不是咱们梨梨主动的~ 相信我,以后裴狗会为了求梨梨再叫一声“哥哥”深陷火葬场无法自.拔(狗头头)。 第5章 困芳华 “你会,一直信我吗?” 虽知自己不该奢求太多,可若梨太害怕一个人了。 “会。” 那时的裴屿舟并不知道这简单的一个字,让原本想要逃离国公府的若梨留了下来,也救了她一命。 其实选择握住他的手随他离开村子,来到长公主面前的那一刻,若梨的命便不再是自己的。 黑暗中,难得回忆往事的少年缓缓睁开褪去不少稚气,锋芒隐现的眸。 当年他无原由地信任若梨,忍受了姜昭云众目睽睽下的羞辱,甚至耐着性子陪她一起走她曾去过的地方,寻找那枚镯子,只为让她亲口还若梨清白。 这也是裴屿舟第一次违逆母亲,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好在他后来找到了。 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说他更像父亲英国公。 汗流浃背的少年感觉自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被姜昭云羞辱的难堪也烟消云散。 吐出一口温热的气,裴屿舟抬起修长的,因常年习武遍布茧子的手,轻轻贴在鼻尖。 不过是短短片刻,身上似乎就已有了若梨的味道。 明明这香味如她人一般柔软薄弱,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韧劲,缠人很紧。 在婚约这件事发生前,裴屿舟从未违背过承诺,始终把若梨当亲妹妹信任,爱护。 得知后他也给过她解释的机会,但她避而不答。 但只是如此,他便舍弃了对她所有的信任,武断得有些陌生。 这一夜裴屿舟总觉得自己半梦半醒,第二天清醒后脸色不大好看,伺候他起居的苏嬷嬷带着两个婢女隔着屏风问安时,剑眉紧蹙的少年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哑着嗓子暴躁道:“闭嘴!” “世子”两字还没说完便被打断的三人面面相觑,自是没有再开口。 “我知道你没有了!” 紧接着,裴屿舟又吼了一句。 余音落下,屋内陷入了压抑得近乎凝固的死寂。 声声环绕,加重这气氛的只有裴屿舟急促不定的呼吸。 半晌,床上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放下摁压额头的手,套上长靴,大步走向屏风。 感受到他越渐强烈的气场,本就忐忑的两个小婢女都瑟缩起肩,将头埋得更低,生怕火上浇油。 国公长年征战在外,长公主殿下只世子一个孩子,自是将他看得很重,给予厚望。 但凡有碍世子,惹世子不快的,她都不会容忍。 只有程姑娘是个让人不解的例外。 绕过屏风,裴屿舟停下脚步站在与它齐平的位置,少见的冷着极为英俊的面庞,沉声问:“苏嬷嬷,昨晚谁带程若梨过来的?” 虽还不到十八岁,但裴屿舟身形已是修长健实,这般随意站着气势上便胜过大多人。 更何况他还在长公主身边长大,身上多少也有些她的影子。 不过苏嬷嬷是从皇宫出来的,便是圣上她都见过许多次,裴屿舟毕竟初露锋芒,还不足以让她感到畏惧。 短暂的惊讶过后,苏嬷嬷便从容地低眉敛目,平静道:“回世子,是程姑娘自己过来的。” 少年神色未变,漆黑的瞳孔中却起了波涛。 此刻还是清晨,风中凉意尤甚,让气氛越发凝冽刺骨。 “她是怎么睡到我床上的。” 裴屿舟的话音未落,捧着洗漱用品的两个婢女便微不可见地向后缩了缩。 尽管只是一瞬,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垂在两侧的手攥了起来,少年再一次垂眸看向站在婢女前面,与他不过两步之距的苏嬷嬷。 从他记事起这位嬷嬷就在身边照顾,他本不想怀疑她。 所以此刻裴屿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给她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而苏嬷嬷又怎会不明白,可那终究是裴屿舟的猜测,她否认他也无计可施。 更何况他必然很清楚这背后是谁在授意。 “姑娘约莫是乏了,便在您榻上小憩。” 年近五十的老人一直从容不迫,若不是裴屿舟心里已有决断,只怕便要被她蒙蔽。 盯着眼前的老奴看了一阵,少年竟有些想笑。 所以他也懒得收敛,直接扬起唇角笑出了声,并不是大笑,反而透着一丝让人不安的沉闷。 “世子殿下——” “今日不用你们伺候,都退下。” 转过身,少年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又消失在屏风后。 苏嬷嬷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盯着屏风旁裴屿舟站过的地方看了片刻,接着才将手中崭新的衣物放下,带着两个婢女离开。 回到内屋的少年来到床边,俯身拿起他一直放在枕旁,靠床里侧的锦盒。 轻轻打开,他取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这些是父亲英国公自边关寄给他的,大多寥寥数语,督促他习武,读书,上进。 尽管内容刻板乏味,但每一个字他都记下了,甚至包括父亲落笔的日子。 就连这一封也不例外。 这是裴行慎多年来写的最长的一封信,让他娶若梨为妻。 裴屿舟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最后一行。 “待你与若梨成亲,为父便归。” 他想,裴行慎给母亲的信中多半说了差不多的话。 但裴屿舟绝不会任他们摆布,大不了他弃文从武,替父亲镇守边关,换他回来和母亲团聚。 - 因着科考在即,再加上错怪了若梨,裴屿舟这几日都没找她。 “姑娘,世子明日便要入考场了,您当真什么也不送?道声祝福也好啊......” 看着倚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仍在咳嗽的柔弱少女,春枝心疼之余又有几分憋屈。 她这般不知争取,日后就算嫁给世子处境也很难有所好转。 折姝梨 第7节 若梨梳着最为简单的发髻,如云般浓密柔软的青丝间只缠绕着一缕浅色的发带,再加上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看上去更为娇弱,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她用帕子掩住唇瓣,咳嗽了几声,待到缓过来后,少女移开了落在书上的视线,看向大半笼在阴影中的院子,柔声道:“春枝,我不去便是最好的。” 除了春枝,大约没有人希望她今日去找裴屿舟。 况且就算她真心祝福,到他耳里大抵也只剩“厌烦”二字。 他们之间的情谊似乎就这样消失殆尽,也或许本就不值一提,不过是她一直以来看得太重。 婢女本想再说什么,可见若梨合上了书,拢着毯子轻轻闭上眼,便只得将到了喉咙眼的话咽回去。 事在人为,若她这般下去,便等于将世子拱手让人了。 末了,恨铁不成钢的春枝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俯身为若梨捻毯子,动作轻柔。 而此刻弈住院的书房,微服出宫的姜昭云却像只雀鸟,绕着书桌前的裴屿舟说个不停。 头上的朱钗也随着她轻快雀跃的脚步清脆作响。 半晌,大约是意识到裴屿舟的不耐烦,一身明艳宫装,珠光宝气的公主站定在书桌对面,再一次将打开的,装着玉佩的锦盒捧到裴屿舟面前,只差一点便要磕到他高挺的鼻梁。 “屿舟哥哥,这块玉可是我专门请宝庆寺的住持开过光的,戴着它你一定可以高中!” 纤长的眼睫扇动了两下,姜昭云依旧保持着献宝的姿势,抹了口脂的樱红小嘴微微嘟着,俏皮的模样淡了她不少与生俱来的娇纵和贵气。 “知道了。” 抬起手,裴屿舟用两根手指抵着冰凉的锦盒,将它从眼前推开。 管它开没开过光,反正他从不信这些,也不会带。 倒是姜昭云,不请自来就算了,还这般能说会动,程若梨虽时常苦着张脸,却比她安静多了。 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念到她,裴屿舟眼中情绪有点凝固,就在他不爽地蹙眉时,放下锦盒的姜昭云又道:“屿舟哥哥,你的未婚妻给你准备了什么?” “拿来给我看看嘛。” 屋内突然静了下来,气氛莫名变得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失去妹妹,即将失去老婆的裴狗:关你屁事。 感谢在2022-03-02 20:55:04~2022-03-04 10:0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味蟹黄堡 5瓶;丘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困芳华 姜昭云拨着步摇上垂落的流苏,眼神一动不动的。 半晌,她心下确定,唇角便忍不住扬起,同时移开视线,努力将眼底的笑意藏住。 放下流苏,小公主双手背在身后,故作惊讶道:“她不会什么都没送吧?” “不过时辰还早,晚些时候应该会过来的。” 若无其事地将锦盒往裴屿舟手边推了推,姜昭云虽是在宽慰,心底却在发笑。 算那寒酸丫头识趣。 “时辰不早了,我还要看书。” 裴屿舟掀起眼帘,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姜昭云,手却准确地覆在盒子上,“啪”的一声将它盖起,推到一旁,动作利索决绝。 明日就要考试,他懒得跟这个见缝插针的刁蛮公主废话。 他跟程若梨之间的事她没资格置喙。 “屿舟哥哥,那我先走了。” 知道他此刻很是不耐,自己也不该在考前过多纠缠打扰,但姜昭云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眼神。 可惜裴屿舟压根没抬过头。 不管走得多慢,她终究会来到门口,提起裙摆正要抬脚时,姜昭云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再次看向英气勃勃的少年,扬声道:“明日考场人多繁杂,我不便过去,但玉佩你一定要戴上!” 说完后,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姜昭云只得摁着不甘咬牙离开。 至少他没跟以前一样将她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丢还回去,说明玉佩多少还是合他心意的...... 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裴屿舟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抛进堆放旧物的箱子里。 不知道姜昭云哪根筋搭错了要缠着他,但他没兴趣接受她强制的好意。 傍晚时分,收拾好在考场所需的一应用品后,裴屿舟随母亲去前厅用晚膳,原想多陪她走走,将她送回皓月院,但姜锦芝不想儿子考前累着,便让他早些休息,不必远送。 回到厢房,正要解衣沐浴的裴屿舟看着不远处的床榻,放在腰带上的手不知不觉顿住。 细想之下程若梨过去从没主动找过他,反倒是他经常去那个阴僻小院,将人半哄半骗出来。 后来她生了场重病,被送去公主府静养,不久后他也去了衡阳书院念书,二人才见得少了。 不过裴屿舟隔三差五就给她写信,寄东西,完全不在意她回避的,近乎冷淡的态度。 “世子,浴汤已备好,您——”去哪里…… 贴身小厮阿七看着少年散着不爽,明显是生人勿近的挺拔背影,默默咽下后面的三个字。 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裴屿舟走得很快,最后直接飞檐走壁,高高竖起的发拂过他线条刚硬完美的脸庞,将他眼底翻滚的浓墨隐隐遮挡。 几近无声地落定在若梨的院子,他径直走到厢房门口,抬手敲门。 “咚咚咚”三声,比平常重些,却还算平稳。 出来开门的春枝看到裴屿舟时愣得不轻,若非屋内响起的咳嗽声,她还能懵上一会。 “世子,您怎么——” 时辰已然不早,裴屿舟不想再耽搁,便直接打断:“我找程若梨,你先出去。” 眨了眨眼,彻底回过神的春枝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不过她反应还算迅速,立刻遵从命令出屋,让裴屿舟进入。 屋门合上后春枝方才抬起头,两只布着薄茧的手交握在一起,久久未松。 不管世子为何来找姑娘,至少此刻含霜姑姑不在院中。 回到国公府后她便时常去长公主院里,晚上也多与苏嬷嬷她们同住。 如此她与姑娘倒也落得轻松。 许是今日的烛火有些刺眼,所以看到他颀长身影的一刹,若梨的眸中晕开了点点湿意,她自榻上坐起,将身上厚实的毛毯放下,全都搭在腿上。 可她终究没有多看,只垂下眼帘,嗫嚅着唇瓣轻轻道:“世子。” 尽管来这一趟目的明确,但看着这般苍白羸弱的若梨,听着她柔软而疏离的呼唤,裴屿舟竟一时无法开门见山。 屋内氤氲着他熟悉的苦药味。 意识到自己的犹豫和迟钝,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梳妆台前,微微靠着,单足点地,双臂环胸,姿态随意但压迫感依旧。 清了清嗓子,裴屿舟重新看向对面的若梨,有些别扭地道:“你又生病了?” 虽是想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不过他到底直接惯了,属实不像。 他的问候突如其来,虽不敢多想,可若梨却觉得喉咙似乎变得好了一点。 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划了划膝头柔软的毛毯,她摇了摇头,柔声道:“偶感风寒,没有大碍的。” 说完,若梨便想起他明日的考试,也顾不上心底纷乱的情绪,抬头看向他:“世子将赴考场,莫要过了病气。” 而一直盯着她看的少年显然也没准备,几乎就在对上若梨视线的一瞬,他飞快地偏过头,躲开了。 “过不了,我身体好的很,不像你。”弱得好像我对你吹一口气都是在欺负你。 裴屿舟挺了挺腰杆,抱着手臂的修长双手同时收紧,又缓缓放松,他意识到此刻自己似乎有那么些挫,便又回过头与若梨对视。 在她如水般清柔绵软的目光中,少年竟短暂地脑中一空,忘记了说事。 以为是自己的担忧让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若梨缓缓垂下小脑袋,断了二人之间眼神的纠缠。 一举一动却是比裴屿舟自然许多。 “科考毕竟是要事,世子寒窗苦读多年,慎重些总——” “行了,我来是要跟你说正事。” 蹙了蹙眉,少年的眼神又如往常一般桀骜,他有点不耐,便打断了若梨的话。 类似的叮嘱这几天听得太多,虽然多一个少一个并无所谓,但他此刻不想浪费时间。 无法直言的心意就这般被打断,若梨心里自是酸楚,好在她将情绪都藏在了半垂的眼帘后,除非弯腰凑到她面前,否则什么也看不到。 裴屿舟要与她说的正事只有一件,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 “程若梨,我发现你从没主动找过我。”也没看出你哪里喜欢我。 不过管她喜不喜欢,他主动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很在意似的。 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肌肉紧实的胳膊,少年的瞳孔变得深邃,而他的唇角却扬了起来,笑意慵懒,让人不安。 被他问到的人眸光轻颤,眨眼的动作没原先那般自然了。 她用帕子掩住唇瓣咳嗽起来,小脸也因此多了病态的潮红。 再次开口时,若梨的声音难免有些干哑,语气莫名让人觉得敷衍,“世子身份尊贵,我不便打扰。” 轻嗤一声,裴屿舟松开环胸的手,站直身,并往前走了两步。 但只是这些微的转变,烛火下他的倒影便已迫近若梨,气场也强了许多。 “你要真这么想怎么不拒绝?” 没想到裴屿舟会同自己绕圈子,若梨心里多少有点讶然,但她并未慌张,只轻声回道:“若梨不敢拒绝世子。” 不敢,也不会。 深吸口气,裴屿舟听着她毫无漏洞,却明显是搪塞的话,心里难免有些烦闷,便不耐地道:“少摆这副无辜模样,我不信你不敢。” 折姝梨 第8节 她都有勇气去母亲面前求嫁,真要是不想理他,还能没胆子拒绝? “程若梨,你嫁给我除了个头衔什么都得不到。” “你心里肯定清楚。” 眯了眯眼,裴屿舟准确捕捉到少女纤软眼睫的不规律颤动,黑眸中划过几分了然。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有所了解。 更何况若梨从不似姜昭云那般纠缠于他,走出这一步必是另有所图。 “你要是解除婚约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裴屿舟看着对面的少女,语气仍然强势,完全不算商量,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又开了金口,半是安慰半是承诺: “放心,以后你嫁出去我也照样护着你。” 原以为他真的想明白了她的处境,却终究是空欢喜一场。 捧起小几上半凉的茶盏,若梨喝了好几口,方才压下喉间这阵干痒,茶水蜿蜒而下,一片寒凉。 好在她的身子本就没怎么暖和过,所以不算难受。 可是有几缕凉意却好像顺着某些筋络爬进了心底。 “世子,你真的一点都不愿吗?” 缓缓抬起头,若梨哑着声问他,话语间有一丝心酸的颤意,许是因为美眸中的雾气太重,所以他看不清她眼底真切的情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若梨先前从没有这般看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一起来召唤裴狗的双商,让它们早日上线~ 第7章 困芳华 耳边有一阵挥之不去的声音,让他三思,但裴屿舟不喜欢拖泥带水,尤其是在这种应该快刀斩乱麻的事上。 “程若梨,谁愿意娶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妹妹?” 他的声音利落干脆,每一个字都像一道绳索,将若梨一圈又一圈地缠绕,收紧,将她勒得皮开肉绽。 是啊,他从来都只当她是妹妹,唯有她生出了那些不该有的,不切实际的心思。 若梨的眼瞪得很大,甚至隐隐可见眼白,饶是如此她依旧没能框住那颗豆大的泪水。 吸了吸鼻子,她努力敛起自己的狼狈,在裴屿舟再次看过来前将泪珠抹去。 就好像刚刚蚀骨的痛楚并不存在。 将毛毯掀开放到一边,若梨单手撑着小几极为缓慢地站了起来,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她的力,纤细的指骨凸得厉害,像是要撑开薄薄的血肉。 在原地站了须臾,她便与裴屿舟擦肩,来到他靠过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被放在最里面的锦盒,将早就缝制好的香囊拿了出来。 “世子金榜题名时,自会得偿所愿。”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 我们的婚约终究不会成真,你其实无需为此伤神。 少女眼尾浮动着惹人怜惜的嫣红,可她眼底的雾气却在一点点散开,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那道挺拔又有些遥远的身影。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柔婉温顺,所以裴屿舟没有多想,就这样信了。 他接过若梨递来的香囊,在她面前露出了久违的爽朗笑容:“那么多祝福也就你这句最称心。” “谢了。” 束缚了他好些日子的婚约之事得以解决,裴屿舟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若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垂下眼帘,福了福身:“世子早些休息。” “你也是。” 这句再简单不过,却已久未能听到的关切话语远远传来。 说话的人已跨过门槛,走出屋子。 寂静的小院中除了风声,便只剩少女隐隐绰绰,压抑又难受的咳嗽。 走到一半,裴屿舟的脚步放慢,垂眸看了一眼香囊,将它收进掌心,又侧身望向窗纸上那抹摇曳的身影。 虽然她答应了,但冷风一吹,他又觉得一切似乎太过平静容易了些…… 而且心里总有种古怪的,莫名的空落感。 屋内的若梨紧紧环抱着双膝,蜷坐在软榻上,忍耐已久的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流个不停。 明明哭得很厉害,她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若梨很想在放榜之日到来前逃走,这样就不用承受后面的一切。 可她没有地方去。 - 春闱结束那天早晨,和若梨同村,经常照顾她们母女的张翠前来府上寻她。 她和张广的父亲张叔昨晚回家时被毒蛇咬伤,至今昏迷不醒,村里大夫都束手无策。 张婶一早便进城告知女儿女婿,如今张翠的夫君已带着城里一位大夫快马赶回,张翠和张婶则驾着牛车来寻若梨。 她们想请她去贡院门口接应张广,借他一匹快马,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若真有万一,也好见父亲最后一面。 送张翠离开的路上她仍哭得厉害,快到国公府偏门时若梨塞了一荷包碎银给她。 “我不能要,你日子也难,家里还有些存银,你快收回去。” 妇人流着泪推拒,看着若梨巴掌大,不见几分血色的小脸,本就酸疼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孩子从小命苦,父亲常年跟随英国公东征西讨,母亲体弱多病,又生得异常貌美,一直遭人惦记,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如今她虽入了国公府,得到庇佑,可背后的艰辛又岂是常人可以体会。 压下眼底的泪意,若梨抱住张翠布满厚茧的手,将鼓鼓囊囊的荷包按进她掌心,哑声道:“翠姐,你们一家帮过我和母亲不少,如今除了这些银钱,我也帮不上什么,你收下吧。” 时间紧迫,张翠抹了一把泪,没再推拒,她将荷包仔细塞到胸前衣襟里,然后抱了抱若梨,哽咽个不停:“好妹子,日后若要帮忙,一定要与我们姐弟说。” 站在偏门口,若梨含泪望着妇人焦灼的背影,纤细的手蜷缩成拳缓缓覆上堵得难受的心口。 她已经回不了家了,又岂能再连累他们。 - 若梨来到贡院门口时,这里已是人来人往,路边也停着不少马车。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紧锁的大门徐徐打开,许多神色疲乏,青渣遍布的考生背着包有序走出。 张广的模样在若梨脑中已有些模糊,隐约记得他皮肤偏黑,身形高壮。 不过以往他们姐弟来送腌菜腊肉的时候都是春枝去偏门拿,所以她很清楚。 若梨偶尔会透过春枝撩开的那一角帘子看向外面,将热闹与春光尽收眼底。 下一次出来却不知要等到何时。 撞进裴屿舟漆黑却仍颇有神采的眼底时,若梨小嘴微张,脑中短暂地一片雪白,捏着帕子的手也不知不觉搅在一起。 那一天后,她便决定躲着他,不要他对自己的任何好。 那都是靠谎言骗来的。 在裴屿舟收回视线向她走来前,若梨便先别过脸,垂下了浓密柔软的眼睫。 少年注意不到这些微末的变化,他朝身边的同窗潇洒摆手,看也未看他处,径直向若梨而来。 俨然是将进考场前母亲说过的,会来接他这事忘在了脑后。 “姑娘,我看见张广了!” 在裴屿舟快到马车边时,一直盯着出来的考生的春枝看向若梨,激动之余又有些焦急。 “寻着就好,你快下去吧。” 婢女突然响起的声音乱了少女眼中过分浓稠的平静,她没朝外看,只轻声回复。 得到主子应允,心中雀跃的春枝立刻打开门,跳下车向张广跑。 路过裴屿舟时只简单地朝他福身行礼算作问候,而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 懒懒地弯了弯唇角,少年心道程若梨的婢女还挺会见风使舵。 走到马车边,他将肩上的包裹丢给一旁牵着快马的小厮,动作利落帅气,接的人却甚是忐忑。 单臂撑着着门框,裴屿舟倾下身子,半探进车里,低声道:“程若梨,你这香囊不错,提神醒脑,还给了我思路。” 上下抛着别在腰间的竹青色香囊,他眼里都是笑意,许是因为外面的阳光,若梨觉得他的瞳孔熠熠生辉,甚至有几分晃眼。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他笑得这般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亦或者她其实从未见过。 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有点久,若梨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借着这动作,移开了与他纠缠太久的视线。 “能帮到世子便好。” 放下手的同时,少女柔声回他,而后便继续捏膝头绣着朵朵桃花的帕子。 明明声音甜软,但语气格外平和,说得好听是客套,直接点或许又是在敷衍。 车厢内静了下来,气氛僵持。 门边的裴屿舟一动不动地盯着若梨白皙姣好的小脸,但垂着眼帘自顾自玩手帕的人毫无反应,显然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香囊不知是第几次落进掌心,唇瓣抿成一条危险直线的裴屿舟没再将它抛起。 他有种被若梨当成傻子的烦人错觉。 站直身,心情变得不畅的裴屿舟准备骑马回府,梳洗一番后和朋友一道去邻仙楼喝酒。 管她做什么,说不定还因为之前欺负她的事生气,过两天就好了。 只是他刚转过身,便见牵马的小厮将缰绳递给站在春枝身旁的男人。 他生得高大壮实,肩上背着简陋的麻布包袱,应该也是从贡院出来的考生。 折姝梨 第9节 蹙了蹙眉,裴屿舟冷声问:“他是谁?” 终于意识到他在身后的春枝忙不迭地转身,忐忑又焦急:“回世子,这位是与姑娘同村的张广小哥,他的父亲被毒蛇咬伤生命垂危,所以姑娘从府中借了马,想让他尽快归家。” 瞥了一眼同他拱手作揖的男子,裴屿舟又半侧过脸,倒也没看马车里,只随意地将视线落在战战兢兢的牵马小厮头上,而他却觉得像是一座寒山压了下来,腿一软,差点原地栽倒。 少年似笑非笑的,语气危险:“马是借给他的?你出来也就为这事?” 尽管下巴周围冒出不少胡渣,但裴屿舟模样生得好,气场强,所以并不糟蹋,反倒有了些属于男人的粗野感。 只是因着神色不愉,看着更有几分吓人。 若梨不清楚他为何突然生气,但张广的时间紧迫,所以她便点了点头,轻声回他:“是的,此事甚急,还望世子谅解,马儿不日定会归还到府上。” 冷嗤一声,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下,少年足尖点地,以轻功跃上马车,弯腰进去,将车门重重合上,动作一气呵成,又似乎带着些无形的火花…… 张广与春枝对视一眼,又带着一份担忧往家赶。 裴屿舟入了车,春枝也不敢进去打扰,只得坐到车夫旁边。 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长公主华贵的车架就在前面,明明那般显眼,世子怎会看不见呢…… 而车内的若梨无措地看着对面双臂环胸,翘着二郎腿,姿态纨绔,正闭目养神的少年,美眸中涟漪阵阵,除却焦急,更多的是惧瑟。 她想到岔路口僻静处停着的某辆马车,凉意便开始蔓延,直透心扉。 马车开始行驶后,若梨不安地开了口:“世子,长公主殿下已在前面等你多时……” 声音比往常更小了几分,像是被人欺负过。 但裴屿舟眼也未睁,态度冷硬:“不都是坐马车,没差。” “还是你以为母亲她会计较这种小事?” 眼看着就要路过长公主的车架,若梨的手脚不仅冰凉着,甚至开始颤抖,她含泪摇头,险些脱口而出“会的”二字,可最终还是将它咬死在唇齿之间。 车帘随风微微浮动,饶是只有片刻,若梨还是对上了苏绣姑姑冰冷刺骨的眸光。 马车行走到一条喧闹的长街时,裴屿舟的眉也快拧成了麻花,最后他猛地睁开眼,语气急躁,又带点咬牙切齿的无奈:“程若梨你哭什么?” 他刚刚也没做什么吧? 除了脸冷了点,语气不好了点……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裴狗会不会哄人呢~ 第8章 困芳华 若梨半垂着小脑袋,眼尾晕散着楚楚可怜的嫣红,如瓷般光洁的脸颊上遍布着泪痕,有几根鬓边青丝被打湿黏了上来,凌乱,却又更显得她苍白脆弱。 纤柔的肩绷得僵直,她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放在腿上的双手握得很紧,似乎已在极力克制哭泣声。 “没有……”少女呜咽着,神色明明很是委屈难受,却还要睁眼说瞎话。 闭了闭眼,裴屿舟吐出一口气,吹得额前碎发微微扬起,郁闷之余又有点烦躁:“没有?你当我瞎?” “有事你就说,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虽然头疼,但刚刚是他主动坐上来的,总不能因为她嚎两声就灰头土脸地跳下去。 太没面子。 暗自磨了磨后牙槽,裴屿舟被吵得心烦气躁,但看着若梨可怜兮兮,仿佛下一秒就要哭背过气的惨样,还是努力摁着性子。 半晌,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帕子,直直地递到若梨眼前,带起一阵凌厉的微风,吹开了她脸上的丝许碎发。 摇了摇头,少女缓缓抬手环抱住双臂,一点点往上,指尖用力摩挲着,甚至将华贵的衣料都掐出了深深的褶子,她却依旧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好像很冷很冷。 帕子被捏得皱成一团,裴屿舟凤眸危险地眯了眯,接着又别过脸,决定置之不理。 只是耳畔的哭声好像渐渐成了利钩,将他脑中的许多回忆勾了上来,与此刻的声音纠缠在一起。 不知为何,裴屿舟又想起刚得知婚约那会,对她恶语相向的场景,以及那一晚误会她的种种。 定没定亲,他似乎都不该将往日情分舍得一干二净。 更何况她也已经答应退婚。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少年凤眸中躁乱的波澜淡了,他摸上腰封,把它解开,没一会儿就将滚着红色纹案的外袍脱了下来,扬起胳膊将它披在若梨肩头,将小小的人儿包住。 属于他的温暖和气味铺天盖地地袭来,却加重了若梨身上的寒意。 微微哆嗦起来的她猛地将衣服攥住,从身上丢了下去,神色决绝,又难藏恐惧。 这是催命的东西。 锦衣落地,明明颜色依旧鲜亮,质地华贵,却又好像已是被人践踏过无数次,弃之不要的破烂。 裴屿舟死死瞪着地上的衣服,难以置信到极点时,所有情绪都化成燎原的野火,险些烧掉理智。 胸口猛烈起伏两下,少年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他攥紧拳头,将这阵可怕的情绪按住后才重新看向若梨。 她过去从没发过脾气,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乖乖巧巧的模样,静得像个漂亮偶人。 久而久之的,裴屿舟也习惯了她的乖顺。 行,就当是还之前欺负她的债,忍她这次。 “今早才换的,再敢嫌弃试试。” 弯腰捡起孤零零躺地上的外衫,拍了拍上面肉眼难寻的灰,裴屿舟压低声音,竭力摁着性子半劝半威胁道,而后又把衣服递到她面前。 可若梨再次挪动身子瑟缩到了马车角落,几乎要将脸埋进脖子,拒绝之意明明白白。 裴屿舟再忍不下去,他猛地将衣服丢回地上,牙齿咬得“咯噔”作响,像是一头低吼的凶兽,下一刻就要扑上前狠狠咬断对面少女白皙的天鹅颈。 “程若梨,你究竟——” “我怕……” 话没吼完,裴屿舟的耳边便传来若梨细弱无助的声音。 似乎还有一丝透彻心扉的绝望。 所有的火因着这两个字诡异地戛然而止,裴屿舟的唇依旧张着,僵着脖子盯着若梨。 半晌,他眨了眨瞪得发酸的眼睛,呼出一口浊气的同时,笔挺的身体也渐渐放松。 看样子就知道她没在撒谎。 “怕什么?披我衣服会毒死你?” 剑眉紧蹙,裴屿舟压着情绪冷冷地问了一句。 对面的少女却摇起小脑袋,眼泪自她白嫩的面颊蜿蜒,在柔美的下颚处汇聚,又重重砸在她腿上。 披上出去的话或许还不如直接毒死她。 若梨抽抽噎噎地想着。 揉了揉眉心,将上面的褶皱都拂平,只着黑色中衣,更显得肩阔,腰窄而有力的裴屿舟往正少女的角落挪了挪,双臂随意交叠置于大腿面上,俯身看她,语气强势:“程若梨,你先等等哭。” 温热平稳的呼吸拂过若梨狼狈的小脸,隐隐渗透进血液,在心间流过。 她仍在哽咽,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揉眼睛的手。 对上少年乌黑,却明亮专注的双眸,若梨混沌麻木的脑中终于透进丝许微光。 “有人把刀架你脖子上了?” 挑了挑眉,裴屿舟的余光扫过她白皙的脖颈,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 若梨的脑中仍一片混沌,闻言险些脱口而出三个字,堪堪收住后又拼命摇头。 只是这微小的异样仍是被近在咫尺的裴屿舟捕捉到了。 他的眸微不可见地沉了沉,继而又若无其事地问:“那你还怕什么?” 就算真的关乎生死,她怕就有用?对方就能因此放过她? 笨死算了。 不过后面这些裴屿舟只在心里念叨,他觉得若梨这柔柔弱弱的性子多半也不能指望她迎难而上。 短暂的怔愣后,若梨又觉心中沉重,亦或许是因为车厢闭塞,甚至有点喘不透气。 眨了眨眼,将水雾挤掉了些,瞳孔中的少年清楚了许多,而她的樱唇也有过微弱的翕动,最后又严丝合缝。 她脖子上确有一柄看不见的寒刀,会不会往前,或许都取决于他。 若梨没再给他答复,而裴屿舟也不曾追问,只跷起二郎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仍在抽噎的人儿。 究竟有谁能让她这般害怕?甚至威胁到她的性命? 车厢内静了许久,却并不压抑。 他们都各有所思。 “世子你穿上吧,我不冷了。” 冷静许多后,若梨撑着发软的身子,弯腰将他的衣服从地上捡起来,送到他手边。 余光悠懒地扫过起了几道褶皱,经历波折的衣服,裴屿舟修长有力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膝盖骨,纨绔不羁。 “程若梨,被丢两次的衣服,你倒是敢让我穿回去。” 咬了咬唇,虽知想还回头不容易,但若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穿着一身中衣从自己马车上下来的,所以她哽着嗓子,硬着头皮道:“外面冷,世子这般易感风寒,就将就一会,穿上吧。” “不穿。” 裴屿舟双臂环胸,头微微扬起,居高临下地睨着对面低垂着小脑袋的若梨,出了刚刚的一口恶气。 因为她那香囊,他考试时思路倍增,一出来看到她便有些喜出望外,结果她爱理不理,还当那么多人面承认不是来接他的,回头又来这么一出。 现在鬼才听她的。 咬着唇瓣,若梨先是看怀里的衣服,接着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裴屿舟,对上他摆明了不讲道理,不让步的眼神,便又委屈地移开。 折姝梨 第10节 纤细的手指轻轻揪着怀里的外袍,若梨透过浮动的帘子,大概看到了此刻所处的位置,他们还有不到一炷香便要到国公府了。 心下开始焦急,她只得继续绞尽脑汁,尝试着哄他:“世子,我为你做身新衣服算作赔礼可好?” “你先穿上吧……” 将袍子重新捧到裴屿舟面前,少女圆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轻笑一声,少年慵懒又倨傲地扫了她一眼。 窗外的风吹得有些猛,透进来的光多了,将少女的脸照得像雪一般晶莹,而她的眼更是让人恍惚的清澈柔软,那自然的清甜香气也开始在鼻尖缠绕。 裴屿舟的喉结下意识地滚了滚,发出的声音比往常大,在这静谧的车厢内便显得突兀。 “不好。” 别过脸,他故意放大声,态度强/硬。 这话一落,气氛静得诡异。 意识到不对的裴屿舟忍着熟悉的头疼看过去,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又已满含泪水的大眼睛。 若梨不见多少唇纹的娇嫩唇瓣都咬出了褶子,而她的眼尾软软地耷拉着,似乎下一刻就能合起来,疯狂落泪。 那瞳孔里的泪光舞个不停,仿佛在说,你怎可这样欺负人。 还不等裴屿舟脑中思索出个对策,他有些僵硬的唇瓣便先张开:“行,我穿。” “不过程若梨,一身衣服怎么够,少说要五身,从里到外一件不许少。” 说完后,少年的面目有点狰狞。 他什么时候多的说话不过脑的毛病? …… 半晌,对面的少女破涕为笑,泪盈盈的,却甚是乖巧,声音甜得像是在蜜里泡过。 她说“好”。 车停在国公府正门口时,裴屿舟刚穿好衣服,他瞥了眼正自顾自整理仪容的若梨,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燥。 她这模样好像他们两个在马车里做过什么一样。 闭了闭眼,裴屿舟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丢开,起身打开车门,长腿一蹬,帅气地跃了下来。 而跟在他们后面的长公主的车架也正徐徐驶来。 若梨几乎是与姜锦芝同时走下马车,她好不容易落下的心又一次高高悬起。 不敢看优雅走来的女子,她便安静地站在裴屿舟斜后方,低头行礼。 “母亲。” “长,母亲。” 少年的声音落下后,若梨下意识跟着,身子却莫名一寒,头脑瞬时清醒。 她立刻将后面的“公主”二字咽了回去。 眼神不明地睨了她一眼,裴屿舟简单交代晚上与朋友有约后,便不再管她们,直接往府里去。 “你身子弱,出来一趟想必也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大抵是因为儿子没走远,亦或者并不着急做些什么,姜锦芝的声音仍旧平淡,带着熟悉的慵懒。 若梨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却还是习惯性地紧绷着。 “是。” 福身应下,少女侧身给姜锦芝让路,待到她越过自己走上台阶后许久,方才带着春枝往里去。 - 傍晚,裴屿舟与王尚书的嫡次子,还有威远侯世子一同在邻仙楼包厢喝酒。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晃着酒杯醉醺醺的王司学打了个嗝,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屿舟,婚约的事可有解决?” 坐他旁边的林屹荣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却被对方反瞪一眼。 空了的酒杯被裴屿舟灵活地玩转于修长的手指间,姿态悠闲,显然是没再将婚约的事放心上。 心下松了口气,林屹荣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似笑非笑地睨了王司学一眼,裴屿舟搁下杯子,拿起酒壶先给他们满上酒,在给自己倒时,他扬起唇角,语调悠懒:“解没解决,你们过段时间就知道了。” 点了点头,生的一张娃娃脸,十分清俊乖巧,招长辈疼爱的王司学却又长叹口气,打断了端起酒杯,正要恭喜裴屿舟的林屹荣。 两人脸上的笑容有所凝固,几乎同时看向王司学。 气氛变得危险。 偏偏醉了的人反应迟钝,一时没察觉到。 “可惜了你那倾国倾城的妹妹。与你退婚以后怕是更没几家公子乐得娶她了。” “而且她这不是要去打长公主殿下的脸吗,啧啧啧,勇气可嘉。”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小天使们刷新一下应该就能看到,么么~ 第9章 困芳华 王司学说完后又将酒一饮而尽,接着便连连摇头,像是感同身受。 娃娃脸配上如此活宝的神色着实有趣,换做女子怕要被他逗乐,但对面的是裴屿舟。 眸光有过片刻的凝滞,而后他便勾唇轻笑起来。 林屹荣打了个寒战,用最快速度远离,而这同时,王司学脸上多了裴屿舟温热的手。 在他抬头冲少年傻笑时,裴屿舟似是漫不经心地将这张烦人的脸扣在了桌上。 “咚”的一声后,整个包厢陷入死寂。 但醉酒的王司学像是没了知觉,他的脸颊舒服地贴着沁凉的桌面,咂了两下嘴,又打了个酒味冲天的嗝,而后便挪动脑袋找到个相对舒服的位置,闭上眼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坐回他身边时,林屹荣用舌尖抵了抵明明没被摁,却莫名发疼的左脸颊。 英国公战功赫赫,武艺高强,裴屿舟自然也打小习武,且常去京郊军营和将士们过招,久而久之便练就了同样惊人的身手。 王司学那半张脸至少要肿三天,还算是他手下留情的结果。 “屿舟,司学他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 “婚约之事原就非你所愿,如今能解决便是最好的结果,至于你妹妹……” 说到这,林屹荣顿了顿,他看向裴屿舟,对上他那双变得漆黑不明的凤眸,心下一凛,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定论。 “她会怎样?” 指尖微摇,杯中的酒晕开了圈圈清澈波澜,少年的视线未离对面好友,神色虽慵懒,但周身的压迫感属实逼人。 虽然林屹荣比他们年长两岁,可威远侯府如今已是衰颓,能与他们结伴多少有些攀附了,说话做事自然处处小心。 更何况裴屿舟与王司学不同,一个是真没心没肺,另一个…… 再次对上少年锋芒隐现,桀骜强势的眼眸,林屹荣若无其事地把玩起玉扳指,低笑着道:“你既心中有数,又何必逼我做这恶人。” 喉结滚动,裴屿舟轻笑两声,双手交叠托着后脑勺,身子后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腿也跷了起来。 不算雅观的姿势,却被他的气质完美撑起,潇洒又恣意,仿佛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束缚住他。 “你真该跟他匀一匀。”朝王司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裴屿舟眼里的锋锐淡去,多了些挪揄的笑意。 一个是不过脑,一个是想太多。 慢悠悠地摩挲两下掌心,将上面丝许汗渍抹了干净,林屹荣唇角笑意不变,只眼神变得深邃,又透着玩味:“那我问个问题,你可会如实回答?” “你问。”能猜到他的问题,但裴屿舟神色坦然自若,他将酒一饮而尽,又把杯子抛回桌上,动作看似随意,却用了点内力。 清脆的落下声响起时,摆满了菜的桌子也在微微颤动,睡得正香的王司学觉得不舒坦,便又挪了挪脑袋。 “司学提到之前,你有没有为她考虑过?” 拿起酒壶为裴屿舟添酒,林屹荣半垂眼帘,眸中划过些许对若梨的同情,心中又有几分慨叹。 这婚退了,对裴屿舟并没有多少影响,但对程若梨而言却是致命的。 若她还有一丝理智,便该选择死占正妻之位与裴屿舟纠缠,绝不能如他所愿。 不过林屹荣不信程若梨当真这般痴傻,毕竟这婚如今还没退。 “没有。” 懒懒地靠着椅背的少年望着房梁,答得自然而淡漠。 心底叹了口气,林屹荣移开视线,没再看他这副狠心薄情的模样。 过去裴屿舟每次提起程若梨都是眉眼带笑。 他们之间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至少也有兄妹之谊,难不成他真收放自如?说没就没? 就在林屹荣拿起酒壶为自己倒酒时,对面的人又道:“退了婚她还是英国公府的小姐,谁敢瞧不上她?” 动作微微停顿,林屹荣愣了瞬息,继而又温和地笑了笑,仿佛没将他这话放心上。 “但愿如此。” 掀起眼帘扫他一眼,裴屿舟舒展手臂伸起懒腰,筋骨活络之际发出了“咯噔咯噔”的脆响。 也不知他究竟愿的什么。 虽有疑惑,但少年懒得问,林屹荣这人说话向来虚实难辨,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没必要废这神。 坐直身,裴屿舟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吃,开始与他聊旁的话题。 而倒在桌上的王司学已经咂吧着嘴,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吃饱喝足,林屹荣架着歪歪扭扭的王司学随裴屿舟一道离开,只是还没走到楼梯口,前面的少年突然停了下来。 今晚虽也喝了不少,但因着在军营里待过,所以他从不会让自己醉。 折姝梨 第11节 侧首看向身旁的包厢,裴屿舟矜贵的凤眸眯了眯,划过的一抹暗色像刀上反过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而林屹荣虽有身手,却只够防身,自然无法像他一样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架着望王司学开始退后…… 只是裴屿舟的手明明已经放在门上,眸中翻滚的怒浪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却又诡异地戛然而止。 双手负在身后,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过两日京中是不是有场马球赛?” 一时没想明白裴屿舟转变原由的林屹荣下意识点了点头:“是,就在城东的马球场,但这是贵妃办的。” “你要去?” 转过弯来的林屹荣错愕地望着少年高挺的背影,差点将王司学丢在地上,追上前去看他的神情。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裴屿舟没回他,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张狂恣意。 不过这样看来,他对程若梨当真完全是兄妹之情? 努力屏息忍着脸旁边源源不断的酒气,林屹荣眸色渐深,心思活络起来。 只是没一会儿就被将脸狠狠埋在他脖颈间,不停打嗝的王司学打断。 闭了闭眼,林屹荣咬着一口银牙,架着人下楼。 - 马球比赛前一天,裴屿舟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府,一身酒气的他想起这桩事,便又拐了个弯,飞檐走壁去夜探香闺。 彼时若梨正坐在床头,就着两盏忽明忽暗的烛灯给他做衣裳。 答应裴屿舟那天她便让春枝去京郊的庄子寻张翠姐弟,一为打听张叔的消息,二便是要托张翠的关系,从布庄买几匹成色上佳,价格适中的布料。 若从府里领上好的绫罗绸缎,含霜姑姑定会追问,那若梨的衣服多半送不出去,就算可以,大抵也会被动手脚,惹得裴屿舟生气。 尽管光线微弱,少女的指尖依旧灵活而优美地穿梭在布料之间,神色温柔。 一旁的春枝却没再沉浸于眼前的美貌,她盯着若梨眼下淡淡的青影,有些心疼,又很不解。 “姑娘,世子他也没给期限,你何必要赶在放榜之前完成?从里到外五身衣服,万一熬坏了眼睛怎么办?” 终于,春枝没忍住问了出来,打破了屋内柔软的静谧。 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昏暗之中若梨瞳孔中的涟漪朦胧不少,却还是透出丝丝苦涩。 纵使心间不适,她也没有停下缝补,甚至没有放慢。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融在了少女浅浅的笑容里,她柔声道:“不打紧的,约莫也只有这一次,若是晚了便送不出去了。” 不仅送不出去,还会直直地撞进他的怒火之中,连人带衣服一起烧个干净。 “什么叫晚了就送不出去?程若梨你有事瞒我?” 突如其来的磁性嗓音将主仆二人惊个不轻,她们几乎同时侧首看过去,便见高大挺拔的少年斜倚在屏风旁,眯着眼睛打量她们。 确切地说是盯着床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半个身子都隐在春枝背后的若梨。 烛火下,他的瞳孔似乎也变得幽暗,不稳定,又危险。 心跳还没完全平复,但春枝本能地弯腰给裴屿舟见礼。 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后,少年就踩着一室昏黄的倒影,朝床边的若梨走来。 尽管他的步子不疾不徐,甚至有些懒散,可越靠近,她便越觉得呼吸困难,不敢直面。 裴屿舟在她床边站定,甚是自然地伸出手朝她而来,若梨下意识抱紧衣服,蜷缩起瘦小的肩膀,慌慌张张地背过身,软糯的嗓音里带着丝许颤意:“世子,男女有别,你这般闯入我的闺房,实,实是不妥的。” 确实是自己失礼在先,但她这般胆怯,就好像他是什么蛮不讲理的恶棍,一言不合就会动手。 少年觉得生气,又有点想笑。 他站在床边,以手掩面,懒懒地打了个哈切,呼出一口绵长的酒气,熏得若梨忍不住皱了皱秀挺的小鼻子。 一点点试探着回过头,少女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幼鹿般纯净无害的光泽。 “以后我敲门。”若梨晃神时,裴屿舟俯身捏了捏从她臂弯里漏出的一小截布料,松开手前他睨了床上的人儿一眼,问:“为何不用府里的料子?” 带着酒味的温热呼吸吹拂着少女的脸,熏红了一片白嫩的肌肤。 看着倒像是她也喝了酒。 “太贵重了,我的绣活不好,怕浪费。” 垂下眼帘,若梨边说,边小心地将衣服从他掌心抽.出,娇小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但终是忍住了再往里躲的念头。 他从未对她生过其它心思,这般扭捏只会显得矫情。 直起身,裴屿舟居高临下地俯视面若桃花,娇艳欲滴的少女,唇角轻轻动了动,似是笑,似是冷。 “程若梨,为什么要在放榜之前做好给我?” 他没什么情绪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不该智商上线的时候狗子的智商偏偏在线,气不气。 第10章 困芳华 若梨紧紧抱着怀里的衣服,指尖陷了进去,落下几道深深的褶皱。 暖黄的烛火下,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最后成了脆弱又惶然的惨白。 如今科考已经过去,她不该再骗他。 唇瓣翕动着,若梨努力了许多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屋内很静,可竟没有一丝压抑,裴屿舟的呼吸近在咫尺,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心脏沉重而凌乱的跳动。 少女的眼眶一点点红了。 “程若梨,我算是知道你那天怕什么了。” 裴屿舟不怒反笑,他看着床上明明动也未动,却狼狈到极点,连头也抬不起来的少女,眸中一片罕见的,沉寂的漆黑。 “要是我没听到这番话,你是不是准备做完衣服就躲,到成亲那天再穿着嫁衣蹦到我跟前,逼我娶你?” 虽很清楚若梨没有任何理由来辩解,但裴屿舟的质问几乎是不由自主。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沉,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微微颤抖着。 那一天在马车里的种种仍历历在目。 他就是个沉浸在谎言里的傻子,而撒谎的人却在旁边安静地看。 最后怕得直哭也不曾坦白。 他竟还为此担心,怕她真有生命之忧。 程若梨,你狠。 终于,屋里的静谧碎了,比压抑更可怕的暴戾喷薄而出,将床上的人儿瞬间淹没。 若梨哆嗦着,顶着窒息般的痛苦抬起头,圆润漂亮的杏眸里已满是水雾,稍有眨动便要滴落。 “不是的,我没有准备躲,也不想隐瞒,我……”我怕得从来就不是你。 如果可以,我宁愿将一切都告诉你。 告诉你我们的婚约永远不会成真,它不过是一柄被你母亲握在手里,随意把玩的刀,用来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牵绊。 你彻底丢下我之后,我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眼看着若梨的泪便要落下,裴屿舟却猝然倾身上前,单手捏住她白嫩的下颚,迫使少女仰起头。 但还是晚了一步。 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少年温热粗粝的指腹蜿蜒,明明很细弱,却好像无孔不入,凉,但又灼手。 “程若梨,你不过是被戳穿了谎言,我没骂你,更没打你,别摆出这副委屈得要死要活的样子。”裴屿舟垂眸望着她,黑眸深处怒火翻腾,又被他死死困住。 滚烫的酒气吹拂,近在咫尺的少女纤长的眼睫无力地颤着,最后她闭上了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此刻她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衣服别做了,我不会穿,以后也是。” 说完后,裴屿舟将她的脸撇到一边,松开手,背过身。 他掐过的娇嫩肌肤已然落下一片红印。 但若梨感觉不到疼了。 缓缓睁开眼,少年挺拔的背影重重叠叠,看不清楚,不管她多努力,都没能控制住牙关的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屿舟面前放声大哭,失魂落魄,没能保住一丝尊严。 上一次这般还是在七年前,母亲去世的那天。 蜷起双腿,若梨将小脸紧紧埋在臂弯之间,那块缝了一半的布料里。 她不知道裴屿舟是什么时候走的。 而不远处的梳妆台上,多了一块叠得整齐的干净手帕。 - 第二天被春枝叫醒时,若梨漂亮的杏眸中布着血丝,眼底的青影也重了几分,气色不佳。 这一夜她噩梦连连,天快亮时方才睡得踏实些。 但裴屿舟遣小厮来传了话,要带她去城东的马球场。 或许他昨日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无意中听到她们主仆的对话,便没再同她说。 春枝为她梳发时,若梨一直垂眸望着他昨晚留下的帕子。 她捉摸不透裴屿舟的用意,但他多半已经厌极了她,所以今日出去需得谨慎再三。 “姑娘,世子他许久不曾带你出去了,而且这场马球赛是贵妃娘娘办的,穿这一身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春枝看着面前的少女,神色困惑,语气也透着无奈。 折姝梨 第12节 她今日脸色本就有些苍白,虽涂过脂粉,可也不能完全掩盖,偏生还穿了月白色的罗裙,整个人更柔弱了几分,像是风一吹就要倒。 温柔地笑了笑,若梨抬起绕着杏粉色披帛的纤细胳膊,在春枝面前转了一圈。 层层叠叠,柔软飘逸的裙摆瞬时散开,上面绣着的花朵盛放,点缀的花瓣像是有了生命,纷纷飞扬。 倒也有些别致。 “昭云公主也会去的,我这样便足矣。” 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若梨唇角甜软的笑意淡了些,她透过窗户望向东方,眼底多少有几分忐忑。 希望能平安度过今日。 主仆三人踏出正门,便看到正在马车前逗着追日的裴屿舟。 这匹烈性难驯的宝马此刻正低着头,享受着主人的抚.摸,时不时还会发出舒服满足的哼哧声。 对上少年的目光时,若梨眼中的惊讶犹在,神色有些傻傻的茫然。 她以为他不会与自己同行。 收回视线,裴屿舟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没同她说话。 昨晚被欺骗后的暴怒因着她嚎啕的哭泣莫名散去,到最后只剩失望。 但他绝不会接受婚约。 没有人可以安排他的人生,父亲母亲不行,程若梨更不可能。 含霜姑姑轻咳了两声。 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的若梨慌忙垂下眼帘,在春枝的搀扶下坐进马车。 一路未停,也没有人说话,来到城东的马球场时,那里已是人来人往。 有许多家世显赫的京中子弟,还有一些与若梨年岁相仿的少女,以及各家夫人,她们皆是盛装出席,惊艳夺目,让人目眩神迷。 一行人去往国公府的坐席时,正巧与换了骑装,准备下场的沈尚业,赵齐远迎面相遇。 被这二人当街调戏之事虽已过去半月有余,但若梨没忘,他们显然也是记得的。 “裴世子,真是好久不见,这位姑娘是……” 球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沈尚业双手按着柄,没什么形象地勾着腰,视线先是在裴屿舟脸上转了一圈,又再次转向他斜后方的若梨。 此刻日头正好,他眼底的森森寒意却触目惊心。 少女小心地挪着步子,直到将身子完全隐在裴屿舟后面,清澈的杏眸中涟漪不断,十分不安。 他们如今定然猜到了她的身份,装作不认识怕是别有意图。 弯了弯唇角,裴屿舟漫不经心地把玩腰间的香囊,眼帘微垂,睨了矮他至少半个头的两人一眼。 “我妹妹,不过你们是……?”他拖长尾音,剑眉微微蹙了蹙,像是真的在思考对方的身份。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不过放眼京城,同辈人里没几个够资格跟裴屿舟翻脸,所以赵齐远忙不迭地挂上殷勤的笑容,开始向他介绍他们的身份。 余光狠狠剜过一副丢人狗腿样的同伴,沈尚业压着心头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而躲在裴屿舟身后的若梨捏得发白的指尖悄然舒展,她终于抬起头,再次看向少年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妹妹”三个字,原本心惊胆战,甚至开始做最坏准备的若梨却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在外面,他竟还认她的。 裴屿舟如此,众人心下猜测纷纷,含霜的视线沉沉地扫过眼含泪光,没能藏住那份不该有的感情的若梨,神色冷了下来。 而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少女并未发现…… 背对她们的裴屿舟自然也不会知道“我妹妹”这简单的三个字,即将给若梨带去怎样的劫难。 此刻的他慵懒地笑着,桀骜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让人胆颤的戾色。 少年的意思不言而喻。 废话都说完了,还不滚? 他不过随意释放了一点气场,沈尚业他们的腿脚便没出息地发软,二人僵着脖子饶到一旁,快速消失在他的视线。 冷嗤一声,裴屿舟矜贵的凤眸仍有几分凌厉。 再怎么样程若梨也是他们英国公府的人,两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也敢妄想染指? 领着若梨来到他们的坐席,裴屿舟没急着下场,只斜靠在主位上,单腿支起,另一条长腿垂落,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姿态称不上雅观,却又不显粗鄙,更多的是不受拘束随性。 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空位,若梨垂着眼帘,慢吞吞地剥着裴屿舟随手从果盘里拿的,丢给她的橘子。 她的身后,要上前帮忙的春枝被含霜按了下来,只得继续默默地站在一旁。 将大半的橘子皮剥开后,若梨轻轻掰开一瓣,准备送进嘴里,也就在这时,裴屿舟磁性疏懒的声音响起。 “我让你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狗吧。 第11章 困芳华 眨了眨眼睛,少女望向他,眸中一片让人想欺负的懵懂纯净。 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裴屿舟的喉结滚滚了滚,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后,他若无其事地别过脸,没再说话。 反应过来他意思的若梨看了看橘子,有些难过,但还是乖乖走上前,将它捧到裴屿舟面前。 没看她,少年直接把橘子拿过来,不留情面地道:“少自作多情,要吃自己拿。” 心间一梗,若梨罕见的有些恼。 刚刚还说她是妹妹,却又毫无预兆地翻脸不认人,想欺负就欺负。 可她终究是有理智的,因为含霜姑姑在。 “那你也自己剥。” 唇瓣翕动,若梨的声音比呢喃还小,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大清。 “你说什么?” 长椅上的裴屿舟眯了眯眼,神色危险,有所起伏的气场让若梨心底那点小脾气瞬间烟消云散。 她有些害怕,更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和莽撞。 缓缓后退半步,在裴屿舟和两个婢女神色不一的注视下,若梨心慌意乱,嗫嚅着唇瓣:“我……” 只是许久她都没“我”出个结果,反倒是眼眶红了起来。 侧过脸,裴屿舟不再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语气烦躁:“听岔了,你能‘我’出个什么,回去坐着。” 心口猛然一松,若梨退回自己的位子前,扶着扶手软软地坐了下去。 场上的比赛异常激烈,众人大多在看,议论纷纷,唯独他们这一处,静得诡异。 最后,裴屿舟坐不下去了。 他来时便穿着利落的红色劲装,因此也不需要更衣,直接从小厮手里接过球杆,准备下场。 “世子,请您小心为上,莫要让长公主殿下忧心。” 他似乎是受了若梨影响,神色不定,含霜不免有些忧心,忍不住开口提醒。 脚步停下,少年半侧过身,盯着站在若梨身后,低头向他见礼的女子,神色微沉,眸色也变深了,半晌,他冷冷开口:“含霜,掂量清楚你的身份。” 说完后,裴屿舟转身离开。 这些年含霜一直在若梨跟前,明面上在伺候,实则为监视,并执行长公主的命令对她加以约束,再加上女孩性子软,从不反抗,她的架子不知不觉便大了。 但裴屿舟毫不留情地打醒了她,且是当着若梨的面。 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微微颤抖,含霜脸色泛白,难看至极。 一直安静坐在椅子上的若梨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今天以后,日子怕是要难上许多。 场上气氛热烈,国公府这边却像笼着一层阴云,格格不入。 比赛结束后,十几个小厮涌进场地,开始仔细检查清理。 在座的几乎都是人精,自然清楚接下来要上场的人必定尊贵。 贵女们开始整理仪容,就连开怀畅谈的公子哥们都静了许多,不由自主地看向场内,有些期待。 在这间隙,苏贵妃挟着女儿姜昭云入席。 她身边的大太监在众人行礼问安之后,便尖着嗓子念比赛的规则与彩头,而当他讲出参赛人时,周围立刻沸腾起来。 就连知道裴屿舟会上场的若梨也有几分惊讶。 因为与他一队,一同参赛的还有太子殿下。 双方入场时,若梨一眼就看到了裴屿舟,而他的身边是一袭月色常服,清贵优雅的姜昭礼。 比赛开始前,表兄弟二人默契对视,又几乎同时朝花团锦簇的观赛席上看。 隔得远,若梨不清楚他们在看谁,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与他们对战的是沈尚业和赵齐远,这两人虽不学无术,但在玩乐之事上颇有些能耐,所以整场比赛很有看头。 若梨从没见裴屿舟玩过马球,即使心里提醒过自己不能一直盯着,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骑着追日,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少年吸引。 那一柄球杆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就算被围攻,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将球挥出去。 而姜昭礼是太子,尽管他说过不必顾忌,但沈尚业和赵齐远又岂敢有半分冒犯。 中场休息时赵齐远被换,苏贵妃的儿子,晋王姜昭琮上场。 下半场更为激烈,太子有人牵制,沈尚业只忙着对付裴屿舟。 折姝梨 第13节 姜昭礼将球传来时,一直堵在少年身旁的沈尚业猛地挥起球杆,借着接球的姿势狠狠朝他的头袭来。 唇角勾了勾,裴屿舟从容后仰,球杆堪堪从他的眼前刮过,卷起一缕飞扬的长发,而后落空。 举起球杆,他视线未动,顺势将飞来的球击向斜前方的框。 即使没用内力,裴屿舟的力道依旧大得惊人,球风一般飞射而出,沈尚业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再失一分。 再一球他和晋王就要输了。 许多人不知不觉间就离了席,走到场地边缘,等着最终的胜负。 而若梨手中的帕子也被揪得不成样子,她却毫无察觉,比赛到现在她眼神动也没动,杏眸里的情绪单纯地跟随裴屿舟变化。 一旁的含霜望着沉迷的少女,眼底的阴霾仿佛看不到底的森森幽谷,将若梨死死地摁了下去,不断下沉…… “晋王殿下,承让了。” 虽然此刻牵制着他的是晋王,但裴屿舟的神色依旧悠然,对着与他并排骑行的男人懒懒挑眉,少年回过头扬起缰绳,下一刻便骑着追日超越。 “殿下!” 朝正从容地击球,与沈尚业周旋的姜昭礼吼了一声,便见对方优雅却又利落地挥舞球杆,将球击了过来。 裴屿舟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运起轻功凌空而起,迎面将球扣进框。 而在他起身的同时,一柄球杆竟也旋转着自后方飞来,朝少年的后脑勺袭去! “哥哥!” 若梨猝然站起,手中皱成一团的帕子徐徐飘落,焦灼的声音淹没在了周围同样的惊呼声中。 少年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只见他长腿发力,在空中以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姿势翻转半圈,不仅躲过了那柄杆子,还将它截住,卸去上面的力,原路扔回。 没一会儿他身后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沈尚业被横着飞来的球杆直直地砸中眼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场面一度混乱。 弯了弯唇角,始作俑者驾着马慢悠悠地晃到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痛苦不已的沈尚业旁边,慵懒垂眸,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 “抱歉啊沈公子,我也手滑。” 他的语气有几分无赖,只差将“我就是故意的”六个字贴在脸上。 莫说匍匐在他马下的人,便是旁观的都有点牙痒。 最后眼睛高高肿着,睁都睁不开的沈尚业被抬回了家。 而其他人一边随贵妃去往用膳的厅堂,一边交头接耳,议论不断。 - “裴世子,这彩头可有想好要送与谁?” 午膳开始不久,贵妃便盈盈笑着,柔声问下方的少年,继而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他身旁垂着眼帘,安静剥瓜子的少女。 不是很习惯坐这种矮小的方凳,裴屿舟的两条长腿放得很不自在,索性没什么形象地岔开,以至于他旁边的若梨只能并紧双腿,蜷缩到另一侧。 慢条斯理地将口中的菜咽下去后,他起身行礼,勾起一抹笑意,目光不疾不徐地转了一圈,似是在看什么,又像是无意之举,却还是钓起了许多少女的小心思。 但他唯独没看近在咫尺的若梨。 捏了捏腰间的香囊,裴屿舟低笑:“贵妃娘娘,我自是要将它送与母亲。” 他答得理所当然,也甚是圆滑,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许多女子的心遛了一遭。 收起眼中的丝许不满,贵妃施施然放下筷子,在底下拍了拍女儿的手,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拭过唇瓣,再次开口:“这凤钗你母亲戴怕是有失稳重,心中可还有其她人选?” 这一问,便是想让裴屿舟给出许多贵女期待的答案了。 毕竟晋王已有正妻,在场的除了太子,就数他身份最为出挑。 更何况少年生得极为英俊,既有军中人的直爽硬气,又不乏世家子弟的矜贵倨傲,自然惹人倾慕。 虽没必要管那注定不会成真的婚约,可裴屿舟的余光还是不明缘由地在若梨头顶晃过,凑巧捕捉到了少女眼睫可怜的颤意。 他眼神微滞,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一下,已到嘴边的答案就这样被咽了回去。 裴屿舟的神色有些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给狗的嘴巴打上封条。 第12章 困芳华 倒了杯酒,裴屿舟先敬过坐在上方的王室中人,将酒一饮而尽后,他平静道:“若不合适便入库作聘礼。” 再怎么样若梨都是英国公府的人,没必要给外人看他们家的笑话。 但在座的人又怎会听不出端倪。 若裴屿舟当真接受婚约,属意若梨,一开始便会将簪子送她,也就没有后面的麻烦。 一些晦暗不明,凌厉逼人的视线开始在若梨脸上停留,而她小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也淡了下去。 不管裴屿舟说什么,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落座之后,少年的视线在厅内转了一圈,桀骜的眼眸深处像藏着一把隐隐出鞘的刀,锐利的锋芒刺得人脊背发寒。 若梨身上的压力消了不少。 “瞧本宫这记性,都忘了你已经订过亲。” “程姑娘与你青梅竹马,你二人喜结良缘倒也算桩佳话。” 苏贵妃松开握着女儿的手,重新执起筷子,片叶不沾地退出了被她搅起波澜的万花丛。 “母亲,既是宴会怎可少了歌舞助兴。” “本宫听闻相府的侯二小姐琴技高超,不若请她来为我们弹一曲?” 没吃几口菜,姜昭云便又放下筷子,乌黑的瞳孔转了转,继而定在右手边的丞相府二小姐身上。 侯湘瑶向来与这位公主交好,又一心嫁给太子,此刻既有表现的机会自然不会推辞。 她优雅起身,走到厅堂中央屈膝行礼:“公主谬赞,那臣女便献丑了。” 余光很小心地扫过上首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太子,侯湘瑶的眸中漾起层层羞怯的涟漪。 姜昭云开口之际,若梨手中的筷子便停了下来。 她有些惴惴不安。 “程姑娘,本宫听闻你也有几分才艺,侯小姐独自弹奏未免单调,不若你就着她的曲为我们舞一段?” 下人们为侯湘瑶摆架放琴,姜昭云的视线又沉沉地钉在若梨脸上,仿佛要将她柔美绝色的脸刺出两个血窟窿。 虽是询问,可她的声音全没了刚刚的平和,强势之余,还有些许轻蔑。 裴屿舟抬眸斜了姜昭云一眼,凌厉又冷漠。 她傲慢的神色僵在了脸上,变得有些滑稽。 回话前,若梨又忍不住偷偷看向裴屿舟,却正巧对上他明亮的眼眸。 他眼神里的意思显而易见:没那本事就拒绝,别上去丢人。 牙关紧咬片刻,压下心底的憋闷和委屈,若梨别过脸,露出柔软的笑意。 “臣女领命。” 她看着面色不佳的公主,应得从容。 若梨的母亲尚在时,忙完一天的活,若晚上还有余力便会在家中小院,在清冷的月色下跳舞,没有乐曲,更没有这般好的环境,也只有若梨托着下巴,痴痴地看。 长大些以后,她开始跟母亲学,再后来便只剩她一人。 所以一支舞而已,若梨会,也没必要逃避。 而且日后她若真的会死,至少也曾留下过一点痕迹,在谁的脑中都好。 听到她应下,最先变了脸色的却是含霜,她的眸中并非与裴屿舟相似的惊讶,而是漆黑的狰狞,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惶然。 站在她旁白的春枝却欢喜不已,心道姑娘终于勇敢了一回。 其实琴棋书画若梨都会,她的舞更是如仙女般灵动美好,不比京中有名师教导的大家闺秀差。 若梨整理过裙摆,准备起身时,后面的含霜摁住了她的肩,指节凸起,指尖也在微微颤抖,而她手下的少女险些溢出痛吟。 浓眉紧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裴屿舟单手拿起一旁的锦盒,隔开含霜的胳膊。 “手闲就捧着。” 在众人莫名的目光下,他沉沉开口,眉眼间有几分戾气。 “是。”含霜白着脸,弯腰低头,双手将盒子接过来。 被她掐过的肩仍疼得厉害,但若梨此刻也顾不得,她盈盈起身,行至厅堂正中,照规矩行了一礼。 在琴前坐定的侯湘瑶与姜昭云对视一眼,直接抬手拨动琴弦,没报曲名,更没给若梨丝毫反应时间。 曲为《皓月》,是十几年前权倾朝野的首辅楚严成的嫡幼女,楚凝意所编的琴谱里最为经典,也最是复杂难学的一首。 不过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楚凝意后来又就着这首曲,即兴跳了一支舞,却没能将它绘制成册,留传下来。 因为不久后,首辅通敌叛国,圣上下旨将楚氏抄家灭族,无一生还,楚府门前的长街都被鲜血染红,数日不曾洗刷干净。 几乎所有人都被若梨翩翩的舞姿吸引,或痴迷,或欣赏,或嫉恨,只有一人望着她,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继而勾起唇角,笑得诡异。 弹琴的侯湘瑶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姜昭礼,但哪怕是余光,他都没分给过她半分。 不远处步履轻盈优美,似仙女下凡的若梨夺走了所有本该属于她的荣光。 唇瓣紧咬,侯湘瑶越看心里越是不平,怒火猛烈地烧灼着理智,在即将失控的那一刻,琴弦断了。 曲声戛然而止,而若梨似乎早有准备,轻盈的舞步依旧,第十圈转完,她方才悠然而止,裙摆处开得正艳的花缓缓闭合,若游龙般矫捷自如的披帛垂落,软软地回到她纤细的胳膊之间。 一直坐在上首,温柔欣赏着若梨的姜昭礼眼底那一抹浓烈艳色悄然淡去,他第一个鼓掌,笑着说“好”。 回过神来的众人也纷纷鼓掌迎合。 折姝梨 第14节 收回长时间举着酒杯,没动过半分,僵得发酸的手和胳膊,在这片热烈的掌声中,裴屿舟却是猛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她还懂得表现自己,不过这也算好事一桩, 看看厅堂上的反应,婚约解除后大概还会有人求娶她。 话虽如此,放下酒杯后少年又忍不住扫了一圈周围眼睛仍在发直的公子哥们,不爽地拧起眉头,打从心里厌烦。 好歹程若梨是和他订过亲的,怎么也得找个各方面不比他差太多的。 这些货色的嘴脸全都不堪入目,拉倒吧还是。 莫名暴躁的裴屿舟又连喝了好几杯酒。 - 宴席结束后,喝了不少的裴屿舟没骑马,直接上了若梨的马车。 若是以往,含霜势必会坐进车里,打发春枝去外面,但今日她已触怒裴屿舟,自是要有所收敛,至少不能再犯到他眼前。 这辆车远不及长公主的宽敞华丽,而少年本就个高,又毫不顾忌地跷起二郎腿,足尖无意间轻轻擦过若梨的裙摆,似有若无地在她小腿上点了一下。 似痒非痒的感觉让少女一个激灵,掌心发软,忙不迭地缩到角落坐着,没再与他面对面。 双手背在脑后,闭目休息片刻,缓过那阵酒劲后,裴屿舟冷不丁地睁开眼睛,猝然对上一双柔软的杏眸。 原本清澈的瞳孔因着他骤然而至的强烈目光变得凌乱,涟漪阵阵,而刚刚还在里面安然浮动的情愫也迅速消散。 若梨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慌乱低头,逃离了他的眼眸。 别过脸,裴屿舟也别扭地咳了两声,顺便抬手揉了揉发热的耳廓。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不自在因何而起…… 莫名巧妙的。 “程若梨,宴上有没有你看中的?” 终于,尴尬的气氛被裴屿舟的声音打破,他的食指曲起,随意地抵了抵鼻尖,以掩盖深呼吸的起伏。 那之后,他才又一次看向对面的少女。 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瞄向她被粉色腰带束着,不盈一握的软腰。 今日才发现她很是纤细窈窕,跳起舞来也,美的有些过分…… 眨了眨眼,若梨没抬头,自然也不曾发现裴屿舟异样的打量,只用纤细的小手搅着帕子,声音绵软,又茫然:“世子,我没听懂……” “男人呗。”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裴屿舟猛地移开盯在她腰上的目光,想也没想就说了三个字,声音大得突兀,连车外的春枝他们都能清楚听到。 这一回,变成若梨直直地看着他。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她如坠冰窟,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他今日带她出来,原是要让她见其他男子,转变心意。 程若梨,能让他这般迂回,你应该也算第一人吧。 “没事,男人多的是,这批不行下次再见一批。” “等你遇见合适的我们就去母亲跟前退婚。” 还没平静心情,只顾着捏耳朵,试图给它降温的少年也没看若梨,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才没开口,便索性放开手,不再管越摁越烫的耳朵,继续说:“你要是担心有损名声,就说是我的不是,我被你退婚,是你不——”要我了…… 怔怔地看着对面无声落泪,唇角却倔强地噙着一抹脆弱弧度的少女,裴屿舟张着嘴,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他,说错什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久的将来,的确是梨梨不要你了。 文文前期会稍微慢一点,伏笔会渐渐揭开的,宝们不要急~ 么么哒~ 第13章 困芳华 长腿一会放下,一会跷起,裴屿舟移开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语气焦躁:“程若梨,有意见就说,你眼泪水里又没写字。” 用帕子擦拭着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滴,若梨忍着喉间的酸涩与哽咽,缓缓开了口:“世子为我思虑至此,我怎能有意见。” “世子觉得哪一个男子适合我,便只管带我去长公主殿下跟前退婚。” 若她能同意,我嫁便是。 除了你,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她的声音满是哭腔,语气却有几分刺耳的讽刺和无力,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在生气。 这是裴屿舟第一次被人如此回怼,还是向来柔柔弱弱的若梨,他顿时也有了火气。 只是对上女孩圆睁着的,兔子一般红,盛满了委屈和悲伤的大眼睛,他拧起的眉头又松了回去。 末了少年重重呼出一口气,咬了咬牙,似笑非笑地道:“程若梨,这亲事是你作出来的,我好心帮你谋退路,你就这么阴阳怪气?” 说着,裴屿舟突然倾身上前,帅气的脸凑到她跟前,彼此的呼吸,以及气息顷刻间交织在一起。 一个滚烫,一个绵软;一个清冽,一个馨甜。 懵懵懂懂的若梨眨了眨眼,又挤落几滴泪,若非有楚楚可怜的水光在跳动,此刻她的眸中便只是无措的呆滞。 呼吸微顿,裴屿舟及时控制住喉结的滚动,他盯着若梨,桀骜的眼眸中有了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深邃和专注。 “你终于暴露本性了?白眼狼。” 浓郁却并不难闻的酒味迎面而来,吹得若梨小扇般浓密卷翘的长睫颤个不停,她心间慌乱,下意识垂下小脑袋,往后缩了缩身子。 因为哭泣本就有些潮红的脸蛋越发娇艳。 “我,我不是白眼狼……” 明明是你,根本不知事情始末,却还要给我乱点鸳鸯谱。 小心地咽了咽喉咙,若梨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慌不择路地逃开。 裴屿舟的眼眸依旧漆黑,却没了往日的明亮,变成了望不到底的深邃。 好像她盯得久一点就会被完全吸进去。 话音落下有了片刻,困着她的少年没开口,更没离开,心跳又快又猛,隐隐有些晕眩无力的若梨只得嗫嚅着唇瓣,小声道:“世子,既一心退婚,那你这般于理不合,会,会让人误会的。” 斜飞入鬓的剑眉慵懒地挑了挑,裴屿舟乌黑的瞳孔四下转了转,便又重新定在若梨柔美的小脸上,他压着声,意味不明地问:“谁误会?” 他功夫好,二人离得又这般近,若梨的心跳声听得很一清二楚。 所以裴屿舟莫名想逗逗她,虽然理智上很清楚这样确实不对,可或许是酒在作用,少年某些不由自主的本能占了上风。 他们之间的气氛是从未有过的暧昧,若梨甚至忘记了生气和哭泣,所有的情绪都被他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牵着,又莫名绕了进去。 “谁,谁……” 大眼睛里的泪光无措又茫然地颤动着,少女喃喃着,一时竟也找不到话回他。 因为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误会的就是…… 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写在了脸上,所以裴屿舟忍不住轻笑出声,磁性好听的声音在车厢内悠然飘转。 而若梨又急又慌,手脚都变得僵麻,不知该何处安放,仍晕着嫣红的眼尾更红了几分,大眼睛里的水色也变得饱满,再次摇摇欲坠。 “程若梨,你不会真的——”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马车转弯,注意力全在若梨身上的裴屿舟骤然失去重心,直直地倒向她。 失神只在一瞬,他本能地先托住若梨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扣住少女纤软的腰肢,方才没让她在自己的撞击下磕到坚硬的马车壁上。 但他的胳膊肘却重重地砸了上去。 靠在裴屿舟怀里的若梨彻底呆住了。 她甚至不大会眨眼,下意识呼吸进来的空气中满是他的清冽味道。 长公主喜欢的,平日里用来熏衣的沉香味经过大半天的活动,淡得几乎找不到踪迹。 四年前那场险些夺去她性命的重病痊愈之后,她便被长公主送到公主府,裴屿舟也去了衡阳念书。 他再没有背过她,抱过她。 起初若梨午夜梦回还会偷偷哭着想他,后来便习惯了,却仍会日复一日地盼着,期待着他的信,数着他回来的日子。 如果没有裴屿舟,她或许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想着,若梨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真的从没有奢望过嫁给他,甚至不敢主动去找他,为何长公主一定要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断个干净,让他们变成陌路人。 而抱着她的少年不停地咽着喉咙,搭在若梨细腰间的手掌热得冒了汗,却连指尖都没有动过半分。 尽管禽兽的冲动在疯狂冲撞着他的理智。 因为抱她的感觉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少女的身子更加纤弱,却又很是香软,骨头细得好像他稍稍用力,便会断开。 最重要的是他的胸口像挤进了两团温暖的软棉花,不停摩擦着皮肉筋骨,燥热,以及酥麻感失控般地涌进血液,横冲直撞,最后竟开始往一处交汇…… 靠。 裴屿舟没忍住,在心底爆了句粗话。 不知道这样抱了多久,直到耳畔传来若梨难受的抽泣声,少年方才触电一般猛地松开手,退到对面坐着。 一定是没碰过女人所以才…… 一定是。 余光扫了一眼腰下,裴屿舟瞳孔一缩,直接抬手将衣袍提起,又开始运气,努力调息平复。 折姝梨 第15节 他怎么可能这副模样走出去! 片刻的暴躁之后,裴屿舟又看向若梨,却见她已屈起双腿,将小脸埋进臂弯,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身子一抽一抽的,哭得有些厉害。 她不会是看到,或者感觉到什么,所以吓哭了吧? 可是刚刚,他们真贴得这么近? 焦头烂额的少年郁闷又窝火地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 “程若梨,就抱了一下,别指望我负责。” “你最好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这话一落,若梨哭的更厉害了。 原来意外地拥抱后,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怕她因此赖上自己。 她在他心里就是这般不堪。 “不,不是,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别总哭啊。” “想怎么样你就说句话!” 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不减反增,裴屿舟本就理亏,此刻更是慌神,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小脸轻轻从漆黑的臂弯间探出,若梨不愿抬头,便垂着眼帘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偏下一点的地方,正巧看到一块模模糊糊的凸起。 心里有过短暂的困惑和茫然,接着她又别过脸,神色有些赌气似的倔强。 深吸口气,忍下些许哽咽,少女柔软的唇瓣缓缓开合,低哑的声音无力地飘了出来:“我不要看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此刻的裴狗:她刚刚说了什么?我一定是幻听了。 第14章 困芳华 凤眸中的光有片刻的凝滞,裴屿舟短暂地忘记了调息,只皱眉看向若梨,危险地反问:“你说什么?” 抱着腿的小姑娘没理他,又将脑袋埋回臂弯之间。 每次看见他都会被气,还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不若不见。 勾起唇角,裴屿舟看着对面软软的,怂得可怜的少女,笑得阴沉沉的,瞳孔也深不见底。 程若梨,你真好样的。 马车停在国公府正门前时,少年的异状也刚平息。 他推开门,在所有人困惑又畏惧的目光下,大步流星地往府里去,头也没回。 刚刚车内时静时闹,最后就只剩若隐若现的哭泣声。 春枝她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眶仍红着的若梨出来后,春枝赶忙上前扶她,一路上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满目心疼地将她扶进房里。 哪怕是面对长公主,被立规矩,挨板子姑娘都不曾哭过。 一定是世子他又欺负人了。 - 马球赛结束后,若梨便没再出过院子,裴屿舟也没来找过她。 原以为长公主会寻她的不是,可战战兢兢地过了近半月,并没有任何人来请她去皓月院。 饶是如此,若梨仍觉不安,因为含霜看她的眼神过于平静,好像笃定了会有厄运降临到她头上。 放榜那日清晨,苏绣姑姑来了若梨的园子。 彼时她刚梳妆打扮好,还没有用膳,可也不敢耽搁,便直接起身随她去皓月院。 路过含霜时,若梨忍不住侧首看了她一眼。 “姑娘,你怎么了?” 顺手搀扶住莫名往她身边靠的少女,春枝凑到她耳畔,小声地问。 心脏像是被一只寒冷刺骨的手捏住,提起,虽不曾用力挤压,可若梨已然觉得难受,有些喘不过气。 她努力挤出笑容,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无事。” 而恐惧,却已在被鬓边发丝和眼帘遮挡的瞳孔里四处乱撞。 她们到皓月院时,长公主刚起身不久,两个婢女正跪着为她挽发梳妆。 “若梨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不管心下有多慌乱,礼数上若梨都不敢有失,怕再落下更多错处,让她惩戒,而苏绣姑姑已经回到姜锦芝身后站着。 修长白皙的指尖慢悠悠地在梳妆台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脂粉珠钗上拂动,慵懒静坐的女子也不急着挑,更没有让若梨起身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的阳光铺洒在她涂着鲜红色蔻丹的指尖时,姜锦芝方拿起口脂,点上朱唇。 抹完后,她目光未动,只落在西域进贡的玻璃镜上,里面的女子皮肤依旧饱满光洁,眼尾也没生出一丝属于岁月的细纹。 成熟优雅,还有着无数女子难以企及的高贵。 可也不过是孤芳自赏。 弯了弯唇,长公主移开视线,没再看镜中的女人。 “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放榜,你且去福安寺为吾儿祈福吧。” 淡漠的话音还未落下,若梨的心脏便因为那三个字猛地漏跳一拍,眼前隐隐泛黑,晕眩得直反胃,笔直的腰背也软了下来,险些跪倒在地。 她没想到,长公主竟是要让她去那里。 “殿下,若梨愿长跪宗祠为世子祈福,求,求殿下——” “程姑娘,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你没有资格入国公府的宗祠。” 后面的话被苏绣姑姑冷冰冰的声音打断,她站在长公主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少女。 像在冷漠地旁观一只做着无用挣扎的垂死蝼蚁。 “舟儿过会要来请安,你退下吧。” 以帕掩面,姜锦芝打了个哈切,长睫悠懒地扇动,声音柔哑如常。 若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她被春枝搀扶着,行走在春日早晨,温暖怡人的阳光下。 但她的身子一直在哆嗦,掌心冰凉,仿佛在冰窟里浸过一遭。 春枝入国公府还不到三年,所以她不明白主子为何会这般恐惧。 只是她这样,她没法不担忧。 主仆二人和来时一样,跟在苏绣姑姑身后,当她们走到后花园时,遇到了正要去皓月院给母亲请安,陪她用早膳的裴屿舟。 原本他只是余光瞥过,下一刻便皱起眉,侧过脸正眼看向前方缓缓走来,面色苍白,步履虚软的少女。 “世子。” 双方相距不到五步,苏绣姑姑停下,屈膝给少年行礼,若梨与春枝紧随其后。 在她们即将与他擦肩时,裴屿舟却顿住脚步,再次看向眼神空茫,孱弱无力的女孩。 “程若梨。” 他唤了她一声。 只是刚开口,少年的眸中便划过一抹懊恼。 她都说过不见,他堂堂一个世子至于把脸送过去给她打? 若梨死寂的眸中裂开一道细弱的缝,挣扎出一丝不甘和哀求,可当她要看向裴屿舟时,却先对上了苏绣姑姑冰冷的眼眸。 余光中,原本在她身侧,目力所及之处的少年已迈开长腿,与她们背道而行。 苏绣转过身继续走,仍停在原地的若梨泛白的唇瓣轻轻翕动了两下。 声音小得连春枝都不曾听清,但她没有询问。 因为苏绣与其说是送,倒不如说在监视。 殊不知,背对她们的少年停顿过片刻,方才继续往前。 “今日翠姐他们也会进城来看榜的,春枝你家就在隔壁村,便随他一道回去小住一段时日吧。” 回到芳华园后,若梨看着为她收拾东西的春枝,咽下了翻滚在喉间的酸涩,用与平常无二的温柔声音缓缓说道。 忙忙碌碌,将能想到的东西都收进包裹的春枝停下动作,转过身看向若梨,神色不安:“可是姑娘,我还不曾向含霜姑姑告假……” 她知道含霜便在不远处的门口站着,所以有些话不能直说。 “无事的,她会陪我去。” 从榻上起身,若梨来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窄而长的锦盒,放到她手中。 “听说你与张广已在议亲,这个便当做是我给你的嫁妆吧。” 春枝只觉得这盒子异常烫手沉重,一个劲地摇头推辞,少女却笑着紧了紧覆在她手背的沁凉指尖。 “不要与我客气。”她的声音很轻,又有几分隐忍的颤意。 春枝是这府里唯一属于若梨的人。 她只需装作不知情,回去好好过日子。 长公主大抵也不屑为难一个婢子。 春枝看着面前比她矮了小半个头,纤细不已的少女,眼眶红得厉害。 她这双泛着浅浅泪光的眼眸里好像藏着千言万语,在与她诀别。 抬手抹了抹眼睛,春枝努力平复情绪,忍着哽咽,轻声道:“谢谢姑娘。” 折姝梨 第16节 以前若梨一定是在福安寺遭遇过什么,所以才会这般恐惧。 那里的确香火不旺,名声平平,可它终归供奉着佛祖。 她相信姑娘这次也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从偏门上马车后,若梨得了含霜应允,让车夫绕了些路,先将春枝送到放榜的地方。 四周已经聚满考生,人头攒动,比春闱结束时还要热闹,张广自然也身在其中。 春枝在人群中费力地挤着,终于到了他身边,而后与他一同朝马车的方向挥手。 泪水即将溢出的那一刻,若梨有些匆忙地抬手,将它抹去。 关上窗,少女慢慢地靠在冰凉坚硬的马车壁上,合上了眼睛。 除了含霜,车夫,还有两个府兵负责“送”她去祈福。 她或许真的逃不过了。 对面的含霜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漠,瞳孔深处却有一丝残忍的快意。 以为凭一张祸水的脸便能迷惑世子? 就算真有可能,她这比纸还不如的贱命也等不到了。 - 傍晚,国公府门前的鞭炮声才有所止歇,来往道贺的各家大人和夫人也已各自回府。 始终不骄不躁,从容不迫,仿佛获得好成绩是理所当然的少年在他们散尽后,唇角便开始扬起,就差将兴奋二字贴在脑门上。 十七岁便获得会试第十一名的好成绩,属实不易。 若发挥得好,殿试一甲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屿舟走了一条与父亲不同的路,但他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与他比肩。 “母亲,程若梨呢?” 走进膳厅,看着一桌美味佳肴,裴屿舟却是微微拧起眉,低声询问身旁的姜锦芝。 一个时辰前他交代过苏绣,晚膳前将程若梨请来。 按理说,今晚的宴她不该拒绝,毕竟也没有外人,还是他放下面子主动请的。 不知为何,裴屿舟前一刻还在雀跃的心骤然冷却,甚至有丝许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像是哪里漏了个洞,“嗖嗖”地窜着凉风。 不对劲。 面对儿子的疑问,长公主的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她轻笑着道:“前些日子气着说不管,如今人没有来,你又想了?” 语气玩味,似是单纯地调侃。 裴屿舟面色一僵,大步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母亲说的我很稀罕她一样。” 轻嗤一声,少年拿起筷子吃饭,试图将若梨从脑中撇出去。 只是当夜幕完全降临,伺候在膳厅的婢女们开始添灯的时候,裴屿舟咀嚼的动作又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侧首看了一眼无星无月,浓云密布的夜空,那阵莫名的空洞感再次疯狂涌出,搅得他食不知味。 同时,耳畔又开始回响今早听到的,那两个带着哽咽,哀求而无助的字眼。 那一晚被他赶下床,哭着离开后,若梨便没再唤过他“哥哥”。 “母亲我吃完了,你慢用。” 咽下口中的菜,没吃几口的裴屿舟搁下筷子起身,朝主座的姜锦芝行礼告别,也不等她再说什么,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膳厅。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小狗:我不稀罕她。 但是腿他自己动了。 第15章 困芳华 姜锦芝的神色未变,一举一动仍旧优雅从容,好似儿子的突然离开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慢条斯理地搅拌着碗里的燕窝羹,女子凝着裴屿舟渐行渐远的背影,矜傲的眼眸中有过片刻的失神。 有一瞬间,他的背影与年轻时的裴行慎完全重合。 放下汤勺,女人拿起锦帕轻轻擦拭唇角,也将那一抹不由自主的弧度完全遮了过去…… 起初裴屿舟是快走,但凉风越发猛烈,他高束在脑后的长发不停地抽打面颊,不算疼,却像是根根恼人的倒刺,扎得他心焦。 少年漆黑的瞳孔异常灼亮,最后他猛然运起轻功,如猎鹰般腾空而起,直扑眼底唯一的目标。 落在程若梨的芳华园时,里面几乎一片漆黑。 只有角落处的两间下人房里有着微弱的灯火。 本想直接破门而入的裴屿舟眼神一滞,堪堪收回汹涌的力气,手掌悄无声息地落在门扉上,顺势轻叩,却没有任何回应。 屏息凝神听了片刻,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呼吸声。 裴屿舟的脸色又黑又冷,眸光危险地跳动着。 他像是一阵风,眨眼间便到了下人房前,也没推门,只厉声问:“你们主子去哪了?!” 许是被这怒吼吓到,里面半晌都没有答复,直到少年多了戾气的吼声再度响起,他们才连滚带爬地出现。 “回,回世子,姑娘今早便跟着含霜姑姑去寺里给您祈福了……” 其中一个守门的小厮哆哆嗦嗦地说道。 听到某两个字后,裴屿舟桀骜的眸微微眯了眯,再瞪大时,周身的戾气却像是骤然失控,让原本还佝偻着腰的下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祈福要祈一天?” 少年磁性的声音有些诡异的冷冽。 众人埋着头面面相觑,不敢回,但又不能不回,最后一个负责打扫院子的婢女颤着声道:“说,说是要在寺里多住几日……” “哪个寺庙?” 深吸口气,饶是拳头已经在发抖,裴屿舟还是咬着牙,沉声问了一句。 “不,不——” “滚!” 一声暴喝之后,园子里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下人们只觉得刮过了一阵割脸的劲风,鼓起勇气抬首时,裴屿舟早没了踪影。 世子如此暴怒,莫不是有事发生了…… 他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妄言半句。 骑上追日,少年在已然灯火阑珊的长街上纵马疾行,往城门口去。 姜国如今正是强盛,内政严明,宵禁制度并不严苛,亥时以前各处城门尚可出入,那之后非机要之事,一律不予放行。 将马拴在山脚下,裴屿舟看着夜色下,那条蜿蜒而上,被树木遮掩,幽僻不已的山路,凤眸与头顶黑夜一般,沉得压抑,山雨欲来。 他像是一阵张扬的风,刮进深山之中,头也不回地往山顶上灯火依稀,不觉庄严神圣,反倒显得森冷诡异的寺庙去。 大门已然紧闭,而他也不需要叩门,直接轻点足尖,飞身而起,越过砖红色的,已有些斑驳陈旧的围墙。 此刻后山的斋房内,含霜正捏着床上眼帘紧闭,神色苍白的少女的下颚,要再给她灌一碗迷药。 因着今日放榜,京城附近的寺庙都比往日热闹,来自四面八方,前来上香祈福,还愿,借宿的香客络绎不绝,福安寺也不例外,僧人们忙碌了一天,自然也“顾不上”若梨。 而负责送她们的两个府兵正在隔壁休息,过会便要接替她“守”这漫漫长夜…… 大抵是身子不好,时常喝药,迷药的药性在若梨身上也弱了三分,所以天还没全黑时,她便已恢复意识。 但含霜向来谨慎,又住在隔壁,所以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来看一次,知道药效没多久便会过去,自然要趁着她神智不清时再下手,免得她挣扎吵闹,引来住在附近的香客。 冰凉的碗边贴在若梨唇瓣的那一刻,她没忍住,整个身子下意识哆嗦,在含霜错愕时,知道自己暴/露,也没有退路的少女咬紧唇瓣,挤出全身为数不多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双手握着一直藏于袖中的长簪,若梨闭上眼睛,猛地刺向含霜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犹豫和胆怯。 那份强烈的求生欲望让若梨彻底变了样。 待到捂着胸口,疼得直不起腰的含霜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踉跄着跑到门口,正扶着门框艰难喘息。 虽然神智有所恢复,可若梨从早晨到现在滴米未进,再加上药效犹存,此刻她只觉头重脚轻,步履艰难。 透过迷蒙的视线,她看向手中的长簪,将上面的血珠抹去后便闭上眼,狠狠扎向自己的胳膊。 痛苦地闷哼一声,清醒不少的若梨不顾一切地往山林里跑。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想死,更不可能这般肮脏地死。 不管有多难,她都想要活下去。 捂着胸口的含霜仍未完全从震惊和恐惧中缓过来。 如果若梨的簪子不是刺向她的心口,而是脖子,此刻她已经血溅三尺,就此身亡。 喘息片刻后,含霜的神情由痛苦变成了狰狞。 程若梨,到底是低估了你。 但你以为自己能跑多远?又有谁会想到来救你? 捂着心口,忍着疼痛走到不远处的厢房门口,含霜将门踢开,吼了一声“人跑了”,里面横七竖八睡着的,忙碌一天,道貌岸然的和尚们匆匆起身,往后山追去。 两个府兵也紧随其后。 而含霜则靠在门旁,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额角不停滑落,就在她准备去车夫房里让他带自己回城寻郎中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了她脖子前。 头顶风云翻滚,墨发在少年俊美的脸颊旁恣意飞舞,而他一双眼里却是让人忘却了疼痛的冰冷杀意。 折姝梨 第17节 含霜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常年征战沙场,一身杀伐,冷漠无情的国公。 “谁给你的胆子。” 磁性的声音里仍有丝许属于少年的清冽,却更多了男人的冷硬犀利。 似乎只要含霜说半句谎话,他便要她的命。 第16章 困芳华 含霜两眼发直,手脚都在哆嗦,可她到底是长公主的心腹,绝不可能因此自乱阵脚,将主子说出来。 咽了咽干涩发痒的喉咙,恍惚间,含霜又想起从前虽桀骜难驯,却单纯直率的裴屿舟。 婚约暂时遮蔽住了他的眼睛,若它不再,他或许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或许都为一个人。 “姑娘,她让我配合,做戏给世子看。”婢女哑着嗓子,睁眼说瞎话。 “放屁!” 裴屿舟爆了句粗口,又冷笑出声,手腕翻转,他用匕首将含霜狠狠敲晕过去。 飞身往后山去时,豆大的雨落了下来,像密密麻麻的锥子,在裴屿舟脸上,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冰冷窟窿。 四年前若是他听了母亲的,不曾亲自跑上山来接人,程若梨只怕…… 想着,少年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丝毫没有受到滂沱大雨的影响。 胳膊上的伤口很深,鲜血不停地往外冒,可当身子习惯了这痛楚后,疲惫和晕眩感便又重重袭来,若梨的脚步慢了,纤弱的身子也开始摇晃。 精疲力尽时,她扶着树,软软地瘫坐下去。 身上沾满了泥泞,遍布着被枝桠划到的细密伤痕,骤然落下的雨很快湿透了少女的发,一缕缕地贴在她纤细的背上,更显单薄柔弱。 望着树木荆棘丛生,漆黑无边的前路,若梨温热的泪水合着冰凉的雨一起在惨白的脸上蜿蜒。 就在她紧咬齿关,忍着冷要起身时,斜后方“吧哒吧哒”,急促又湿漉的脚步声响起,且在迅速迫近,隐约能听到男人们粗嘎的对话声。 若梨吓得屏住呼吸,只双手撑着地一点点往树后面挪,将自己紧紧蜷缩,尽可能地藏起。 这场雨的确来得及时,藏住了她的气息,也影响了那些人的视线,但慌乱的若梨忘记将浅杏色的,染了不少泥泞的繁冗裙摆一并收拢。 所以即将从她身后过去时,那些脚步声又猛然顿住,接着便开始朝她逼近。 这些人就像是满目贪婪的饿兽,咽着口水,要将眼前颤抖的猎物拆吞入腹。 雨水不停地冲刷着若梨,她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逃跑,可双腿像是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其中一个和尚粗重恶心的呼吸已然穿透雨幕,喷洒在她脸上,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女苍白的面颊时,她将脸死死埋进臂弯,一直用力压在喉咙眼的两个字终是因着绝望和恐惧挣脱而出。 “哥哥!” “咚。”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倒在若梨脚边,泥水迸溅,落了许多在她身上。 “别叫我哥哥。” 少年凌厉又暴躁的声音穿透雨幕,猛地撞进若梨心底。 小脸从臂弯间抬起,她强忍着想要大哭的冲动,压着崩溃和委屈,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寻找裴屿舟的身影。 彼时他正捏着一个和尚的胳膊,微微用力便听“咔擦”脆响,继而哀嚎阵阵,响彻雨夜中这片幽森的山林。 嫌恶的少年长腿一扬,将人踹飞老远。 反手扣住冲上前来的和尚的脸,他狠狠弯腰而下,直接将人死死摁进地里。 尽管朦胧,可裴屿舟此刻的杀意和戾气还是汹涌而至。 锦衣华服包裹,与生俱来的桀骜贵气下,似乎还有着极少出现的冷血残暴。 在他转身时,有那么一刹若梨觉得他是失控的。 看着他放倒最后一人,穿过滂沱大雨步步靠近,若梨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无法忽视的惧意。 他的身影已经无法与四年前重叠。 那时候将恶人放倒后,他直接奔过来用衣服将她包住,紧紧抱着她,一直重复“没事了”三个字。 “世子……” 她怯怯地唤了他一声,湿透的身子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原以为裴屿舟会质问,可他在她面前背过身,直接半蹲下来,凶巴巴地低吼:“回去再跟你算账!” 抽噎了一下,若梨瘪着嘴,险些哭出声。 抬手匆匆将脸上的水抹去些,她撑着地,试图起身,但如此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急得直抽泣的少女轻捶着自己沉重的腿,无措地看着裴屿舟不动如山,坚毅不已的背影,终是翕动起唇瓣,喃喃地哭着:“世子,我——” 下一刻满是泥水的她便被裴屿舟横抱起来。 “程若梨,这雨是都冲进你嘴巴脑子里了?!让你觉得我和你心有灵犀?!” 垂眸狠狠剜了一眼瑟缩在他怀里,又冷又脏,不像个样子的姑娘,裴屿舟别过脸,运起轻功往厢房去,还不忘怒气冲冲地骂她。 站不起来就早说,他都来了难不成还能丢她在这自生自灭?! 尽管话说完也吃进一嘴冰冷的雨,但还是没灭掉少年心里的火。 他的速度太快,风雨吹在身上又冷又疼,若梨只觉得头“嗡嗡”作响,难受得厉害,身子也冻得有些麻木。 好在裴屿舟没一会儿就到了后院,带她进了厢房。 莫说此刻已快到宵禁时间,就算没有,他也不可能冒着大雨带若梨赶回去。 她这柔弱的身子淋这一会儿都很有可能大病一场,要再淋一路只怕小命难保。 此刻若梨的衣裙全贴在身上,将她虽纤细,却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喉结滚了滚,裴屿舟猛地别过脸,攥住少女的手,运起内力将她身上的水都蒸了干净。 虽然他自己也湿了个透,但裴屿舟不急着处理,他将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春枝给若梨准备的一身干净衣物丢到蜷缩在床上,依旧在发抖的女孩身旁。 明天她要这么出去,让人看到,京城那些流言很快就能把她吃了。 背过身不再看她,裴屿舟坐到桌边,开始运功蒸干水迹,余光却凌厉地刮过不远处地上躺着瓷碗,里面还剩些许汤汁。 虽不懂医,但迷药的味道他一直记得。 身上已没了寒冷沉重的雨水,可若梨仍难受得厉害,她挪动着酸胀的胳膊,开始换衣服。 当最后一件干净的外裙穿上身时,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 抱紧胳膊蜷缩在床上,若梨像是夹在冰火两重天之间,时而冷得战栗,时而热得发汗,眼前也在一阵阵泛黑。 裴屿舟走过来时,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维持清醒。 “程若梨,你为什么要来。” 垂眸凝着小脸烧得驼红,眼帘时开时合,似乎随时都要晕厥的少女,裴屿舟压着火气和狠意,声音平静得异常,因而更透出丝丝危险。 迷迷糊糊的若梨险些脱口而出那三个她深深恐惧的字眼。 最后,少女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嘶哑着声,虚弱地道:“是,含霜,带我来的……” 凤眸中划过一抹锐利的冷意,继而微眯,裴屿舟捏住她滚烫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只不过对上的那双杏眸此刻满是雾气,且里面缠绕的尽是让人哪哪都不是滋味的痛苦。 今天他的耳畔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响她早晨唤的那一声“哥哥”。 更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神色。 若梨是从皓月院回来的,身边只跟着春枝。 若真的是含霜,她大可以将实情告诉他与母亲,绝不该任由一个婢子摆布,更何况她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除非含霜背后另有她人。 而这个人只会是…… 想到这,裴屿舟的眼神凝了起来,他垂首看向若梨,却在一点点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 但母亲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是父亲救命恩人的女儿,就算真的不喜,也不该对她做这些畜生不如的事情。 至于苦肉计根本是无稽之谈。 如果他今天没想起她,压根也不会有人主动和他提“程若梨”三个字。 府里上下都知道如今二人的关系很僵。 而且母亲晚膳前的话,此刻细细想来更像是激将。 反正那些人他没杀,明日送若梨回去后他就过来审问。 思索时,裴屿舟的视线无意中落在若梨换下的脏衣服上,上面暗红色的,被泥水覆盖住不少的血迹将他眼中的深邃彻底打断。 “扎的哪儿?” 裴屿舟面无表情地将差点伸出去检查的双手背在身后,低声问,语气有几分刻意的冷硬。 “没事……” 蜷缩在床上的少女抖着身子,挤出两个字。 “呵。”像是嘲讽又像不爽,裴屿舟撩起衣袍,在若梨旁边坐下,声音低沉,带点不悦:“有没有事你都得忍着。” “别以为我是在关心你。” 轻轻吸了吸堵得难受的鼻子,若梨此刻连动一动唇角都很艰难,自然也没什么力气来心疼。 可她还是哭了,此刻真是从里到外哪哪都难受。 抱着双臂正要跷二郎腿的少年顿住,半晌他默默地放下腿,只余光扫她两眼,而后低声道:“程若梨,嫁给我有你哭的日子在后面。” 他虽不爽这亲事,却绝不会伤她性命,若是母亲当真憎恶,那她在后宅难有安宁日。 更何况她这身子本就孱弱,可能熬不过多久他便要成鳏夫了…… 折姝梨 第18节 想到这,裴屿舟神色一凛,忍不住侧过脸看向与自己隔了不到两拳之距,耸搭着眼帘,虚弱不已的若梨,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也有点不顺。 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裴屿舟看向被风吹得隐隐作响的陈旧门窗,又顺着刚刚的话继续:“不过就算你哭死了也无济于事。” 要伤害你的人只会更觉得你柔弱可欺。 哽咽着的若梨挣扎着从臂弯间抬起头,看向他,泪光在这片黑暗中异常晃眼,很委屈,又还有点气闷。 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要来找她,救她。 “生气了?” 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女瞪他的那双大眼睛,裴屿舟慵懒地翘起腿,单手支着下颚,歪起脑袋,吊儿郎当地望着她。 “那你反抗个我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宝们猜猜乖女鹅会不会反抗~ 如果反抗了,你们猜她会做什么~答对的宝宝有红包哈哈哈哈~ 第17章 困芳华 眼帘已很是酸涩沉重,却又因他的话缓缓撑起,迷迷糊糊的视线中,少年已变得重影纷纷,像是随时都会陷入漆黑,再寻不到。 反抗,他用这般玩笑的语气说这两个字,只不过是无聊,要逗她玩。 殊不知这于她而言,有多难。 莫说此刻生病的自己,便是放在平日里,她也做不了什么的。 长睫像是飞久了,倦极了的蝶翅,缓缓垂下,就在眼底仅剩一线微弱的光芒时,若梨混沌的脑中亮了一瞬。 或许,她可以试一试…… 凤眸中划过些许无奈,裴屿舟漫不经心地摇头,正要再说她两句,胸口猝然多了两只滚烫的小手,接着又被柔软与馨甜填满。 少女的香是天生的,淋了雨,染了泥泞也没能将它盖去。 她原本没想扑进裴屿舟怀里,只是实在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在少年仍未有所回转的错愕目光下,若梨忍着剧烈的晕眩,仰起头,哆嗦着前倾,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他俊朗分明的下颚线。 她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亲到他的唇。 这是反抗,也是最后一次尝试,希望他懂,更多的却是害怕。 可惜她等不到结果了。 这样也好。 晕过去前,若梨眼底短暂地浮现过一抹释然的笑意,又湮灭在汹涌磅礴的黑暗之中。 她的小脑袋耷拉下来,抵靠在裴屿舟温热坚实的胸前,再没动弹一下。 若若梨再坚持片刻,便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猛烈如鼓的急促心跳。 不清楚自己究竟呆了多久,怀中人滚烫的,微弱凌乱的呼吸不停地穿透衣衫,拂过心口,渗进因那小小的碰擦,仍在酥麻躁动的骨血。 裴屿舟的呼吸比她还要粗重热烈。 不知过去多久,缓过神的少年捏着若梨纤弱的肩要将她推到一旁,却见她已眼帘紧闭,晕了过去。 “程若梨!” 咬牙切齿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她的名字,裴屿舟的手却已无处安放,更分不清这阵怪火究竟因何而起。 程若梨,让你反抗,不是让你占便宜! 是不是换个男人你也这么干?! 小色狼! 可看着若梨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裴屿舟的情绪又迅速冷却。 修长的,带着茧子的手撩开少女额头凌乱的碎发,轻轻覆上去,那温度让他不由得绷紧指尖,眉眼深深凝了起来。 长臂绕过若梨的背,裴屿舟将她放到床上平躺,拉过被子盖得严实。 从包里取出布巾,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倒,却没有半点水出来,最后只得打开门,用雨水打湿帕子,回到床边后将它覆在若梨额头。 只是这样治标不治本,收效甚微。 床上的人儿一会呢喃着冷,一会儿又难受得直蹬被子,闹得裴屿舟的额头也沁出了汗。 浓眉紧锁,他盯着少女烧得驼红的面颊看了片刻,又离开房间,淋着雨来到含霜屋前,直接抬脚踢开门。 高大的身影杵在窄小的门口,将外面的风雨和光亮都挡得严实。 气场强烈,又好像裹挟着阎罗般的幽冷。 “去熬姜汤。” 命令落下,不等捂着胸口匍匐在床的含霜答复,裴屿舟便要回去,迈开腿前他又加了一句:“敢耍半点花样,本世子就割了你的舌头,断了你的手脚,把你发卖出去。” 嗓音磁性,却充斥着让人心惊胆战的狠戾。 “是……” 含霜哆嗦着应了。 不到半个时辰,她便端着一锅姜汤走了进来,裴屿舟挡在床前,像座冷硬的山岳,不可逾越,更无法撼动。 盯着含霜将满满一碗喝下,他眉宇间凌厉的褶皱仍未曾散开。 最后少年亲自动手盛起一碗,先用汤勺舀着喝了几口,而后才就着碗大口喝,这过程中,他数次不动声色地扫过面色错愕却不见惊恐的含霜。 喝完后,他又将手里的碗满上,把自己用过的勺子放进去,转身往若梨那去。 “出去。” 撩起袍角坐到床畔,裴屿舟冷声呵斥。 含霜紧咬着唇,临出去前又透过缝隙,死死地盯了床上不省人事的苍白少女一眼。 将冒着袅袅白雾的姜汤搅了几下后,裴屿舟便开始喂。 奈何他从没伺候过人,动作生硬,甚至有些笨拙,勺子直接往若梨嘴里送,骤然而至的热汤烫得她直咳嗽,不停地往外吐。 单手托着碗,少年的心像是蓦然被什么东西给揪住,紧得厉害,他也忘了找帕子,捏起袖子就将若梨唇角蜿蜒的汤汁擦了干净。 不仅是烫,这般喂她还容易呛着,能喂进去一半都算不容易。 皱着眉头瞪了若梨片刻,裴屿舟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里的墨色危险而压抑,又有过几下不明的跳动。 “以后再收拾你。”他咬牙切齿,自言自语地威胁。 将碗搁到一边,右臂绕过床上人儿纤柔的背脊,裴屿舟将她扶起来,圈进怀中。 狠话如此,可若梨这般靠在他怀里便更显娇小,脆弱得似乎一折就断,根本禁不住半点折腾。 又像团沁着香的棉花,揣得他整个人都酥麻得厉害。 深吸口气,裴屿舟左手托碗,右手拿勺,喉结时不时地滚动,但他动作没停,垂首将汤吹了好几下,到它不怎么烫时才往若梨嘴里送。 一勺进去,她没有往外吐,且很快就翕动起泛着白,起了皮的唇瓣,可怜地咂巴着,呢喃起“渴”。 “忍着!” 裴屿舟恶狠狠地低斥,手却已经舀起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几下后便将它喂给若梨。 如此往复,不知不觉一碗姜汤就见了底。 但女孩微张着小嘴,轻轻咳嗽着,还要喝,他只得再给她盛,继续喂。 第二碗喂下去大半后,若梨合上了唇瓣,神色安然不少,裴屿舟这才放下碗。 他正要将若梨放回床上,她却如猫儿一般,开始软软地蹭他温暖结实的胸膛。 “别乱动!”火被她撩起前,裴屿舟眉心猛跳,咬牙轻斥,手也准确擒住女孩细嫩的下巴,将她滚烫的小脑袋挪到一旁。 那模样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嘤……” 许是被他这么钳制着很难受,若梨发出了软糯又委屈的抽泣声,纤长的眼睫颤个不停,泪光盈盈,模样无助又难受。 舌尖抵着牙槽,狠狠地磨了好一会,疼得有些麻木之时,裴屿舟却还是将她的小脑袋搁回了怀里。 今晚处处受制,又发作不得的他攥紧拳头,灼热的呼吸将若梨鬓边的碎发都吹了开。 少年低头瞪她,眸中的火光跳来跳去。 “程若梨,你再得寸进尺我就——” 靠在他胸口的若梨许是觉得不舒服,索性将小脸整个埋了进去,到处拱着,寻到舒服的位置后才没再动。 这一番无意识的动作像给裴屿舟画了符咒,让他不会动弹,而心跳声却仿若雷鼓。 “咕咚。” 卡在喉咙眼,含着怒火的话被咽了回去。 “色胆包天。” 病了也不老实。 裴屿舟别过脸,梗着脖子,嫌弃地蹦出四个字。 不过亏得今晚是他,换做旁的男子只怕早就趁人之危。 这臭毛病回头定要让她好好改改。 …… “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很深时,依偎在他怀里,喝了姜汤开始发汗的少女呢喃起来,初听之时正犯困的裴屿舟下意识动了动唇瓣,继而又合上眼睛,不予理会。 只是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拽了拽。 “哥哥……” 折姝梨 第19节 没一会儿若梨又唤了起来,这次却带着哭腔,像是想到伤心事,又像是无助,要寻到依赖。 呼出一口浊气,裴屿舟半睁开眼,没什么情绪地望着她。 要是再叫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还自己耳根一个清净。 可半天过去,若梨的唇瓣没再动过一下,反倒是他的眼睛瞪得有些酸。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她是色狼白眼狼,而我,是一匹孤狼。 (呸) 第18章 困芳华 程,若,梨! 困意瞪着瞪着就没了的裴屿舟一口银牙磨得“咯噔’作响,在心底咬牙切齿念着她的名字,像要将把他唤醒,又没声的少女吞了。 过了这村没这店,别指望我再应你个一言半语。 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裴屿舟再次闭上眼休息。 只是在快要睡着前夕,他抱着少女的双臂又下意识地紧了紧。 第二天清晨,退了些烧的若梨迷迷糊糊地睁开酸涩的眼睛。 勉强适应明亮的晨光时,眼角不知不觉就沁出了泪珠,余光中,依稀倒映着熟悉的衣衫,耳畔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也变得清晰。 忍着头痛,全身酸乏的若梨费力地仰头,看向抱着她睡了一夜的少年。 视线朦胧混沌,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感受到他强烈的目光。 丝毫没有晨间的倦意和慵懒。 半晌,迟钝的若梨终于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姿势,本能地挪动虚软的身子,挣扎起来。 只是没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些硌人。 懵懂茫然的若梨将手探进棉被,试图往后摸索,想要将它推开,却被裴屿舟隔着被子牢牢扣住。 “程若梨!你给我老实点!” 喘着粗气,热意腾腾的少年咬牙低吼,却没松开她的手,怕她再不听话地乱摸。 本来就是早起的正常情况,结果多了个她火上浇油。 而且再往前一点,就真的…… “可是有东西抵着我,难受……” 猝然被他呵斥,晕乎乎的若梨有些委屈,她瘪着嘴哑声呢喃,无措地挪了挪另一只手,下一刻又被他捏住。 警惕的,凶巴巴的模样像在防贼。 “闭嘴!” 这次裴屿舟用了力,隔着被子若梨仍觉骨头生疼。 可她不敢说话了,只能咬紧牙关红着眼眶努力忍着。 好在裴屿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松开她,将她放回床上,而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捂着被他捏红一片的手,若梨轻轻哈着气,努力淡去一些疼痛。 她明明没有做什么,他为何这般生气? 盈了淡淡泪意的眼睫缓缓颤动,若梨混沌疼痛的脑中终于有了些画面。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吻? 泪水滑落前,她抬手抹了干净,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看来还是无用的。 他从来都只当她是妹妹。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裴屿舟方才回来,他的身后跟着面色苍白,憔悴疲惫的含霜。 在若梨不安的目光下,含霜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为她穿鞋,搀扶她起床。 过程中她眉头一直紧皱,偶尔还会发出难以抑制的闷哼声。 昨晚若梨扎在她胸口的伤没得到处理,虽不算深,可也并不浅,若非她较为丰腴,只怕此刻更加痛苦。 胃里空空的,若梨的身子难免虚浮,而含霜也是伤患,二人站起来后便没再动作,各自喘.息。 “还想待在这?” 双臂环胸斜靠在门口的少年逆着光看过来,桀骜的眼眸微微眯起,有些凶,似乎还有点不耐。 经此一晚,含霜已经开始畏惧裴屿舟,闻言不敢耽搁,立刻将收拾好的包裹提起,扶起若梨往门口走。 奈何她实在虚弱,没走多远眼前便阵阵发黑,眼看着便要栽倒在地,却被一阵风卷起了鬓边发丝,少年不知何时就到了她面前,单手撑着她的肩,将她稳稳扶住。 取出昨日若梨脱下的旧衣将她兜头罩起,在她错愕之际,裴屿舟的手轻轻覆在她头顶。 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少女忘记了动弹。 弯腰将人背起后,裴屿舟的神色却变得别扭僵硬,一时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背上像压着两团绵软至极的棉花,却又比它实在许多,随着他的走动频繁地颠…… 少年的耳朵不知不觉就红了,像要滴血,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起来。 这一路走得时快时慢,异常煎熬。 而含霜只能抱着满满的包裹狼狈地跟着,疼得厉害,却不敢落后半分。 时辰尚早,他们下山路上没碰到人,车夫驾着马车走出一段后,好不容易平息了几分少年便骑上追日,追了上去。 “程若梨,世子羽翼未丰,你指望他护你,只会死得更快。” 马车踩着晨间微弱的阳光,驶向恢弘而压抑的京城,车内捂着胸口,佝偻着腰背,呼吸都痛苦艰难的含霜盯着对面不停咳嗽的少女,声音很低,却寒意森森,直接而残忍。 盖着旧衣的若梨依靠着冰冷的车壁,强撑起酸痛的眼帘看向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知道。” “可他心里从未有过我,长公主殿下又为何要苦苦相逼?” 况且这份保护或许也是短暂的。 日后他定会成为如国公般顶天立地的男子,到那时他的身边自会有与他门当户对,才貌出众的女子。 我又怎能自找难堪。 可你们却偏要先置我于死地。 这份恨意绝不是空穴来风,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你没有资格质疑殿下,她要你死便是因为你该死。” 冷笑一声,含霜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有嘲讽,又有几分嫉恨。 祸水。 都是祸水。 死了所有人才能清净安宁。 耷拉着眼皮的少女柔软的杏眸中晕开了层层涟漪,而她半掩在袖中虚软无力的手也慢慢蜷缩。 她从未作过恶,又怎会是该死的。 闭上眼睛,若梨知道已没了多说的意义,便不再开口。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国公府的偏门口,确认周围暂时没人来往,裴屿舟方才下马走到车边,抬起胳膊。 行动如此,但他身子没转,神色也甚是倨傲,仿佛搭把手只是在施舍,却又莫名透着些不自然。 “世子……” 先出来的是腿脚利索的含霜,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胳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碰到半分。 他显然不是给她搭的。 裴屿舟没有因为她的提醒收回手,不过剑眉拧着,神色有些厌恶,他侧过脸,看也没看含霜,只朝着打开的车门低吼:“再不出来就自己爬回去!” 正掀开衣服,慢吞吞起身的若梨一个激灵,也没看又退进来的含霜,扶着车壁踉跄着来到门口,弯腰钻了出去。 头顶阳光正好,于身子虚弱的若梨来说却有点强烈晃眼,她晕乎乎地看着面前时不时出现重影的臂膀,眨了好几次眼,视线清晰些后才将手覆上去。 另一只手提起冗长的裙摆,若梨踩上木踏,却在要下地时眼前一黑,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往前栽。 扶着她的少年眉眼微凝,手臂本能地圈住她细软的腰肢,稍稍用力便将她凌空抱起,轻轻放在地上。 若梨的模样甚是苍白可怜,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裴屿舟正准备背她,却又想到不久前的事,面色一僵。 最后他只得将她横抱起来,飞快跨过门槛往府里去,没走两步他又顿住,沉声吩咐小厮:“去请大夫。” 这一路,靠在他怀里的少女不仅能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还能听到他的。 那份力量感和温暖让她不由自主地安心。 将若梨送到芳华园后,见春枝依旧不在,他便让人去城郊的村子将她接回,而后运起轻功,凌空而起,几近无声地落在厢房的屋顶。 轻撩外袍下摆,裴屿舟坐了下来,单腿支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腰间挂的玉坠,神色凌厉。 二人的对话他没怎么听清,不过他很确定含霜提过“死”。 但就算程若梨真做了罪大恶极之事,也轮不到他们来判她生死。 - 大夫诊断过后便给若梨施针,开药。 听完结果,裴屿舟才回去洗漱,换身干净的衣服。 再次来到芳华园时,春枝已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包裹也来不及放便赶着进屋伺候。 斜靠着院中那棵初显绿意的大树,少年侧眸,透过半开的窗扉看向屋里,眼眸深邃。 折姝梨 第20节 这府里唯一属于若梨的下人只有春枝,去福安寺前她却将卖身契给了出去。 看来她早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抬起手,裴屿舟粗粝的指腹轻轻触上昨晚若梨蜻蜓点水般擦过的下颚,虽浅,却像是留下了某些难以言说的刻骨烙印。 放下环胸的双臂,少年离开了芳华园。 来到母亲的皓月院时,她刚梳妆打扮好,正要用膳。 一见儿子过来,姜锦芝自然扬起唇角,美丽的脸上有着让人动容的温柔与慈爱。 “舟儿,站着做什么,快过来与母亲一道用膳。” 长裙旖旎,如一朵盛放的华贵牡丹,带着熟悉而清柔的幽香,优雅地朝他而来。 少年敛起眼底的审视凝冽之色,回以母亲爽朗不羁的笑容,与她一道落座。 朝要上前布菜的苏绣摇了摇手,姜锦芝挽起广袖,亲自动手给儿子盛了羹汤。 起身接过,裴屿舟凝着碗里的银耳莲子,神色微顿,继而又若无其事地勾了勾唇角,低声道:“谢谢母亲。” 姜锦芝笑着抬手,要为他撩起肩头垂落的一缕长发,却见少年偏过头躲开她的手,眸中竟似有戒备之色。 一旁的苏绣瞳孔微缩,神色惊愕。 裴屿舟的神色仍旧坦然自若,他将头发拨开,又执起公筷给姜锦芝夹了些小菜。 “还有两月便是你十八岁生辰,舟儿可有何愿?” 眼帘半垂,再掀开时里面依旧是宁静之色,女人执着勺子优雅地搅着热汤,好似刚刚的一切不曾发生。 垂首喝粥的少年闻言也没有立刻作答,像是在思索,又像是不予理睬,眼底一片漆黑,神色不明。 喝着喝着,裴屿舟索性端起碗将汤一饮而尽,接过苏绣递来的帕子擦拭了唇角后,便看向姜锦芝,眉宇明朗俊美,可他眼底蛰伏着一丝冷锐和疏离,“母亲,过两日我会送程若梨回家小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修改得多了一点,让宝们久等啦,看在我更三千的份上就原谅吧(狗头头) 第19章 困芳华 这句话并没有让姜锦芝有所诧异,她依旧搅着碗里的羹汤,相比于儿子直接之下的急躁,女人由始至终都是淡然慵懒的。 她一如往常,一勺勺,悠然地将羹汤喝完。 开口前,姜锦芝支起下颚,似笑非笑地看了神色隐忍,好像随时都会甩袖而去的少年片刻。 果然,还是和他很像。 不过在她身边长大,他又怎会还是像他呢。 “舟儿,这便是你的生辰之愿?” 姜锦芝轻声问他,嗓音低柔,透着丝缱绻的烟哑。 鲜少有女人能像她一般,三十有五还如二十出头,风情万种,偏偏气质却又是让人不敢亵渎的高贵雅致。 其实裴屿舟前来,是想开门见山地问她为何要针对若梨,但骤见母亲从容不变,甚至漫不经心的态度,他便知自己不会得到任何答案。 少年舒展眉眼,慵懒地笑着,好似刚刚与姜锦芝眼神之间凌厉交锋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半开玩笑似地说:“父母之命不可违,她又一心嫁我,陪她回家祭拜不也是应当?” 指尖轻叩桌面,姜锦芝没再打量儿子,目光悠悠地落向窗外,似是认可,似是单纯地重复:“是啊,父母之命不可违。” “那这便也不能算是愿望。” “舟儿,你回去再想一个吧,过些日子给母亲答复。” 放下手,姜锦芝优雅起身,在苏绣的搀扶下绕过儿子,准备回厢房,却在听到他紧随而来的话语时顿下脚步。 “母亲,这些年我只有一个愿望。” 望着姜锦芝纤细的背影,裴屿舟放在腿上的手收紧,眼神深沉难辨。 侧过脸,因着逆光,女人的神情并不清楚,但她的声音还是如常:“那便让若梨给你父亲去一封信吧。” 说完后,姜锦芝便施施然离去。 好似并不清楚这句话会在裴屿舟心底激起怎样的波澜。 半晌,他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虽有些出乎意料,可他从不会疑心父亲,更不觉得他和若梨之间会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反正这次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让父亲回来一趟。 离开皓月院,裴屿舟策马回福安寺,从早上走过的小路往山上去,却正巧看见有僧人抬着数具尸体下山。 飞身上前,在众人惊恐不安的目光下,他直接掀开其中一具身上蒙着的白布。 阵阵难闻的尸臭扑鼻而来,抬担的僧人皆是连连作呕,还不忘念叨“阿弥陀佛”。 死去的正是昨晚被他揍晕在后山的僧人。 少年面色不变,扬手将布盖回去,凌厉的视线扫过另外几具,将他们挨个掀开看了一眼。 国公府的府兵并不在里面,但多半也逃不过被灭口的命运。 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母亲他们提早下山,将若梨和当时伺候她的贴身婢女青霜落了下来。 他救下若梨后不久,青霜的遗体便被发现,却是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山林中有毒物是常事,当时裴屿舟只觉得青霜丢下主子独自逃跑,落得如此下场是罪有应得。 至于那些要欺辱若梨的僧人,则是母亲下令灭的口。 事关若梨名声,不宜报官声张,裴屿舟也没觉有异。 “这些人无端身亡,你们不报官?” 凤眸微眯,裴屿舟盯着最近的那个僧人,语气探究,周身气场让人不安。 咽了咽喉咙,背对少年,在前面抬的僧人压着声,尚算镇定地回道:“他们几人昨夜饮酒破戒,在后山打架斗殴,被毒蛇撕咬以致身亡。” “佛祖脚下却不守清规戒律,此乃因果报应,不宜声张,有碍寺里清誉。” 一直被裴屿舟盯着,不敢开口的僧人觉得压迫感更甚,像是要将他的天灵盖碾碎,他冷汗直冒,打颤的双腿就快要没了支撑的力气,但下一刻这可怕的气势便散去了。 侧过身,少年没再说话,双臂环胸,看着他们逃似的从自己面前溜走。 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而母亲向来骄傲,知道他已发现端倪,便也不屑再遮掩。 她不仅想摧毁若梨,还要让她生不如死,声名狼藉。 但她的手绝对伸不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些事背后定然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抬首望向屹立于山顶的寺庙,春日温暖的阳光给它踱了层金边,倒是比晚上庄严几分。 只是佛像背后不知还藏了多少妖魔鬼怪,却也不见佛祖显灵来收。 收回视线,裴屿舟唇畔笑意有几分冷冽的讽刺。 他转身下山,衣袍因着山风烈烈鼓动,背影挺拔,悍然坚毅。 所有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微不足道。 - 晚上,裴屿舟又约了王司学和林屹荣在邻仙楼喝酒。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女人怎会喜欢漂亮女人,只有男人才会喜欢,嘻嘻。” 被灌得七七八八的王司学又开始抱着酒壶,笑嘻嘻地给裴屿舟解惑,而坐他旁边的林屹荣则按着太阳穴,别过脸,没眼再看。 王尚书果真是了解这个儿子,才给他谋了个翰林院的清闲差事,否则就这张破嘴,被人套麻袋暴打都是轻的。 翘着腿,少年神色不明地睨他一眼,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把玩着空酒杯,低笑着问:“程若梨漂亮?” 无奈看戏的林屹荣甚至来不及将脸转过来,抬脚就踩旁边醉醺醺的人,但对方正巧伸直腿,让他落了个空。 打了个酒气冲天的饱嗝,王司学歪着清俊的娃娃脸,傻兮兮地笑出了声。 他微红着脸,不停点头:“漂亮!” 气氛骤然压抑,林屹荣捂着脸,默默给王司学上了三炷香,心里默念:“走好。” 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裴屿舟言语之间流露出的,对程若梨的态度明显和之前不同了。 王司学这家伙真是二两酒下肚,是人是鬼都敢唠。 指尖依旧稳稳地转着杯子,裴屿舟皮笑肉不笑的,幽幽地问:“你喜欢?” 原本王司学点头还有规律可循,此刻却甚是狂热,他的声音格外坚定,半点不像个醉鬼:“她那么美,声音也甜,跳起舞来像仙女一样,谁会不喜欢?” “要是裴屿舟那混账家伙真退婚,就算我爹打断我的腿,我也要爬过去,求她嫁给我,我一定把她当宝贝供着。” 结实的梨木桌抖动起来,林屹荣及时挪开胳膊,蹬着椅子后退,远离即将爆发的战场。 但醉得不轻的王司学意识不到,只觉得桌子晃得他不舒服,便用两只手撑着边缘,试图将它稳住,却无济于事。 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他盯着对面的人看了片刻,便抬起软绵绵的手,指着裴屿舟。 “但确实有傻子不喜欢耶。” 林屹荣心里“咯噔”作响,不忍心再看。 香应该也不用给王司学烧了。 “长得好像你。” 话音未落,便听“咔嚓”一声,裴屿舟手里的杯子四分五裂,接着又是“轰隆”巨响。 林屹荣侧脸看过去,便见王司学已经被丢到不远处的软榻上。 只怕明天少不了鼻青脸肿,全身作痛。 轻轻咳嗽两声,顶着莫大的压力和尴尬,林屹荣挪着椅子回到桌前,笑着宽慰裴屿舟:“我知道,你不是贪图美色之人。” 折姝梨 第21节 闻言,正举着酒壶往嘴里倒酒的少年向他投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风流目光,在林屹荣怔愣间,他放下酒壶,神色说不出的放荡。 “要我是呢?” 眨了眨眼睛,林屹荣后背发凉。 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仅仅是因为长公主不喜欢程若梨? 可他之前不还想退婚吗?这才过去多久就变了? 就在林屹荣思索之际,裴屿舟起身往门口去,背影潇洒果决。 “走,去醉芳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这个肤浅的人竟敢骂正直(bushi)的我是傻子,不能忍。 所以我要去醉芳馆。(我要让程若梨暴打狗头) 第20章 困芳华 林屹荣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将磕得头晕眼花的王司学惊得不轻,他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裴屿舟的背影,便又看向呆坐在椅子上的林屹荣。 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压下胃里的翻腾后,王司学茫然地问:“他这是去哪儿?” 站起身,林屹荣幽幽笑着,烛火下那一口白牙反着森森寒光:“自然是去能让你被王尚书打断腿的地方。” “打断腿……”神色仍然迷离的少年念叨了两遍后,眼睛猝然大亮,“腾”的一下从榻上弹坐起来,将刚走到他身边要架他的林屹荣惊得下意识后退。 “醉芳馆!!!” 兴奋得就差手舞足蹈的王司学一把推开面前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往门口去。 抬手捏了捏正作痛的太阳穴,林屹荣叹了口悠长的气,眉眼间多少有几分疲惫和无奈。 常去醉芳馆的那伙人里就有和裴屿舟结下梁子的沈尚业,今天碰不上还好,碰上了这事肯定会传到他们爹耳里。 会不会断腿不知道,反正一顿板子绝对逃不掉。 裴屿舟他们三人还没到醉芳馆门口,老鸨还有揽客的姑娘便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扭着腰肢,甩着帕子,一口一个“小爷”,姿态甚是熟稔热切,声音也酥得让人头皮发麻。 醉酒的王司学自是抵挡不住,最先被架了进去,向来温润深沉的林屹荣也笑得勉强,努力推着往他身上凑个不停的柔荑。 相比于他们的狼狈,主动提出来醉芳馆的裴屿舟倒是泰然自若。 少年悠然地站着,用马鞭轻轻隔开要对他上下其手的女人,桀骜又不容冒犯的贵气却让她们望之生畏,不敢再造次。 三人就这般走了进去。 丢了一锭金子给老鸨后,她立刻笑着将他们带上二楼雅室,既能欣赏楼下的歌舞,耳根也能清净几分。 不过他们身旁分别站着三个伺候的姑娘。 虽不喜欢她们身上浓郁的脂粉香,但裴屿舟也忍着没将人遣散。 毕竟这里是寻花问柳之地。 翘着二郎腿,少年的姿态随意,像个身经百战的放荡纨绔,却又有着让人不敢僭越的气度。 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底下表演的舞女身上逗留片刻后,裴屿舟便又淡淡移开,颇觉无趣。 他已经看过世上最美的舞。 “妈妈,还有没有更漂亮更会跳的姑娘,把下面这些都换下去!” “不堪入目!” 裴屿舟刚接过一旁女子斟好的酒,斜对面雅室,左拥右抱的赵齐远突然坐直身,冲着一楼正招呼客人的老鸨大吼,顺便将一块金条丢了下去。 “好的这位爷,这就给你换!” 忙不迭地将金条捡起来放进嘴里狠狠啃了一口,老鸨刹时喜笑颜开,她扭起腰冲楼上发火的赵齐远殷勤地挥着手帕,又小跑着来到台前,将上面穿着清凉透薄的姑娘都赶了下去。 很快又换了一批人上来,乐曲比刚刚更为激/烈艳俗。 在看清对面男人的一瞬裴屿舟的神色便危险起来,他将杯中不算好喝的酒一饮而尽,却没将空杯子递给伺候的女子。 还真是巧了。 裴屿舟单手支起下颚,把玩着酒杯,神色悠然地与林屹荣对视一眼。 他俩可能挨揍,他倒是无所谓。 会揍他的还在边关。 不过回去让程若梨写封信,说不准能和他们同甘共苦一遭。 不出他们所料,换上来的舞女彻底惹恼了赵齐远,只见他冲到凭栏边,在许多人愤怒厌烦的目光下暴跳如雷,猴子般上蹿下跳,开始叫嚣:“你们这都什么狗屁!这种烂俗不堪的东西也配叫舞?!都给我滚下去!” “看什么看?!你们这些庸脂俗粉都该去英——” 刚被裴屿舟把玩在手的酒杯此刻如电一般,凌厉地破开喧嚣,在空中割裂出一道冰冷锋锐的银色残影,直直地嵌进赵齐远大开的口中。 隐约还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前一刻还扶着栏杆大吵大嚷的男人捂着嘴倒在了地上,“嗷嗷”乱叫起来。 始终看着赵齐远发疯,兴致缺缺的沈尚业立刻向对面看去。 但被裴屿舟的球杆砸伤后,他的眼睛便有些看不清东西,也无法恢复如初,只隐约瞅见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慵懒地掰着手指,晃着长腿,姿态甚是嚣张。 “这位兄台为何无故伤我朋友?” 绕过哀嚎的赵齐远,沈尚业来到围栏边,提高音量冲对面喊话。 知道他的眼睛不好使,裴屿舟也懒得让林屹荣代他弯弯绕绕地糊弄人,便低笑着道:“让他闭个嘴而已,沈公子何必说的这么严重。” 耳畔似乎能听到沈尚业磨牙的声音,少年唇角的笑意更甚,只差将“你过来打我”这几个挑衅的字眼贴在脸上。 “莫不是想讹我?” 赵齐远的哀嚎刚有所减弱,他又悠悠地来了一句。 “嗯!嗯……!” 对面隐约传来赵齐远挣扎着,似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的痛苦呻/吟声。 沈尚业的手攥得“咯噔”作响,奈何裴屿舟不光身份高,脾气也不好惹,他们开罪不起。 半晌,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的沈尚业压着恨意,语气难听:“不敢,是他失礼在先,扰了世子雅兴,我们先走一步,你继续。” 这一系列变故看懵了许多人,有些已认出裴屿舟,而不认识的至少也知道了他身份不凡。 沈尚业他们离开不久,深觉无趣的裴屿舟也带着一身浓浓的脂粉香回到国公府。 想着时辰还不算特别晚,他便绕了个路,去往若梨的芳华园。 彼时睡了一天的少女正坐在床头做着简单的绣活,散在肩头的发丝浓密乌黑,衬得小脸有几分羸弱,饶是如此,依旧盈盈胜雪,格外动人。 再过两年应会容色倾国。 不知在屏风旁看了她多久,直到对上若梨小鹿般惊慌又无措的眼眸,裴屿舟方才清了清嗓子,故作漫不经心地走上前。 “程若梨,你有没有给我父亲写过信?” 骤闻此言,床上的少女懵了片刻,直到他靠在床架旁,垂眸望她,她才猛地回过神,脸上涌起几分热意。 只是若梨微启唇瓣正要作答时,丝丝缕缕脂粉香涌入鼻尖,她抬头看向少年,对上他乌黑的,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眸,喉咙一时堵得厉害,无法言语。 “问你话呢。” 半晌,裴屿舟先打破了这片无端的静谧,他凝着少女似变得落寞黯淡的眼眸,以及欲言又止的神色,莫名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却又想不出来…… 垂下眼帘,若梨摇了摇头,嗓音柔哑:“不曾。” 话落,她血色浅淡的唇瓣起了些小小的褶皱,又骤然松开,在裴屿舟开口前,少女又问:“世子,你今晚,去……” 后面的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终是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裴屿舟却玩味恣意地笑起来。 抖了抖衣袍,他格外熟络地往床边一坐,重重呼出一口与脂粉香混杂的浑浊酒气。 没想到他会如此的若梨被熏得正着,没忍住,捂着嘴巴侧过脸咳嗽了一阵。 不一会儿,清澈漂亮的眼眸里便晕开一层委屈巴巴的雾气。 她吸了吸鼻子,透过朦胧的视线重新看向裴屿舟,却见他的俊脸靠近了些,唇角带笑,不以为意地道:“你不都闻出来了?我就是去喝花酒了。” 少年承认得异常爽快坦荡,倒是若梨彻底懵住了,脑子里晕乎乎的。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这些刺鼻难闻的味道。 大约是酒喝的有点多,他的话也没有止于此。 “醉芳馆的姑娘个个不错,身段也好。”他停顿片刻,侧眼打量一番床上小小软软的若梨后,便轻嗤了一声,像是挪揄。 “你不是生病就是哭,哪来的自信要嫁给我?以后还能指望你为我裴家开……” 裴屿舟的气势弱了下去,后面那三个字没能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爹,我皮痒。 英国公:我铁棍呢? 感谢在2022-03-19 18:40:42~2022-03-21 18:2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混沌吃馄饨 25瓶;默念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困芳华 若梨低垂着小脑袋,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滚,眼尾没一会儿便晕开殷红,瞳孔也彻底黯淡,再没有了只属于裴屿舟的光亮。 酒后吐真言,若梨从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竟是这般不堪。 折姝梨 第22节 不仅将她同青楼女子比较,还嫌她样样不如。 或许之前的亲近,也是因着这样轻贱她的态度。 她的确倾心于他,却不代表该被他如此看低,羞辱。 醒过神的裴屿舟也意识到刚刚的话过了,坐着的床似乎也烫人起来,灼得他坐不下去。 猛地起身,他看着漠然垂泪,神色空茫的若梨,太阳穴直跳,连心脏也跟着不舒坦,像被什么给狠狠揪住,一番蹂/躏。 好像,他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喉结滚动,裴屿舟摁了摁眉心,罕见的无从开口,末了他轻咳两声,别过脸转移话题:“我来就是让你给我父亲写封信,望他能在我生辰前回来。” “至于刚刚,你也别——” “你出去。” 这是若梨头一次打断他的话,向他下逐客令。 可她声音嘶哑,没有半点凶意,轻弱得像是一触就碎。 自知理亏,但这般被赶还是头一遭,裴屿舟面上很是挂不住,索性便嗤笑一声掩饰尴尬,挑了挑英挺的浓眉,故作不屑地道:“你以为我想留?” “信的事别忘了。” 说完后他转身要走,只是若梨的抽泣声好像聚成了无形的锁,将少年的脚给套住了。 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腿,他暗自磨牙,从袖中掏出块干净帕子抛到若梨床头。 脂粉味去而复返,少女拿起似乎也沾了这味道的帕子,狠狠丢到地上,带着几分嫌恶与决绝。 她这副模样是裴屿舟从未见过的。 愣了片刻,他眼里的怒火又一次燃起,堪堪收住本能地要去接帕子的手,任由它飘落在地。 除却脸色有些僵硬,看不出分毫异状。 他的脑子一定是被酒熏昏了,折回头给她帕子不说,竟然还想去接?! 匪夷所思。 一口银牙磨得隐隐作响,裴屿舟桀骜的凤眸紧锁床上的少女,眼神变了又变。 “别哭了!” 最后他低吼一声,背过身,烦躁地闭了闭眼。 “都是酒后胡言,你早点睡。” 说完后少年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春枝听着屋里的动静也是一阵忐忑,见裴屿舟黑着张脸出来下意识后退两步,等他挺拔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方才匆匆推门进去。 若梨没缓过来,喉间仍会发出哽咽,偶尔还会打嗝,悲伤至极后便只剩空落和无望。 原以为经过这件与四年前极为相像的事后,裴屿舟总会察觉到一些不对,或许也可能意识到先前错怪了她。 可他还是如此,甚至变本加厉。 他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了。 春枝心疼她,便上前将女孩搂进怀里,轻拍她的背,无声地温柔安/抚。 心里却将裴屿舟骂了一遍。 福安寺的事刚过去,姑娘此刻最需要的本该是他的安慰。 可世子倒好,喝了点酒便又开始口无遮拦,哪里算个男人。 就是没长大的浑小子! 回去的路上裴屿舟打了几个喷嚏,却只沉着脸揉了揉仍有点发痒的鼻子,加快了脚步。 多半是程若梨那小哭鬼在骂他。 不和她计较。 - 第二天一早,若梨用完早膳后,便坐在桌前提笔给英国公写信。 昨晚裴屿舟字字诛心,她想忘记都无法。 将信写好给他,她便启程回村,他一时半会也没有再糟践她的机会。 抹去眼角因着回忆起昨晚而氤氲起的淡淡泪光,若梨继续落笔,将用膳时便斟酌好的语句工工整整地写上去。 她虽不能如其他大家闺秀般去私塾,名师处求学,可也并非胸无点墨。 七岁前母亲教她识字,后来裴屿舟也曾悉心指导,被送到公主府后,若梨便在藏书阁中自学。 一手簪花小楷甚是娟秀养眼,让人心中舒坦。 信上只有不到五行话,言简意赅。 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若梨将它装进信封,准备用火漆封上时,她的指尖又轻轻顿住。 最后,她将未封口的信递给春枝。 “若世子问起,便说我们没有火漆,请他代为封存。” 摇了摇头,春枝眸中有无奈,又带着恼意,她什么也没问,直接将信揣进胸口,在若梨的目送下离开芳华园,去往裴屿舟的院子。 这封信多半是要过很多人的眼。 虽不明白为何要让她给国公爷去信,可若梨除了遵从,也没旁的选择。 春枝这一路先是遇到含霜,继而又逢上苏嬷嬷,她们都将信拿出过目之后,她才顺利将它送到裴屿舟手上。 彼时少年正在书房看书,准备殿试,接过信后也没说什么,只将它丢到一旁,像是毫不在意,春枝要离开时,他丢了块火漆给她。 “门也不出,信倒写得不少。” 望着他桀骜不羁,实则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坏模样,春枝好几次欲言又止,眸中有几分逾越的怒意,攥着火漆的掌心勒出了深深的红印。 呵呵,姑娘的信是不少,只是都写给了一只狗。 有的寄出去,有的没寄出去。 “还有事?” 见她没走,裴屿舟便又抬头问了一句,语气探究,似乎还有点自信的了然。 在眼神失控前,春枝及时低头,向他道别:“没有,婢子告退。” 背影果决,好像还透着嫌弃。 凤眸微微眯了片刻,神色凌厉之余又有点匪夷所思,半晌裴屿舟低低地“切”了一声,只道自己疑神疑鬼。 程若梨都没怎么样,一个婢子还能先替主子抱不平不成。 垂眸继续看书,当春枝的脚步声完全自耳畔消失后,裴屿舟迅速将信封拿过来,取出薄薄的,氤氲着墨香的信纸,动作仔细又谨慎。 像是生怕将它弄坏,因此露馅…… 信上的话不多,有礼有度,先是问候,接着便说他生辰将至,盼英国公能回来一趟,以慰众人心中的牵挂和担忧。 字漂亮,话也圆,一看便是精心雕琢过。 连告状都不会,笨。 在心底嘀咕着,裴屿舟将信装回去,用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章,神色不见轻快,反倒颇为烦闷。 不知是因为没有火漆不敢告,还是已经不想对他予以置评…… 前者他还觉得舒坦点,后者…… 就算婚约之事真是他误会了程若梨,但她又不是没长嘴,就算嘴不能说,手总该能动。 难不成她以为他只会信任母亲? 冷嗤一声,颇为不爽的裴屿舟将阿七唤了进来,没再多看手中的信半眼,直接将它丢给小厮。 好像多沾会中毒一样。 - 苏绣姑姑昨日来传过话,允许若梨回郊外养病。 虽不知长公主用意,但对她来说,能回家便已足够。 春枝回来后就开始收拾东西,主仆二人午膳都没用,便去皓月院向长公主辞行,踏上了回乡的路。 因伤势未愈,再加上裴屿舟的命令,含霜已无法贴身伺候若梨,与她们一同离京的还有六个武艺精湛的府兵。 主仆二人忙忙碌碌,天黑时方才将老屋收拾妥当。 裴屿舟踏着月色闯入院中时,若梨正抱膝坐在床畔,靠着春枝的肩,笑眯眯地与她说着小时候的事。 那笑容很美,仿佛将黑夜里为数不多的光都吸引过来,皎洁动人。 看到来势汹汹的少年,若梨唇角的弧度凝了起来,又消失不见,有些抵触。 “世子您怎么过来了?” 若梨软糯甜美的声音停下,春枝自然注意到了裴屿舟,见他进来,便先出声打破这阵尴尬的静谧。 睨了眼垂着眼帘,余光都不给他一丝的若梨,少年扬起手,将马鞭丢到不远处陈旧的木桌上。 发出的声音尤为响亮,突兀得像是刻意为之。 他要不来,程若梨怕是要永远留在这。 眼睫颤了颤,若梨却不为所动,就好像进来的是个无足轻重的阿猫阿狗。 但若真是猫狗,她还会笑着凑上前摸几下…… 裴屿舟眸色一僵,没再往下想。 清了清嗓子,他瞥了替主子问话的春枝一眼,语气冷傲:“本世子去哪还要向你交代?” 就差将“让你多嘴”四个字直接说出来。 小小地咽了咽喉咙,春枝知道自己确实逾越了,再怎么样裴屿舟都是主子,姑娘尚不能和他较真,她更没有资格。 但他这样凶春枝,一直沉默不语的若梨便不悦,她终是掀起眼帘看了裴屿舟一眼。 折姝梨 第23节 而这一眼却让他哪哪都不对劲。 说幽怨又不像,说失望也不完全是,似乎更多的是,厌嫌。 瞳孔瞪大几分,裴屿舟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 “世子,家中粗陋,恐无法招待,如今还未到宵禁,您不若早些回城吧。” 指尖轻轻抠着衣袖上精致的刺绣纹路,若梨用最柔软的声音,说着委婉的,于裴屿舟而言却甚是刺耳的逐客令。 他不必向她们交代行程,但他来的是若梨的家。 屋内静得只剩少年深浅不定的呼吸声,像是在极力压制某些濒临爆发的情绪。 小白眼狼,小白眼狼。 裴屿舟在心里连骂了两声,后牙槽咬得发疼。 最后他狠狠吐出口郁气,若无其事地提了个小马扎往桌边一放,就坐了下来。 不过因着凳子太矮,还不大牢靠,裴屿舟不仅跷不了二郎腿,还有些无处安放,便只得将长腿半岔开,尽可能不动。 饶是姿势不算雅观,可他看起来并不粗鄙,且是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少年单手支起下颚,另一只手撑着腿,慵懒地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这话显然是问若梨的,她也不想让春枝再被他数落,便闷闷地说了一个字:“面。” 挑了挑眉,裴屿舟的眸中划过几分痞坏笑意,语气无赖:“那本世子就将就将就。” “来一碗吧。” 第22章 困芳华 他理所当然的样子让若梨无言以对。 虽不明白裴屿舟为何会来找她,但她如今不愿理睬他。 唇瓣微动,昏暗的烛火下,少女白皙的脸庞泛着柔暖的光泽,只见她轻轻扇动着眼睫,极为小心温吞地挪了挪小脑袋,与紧挨着她的春枝对视一眼。 而后便故作自然地垂下眼帘,柔软的唇瓣皱了皱,像是在斟酌语气。 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裴屿舟的笑意深了几分,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腿,他先开口断了若梨的念头:“本世子刚看了一眼。” “米面油盐备的不多,勉强能维持半个月。” 磁性慵懒的话音落下许久,屋内才响起若梨低低的咳嗽声,她又看了一眼裴屿舟,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和憋闷。 半晌,少女闭了闭眼,小声道:“春枝,去煮碗面给世子吧。” “是。” 余光悄悄扫过得逞后神色颇为畅快得意的少年,春枝觉得他熟悉又陌生…… 她离开后,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谁都不曾开口。 多少有些不自在的裴屿舟把玩一番马鞭后便起身去堂屋,给若梨的父母上香。 接着,少年又撩起锦衣笔直跪下,和七年前一般从容利落,神色说不上十分严肃,却也是少有的沉静。 因着有夜色遮掩,瞳孔里的情绪忽明忽暗,深邃难辨。 他磕了三个头。 起身前,又深深看了牌位一眼。 他很多时候也看不透母亲,但她向来骄傲。 若与过去毫无关联,她绝不屑于为难若梨一个孤女。 如今大概也只有父亲能给他答案。 - 春枝不敢太怠慢裴屿舟,怕他再因此为难自家姑娘,所以一碗面做得甚是丰盛,有菜,有鸡蛋,还有牛肉,色香味俱全,又给他炒了两个小菜。 吃的都端上来后,她又悄悄与若梨对视一眼,忍着担忧和无奈,默默退出去,将简陋昏暗的小厢房留给二人。 裴屿舟吃饭,若梨则坐在床头打络子。 这原是张翠家的活,她和春枝揽了些过来,为他们减轻负担。 张叔虽捡回了命,但被毒蛇咬过的腿已经不良于行,如今几乎都卧在床上,而张广要准备殿试,地里的活,还有家务事都落在母女俩身上,她们自是有些不堪重负。 这里环境简陋,食物与国公府也是天差地别,但裴屿舟不知不觉就将面和菜都吃得一干二净。 耳畔除却窸窸窣窣的风声,便只余若梨清浅绵软的呼吸。 虽静,却安宁,让人不忍破坏。 所以裴屿舟吃完后就将碗推到一边,托着下颚,慵懒地盯着坐在炕上,身上搭着被子,轻靠泥巴墙,半垂着小脑袋专心打络子的若梨看。 感受到他直接的目光,她浓密的眼睫轻颤片刻,渐渐的,习惯以后若梨便只专注手中的事,没再在意他。 二人就这样一个做,一个看,时间经过他们时似乎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若梨纤长的眼睫缓缓垂下,手上的动作也变得迟钝,困意源源不断地涌着,将她的小脑袋搅得混沌起来,酸沉不已。 原先只是眼帘开合,可没能坚持多久,若梨的头也点了起来,白皙的手指间缠绕的色彩缤纷的绳结随着她的动作点点脱落。 最后团成一团和她的小手同时砸在被子上。 依旧神采奕奕的裴屿舟看她这副困得不行却还要强撑的可怜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 嗓音磁性,毫不掩饰戏谑。 像是一道惹人厌的绳索,将就要倒进被子,睡过去的若梨漫不尽心地套住,拽回来。 她困得厉害,漂亮清澈的眼软软地半垂着,朦胧一片,昏黄的烛火下,神色亦是乖顺而无辜。 “世子,家中简陋,无法留宿,你还是早些回城吧。” “莫要让长公主殿下忧心。” 松开手中的绳线,若梨揉了揉眼睛,挤出为数不多的神智,努力看向坐在桌前的少年,声音满是倦意。 落入耳中倒多了几分勾得人心间酥痒的娇气。 眼神微晃,裴屿舟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说不定母亲更忧心你。” 他的语气和平常并无二致,又像是别有深意。 奈何此刻若梨泛着迷糊,只下意识地回答:“殿下怎会忧心我,她多半是觉得,我更该……”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便如蚊蝇般细小,常人根本无法听到,但却一字不落地钉进裴屿舟心底。 “更该什么?” 少年追问,语气难免比刚刚凌厉,破开了若梨脑中的混沌,让她清醒了几分。 只见少女摇着头,柔软的唇瓣也并得紧紧的,很是畏缩。 果然,他险些成了母亲手里的棋,被她摆布。 她想让他厌恶若梨,让她失去在京城里最后一点依靠。 这样日后若梨真出了意外,不幸离世,除了远在边关的父亲,大概也没有人会在意了。 瞳孔中的墨色起伏不定,浓沉而凌厉,不等它完全平息,裴屿舟便又敛起情绪平静道:“本世子今晚不回去。” “什么……?” 小脑袋又不由自主耸耷下来的若梨听到他的声音本能地看过去,只是视线中的人模糊不清,而他的话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你睡你的。” 留下这一句,少年起身往门口走。 高大的身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短暂地将若梨拢在其间,又慢慢松开。 待到她感受到一阵劲风,再次睁开眼时,便只看到合起的木门。 屋内的烛火已被他熄灭。 困得不行的若梨没再管他,强撑着蜷缩进被子后,便合上眼睛陷入梦乡。 简陋发硬的炕于她而言却比国公府的紫檀木床还要踏实,就连有些粗的棉麻被盖着也比绫罗绸缎自然舒坦。 这儿才是她的家,就算许多年没住过,依旧熟悉的让她心安。 裴屿舟没推那扇陈旧的篱笆门,他飞身而起,下一刻便落在院外。 夜风拂动,吹得少年鲜色的锦衣猎猎作响,背影挺拔,贵气夺目,却也多了让人畏惧的压迫感。 “出来。” 他淡淡开口。 声音落下没一会儿,面前就并排站了六个人,皆是整齐地朝他抱拳行礼。 “你们是谁的人?” “属下誓死忠于英国公府。” 领头的人反应还算快,只可惜依旧慢了半拍。 所以他们潜意识里的答案并非如此。 唇角勾起,裴屿舟的笑意在这夜色中不甚明朗,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危险戾气。 “程若梨也是国公府的主子。” “若她有半点差池,我要你们的命。” 他没上过战场,双手也还没染上血腥,可此刻的气势已是不弱,假以时日,磨砺之后超过他的父亲也并非没有可能。 首领心思百转,多少对这看似纨绔的世子有了几分忌惮。 只是他们的命如今还没真正落在他手上。 “是。” 折姝梨 第24节 六人齐声应下。 “滚!” 背过身,少年低喝,压着几分可怕的怒意。 这些人的心思裴屿舟怎会看不透,但他如今身无功名,并无实权,一直以来依仗的都是父母给的尊荣。 他们没有立刻服从的理由。 放在身侧的两只手攥得不停抖动,压抑到一定程度时,少年猛地扬手隔空甩向不远处的大树,汹涌的内力将树震得“簌簌”抖动,刚冒出的新叶落下不少,在晚风中凌乱飞舞。 过了许久,这阵动静才彻底平息。 - 第二天上午,苏绣姑姑来了小院,将裴屿舟请去村前的官道上。 路边停着一辆尚算低调的马车,还未走近便已能闻到姜锦芝喜爱的香味。 他坐上车后,母子二人交谈了一阵。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裴屿舟又跳了下来,回若梨的小院。 那六个府兵已被苏绣唤至身后,见他回来,他们一同行礼,而后便踩着泥泞的小路离开村子。 彼时,刚梳洗好,还不曾用膳的若梨正站在屋门口,不安地望着他们。 回到乡下,她便不做复杂的打扮,换了一身素雅的布裙,浓密的青丝编成一股麻花辫,中间缠绕着漂亮的绸带,软软地垂在肩头。 沐浴晨间阳光的若梨在这充满自然芬芳的土地间,有着许多京中闺秀所没有的自然清新。 裴屿舟推开院门,发出的“吱呀”声与七年前他第一次踏足时重叠,却似乎又比那时轻上一些。 他一步步走来,若梨不由自主地捏紧帕子,清澈的眸光有几分闪烁。 她垂下眼帘,没再看裴屿舟。 昨晚倦极了,他问的话她都没过脑就回答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漏什么。 但就算真的漏了,也已经无法弥补。 苏绣出现便说明长公主来了,她应是要让裴屿舟回去,可为何还带走了那六个府兵? 难道是准备用别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 “程若梨。” 在少女的神色越发胆怯不安,后背直冒凉意时,裴屿舟平静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就在这住,别乱跑,等父亲回来我会和他一起来接你。” 下意识抬头,若梨眸中仍未完全退去的惧意一览无余,她傻傻地与他对视片刻,回过神后便眨了眨眼,有些讶然地问:“国公爷真的会回来吗?” “嗯。” 低低地应了一声,裴屿舟没再开口,只是转身离开前,他又多看了若梨片刻。 那眼神有着她看不透彻的深邃。 望着少年依旧挺拔的背影,她心口涌上了莫名的酸楚,视线不知不觉间也朦胧起来。 他好像又有些变了。 飞身上马后,裴屿舟没再看院子,追日高扬前蹄嘶鸣时,他从容地勒紧缰绳,俊美如刻的脸庞迎着春日温暖的朝阳,像是被踱了金边,天神般耀眼强大,眼神坚毅又果决。 扬起马鞭,少年打马远去,并无留恋。 若梨一直站在门边,还是春枝的呼唤让她回过了神,转身回屋。 他的改变不会是因为她,没必要思虑许多。 而且国公回来,应该也不是因为她的信。 - 心情豁朗,日子自在起来,时间便也过得飞快。 眨眼间就到了六月,空气中已有了明显的热意,院子里那一株桃花树也挂了果。 步伐欢快,喜笑颜开的春枝从张广家回来时,若梨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沐浴着阳光,舒服地小憩。 她的腿上摆着一方锦帕,上面绣着棵桃树,花落纷纷,翠果盈盈,栩栩如生的。 听到声响,少女缓缓睁开眼睛,同时抬起柔荑,遮挡头顶温暖又强烈的阳光。 看着春枝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的激动模样,她也笑了起来。 今日上午出殿试成绩,张广一定是中了。 飞扑到若梨身边,春枝忘却了规矩,直接将她拉起来,带着她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雀跃许久后,春枝终于冷静了几分,她红着眼眶,笑着道:“姑娘,张广他中了三甲!他有机会做官了!” 寒门子弟若要入仕唯有科举一条出路,再加上圣上治国严明,严查舞弊,所以张广这些年一直专心读书,不曾成家。 如今二十五岁不到得了三甲,也算苦尽甘来。 抹去春枝眼角的泪,若梨难得的露出几分顽皮的神色,她眉眼弯弯,声音甜美:“恭喜你呀,希望张广日后步步高升,让我们春枝的日子越来越好。” 看着面前清秀动人的女子,若梨的心间又涌上酸楚和不舍。 她该放春枝离开了。 留在她身边的时日越多,她或许便越难脱身。 “姑娘你净打趣我。” 沉浸在喜悦中的春枝没有察觉到若梨短暂的情绪变化,她吸了吸鼻子,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取出帕子将泪擦干,春枝复又看向面前的少女,表情变得神秘起来:“姑娘,你猜世子考得如何?” 若梨愣了片刻,又柔柔地笑起来,显然是没再将裴屿舟的事放心上。 “他自是不会差的。”明明声音很软,话也好听,却多了之前不曾有的疏离。 心底轻叹口气,春枝的语气仍有雀跃,还带点调侃:“世子他如今可是探花郎,京中的贵女们说不定会去榜下捉婿呢。” 眼帘半垂,若梨短暂的沉默片刻,就在春枝以为她会有那么点忧虑的时候,少女轻轻笑着,柔声道:“那,希望他能被一个很好的女子捉回家。” 她没有一丝生气或担忧,也不曾有任何刻意。 这是发自真心的愿望。 微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以及发丝间缠绕的柔软绸带,属于少女的幽香也被吹开,飘向远方。 姑娘应该是真的放下了。 有些心疼和遗憾,正要说话的春枝蓦然对上了院门前站着的少年的视线。 她微张着唇,神色惊滞。 世子这是在生气吗? 见春枝神色不对,背对着门的若梨侧过身,下一刻便被吸进裴屿舟的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日记:她希望我被其他女人捉回家,她不爱我了。 (你活该) 第23章 困芳华 相比于他的灼亮,若梨美眸中却满是懵然。 倒不是因为裴屿舟沉怒的神色,而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前两日国公爷抵京,他又得了这么好的成绩,此刻国公府必是热闹非常。 他们一家久别重逢,喜上加喜,应该在风风光光地享受各家大人的祝福和奉承。 若梨的神色太过直白,就差直接写在脸上。 不过这一个多月她应是过得很舒坦,脸颊上养了些肉,气色也红润不少。 整个人充满了朝气,与在国公府时截然不同。 勾了勾唇角,裴屿舟的这抹笑意因着头顶耀目的阳光,变得不甚明朗。 轻轻推开陈旧的木门,刺耳的“嘎吱”声中,少年径直走来,气场颇强。 春枝的视线极快地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而后便退进厢房,开始收拾行李。 “程若梨,让你失望了,我没被人拽走,也没来得及享受追捧。” “不如你先说点奉承话给我听听?” 斜睨了她一眼,裴屿舟的语气格外不好听。 他弯腰将地上掉落的,原先搭在若梨腿上的帕子捡起来,在指尖摩挲。 上面的图案已经成型,还有几片花瓣不曾绣完。 退到一旁的少女觉得他怪怪的,也不可能开口奉承他什么,便垂着眼帘,轻抿唇瓣,由他跟自己的帕子较劲。 原以为来接她这事是他随口说的,却没想到他真的记着。 若梨不理睬,裴屿舟也不会主动找话,他先进堂屋给她的父母烧香叩首,出来后便撩起袍角,在尤有她气息的竹椅上坐下,长腿交叠,悠闲得像个未经许可就登堂入室,还甚是理所应当的匪痞。 哪有半点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咬了咬唇瓣,少女看着被他肆意揉捏,还不曾完全绣好的手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憋屈。 为何,总有种他其实是更想将她这般揉扁搓圆的错觉…… 若他不是世子,而是长于这乡野间,只怕也早已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霸。 她在心里默默嘀咕着。 竹椅上的少年没一会儿便故作随意地抬手,指骨轻轻压了压高挺的鼻尖,掩住这阵突然其来的痒意,没有打出喷嚏。 余光却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旁的少女,唇角微动,笑意幽险。 折姝梨 第25节 好像又被他看透,越发站立难安的若梨索性转身回房,和春枝一同收拾。 二人出来后,裴屿舟自然地将在掌心玩了半天,已有褶皱的帕子揣进衣袖中的暗袋。 若梨与春枝面面相觑,唇瓣微动,想说他此举不妥,将帕子要回,但最终还是默默合上。 不过是块帕子,说不定他过几天就厌烦扔掉了。 同张翠一家道别后,三人便往村路口去,路上坑洼不平,裴屿舟走的比往常慢些,若梨跟着他并不吃力。 阳光强烈得刺眼,少年锦衣上金色的绣线流转着贵气自然的光华,张扬耀眼。 有一瞬间,与他仅三步之遥的少女觉得他很遥远。 哪怕身处乡间,也像在天边,无法企及。 一路无言,直到若梨看见那个负手立在马车旁,侧对他们的高大健硕的身影。 国公爷竟也来了。 少女清澈的眸中一片茫然错愕。 她统共只见过裴行慎三次,但他一直是她见过的最为巍峨的男子,不怒自威,还有着让人胆颤的杀伐之气。 所以不见容颜,仅凭身形气势,若梨便能认出。 “父亲。” “国公爷。” 男子转过身来,黑沉沉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略过,最后停留在若梨白皙的小脸上。 尽管冷厉锋芒有所收敛,他的眼神依旧颇具压迫感,被他盯着少女不自觉地咬紧唇瓣,神色变得有些不安。 负在身后的指尖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继而又舒展开,英国公移开视线,嗓音低沉:“嗯,上车。” 话毕,他侧过身,空出马车前的位置。 若梨有些茫然,下意识地看向裴屿舟,却见少年正半侧过脸看她,催促之意明显。 反应过来后,她小小地咽了咽喉咙,顶着莫大的压力,在父子二人的注视下乖乖地提起裙摆,登上马车。 父子俩进来后,英国公坐在正对门的位置,裴屿舟则与若梨面对面。 马车驶入通往京城的官道不久,裴行慎再次看向若梨,眼神谈不上慈爱,却也比刚刚更为平和,大抵也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若梨。” 男人微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被他叫到的,规规矩矩坐着,目不敢斜视的少女下意识地应下,抬头看来。 英国公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眸,神色有些微怔忪,但转瞬即逝,两个孩子都不曾察觉。 他又道:“过些时日将有围猎,你可愿去?” 鲜少有人会这般询问若梨的意愿,一直以来她能做的也只有服从。 眼帘轻颤,她心口泛起酸楚,不曾回答。 裴行慎只道是她胆怯,便又耐着性子,略显生硬地劝:“屿舟说你尚不会骑马,那猎场驯养了不少马驹,有几匹温驯的,你可尝试一二。” “若喜小动物,那里也有不少。总闷在深闺于你身子无益。” 他观若梨眉眼之间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郁色,心下难免担忧。 上一次回来是四年前,她重病之际,那时的若梨虽羸弱,却仍能寻着孩童的活泼与那份熟悉的坚韧。 临走前他见两个孩子感情甚笃,心也算放下不少。 可现在看来,屿舟似乎没有做到当时信心满满地给他的承诺。 想着,英国公又看向儿子,眉眼间多了凌厉之色。 他重视承诺,也几乎有诺必践,身为他的儿子便不该与之相悖。 被父亲这般盯着,向来桀骜,无所畏惧的裴屿舟难免有点不自在,他喉结微微滚了滚,却不曾说什么。 毕竟父亲为何生气他能猜到,也确实有些理亏。 “国公爷,我想去。” 在气氛变得压抑,甚至凝固之际,若梨柔柔的声音像阵温软的风,化开了车厢内的冷意。 “好。” 男人眼底的厉色迅速退了下去,答应的很是温和。 马车内便又陷入静谧。 当他们通过盘查,驶进繁华热闹的城内后,威严的男子深沉的思虑之意终是淡开,他看向若梨,甚是平静地问:“若梨,你可愿与屿舟成亲?” 这句话却像是落入风平浪静的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花。 但裴行慎轻描淡写,似乎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结亲一事本是我先提出,不曾亲自过问你二人的意见,如今你也无需顾忌许多,如实回答便可。” 若梨十四岁生日那晚他做了梦,醒来便写信给了家中,让长公主合二人的生辰八字,并先征询若梨的意见。 可如今他却觉得,这桩婚事未必合适。 亦或许长公主根本没有询问过她。 不管是若梨还是裴屿舟,都根本不会想到英国公会有此一问,他们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看向对方。 少年的凤眸异常深邃,若梨看不透他的心思,但他的眼神是有几分犀利和急迫的。 唇角微微动了动,少女垂下眼帘,避开了裴屿舟强烈的目光。 再看向英国公时,她的眸中氤氲着浅浅的,惹人心怜的水色,可她的眼尾温柔地扬起来,笑得乖巧。 她用极绵软平静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第24章 困芳华 闻言, 裴行慎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但他神色依旧平和,尽可能不让若梨紧张。 “无事, 你既不愿,那婚约之事我会再做考量。” “你年纪尚小, 确不该拘泥于一处。” 说这话时裴行慎看也未看裴屿舟,不曾指名道姓, 可也很是直白,不留情面。 放在腿上,除了厚茧还有疤痕的大手渐渐收拢,男人没再开口。 视线似是随意地落在马车紧闭的,雕刻着精致纹案的木门上, 眸色却沉得厉害。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情谊应该深厚,所以屿舟选择从文他也认可,这样若梨便不用受忧思之苦, 能与他相守一处。 此番看来却是他想错了。 感情之事不可勉强将就,否则苦的只有若梨。 他还得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为她寻得良人, 保她后半生安乐无忧。 绝不辜负他们临终所托。 三人进入国公府后, 裴行慎直接去皓月院, 两个孩子在路口向他道别,一同穿过后花园,往各自的院里去。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裴行慎方才沉着脸,负手往不远处幽静奢雅的院子去。 “程若梨!” 行至岔路口, 在若梨即将拐弯与裴屿舟分道扬镳之际, 他突然停下, 半侧过身,几乎是吼出了她的名字。 尽管他已努力克制,却还是没能收住心底不明缘由的怒火。 少女回过头来看他,美眸中只有让人骤然无言的澄净平和,与裴屿舟的情绪对比鲜明。 “世子,你还有何事吗?” 她和往常一样,柔声回问,默默接受着他对自己所有的态度。 裴屿舟半掩在袖中,前一刻还攥得微微发抖的手猝然松了下来,他不曾言语,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挺拔,却又好像有了一丝违和的冷清。 收回视线,若梨没再多想,也迈开脚步往自己的院子去。 婚约既已不是彼此所愿,解除便是解脱。 - 下人通报过,出来回复后,裴行慎方才抬脚走进姜锦芝的房间。 虽是夫妻,可他们这十几年来未曾见过几回面,相敬如宾用在二人身上都甚是勉强。 榻上女子的容颜似乎并无变化,依旧优雅绝艳,但那目光随意落下,却也有着让人臣服的压迫感。 只不过此刻面对她的是裴行慎。 她的风情万种男人恍若未见,他走到对面的圆桌前落座,单手抬起,无声拒绝苏绣的伺候,自己动手倒了杯刚沏好的热茶。 茶香清冽甘醇,是极为珍贵的大红袍。 仅抿了一口,裴行慎便又将杯子搁下。 “不合口味?”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涂着鲜红豆蔻,圆润饱满的指甲,姜锦芝慵懒抬眸,声音有着几分甚少出现的软意。 “我一向粗茶淡饭,喝不惯,不必浪费。” 裴行慎面无表情地看向榻上女子,却见她不知何时坐起了身,两个婢女正跪在她脚边,捧着她白皙玲珑的脚,为她套鞋袜。 浓眉有过片刻难以察觉的隆起,裴行慎冷漠地移开视线。 长公主轻轻笑了起来,眉眼间有着她这年纪独具的娇妩风韵,却并不媚俗,她悠然起身,走下台阶,嗓音柔哑,缠着丝勾人心魂的诱引:“你用什么,本宫都不觉浪费。” “在军中怎么喝,在本宫面前也怎么喝便是。” 在她婀娜多姿地往裴行慎去时,伺候在房里的婢女也纷纷退出去,将门窗关上。 纤柔若无骨的手先是覆上男人的肩,继而指尖一点点摩挲着,有意无意地往前,盘绕过他脉动均匀的脖颈。 折姝梨 第26节 如今正是夏天,衣料单薄,再加上裴行慎身怀武艺,姜锦芝的指温异常突兀,感受鲜明。 见他好看的眉宇间依旧是冷冽漠然之色,女子便顺势坐到男人腿上,另一只空着的白皙柔荑覆上他坚实的胸膛,指尖蜷缩,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若即若离。 可饶是如此,裴行慎的心跳依旧平稳,像是感觉全失。 在她的手一路往下,即将有所逾越时,男人擒住了她的腕,黑沉不变的视线对上女子似有几分沉迷的矜贵眼眸。 “你不必如此。”裴行慎侧过脸,冷冷道。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姜锦芝细嫩的手腕上并没落下任何红印。 若无其事地将被他丢开的手收回,女子又轻抚他脸颊上那道年岁已久,不近看几乎发现不了的疤痕,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裴行慎,我还以为你此番回来会有些长进。” “看来你依旧只会对着那一副画像,聊以慰藉。” 这话一落,男人周身的气场骤然凌厉,他的眸中沉浮着寒意,语带警告:“逝者已矣不容玷污,你慎言。” 姜锦芝忍不住笑了,声音缱绻醉人,却透着刺骨的讽刺。 “你如此,倒像是她还不曾入轮回。” 顿了顿,女子又俯首贴到他耳畔,喃喃细语:“不与我敦伦,也是怕她就在旁边看?可她不也背着你,给旁的男人生了个孩子。” 拿开她搭在自己脖颈的手,裴行慎单臂圈住女子的腰,将她从自己身上放下。 “莫要胡言。” “不管你事先有没有询问两个孩子的意见,若梨如今都无意嫁给屿舟,他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在裴行慎再次看向她前,长公主背过身,回到软榻边坐下,待到她再次面向男人时,美艳的脸上恢复了熟悉的从容悠懒之色。 “裴行慎,你要自欺欺人,本宫这么多年便也由得你去。” “不过今日本宫还是要提醒你,程若梨是谁的女儿,本宫早已心知肚明。” 屋内有过一段很长的死寂。 裴行慎的眸中涌上了可怕的怒色,放在桌上的大手攥得死紧,许久之后方才松开。 粗粝的掌心却已留下了道道深红的掐痕。 “所以你将气撒到两个孩子身上?” 他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 单手斜支着下颚,姜锦芝甚是仔细地欣赏着他的神情,语调悠然:“本宫倒也想撒在你身上,奈何你远在边关,本宫鞭长莫及。” “你也早该清楚,本宫从不受气,程若梨遭的那些罪,都是替你受的。” 裴行慎猛然起身,黑色锦衣无风而动,他眼底涌现出难以抑制的冰冷杀意:“姜锦芝,你若再伤若梨,我便休了你。” 放在膝头的指尖有过短暂的蜷缩,很快又从容舒展,女子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看着盛怒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你原想让屿舟圆你的遗憾,如今见程若梨出落得与她五分相似,便想休了我,自己来圆?” 裴行慎狠狠拂袖,转身就走,带起一阵割人的劲风。 仿佛多看她半刻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娶你,且信过你。” 走出这间奢靡却又让人压抑的屋子,裴行慎穿过花团锦簇的院落,跨过门槛,离开前,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皓月院”这三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十几年过去,依旧明亮如新。 阿意。 或许活着原非你所愿,可我将它强加在了你身上。 唇角动了动,裴行慎的笑容沉甸甸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 围猎那日天气很好,虽有烈日,却不算闷,再加上不远处便是密林,时不时地会有自然的凉风刮过。 各个府上的帐篷连绵不绝,四处可见来来往往谈笑风生的人,气氛异常热闹。 而若梨的神色却是与之格格不入的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与姜锦芝并肩而行,虽然她始终含笑,可若梨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一路上他们都在同人打招呼,许久才走到国公府的营地。 皇家围猎本是要等到九月,但因着裴行慎归来,所以圣上便将日子提前。 没在营地待多久,他便被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请去伴驾,随行的还有长公主。 临走前裴行慎让裴屿舟带若梨去练习骑马。 进帐子脱掉绣花鞋,套上骑马用的长靴,她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去往马厩。 不懂马,之前又被追日吓到过,若梨难免有点害怕那一匹匹打着响鼻,几乎都比她高大的骏马,便停留在马厩边,不曾进去。 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骏马之间,偶尔还会伸手摸两下的裴屿舟顿下脚步,侧眸睨了一眼耷拉着小脑袋,略显胆怯的少女。 刚想开口嘲她两句,脑中骤然划过一些场景。 她曾被追日吓得跌倒在地狼狈出糗,被许多人驻足围观。 始作俑者的他还笑得猖狂。 回过脸,裴屿舟继续挑选骏马。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便牵出一匹体型相对小些,生得也好看的白马。 少年似乎生来就有着某种亲和力,尽管从没接触过这匹马,但它在他手下十分乖巧,时不时还会偏过头主动蹭两下。 “程若梨,你要骑,不是我,过来和它熟悉一下。” 瞥了眼还站在原处,傻傻地看着他与白马的少女,裴屿舟开口提醒,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却并不烦躁。 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若梨轻轻咽了咽喉咙,在他的注视下挪到马前。 她盯着马看,两只手原本还露了小半截在衣袖外,此刻却都本能地缩了进去。 攥着缰绳的少年舌尖狠狠抵了抵牙槽,忍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某些态度不甚好的奚落话语。 “它叫追雪,很温驯,你先摸摸。” 裴屿舟深吸口气,黑眸里的光危险地跳着,声音尚算平静。 眨了眨眼,若梨茫然地看向他,眸中有几分没来得及管束的,本能的求助和依赖:“摸,摸哪里?” “随便。” 少年一愣,声音莫名低了几分。 乖乖点头,若梨慢吞吞地抬起手,蜷缩成一团的,白皙纤细的手指点点舒展,往马儿的侧脸靠,带着丝肉眼可见的颤意。 只是眼看着就要碰到,她又停了下来,没再往前。 眼帘轻垂,若梨尾椎骨似乎泛起了痛意,那天的一切再次历历在目。 指尖蜷缩,就在少女又要缩回去的时候,她的手腕猝然被一只大手擒住。 许是衣料单薄,裴屿舟的温度和力量毫无阻挡地,汹涌地闯入心底。 怔愣时,他已牵着她的腕,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追雪毛茸茸的,温暖柔软的脸颊上。 “程若梨,婚约很快就没了,要不是父亲叮嘱本世子才懒得管你。” 凝着少女懵然的小脸,裴屿舟笑得漫不经心,只眸中跳动着违和的怒火。 他如今在她心里就这么无聊不堪? 松开握着她细嫩手腕的手,少年侧过身没再管她。 长睫轻颤,若梨眼里像进了沙子,酸疼难受,她没回答,放在马儿脸上的指尖却在舒展,开始抚/摸它。 追雪的确温驯,熟悉她的气味,接受过她的投喂后,便试着用头轻拱她的肩,偶尔还会叫上两声。 单脚支起,双臂环胸半靠在马厩边闭目养神的裴屿舟懒懒地掀起眼帘,低声提醒:“行了,上马吧。” 追雪对她来说仍有些高大,若梨心里很没底,隐隐发慌。 攥住缰绳,上马前她又轻轻摸了追雪两下,用很软很轻的声音同它商量着:“你要乖啊,我会很轻的……” 说完,若梨单脚踩上马镫,双手攀上它的背,深吸一口气后,她使出全身力气,抬腿翻身爬了上去。 动作笨拙,却又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不知何时便已在追雪旁边的裴屿舟慢悠悠地伸手,替她把住缰绳,稳住正原地打转的马。 若梨的心脏犹在“砰砰”乱跳,在平稳的马背上坐了片刻方才缓过来。 “夹马肚,轻点。” 不着痕迹地收回一直在她脸上的余光,裴屿舟放下缰绳,将主导权交还给她。 点了点头,仍有些紧张的少女努力回想着平日里他骑马的场景,便小心地收紧腿,夹了一下马肚。 追雪只在原地踏了两下,并未往前…… 没忍住,裴屿舟低笑起来,俊美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爽朗,神色却是毫不掩饰的,让人心梗的戏谑和嘲弄。 “程若梨,你是没吃早饭还是在给它挠痒?” 好不容易止住些笑,唇角仍没完全放平的少年挑了挑眉,语气很欠。 咬了咬唇,若梨垂下眼帘,难受又无措,攥着马缰的纤细小手紧绷着,没回话,也没动。 余光扫到了正往这来的太子以及姜昭云,裴屿舟眉眼间的笑意这才淡了下去。 “用点力。”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凌厉,像是在命令,又像是没了耐心。 眼眶莫名发热,视线有所朦胧,若梨深吸口气,努力压下这阵酸楚的情绪,准备照着他的话再试试。 “程姑娘,你不必紧张。” “你的力气不同于男子,它不会被刺激的。” 负手立在马前,与她不到三步之距的地方,姜昭礼极是耐心地宽慰着胆怯忐忑的女孩,眉眼温和。 “臣女拜……” 抬头看向他,若梨本能地要问安,只是彻底缓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马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折姝梨 第27节 “你专心练习,不必拘礼。” 朝她笑了笑,一身蟒袍,玉冠束发的姜昭礼侧身后退几步,让出地方,方便她骑。 余光甚是淡然地扫过被姜昭云缠住,脸色发黑的裴屿舟,太子眸中划过戏谑的笑意。 不过姜昭云最多让他头疼厌烦一时。 如今能乱他心的只有一人罢了。 可惜,他似乎还没察觉到。 姜昭礼和姜昭云的到来缓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若梨心里的桎梏松了不少,她没再看被缠住的裴屿舟,只用力再次夹了夹马肚。 这次追雪终于往前晃了几步,可没一会儿又停了。 在若梨蓄力准备继续时,姜昭礼温柔的声音也适时传来:“程姑娘,你做得很好,再多试几次便能找到感觉。” 他的鼓励让人如沐春风,温暖又舒服,少女的身子越发放松,也笑了起来。 “谢谢殿下。” 她回话的声音依旧软糯好听,却多了平日没有过的,让人心悸的甜意。 目光在若梨纤细娇小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继而又划过专注望着她,眉眼清润而温柔的姜昭礼,裴屿舟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瞳孔沉得像是要将马背上的少女吸进去,死死禁锢。 不就是声音温和点,会说几句好听话,有什么好欢喜的。 程若梨,就算我们退了婚,你和姜昭礼也没可能。 黑眸深处涌着几分戾气,裴屿舟狠狠移开视线,开始隔空剜起对面的树,没再看若梨一眼。 - 傍晚,裴屿舟他们都去了圣上的营帐用晚膳。 练了一下午,勉强能驾着马慢慢挪的若梨回了帐篷,简单沐浴一番,淡去些疲惫后,便开始用膳。 因着时辰尚早,难得来郊外的若梨吃完便带着春枝在营地后的小树林前散步。 今晚月明星稀,凉风拂面,舒服又清新。 周遭漆黑,人迹罕至,主仆二人便也没有再守着规矩,她们并肩而行,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时不时地还会笑上一阵。 前方有脚步声响起时,若梨与春枝几乎同时停下,面面相觑。 提着灯的春枝咽了咽喉咙,忍着忐忑,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身后,同时举高灯笼,试着照亮前方的人。 看清对方的脸后,主仆二人悄悄舒了口气。 “世子。” 春枝放下灯,福身向他见礼。 踏着夜色而来,面色略有朦胧的少年颔首,让她退下。 犹豫着看了若梨一眼,见她点头,春枝便将灯笼给她,越过裴屿舟离开,没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提着灯的少女不曾言语,她轻垂眼睫,由着裴屿舟无声地打量。 只是明明凉风幽幽,吹得发丝浮动不止,也将他呼吸间的酒味吹淡了不少,她却觉得心越发不宁,有了丝许难以言喻的烦闷。 连着空气似乎都变得紧凑稀薄。 不知这样静默了多久,最后,若梨眨了眨略有酸疼的眼睛,迈开步子,想要绕过他。 “程若梨,别对太子动心思。” 侧过身,裴屿舟单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许是宴上被烈酒浸得多了,他的声音有点哑,本该是告诫的话语,却又好像有了些压抑隐忍的意味。 若梨没看他,只是唇角没由来地扬了起来,笑得很美,但异常刺目。 她看着夜幕下眸色难辨的少年,柔声道:“为何不可对太子殿下动心?得他垂青,嫁入东宫,不好吗?” 冷笑一声,裴屿舟转过身来盯着她,却无法直视她唇角那抹笑意,像根无孔不入的针,扎得他哪哪都不舒坦。 “你以为他会明媒正娶你?”他的声音变了,熟悉的难听。 呼吸微滞,心下难受的若梨却又平的生出几分怨怒。 她已经答应解除婚约,他竟还是如此过分。 “就算不是明媒正娶,入了东宫我也能衣食无忧,而且殿下温文尔雅,心胸宽广,应是会善待于我。” “世子,我原先并无此念,多谢你的提醒。” 若梨的眸有些发空,颓然无力之余竟生出几分让人心慌的决绝。 若真别无他选,那她去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身旁,又有何不可? 这样或许便是长公主也不敢轻易动她。 更何况几次接触,太子的为人她已有所了解。 至少,他会给她一份安宁和尊重。 裴屿舟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女,像是要将她的脑子剥开,把她的这些念头都冲洗干净,但瞳孔深处,却有着危险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跳动。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像是一触即发。 别过脸,若梨忍着心口的丝许胆怯和不安,没再看他,抬脚便要与他擦肩,只是纤细的胳膊骤然被他攥住。 他的手很烫,力气也大,似乎还有一丝颤意。 若梨被捏得很疼,眼里溢出了泪,可她倔强地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程若梨,你成心气我?” 咬牙切齿的声音,比刚刚更为压迫逼人。 努力咽下喉间的酸涩,若梨挤出笑意,语气却越发的柔和:“我从不敢气恼世子,也很是感激你给的建议。” “天色已晚,还请世子放手,给我留些名声。” 牙齿咬得发疼,或许是酒劲在作祟,裴屿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心里滚个不停的酸直涌进喉咙眼,他声音粗哑得陌生:“留给太子?” “是。” 情绪失控前,少年狠狠松开手。 明明疼的只有一条胳膊,可若梨另一只提着灯笼的手也没了力气,险些将它摔在地上。 末了,她两手紧握着,方才勉强将灯提住,步履比往常缓慢,甚至有些虚浮。 换作以往,若梨绝不会用另一个男子去与裴屿舟争执,可如今她已如他所愿,在国公面前坦言,舍弃婚约。 他也该清楚这桩亲事根本不是她求的,更由不得她做主。 他误会她这么久,没有一句道歉,竟还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告诫呵斥她。 隐忍已久的泪水终是自若梨脸颊滑落,她紧咬着唇瓣,没哭出一点声音。 少女离开后很久,裴屿舟一拳砸在了树上。 指骨皮开肉绽,而那棵大树也晃个不停,树干生出道道裂痕,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一个接一个打在他脸上,身上。 程若梨,我是酒多了烧的才来管你。 以后你爱嫁谁嫁谁。 - 第二天,裴屿舟依旧陪若梨去马场。 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看,他们之间没有过只言片语,头顶灼灼的烈日都化不开这僵硬冰冷的气氛。 好在下午,太子邀他们去林中狩猎。 圣上,英国公,以及其他王公贵胄早晨已猎过一番,所以如今林中出没的珍奇动物并不多,只能猎些被马声惊到的飞禽,以及野兔,山鸡。 晋王和他的随从遥遥领先,射杀不少,而裴屿舟背着弓,兴致缺缺,似乎没有将它放下的打算。 他骑着追日,不快不慢地穿梭在林间,比起狩猎,倒更像是在放风,前提是身旁没有喋喋不休的姜昭云。 因着刚学会骑马,若梨的速度不快,姜昭礼也无意狩猎,一直跟在她身旁,陪她闲聊。 起初,裴屿舟的背影还在二人视线范围,可若梨甜软动人的笑声频繁传来,他的神色便越发难看。 桀骜没了,慵懒也没了,整个人戾气重重。 最后,忍不了身旁,还有身后双重夹击的裴屿舟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将姜昭云甩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裴屿舟!你又丢下本宫!你放肆!” 回过神来的姜昭云小脸上凝固的笑意瞬间碎开,她气呼呼地指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吼,而后加快速度,超过哥哥晋王,追了上去。 看着这场景,姜昭礼摇了摇头,无奈之余又有点好笑,但他清贵的眸却略显深邃。 不知裴屿舟是受不了姜昭云,还是其他。 侧眸看向身旁,便见纤柔的少女也正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色恍惚。 “程姑娘,喜欢小兔子吗?”姜昭礼轻声将她唤回了神。 看着正朝她笑着,眉眼温和的男子,若梨莫名想起昨晚与裴屿舟争执的场景,不免有点心虚。 “嗯。” 她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稍等片刻。” 从马身上挂着的箭篓里抽/出一支箭,姜昭礼优雅拉弓,在若梨紧张和忐忑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那支箭锋锐的箭尖已被削平,并用锦缎裹着,最多只能将猎物射晕,却不会伤其性命。 而它雪白的尾羽上有两条黑色的曲线,方便与其它箭区分。 翻身下马,一身月色常服的姜昭礼走到树下,将尚且幼小的白色野兔托进掌心,自袖中取出帕子,将它爪上,身上的泥灰都仔细擦拭干净。 来到若梨面前,他将兔子轻轻放进她同样白嫩的掌心之中。 “谢谢太子殿下。” 以前裴屿舟也送过若梨不少东西,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活物,心中自是欢喜,杏眸中的丝许黯然悄然散去,明媚动人。 折姝梨 第28节 姜昭礼清俊似谪仙的脸上笑意更浓:“孤甚少赠女子礼,还望程姑娘悉心照料。” 这话一落,若梨摸着兔子的动作顿了下来,只觉无措。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太子的这番话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轻轻咬了咬唇瓣,她将乱麻般纠结的念头先撇到一边,柔声回:“殿下放心,臣女定会尽心呵护。” 闻言姜昭礼浅浅颔首,又翻身上马。 因着多了兔子,若梨需要分出一只手抱,他们的速度更慢了。 而不远处,一棵粗广的巨树无风自动,落下数片翠叶,无声地躺进地里…… 他们又在林中转了会,直到圣上身边的总管公公驾马前来请太子回去,二人方才勒马折返。 不敢耽误圣上与太子的时间,若梨便请姜昭礼先行离开,不必管她。 他们虽已与营地有段距离,可来的路上几乎都是直行,甚少弯绕,所以若梨大概记得方位,能自己回去。 不过姜昭礼还是留了两个贴身侍卫保护她。 这毕竟是郊外山林,该小心为上。 三人行了片刻,便出现了岔路口,就在若梨勒着缰绳准备往左转时,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追雪猝然高扬前蹄,痛苦长嘶许久,同时失去控制,朝着树林深处撒蹄狂奔。 若梨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勒住缰绳,却无济于事,还险些被追雪甩下去。 原本被她抱着,爱不释手的兔子也落下了马…… 两个侍卫焦急的呼喊声很快就远了。 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刚回到追日身边的裴屿舟闻声抬头,眉目紧锁,心脏不明缘由的漏跳一拍,接着重重地撞击胸腔,像是要跳出来,耳畔尽是回音。 出事了! 带着护卫,好不容易寻到他的姜昭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少年飞身上马,如一阵凌烈的疾风,又消失在她眼前。 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小公主气得脸都变了色,猛地将手里的马鞭摔在地上。 被追雪带着,往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去的若梨紧紧闭着眼,死抱住它的脖子,趴在它身上不敢乱动半分。 若她此刻摔下去,就算侥幸不死,只怕也没了大半条命。 如今唯有等追雪冷静下来。 剧烈的颠簸让若梨的胃一阵阵翻腾,全身上下所有骨头都在叫嚣着,像是下一刻便要断开。 她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泪水刚渗出就被风吹散。 小脸上仅剩的一点颜色,便是眼尾那抹可怜的嫣红。 这一路,她刮到不知多少树,灌木和荆棘,再加上夏日穿的淡薄,衣裙早已破碎不堪,鲜血淋淋。 不知过了多久,追雪终于慢了下来,若梨忍着痛,以及胃里的翻腾,慢慢坐直身,颤抖的双手攥住缰绳,挤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它勒住。 狼狈地从马上跌爬下来,若梨瘫坐在地,吐得两眼昏黑。 有不少秽物溅到了她的衣裙,以及手上。 此处是深林,再加上夏日树木茂盛,几乎没有多少阳光渗透进来,周遭阴森,昏黑。 胃里空空,衣裙褴褛的若梨冷得直哆嗦。 她在原地坐了好一会方才踉跄着起身。 从马背上取下水壶,漱口,又喝了些压着胃里的不适,待到视线清楚后,若梨便靠在树上,分辨来时的方向。 还好,林中土地潮湿,追雪留下的痕迹明显,且还有她破碎的裙子做标记,方向好找,只希望她落单的这时候不要遇到猛兽。 暂时还走不动路,少女又靠着树滑坐下来,继续喝水休息,而后用帕子清理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试着淡去些血腥气。 此事多半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她就这般想要她的命? 仅仅是因为裴屿舟曾经待她好?那日后她岂不是不能有儿媳妇? 这想法刚落下没多久,还不等若梨扯出讽刺的笑意,鬓边的发丝便拂动起来,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阴风中多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腥臭。 耳畔隐约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某些粗重的呼吸声…… 纤弱的身子狠狠哆嗦了一下,少女咽了咽喉咙,僵着脖子,开始环顾四周。 当她看到那正缓缓走来的庞然大物时,瞳孔中连恐惧和害怕都短暂消失,只余漆黑。 直到追雪发出急促的嘶鸣声,若梨方才惊回过神。 她丢下水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试图攀上追雪,可它本就疼,一直喘着粗气,不安地踏着步子,此刻碰上老虎更是如惊弓之鸟,若梨的手刚放上,它就呼啸着奔逃出去。 望着马儿的背影,她眸中空空,甚至忘记了流泪。 在虎啸声和掀起的腥风中,若梨提着裙摆,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 只是还不曾跑出多远,慌乱恐惧的她狠狠绊上一块泥石,倒进旁边的斜坡,不停地往下滚,最后额头重重地磕在坡下的一棵树上。 剧烈的晕眩袭来,下一刻她便没了意识。 身子因着惯性又翻回去,平躺在地。 那只体型偏瘦,像是饿了许久的老虎站在坡道上,似睥睨天下的王者,垂首俯瞰算是已经到嘴的猎物,又迈开缓慢而沉重的虎步,眼神幽幽地向昏厥不醒的少女靠近。 就在他距离食物不到三步之距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进老虎的眼睛。 它痛苦地吼叫着,却又有几支箭紧随而来,前两支同时射穿他原地乱蹬的爪子,后面的三支深深嵌进与他受伤的爪仅咫尺之距的地方,带着杀意的劲风将它逼得踉跄倒退。 飞驰而来的裴屿舟丢了弓,拔出剑,自马上腾空而起,足尖点树,枝干剧烈摇曳,他几个起伏间便落在若梨身前,将她挡住。 虽然气势强横,可裴屿舟漆黑的瞳孔中狂风大作,惊涛汹涌,他握剑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若是再晚一点,程若梨就……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少年的眼底只余让人战栗的杀意。 他像阵风,快得让敏锐的凶兽都捕捉不到几分影,只能感觉到他骤然逼近的暴虐气息,所有内力聚集于腿,裴屿舟猛地一脚踢向老虎的腹部,将它踹飞出去,砸在一棵古树上,又“噗通”坠地。 枝干断裂的声响在这片压抑可怕的林中森森回荡。 甚至没有给老虎挣扎的时间,他便挥剑狠狠斩下了它的头。 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后退间,仍有不少溅在裴屿舟脸上,身上。 原本桀骜的贵公子,此刻却像是杀神临世,血腥残暴。 将剑丢到一边,裴屿舟来到树旁,垂眸看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将满身狼藉的她扶进怀里。 眨眼间,眼睫上坠着的,尚有几分腥热的血落在了若梨惨白的小脸上,在它要蜿蜒之际,裴屿舟用干净的指腹,将它抹去。 只是女孩的脸上依旧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印。 视线死死盯着她皮开肉绽的额头,又一寸寸划过她遍体鳞伤的身子,裴屿舟的眼眸红得诡异。 或许是被血印的。 他将若梨紧紧搂进胸膛,她凌乱褶皱的衣袖也被勒得皱成一团。 - 若梨醒来时,只觉得周遭黑漆漆的,一片死寂,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正在黄泉路。 直到耳畔传来春枝哽咽又激动的声音。 原来她竟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全身上下犹存的疼痛也变得清晰起来。 少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便只眨了眨眼睛,傻傻地望着上方,可过了许久,她眼里仍是漆黑。 “春枝,点盏灯吧,我什么也看不见,有些怕……” 虚弱又干哑的声音落下许久,都没有得到半句回复,若非耳畔还有春枝隐忍至极的抽泣声,她便要以为屋中只剩自己一人。 有些茫然的若梨纤长的眼睫不安地扇了扇,她费力地转动隐隐作痛的脑袋,看向声音的方向。 “怎么了?”嘶哑的嗓音不知不觉间也多了颤意。 听到春枝的欢呼声,匆匆跑进来的父子俩一前一后站在帐篷口,若梨的话悉数落入耳中。 他们谁都不曾再往前进半分。 裴屿舟望着不远处,床帐后那隐隐绰绰的纤细人影,布着猩红血丝的凤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第25章 离京城 春枝双手紧捂住嘴, 整个人哆嗦得不成样子,却拼命忍着,不敢哭出声。 灼烈的阳光透过帐篷卷起的帘子, 将里面照得格外亮堂,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僵若泥塑。 虽磕到了头,但若梨不曾失去神智, 所以即使难以置信,她还是咬紧唇瓣,拼命忍着处在崩溃边缘的痛苦哽咽,哑声问:“我,是看不见了吗……?” “姑娘, 不会的,不会的,我再去寻御医……” 春枝不忍再看少女氤氲起泪光, 却没了一丝神采的眼眸,她哭着摇头,转身就跑。 不到一炷香, 张院判, 以及另外两名御医便提着箱子匆匆入帐。 他们向仍然伫立在门口的父子问安后, 便快步走到床边,将肩上的药箱放下,给她切脉。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裴行慎,他来到桌前坐下,沉着脸拿起水壶, 倒了杯凉透了的白水, 一饮而尽。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三个御医轮番诊断后,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裴行慎眼底的戾气越发汹涌,甚至溢出了杀意。 当这视线落在裴屿舟身上时,他猛地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 下意识与父亲对视,少年没有因他的神色而恐惧,可他的呼吸却变得艰难,心“砰咚砰咚”地撞个不停,回音缠绕,甚至有几分反胃。 明明不曾生病,但裴屿舟此刻正清醒地在从未有过的痛苦中煎熬着。 折姝梨 第29节 他紧紧地看着床帐后,被子里凸出的那抹动也不动,仿佛又没了生机的纤细身影,即使越发难受,视线也没移开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张院判和另两位御医方才起身整理药箱,无声地离开。 脸上的神色让人的心凉了大半截。 裴屿舟留了下来,裴行慎则跟着他们出去,听取结果。 “可有痊愈的可能?” 四人离开帐篷一段距离后,男人方才停下,双手负于身后,沉声询问。 轻叹口气,张院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怜悯,以及身为医者,却无可奈何的无力:“她的脉象实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心中积郁,又遭外力冲撞……如今我只能给她开副调理的方子,服用一月若仍不见效,只怕,复明难矣。” 最后四个字落入耳中时,裴行慎的瞳孔微缩,身后的手紧得隐隐作响,又骤然松开,指尖垂落,透着几分无人可察颓然。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长公主奢华的营帐。 背影挺拔,却又渗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杀气。 “你先出去。” 而帐内,一直沉默的少年开了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饮水休息。 守在床畔的春枝只用余光扫他一眼,便又看向遍体鳞伤的若梨。 静默片刻,才将那些堵在嗓子眼的,僭越的指责话语通通咽下。 她福身行礼,却在与少年擦肩后又一次泪流满面。 即使知道是裴屿舟救了若梨的命,可她心里依旧厌憎。 若不是长公主,还有他,姑娘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程若梨,我们的婚约——” “哥哥,我看不见了。” 床上的人儿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嗓音明明比他干涩细弱得多,却让他心间一沉,无力言语。 “哥哥”这两个字,像是道生满荆棘的枷锁。 半晌,裴屿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生硬,似乎也异常艰难:“我知道,我——” “哥哥,我会努力活着的,至少,要看到你母亲自食恶果,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裴屿舟只看了她一眼,便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那是他如今陌生,又无法直视,无力辩驳的恨意。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会娶到一位眼明心亮的女子。” 而不是我这个眼盲心瞎的傻子。 如今哪怕街边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唯独你,我绝不会嫁。 豆大的泪水自若梨眼角滑落,即使她的瞳孔再没了往昔的清澈明亮,可里面的恨意,却让向来腰杆笔挺,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佝偻。 他抬起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脖子。 那里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荆棘条,将他勒得皮开肉绽,几度窒息。 哪怕他原本是想说,婚约暂时不取消了。 可此刻却再也说不出口,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其它。 床上的若梨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声嘶力竭,她闭着眼睛,无声地落泪。 明知痛苦,可裴屿舟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泪水将他的心熔得千疮百孔。 这算哪门子的救。 若他那日没有离开,若梨根本不会有事。 裴屿舟宁可她崩溃地骂,甚至恨,也好过平静地诉说这冷漠的,界限分明的谢意。 -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众人只知道是飞来横祸,私下嘲笑若梨蠢笨,运气不好,让马受惊不说,还险些命丧虎口。 虽然失明,但能活下来就该知足。 更多的却是称赞裴屿舟的声音,不是说他英雄救美,而是肯定他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各家夫人已经在悄悄议论他与若梨岌岌可危的亲事,为自家未出阁的女儿筹谋。 回京路上,裴行慎依旧独自骑马,不曾与姜锦芝同乘。 而炎炎夏日,向来衣着得体的长公主却有好几天都穿着格格不入的高领长裙,将脖子完全遮住。 _ 回到国公府后,裴行慎便将若梨与裴屿舟一同带去宗祠。 “跪下。” 男人独自点上蜡烛,背对他们,负手立在那一排排整齐肃然的牌位前,冷声命令。 知道不是在说她,若梨便摸索着来到靠窗的角落,垂眸不语。 直到她站定,裴屿舟方才落下右膝,双膝全跪在冰凉的黑色地砖上。 不知静默了多久,裴行慎才沉沉地呼出口气,拿起鞭子转过身面向儿子。 “我曾与若梨的母亲两情相悦,但因种种原因,我们并未成亲。” “她嫁了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先生,而我,尚公主。”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抬头,一个直直地看向裴行慎,而另一个只能在黑暗中打转,惊愕得不知所措。 他们都不曾听说过蛛丝马迹。 “知道此事之人甚少,长公主是其中之一。” 对上儿子深邃又复杂的目光,男人的神色仍旧沉冽如常,但眼神变得平静而悠远,显然是想到了些美好的记忆。 近二十年前,礼教更为严苛,婚事几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自己做主。 他与阿意机缘巧合之下相遇,一见钟情,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点越轨之举,外人面前更不曾表露半分,怕有损她名声,所以大多人都不知道,裴行慎曾有过一位刻骨铭心的爱人。 只当他生来薄情。 “这些年我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未履行好承诺,若梨如此,我有责。” 话音未落,裴行慎猛地扬起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身上! “父亲!”裴屿舟惊呼,起身就要制止,却被男人一声冷冰冰的“跪下”给摁了回去。 一下接一下,鞭声响亮密集,如倾盆骤雨,将若梨心间所有情绪都冲刷了干净。 她的脚不知不觉后退,直到抵上墙根,纤弱的身子瑟缩起来。 酸水漫过心脏,疼痛难忍,没一会儿少女便通红了眼眶,不停落泪。 英国公心里只有她的母亲,这些年始终远在边关鲜少归家,让裴屿舟替他照顾她,或许也正因此,她才劫难不断。 可她,恨不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这鞭声方才止歇。 黑色锦衣早已破损不堪,溃烂的血肉翻飞,裴行慎的上半身难寻半分完好之处,地上也落下了点点猩红。 可他始终站得笔直,神色不见分毫变化,仿佛这五十鞭只是微不足道的抓挠。 垂眸看向半低着头,面色不清的裴屿舟,裴行慎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紧,向上抬起半分,又顿住。 他虽是长公主所出,可也是他的血脉。 “裴屿舟,我没做到承诺,你也没有。” 说完后,他才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后,前脚站定,后脚鞭子就狠狠甩向了他笔挺的背脊。 而跪在地上的裴屿舟同样不曾有半分动摇,他一直盯着瑟缩在角落,眼眸空洞,泪流不止的若梨。 若她好不了,他便将她风光娶进门,护她一辈子。 若她好了…… 想到这,裴屿舟垂下眼帘,不曾在列祖列宗面前许下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该做的,是尊重她的意愿。 裴行慎打了儿子三十鞭。 将染满二人鲜血的鞭子丢在地上,他的面色沉然,眉宇间透出丝许罕见的疲惫。 “记住,你是裴家的子孙,更是个男人。” “这是最后一次。” 裴屿舟和若梨离开后,男人捂着皮开肉绽的心口,牵了牵唇角。 屿舟,父亲并不是你该追逐的人。 - 回府后若梨就泡在了药罐里。 御医来过数次,城里的其他大夫也都给她看过诊,但最后皆是无能为力,只能拿着诊金匆匆告退。 每次送他们离开,春枝都会不死心地追问,请求,可无济于事。 唯一让她们舒坦些的,便是含霜如今已不在芳华园,她被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婢女,负责在皓月院洒扫浣衣。 而那最恶之人仍在这奢靡舒适的院子里悠然享受着锦衣玉食。 被鞭笞后,裴屿舟上了药便又去寻父亲,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悉数告知。 姜锦芝长于皇宫,后入国公府,她的手绝对伸不到城外的福安寺,包括惊马之事,背后肯定有其他人的影子。 但一件关乎若梨的名声,不宜大肆调查。 而另一件更是没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 折姝梨 第30节 追雪被找到时已经被猛兽撕咬得不成样子。 当时在场,目睹一切的只有太子的两个侍卫,但他们全顾着若梨,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可疑之人。 不管两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们都不能将人抓来审问。 那毕竟是太子的手下。 父子俩不得不从长计议。 - 裴屿舟每天都会去若梨的园子,风雨无阻。 有时待得很久,有时只是半个时辰,却从不曾进屋,也没出过声。 他看着她喝药,在春枝寸步不离的陪伴下拄着盲杖摸索,于无尽的黑暗中以另一种揪心的方式重新熟悉她的芳华园。 不知不觉,燥热压抑的六月就过去了。 若梨喝了很多药,依旧看不见,但她已经不会在不知第几次被绊倒时骤然崩溃,痛苦哭泣。 她习惯到开始麻木了。 _ 这天,用完午膳后,若梨和往常一样在春枝的搀扶下坐到梳妆台前,在她为自己卸去头上的珠花时,她轻声道:“春枝,封官的旨意都下来了,我听说张广要去安邻县任职。” 指腹轻轻摩挲着一个精致的方盒,她的动作异常温柔,透着几分留恋和不舍。 “谁与姑娘说的?” 闻言春枝的神色变得错愕,回过神后她便询问告密的人,有些气恼。 若梨将盒子捧到春枝面前,微微仰起头,窗外阳光温暖热烈,那双没有聚焦的空茫眼眸此刻似乎也明亮不少。 她笑着说:“这是好事呀,为何不告诉我?” 望着少女柔美如画,却终究少了一点神韵的眉眼,春枝心里闷得发疼,声音也低了不少:“姑娘你好好养病,我不会离开你的。” “卖身契我一直留着。” 尽管知道自己的眼眸里只有空洞,可若梨还是习惯性地垂下眼帘,藏起酸涩与悲伤,有几分无奈地道:“春枝,我如今都适应了,府里的现状你也知道的,你留下来我心难安。” “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翠姐一家于我有恩,你想叫我恩将仇报吗?” 春枝的眼眶红了,在泪珠即将落下时她狠狠抹了干净,甚至将眼周的肌肤都搓得火辣辣的疼,她哽咽着:“可是姑娘,若没有你与世子我早就沦落风尘,可能已经没命了,你让我在这时候丢下你,不也是叫我忘恩负义。” 不曾想春枝会这般反驳,若梨有过片刻的怔愣,继而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将盒子放下,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很快便有一双布着粗茧的手回握住她。 “春枝,你过得好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这里面有我攒的一些金银,还有几样不错的首饰,都给你做嫁妆。” “不要再与我客套,更不要推辞了。我有些乏,想午憩。” 轻轻抽.出被春枝握住的手,若梨转过身,纤细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两下,便摸索到桌子,而后撑着站了起来。 春枝望着她纤细落寞,仿佛风一吹就会不见的背影,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走了姑娘或许真的会心安,可自己却不能,除非姑娘已脱离这可怕的地方。 - 春枝离开的这天夜里,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若梨让她进屋与自己一同睡。 只是这一夜谁都没能睡着。 清晨,风中多了丝许沁凉的湿意,院里落下的枝叶已被小厮清扫,花树上坠着的水珠倒映着冉冉升起的阳光,明亮清透,却也在点点消失。 春枝如常伺候若梨洗漱,梳妆更衣,直到她用完早膳,她依旧坐在一旁剥瓜子和花生。 当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二人脸上时,那两个盘子也已经不知不觉满了大半。 若梨的唇瓣翕动过好几次,却因为源源不断的酸楚,卡得嗓子发苦作痛,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张翠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这方静谧不已的小院。 张广要去安邻县了,随行的还有他们的父母,以及春枝的母亲,幼弟。 他们已尽可能将出发的日子延后。 而且一行人其实天刚亮就进了城,已在偏门等了许久,实在不能再耽搁。 “春枝,我不便远送,记得要与我写信,报声平安。” 明白张翠言语之间的顾忌和为难,若梨双手攥着盲杖,止步于门口,没有再跟着往前去,尽管看不见,可她依旧倔强地看着前方,笑得温柔又明媚。 仿佛要离开的不是春枝,而是她自己。 回过头望着若梨,她的脚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挺拔身影自屋顶无声落下,春枝怔怔地对上裴屿舟矜贵的凤眸,惊得忘记了行礼。 世子是何时来的? 少年不曾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眼神里的意思清楚分明。 走吧。 紧咬着唇瓣,已经满脸泪水的春枝将包裹都递给张翠,而后直直地跪了下来,却没发出半点异样的响动。 若梨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而站在她前面不远的裴屿舟并没制止。 他看着春枝磕了三个头。 “姑娘,再见。” 眼帘扇动间,泪水又自春枝眼眶坠落,她没擦,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脚步声很响。 如此只是想告诉若梨,自己已经走了。 她要早些进屋,不要在外面傻傻晒着。 院子里终于彻底静了下来,却空荡得让人晕眩。 灼热的阳光洒满了少女白皙赢弱的小脸,甚至将她照得有几分剔透,像是要随着院里的水汽一同蒸发。 若梨的牙关绷不住了。 她缓缓蹲下,紧抱着那一根并没有捂出半点热意的盲杖,哆嗦着,泣不成声。 她想活着,可她害怕孤身一人。 而且,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殊不知,裴屿舟已无声地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罩住,挡去了炎炎光芒。 她哭了多久,他便陪了多久。 _ 下午,裴屿舟带着六七个小厮,还有两个刚招进来不久的婢女再次踏入若梨的院子。 这也是她失明至今,他第一次没有翻墙,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 “程若梨,今日起搬到我那住。” 他看着正从软榻上起身,懵懂倦怠的少女,视线飞快地自她肩头凌乱的衣衫,以及那片白嫩如雪的肌肤上扫过,接着便负手在身后,低声道。 哭了一上午,中午也只吃了瓜子与花生,精神不济的若梨此刻脑中仍是混沌,她下意识伸出手,摸索竖在榻边的盲杖,将它紧紧抱进怀里。 “不要。” 若梨本能地摇头拒绝。 闻言裴屿舟也不生气,他一步步来到她面前,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收敛脚步声。 而少女的身子也在往后缩着,直到半仰在榻上,再无退路。 俯下身,裴屿舟温热的,略变得粗沉急促的呼吸拂面而来,却再没了她熟悉又恐惧的沉香味。 自然而清淡。 单臂撑在她身侧,裴屿舟垂眸望着近在咫尺,茫然又不安的若梨,勾起唇角,眸中多了一抹戏谑。 他悠然地伸出手,缓缓朝她靠近。 第26章 离京城 在若梨不安地咽喉咙时, 裴屿舟轻轻捏住她肩头松松垮垮的衣衫,不疾不徐地提上去,将那片诱人的雪白遮住。 接着, 他俯身凑到她耳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开口前,他先呼出一口比刚刚更为滚烫的气。 臂弯之间的少女猛地一激灵。 “程若梨, 不想活着了?” “还是忘了在福安寺做的反抗?” 他的声音低磁,透着丝陌生而蛊惑的哑意。 想要躲避的若梨小脸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胳膊,像磕到了墙,疼得沁出了泪花。 而她咬得皱巴巴的唇瓣却在点点复原,眉眼间的抗拒之意淡了几分。 春枝离开, 她身边便没有可信的人,独自住在这里确实很可能遇到危险。 更何况她怎会不想活着。 不仅要活着,还要看到长公主的报应, 要离开国公府这座囚牢,去过平淡却自由的日子。 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甚至更短, 若梨都知足。 将她的转变尽收眼底, 裴屿舟的神色却变得压抑深邃起来。 他会好好护着她, 也定为她讨公道。 至于离开,她如今想都别想。 耳畔的呼吸骤然敛了几分,微风拂面,若梨的碎发轻轻飘扬着。 折姝梨 第31节 裴屿舟站直身,朝门外候着的两个婢女抬了抬手, 她们立刻进来帮新主子收拾东西。 只是最后, 所有需要的, 可以带的东西加起来连一个箱子都没能装满。 不管是衣服,首饰,亦或者是胭脂水粉都少得可怜。 眉目紧蹙,裴屿舟盯着那一口木箱里近乎寒酸的物件,神色压抑。 以前他从未在意过若梨的穿着打扮。 最多的感觉就是简单,但得体,时至今日才发现,她过得比他想象中还要难。 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根本不需要这么些小厮,因此腿脚慢了点,没抢到活的只能空着手来,空着手回。 他们面面相觑,俱是退到抬箱的两人身后,降低存在感。 “回去。” 冷冷的两字传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声,原路返回。 柔声婉拒两个婢女的搀扶,若梨攥着盲杖,默默等在最后,直到声音都远了几分,她方才开始用杖探路,慢慢往前走。 春枝离开了,她也不想再依赖其他任何人。 好不容易熟悉的芳华园不能住,若梨虽有点难过,却不会为此郁郁。 在裴屿舟院里,再加上国公的威慑,至少下人们都会有所顾忌,不敢欺凌于她。 至于长公主…… 想到她,若梨握着盲杖的手便紧了起来,胸口沉沉地起伏了片刻。 如今姜锦芝应是不会再轻易动她。 恍神的这片刻,若梨的双脚不小心打了架,身子踉跄,即将失去平衡前,一双温热的手扶住她纤柔的肩,将她轻轻稳住。 垂下眼帘,少女略显仓促地后退两步,无声地躲避着他的触碰。 裴屿舟俊脸上神色不变,像是对她的态度不甚在意。 接过婢女手中的纸伞,他来到若梨身侧,将伞都倾斜到她头顶,自己则完全落在烈日下。 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飞快地越过二人,密集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就消失了,周遭静默得厉害。 谁都不曾开口说什么。 虽看不见,但若梨很熟悉裴屿舟的气息,所以她知道此刻应是只剩他们二人。 垂下眼帘,她继续不慌不乱地用盲杖探路,慢吞吞地往前走,而裴屿舟的脚步也变得极为缓慢。 从后看,二人的背影异常登对,那点违和的慢也显得微不足道。 裴屿舟只会在要转弯,或者有阻碍物时开口提醒,其余时候他都由着若梨自己摸索。 不知不觉便接近晌午。 头顶的阳光越发灼烈,蝉鸣也变得尖锐响亮,难免让人生起烦躁。 若梨的鼻尖沁出了细汗,小脸上晕散着闷热的潮红。 至于裴屿舟,豆大的汗水早已顺着他的面颊蜿蜒,锦衣背后湿了大片,且还在不断扩散。 照着若梨的速度,他们还得走一炷香。 末了,裴屿舟合上伞,隔着薄薄衣料攥住若梨细嫩的腕,将滚烫的伞柄塞进她带着点汗意的掌心。 而后他的手臂毫无征兆地绕过少女的背,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世子若热得厉害便先回去,我可以自己走。” 若梨很是抗拒裴屿舟汗涔涔的滚烫胸膛,抱着盲杖与伞往前挪,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悬空的双腿也不停地蹬着,做着无用的挣扎。 “程若梨,两条腿都能打架,你准备自己走去哪?”裴屿舟也不生气,只挑了挑眉,慵懒地反问她。 眼睛看不见,脾气倒犟得厉害。 俯首间,他额头一滴豆大的汗水竟直接落了下来,凑巧砸进若梨没有聚焦的眸中。 她瞬时难受得呜咽,丢了手里的东西就要去揉眼睛。 但在那之前,裴屿舟迅速腾出一只手制止,语气也变得急躁:“别乱揉!” 她的眼睛究竟为何看不见至今还没个明确定论,更不代表完全没有复明的可能,毕竟天下名医众多,太医院那些御医的经验或许还不一定有民间大夫丰富。 所以远远不到放弃的时候。 将人放到地上,裴屿舟双手捧住她温热的小脸,微微抬起,强硬地无视她所有的闹腾挣扎,往她眼里吹着滚烫的,克制又绵长的热气。 若梨异常难受,长睫扇个不停,很快便开始掉眼泪。 好些以后她第一件事却是用力推开裴屿舟的手,焦急又有点狼狈地后退好几步。 不仅是眼尾,若梨的面颊也红得厉害。 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裴屿舟这般亲密,但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她都只剩抵触:“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世子注意分寸。” 能不厌恶他已是极限,若梨绝不要再和他有半点越轨的牵扯。 漫不经心地收回被她甩开的手,裴屿舟睨着少女那张白嫩的小脸,烈日炎炎,却笑得冷:“程若梨,你现在都敢嫌我了?” 轻咬着唇瓣,若梨别过脸,弯腰蹲到地上,手刚触上青砖便又缩了回来,指腹犹存几分热意,而她的小嘴却不曾妥协:“若非世子一身是汗,还要强迫于我,我的眼睛也不会受难。” 就在她又要忍着烫去摸索盲杖时,裴屿舟将它捡了起来,塞进她掌心。 胳膊肘支着腿,半蹲在地上,他俯视着若梨,似笑非笑地打趣:“既然伶牙俐齿,以前怎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抱紧盲杖,少女缓缓起身,即使如此还是晕了片刻,有所缓和后,她背过身继续走,语气异常平淡:“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以前若梨觉得只要自己安分,不争不贪,长公主至多挑些刺,应是不会取她性命。 但婚约,还有福安寺,以及惊马之事都将她逼到绝境,生死边缘走过几遭,她如今看不见,也已经不怕了。 左不过是一条命,唯一的执着大概只是不想死在姜锦芝前面。 望着她纤柔又孤拗的背影,听着那细细密密的敲击声,裴屿舟只觉得更加烦躁,心口像被块石头压着,堵得慌,又掀不掉。 之前在福安寺亲他,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求庇护,如今他想方设法护着她,她却连与他好好说句话都不愿。 碰她一下还被厌嫌。 裴屿舟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气。 想着,他又迈开腿追了上去…… - 若梨搬进奕竹院没几天,便到了裴屿舟十八岁生辰。 姜锦芝半个多月前便给京中许多权贵发了请帖,所以一大早府上就热闹起来。 父子二人这些时日一直忙着打探名医的消息,没有应酬的心思。 但裴屿舟已被封官,暂时任职翰林院,来者是客,也是日后同僚,面场总要圆。 所以他今日的衣着也更正式几分,并用金玉冠束发,显得贵气逼人。 俊美的脸也几乎褪去青涩,初显男子的硬朗强势,越发让人面红心跳。 路过若梨的闺房时裴屿舟停了下来,接着脚尖转向,径直往那扇半开的窗户去。 彼时少女刚起身,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梳妆打扮,白皙的小脸上尤有几分迷糊的倦怠之色。 如今贴身伺候她的婢女唤做丹青,丹颜,都识字,所以她们会轮流给若梨念书,为她解闷。 昨晚丹颜念的话本子有趣,若梨听得入了迷,晚睡近一个时辰。 在裴屿舟要开口时,耷拉着眼帘的少女以手掩唇,眯起眼打了个秀气可爱的哈欠。 眼角沁出点点晶莹的水雾。 喉间溢出磁性的低笑声,裴屿舟胳膊肘撑着窗扉,双腿交叉点地,忍不住先打趣:“啧,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瘪着嘴说我这里不好,还要把我送的东西都退回。” 瞧这模样倒是过得很舒服自在。 慢吞吞地合上嘴巴,若梨放下手,柔润粉嫩的唇瓣轻轻揪着,片刻又松开,就在裴屿舟以为她要说什么时,乖乖柔柔的少女摸索到梳妆台上摆的一盒崭新的,如今最时兴的胭脂,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丢过去。 若非习武之人本身反应灵敏,裴屿舟差点就要被它砸了鼻子。 脂粉盒落在地上,里面细腻香甜的粉洒了一地。 丹颜和丹青俱是停下手里动作,相视一眼,而后紧紧合上嘴巴,垂下眼帘藏住笑意。 姑娘睡得晚,今日因着是世子生辰又不能赖床,自然憋着些小脾气,如今世子主动撞上来,还言语相激,那挨上一下也不足为奇。 站直身,裴屿舟纨绔的姿态瞬间没了,看着地上那些粉,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此刻横尸在地,散得到处都是的不止一盒胭脂…… 第27章 离京城 这是她搬过来那日下午他特意出去买的, 连上首饰,以及其它有趣好看的小玩意,一共抬回来满满两箱。 府里几匹有价难寻的稀有锦缎他也派人取来, 送去成衣铺给她做衣裳。 总之所有她或许用得上,可能喜欢的东西他都弄来给她了。 小白眼狼。 就不信养不熟你。 换做以前, 裴屿舟多半会气得吼她,甩袖就走, 如今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甚是从容自然地弯腰,他捡起脂粉盒,将盖子盖上,又把外面的些许残粉吹开,用指腹抹干净, 却没有还给若梨,而是放进袖中的暗袋。 既然搁在梳妆台上,那便是用过, 扔就扔吧,晚些时候再去给她买几盒。 “你是要送礼还是要向我索礼?” 俯下身,裴屿舟手肘撑着窗檐, 慵懒地支起下颚, 打量着窗户内, 眼帘半垂,神色蔫蔫的少女。 看这样子怕是很不想去他的生辰宴。 折姝梨 第32节 心口堵了片刻,随后又扬起唇角,阳光下,他的笑容明朗蛊惑, 可惜最希望能看见的人, 看不见。 声音骤然近了几分, 若梨的长睫轻颤,眼帘也掀了起来,空洞的眸子随意定在前方,可能是他所在的某个点。 她的声音倦哑也柔软,语气却漠然:“以前是我不懂事,送的礼实是寒微,配不上世子尊贵的身份,日后我不会再送了。” “至于索礼,若世子想送,若梨却之不恭。” 话音落下,周遭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两个婢女给若梨梳妆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俱是低下头,不敢再看裴屿舟可怕的神色。 他像是要把姑娘吞进去。 只是姑娘为何定要这般激怒世子,若真惹恼了他,他不护着她该怎么办? 在这气氛中,唯有若梨好似全然不受影响,她又抬手掩面,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而后不假思索地开口:“春——” 仅一个无心而出的字眼,便让这片死寂瞬间支离破碎。 裴屿舟的神色正常了许多,倒是若梨本就空茫的眸更黯淡了几分,难掩伤感和落寞。 这里终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也没有她欢喜信任的人了。 “程若梨,你不想送就不送,没必要拿话刺我。” “不甘心?那我告诉你个方法。” 心情虽平复许多,但少年眼底还残存丝许怒意,他紧盯着若梨的小脸,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猝然冷笑一声。 春枝离开,她顺从地搬进弈竹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很清楚她心里最深的渴望。 在若梨抬起头试着看过来时,裴屿舟猛地攥住她的柔荑,在她惊愕的神色下将它狠狠摁在自己剧烈跳动着的胸膛上。 “捅死我你就自由了。” “你敢吗?” 眼眶微红的少女不停地挣扎着,可手依旧纹丝不动,掌心的跳动清晰有力,像是在咆哮着只有彼此能听清的真挚烈语。 在她眸中缠绕起无助又凄怆的雾气时,裴屿舟松开手,猛地背过身,带起的风卷起了若梨鬓边的发,甚至卷落了一滴泪。 “你不想去就不去了。” 说完后他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略显急促,像是在逃离,又像是怕自己回头。 咬紧唇瓣,若梨没有哭出来,在丹青和丹颜复杂的目光下,她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 就算裴屿舟不说,她也是不会去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喜她的不只有长公主。 轻轻托着那只被迫在他胸膛停留过的手,若梨的拇指腹忍不住摩挲了两下掌心。 那里似乎还残存几分让她心悸的热意。 她不敢杀人。 可她不会再寄希望于任何人的守护。 已经看不见了,不能再沦为一只断翅的笼中雀鸟。 - 用完早膳后,若梨靠在榻上,听着丹颜给她念昨晚没讲完的故事,只是没一会儿她的神思就飘远了。 幼年为数不多的,关于父亲的记忆中,他一直是格外疼爱她与母亲的,清隽温柔。 但母亲既能与国公相遇,原该有些身份,不过二人也可能正是因为身份之别,没能在一起。 可国公并不像会轻易放弃所爱之人。 末了,若梨轻叹口气,舒展开眉目,没再琢磨下去。 总归有错的绝不会是母亲。 唯有这一点,她万分确信。 - 前厅十分热闹,但因着国公府甚为广阔,所以后宅之处仍是幽静。 用完午膳,若梨柔声婉拒了丹青的搀扶,独自拄着盲杖在奕竹院散步,又凭着先前的记忆摸索到前院树下,坐卧在铺着柔软垫子的小榻上。 虽然放着冰的厢房更为凉快舒适,但她身子弱,不宜长待,裴屿舟便命人在此添了榻,方便她乘凉午憩。 若梨今日有些乏,睡得较沉。 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两个婢女尖锐的声音惊醒。 “姑娘她是世子的未婚妻!侯公子擅自闯入世子院中已是——啊!” 丹颜被侯湘城一巴掌甩在地上,而始终挡在若梨前面的丹青瞳孔骤缩,即使手臂在微微颤抖,她也没动摇半分。 不远处,守院的府兵正与男人的贴身护卫缠斗,分不开身。 可若姑娘有什么闪失,他们都没命活! 好在阿七已经溜出去报信,他们如今必须争取时间。 “还不滚?也想挨打?” 酒味冲天的男人晃着刚打过人的手,一张脸算得上英俊,却因着那醉醺醺的下流眼神显得猥/琐不已。 什么也看不见,更为心慌的若梨摸到盲杖,紧紧攥在手里。 在侯湘城的巴掌甩下来前,丹青和丹颜对视一眼,纷纷扑上前,一个攥着他的胳膊咬他的手,一个扑向他的腿,将喝了酒,站不大稳的男人弄倒在地。 “姑娘快走!” 她们几乎同时朝若梨吼。 院里其他踌躇不前的小厮因着二人的举动也都咬牙冲上前,参与到缠斗中。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侯湘城会功夫,他很快就挣脱束缚,对他们拳脚相向,院里渐渐只剩惨烈的哀嚎声。 而此时,对奕竹院有所熟悉的若梨已跑到门口,只是还不等她抬脚跨过去,纤弱的身子便被追来的男子狠狠甩到墙上。 后背撞得闷疼,五脏六腑都像是短暂地移了位。 若梨空茫却漂亮的眼眸里不由自主地溢出泪水,越发楚楚可人,让人兽性大发。 舌尖舔着唇,侯湘城嘴里难闻的酒味源源不断地在她脸上肆虐,不等少女举起盲杖,他便劈手将它夺过,丢到地上。 滚烫恶心的身躯狠狠抵着若梨,迫使她动弹不得,而肮脏的手也毫无怜惜地擒住她不停躲闪的小脸,指腹用力摩挲,看着那上面落下的一道道红痕,侯湘城的眼神越发兴奋可怖。 他的另一只手直接探向若梨的衣襟,自她的脖颈往下,指尖或轻或重地抠着那截美丽又脆弱的锁骨…… “这么好的皮肤我还是头一次见,怪不得裴屿舟当宝贝似的藏着。” “这张脸再养两年也定是极品,就是可惜了这双眼睛。” 男人说着便又低下头,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腥臭的嘴眼看着就要触到女孩白腻香软的肌肤。 而被他钳制,挣扎无果的若梨绝望地闭上眼,面色灰败。 下一刻,她凌乱的发丝被劲风吹了起来,身上的禁锢瞬间消失了。 单手死死掐着侯湘城的脖子,裴屿舟凤眸中满是狰狞,隐有猩红。 只要手指再紧点,这畜生就会永远消失。 最后,他将人狠狠甩在地上,抬脚便碾他那张恶心的脸,又用力踩了几下。 骨头碎裂的“咔嚓”声频繁响起,侯湘城鼻子断了,下巴也碎了,脸上鲜血横流,狼藉一片,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两个护卫摆脱府兵奔过来要救,却被裴屿舟几招之内撂倒,不省人事。 “拖出去,沉湖。” 转身前,裴屿舟还不忘再给地上的三人几脚,尤带杀意的目光刮过院子里横七竖八倒着的下人,声音充满戾气:“还不起?!” “是,是……” 受伤的下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互相搀扶着离开,丹青和丹颜则不停地环顾院子,确认不会看出多少异样后方才回屋。 几个府兵则迅速抬着三人从角门出去。 “世子人来了!” 院子里的人还没散尽,给裴屿舟报信,留在门口把风的阿七就飞快溜进来,焦急提醒。 垂眸看向发鬓凌乱,衣襟散落的若梨,少年周身的戾气顷刻消失,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她此刻的模样,像是再有半点不对的风吹草动便会烟消云散。 “世子!”急得要跳脚的阿七见他仍没有反应,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 他已经看清过来的人了,没一个善茬! 终于醒过神的裴屿舟几步上前,抱若梨前,掐过侯湘城的那只手先在衣服上狠狠擦拭了一番。 他把若梨直接抱回自己的卧房,脱了她的鞋袜,将她放在床上,用被子牢牢盖住。 “没事了。”裴屿舟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盯着若梨布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划痕的锁骨,牙关咬得甚至开始发抖。 良久,在听到外面的声音后,他酸涩沉重的眼皮方才有所开合。 伸出发僵的手,裴屿舟想拉起她的衣襟,将这些都遮住。 但眼眶通红,却没有一丝泪意的若梨猝然攥住他的手咬了下去,没有聚焦的大眼睛里遍布着脆弱而仇恨的血丝。 仿佛要生生啃下少年的一块肉。 可他只最初皱了皱眉,并没露出半分痛苦的神色,任由她咬。 直到门口传来阿七刻意放大的问安声,若梨方才一点点松开染上猩红的牙齿,在哽咽声即将溢出时,她紧紧合上嘴,闭上眼别过脸,安静地哭。 深吸口气,裴屿舟拼命压着血液里横冲直撞的戾气,站起身,在长公主他们进来前,先绕过屏风,走出内室。 “舟儿,相府的二公子吃醉了酒,有下人瞧见他进了你的院子,我便带着侯大人他们过来寻一寻。” 姜锦芝今日穿着一袭华丽的红色长裙,行走间裙摆逶迤,高贵绝艳,她优雅地笑着,像是再正常不过的母亲。 其实看见裴屿舟的这一刻,他们都已清楚侯湘城不会在这里了。 折姝梨 第33节 裴屿舟的视线狠狠剜过面前这些人,最后定格在姜锦芝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声音尤带几分哑意:“侯二公子没来过我这里。” 停顿片刻,他又冷冷地笑起来,眼神深邃凌厉:“不过母亲,寻人这种小事你何需亲自出面?” 闻言姜锦芝依旧从容,她笑着说:“侯大人爱子心切,若你不在他也不可擅入,母亲便只好与他们走这一趟。”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姜昭云便惊呼一声,扑到裴屿舟身前就要握他的手,却被少年躲了过去。 虽觉尴尬,可姜昭云更在意他手上这圈牙印。 上面的血迹尚且鲜艳,明显是刚咬下不久! 女人的直觉在这些事上向来敏锐,她甚至已经能闻到淡淡的幽香。 死死瞪着内室的方向,姜昭云二话不说直接冲了进去。 在她扑过去要掀被子揪人时,追上来的裴屿舟顺手拿起架子上的剑,挥开她的手,站定在床旁,将若梨牢牢护住。 “屿舟哥哥,你怎可让她躺在你床上?!她不仅身份低微,现在还是个瞎子,便是给你做妾都不够格!” 狼狈地后退几步,姜昭云气得两眼发黑。 她指着床上的少女,怨气冲冲地朝裴屿舟吼着。 心里却将侯湘城骂了个狗血喷头。 忍着恶心费了半天口舌,结果他非但没成,还把这贱人直接推到床上去了! 她的话刺耳至极,裴屿舟握剑手攥得死紧,那目光让姜昭云感到从未有过的危险和恐惧。 他,他难道真的…… “她是本世子要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只会和她同床共枕!” “你若再对她言语不敬休怪本世子不客气!” 这些话坚定又无情,骄傲的姜昭云忍不住红了眼眶,哭哭啼啼地吼着:“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明明是本宫,程若梨她是后来的,你如今却为了她这般说本宫,还要对本宫不客气!裴屿舟你太放肆了!” “本宫乃是一国公主!便是英国公见了本宫都要礼让三分!” 冷漠,甚至有些厌恶地看着眼前形象全无,喊叫着撒泼的少女,裴屿舟再次开口,说的话却让姜昭云小脸上的血色全无。 第28章 离京城 “你也就是个公主。” “除了程若梨, 其她女人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 伤心到极点,恨得快把牙咬碎的姜昭云全身哆嗦,头上的珠钗碰撞, 声音清脆密集,在静谧的屋中显得尤为突兀。 姜昭云绷住了, 没再失态,离开前, 她剜了裴屿舟一眼,像是要生生剐下他的肉,看向若梨的目光尽是狰狞的恨意。 抬手抹去脸上狼狈的泪,她转身就跑。 只是刚到门口就差点与匆匆进来的小厮迎面相撞。 姜昭云抬脚就踢,对方也吓得跪在地上, 一个劲地求饶,任由她发泄。 “出了何事?” 好在长公主对自己的儿子有些了解,自然清楚多半是侯湘城的消息, 便开口询问。 小厮匍匐在地,颤着声道:“回殿下,侯二公子失足落湖, 刚被救回来, 如今仍昏迷不醒, 国公爷已派人去请大夫了。” “二哥他怎会在湖里?明明——”一时惊愕,说漏了嘴的侯湘瑶在父亲侯庭泉的目光下惨白了小脸,裙下纤细的腿隐隐发抖。 完了,父亲那般疼爱二哥,回去定不会轻饶她的! 她不该头脑发热, 和公主一起怂恿侯湘城来欺辱程若梨…… 侯庭泉的眼神阴沉不已, 他直接拂袖而出, 将所有人撇在脑后,包括带他们前来的长公主。 惊恐不安的侯湘瑶下意识追了出去。 十多年前首辅楚严成倒台后,还是刑部尚书的侯庭泉深受重用,不出三年便位极人臣。 但侯家到底是没法与当年的楚氏相提并论。 临走前,长公主又看了一眼内室,笑意疏懒,但眼神幽然。 还真是物极必反,她的丈夫,儿子,如今都因为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女儿对自己冷眼相向。 - 人都走了,裴屿舟方才抬起被若梨咬得鲜血淋淋,惨不忍睹的手,看着上面一圈牙印,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这份生辰礼多半会跟他一辈子。 掏出帕子将血擦干净,裴屿舟再次看向蜷缩在床上的少女。 他在床畔坐下,唇瓣开合数次,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手探出,在要碰到她时又收了回去。 最后裴屿舟深吸口气,定下心神,将若梨从床上扶起来,面朝他。 虽有准备,可看到她此刻的模样,他甚至忘了呼吸。 若梨哭得很厉害,身子抽个不停,还在打着嗝。 发鬓凌乱,小脸闷得通红,唇瓣都被咬破了皮,沁着血丝,泪水干涸在脸上,又被新的泪迹冲刷。 容貌再怎么绝色,也禁不住这样的哭,只余揪心的狼狈。 闭了闭眼,裴屿舟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若梨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她上气不接下气,而他也没好到哪去。 吸进来的空气里有着若梨的幽香,却像是刺,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扎着肺腑。 但裴屿舟的臂膀没有丝毫松动,他开始为她梳理发丝,遇到打结之处便仔细解开,桀骜的眼眸锋芒尽敛,浮动着一丝柔和之色。 末了,少年的手又探向若梨的背,指腹很轻地落下,蜻蜓点水般,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可怀中人的身子瞬间紧绷起来。 没一会儿若梨便开始挣扎,她不停地搓着白皙玲珑的锁骨,又用手背使劲蹭被侯湘城摸过的脸。 只是随着动作的加剧,胃里的翻腾也越发厉害,最后她狠狠推开裴屿舟,歪倒在一边不停地吐。 但少年的手刚覆上若梨的背,还没开始顺,便见她的身子越发佝偻蜷缩,难受得发抖。 视线微凝,片刻的困惑后,裴屿舟眸中划过危险的寒芒。 他缓缓放下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若梨已经吐不出来东西,却还在干呕。 “梨梨,我们不吐了。” 喉头堵得厉害,裴屿舟的声音都是哑的,他也不管身上被溅到的秽物,只是握住她的肩,将她又扶进自己怀里。 小时候她每次生病,他便这般唤着她,将她抱在怀里哄着,一陪就是一整天。 直到若梨彻底缓过来后,裴屿舟才将她放到床边靠着,小心地不让她的背脊磕到床栏。 唤了婢女进来收拾,他又让阿七拿着他的牌子去宫中请御医。 几经折腾,背上抹了伤药,又喝下安神汤的若梨方才睡去。 - 生日宴不欢而散,将宾客都送走后,裴屿舟与父亲一同去了皓月院。 彼时姜锦芝正坐在桌前悠然地修剪花枝,神色自若,好似感受不到父子二人可怕的气场。 “姜锦芝,你和侯庭泉是何关系?” 负手在身后,裴行慎盯着不远处的女人,沉声问。 她向来工于心计,狡诈多端,今日之事若真是她所为,未免太过拙劣。 前一刻还在被她温柔轻抚的花枝,下一刻便被锋利的剪刀剪落,姜锦芝挑了挑眉,浅笑着道:“怎么,你醋了?” 睨了她一眼,裴行慎漆黑的眸中还是让人心寒的漠然:“不要转移话题。” 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剪子,姜锦芝又看向裴屿舟:“舟儿,你可不要如你父亲一般。” 若是自己不爱的女子,他的态度不会比父亲好到哪去。 但她不该伤害若梨。 少年与母亲相似的矜贵凤眸深邃又复杂,末了,又重归一片让人心凉的寂静。 他依旧与父亲站在一起,以质问的姿态,甚至是相同的眼神看着姜锦芝。 “母亲,我如今只有一个生辰愿望。” 裴屿舟顿了顿,又平静地与姜锦芝对视,沉沉开口:“请你不要再动若梨。”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让一直站在姜锦芝身后的苏绣有些恍然。 长公主殿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生来便凌驾于世间诸多女子之上,人也好东西也罢,对她来说都只有喜与不喜。 直到遇见裴行慎,以及被世人赞为姜国第一才女的楚凝意。 提及她,世家贵族更多议论的是才与德,而非貌,即使她亦是倾城色。 抛却身份,没有女子能与楚凝意比肩。 但这些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后来权倾朝野的首辅倒了,楚家没了,楚凝意自然也成了史书上一笔微不足道的绝美残影,销声匿迹。 但纵使裴行慎成了姜锦芝的人,楚凝意依旧烙印在他心上,甚至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延续了她母亲的孽缘。 苏绣此生都不会忘记几年前,长公主无意中看到尚且年幼的程若梨跳那支舞时的神情。 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苏绣唏嘘之余又有几分无力。 或许真的是因果报应。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姜锦芝低柔的笑声。 折姝梨 第34节 在这烈日高悬的夏天,却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轻轻搁下剪刀,她揉了揉有点嫣红却并不存在眼泪的眼尾,支起下颚,慵懒地看着父子俩:“你们还真是像。” “不过这个愿望本宫如今给不了承诺。” 蹙了蹙眉,裴行慎觉得有几分怪异。 但这个答案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朝母亲颔首后,裴屿舟先转身离开了屋子。 “觉得奇怪?”将垂落的流苏撩到一旁,姜锦芝拨弄起盆栽上的绿叶,语调悠然。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也不恼,或者说早已习惯,便又自顾自开口:“是龙,皆有逆鳞。” 裴行慎的眼神凌厉许多,他再次看向姜锦芝,声音沉厚,似有告诫:“与虎谋皮终将自食恶果。” 指尖顺着有些粗糙,不大平展的枝干向上轻划,最后定格在那一朵开的正艳的花上,姜锦芝侧眸望向男人,笑意缱绻:“你在担心本宫?” 裴行慎拂袖而去,看也未看她一眼。 果然不该对他的反应有所期待。 透了底,还遭气。 至于侯湘瑶和姜昭云那两个自作聪明的…… 拿起桌上的剪刀,姜锦芝指腹温柔地托起一根花枝,垂眸,将它剪断。 - 趴着睡并不舒服,安神汤的功效减弱后,若梨便开始做噩梦,傍晚时分,天还未全黑她就惊醒过来。 彼时裴屿舟刚从外面回来,见她正挣扎着起身,便走上前扶她,却见她神色惊惶,像在躲洪水猛兽。 “是我。” 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最后裴屿舟还是放了下来,没再碰她。 或许是感觉到他仍在附近,少女双臂环膝,蜷缩在床角,动也未动,眼里一片警惕厌憎之色。 在原地看了她半晌,裴屿舟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只余一片沉寂的漆黑。 他的脚步声均匀而清晰,无言地告诉她,自己已经离开。 不久后丹青和丹颜进来伺候若梨洗漱,又将她扶到桌边,为她布膳。 而裴屿舟一直敛着气息站在窗边,直到她吃完才走。 夜幕已完全降临,衣着鲜艳的少年背影却仍挺拔夺目,所过之处,黑暗仿佛不由自主地让步,屈服于他周身弥漫着的冰冷杀意。 侯湘城,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儿子,我也绝不放过。 - 每天涂抹宫中御赐的外伤药,静养了好些时日后,若梨背上的淤青没了,围猎时留下的伤痕,包括额头上的疤也全都淡去,无迹可寻。 那天离开后裴屿舟没再进若梨的厢房,而她也并不在意,依旧让丹青和丹颜带着自己四下走动,重新熟悉国公府。 期间张翠来看过她两次,给她带了不少东西。 八月初八,侯庭泉的嫡孙满月,侯府异常热闹。 傍晚时分,娶妻纳妾一年有余仍无所出,伤还没好全的侯湘城便带着几个随从,偷溜出门喝闷酒。 在花柳之地放纵近一个时辰,餍足倦乏,步履飘忽的男人在下人的搀扶下坐进小轿,踏着夜色回府。 今夜月光不甚明亮,星河时不时地便会被乌云笼罩,原先闷燥的晚风中也多了丝许凉意。 街上漆黑,寂静得压抑,仿佛有什么正在黑暗中蛰伏。 小轿的帘子常被吹开,半睡半醒的侯湘城觉得甚是舒坦,便将脸半探了出去。 “二公子小心!” 突然,护在轿子四周的随从厉喝起来,迷迷糊糊的侯湘城下意识直起身,一支箭擦过他的面颊,直直地盯在轿子上。 男人的瞳孔骤然放大,睡意全无。 风卷残云,月光渐渐透了出来,洒落在少年戴着的银色面具上,随着他垂首的动作,那光泽自然却冰冷地流转着。 夜行衣在晚风中鼓动,看着下方那几个随从严阵以待的模样,少年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瞳孔中的杀意时隐时现。 在其中一人准备掏出腰间信号筒时,他足尖轻点,猎鹰般凶猛地飞了过去,那人毫无防备地被他扼住喉咙。 少年凤眸微眯,瞳孔中有过刹那的凝然,继而手指用力,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其他人立刻冲上前将他困住。 轿里的侯湘城虽有功夫,却称不上厉害,不过正是因为懂,才更觉得压抑恐怖。 他咽着喉咙,额头冒出了冷汗,一时间竟没握得住信号筒。 瞎子般匍匐在地摸索片刻,侯湘城飞快将它捡起,探出窗户,对着天空拉下引线。 红色的烟火绚烂绽放,虽短暂,却足已将原本寂静的夜引燃。 空气中的肃杀之意越发浓重。 贴身保护侯湘城的随从武功都不弱,只是路数刁钻古怪,更像江湖人士。 虽比预想中费了些功夫,但裴屿舟只要抓住空子便一剑毙命,狠戾果决。 半点不像从未染过血腥之人。 护卫都倒下后,裴屿舟用剑挑开帘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侯湘城,像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裴屿舟,我知道是你!但你今日若敢动我半分,来日必不得好死!” 鲜血顺着寒光森森的剑锋蜿蜒,自剑尖滴落,而原本显得少年神秘矜贵的面具,也因着溅到的点点猩红,变得寒冷可怖。 闻言他没有开口,只弯了弯唇角,讽刺又狠戾。 单手便将人揪出来丢在地上,侯湘城要站起来反抗时,后背又挨了重重的一下,狼狈栽倒。 脚抵着男人的脖子,微微用力,他便动弹不得,脸涨得发紫,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举起剑,裴屿舟恍若杀神临世,面无表情地断了侯湘城的手筋。 在他惨白着脸,以为一切会结束时,少年竟露出了更为残忍的笑意。 慵懒地下移视线,在侯湘城惊恐哀求的目光下,他再次挥剑。 压抑沉闷,却痛苦至极的哀嚎之后,少年悠然抬脚。 男人的眼神彻底黯淡,忘记了吼叫,恍若一具死尸。 这世上公公虽不多,但也不少,多他一个无妨。 收了剑,裴屿舟施展轻功就要离开,只是刚跃上屋顶,便因为迎面而来的暗器顿下脚步。 望着黑夜中纷纷而至的十数个人,少年的舌尖抵了抵牙槽,瞳孔中并无半分畏惧。 权当练手。 他是从不知道怕,就算知道,也绝不会。 飞身而起,裴屿舟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 - 迷晕守夜的丹颜后,若梨穿上外裙,用缎带将披散在肩的青丝简单绕起,只带了些银钱在身上,便抱着盲杖从房里溜出去。 奕竹院的路她已经很熟悉,不需要盲杖便能摸索到后面的小角门。 掏出从丹颜身上偷到的钥匙,若梨有些焦急,几次都没能对得准锁孔,动作笨拙又无措。 若她能看见就好了,就算是晚上也不该这般狼狈。 眸中氤氲起浅浅的泪光,若梨咬紧牙关,将这阵莫名涌上来的脆弱无助压了下去。 片刻后,她终于是将门打开了。 少女攥着盲杖,照着先前记住的路线往偏门去。 她的脚步比平常快了几分,略显紧张,也不敢频繁用盲杖敲击地面,只偶尔在不确定时轻轻点上几下。 穿过长廊不久,她便碰上了巡夜的府兵。 “程姑娘,天色已晚,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领头的边询问,边朝身后的四人抬手,示意他们停下。 如今阖府上下无人不知世子有多紧着这位,都不敢怠慢半分。 但深更半夜她一个人在府里走,属实有些奇怪。 若梨的心跳变得急促起来,不过她的神色尚算镇定。 没有迟疑太久,她便柔声回道:“世子久久未归,我睡不着,便想出来转转。” 领头的府兵不着痕迹地,极快地打量她一眼。 确是如常的打扮,发鬓也没梳,只用发带简单绕着,手中除了盲杖别无他物,看着没什么异样之处。 “姑娘,夜间不似白日,我让两名府兵远远跟着,不打扰你,你看是否可以?”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放任若梨在府中独自转悠,毕竟她如今看不见,国公府也很大,若她有半点闪失,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摇了摇头,这次若梨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无事的,府里的路我已熟悉,而且世子或许很快就回来了,他知道去哪里寻我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有你们巡视府里定也安然,辛苦了。” 这一番话让府兵们面面相觑,多少有点心虚,眉眼间的疲惫怠慢之意几乎都没了。 不过若梨这般温柔地提及裴屿舟,领头的府兵自然被忽悠住了,只觉得不能耽误世子的好事。 他没再多说,客气地与她道别后就带着手下继续在他们的巡视范围转悠。 脚步声远去后,少女舒了口气,小手覆上跳得厉害的胸口,轻轻顺了几下。 但她不敢耽搁太久,又赶忙往偏门那儿走。 裴屿舟回来的时候奕竹院一片寂静。 他的呼吸不稳,脸色也有点苍白,本想直接回房,却又习惯了先去若梨门口转一圈。 折姝梨 第35节 没看到应该在屋外守夜的婢女,少年的浓眉渐渐拧了起来。 第29章 离京城 屏息听了片刻, 裴屿舟的眼神变得幽锐,他猛地抬手,汹涌的掌风将门推得“啪啪”作响, 摇摇欲坠。 他长驱直入,径直往内室去。 不出所料, 床榻空空如也,地上倒着被迷晕的丹颜。 周身丝丝疲乏之意烟消云散, 只余下让人战栗的沉郁戾气。 将剑丢给匆匆迎上前的阿七,裴屿舟风一般刮了出去。 血珠顺着他的手指不停往下滴,飘洒在风中,有的落在地上,有的坠在了树枝桠…… 而他背上的衣服越发湿漉, 渐渐粘在了身上。 程若梨,你想死是不是? 眼底的浓墨汹涌而可怕地翻滚着,仿佛要将刚刚念过的人隔空抓住, 狠狠搅碎。 裴屿舟的速度更快了些。 彼时若梨已走到门口。 守门的小厮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听到盲杖的声音自然睁开眼睛,看到她身影那刻, 他猛地弹坐起来。 “程, 程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会来此?可是走错路了?”小厮瞧着穿戴简单, 模样乖巧又温柔的少女,声音轻而和气。 “我同村的张翠姐姐先前家中有事,向我借了些银钱,说今晚会来归还,我不久前才想起这件事, 烦请小哥开个门, 替我瞧瞧她在不在外面。” 或许是已经撒过谎, 此刻若梨从容不少,声音格外甜美自然,恍如天籁,让人神迷。 被美色所惑的小厮怔怔地点了点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对之处,转身便走到门口,用钥匙开了锁,往外张望。 “程姑娘,张翠她还在!” 瞧见巷子里停着的陈旧马车,还有站在旁边的年轻妇人,小厮莫名雀跃,他邀功似地笑着,侧过身给若梨让路。 这些年只有张翠会来看望若梨,他们这些守偏门的小厮都认识,再加上两人都笑眯眯的,他就被绕进去了。 若他仔细想便会发觉处处不对。 之前张翠来还需要通报,最近有了裴屿舟恩准,她可以直接进府,更何况如今若梨眼盲,她便更该进去寻她,而非站在外面等。 若梨眸中晕开欢喜的波澜,她周身的夜色仿佛也淡了开,变得清晰动人,熠熠生辉。 小厮傻傻地杵着,由着少女攥着杖,一步步走向门口。 盲杖点到门槛处时,她的杏眸弯了起来,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喜悦笑容。 出了这道门她便自由了。 虽然眼盲,但她会针线,琴棋书画也都通几分,绣娘也好,授课也罢,总能有办法过活。 待她及笄后,再寻个敦厚的,爱重她的男子,便也足矣。 日子清苦些都无所谓,更何况她压根不求富贵。 少女一只脚已踏过门槛,而张翠也快走到门口。 就在她要抬另一只脚时,后背突然卷起阵带着血腥味的凉风,若梨鬓边柔软的青丝飞舞起来,而她的腰间也多了一条滚烫的,如铁般坚固强悍的臂膀。 身子再也动不了半分。 粗沉而灼热的呼吸源源不断地喷洒着,自若梨头顶流连而下,寸寸拂过她白皙柔美的轮廓线条。 那唇逼近她的脸,却始终隔着极浅的距离,最后危险地定格在她耳边。 少女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呼进来的气都变得酸涩沉重,搅得她的心几欲崩溃停摆。 身子悬空,神色僵滞,隐有绝望的若梨就这样被抱回了这座漆黑而压抑的深宅。 明明只退后了几步,可在她心里,那道门已经很远很远,与在天边无异。 “程若梨,你想去哪?” 低哑得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充斥着血腥的风吹拂在二人身上,若梨禁不住全身哆嗦起来。 而箍着她腰的胳膊也有着丝许微不可察的颤意,像是忍耐到了极点,时刻会控制不住,勒断她。 豆大的泪水自少女通红的眼眶中坠落,她压抑至今的种种情绪顷刻崩溃,哭喊出声:“去哪都可以!只要能离开这里,就算流浪街头我也愿意!” 这话一落,被忽悠的守门小厮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后背一身冷汗,险些瘫坐在地。 他差点就犯下弥天大错! 回过神后,小厮拔腿就跑,根本不敢在这可怕的地方再逗留片刻。 临走前他还不忘瞪门口踌躇不前,担忧又惧怕的张翠一眼。 还傻愣着,难不成真以为今晚能带走程姑娘?! 世子那么骄傲的人,如今把她捧成心尖尖,结果她还要跑,只能是说胆大包天,不知好歹! 双腿猝然落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若梨被裴屿舟捏着肩膀转了过来。 虽看不见他,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也知道他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极力克制。 他似乎要将她生生拆碎。 裴屿舟矜贵的凤眸中布着猩红的血丝,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儿,接着又下移到她起伏着的胸口,面色沉得可怖。 “程若梨,你心也盲了?”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抠出来的,干涸,又痛苦。 我把你接来身边,好好养着你,府里有的,没有的都想方设法拿来给你,甚至为你搏命,最后就换来你那样的笑容,还有决绝的背影。 “是!我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只要走!” 白嫩的脸颊被他捏住,尽管挣扎起来很疼,可若梨依旧不停地扭动,小手使劲捶他钳制自己的胳膊,两只脚轮流抬起,胡乱地踢着他的腿。 这些踢打对裴屿舟来说如同挠痒,但它们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心上。 “你放开我!” 想到张翠就在后面看着,她却这般被他困锁,若梨只觉得难堪又痛苦,她又朝裴屿舟吼了起来,满是哭腔的尖锐话语刺得他眉心直跳,神色愈发难看。 “你以为你逃出去就没事了?”凤眸微眯,裴屿舟的语气多了几分冷讽之意。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受伤的手臂在若梨腰间留下一片猩红。 挣扎的动作没有因此停下,若梨哭着道:“只要你不再纠缠我,你母亲定也不会大海捞针!” 捏着她下颚的手蓦然发紧,又很快放松,明明没受内伤,但裴屿舟心口却有血气翻滚,他冷笑着道:“程若梨,没有我护着,别说自由,你能多活一刻就算奇迹。” 后背几乎都湿了,但他依旧站得笔直。 他们贴得更紧,少女的足尖甚至因为他强悍的力气微微踮起。 声嘶力竭后,她的情绪泄了几分,无力地道:“你放我走吧,我不用你护,日后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而且你是世子,前途无量,应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我配——” 柔凉的唇瓣被堵了起来,若梨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又滑了下去。 美眸中的泪光好似都凝固了,她恍若泥塑,忘记了动弹。 吻住她的同时,少年抬起圈着她腰的手,劲风刮过,半开的门在神色惊愕的张翠眼前猛然合上。 彻底隔绝了内外。 若梨被剧烈的关门声惊回过神,她又开始拳打脚踢地挣扎,却被裴屿舟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双手,夹住腿无法再动。 他的手微微用力,若梨试图摇晃的小脸被迫再次仰高,她索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抗拒着他生涩却又强势的亲吻,不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即使伤口的疼痛越发厉害,动一动便如刀割,脸色苍白的裴屿舟仍在用舌尖描摹那两瓣饱满而柔软的,带着丝丝少女甜香的唇瓣,有着让人陌生而颤栗的细致与温柔。 唇齿厮/磨,灼热的呼吸纠缠融合,最初只为封她口,此刻他却上了瘾。 即使若梨始终抗拒,没有给他丝毫机会深入,他也甘之如始。 不知过了多久,快要坚持不住的若梨只觉得有异样的热流从尾椎骨向各处涌窜,起初是手脚,最后整个身子都没了力气,全靠裴屿舟放在她腰间的手支撑着。 缓慢离开前,少年轻轻咬了若梨湿润又红肿的下唇片刻,心底的怒意方才彻底散开。 粗粝的指腹拂过若梨脆弱扇动的眼帘,将上面坠着的泪珠都抹干净,他的手便又落在她纤细的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捏着,像在为她舒缓仰久了的酸痛,却又更像在威胁。 “让她走。” 依旧将娇小纤软的若梨紧紧圈在怀里,裴屿舟修长的大手却揉捏起她的面颊,逗小动物般,漫不经心。 前提是他的语气正常些。 空茫的大眼睛里又一次泛起泪光,少女倔强地咬着又肿又麻的唇瓣,不停摇头:“不……”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摇,我就让她永远留在门口。” 这次,裴屿舟的声音多了丝许让人头皮发麻的阴寒。 不知是不是若梨的错觉,他身上的血腥味好像也更重了几分。 可她不甘心。 挣扎着退出裴屿舟的怀抱后,若梨的脚步便停了下来,没再往前去,喉间发出小兽般可怜又执拗的呜咽声。 冷笑一声,裴屿舟越过她大步往门口去。 两扇门再次被打开,伴着刺耳的“咯吱”声,晚风中微微颤抖的若梨抽噎着,又开始摇头,不知是要张翠走,还是在哀求。 半侧过身,少年看着可怜兮兮,摇摇欲坠的小姑娘,浓眉微锁,目光又落在了张翠脸上。 还不走? 瞳孔中流转的似有猩红的杀意吓得张翠下意识后退,离开前,她又忍不住看了院子里哭哭啼啼的若梨一眼。 神色有些复杂。 若没有看到刚刚世子吻她时明明愠怒至极,却又极力收敛的眼神,她或许也不会就这般离开。 张翠相信裴屿舟会护着若梨,可又有些忧心两人的前路。 折姝梨 第36节 如今若梨对国公府已经厌恶到极点。 强行将若梨抱回去前,裴屿舟冷着脸命令住在偏门附近的小厮将地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回到奕竹院时,里面自然是灯火通明。 送若梨回房后,裴屿舟便吩咐丹青和刚刚清醒些的丹颜给她换衣服。 接着他便回到自己房间,在阿七的帮助下脱去衣衫,处理伤口。 这无疑是裴屿舟受伤最重的一次,精瘦坚实,肌肉均匀的背脊上已是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阿七错愕不已,一时竟无从下手。 “快!” 裴屿舟蹙了蹙眉,哑着声呵斥。 “是,世子。” 惊回过神的阿七忙不迭地应下,开始用热水打湿布巾,为他擦拭血迹,涂抹伤药。 期间少年一直紧抿唇瓣,面色不变,只额头时不时地有豆大的汗珠渗出,在下颚处汇聚,滴落,顺着胸口蜿蜒,在他腹部紧实分明的六块腹肌间穿梭,最后汇聚到性感的人鱼线下…… 前院隐有喧嚣传来时,裴屿舟刚包扎好伤口,换上崭新的黑色寝衣。 闻声,他抬头望向窗外,唇角微动,桀骜的凤眸中浮上几分冷冽的讽刺之意。 “都烧干净了?” 他沉声问处理完血水,匆匆跑进来的阿七。 “是的世子。程姑娘的衣服,以及院中血迹都已处理干净。” “只是……” 抬头看向桌前的少年,阿七欲言又止,神色多少有几分为难和忐忑。 轻笑一声,裴屿舟双臂环胸,嗓音慵懒磁性,仿佛早已了然:“她不肯?” 第30章 离京城 “是。” 点了点头, 阿七心道您既然知道干嘛还要我去跑这一趟。 反正程姑娘肯不肯的结果都没差。 最多就是少走段路。 “人走了就开始收拾,除了银票,其它能少则少。” 扫了眼乌云散去, 月明星稀的夜空,裴屿舟放下手臂往门口去, 跨过门槛前,他沉声道。 “是。” 而此刻若梨正抱膝蜷缩在床上, 丹颜和丹青在旁边焦急地劝说着:“姑娘,世子此番是为给你报仇,如今京兆尹带人查上门了,你就帮帮世子,先渡过这一关吧。” “是啊姑娘, 世子他受伤不轻,若被发现定会下狱,到时只能任人宰割了。” 床上的人儿耷拉着眼帘, 神色空茫无力,声音犹带嘶哑:“给不给我报仇都是他的决定,我从未提过, 如今又凭何要为他遮掩。” “更何况若不是他我已经离开了。” “你们别再说了, 府上并非只有我一个女子, 我不会去的。”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却无从说起,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 以前她们只以为若梨是有些小性子,如今才发现她真狠下心时,实是油盐不进, 让人无措。 不知听进去多少, 足尖点地, 随意斜靠着屏风的少年意味不明地低笑起来,在两个婢女错愕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挥手,让她们退下。 二人悬着的心落了几分,行礼后便熄灭所有烛灯,匆匆离开。 虽然有国公爷在,但出事的毕竟是丞相最为宠爱的儿子,京兆尹两边都不敢得罪,为了不落口舌,只能硬着头皮上门走个过场。 而他们这些下人也不能露半分怯,让人抓着端倪。 若梨能感受到裴屿舟的靠近,纤细的身子下意识往旁边躲,直到抵着墙退无可退。 在床边坐下,他脱了鞋袜,格外潇洒地抬腿上来。 甚至不需要侧眸,裴屿舟结实的臂膀便横在若梨身前,直接将她摁倒,自己也跟着侧躺下来,换受了伤的右胳膊轻轻压着她,扣住她纤柔的肩。 左手背支着脸颊,他半撑起身子,深邃又隐有灼热的目光紧锁住若梨。 除此之外,他却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 明明压着她的结实手臂没用力,可少女就是抬不起身,只有手脚能费力地扑腾,“你不要再轻薄我了……” 到最后,若梨累得不想再动弹,美眸中也氤氲起浅浅泪光,嗓音湿糯,又带着让人心疼,却也莫名想笑的无助。 懒懒地勾起唇角,裴屿舟不以为意地挑眉,语气无赖:“这就叫轻薄?” 说着,少年原本漆黑的瞳孔渐渐有了沸腾之势,他放下手,猝然往前,薄唇贴于若梨柔软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啄了一下。 臂弯下娇小香甜的女孩无意识地战栗,而她白皙的耳朵也变得又红又热,小脸一会儿抬起,一会儿落下往旁边躲,试图避开他无孔不入的灼烈气息。 鼻尖充斥着幽香,靠得太近,引火烧身的裴屿舟难免有了反应,他眸色深暗,再次轻咬住她的耳垂,舌尖点了点,又舍不得松开。 含着她的小耳朵,少年的声音哑得厉害,语气意味深长,也危险:“那更过分的叫什么?” “登徒子,无赖……”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嫁给你的……” 他这般过分,若梨的身子却不争气地酥软下来,她觉得屈辱,眼眶渐渐红了,却倔强地忍着没有哭。 虽然很想再占点便宜,但又不想真把人欺负哭,裴屿舟便慢悠悠地移开唇瓣,用指腹轻轻蹭去她耳朵上的一点晶莹。 真香,哪哪都是。 没想到有天自己会是这副禽兽做派,少年不觉愧疚,反倒越发兴致盎然。 “不嫁我,你难不成真要给太子做妾?”裴屿舟不知何时便压在若梨上方,粗沉又烫人的呼吸吹拂起她略有凌乱的额发。 抬手将它缠绕在指尖,他神色悠闲。 吸了吸鼻子,压下哽咽,若梨的语气决绝:“我不会牵连太子殿下的,也不会如你所愿。嫁鸡嫁狗都不会嫁你。” 手指停顿,裴屿舟的凤眸危险地半眯起来,松开指尖缠绕的柔软青丝,粗粝的指腹先是在少女嫣红的眼尾流连,又滑过她的面颊,定在她最近总是不听话的嘴巴上。 那片粗糙来回摩/挲并不舒服,但若梨知道躲不开,便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程若梨,你这眼睛是不想好了?” 用拇指和食指不轻不重地将她的小嘴巴捏住,看着它被挤压后绷成一条扁扁直线的可怜样子,裴屿舟笑得玩味,语气悠长。 殊不知,他这句话在若梨心底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原本耷拉着的眼帘瞬间掀开,即使知道看不见,但她依旧试图面向他,两只小手抬起,抱住他固着自己嘴巴的手,摇晃着,想要让他拿开。 原本裴屿舟不想轻易如她所愿。 但垂首对上她仿佛有了点点光亮的眼眸时,他神色凝滞,心突然发紧,泛起了难以言喻的刺痛。 不说不代表她真的已经放弃,并接受目盲这件事。 “给我亲一下,明日就带你出城寻医。” 不忍心再欺负她,裴屿舟松开手,故作漫不经心地道。 他其实前几天就已经告假,原本是打算今晚回来将这事告诉她,结果人险些在眼皮子底下跑走。 气得差点忘了。 闻言,被他压着的若梨别过脸,唇瓣也抿了起来,拒绝之意明明白白。 他若是真心,不管她怎样都一定会带她去,若是假意,那便是无耻至极。 屋外的喧嚣声近了几分,裴屿舟有些不爽地捏了捏若梨绵软的脸蛋,手感甚佳,便又多捏了两下。 末了,他单手拉过旁边的被子,盖在二人身上,同时俯首亲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吻惊懵了若梨,她回过神后便又要挣扎,只是听清门外的动静后,抬起的腿又缓缓放下。 脚步声闯了进来,若梨躲开裴屿舟的唇,将脸埋进他胸口,只觉得羞耻又难堪。 急促又响亮的心跳震着她的面颊,吸进来的气却带着淡淡的药味,以及一丝让人心颤的血腥。 “滚!” 虽早有准备,但二人之间的亲昵真落在外人眼底时裴屿舟还是控制不住地暴怒,他抬手挥落床帘,声音犹带几分让人浮想联翩的嘶哑。 “是,是,还不快走!” 进来的是京兆尹,以及一个举着火把的衙役,看到这番场景,不管真假他们都不敢留,匆匆跑了出去。 此番侯庭泉并不指望京兆尹真的将人抓进大牢。 他报官,并且直言首要搜查对象是裴世子,只是要借此告诉所有人他与裴家结下了梁子。 日后若裴屿舟遭遇不测,也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若梨,再敢跑这辈子都别想踏出国公府。” 打断腿是舍不得,再不听话便也只能将她牢牢锁在身边。 抹去少女纤长眼睫上坠着的丝许雾水,裴屿舟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躺了回去,不过因着背上有伤,他如今只能侧卧,或是趴着。 翻了个身,若梨缩到床最里面,背对着他,没回他只言片语,眼底却又涌上了酸涩的泪意。 原先那般欺负她,对她恶语相向,如今他偏偏又不肯解除婚约,不放她走了。 凭什么总是要她妥协,听从他的。 她又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动物。 今日他因着愧疚怜惜纠缠她,想要她,来日或许便会因为她能看见幡然醒悟,毫不犹豫地舍弃。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软枕,但若梨没发出半点声音,只偶尔会忍不住吸吸鼻子。 可她哭的那一刻,裴屿舟便知道了。 折姝梨 第37节 他正努力平息的身体反应因着这动静很快便消了下去。 深吸口气,他忍不住抓了抓头发,有些无从开口。 今晚确实占了她不少便宜,但在偏门口抓到她那会,亲她一顿都算轻的。 若她及笄,若他没受伤,她能躺在床上哭几天。 但刚刚那般行事,少不得要惹来流言蜚语。 毕竟二人虽有婚约,但未成亲,如此亲昵确实不妥。 不过她也别想再嫁给别人。 凤眸转了转,裴屿舟盯着若梨被青丝覆盖,纤柔娇小的背脊,喉结微动,压低声音宽慰:“今日是权宜之计,以后不会如此。” 至少成亲前不会。 但你不听话就另当别论。 半晌没得到若梨的回复,反倒多了丝许哽咽的声音,裴屿舟又试着转移话题:“我们明早便出发,不必准备太多东西,一切从简。” 眯眼瞪了依旧纹丝不动的少女片刻,裴屿舟呼出口浊气,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神色沉郁,又有几分藏不住的挫败。 真难哄。 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若梨从床上爬起,在裴屿舟的注视下咬着唇,半弯着腰,抬腿从他身上跨过去。 但她估错了少年的位置,迈出的脚堪堪踩在他后腰,肾所在的地方。 “嘶。”压抑的抽气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莫名多了丝说不出的暧昧,若梨脸颊涌上阵热意,猛地收回脚,一时不敢再动。 第31章 离京城 这一下其实并不重, 也没踩着伤口,但有种难言的滋味。 有点疼,更多的是麻。 她真是从上到下哪都软, 脚丫子踩人也是恰到好处的酸爽…… 抬首看向不知所措地站在里侧,胆怯不安的若梨, 裴屿舟心口热得发软,声音透着危险的暗哑:“程若梨, 脚丫子别乱踩,否则——”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又缓缓道:“后果自负。” 意识到他多半是故意如此,若梨气得咬紧牙关, 没理他语调不明的怪话,迈出比刚刚更大的步子,顺利跨过去, 在床边坐下,俯身摸索鞋袜。 “世子伤重不良于行,我走便是。” 套上袜子, 穿上鞋, 少女拿起床头的盲杖起身, 嗓音犹有哭腔,既有委屈又有恼意。 一口气猛然梗在嗓子眼,裴屿舟眸中的旖旎暗色没了,险些当场跳脚。 程若梨,你这是铁了心的要和我作对?! 睡你旁边, 又不是睡你! 更何况“不良于行”你都这样了, 良于行你不得死去活来? 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 裴屿舟光脚下地,几步之间就到了若梨身后,单臂圈住她的细腰,将人悬空抱起。 少女手脚并用地扑腾,做着无用的反抗,没一会便被他放倒回床上。 握住她的盲杖要将它拿开,却见她直接用双臂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压得胸口都变了形,却死活不肯松。 低声笑了起来,裴屿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丝铺展,更衬得肤若凝脂,雪白动人的少女,语气不明:“程若梨,看你精神不错,要不今晚都别睡了?” 话音未落,便见若梨猛地松开手,盲杖“咚”一声落地。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躺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像个白乎乎的小团子。 双臂环胸,裴屿舟站在原地,瞅着眼前这一团笑了好半晌,就在若梨忍无可忍要掀开被子凶他时,他像是提前预知到了,慢悠悠地敛起声。 “明早天一亮便出发,晚半刻就不去。” 离开前,他还不忘半真半假地威胁。 臭嘴巴。 缩在被子里的若梨暗自嘀咕,还不忘用手背使劲蹭今晚被他亲了两次的唇瓣,又搓一搓被啃过的耳朵。 到最后它们都变得又热又红,十分难耐…… 鼓了鼓腮帮,若梨闷闷的,有些恼,便将被子从脸上拉开,吸着新鲜的空气,轻轻吐出口浊气。 合上眼睛,努力克制着心底的希翼和渴盼,她试着进入梦乡。 只是辗转反侧许久,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 天微亮时,若梨被丹青和丹颜叫起来,简单梳洗打扮,用了些早膳后,便跟在裴屿舟身后,离开院子。 夏日即将过去,晨间难免有了些许凉意。 今早时间紧,裴屿舟不让她用盲杖探路,慢吞吞地走,但若梨也起了性子,偏不要他抱,最后他只能让她攥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后,像小时候一样。 晚上没睡好,再加上如今她的世界始终是漆黑的,若梨走着走着便有点犯迷糊,长睫耷拉下来。 即使知道自己睁与不睁都没区别,可她依旧努力撑起眼皮,和困倦做着斗争。 以至于裴屿舟脚步慢了,最后停下她都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直直地撞在他坚硬的背上。 秀挺的小鼻子磕得生疼,若梨的眸中氤氲起泪光,困意没了大半。 侧过身,裴屿舟慵懒垂眸,看着她这副泫泫欲泣的迷糊模样,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抬手揉了揉若梨的后脑勺,力气不大,却还是将她散在身后,柔软浓密的发弄乱了几分。 小姑娘看上去更凌乱无辜了,越发招人欺负。 “抬脚。” 在若梨要说什么时,裴屿舟的余光扫过旁边的门槛,低声提醒。 攥着他衣袖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她的脚尖缓缓往前挪动,抵着门槛后才抬脚跨过。 习惯了用盲杖,牵着裴屿舟虽能走得更快,可若梨心里却并不踏实。 她如今不信他了,经过昨晚甚至开始抵触,怕他再对自己做那些过分的事。 负手立在马车旁的裴行慎一直无声地看着他们,黑眸深处掀起过短暂,难以察觉的沉痛波澜。 每每看到若梨那双空洞眼眸,他的心脏便紧得难受。 她们母女,他一个都没能护周全。 “若梨,你的眼睛并非全无复明之机,屿舟此番会带你寻访几位名医。” “我知你如今不愿依靠他,但这一路他定会护你周全,若有不当之处你便提出,他若不改,待你们回来我必惩戒。” 眼帘沉沉合上,片刻后裴行慎再次看向若梨,神色如常,叮嘱的语气比平常低,也透着丝许温和。 “国公爷,您也要多保重。” 闻言,若梨心口酸软得厉害,她忍着哽咽,朝他的方向行了一礼,恭敬,却更多感激和爱戴。 除了父母,便只有英国公让她短暂地体会过被宠溺的感觉。 尽管这份好大抵是源于对母亲的爱和愧疚。 “去吧。” 裴行慎没再看她。 将若梨扶进马车后,裴屿舟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原地,侧过脸看向晨光之中的父亲。 他硬朗的轮廓线变得朦胧,竟略显柔和,又似有几分让人不安的虚浮。 唇瓣开合了两下,最后少年轻声道:“父亲,我们走了。” 男人也看向他,微微颔首,语气如常:“嗯,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 “照顾好若梨。” 他逆着光,英武伟岸,是姜国的守护神,也是所有百姓最为崇敬的大将军,更是裴屿舟的父亲。 尽管神色未变,可裴行慎黑沉的眼底有了几分让少年恍惚的慈和。 有些话不必宣于口。 但彼此都懂。 压下眼底突如其来的热意,裴屿舟转身登上马车。 车辙声响起,又一点点消散在这晨光密布,却越发冷清空旷的长街。 这是裴行慎第一次送别裴屿舟,但他想,不会是最后一次。 日后他会比他走得更远,更广。 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也必会比他更好。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先学会真正地守护,并且爱一个人。 - 连赶两天的路后,他们在离京城不到一百五十里的孟安县落脚。 第二天清晨,事先安排在此处,与裴屿舟神形相仿的府兵,以及另一个拿着盲杖,戴着薄纱的女子乘上他们的马车,从其它方向离开。 半个时辰不到,又有两对男女带着几个随从自客栈出发。 巳时过后,换了布衣,贴上假胡子,鬓发松散,故作粗扩的裴屿舟带着同样打扮朴素,挽上妇人鬓的若梨登上一辆简陋马车。 他们走后,又有数对类似的男女乘着驴车,马车等等,去往不同地方。 裴屿舟生辰过后第二日,阿七就遵从他的吩咐,带着几十名精锐府兵,还有几个婢女来这布置。 这些用以迷惑躲在暗处的杀手的人入住客栈的时间都不同,但多数是与他们同一天,有三对是提早。 不过金蝉脱壳只是计划的第一环。 惹到裴屿舟算这对睚眦必报的父子倒霉。 折姝梨 第38节 此次他不仅要让侯庭泉血本无归,还要狠狠刮下他一层皮。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裴屿舟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外面。 阳光灼烈,但不远处的树林依旧显得幽森而诡谲,里面大抵蛰伏着不少双危险的眼睛。 单手支着下颚,少年闭目假寐,脑中却又想起先前父亲与他简单讲过的一些朝堂往事。 侯家与昔日的楚家截然相反。 楚严成能权倾朝野,是民心所向,百官所信,他的言行为公为民,光明磊落,而楚家上下受他影响,也都严于律己,受人赞赏。 纵使当时刚及弱冠的圣上想削权,一时也寻不到机会。 所以直到今天,很多人依旧不信他会通敌叛国。 只是并没有为他翻案的证据。 史书上的归因,也不过是虎头蛇尾的四个字。 “行差踏错”。 - 这些天他们三人一直露宿在外,没在任何城镇落脚。 第四天深夜,裴屿舟让阿七停在离岔路口不远的树林边休息。 他已探查清楚,且伤口都结了痂,所以若梨进马车安睡后,他一人执剑走进深林,除掉了十个尾巴。 在林子里挖了几个深坑,裴屿舟和阿七将人都丢进去,埋得干干净净。 回来时却见本该熟睡的若梨不知何时坐到了车辙上,半垂着小脸,指尖搅着布衣袖子,唇瓣轻抿着,像是有些不高兴。 微风吹起她未着任何发饰,浓密柔软的青丝,卷起让人心悸的幽香。 走过去前,裴屿舟闻了闻自己的手,又横到旁边正懵着的阿七鼻子前。 对上他微微眯起,略显不耐和危险的凤眸,阿七猛地一激灵,瞬时回神,赶忙摇头。 其实问他根本没用,虽没动手杀人,但他埋了不少,对血腥味也早已经麻木了。 几步来到若梨身前,裴屿舟清了清嗓子,又是无赖的语气:“还不睡?要我陪?” 尽管这些日子类似的话听过不少,可若梨仍会生气。 只见她白嫩的脸颊鼓了鼓,抬起悬垂在半空的纤细小腿,使劲给了他一脚,却像在踢堵热墙。 虽谈不上魁梧,但少年的一身肌肉很结实,她所有的反抗对他来说都像挠痒。 第32章 离京城 “有蚊子。”轻轻吐出嘴里鼓着的小气团, 若梨气闷地道。 “哪来的蚊子?” 话虽如此,裴屿舟却已垂眸打量起她的脸和手。 睡在车里的第一晚,若梨被蚊子闹得难受, 却忍着不说,第二天顶着几个包出来, 问什么都是不要你管,将他气个半死。 野外的蚊虫异常凶猛, 丹青和丹颜配的那些香囊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这几天裴屿舟都提前将车里的蚊虫处理干净,再让她进去休息。 不过今晚若梨会直接出来,难免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之前她是宁可被追着咬,睡不着都不要告诉他的。 或许是这破马车哪里坏了洞, 他没发现。 想着,裴屿舟卷起袖子准备绕到另一边上车检查。 只是脚步刚动,他又转回身, 看向眼前不言不语的少女。 她的脚尖轻轻碰在一起,又分开,如此循环, 纤细的小手时不时地搅着袖子。 夜色下, 白皙柔美的小脸上依旧是烦闷之色, 却没有丝毫让他帮忙的意思,好像只是单纯地出来抱怨一番。 猝然掐住她的细腰将人从车上抱下来,在若梨眼中燃起小火苗,正要开口之际,少年淡淡侧眸, 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丢树林里, 让你和蚊子睡一晚。” 似乎又想到什么, 他挑了挑眉,懒懒地补充道:“兴许还有蛇。” 这话一落,若梨眼底的火熄灭,小脸上的血色似乎都淡了几分。 她自小在村里长大,蚊虫尚能忍受,但若是蛇,莫说有所接触,看到就吓个半死。 即使她如今眼盲,可想想便也能起一层鸡皮疙瘩。 收回视线,裴屿舟心口多少有点不顺。 好歹是给她打蚊子,落不着半句谢不说,还差点被她言语重伤。 小白眼狼。 末了,少年直接从她身旁跃起,登上马车,带起的风吹开了若梨散落在肩头的青丝,她秀气的鼻子微动,闻到些不算浓烈的血腥味。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个出逃,被他抓住强吻的晚上。 那日风很大,却始终没能吹开他身上浓重的味道,也平的增了让人恐惧的暴戾之气。 一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胆怯,还是忧虑更甚,若梨忍不住看向味道传来的方向,双手轻轻揪着衣裙,不安地问:“你,你杀人了吗?” 彼时裴屿舟刚拉开门,半个身子还没完全探进去,闻言他又钻出来,声音低沉,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爽:“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受伤了?” 没想到他会如此反问,若梨眨了眨眼睛,神色有过片刻的茫然,继而又偏过脸,试着躲过他强烈的目光追索。 唇瓣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她想说什么,最后又垂下眼帘,沉默以对。 受不受伤她都看不见,他愿意说便说,不愿就当作不知。 明知帮不上,却还要傻傻地关心,是以前还将他当作哥哥的自己会做的。 以后他的身边也不会缺少这些殷勤备至的关怀,不差她一个。 小脸上漠然抵触的神色几乎将她的心思都表现得明明白白,裴屿舟冷笑了一声,狠狠移开视线,进了马车。 两只手握得死紧,又在听到蚊子的声音后猛地伸出,“啪啪”的拍击声异常响亮。 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装死的阿七在寒风中可怜地哆嗦,忍不住用手堵上了耳朵。 这一路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这样的折磨。 以前程姑娘性子软糯,望着世子的眼神柔得像水,从不与他作对,如今却像变了个人。 真是造孽。 站在车旁的若梨听着里面的响动,动也未动,只长睫多颤了两下。 动静闹得不小,但裴屿舟也就发现了两只肚里空空的小蚊子,车身上也没检查到任何漏洞。 按理说香囊便能防住它们,至多“嗡”的烦些,却咬不着若梨。 出来后,裴屿舟先倒了些水将手洗干净,接着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直到将最后些许水迹都抹干净,他方才绕到若梨面前,俯视着她,语气惹人心烦:“都打完了,还不上去睡?” 紧了紧牙关,若梨心口涌上一阵无名火。 她猝然抬起头,没有聚焦的大眼睛似乎都因着怒意亮了几分,神色倔强:“我想沐浴。” 难得见她这般甩脾气,裴屿舟积压的情绪反倒淡了不少,眼底多了分兴致。 他仰头喝了两口水,慵懒开口:“荒郊野岭哪来的地方沐浴?先忍着。” “已经好几日了,你和阿七都是男子无所谓的,我又不行。” 听着他不以为意的话,若梨心口闷得厉害,憋得慌,怒火都化作了抑制不住的委屈。 她跟着两个什么都不懂,也不能说的男人,晚间都只能烧些热水,独自躲在车里清洗,实在难受。 换下来的贴身衣物全堆在包里,无法拿出来洗干净晾晒,眼看着就要没新的更换。 更何况如今虽已入秋,天气却仍是闷热,无论从何处考虑,她都坚持不下去了。 在车里辗转发侧许久,最后出来主要也是为了这件事。 垂下眼帘,若梨牙关紧闭,克制着心底难以言说的酸楚情绪,筹措着语言,想让裴屿舟领悟到一点深层意思。 只是不等她想好,他温热的呼吸便喷洒在她细白的脖颈旁。 裴屿舟轻轻吸气,闻到的仍是淡淡的少女幽香,不过没有往日那般明显诱人。 眼神微暗,在气息有所改变,被她发觉前,他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抬手便揉她的后脑勺,带着几分安抚意味。 “再有五日就到启平县,那时你——” 话未说完,柔滑触感便从指尖流失。 在情绪崩溃之前,若梨转身,也不再顾形象,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将门“砰”的一声重重合上。 少年的眸光有片刻的僵滞。 半晌,他收回空了的手,余光寒刀般划过不远处拨弄着篝火,悄悄看他们这边的阿七。 对方吓得一个哆嗦,立马拢着衣襟原地倒下,装死。 “程若梨你究竟怎么了?” 盯着紧闭的车门,裴屿舟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问。 真只是没法沐浴她应该不至于这样。 半晌没得到答复,心不定,一时没留意到里面动静的少年索性抬手将车门拉开。 只是当看到抱膝蜷缩在角落,哭得一抽一抽的若梨时,他所有的话都接二连三地撞在嗓子眼猝然竖起的一堵无形屏障上,没蹦出半个字。 但有些疼。 摸了摸后脑勺,裴屿舟保持着单脚蹬车辙,另一脚踩地的姿势,进退两难。 心里却已经开始后悔。 不就沐个浴,何必要让她忍。 一个晚上的功夫,那群杀手不至于这么快。 “明天我们就去前面的小镇落脚。” 折姝梨 第39节 “别哭了。” 上了车,裴屿舟弯腰蹲在若梨面前,手抬起一半便又顿在半空。 想抱她,但又担心她因此哭得更凶。 毕竟平日里她就提防抵触。 收回手,少年默不作声地在若梨身前蹲了半天,最后腿脚都变得僵麻,但她的抽泣声依旧。 裴屿舟心焦,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揉她头顶,试图安抚她。 只是没一会儿他便将手拿下来打量,忍不住低声嘀咕:“是该洗洗了。” 意识到不对,他赶忙看向若梨,见她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哭,悄悄舒了口气,心道她应该没听清。 放下手,裴屿舟尝试着哄她:“真的,我们明天就住客栈,你想怎么沐浴就怎么沐浴。” “再哭对眼睛不好。” 说完后他等了片刻,但若梨依旧不理。 吐出口浊气,裴屿舟半直起身,忍着双腿里汹涌流窜的麻痛感准备出去,再给她烧些热水让她擦拭一番。 因着不适,他背过身后没有立刻下车,在原地缓了片刻,而一直将脸埋在膝头的若梨忍无可忍,抬起一条纤细的腿狠狠踢过去。 马车简陋狭小,再加上裴屿舟腿麻行动迟缓,所以虽看不见,但她这一下落得实在,且正巧在他小腿。 心里的火仍没有发泄干净,若梨便又踹了他一脚。 而这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站立的裴屿舟没想到她会再来,猝不及防地跌倒,若不是他反应及时,攥住了旁边的坐凳,只怕真能摔出门去。 这阵动静不大不小,但足以让若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微张着小嘴,一时忘记了哭。 骨关节凸得像是要撑开皮肉,裴屿舟的眸中喷着火星,黑烫得吓人,好似只要他转过身,便会将若梨吞进去,烧得骨头都不剩。 胸口深深起伏着,待到腿上的麻劲过去后,他慢慢转回身,看向瑟缩在角落里,小脸上遍布泪痕,错愕不已的少女。 显然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将裴屿舟踹倒。 下意识眨了两下酸涩的眼睛,长睫上坠着泪滚落,倒映在裴屿舟熊熊燃烧的眼底,明明微小,却像是真的砸进了那片火里。 它灭了大半。 “程——若——梨!” 他压着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却竟想不到该怎么惩罚她。 狠了他舍不得,不狠他面子又挂不住。 若梨仿佛听到了裴屿舟磨牙的声音,还有骨头攥动的“咯噔”声。 咽了咽喉咙,尽管心里有些发慌,但她没露半分怯,甚至不甘示弱地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瞪眼。 “若我不说,你根本想不到让我沐浴,刚刚却还嫌我脏。” “你自己有味道而不自知,我也忍得很辛苦!” 若梨粉嫩的小嘴先一步动了,后半句直接让裴屿舟瞪大眼睛,瞳孔震颤,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抬起臂膀,不停地闻。 第33章 离京城 他每天都去湖边打水擦洗, 隔天就换身衣服,刚刚不过动手杀了些人,顺便挖坑埋掉, 最多就是有点血腥味。 什么叫“有而不自知”?还一直忍着。 委屈得跟真的似的。 本想直接回怼她两句,可裴屿舟瞧见少女脸上那让人想欺负的逞强表情, 便又勾起唇角,笑得痞坏, 眸中也划过几分暗色。 他席地而坐,漫不经心地朝最角落的若梨挪去。 车厢内,二人身上的味道很快便纠缠在一起,属实怪异。 反应过来的少女正要起身,却被他一只胳膊拦住, 动弹不得。 撞到他温热臂膀的喉咙隐隐发紧,她下意识咽了咽,细小的动静在这只有呼吸声交织的静谧车厢内显得清晰而突兀。 血腥味与汗味融合之后甚是难闻, 若梨时不时地屏上一阵呼吸。 最后她实在承受不住,便只得先妥协,牙关紧了片刻后, 她憋屈地问:“你要如何?” 薄唇贴近她白嫩的小耳朵, 裴屿舟低哑的, 带着丝蛊惑的嗓音幽幽响起:“说你闻错了。” 原以为他又会趁机动手动脚,却没想到如此简单,只是若梨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便又卡在半路,不上不下。 “还有, 我的味道很好闻。” 忘了屏息, 他口中“好闻”的味道猝不及防地闯入口鼻, 因着震惊毫无准备的若梨被冲得咳嗽起来。 她下意识摇头,不想说这种让自己恶心的话…… 明明味道都在鼻尖飘着。 大抵是又猜准了她的心思,裴屿舟改拦为捏,他仅用拇指和食指便固定住若梨的小脸,迫使她转过来与他面对面。 二人的呼吸吹拂着彼此的面庞。 一个滚烫频繁,一个轻柔绵长,心脏的跳动不知不觉间又猛烈了几分。 不管盯着看多少次,裴屿舟都会不由自主地沉溺。 而本该最为动人的美眸里的光他也会想方设法寻回。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抑制着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热意,他故作从容地继续道:“到时候哭也没用。” 在违心之言,与被占便宜之间,若梨自然选择前者。 但她心里还是不服。 明明已经说过好几次绝不会嫁给他,却没有哪次不被他欺负。 这个混蛋从头到尾都没给过她半点尊重。 他仗着自己是男子,又武艺高强,便这般无赖地让她受制于他。 无耻,卑鄙,下流。 “我闻错了。” “世子的味道,很,好闻……” 轻咬唇瓣,若梨一边用熟悉的软糯声音说着违心话,一边在心里真心实意地骂。 像是能听到她的心里话,裴屿舟越听,唇畔的笑意越诡异危险。 说完后,少女眨了眨眼睛,被他捏着的小脸也左右摇了摇,示意他松手。 只是下一刻,她的唇瓣便被裴屿舟吻住。 他用力啄她,暧昧的声音在这车厢里像是被放大了几分,格外让人羞恼。 “阳奉阴违。” 微微离开她的唇,咫尺之距间,裴屿舟漫不经心地说了四个字,滚烫的呼吸熏红了若梨的小脸,让她气得上头。 猛地抬起手要捶他,却被裴屿舟从容地扣住细嫩的腕,顺便放到唇边,五根手指挨个亲了遍,动作罕见的缓慢温和,像在吻心尖上的珍宝。 松开她的脸前,他还不忘捏上一捏。 胸口剧烈起伏着,若梨的眼眶又湿漉起来,她翕动着发麻的唇瓣,声音哆嗦:“你戏弄我,你无耻!” 只是不等她说完,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心里很气,又委屈得不行,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们母子的,这辈子全都来欺负她。 这下裴屿舟脑袋里那些旖旎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他心里也堵得慌,但更不想让若梨这么哭,便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一边为她抹眼泪,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行了,肯定最后一次,以后不亲你。” 更何况他这压根不是戏弄。 就单纯的忍不住…… 抽抽嗒嗒的若梨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她踢着纹丝不动的少年,神色防备而执拗,“你发誓。” 挑了挑眉,仗着她看不见,裴屿舟唇角肆无忌惮地扬起,语气却格外像那么回事:“我发誓,以后不亲程若梨。” “若是违背,你就娶不到贤妻,不仅如此,还会天天被气。” 本想说家宅不宁,又觉得他坏不至此,若梨便改了口,给他留些余地。 轻轻吸动着酸涩的鼻子,她长长的眼睫也扇了两下,仿佛在催他快些说。 “行,若有违背我就不娶贤妻,天天被折磨。”裴屿舟眸光深幽,倒映着眼前哭哭唧唧的人儿,声音如常,似乎还有丝许难忍的笑意。 贤惠不能当饭吃,她能。 更何况他现在不就是天天被气? 但他一点都不厌烦。 “现在可以睡了?” 将她眼角最后几点泪水抹干净,裴屿舟从包里掏出块干净帕子,沾了点水,仔细擦拭她满是干涸泪痕,狼藉一片的小脸。 收回蹬着他的腿,若梨试图从他手里抢过帕子自己擦,胡乱摸索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那温度灼得她心慌,便猛地将手缩回去,藏在身后。 呼吸一滞,裴屿舟望着她的目光深得厉害。 即使若梨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危险。 再有两个多月她就及笄了,此番不管有无收获,他回去第一件事都是娶她。 绝了她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将人牢牢锁在身边。 - 第二天下午,三人来到一座小镇,在镇上最好的客栈落脚。 折姝梨 第40节 裴屿舟不放心若梨一人在房里沐浴,便找了个在客栈做杂活的老妇人进去服侍。 阿七在房里冲澡,他则抱着手臂靠在两个客房之间的廊柱上,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姑娘,你可真好看。” “这身子太软了,又白又细。” “胸和屁股小了点,但瞧着你年纪小,不妨事,等成了亲就好了。” 半天过去,只有福婶一个劲地说些越发不着调的夸奖话,而若梨始终不曾回个只言片语。 不过她此刻多半是羞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 唇角扬起,裴屿舟若无其事地揉了揉通红的耳廓,莫名的有点燥热难耐。 话真多。 最后少年深吸口气,转身回到隔壁房间,关门声都比平常急躁响亮了几分。 无言以对,正尴尬笑着的若梨听到这阵响动,原本就已潮红的脸更热了几分,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声“登徒子”。 沐浴而已,她如今又不可能跑,有什么好听的。 “刚刚那位公子可是姑娘的相公?” 福婶自然也听到了动静,她仔细为若梨擦拭着背脊,心思却很是活络。 他们二人多半是刚成亲,家境殷实,平日里仆从成群的小夫妻。 毕竟她活了这大半辈子,可真没见过像他们这般登对,又绝顶好看的人。 听到这话,若梨想也不想就摇头。 “他是我哥哥……” 垂下眼帘,少女细声喃喃着,娇怯的模样格外招人心疼。 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的福婶自觉了然,嘴上却忍不住打趣:“我瞧着那公子看你的眼神可不寻常。” 登徒子的眼神当然不寻常了。 心里犯嘀咕,若梨面上却仍是一片柔软之色,她没有回答,只掬起捧水洒在雪白细腻的胳膊上,细细摩挲着。 洗了半个多时辰,若梨方才依依不舍地出来更衣,擦拭发丝。 福婶走后,她躺在床上,眼帘半垂,眸中难掩倦怠之色,唇角的笑意却很美很甜。 热水澡实在是舒服,整个人也轻松不少。 片刻之间,若梨耷拉着的眼帘便缓缓合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日落黄昏,裴屿舟敲门时,她刚爬起来,正迷迷糊糊地坐在床畔,眼帘时开时合的,倦意依旧。 她已有好些时日没睡得这般舒服自在了。 套上鞋袜,若梨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摸索着往门口去,将门闩移开后,她拉开门。 正要侧身给他让路,她又猛地想到什么,赶忙将身子转回去,顺便用双手撑着门框,摆出不让进的样子。 “我自己拿进去就行。” 伸出手,若梨暗示裴屿舟将食盒给她,可半晌也没等到。 视线淡淡地落在她慌乱的小脸上,少年不紧不慢地道:“这还有我的饭。” “那你先拿回去吃,我一会儿就过来。” 双手放下后便背在了身后,指尖不停搅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焦躁,若梨的面颊隐隐泛起红晕。 沐浴过后,福婶又帮她将肚兜和亵裤都洗了,晾在窗户附近穿起的绳上,约莫要等到明日才能干透。 他们一进去就全看到了。 眯了眯眼,裴屿舟看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神色有几分若有所思,不过他也没再为难若梨。 不然只怕没两句又要哭鼻子。 “过来吧。” 转过身,裴屿舟扫了阿七一眼,对方立刻会意,赶忙推开他们的房门,将吃的一一摆上桌。 心终于缓缓落下,若梨抬脚出去,又将门牢牢关上,好像里面真藏了重要的秘密。 斜靠在廊柱上,裴屿舟瞧着她这副紧张得像做贼的可爱模样,有点想笑。 小傻子。 不知道这样更容易吊起人的兴趣? 若梨坐定后,裴屿舟方才提着食盒走到桌前,将菜端出来摆好,顺便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盘里的肉有肥有瘦,但若梨从小就进不得肥腻,嚼到一点都能呕,所以裴屿舟将瘦肉上挂着的零星肥肉块都剔进自己碗里,而后才夹给她。 这桌菜说不上多美味,但总比之前啃的干粮和肉干要好许多。 一小碗饭吃完,又喝了些菜汤后,若梨便放下碗筷,起身要回去。 “程若梨,你衣服后面怎么有块红斑?” 只是她没走两步,裴屿舟带着几分诧异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眉目微蹙,他紧盯着那块所处位置甚是尴尬的鲜红,眼神却渐渐凌厉。 这颜色越看越像血。 她受伤了? 想到刚刚若梨不安的模样,裴屿舟的脸色越发难看,心口焦灼。 他下午小憩了一会,醒来后阿七告诉他无事发生。 但如今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因着他的话顿下脚步的若梨有过片刻的茫然,继而瞳孔放大,只觉得慌张又难堪。 她抬脚便往外跑,却没注意到门槛,险些绊倒在地。 追上来的裴屿舟扶住她的身子,二话不说就把人横抱起来,三两步之间便到了她房门口。 “你别——” 若梨阻拦不及,门被踢开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 第34章 离京城 走进两步, 裴屿舟停了下来,凌厉又警惕的视线下一刻就僵在了挂着的那些衣服上…… 狠戾未退,又多了呆滞, 他的神色甚是滑稽。 直到若梨剧烈挣扎裴屿舟才猛地回过神,她像是成了烫手山芋, 以至于他的手都开始无处安放。 回过神后,他快步走到床边将人放下, 只是下一刻若梨便又猛地站起,小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向他瘦削的下巴,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裴屿舟下意识后退,低低地“嘶”了一声。 同样磕得生疼的少女眼里的雾气越发浓重,她捂住头, 红着眼眶,崩溃地大吼:“裴屿舟你究竟何时才能尊重我一些!” “你给我出去!” 上次她这般还是在出逃被抓的时候,只是此番若梨应该是恼羞成怒居多, 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与裴屿舟脱不了干系…… 少年哑口无言,甚至觉得地板莫名烫脚, 站立不定, 可又觉得这样走似乎也不大对。 只是眼看着若梨的眼眶就要盛不住那越发浓重的水雾, 他猛地咽了咽喉咙,立刻转身往门口去。 关门声清晰又响亮。 紧咬住唇瓣,若梨蹲下身,环着膝盖努力克制源源不断的,因着羞耻和狼狈产生的委屈。 半晌, 她拿起床头架子上竖着的盲杖, 将门闩上后, 方才来到软榻上放着的两个大包裹前,寻一个用绸缎裹得严实的小包。 这是她第一次来月事。 大多女子十二三岁便至,她却迟迟没有,春枝离开前还在忧心此事,叮嘱她平日多吃些,养好身体,莫要忧心太多。 丹颜和丹青虽也诧异,但出发前还是给她备了些,毕竟若梨没多久就要及笄,也该来了。 第一次用难免有点生疏,好在先前春枝,以及丹颜丹青都教过,所以没一会儿若梨就将月事带弄好。 裴屿舟出去后并没有回隔壁的房间。 虽然喉咙眼仍有点干,耳廓的红也没淡去,但他的呼吸有所平复。 冷静下来后,晾着的肚兜倒成了其次,那块血斑却一直在脑中徘徊不停。 他想不通,更不能指望若梨解释,便只得去寻下午请来帮忙的福婶。 没想到看着直爽不羁的少年会有这般吞吐的时候,正在洗碗的老人自然感到诧异和好奇。 不过听到“流血,位置特殊”这几个字后,她眉眼间便只剩下无奈,还有点难以置信。 这少年对女子之事竟没有半分了解? 按理说他们这些公子哥的房里不都是早早就安排人,给他晓事? 不过如此看来他对那小姑娘还算上心,只是她这一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 轻轻咳嗽两声,福婶不疾不徐地道:“公子不用担心,你妹妹这是来了月事,凡是女子都会有的,每月来一次,少则三四日,多则六七日。” “这段时间切不可贪凉,也不能吃辛辣刺激的,若是腹痛了便熬些姜汤给她喝,疼得厉害的话最好请大夫来施针。” 裴屿舟听后一脸惊愕,眸光罕见的有些僵滞,他几乎是下意识反问:“要流这么多天血?为何又会腹痛?” 还未说完他脑中便涌出了若梨的神色,最后在心底长舒口气。 她应该是不疼的。 一直忙着洗碗的福婶又耐心解释:“腹痛因人而异,但要是不注意保重身体,也很有可能不舒服。” “还有啊,女子来月事前通常会有些征兆,像是脾气变大,腰酸,头疼……”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裴屿舟从荷包里取出一锭碎银递到她面前,却见福婶不停摇手,已有点浑浊的眼眸中满是坚定的拒绝之意,“几句话的事,我可要不得这些钱,你快收起来。” 虽然这锭银子够他们一家用很久,却不是她该拿的。 折姝梨 第41节 不过福婶见他是真的对姑娘上心,便又忍不住多说了些:“公子,你与小厮皆是男子,姑娘家的诸多不便你们都不清楚,她也不太好说,行路在外还需多体谅照顾她些。” 眸光微滞,这两日的事仍历历在目,裴屿舟突然有些心闷。 低低地应下后,他将银子收回,又掏出十几个铜板放在老人旁边空着的小马扎上。 “别推了,就当是我请你孙子吃糖。” 离开前夕,他半侧过身,再次看向热心肠的福婶,认真地道:“谢谢。” 老人洗碗的动作顿了顿,待到她再看过去时,少年的身影已然远去。 皎洁的月色下,那些铜板似乎都有了几分夺目的光泽,甚是干净清透。 虽性子迥异,但他们都是好孩子,会有好报的。 收回视线,她继续埋头洗碗,唇角却一直噙着和善真挚的笑容。 - 不愿看见裴屿舟,更不想麻烦他去请人来帮忙,若梨便将染了血的巾帕泡进凉水里,坐在小马扎上,自己动手使劲搓着。 虽然看不见具体位置,但血印上没多久,应该不难洗。 想法如此,可若梨还是费了不少功夫和力气,直到纤细的指骨发疼,红了起来,方才将帕子拧干,晾到架子上。 接着,她又开始洗亵裤和布裙。 忙完后,若梨的额头已遍布虚汗,脸上血色全无,许是腰弯得久,她的小腹隐隐有了些坠痛感。 撑起盲杖,站在原地缓了片刻,少女方才拖着酸疼的腿往床铺的方向去。 只是不等她坐下,耳畔便又响起轻而缓的敲门声。 不用听声音若梨都知道是谁。 她垂下眼帘,没有理会,将盲杖放到一旁立着,慢吞吞地脱掉鞋袜,躺进被窝休息。 衣服洗得久,若梨的手僵且红肿,她不敢将它贴在不大舒服的肚子上,便蜷缩起身子,用双臂环抱着小腹,试图挤出丝许暖意缓和那里的不适,纤长的眼睫也合了起来。 敲门声没一会儿就停了。 夜半,若梨熟睡之际,紧闭的窗户慢慢打开,清冷的月光像是被风吹了进来,星星点点地铺洒在地上,凝出一份皎洁之外的柔和。 足尖一蹬,裴屿舟无声落地,动作干脆利落。 他左手提包裹,右手攥着衣角,没发出半点动静,接着又用胳膊肘将窗户轻轻合上。 风停了,月光也散了。 将东西先放下,他侧身看向床上蜷缩起来的一小团,眼中情绪好似都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 无声无息地走上前,裴屿舟在床畔坐下。 凝着若梨放在枕边,仍有些红肿的手,他的视线极快地扫过不远处架子上多出来的几件湿哒哒的衣裳,眉眼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 她是女子,难道也不懂月事期间的忌讳? 垂眸盯着床上的人儿,裴屿舟吐出口浊气,刚要升起的火在触及到她轻皱的黛眉,以及微微揪着的唇瓣时,戛然而止。 心口堵得慌,又像扎了根刺,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梗得难受。 若是今晚没冲动地闯进来,她大概也不会这般同他怄气。 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若梨的手背,裴屿舟运起内力,给她送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另一只手则将她鬓边凌乱的碎发拨开,又把被子往上拽了拽,遮住那片时隐时现的春色。 此刻他的眸中没有危险深邃的占有之意,像骤然广阔包容起来的澄净湖面,只倒映着一轮独一无二的皓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梨的黛眉渐渐舒展,神色变得安然恬静,身体也不似最初那般紧绷。 对于熟睡的她而言,好似正有一股柔和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游走,最后聚集于小腹,慢慢化开了坠痛。 不适彻底消失,她便睡得踏实起来…… - 第二日清晨,一夜无梦,很是舒坦的若梨心情也好了不少。 洗漱完毕,仪容整理妥当后,她开始收晾着的贴身衣物,叠好放在摊开的布上,就在她准备将它们包起来的时候,指尖碰到了旁边陌生的棉布包。 怔了片刻,猜到来处的若梨很气上眉头,呼吸也有点不稳。 半晌,她的美眸才重归宁静。 深吸口气,若梨将包打开,摸了摸里面的东西。 没一会儿她就猛地移开手,小脸上飘过两朵羞臊的红云。 登徒子!不知羞! 心里怒骂,手却忙着将它们重新包好,就在她要打结时,耳畔响起了敲门声,和昨晚的几乎重叠。 唇瓣紧抿,若梨的动作快了几分,结打好后她又仔细检查一番,确认不会松后,方才拿起盲杖往门口去。 指尖触到门闩,她却久久不曾拉开,心里始终堵着口气,直到最后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她方才有所动作。 打开门的瞬间,她便感受到裴屿舟强烈的视线。 不想搭理他,但早膳的香味让她腹里更空了几分,少女犹豫片刻,还是侧身放他进来。 见她气色不错,裴屿舟的眉目也明朗起来,他没客气,抬脚便走进屋。 “我们过两天再走,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将食盒打开,热腾腾的食物一一端上桌,他若无其事地同若梨说着话。 接着,又故作从容地加了句:“不方便跟我说我就把福婶找来,请她帮忙。” 正准备坐下来的若梨顿了顿,多少有些错愕和怀疑。 只是一夜,他就懂得迂回了? 很快她又了然。 多半是福婶提点的,布包里的东西应该也是她买的。 裴屿舟那样好面子的人,不可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心思百转,但若梨的神色尚算平静,她在桌前坐下,与往常一般摊开手,等着裴屿舟将勺子递过来。 只是这次若梨等得有些久,在她以为他又要作弄她,准备收手时,比平常热了许多,甚至有些焐手的汤勺轻轻躺进她掌心。 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末了若梨垂眸,开始搅拌碗里粘稠,又散着甜糯香味的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浅尝。 红豆和枣子,这些都是…… 第35章 离京城 若梨的思绪被鸡蛋壳碎裂的声音打断, 裴屿舟的视线极快地扫过神色别扭的少女,佯装从容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快点趁热吃。” 话音未落, 他的耳廓就已浮上一层可疑的红色。 垂下眼帘,若梨的头又低了几分, 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喝着热腾腾的粥。 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 裴屿舟又拿起一个,余光始终不着痕迹地落在若梨脸上,见她喝得还算香,便不由自主地低笑起来。 好不容易吃完两个鸡蛋,她连喝好几口粥, 方才缓过喉间的干噎。 其实中途裴屿舟倒过水,碰了几下她的手,示意她喝, 但若梨不肯接,他只能将杯子放一边,看着她拼命喝粥。 置气就置气, 但这小傻子为何总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怎么就想不到踢他两脚了? 早膳用得格外安静, 若梨没问裴屿舟吃没吃过, 更不在意他强烈的目光,自顾自地填饱肚子。 到最后她的额头都沁出了汗,暖得厉害,但是整个人也舒畅不少,更有精神了。 裴屿舟收拾好东西, 正要离开时, 若梨忍不住问了句:“若是那些人追上来怎么办?” 虽然他从没说过, 但她知道他们身后有杀手追着。 弯了弯唇角,裴屿舟不以为意,语带调侃:“追上就追上,有我在你慌什么?” 尽管看不见,若梨还是别过了脸,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 而转身离开的少年唇角却悄然放平,绷成条幽沉的直线。 追上是一定的,那群杀手来自江湖,他们只要收下佣金,接了任务,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负责追踪他们的那十人没了音讯,其他人很快就能确定方位,从被分散的四面八方追赶而来。 而他们现在落脚的镇子自然也在搜捕范围。 不过他要的就是杀手们一波接一波,前仆后继,最好是倾巢而出。 这样便能一网打尽。 - 第四日天未亮,他们三人便出了城,临行前晚裴屿舟独自去寻福婶,叮嘱她若是有人来盘问,不必隐瞒,实话实说。 这是他们的仇怨,没必要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接下来的日子裴屿舟与阿七轮流赶路,披星戴月,将原本需要五天的路程缩小到三天,在城门即将关闭时抵达了启平县。 第二天一早,回春堂刚开门,裴屿舟便带着若梨进去看诊。 这里的钱大夫医术高超,享誉一方,是他们此行要探访的名医之一。 一番细致的检查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裴屿舟摇头,神情与先前的大夫们并无二致。 尽管经历过很多次,可少年的心还是会猛地下沉,像被嶙峋的巨石狠狠碾压着,压抑又闷疼,很不好受。 但他不曾多说,付过诊金后又道了句谢。 自始至终若梨都没有开过口,她攥着他的衣袖,乖巧又安静地跟着他离开医馆。 帷帽垂下的轻纱拂动,少女姣好的面庞时隐时现,那一丝失落之色终究还是撞进裴屿舟眼底。 他收回视线,另一只手收紧,片刻后又徐徐舒展,掌心通红。 “想吃什么?” 这条街上有不少商贩,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裴屿舟放慢脚步询问若梨,语气有着些许并不自然的爽朗。 折姝梨 第42节 闻言少女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虽已有过太多希望落空的时刻,可只要还不曾真正地放弃,这份失落和悲伤便无法摆脱。 “这个桂花糕不错,买点带在路上吃。” 裴屿舟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他带着若梨来到摊前,掏出几枚铜板,买了两包。 就在他准备带着若梨进成衣铺买几身衣裳时,少女拽了拽他的袖子,拨开轻纱,朝他微微摇头。 既然此处的名医已经看过,便该快些走了。 虽不曾开口,但她的意思已然写在脸上,裴屿舟能看明白。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抬起手想捏一捏她白嫩绵软的小脸,却又顿在了轻纱边缘。 微风拂过,染了她香意的薄纱柔柔地拂过少年的指尖,擦出丝许让人心悸的酥麻感。 深吸口气,裴屿舟猛地放下手,低低地道:“我知道了。” 他从不做无准备的事,但也不想特意停下去对付些无关紧要的人,耽搁若梨的时间。 多延误一分,或许她复明的可能便少一分。 在客栈用完午膳,三人便又上路。 不过这次他们没驾马车,而是直接骑马,绕道去江南,暂时不寻离启平县最近的孟州城里的名医。 杀手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所以定也做过调查,若他们在孟州停留,大概很快就会被追上。 而扬州城内也有一位名声斐然的大夫,据传年纪轻轻便有无双圣手,能活死人肉白骨。 更重要的是裴家的祖宅在福州城,与扬州相距不到二百里。 所以江南可算是裴屿舟的地盘,也是他计划收网的地方。 但人算不如天算,在离福州不到三十里时,天降大雨,前方的山路被泥石块挡得严实,他们不得不折返绕道。 而这一回头,几乎是与身后第一批追来的杀手迎面相遇。 大雨滂沱,视线也变得模糊,裴屿舟单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松开了领口的绳结,将身上披着的蓑衣解开,随手抛到地上。 “走。” 雨声之下,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冷冷传来。 阿七咬紧牙关,红着眼眶颔首。 扬起马鞭,他拔/出剑率先脱围,也仅有两个黑衣杀手去追,其余人皆是留下来对付裴屿舟。 “抱紧我。” 虽是强势的命令,可他的嗓音清朗磁性,语气甚至有着与平常相似的风流之意。 若梨的心脏“砰砰”跳着,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她也能感觉到周遭肃杀的,仿佛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 而裴屿舟身上的杀意亦是分外汹涌。 “听话。” 他哄着她,但随之而来的,是剑出鞘的冰冷摩擦声。 彻底惊回过神,若梨咽了咽喉咙,知道如今不是顾忌的时候,便伸出沁着薄汗,有些虚软的手,环抱住他精瘦有力的腰身。 尽管蓑衣有些硌人,但少女柔软的身子靠过来的那一刻,他原本紧绷的心没由来的变软,继而更为坚定。 雨水打湿了少年挺拔的身躯,他紧搂着若梨的纤腰,足尖轻点马镫,飞身而起,率先打破僵持的对峙。 虽只是瞬息,但他还是占得几分先机。 凤眸微眯,凌空的裴屿舟直直逼向包围圈外,反手将两人一剑封喉,照着最开始便在脑中盘算出的破局方向反击,攻防兼备。 虽是一对多,但他始终从容不迫,紧盯杀手们的行动,哪怕是片刻的空门,他都能让它连接上通往地府的路。 少年的身手,还有反应速度,让向来麻木的杀手们都有了几分压抑和紧迫。 若非受过长期训练,十八岁的年纪,绝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最后杀手们默契对视,将部分攻击转移到若梨身上。 任务的首要目标是裴屿舟,需要活捉的是他保护着的女孩,但此刻形势所迫,只能变通方法。 眸中杀意骤然变得暴烈,暗器正面袭向若梨之际,少年抬剑就挡,暴露的空门被死死咬住,剩下的所有杀手都飞身而来。 松开抱着若梨的手,裴屿舟接住了从身后来的几枚飞镖,反手将它们掷了出去,击倒近在咫尺的三人,又侧身躲开头顶劈来的寒刀,却终是没扛得住剩下的。 左臂挨了一刀,右肩也被贯穿,少年咬紧牙关,没发出半点声音,他猛然后退,抬脚将刺中他的人踹翻,带起一片血雨。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被逼到路崖边,下方便是汹涌流淌的河水。 还剩下五个人。 伤口处血流不止,裴屿舟的余光却紧紧扫过瑟缩在他怀中的纤弱少女。 他不能倒下。 拔出若梨用来盘发的银簪,反手掷出,解决掉一人,少年又与其他四人缠斗。 长剑贯穿最后一个杀手的胸膛时,他也生生挨了对方一掌。 雨天湿滑,受的伤也很重,裴屿舟没扛得住,脚底踉跄,带着若梨仰面倒了下去。 风声猎猎,裹挟着冰凉刺骨的雨水,与若梨脸上的泪融在一块,源源不断地飘落。 头上的帽子,身上的蓑衣也都掉了。 他们如今唯一拥有的便是彼此。 “别怕。” 坠湖前一刻,裴屿舟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雨,深入若梨耳中。 圈着她腰,摁着她小脑袋的手紧到极致,仿佛要将她牢牢嵌进身体,严丝合缝。 运起全身所有内力护住若梨,背脊生生砸进水里那刻裴屿舟胸腔血气疯狂翻滚,眼前一黑,吐出一大口鲜血。 只是很快便散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压着窒息般的痛楚,他带着若梨浮出水面,游向岸边。 先将她放上去,裴屿舟趴在水里喘.息片刻,方才狼狈地爬出来。 内伤加外伤,他的情况是从未有过的糟糕。 捂住胸口,又吐出口血,裴屿舟的胸膛沉沉地起伏着,冰凉的手若无其事地拭去了唇角蜿蜒的血迹。 紧咬住牙关,他弯腰抱起若梨,带着她走进不远处的密林躲雨。 将人轻轻放到地上坐着,少年运起为数不多的内力,先握住她的手,帮她蒸干身上的水。 实在没有余力管着自己,裴屿舟索性将上半身的衣服脱干净,挑起一件里衣拧干,撕成条,把肩上,以及胳膊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冷不冷?” 见若梨仍傻傻地抱膝,蜷坐在原地,小脸苍白,神色恐惧又无措,裴屿舟的心口越发难受,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小脸,将上面残存的水珠都抹去。 声音比往常低了许多,甚至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疲累。 若梨哆嗦了一下,瞬间醒过神。 裴屿舟的手从没有这么冷过。 他伤得很重。 摇了摇头,若梨翕动着唇瓣,嗓音湿糯,满是让人不舍的担忧和惧意:“世子,你,你还好吗?” “哥哥,屿舟,实在不行就裴屿舟。” “今晚别气我。” 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裴屿舟这次确实有些无力,身体的。 他放下流连在她脸上的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将她摁倒在背上,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游,福州城的方向去。 有河,那附近多半也会有村庄。 不知走了多久,趴在裴屿舟背上的若梨身心俱疲,却没有半点睡意,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偶尔拂过她胳膊的气息也一直是急促凌乱的。 眼眶终是热了起来,泪水在里面不停打转,若梨倔强地瞪大双眼,没让它落下来。 她的声音却有了颤意和哭腔:“我自己可以走的。” 她怕,她真的怕裴屿舟会突然倒下。 余光扫过泥泞的地,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爬虫,以及挂在树上的某些色彩斑斓的蛇,少年动了动唇角,没说话。 吓哭了他还得哄,平时也就算了,此刻是真没工夫。 不知过了多久,裴屿舟突然开口说道:“梨梨,唱首歌吧。” 那两个本该熟悉,如今却已陌生的字眼让若梨的眸光短暂凝滞,可她没有反感,甚至险些呜咽出声。 少时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现,她心里酸疼得厉害,圈着裴屿舟脖颈的纤细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 母亲说人将死之时,便会忍不住追忆过去,想尽可能地弥补些遗憾。 “好。” 哽咽着应下,若梨开始唱幼时母亲最爱给她哼的歌谣。 一首唱完,她又换另一首,甜美的声音不曾停歇,到最后甚至有了几分让裴屿舟越发疼痛的哑意。 他的胸膛艰难起伏着,轻声道:“不唱了。” 而少女却狠狠摇头,豆大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滴落,顺着他遍布伤疤,凹凸不平的脊背蜿蜒,又融进她自己的衣服里。 大雨渐停,东方初现鱼肚白之际,裴屿舟眺望着远方已有烟火气的村舍,唇角微微扬起,他近乎自言自语:“真想看你跳舞。” 若梨不曾听清,想问他,最后又忍住了。 若是想她知道的话,不管伤得多重,他都会让她听清楚的。 不知是第几次咽下涌上喉头的甜腥,少年的脚步竟是比刚刚更快了几分。 流下的血都消融在潮湿的泥土里,但滴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踏上乡间小路不久,裴屿舟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他低声道:“梨梨,我就睡一会,你别怕,也别……”哭。 折姝梨 第43节 最后一个字他终是没能说出。 挺拔的身躯就这样轰然倒下,但在那之前,他还不忘先将若梨放下。 第36章 离京城 踉跄着跪倒在地, 若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胡乱摸索,好不容易触到他, 下一刻她便猛地收回了手。 豆大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掉,淡了丝许浓稠的血。 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 但仅是一下,若梨的掌心便已是温热潮湿, 始终存在的血腥味似乎更为浓烈,让她所有的感官都麻木迟钝。 脑中也空空的,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喉头翻滚着,若梨说不出话,半晌, 她的手哆嗦着往上爬,捧住裴屿舟滚烫的面颊,不停地晃。 “裴屿舟, 裴屿舟你醒醒,呜呜呜……” “我不讨厌你了,我给你亲, 你别睡……” 泣不成声的少女全身发软, 颤抖不休, 哪怕是当初得知自己盲了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痛苦崩溃。 他救了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若是她能看见,至少她可以知道周围是什么,可以找人来救他。 但她的世界一片漆黑。 咬紧牙关, 若梨哭着匍匐在地, 开始用双手寸寸探路, 试图摸索到一个方向去求救,如此爬了没多久,便有平稳而缓慢的车辙声自远方悠悠传来。 于此刻的她而言,却是这世间最动人的福音。 车辙声越来越近,的确是往他们这来的。 少女的眸有一瞬间像是能看见了,亮得揪心。 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朝着声音的方向迎面而去。 只是没多远,她便被泥石绊到,踉跄着扑在泥泞之中,狼狈不堪。 可若梨顾不上疼,她站起来继续跑,声音几乎近在咫尺时才停下,张开双臂。 周遭彻底静了下来,牛温热的呼吸甚至已经吹拂起少女鬓边凌乱脏污的发。 若停得再晚些,她便会撞上。 准备去镇上赶集的夫妇俩也是心有余悸,大口喘着气。 虽然远远地就看到有人往这跑,但他们没想到她竟是停也未停,直直往车上扑。 “求求你帮帮我,我哥哥受了重伤,他快不行了,求求你……”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还是妇人先回过神,她立刻下车扶住若梨,安慰道:“姑娘你先别急,你哥哥他……” 话音未落,她便注意到若梨身后躺着的一道人影,依稀能看到些触目惊心的红。 “姑娘你,你看不见?” 收回视线,再看向若梨时,妇人才发现她的眼眸并无聚焦,根本锁不住她的方向。 若梨含泪点了点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纤细的,染满鲜血的手却死死攥着妇人的袖子,生怕她走,哑着声哀求:“我与我哥哥遇到了贼人,他为保护我身受重伤,又掉下悬崖,求求你们行行好,等他好了定会报答的,求求你们……” 说着,若梨便要跪下给二人磕头,却被妇人匆忙抱住。 她也是有女儿的人,且孩子与她年岁相仿,看她如此可怜自然心生不忍。 “老李你快把他们带回家,我去找叶神医。” 拿定主意后,妇人看向夫君,语速飞快,但格外坚定。 虽然两人来历不明,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同样敦厚善良的男人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他们先将脏兮兮的若梨扶上车,又去前面搬裴屿舟。 饶是有所准备,但在看清少年的那刻妇人还是捂着嘴惊恐地叫了一声。 这都快成血人了,只怕再耽搁下去真的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想着她与丈夫对视一眼,抬人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回到村里后妇人跳下车往叶神医住的地方跑,到门口时见人还在家,她悬着的心才放下些,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你这究竟是要救人还是想要人命?是何情况倒是先与我说说。” 摸了摸白须,老人一句话便让妇人冷静下来,赶忙开始向他说明情况。 不紧不慢地听着,他转身开始抓架子上晾干的草药,又拿了几瓶炼好的药丸,最后将银针包丢进药箱,准备齐全才跟着她出去。 - 叶神医在孙岚家用过午膳后,才在她丈夫李柱的搀扶下离开。 只是临走前他的视线又在若梨脸上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白须。 随身的荷包里还有十几两碎银,她几乎都给了叶神医做诊金,剩下的二两银子给了收留他们的孙姨一家,请他们帮忙去镇上买两件成衣。 回来后,孙岚将一直托着下巴,视线在两人身上轮着打转的女儿赶出小房间,接着看向环抱着肩膀,蜷坐在角落的若梨,心疼地道:“姑娘,我烧了些热水,你快来洗洗吧,仔细着凉。” 说完,她又看了眼上半身缠绕着白布条,面色苍白,仍然昏迷的少年。 重伤至此,还能支撑着走到村落,实是厉害。 凑巧叶神医仍在村子里,他也算个有运之人。 “谢谢……” 若梨的声音还是哑的,虚弱无力,她在孙岚的搀扶下起身,走进净房,褪尽衣衫坐到木桶里,将身上的泥污都洗了干净。 穿着干净的棉布裙出来后,她便准备直接回房,却听孙岚的女儿李月儿一声惊呼,接着自己的腰侧便多了双温热的小手。 “你真好看……” 她又捏又揉,单纯又痴迷。 身心疲惫的若梨一时有些懵然,傻傻地站着,任由她摸。 将染血的脏衣服抱出来,准备照若梨的话点把火烧了的孙岚见到这场景,不停摇头,眉眼间多了几分无奈。 末了,她腾出只手捏女儿的耳朵,又指了指地上那些染满鲜血的棉布条和脏衣,低声道:“快去收起来,跟娘一块出去烧。” 这些都是裴屿舟的。 “哦……” 乖乖地点头,李月儿临走前又瞧了若梨片刻,大眼睛里仍是清澈的喜爱。 原来她洗干净竟然这么好看,不过也是,毕竟她哥哥生得那么俊。 只是兄妹二人看着怎么没有半点相像? 有些疑惑的李月儿又瞧了眼在院门口玩泥巴,捉蚯蚓的弟弟李永诚,很快就别过脸,嘟了嘟嘴。 虽然不想承认,可她和亲弟弟长得确实有几分像的。 …… 黄昏时分,夜幕降临前夕,裴屿舟醒了过来。 望着头顶陈旧的泥瓦,他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便被胸口仍存的闷痛给拽回过神。 余光之中,若梨正趴在床畔。 凝着她苍白疲惫的小脸,裴屿舟忍不住抬起太久没动,酸僵不已的手臂,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呼吸有些发紧,喉间作痛。 虽知她并不脆弱,可若还能坚持,他绝对不会合眼。 他舍不得,更放不下。 感觉到他的动作,睡得并不沉的若梨撑起眼帘,慢慢坐直了身。 “你醒了?” 她放在床边的手握得很紧,即使努力克制,声音里还是有一丝哽咽的颤意。 “嗯。” 看着她噙满泪水的大眼睛,裴屿舟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试图咽下些苦涩,半晌,深觉徒劳的他开了口:“抱一下。” 说罢,他也不顾疼痛,缓缓平展开双臂。 拼命摇头,泪水落下前夕若梨背过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裴屿舟本能地要去追,胸口却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血腥翻涌上来,自唇齿间溢出。 他狼狈地躺了回去,咳嗽不止。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孙岚一见这情形,赶忙让丈夫李柱去将叶神医请过来。 蹲在院里的若梨想回去,可她刚起身,便又蹲了下来,咬紧牙关,无声地哭着。 她弄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更无法面对裴屿舟。 纷乱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 他不会死了。 她不怕了。 叶神医进来的时候,便见两个小姑娘并排蹲在地上,一个在哭,一个在看。 即将走过去前,他还是停下脚步,说了句:“你再哭下去,那眼睛就真没救了。”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愣了。 包括正在屋里,压抑着痛楚的裴屿舟。 失望太多,更没想到转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止住了咳,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坠个崖竟就遇到位神医,不仅捡回了命,甚至若梨的眼睛也有救了。 他好像看到,有块金灿灿的馅饼正从天上掉下来…… “神医说你有救,那你的眼睛就一定能重新看见的!” 折姝梨 第44节 “快,快点收住。” 最先开口的是李月儿,她挪到若梨面前,伸出布着茧子的小手一个劲地给她擦泪,碰到她眼睛时立刻变得小心起来。 见她眼眶里还有泪珠子,李月儿急得抓耳挠腮,却又无从下手。 因这一句话呆若木鸡的若梨猛地回过神,她不停地点头,努力瞪大眼睛,将还要上涌的酸涩通通咽了回去。 她的眼睛竟然真的还有救。 她能重新看见了……! 想着,若梨的眼眶又开始发热,她捂着嘴,拼命压抑情绪,没再让自己哭下去。 叶神医进屋后先喂了裴屿舟一颗药丸,接着开始给他施针,稳住他横冲直撞的内息。 “若不想折寿便安心卧床静养五日。”收针时,叶神医叮嘱道。 尽管鬓边已经斑白,眉眼间也并无温和之意,但他身上偏偏有着让人镇定和信服的力量。 “神医,你可否给我妹妹诊治?来日我必当重谢。”裴屿舟的关注点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他紧盯着盖上药箱准备离开的老人,语气迫切。 侧眸睨了少年一眼,叶神医捋了捋胡须,唇畔的褶皱深了几分:“我已经这把岁数了,还不知道来日是有几日,要治她,你便先将诊金凑齐给我。” 虽然他如此似乎有违医者仁心,但裴屿舟没心思深想,他甚是急躁地问:“要多少?” 只要若梨能看见,别说是钱,他死都行。 叶神医慢悠悠地朝他竖了根手指。 一旁憨厚的李柱摸了摸后脑勺,下意识说了句:“十两?” 裴屿舟的诊金就够他们家吃用两年有余,对李柱来说已经算很贵了。 而若梨不似他那般有性命之忧,危在旦夕,十两应该差不多。 摇了摇头,叶神医放下手,背上药箱准备离开。 “一千两?”床上的裴屿舟凝着他的背影,仍有几分试探之意。 复明和他的伤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急症,一个却是长期,甚至一辈子的事。 李柱和孙岚夫妇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裴屿舟的目光都变了。 这怕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闻言,叶神医的脚步有所停顿,却没转身,他的声音里多了丝笑意:“一百两足矣。” “但要你自己想法子挣来给我。”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离开了屋子。 即使年岁已高,但他的背并不佝偻,看着依旧神采奕奕。 自己想法子挣。 他这是将若梨重见光明的机会都压在了他身上。 深吸口气,裴屿舟侧过脸看向站在月色下的纤细少女,眼神深邃,却很专注。 梨梨,我定会让你复明。 - 一百两,需要自己挣的诊金像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就连孙姨一家都跟着忧心,同时又很是困惑。 平日里叶神医给他们看诊虽也会收钱,但任何病症都不超过二十文,若实是穷困,他便分文不取,还会主动给药。 怎么到了两个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孩子身上就变了? 不明白叶神医为何会对裴屿舟提那样的要求,但若梨还是请求孙姨给自己寻些可以挣钱的活计,想帮他分担些。 这毕竟是她的眼睛,不可能全指着他为自己奔波辛苦。 原本,若梨就已经欠着他救命之恩了。 - 这天傍晚,孙姨他们去隔壁村吃酒,家中就剩下若梨和裴屿舟。 他这五日需要卧床静养,平日里都是李柱去给他送吃的,帮他擦洗身体,今日无人能帮,若梨便只能自己过去。 一手端着有些烫的碗,一手扶着墙,她数着步子,慢吞吞地往裴屿舟住的小屋子挪。 只是距离就那么点,她再怎么缓,终究是有到的时候,且对她来说很快。 殊不知,屋里的裴屿舟像是熬过了几个春夏秋冬,就差直接违背叮嘱,起身跑出去将若梨拽进怀里,再压到床上狠狠亲吻。 虽不指望她的态度有所改变,但也不该是像在躲洪水猛兽一般。 还不如之前。 好歹他看得见,有时候还能摸得着。 如今只能挠心挠肺地想。 裴屿舟在心里犯嘀咕,而门口踌躇半晌的若梨终是再次迈开步子,拐过弯,走了进来。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他毫无收敛的,满是灼热与占有的强烈目光,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甚至耳廓也有些许抑制不住的热意。 她有点害怕。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 若梨知道,若他能起身,自己此刻多半已被他圈禁在怀里欺负。 “你要饿死我?” 少年的声音有一丝危险的哑,透着暧昧深意。 第37章 离京城 轻咬着唇瓣, 若梨想他暂时还起不来,便又硬着头皮往前走,脚尖碰到土炕后, 她微微弯腰,摸索到床沿, 侧过身坐下。 勾了勾唇角,裴屿舟笑得有些坏,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坐那么远,我够不着碗。” 黛眉轻蹙,若梨柔软的唇瓣翕动着,欲言又止的模样,格外让人心痒。 又燥又渴, 裴屿舟的喉结忍不住开始滚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这屋内显得突兀又暧昧。 正要往他那再挪一挪的若梨停了下来,空茫的美眸中多了丝许羞恼。 明明他没做什么, 可她觉得自己刚刚就是被调/戏了。 伸长手臂,若梨尽可能将碗放到靠近他的地方,便准备起身离开, 只是下一刻手腕就被擒住, 微俯着身的她猝然被带进一片温热的胸膛。 贴着面颊的结实胸肌, 还有那突兀硌人的圆点让少女的小脸瞬间通红,她想要挣扎,但裴屿舟先低低地“嘶”了两声,听着像是真的疼。 虽知他多半是装的,但若梨还是不敢动了。 尽管贴的不是他心脏所在的地方, 可她仍能感受到那里沉猛而有力的跳动, 情绪不由自主地定了下来。 若他真的死了, 她此生难安。 灼热急促的呼吸吹拂着若梨头顶的发,在她小幅度动着身子试着挣脱时,裴屿舟终是忍不住了。 他扣着少女的细腰将她往上抱,又摁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小脸压了下来,两瓣诱人的樱红直直地抵上他等候已久的炙热嘴唇。 没想到他还能如此动弹,若梨惊得忘记了合拢牙关,便被少年趁虚而入。 那片湿软强势地掠夺席卷着她,像个饿急了的贪狼,要将猎物狠狠榨干,甚至不给她分毫喘/息之机。 这样猛烈的亲吻让若梨感到无措,又有些惧怕,空气越发稀薄,而她的力气也好像被热意蒸得干净,身子没一会儿就软了下来,眼尾也晕开点点嫣红。 喉间溢出了脆弱的呜咽,像是受了惊的小兽,无助得惹人心怜。 有银丝在二人唇角蜿蜒,裴屿舟缓缓睁开暗火汹涌,深而危险的眼眸,指腹轻轻划过她沁着泪花的眼尾,将它抹干。 虽收回了舌,他却没有离开她的唇,若说刚刚是狂风骤雨,此刻又变成了春风拂面般的轻柔细腻。 知道自己刚刚亲得太猛,吓到了她,他吮着若梨越发红润诱人的唇,开始安抚,修长的大手揉着她的后脑勺。 许久许久,裴屿舟才彻底放过呼吸急促,有些晕眩,早已无力动弹的若梨。 他托着她的小脸,粗粝的指腹抹去了她唇角那缕银线,嗓音低哑而惑人:“梨梨,明天我就能下床走动,敢不敢继续躲?” 这话一落,瑟缩在他怀里,如水般绵软无力的人儿哆嗦了一下,又发出两声委屈的呜咽。 “听点话。” 见不得她这副楚楚可怜,偏偏最招人欺负的模样,裴屿舟索性将人又摁回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她纤柔的背,语气不明。 缓过来些的若梨心口堵,气不过,便抬头照着他胸口一块完好的地方啃了下去。 只是这肉和她的完全不同,咬不动,还牙疼,隐约又听到头顶传来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吸气声。 松开口,若梨本能地觉得危险,开始挣扎,而裴屿舟这回竟也直接放手。 毫不犹豫地从炕上站起来,她拢着凌乱的衣襟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抵着墙方才停下。 视线下移,扫过突兀鼓起的一块,裴屿舟的呼吸更沉了几分,在这静谧又流转着炙热的小屋内显得异常清晰。 要不是怕吓哭她,他非得让她自己动手收拾。 吸了吸鼻子,若梨不敢再待下去,摸索着墙在屋中慌乱地转了片刻,才终于找到门。 她飞快跑出去,来到李月儿的屋子,推门而入,脱了鞋爬上炕,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 登徒子,登徒子…… 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遍,她才被倦意拉入沉沉的睡梦中。 至于隔壁的裴屿舟,却仍在咬紧牙关,狼狈地解决问题…… - 第二日上午,叶神医前来复诊,李月儿一家都聚集在屋中,紧张期盼,唯有若梨独自在院中喂鸡,心中忐忑。 当听到“可以下床走动”之后,她抱着篓子的手软了片刻,险些将谷粒撒到地上。 虽然是好事,可对若梨来说多少有点“不幸”。 以前还能用哭来逼退他,如今为了自己的眼睛,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忍住的。 折姝梨 第45节 但很快,叶神医意味深长的声音响起:“少年人血气方刚乃是常事,但养伤期间要克己守礼,莫要耽于一时之欢,毕竟来日方长。” 昨晚的种种猛然浮上脑海,少女的小脑袋立刻低垂下来,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抱着篓子,背过了身。 她虽是被逼的,可叶神医并不知晓,如此直言不讳,她怕是也被误会了。 接着老人又叮嘱了些该注意的事。 他离开房间,穿过小院时,侧眸看了小脸尤有绯红的若梨一眼,未免有几分感慨。 现在的这些少年人啊…… “阿梨,你哥哥可以下床了,你怎么还是不开心呀?” 从屋中出来,李月儿凑到若梨身旁,将她手里的篓子拿过来,抓起一把就往鸡舍里撒,动作利落又娴熟。 而她的身子却贴向少女,用手肘轻轻拱了她一下。 若梨又软又香,声音温柔,笑起来更是好看,李月儿一有机会便跟她贴贴抱抱。 至于裴屿舟,除了张脸生得甚是英俊,勉强配当若梨的哥哥,其它的都不讨喜。 唇角微动,若梨笑得有几分牵强。 如今裴屿舟可是个能随时站起来抓人去欺负的无赖,她该怎么开心。 虽不知神医是如何诊出的,但她真的要没脸见人了。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忧心那一百两诊金对不对?” “没事的,我爹说了,你哥哥身强体健,又会功夫,以后可以跟他上山打猎,或者采些药材去镇上卖,总能攒齐的。” 李月儿一边喂,一边笑眯眯地安慰她。 不想再让她忧心,若梨便将心底那些纷乱的情绪撇在脑后,笑了起来,她轻声道:“月儿,谢谢你。” “不要跟我客气,我可喜欢你了,可惜我不是男子,不然一定娶你做媳妇。” 这话未落,刚走出屋的孙岚忍不住抬头望天,末了又走上前揪住女儿的耳朵,恨铁不成钢:“李月儿!一天天的说话没把门,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 小姑娘吃痛,单手抱着篓子,另一只手不停摇晃母亲掐着自己耳朵的手,颇有些委屈和不服:“那便不嫁人了嘛,娘你快松开,疼死了。” 一旁的若梨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笑声似夜莺鸣般清脆悦耳,她轻轻捏住李月儿的衣袖,语气轻快:“孙姨,若月儿当真是男子,我也一定嫁的。” 松开手,孙岚长叹口气,却笑得慈爱,无声纵容。 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但两个孩子能这般亲密,想来也是缘分。 只是终有一日会散的。 侧过身,孙岚看了眼被丈夫搀扶着出来的裴屿舟,有些伤感和无力。 叶神医说二人来历不凡,想来日后定会飞出这片穷乡僻壤,回到他们应该生活的地方。 没在意孙岚看他的眼神,此刻裴屿舟的全部注意都在两个亲密腻歪的小姑娘身上。 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一个太子还不够,如今又多了小丫头。 程若梨,你还真是男女通吃了。 - 裴屿舟的伤彻底痊愈已是一个月之后。 十月,秋意已深,早晚寒气甚重,若梨身子弱,向来畏冷,好在睡觉有李月儿抱着取暖,也就早晨起身时犯难了些。 阿七找来时,裴屿舟刚卖光猎物从镇上回来,胸前的衣襟揣得鼓鼓囊囊的,偶尔还会动两下,像是藏了个活物。 “世子,杀手之事已照你和国公爷的计划解决,不过丞相把庶出的兄长推出去替死了。” 摸了摸怀里不大安分的小东西,将它探出一半的小脑袋推回去,裴屿舟背着巨大的,尽管冲洗过但仍有刺鼻血腥味的篓子,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以及被它染红的瑰丽天空,懒懒地勾起唇角。 这也在他的意料中。 侯庭泉如果这么容易倒,当年的首辅楚严成岂不冤枉。 “冰山一角罢了,和江湖有牵扯的不止他一个。” “只要不涉朝堂之事,圣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过了,他也不会听之任之。” 轻轻抛着腰间挂的荷包,裴屿舟像在镇集上和人闲谈肉价一般,神色悠闲。 虽不常见面,但圣上毕竟是他亲舅舅,侯庭泉拿不出证据,闹不上明面,私下里对他穷追不舍,要打要杀,和挑战皇权没多大区别。 而且侯湘城先前做的那些欺男霸女的恶事圣上早已有所耳闻,此番也是借机敲打惩治侯家。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阿七又忍不住扫了眼裴屿舟穿着的粗布麻衣,还有脚上那双裂了口的布靴,咽了咽喉咙,几次欲言又止。 虽说入乡随俗,可世子这身打扮也太,简朴了些…… 若非容貌气质依旧,他真要认不出了。 斜睨了阿七一眼,裴屿舟将他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他勾起唇角,笑得危险:“还有事?” 拼命摇头,阿七转身离开,只是没走出两步他又想起桩事,便回头问:“世子,再过十几日程姑娘便及笄了,您可要给她备些礼物?” 踏着夕阳光,悠懒地走在乡间小路,裴屿舟头也没回,丢下两个字:“废话。” 压下惧意,阿七硬着头皮,拔高了嗓门:“您可需要银钱?” 回他的是个迎面而来的橘子。 下意识伸手接住,阿七郁闷地揉着剧痛的脑门,心道:我这不是想让您和程姑娘过得稍微体面些。 虽然神医要您自己挣诊金,但也没说不让你们用家里的钱改善生活。 好歹在国公府都是锦衣玉食的,如今落魄成这副模样,怎么还像是很享受一般…… 推开院门,裴屿舟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炕头,笑着和李月儿一起啃红薯的若梨。 虽然她的眼睛不再明亮,但如此单纯喜悦的笑容依旧动人。 停下脚步,他站在院子里,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来。 裴屿舟知道这才是她喜欢的生活。 平淡,却自由欢乐。 若是她能看见便更好了。 “阿梨,你哥哥回来啦!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给你带好吃的……”推了推若梨的胳膊,啃得满嘴金黄的李月儿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裴屿舟的两只手,最后视线又移向他胸口。 眼眸亮了一瞬,又在看到那探出的小脑袋时沮丧地黯淡下来。 鼓了鼓嘴,李月儿心道难不成他是准备晚上给阿梨烤兔子肉吃?可那小家伙看着还很小呢,身上的肉都不够塞牙缝的。 好歹得再养些日子。 正秀气地啃着红薯的若梨抬起头,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 每次裴屿舟回来李月儿都是最兴奋的,哪怕在他面前最多只能蹭到一两块吃的,还是乐此不疲。 因为若梨总会悄悄再塞给他们姐弟一些。 少年将背上的篓子搁在院里,又去井边打了些水仔细净手,确认没有明显的血腥味后,方才走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斜了李月儿一眼,她郁闷地撇了撇嘴,捧着啃到一半的红薯,顺便揪起旁边正玩陀螺的李永诚,将他也带出去。 走到凳子前坐下,裴屿舟牵过若梨沾了焦泥,黑乎乎的小手,用帕子擦干净,和之前一样,将挂在腰间的荷包取下放进她掌心。 “剩下的都卖给镇上一个富户了,两头野猪加起来才不到七两银子。”说到这,裴屿舟顿了顿,边将怀里的兔子摸出来,边瞧着傻乎乎地攥着荷包,咬着红薯的若梨,忍着笑,故作沉重地道:“梨梨,哥哥任重而道远啊。” 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若梨以为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已经厌烦,想要放弃又不好直说,便将荷包先搁到一旁,弯腰从脚边拿起个热红薯递给他,声音绵软单纯:“你是不是饿了?快吃吧。” “过两日我们去寻其他大夫好了。你不是说过扬州城有位叶大夫,医术也很高超吗?” 虽有些不舍,但若梨一直很清醒的。 害她变成如今这样的不是裴屿舟,他已经几次护住她的命,原也没必要再将助她复明之事揽在身上。 所以她听到他要留下来挣那一百两的决定时,没敢抱多少期盼。 毕竟他是皇帝的亲外甥,京城赫赫有名,矜贵无双的裴世子。 这样的日子他坚持的了一时,却未必长久。 裴屿舟单手搂着兔子,另一只手紧攥成拳,但也只是片刻,他又快速舒展开,接过她手上香喷喷的,仍在发烫的红薯,余光紧跟着扫过她发红的掌心,眉目紧簇。 胸膛深深起伏,眸中有怒火燃着,却又被他极力压制。 程若梨,你真总有办法气我,且毫无征兆。 看来以后跟你说话我都得提前给心脏垒两层砖,挡严实。 半晌,少年轻笑一声,眼中又是片风平浪静。 窗外的晚霞已经快被悄然降临的夜幕吞噬,屋内越发昏暗。 而他漆黑的瞳孔始终倒映着眼前的少女,明亮,坚毅。 轻启薄唇,裴屿舟的每个字都异常清晰有力:“程若梨,一百两而已。” “只要他能治好,一千两,一万两我都给你挣。” 手里的荷包像是突然有了千金之重,且烫手不已,若梨指尖发软,再握不住,只能由着它掉落在地。 心脏一下又一下,凶猛而急促地撞击着心房,剧烈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即使知道不该,可若梨的眼眶还是红了起来。 但也就在此刻,裴屿舟的唇骤然逼近她白嫩的耳廓,气息吹拂间,他的嗓音多了丝危险的哑。 “再敢说这些话,晚上哥哥就来找你。” 第38章 离京城 热意下移, 紧紧贴在若梨白嫩的脸颊,齿关微张,轻咬住片刻, 裴屿舟方才坐直身,放过她。 泪盈盈的小姑娘委屈地捂住被他啃过的, 又麻又烫的面颊,咬着粉嫩的唇瓣, 半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门口传来孙姨尴尬的咳嗽声,厨房里暧昧的,渐渐变烈的气氛才被打断。 “孙姨……” 折姝梨 第46节 若梨羞怯地唤了她一声,一时慌乱,便又埋头啃红薯, 白皙的脸红彤彤的,像个可爱的,刚熟透的小苹果。 孙岚刚忙完地里的活回来, 怀中抱着装得满满的菜篓,手腕上挎着大块新鲜的肉,准备进来烧晚饭的。 将兔子又揣回怀里, 裴屿舟压着燥意, 弯腰把荷包捡起来挂在若梨腰间, 而后一手攥红薯,另一只手牵起她,将人带起来,给孙姨腾地方。 二人即将与她擦肩时,妇人到底是没忍住, 便轻声问:“阿梨, 你刚刚可是提到了扬州城的叶大夫?” 家里不大, 再加上厨房门窗都开着,他们的对话声进院子便能听到。 但孙岚比较在意的,还是若梨最初那句。 “是的,孙姨你认识他吗?” 他们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向厨房门口的妇人,一个眼眸无神,温柔好奇,另一个眼神却颇为犀利,气势夺人,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将她要说的话提前看透。 尽管对方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但孙岚仍旧感到压抑,她不由得移开视线:“叶大夫他是叶神医唯一的关门弟子。” 相比于若梨的惊愕,裴屿舟却平静许多:“那为何成名的是叶大夫,而非叶老神医?” 闻言,孙岚轻叹口气,看向天空中已有轮廓的新月:“叶神医一直隐姓埋名,居无定所,七八年前才在我们村安定下来。” “叶大夫他也是个好人,但他尚年轻,胸中有抱负,是不可能安于此处的。” 三年前不满十八岁的叶景昱执意离村,神医被他气得抱病在床,但老人痊愈以后,他还是背着包袱离开了。 不出一年叶景昱便在江南名声大噪,开了家医馆,名为锦和堂,不少外地的达官显贵都会特意前来请他看诊。 如今他也算名利双收。 若有所思地颔首,裴屿舟同孙姨道了谢,而后便牵着若梨回房。 先把人扶到炕上坐下,他又将门窗关上。 听到声音,若梨的心莫名悬了起来,空着的小手不由得揪起布裙,坐立难安。 回头瞧见她这副神情,裴屿舟笑得颇有深意。 他把热腾腾的红薯随意搁到不远处的陈旧木桌上,在盆里一早打好的清水里洗了下手,接着便来到若梨身旁坐下。 声音不大,但也不轻,有几分刻意。 “还吃不吃?” 余光扫过她手里啃了一半,已经没什么热气,颇为碍眼的红薯,裴屿舟边问,边将兔子捞出来摸两下。 那神态和动作,好像此刻被托在掌心,任由他揉捏,甚至宰割的是若梨…… 下意识要摇头,但想到他或许会做什么,少女便又垂首,打算继续啃,只是下一刻她细嫩的手腕就被握住。 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撼动不了半分,只能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穿过清透,又好似有些酥热的虚空,探向未知的地方…… 当她的指尖触到那团温热而舒服的绒毛时,若梨几乎是本能地缩了回去,美眸中晕开层层清浅的,让人怜惜的波澜。 裴屿舟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黑眸中起了风浪,最后又归于一片无奈的沉静。 经历了这么多,她仍是胆怯,对他的防备也还在,但他舍不得说她了。 还得再徐徐图之。 “你再摸摸。” 裴屿舟的手舒展开,解除了束缚。 长睫颤了颤,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有些过激,若梨想解释却无从开口,便索性抿上唇瓣,依照他的话乖乖探出手,摸了摸他掌心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半晌,她露出甜软的笑容,语气很是喜悦:“是小兔子吗?” “嗯,今天打猎抓到的。” 说着,裴屿舟将兔子放进她摊开的掌心,在她欢喜地摸它时,他更为粗粝,也有力的手包住了她白皙的小脸,少女茫然抬首之际,他的指腹探出,摩挲着她唇角犹存的丝许甜美弧度,轻柔,却又强势。 他的声音沉得让人心悸:“程若梨,是不是无论谁送你兔子,你都会这般开心?” 纤细的小手停了下来,若梨的笑意散开,她垂下眼帘,不知该从何作答。 即使心跳已经给了她最准确的答案。 见她又是如此逃避的模样,裴屿舟轻笑一声,放下了覆在她脸上的手,没逼她,甚至很平静。 至少她也笑着接受了,没再像以前那样躲避,抗拒他给的所有东西。 “梨梨,别想着嫁给其他男人,这天下找不出几个能护住你的。” 将她手上凉透了的红薯拿开,裴屿舟拿出帕子,握住她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仔细擦着。 似乎是猜到她会说什么,他头也没抬,便接着道:“就算能护,也别指望他们像我一样只要你一个。” 听着他这番话,感受着他的温热与细致的若梨心口颤动,傻傻地愣了片刻。 他是真的对她有意,还是怀柔之计? 想让她心软,先从了他,以后再做别的打算…… 但这些猜测很快便被某些回忆打断,若梨柔软的唇瓣抿成条直线,在裴屿舟准备给她擦另一只手时猛地抱着兔子站起身。 “骗子。” 这两个字带着浓浓的恼意,不等裴屿舟反应过来,少女便单手在空中探着,慢吞吞地往外走。 一时没想明白的裴屿舟丢下巾帕,三两步追上前去,单臂圈着她的纤腰就要将人抱回,和她好好掰扯清楚。 两人正纠缠时,屋门被叩响,李月儿清脆的声音传来:“阿梨,隔壁王婶家买了架好漂亮的琴,我们去听一听吧!” 话音未落,门便被推开,若梨惊得忘记了挣扎,而裴屿舟的手依旧牢牢扣在她腰间。 凤眸微眯,他瞧着李月儿的目光让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咽了咽喉咙,但心里又很是不服,索性叉起腰大声道:“看我做什么!你一定是又关起门来欺负阿梨了!” 原本若梨的脸便有些红,李月儿这么一说,那娇艳的颜色直接蔓延到耳根,饶是如此,她依旧努力回过脸,凶裴屿舟:“你不许凶月儿!” “放开我!” 说完,少女还不忘将兔子塞回他怀里。 喉头一梗,裴屿舟垂眸瞪她,末了他松开手,搂住毛茸茸的小家伙,凤眸中危险的怒意散开,甚至漫不经心地笑了声,由着她们两个从眼前跑开,携手走进夜幕。 程若梨,回头再找你。 - 王婶家算是村里比较富裕的,男人在镇上开了家打铁铺,生意稳定,家里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嫁了秀才,儿子如今在县城书院读书,最小的女儿也已经十岁,她便想着让她学点东西,总好过整日闲在家无所事事。 “王婶,这琴可真好看,云云她会弹吗?我们想听一曲。” 李月儿牵着若梨来到王婶家,又带着她绕着那架琴打转,眼里都是兴奋,还有些羡慕。 他们家别说是琴,便是字都没人识得几个,弟弟李永诚还有一年才满七岁,可以送去书院念书。 而她这姐姐到时也能学上一二了。 闻言王婶无奈地摇头,常年干活,爬满褶皱和茧子的手小心地碰了碰琴弦,听着那动人的声音,心下越发不是滋味。 东西是买回来了,但是老师他们请不起。 “一月二两银子?这也太贵了。” 听完王婶的话,李月儿的眼睛瞪得老大,错愕之余,心下又有些难受。 娘说的没错,琴棋书画都是千金小姐才能学的,而他们有心无力。 小屋内的气氛变得低沉,站在一旁默默不言的若梨往前挪了两步,纤细的小手摸索片刻,便触到了琴弦。 一根根轻轻拂过,清柔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 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少女柔柔地笑了起来:“或许我可以教的,但我目盲,也不知能教多久,还望你们莫要介意。” 赶忙摇头,喜出望外的王婶又忍不住轻声问:“姑娘,那这学费要如何算?” “不收学费的。”若梨说完,便又继续抚弄这架七弦琴。 她会弹,但如今看不见,自然要难上几分,首先得重新熟悉琴。 听她说不要,王婶也急了,重复了两遍“不收就不学”,最后若梨拗不过,便向她要了一石米。 虽然先前剩下的银子都给了孙姨,但她和裴屿舟这一个多月都在他们家住着,蹭着饭食,如今他打猎挣的钱他们也不肯收,若梨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能挣些最实用的米回来,她感到满足又开心。 商量好授课时间后,若梨和李月儿一起抱着琴回家。 她今晚需得练好明日要教的曲,毕竟应下了这件事,哪怕只有一日,都要认真负责的。 用完晚膳,洗漱过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唯独若梨还坐在堂屋里练着琴。 毕竟有底子在,没一会儿她的指法便渐渐娴熟,指尖流淌出的琴音也从开始的断续变得流畅悦耳。 只穿着里衣的裴屿舟进来时,若梨的长睫已然半垂,小脸上倦意沉浮,葱白的指尖近乎本能地在琴弦之间游走。 靠在门边看了会,最后他实在忍不下去,径直走上前,二话不说就将人横抱起来,往外走。 “你是觉得除了你没人能听见琴声?” 单手将人托在臂弯,裴屿舟另一只手轻轻捂住她柔软的唇,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在这静谧又寒凉的夜里更显清晰炙热。 怔愣间,唇瓣张开却说不出话的若梨便已被他抱进房,耳畔同时响起突兀的,木门合上的“咯吱”声。 “能教就教,不能教就算,还怕我养不了你?”将人抱到床上坐着,裴屿舟单膝跪地,托起她的脚便要给她脱鞋袜。 一石米就乐了,晚上还这么辛苦,真当他跟她一样没心没肺? 虽然无用,但若梨还是拼命扭动着被他扣在掌心的脚踝,神色羞恼。 “你做什么呀,快放开我,我不弹了,我要回月儿那里睡觉。” 无视了她的挣扎,裴屿舟将她白皙柔软的玉足包在掌心,轻轻捏了捏,眸色微暗,嗓音磁哑:“这时辰她旁边还有你的地?” “今晚跟我睡。” 第39章 离京城 屋内静了下来, 彼此深浅不一的呼吸在起伏交叠。 若梨忘记了蹬脚,眸中一片震惊的空茫之色。 折姝梨 第47节 半晌,她回过神后便开始摇头, 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两个字:“不要……” 脱了她的鞋袜,将两条细腿摆上炕, 裴屿舟听得实在是无奈心焦,索性扣住她的后脑勺, 将她的小嘴封上。 怕弄哭她,他忍着没探出舌,只浅尝辄止地轻吮一番,离开前又用力啄了下。 望着那更为红润娇艳的唇瓣,裴屿舟颇觉渴燥, 他舔了舔唇,将若梨往里面抱了抱,而后也快速脱鞋上床, 顺便将起身要跑的人儿再次压回去。 余光扫过桌上的两盏烛灯,裴屿舟隔空挥手,裹挟着内力的风准确地刮了过去, 将它们熄灭。 屋内一片隐秘的漆黑, 旖旎的气氛正悄然酝酿着。 挣扎得累了, 若梨泄了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准备翻个身背对他,缩在最里面睡。 明天还要授课,她得养好精神。 只是裴屿舟看穿了若梨的念头, 在她刚有所动弹时便单臂绕过她的肩, 另一只手紧紧压在她腰间, 将她扣在怀里,与自己面对面。 虽然忙碌一天,但若梨香软的身子靠进来的这一刻,他原本的疲乏好似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又危险的汹涌躁动。 没忍住,裴屿舟重重地咽了下喉咙。 在身体被欲/望挤满前,他哑声问:“为何说我是骗子?” 又气又委屈的若梨不敢在他怀中乱动,怕他再借机做更过分的事,闻言也不回话,只默默地往后缩着身子,想尽可能地离他远一点点。 但属于少年的清冽阳刚之气依旧将她牢牢罩在其间,避无可避。 “再不说就亲你。” 薄唇覆在她耳畔,裴屿舟咬牙忍耐,低声威胁。 虽不懂男女之事的具体情形,但孤男寡女躺在一处,且这么紧地抱着,若梨自然知道危险。 唇瓣皱了皱,少女鼓起胆子,声音绵软却又认真:“娘说过,逛花楼的男子大多不是正直之辈,更不是君子,不可以托付终身。” 空气瞬间静止,原本的热意似乎都凝固了。 一直在若梨耳畔,或深或浅地撩/拨她的呼吸有过短暂的停滞,接着又变得更为急躁,像是在生气,又像是迫切地要解释,却无从开口。 “你不仅将喝花酒说得理直气壮,还用那些花娘来贬低我,如今更是常常做些轻薄之举,从没有将我当做寻常女子尊重。” “傍晚说的那些话也一定是骗婚之词,我是不会信的,更不会嫁。”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我不会反抗,就当还你的救命之恩,你也不用再说些违心的假话骗我,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他不说话,若梨却没有就此罢休,她一口气将心里堆着的话都说出来了。 明明该觉得畅快,可她心口却堵得厉害,眼眶也红了,泪光时隐时现。 虽然眼睛闭与不闭都无甚区别,但她还是紧紧地合起来,不想让自己的伤心都被他瞧了去。 裴屿舟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情绪激烈地碰撞,似乎随时都会失控,搂着若梨的臂膀绷得厉害。 如果时间能倒流,他那天绝不去醉芳馆,更不会说那些混账话。 只是若真的就图人,裴屿舟有无数机会将若梨吃干抹净,根本不会这么憋着。 “梨梨,我真不是骗婚。” “而且我那天在醉芳馆只喝了点酒,那些姑娘碰都没碰,不信回京以后你去问王司学他们。” 捧起她的小脸,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水珠,裴屿舟没有丝毫被误会的气恼,只着急地解释。 见若梨依旧闭着眼不理他,他又不甘心地继续:“要真只想要你我早要了,亲你就是单纯的忍不住。” 听到这话若梨瞬间气起来了,她猛地睁眼,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语气很冲:“登徒子就是登徒子,不要给自己找这些借口!” “又没有人逼你,怎会忍不住?” 闭了闭眼,裴屿舟吐出口浊气。 看若梨这又凶又难藏嫌弃的态度就知道他这“登徒子”的骂名多半是根深蒂固,洗不白了。 要不等她能看见了就去买个册子回来给她提前涨涨“见识”? 如此程若梨这傻子会不会就能意识到,亲吻拥抱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其实已经很克制了? 末了,裴屿舟又狠狠摇头,将这想法撇在脑后。 日后成亲了他慢慢教,那些简单粗/暴的只会荼毒她,让她更加畏惧。 最后,少年敛起种种情绪,一字一句,平静却有力地道:“你真不想我亲你?” 被他捧在掌心的小脑袋点了点,即使夜色浓重,她的神色在裴屿舟眼底依旧异常清晰刻骨。 低低地笑了声,他道:“那成亲前我尽量忍着。” 若梨原以为他会直接说不亲了,结果承诺了等于没承诺。 就连他口中的“尽量”究竟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 没忍住,少女轻哼一声,软绵绵的声音,像兔子的小尾巴,在裴屿舟心上挠啊挠的。 知道她是不满,可他却只想当做撒娇。 咽了咽喉咙,拼命克制着想狠亲她的冲动,少年的手臂发力,将她紧紧搂在胸前。 “梨梨,若我骗你便不得好死。” “我发誓。” 他的心跳近在咫尺,剧烈得像是要冲出胸腔,零距离地撞击若梨白皙的小脸。 这份热意喷涌进她心底,似乎要将已被她割舍的感情重新拼连起来。 咬紧牙关,少女没回话,她开始在他怀里扭动,想要逃开,却很快被他粗哑危险的“别动”二字给惊得停下。 有什么滚烫坚实的东西抵住了她的大腿,顿住片刻,竟就缓缓蹭了起来,似曾相识,却更为微妙的感觉让若梨头皮发麻,险些哆嗦…… 裴屿舟没再说话,灼热的呼吸一直喷洒在若梨头顶。 她努力按耐着困意,忍着那不明缘由,不知是何物的剐蹭,全身僵硬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裴屿舟的怀抱实在太宽阔暖和,像个大火炉,若梨的眼帘越发沉重,最后抵挡不住困意,陷入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而裴屿舟天不亮便上了山,听晚些出门的孙姨说他走的时候哈欠连天,神色不佳。 若梨心道定是他歪心思太多,所以才睡不好。 用完早膳后,月儿说她腰下的裙摆上有几块脏斑,若梨便换了身干净的外裙,抱着琴,和姐弟俩一块去王婶家。 - 有事情做,时间似乎也变得快起来,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安宁地过着。 起初若梨忧心过杀手之事,可时间一久便自然而然地忘在脑后。 既然一直没出现,大抵也不会再来了。 虽不知裴屿舟究竟是如何解决的,但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 总归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少有人能欺负到他头上。 不过远在京城的国公爷应该也暗中帮了不少。 她给裴屿舟送的小兔子起名喜宝,月儿姐弟听说她要养,不准备吃,便也不再垂涎兔子肉,还时常帮她采些新鲜菜叶来喂。 不出半月喜宝就胖了两圈。 裴屿舟每次回来看到它都会忍不住打趣若梨两句,问她何时也可以这般能吃能长。 在村里这段日子她心情好,吃喝照常,可始终不见长肉,倒是个子窜了几分,头尖已经过他胸口了。 - 若梨及笄这天早晨,孙姨她们早早离了家,她起身时,周遭静得厉害。 垂下眼帘,少女心底多少有几分落寞。 虽不曾告诉他们,但也没想到今日家中会无人。 在屋内洗漱过,换好衣服,她摸索着来到小木桌前,拿起一柄木梳,轻轻梳理着昨日特意清洗过的长发。 没有簪子,可她今日也不想用绸带绑发,便编了个简单的发髻,散着青丝走到门口,推开门。 早晨寒风迭起,周遭越显空寂。 但没一会儿,袅袅热气便从厨房飘来,拂过若梨冷得发僵的小脸,而她沉寂的心也渐渐复苏。 来到门口时,便听到柴火燃烧,脆亮又温暖的“噼啪”声,还有锅铲搅动碰撞的动静。 冬日天亮得晚,若梨又怕冷赖床,裴屿舟猜到她今日或许会早起,却比预想的还要提前,手上的动作自然更加麻利。 “篮子里有寿饼,先垫垫肚子。” 用筷子夹起根面尝了尝,软硬适中,正有嚼劲,裴屿舟便拿起一旁加了葱蒜和盐的空碗,将面都夹出来,又把锅里的鸡蛋和青菜捞出来放上去,最后再舀两勺热腾腾的面汤。 在小桌前坐下,若梨摸索到一个盘子,将上面的盖子掀开,脆饼的香气扑面而来。 热意自柔软的指尖蜿蜒到心底,她小口小口地啃着,眼中有晶莹闪动。 其实味道很普通,还有点干,若梨却像在品尝这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十五岁生辰对女子来说很重要,在国公府时她甚至想过或许自己过不到这个生辰了,就算能熬到,大抵也不会有人给她庆贺。 原来他还记得的。 “给你煮了长寿面,趁热吃。” 将碗放到她跟前,裴屿舟又强势地拉过她的小手,将筷子塞进她掌心,顺便把她手里没吃几口的饼拿走,从她咬过的地方啃起。 听着他若无其事的,轻慢的咀嚼声,许是被面的热意蒸的,若梨鼻头泛酸,眼眶也有点发热。 她握着筷子,有些匆忙地低下头,准备吃。 只是在那之前,若梨粉嫩的唇瓣翕动两下,道了声“谢谢”。 声音柔软,又有着丝许湿意。 即使她看不见,裴屿舟依旧将口中食物都咽下后才开口,声音很暖:“快吃,吃完有礼物给你。” 点了点头,若梨继续夹面。 咸度,面条的口感,包括溏心蛋,都是她最喜欢的。 折姝梨 第48节 不知道他试过多少次,但这份心意她接收到了。 这一碗面若梨吃得很慢,裴屿舟也没催,啃着饼陪她,等到她放下筷子,他便用准备好的手帕,先一步将她红润的唇瓣擦拭干净。 望着掌心之中越发柔美清绝的小脸,他的眸深了又深,目光热得让人心悸。 饶是若梨看不见,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只是当对上她空茫的美眸时,那份炙热淡了些许。 粗粝的指腹极为轻缓地流连在她温柔的眼尾,裴屿舟低声道:“梨梨,再等我些日子。” 长睫轻颤,若梨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宽慰:“不急的,孙姨说叶神医这段时间都会住在村里……” 站起身,裴屿舟弯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捏了捏她红润滑嫩的面颊:“我急。” 你已经及笄了。 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他端着碗筷出去洗。 而若梨则回到房间,坐在桌前,小手捂着他唇瓣短暂停留过,却已滚烫难消的额头,半晌都未能平复心绪。 裴屿舟进来时,手里捧着两套崭新的锦缎做的衣裙,以及一根样式简约,质地纯粹,做工也很是精致的玉簪。 他扶着少女的肩,将它轻轻插/进她梳好的,空旷的发髻之间。 阳光下玉簪流转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与她温柔清雅的气质格外相称。 若梨撑得起,也值得这世间最华贵美丽的饰物,可这些未必是最适合她的。 换上新的裙子后,若梨便攥着裴屿舟的衣袖,跟他去了镇上。 听着久违的市井喧嚣声,虽看不见周围热闹的场景,她眉眼间仍是浮上了盈盈笑意。 这里的繁华与京城的不同,一个让若梨觉得踏实舒服,而另一个却充满了未知与压抑。 “周屿小哥,这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怪不得你每天吹得跟宝一样。” “小娘子是真美啊。” 路过街边的肉铺时,刚剁完猪大骨,忙着擦洗大刀的屠夫一抬头,便觉得眼前一亮,视线直直地定在若梨脸上,神色痴迷。 第40章 离京城 裴屿舟眼底涌出几分戾气, 而若梨也被他挡在身后,护得严实。 吓回过神的屠户揉着头,笑得很是尴尬歉疚, 他知道自己刚刚一直盯着人家媳妇看很不妥,不怪他生气。 只是在这镇子上生活三十多年了, 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水灵的姑娘。 他们两个或许真是哪个大户人家流落在此的公子小姐。 感觉到裴屿舟的变化,若梨扯了扯他的衣袖, 又微微摇头。 他眼底的戾气很快便尽数敛起。 侧过身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又看向经常收他猎物的屠户,裴屿舟低声道:“她胆小,平日甚少出门。” “而且我从不吹牛,我媳妇就是最好看的。” 这话一落, 屠户朗声大笑,而若梨通红了脸,忍不住抬起脚尖踢他一下。 感觉到周遭聚焦过来的纷杂视线, 她又有点窘迫不安,下意识往裴屿舟靠,他却趁势牵住她的小手, 直接将人往身上带。 一时不察, 若梨柔软的胸脯撞上他的胳膊, 虽不重,但也正是这般转瞬即逝的酥软触感,让裴屿舟呼吸猛沉,又变得急促。 他的喉结不停滚动,同屠户道别后立刻牵着若梨走了。 脚步比之前快, 像是要甩掉什么, 牵着她的手掌心也沁出热汗, 黏腻的感觉让若梨有几分不舒服。 但在大街上,她不好意思过分挣扎,便用指尖轻轻抠了抠他的手背,暗示他松手。 结果裴屿舟反倒握得更紧,若梨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要将自己骨头捏断。 只不过他的力气收得很快,那即将失控的冲动像是她的错觉。 行至人少的小巷,裴屿舟将捏过的小手托在掌心仔细瞧了瞧,白皙的肌肤上果真还是有了淡淡的红印。 就在他准备给她揉揉时,若梨急急地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 长睫半垂着,小脸上的神色无辜又不安,像是怕他再死握着不松手。 “我不是你未过门的媳妇,你不要在外面瞎说。” 咬了咬唇瓣,小姑娘秀气的黛眉轻轻隆起,纠结片刻后还是开了口,语气有点埋怨,但因着嗓音软糯,更像在撒娇,闹小性子。 裴屿舟完全不生气,他甚至扬起唇角,若无其事地摸若梨的小脑袋,指尖轻拂过她鬓发间那支雕着蝴蝶的漂亮玉簪,“嗯,我说错了。” 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少女一时竟开始错愕,就在她的情绪莫名有点低落之际,裴屿舟俯身凑到她耳畔,两片温热的唇瓣轻轻含住她白嫩香软的小耳垂,舌尖探出,舔了一下。 狭窄的巷子里霎时欲色肆意。 明明先前他也这般做过,可此刻或许是因为耳畔还有着街上的喧嚣声,若梨有种悖礼的紧张和恐惧,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微微发软。 而裴屿舟眼底危险的暗涌却越发厉害。 这样的环境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刺激感。 若非若梨怕得泫然欲泣,他知道自己很难控制住骨子里咆哮的冲动。 裴屿舟和父亲像,却也有所不同,毕竟他还是姜锦芝的骨血。 裴行慎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克己守礼,端方自持,他却不会。 他只想得到,能多一点是一点。 指腹拭去她眼角沁出的泪花,裴屿舟哑声道:“你是我将过门的妻子。” 见她欲言又止,他便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平和,像是哄,说的话却并非如此:“除了成亲之事,其它的我都能顺着你。” “你也十五了,这小脑袋瓜什么时候才能变聪明点?” 闻言若梨狠狠推他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大眼睛里的火光一簇簇跳个不停,她不甘示弱:“除了成亲其它的我都不需要你顺着我!” “而且你也十八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不也一样不懂吗?” 虽然是极为生气的,可若梨生得极致柔美,再加上眼尾和面颊都隐隐泛红,所以这神情在她脸上反倒多了几分让人怜惜的委屈之意。 总比你嫁给别人好。 裴屿舟根本没有想过她与别的男子拥抱,亲吻,乃至缠绵的场景。 他会疯。 漆黑的瞳孔中像是蛰伏着某些看不见的可怕之物,有一瞬悄然探出了诡异的利爪,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少年周身的气场并没有分毫变化。 他笑了起来,揉了揉若梨的小脑袋,无赖道:“目前为止挺甜的。” “行了,今日是你生辰,别置气,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捏了捏她气得像小软包一般的脸蛋,裴屿舟又用袖子轻蹭若梨的手背,而她却别过脸置之不理,甚至迈开脚准备自己离开。 “再不拽我就牵你了。” 心口一堵,若梨大口呼吸着寒凉的空气,试图降下憋着的,无处发泄的火。 她默默安慰着自己,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她只是个小姑娘,没必要非给自己找不痛快。 末了,她吐出口温甜的气,攥住裴屿舟的袖子,跟着他重新走入喧闹的长街。 小镇远不比城池,有趣的东西不多,他们逛了一上午也只买了些糖炒栗子,以及两袋白糖糕。 原本若梨还想给月儿姐弟带两根糖葫芦,可想到路上尘土多,容易脏,也不大好拿,她便放弃了。 用完午膳,她又买了两包炒蚕豆。 回去的时候,裴屿舟双手满满,腰间他缠着若梨给自己做的荷包几乎空空如也。 可花他的钱小姑娘眼睛眨也不眨,毫不心疼的。 虽然裴屿舟自己挣的银子都交给了她,但若梨知道他肯定不会缺钱的。 否则这身衣服,还有头上的玉簪他都买不到。 到家后,若梨便被孙姨他们围住,收到了一声接一声的祝福,以及一顿丰盛的晚膳。 众人嬉闹半晌,或多或少喝了些酒,孙姨让李月儿扶着不胜酒力,已然微醺的若梨先回房休息,他们则是留下来收拾一桌的残局。 院里许久方才彻底静下。 李柱从净房出来,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推开裴屿舟的房门,走了进去。 彼时少年正打磨着一柄锋利的长刀。 英俊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深沉不明,许是瞳孔只倒映着刀的刺骨寒光,那双矜贵的凤眸多了丝让人胆颤的冷血。 即使容颜仍是少年的模样,可他的一举一动已然能让人感到压抑敬畏。 无关年纪。 “周屿,你当真要独自上山猎捕那两只老虎?”回过神后,李柱不安地问了句。 近来入冬,山上出没的动物少了许多,前几日他们冒险走进山林深处,猎到两只毛色上佳的火狐,正要回来时,碰上了一公一母两只老虎。 若没有裴屿舟在,李柱就回不来了。 但那天后他换了目标,暂时不再打猎,每日都上山踩点。 镇小,人多嘴杂,若真有人猎杀,并收卖老虎只怕没两天就会传的腥风血雨,到时他们很难再有安宁日子。 所以裴屿舟去了福州城,谈妥这笔生意,并带回几个来取货的人。 送给若梨的东西都是用老板提前付的定金买的。 “嗯。” 动作未停,裴屿舟低低地应了声。 “可那两头猛虎是山中之王!你若,真有个好歹阿梨姑娘该怎么办?” 心脏狠狠悬起,李柱猛地上前一步,嗓门因着惊愕不由自主地大了几分,却又在对上他深邃的眼眸时弱了下去。 折姝梨 第49节 钱可以慢慢挣,何必要这般用命去搏,铤而走险。 他们都还只有十几岁,正是好年纪。 指腹一点点划过锋利不已的刀身,裴屿舟的眼底折射着危险的寒芒,但他的神色十分从容。 好像此次只是去杀两个人,而非两头成年的,二百来斤的猛虎。 “不会,我已做好准备。” “这件事先别告诉她。” 将刀收进鞘,裴屿舟又理了理篓子里准备好的,撒了迷药,血腥味重的生肉,以及打磨好的羽箭,并把止血药,外伤药包起来装好。 知道他心意已决,劝说无用,李柱沉沉地叹了口气,挫败地转身离开,只是还未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叮嘱:“千万小心,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叶神医去山下接应你。” “谢谢柱子叔。”放下手里的东西,裴屿舟朝门口敦厚的男人笑了笑,神色恢复了少年人的明朗。 淡淡的酒味在这屋子里流转,酝酿出丝许让人恍惚的无畏之意。 李柱出去后,裴屿舟脱鞋上炕,双手枕着后脑勺,看了片刻漆黑的房顶,便缓缓闭上眼睛,合衣而眠。 唇角噙着笑意。 - 昨晚吃醉了酒,若梨日上三竿才醒。 但她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尤其是黎明之际,外面的风声似乎很大,她也半梦半醒的,像是做了噩梦,可又毫无章法,断断续续。 醒来后脑中混沌,什么也没记住,心里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慌。 梳洗打扮过后,若梨推开门,猝然而至的寒意冻得她脚尖都蜷缩起来,想关上门,重新躺回温暖的被窝。 孙姨今日没去赶集,招呼她吃了碗热腾腾的粥,又给她剥了两个蛋。 家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她们两人。 所以吃完后,若梨就轻声问了句:“孙姨,月儿和永诚呢?” 正收拾碗筷的妇人顿住片刻,咽了咽喉咙,镇定地道:“两个小皮猴在村里疯玩呢,大冬天的也不嫌冷。” 闻言少女也不曾多想,眉眼带笑,语气温柔:“多跑一跑对身体好的,整日在王婶家听我弹琴,他们大约也闷坏了。” “你今日下午还去吗?” 听若梨提到王婶,倒了热水正准备刷锅的孙姨半侧过脸问。 双手紧紧捧着温热的茶杯,汲取着暖意,她点了点头:“要去的,昨日已经休息一天了。” 看着她温柔纯真的模样,孙姨的唇瓣开合数次,心疼,痛苦,不舍,种种情绪在其间翻滚,最后她紧紧合上眼帘,抹去脸上的泪,嗓音湿润,颤意难止。 “还是莫要去了吧。” 第41章 离京城 正剥豆角的若梨停了下来, 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不安。 心脏的跳动莫名变得急促,甚至呼吸也开始紧涩。 她咽了下喉咙, 语气尚算镇静:“为何呀?孙姨。” 放下水壶,孙岚来到她身旁, 半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周屿他打猎时被老虎咬伤了,如今正在神医那儿治着。他不让我告诉你,但孙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帮他瞒着。” “别看他平日里顶天立地,我想这时候他应该是想要你陪的。” 若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眶是何时红的,感受到湿漉时,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哭了。 仓促地将泪抹干净,她忍下哽咽,在孙姨的搀扶下起身, “孙姨,现在就带我去。” 点了点头,妇人哑声应道:“好, 你也莫要着急, 他不会有事的。” 脚步其实已经发软, 但少女强撑着没有显露半分,她知道若是一般的伤孙姨不会这样跟她说的,裴屿舟也会直接回来,在她面前转悠,半哄半骗地要她照顾。 前些日子他的手被树枝割破, 都要借机缠着她。 但若严重, 这个混蛋是从不说的。 努力瞪大双眼, 将再次涌出的酸涩泪意逼回去,若梨的步子又快了几分,甚至走到了孙姨前面,还险些被凹凸不平的泥块绊倒。 扶住她宽慰了几句,孙姨知道她心焦,便也走得更快。 不到一里的路,于若梨而言像是没有尽头,可当她真的到门口时,脚步却又慢了下来,有些害怕。 深吸口气,敛着凌乱的呼吸,少女跨过门槛,在孙岚的搀扶下,在李柱,月儿姐弟以及叶神医的注视下,一步步往里走着。 没到门口,她便闻到了丝许血腥气。 之后的每一步都像在泥泞里跋涉,当孙姨将她扶到床边,让她坐下的那一刻,若梨的心突然就狠狠坠了下来。 药草味很重,却仍是盖不住血腥。 关门声落下许久,她方才轻唤:“裴屿舟。” 屋内静得甚至可以听清她自己的心跳,却闻不到他原本平稳而踏实的呼吸声。 努力牵起唇角,若梨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 若他醒着,不需要她叫的。 他会恨不得扑上来抱住她,强势地扣住她的手,带她摸遍他的伤处,而后故作难受地跟她说疼,要抱,最好是亲,才能好得更快。 哪会像现在这么安静。 眼泪落下前,若梨用手背抹了干净,她哽咽着,嗓音柔软,却也湿哑得厉害:“值得吗?” 为一个根本不想嫁你,甚至时常厌烦你的人。 这一路,她几乎已经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老虎,他们还真是和它有缘。 她的失明是它间接导致,如今裴屿舟用它来给她换治眼睛的钱。 兜兜转转,她此刻竟快分不清孰是孰非。 床上躺着的人不可能回答她,若梨也不曾崩溃痛哭,她伸出沁凉的小手,轻轻摸索着他的身子。 触碰到他腹部凸起的,均匀分明的六块腹肌时,她有片刻茫然,指腹细细摩挲一番,确认不是伤疤后,便也没再管,继续往上攀爬。 他的肩头被咬了,若非挣脱及时,肩胛骨很可能尽数碎裂。 胸口也挨了老虎两爪子。 她甚至不敢想他是怎么撑着走下来的,那场景大抵比当日背着她走一路还要惨烈许多。 当掌心感受到平稳却没有往日有力的跳动时,若梨吸了吸鼻子,身子往前进了几分,照着手掌摸到的位置俯下身,柔软的面颊轻轻贴了上去。 他有些烫,也安静得让她好几次险些失态。 不知靠了多久,若梨方才缓缓离开,待到身体的酸麻僵痛淡去些后,她摸索着走到门口,抬脚出去。 彼时孙姨已带着月儿和永诚回去准备午膳,怕影响到他们的李柱则蹲在门外捣药,叶神医仍在院里坐着,整理药材。 医者本性使然,若梨出来他先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见只是眼眶发红,并无明显肿胀后,方才在心底轻叹口气,暂时放下手中的活,朝她走去。 “周屿这小子身体强健,内力深厚,胸口挨的那两爪要换在寻常人身上多半当场毙命,他虽也受了内伤,却还能坚持走下来,毅力可嘉。” “只不过被山间猛兽如此抓咬非比寻常,若他能熬过今夜,且三个月内并无异状,才算真正痊愈。” 叶神医边说边端张凳子到她身后,用凳脚轻轻点了点她的小腿,因着他的话愣神的若梨下意识应了一声,无力地软坐下来。 “他为你这般拼命,我若治不好,岂不是要以死谢罪。” 许是感觉到小姑娘的忐忑紧张,仔细检查过她的眼睛后,心里已有成算的老人似笑非笑地道。 “不是的叶神医,我只是有些……” 后面的话若梨不知如何说,她既怕神医坦言希望不大,又担心裴屿舟醒来后会因此愤怒崩溃。 老人不曾再与她交谈,他又扣住少女的腕给她诊脉。 时间点点过去,原本捋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眉毛蹙起,额头的褶皱也变得深沉。 放下若梨的手时,叶神医的神色已是少有的凝重。 因着看不见,若梨更为敏感,自然能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她开口前,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眉眼间的褶皱淡开,心情却沉重至极,他不曾有所隐瞒,沉声道:“丫头,若再拖个两年,你这身子药石罔效,活过二十五岁便可算一桩奇事。” 明明字字清晰,可合起来时,若梨竟一时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看着她此刻的神情,即使已见惯生死,叶神医的眼中依旧起了波澜,除却怜悯,还有怒意。 在这神色往更不好的方向发展前,他紧握成拳的手松开,风浪渐止,又是一片平静。 知道若梨被他的话惊吓不轻,叶神医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不过你莫要担心,如今祸根既已不在,按照我的方子好好调理两年,身体便可恢复。” 短短片刻,若梨觉得自己像在黄泉路走过一遭。 手脚已是冰凉彻骨。 半晌,她才翕动了两下唇瓣,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 这一个字干涩得厉害,且在被她不停重复。 就在神医准备再宽慰她两句时,若梨终于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想,暂时不调理身体。” “至少,至少等他痊愈。还有这件事,神医您可不可以不要跟他说。” 闻言老人也没有过分诧异,只无奈地轻笑着:“你如此坚信他会挺过来?” “嗯,他不会死的。” 他舍不得将我丢下的。 唇角微动,若梨的笑虚无又苍白,原本就没有光彩的美眸此刻死气沉沉,像是坠进了深渊,一时爬不出来。 明明日头正好,可对她来说,这个早晨的冷,胜过过去十几年的所有。 原来,她终究是活不长久的。 折姝梨 第50节 若不曾遇见神医的话。 即使知道不该,可一滴泪还是从她空洞的眸中坠落下来,融进脚下这片冰凉的土地里。 裴屿舟,为何你偏偏是她的儿子。 - 这一天裴屿舟都不曾醒来。 子时过后他高热难退,叶神医先是给他施针,又与李柱合力给他灌下清热润肺的汤药,并轮流用凉水为他擦身。 什么也看不见的若梨只能默默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忙碌的声音,两只小手紧紧搅着,柔嫩的掌心一片通红。 黎明到来前夕,屋内静得压抑。 不知是谁重重地出了口气,而后脚步声响起,门一开一合之后,若梨耳畔又彻底静下。 在原地坐了片刻,即使身体困乏得有些摇摇欲坠,也知道自己不该这般熬着,可她这一夜根本合不上眼。 慢吞吞地摸索到床畔坐下,若梨的小手在少年身上拂过,最后定格在他仍有点发烫的面颊。 柔软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如过去的很多次,他摸自己时一般。 片刻后,她又开始轻轻描摹起他面部的轮廓,自额头蜿蜒,至眉心,双眼,再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定格在那常常不顾她意愿的唇瓣上。 动作温柔入骨,又带着丝丝让人心疼的留恋。 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再次生动地勾画在眼前。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过他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是在用怎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所有人都说,他眼里只有她。 所以,真的很想亲眼看看。 若梨笑得很软很柔,她轻轻道:“裴屿舟,过去的那些年,不管多难,我都熬过来了。” “其实只要你回来看过我,哪怕是匆匆一眼,我就可以再坚持。” “就算你后来那样过分,我也没办法完全割舍。”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仰起头,眼眸中闪烁的晶莹在这片黑暗之中有着让人心颤的,濒临破碎的明亮,纯粹。 逼退下去后,她再次低头,嗓音柔哑,但字字清晰:“也是我曾心悦之人。” “若你不是姜锦芝的儿子,我如今,还是想与你在一起,想做你的妻子。” “可是,我甚至不能和你白头到老。” 咬紧牙关,若梨压下了哽咽,再次仰头瞪大眼睛,只是这次,她过了许久方才重新开口。 “裴屿舟,你不要再睡了。你醒了,我才可以还你的恩,我不想欠着你。” 纤细的五指划过他固定着木板,包裹着纱布的挺括肩膀,若梨俯身,柔软的唇瓣印了下来,异常温柔。 接着她的唇又在他心口停留,最后缓缓上移,在柔荑的指引下,靠近那熟悉的唇瓣。 这是第一次,他们如此之近的呼吸纠缠间,不掺杂任何暧昧的情愫。 “哥哥。” 若梨再抑制不住哽咽,她唤了他,也因为合眼,眼眶里的雾气都汇聚一团,在他们的唇瓣交叠之际落下,打在他的面颊。 彼时晨光破晓,夜幕开始悄然退色。 感受到亲吻的唇瓣有所翕动时,少女猛地睁开了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试着捕捉他视线的方向,在某个最强烈的点,定了下来。 “以后都叫哥哥,还是这个最好听。” 他的声音很哑,也格外虚弱,可依旧挡不住语气里的喜悦。 若梨就这样与他对视着,或许是因为泪水,她的眸中像是有了焦点与光彩。 有那么一瞬,裴屿舟甚至觉得她已经能看见了。 可以捕捉到他的视线,甚至锁定他的眼眸。 半晌,少女直起身抹眼泪,没给他答复,也没有过分的情绪起伏。 憔悴的小脸,还有克制的神态让裴屿舟心口的疼更加密集,他想咳嗽,但必须拼命压住,包括那阵上涌的甜腥。 “哥哥不会死的,别听神医瞎说。” 这话刚落下,屋门便被推开,被裴屿舟编排的老人站在门口,慢悠悠地捋着白须,另一只手上端着碗刚煎好的汤药。 几步走到床前,在少年略有点闪烁的眸光下,叶神医低笑着将碗搁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又侧眸看向仍在收敛整理情绪的若梨。 “丫头,你也守他一天一夜了,如今这小子既已醒过来,你便先回去休息吧。” “你这身子最忌讳如此损耗,于恢复不利。” 闻言若梨还不曾有所反应,裴屿舟却先拧起眉头,语气急迫:“梨梨,你听神医的,快回去休息。” 一时着急,再加上伤重初醒,他没有捕捉到神医话里的异样之处,此刻只恨不得蹦起来把若梨抱回床上睡觉。 “这时候倒晓得要听我的?”老人忍不住打趣,颇觉好笑。 话在他身上是瞎说,到若梨那却是金言,这小子真有些意思。 没理会叶神医的埋汰,裴屿舟始终盯着身旁的少女,心疼又焦灼。 晕过去前重复过好几遍不要告诉她,结果等于是废话。 屋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终于收敛好情绪的若梨起身,朝神医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大礼,语气很是郑重:“叶神医,谢谢您。” “这些日子还要麻烦您了。” 将人扶起来,老人虽笑得很浅,可望着若梨的眼神温和之中又带着怜惜,与往日全然不同。 他好像是在看自家的小辈。 “你无需如此,倒是这小子该给我行大礼。快回去歇着吧,路上慢点。” 拿起李柱昨日特意削好磨好的长木棍递给若梨,叶神医回过头神色不明地睨了裴屿舟一眼。 将小姑娘送至门口后,他目送着她踏着晨光,缓缓离开。 再回去时,便对上了裴屿舟锐利的视线。 若无其事地来到床边坐下,老人端起碗,轻轻搅着。 心中有话之人,喂也是白喂,还浪费了他的药。 “神医,为何一夕之间,你便待她不同?”彼此都是聪明人,裴屿舟知道他在等他问,也不兜圈子。 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叶神医递了过去,同时平静地道:“放心,与这丫头的眼疾无关。她与我有缘。” 咽下汤药,裴屿舟勾起唇角懒懒地笑着,但许是因为脸色苍白,这抹笑意有几分悚人:“我听说神医唯一的爱徒刚及弱冠,还不曾娶亲。” 点了点头,叶神医神色不变,并未受到分毫影响:“你的确为那丫头做了很多,但你配不上她。”更没有资格娶她。 这是裴屿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配不上若梨。 他愣了片刻,却没有因此愤怒,回过神后,凤眸中甚至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犀利。 “你认识我们。” 屋内一片静谧,却并不压抑。 因为老人淡淡地笑出了声。 “我原以为世子会先反驳,不过你倒是比我想的冷静,也更有自知之明。” 第42章 离京城 他如此坦然地承认, 裴屿舟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心思百转间,没能克制住身体里横冲直撞的内息, 咳出了两口血。 似乎早有所料,叶神医从容地自腰间抽/出银针包, 将它打开,根根银针快速又凌厉地扎进裴屿舟身上几个穴位。 片刻后他的气息再次平稳下来。 “随你怎么想, 但我一定会娶她。” 喝了几口水,吐掉嘴里的血腥后,裴屿舟紧盯着叶神医,瞳孔深幽。 就算他们真的与程若梨沾亲带故,也别想阻止。 叶神医笑了笑, 对他的话不不置可否,也没再说什么刺激他。 他老了,感情之事早已看淡, 原本也无意掺合。 提出一百两诊金的要求,只是想看看裴屿舟究竟能为若梨做到何种地步。 但昨日为她诊脉后,叶神医便不打算再置身事外。 后宅之中阴险下做的害人法子太多, 防不胜防。 而若梨明显是长年服用了某种毒性很弱的凉药, 以至寒邪沉淀, 气虚体弱。 所以叶神医不会再让她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由着她在本该最美好的年纪,油尽灯枯,凋零而亡。 而裴屿舟根本护不住若梨, 他没有和长公主抗衡的力量, 也缺少更多更为残酷的磨砺。 过去的十几年, 仰仗着父母, 和自身的聪慧天赋,他过得太顺遂。 就连感情之事都不能算是坎坷,因为若梨在他面前实在弱小,毫无挣扎之力。 - 此番裴屿舟需静养三个月,这期间不可动武。 好在他赚够了钱,便也安心在家待着。 叶神医收下诊金后就开始为若梨治眼睛,每日除却扎针,喝药,还需涂抹药粉在白绫上,以此遮眼,起外敷熏疗之效。 腊月二十八,春节将至之时,若梨硬是塞了二十两银子给孙姨一家。 折姝梨 第51节 彼时裴屿舟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看见这场景也没上前,只靠在房门口淡淡笑着。 看她用他的钱,再听她一口一个“我们”,实在是身心愉悦。 而且这段日子若梨虽还是会躲避他的亲近,但也没像过去那样气恼,若实在逃不过,便低下头,红着脸随他去,受不了时才会软乎乎地说一句“不要”。 - 除夕傍晚,他们用完饭后,便在门口放烟火爆竹,互道祝福。 鞭炮炸完,月儿和永诚就举着在镇上买来的烟花棒到处跑,笑声清脆又爽朗,传的很远。 若梨还不能碰这些有强光的危险之物,便托着下巴,坐在院中听。 饶是如此,这样的气氛下,她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很是欢喜。 前两日换药时她已能感受到些许光亮,但神医一再叮嘱不可睁眼,欲速则不达,她也不敢违背。 坐在旁边的裴屿舟余光始终不曾离开她,见她笑得如此好看,喉结滚动了两下,同时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再坚持一个月,到时候我带你玩个够。” 长睫轻颤,若梨乖乖点头,“嗯。” 虽已目盲许久,可当复明有了确切日子时,时间似乎就变得难熬起来。 既盼望,又有些胆怯。 怕到时候不会如自己想象的一般顺利。 大抵是猜到她的担忧和不安,裴屿舟圈住若梨的腰肢,将她往身前带了带。 即使冬日穿得很多,她抱着依旧纤细软绵。 俯身,他温热的额头抵着她的,高挺的鼻梁往前,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秀气的小鼻子,漆黑的瞳孔被她占据,再无其他。 这样微小的触碰,却像是撞进了若梨心里,把那些纷杂的情绪都撞散了。 她白皙的脸颊晕起淡淡的红,不曾挣扎。 许是怕将院外孙姨他们的注意吸引过来,亦或许是还没有想到。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彼此的呼吸细细密密地纠缠,直到其中的一道不再平稳,这片已然炙热的静谧方才被打断。 “梨梨,到那天,你第一个想看到的是谁?” 坐直身,裴屿舟松开圈着她腰的手,指腹划过她眼睛上那层细软的白绸。 在周遭或远或近的喧嚣中,他的话语低沉却清晰,紧紧缠绕在若梨耳畔,将其它的声音都强势地赶走了。 像是要直直闯进她心里,将答案亲自找出来。 合着的牙关紧了些,若梨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微微低下头,不曾言语。 她知道他定是会继续说的。 低笑一声,裴屿舟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俊脸猝然凑到她耳畔,与她咬耳低语:“你不好意思说,那就我来。” “梨梨第一个看见的,只能是哥哥。” 灼热的呼吸吹软了若梨的身子,而比起羞涩,更多的却是酸楚。 她会第一个看见他,而后报他的救命之恩,最后永远地逃离。 比起这份情,她更在乎的是命。 许是以为吓到了她,裴屿舟又将人圈进胸口,修长的手轻拍着她纤柔的背,低声安慰:“你还可以看很多很多,我会一直陪着你。” 只是不久的将来,若梨回想起今晚种种,仍会忍不住骂一声“骗子”。 - 拆白绫前一晚,裴屿舟不顾孙姨他们诧异的目光,硬是将洗漱过后,要回月儿房间的若梨拉进自己房里,与她一块睡。 彼时他已安然度过叶神医说的三个月观察期,身上所有伤也都痊愈,休息了三个月,精力自是比以往旺盛许多。 不知是第几次呼出大口粗沉的热气,裴屿舟终于忍不住捧起若梨的小脸,低头狠狠亲了下去。 她的小手本能地推他,却在被他擒住前主动放了下来。 而他一直试图攻陷的齿关缓缓打开,沉浸在亲吻中的少年没有注意到异样,只当是她撤了防,便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捕获她,与她纠缠。 尽管若梨没有回应,但也不再抵触,这一吻是从未有过的漫长缠/绵,时而深时而浅,时而猛烈,时而轻柔,起伏不定。 已然红肿,麻得发颤的唇瓣被放过时,若梨小口小口,不停地喘着气,纤软的身子彻底没了力气,成了任由他揉捏在鼓掌的雪团。 裴屿舟的怀抱很热很坚实,搂着她的臂膀紧绷,肌肉鼓得厉害,蓬勃着让人胆怯不安的力量,像是濒临爆发边缘,异常危险。 沉烈的呼吸不停吹拂着若梨娇艳欲滴的小脸,裴屿舟又俯首亲了一下她的唇瓣,离开不久又紧紧贴了一下,再一下…… 如此间隔频繁,似猛鹰啄食,却比刚刚还要让人面红心跳,不知所措。 若梨的嘴都被他亲疼了。 “不要,不要再亲这里了,疼……” 她的声音湿糯糯的,还有丝许可怜的委屈,就像喜宝毛茸茸的小尾巴,挠得裴屿舟心口酥麻不已,恨不得将她扣在身/下,吃干抹净。 “乖。”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小脸,他的声音粗哑,暗欲肆起。 “梨梨太香了。” “告诉哥哥,还可以亲哪里?” 炙热露/骨的话语灼得若梨呜咽出声,却并不是哭泣,她小脸红得厉害,连脖子都泛起了层诱人的浅粉。 知道她不会说,裴屿舟也不能真将人逼哭,便自顾自下移,唇瓣落在那段细白之上,吮咬片刻,种下点点突兀明艳的嫣红。 肩头的衣衫不知何时便松垮了,若梨的肌肤在这夜色下白得惊心,莹莹有泽,稍用点力便留下了红。 只是当触及到她锁骨之时,怀中人突然颤抖了一下,整个身子渐渐紧绷。 理智已没了七七八八的裴屿舟下意识停住,凤眸中沉暗的火退了不少。 “别怕,是我不好。” 少年的声音沙哑,却充满怜惜与克制,他将若梨的衣服理好,把她圈在怀里,抚摸她香软的青丝,耐心地哄着。 虽然若梨没有反抗,可她终究还不曾嫁给他。 若再继续,只怕她更会觉得他不懂尊重,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定也难受委屈。 他想让她喜欢,而不是因着他对她的付出,一味地屈从。 只是虽停了下来,但裴屿舟身体里的火根本无处排解,像是要炸开了。 决定了要报答,可或许是因为侯湘城留下的阴影,也或许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开,若梨退缩了。 她蜷缩在裴屿舟怀里,被他的炙热和疼惜团团包围,想的却是如何才能克服,将自己交给他,与他两不相欠。 心像是被无数把刀子割着,疼得若梨咬紧了唇瓣,几欲大哭。 为何,为何他明明是姜锦芝的儿子,却偏偏对她这么好,偏偏要回心转意。 她如此难受的模样让裴屿舟有些不解,但他也顾不上细想,只一个劲地揉她的头,绞尽脑汁地哄着。 “梨梨,成亲前我都不会再欺负你,真的,你千万别哭。” 捧起她的小脸,裴屿舟盯住她眼前的白绫,生怕那上面印上一星半点的泪迹。 明天她就可以看见了,若是今晚哭出个好歹,他这辈子都不能释然。 咬紧牙关,若梨努力抑制这阵情绪,她在他手掌之中点头,不想让他如此担忧自责。 与他无关,是她过去不去心里的坎。 裴屿舟就这样抱着她,时不时地拍一拍,抚一抚她的背脊,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陷入安然的睡梦之中。 而他身体的火也不知不觉间灭得干净,只余下无奈。 或许真的是欠了她的,怎样都舍不得。 - 黎明前夕,村前的官道上停了一列身着玄色铠甲的铁骑队伍,为首之人手捧明黄色卷轴,高坐马背,神色庄凝。 跟在旁边,眼眶通红,眸中布满血丝的阿七飞身下马,朝对方拱手致意,而后踩着寒雾与昏黑,拼命地往村里奔。 世子,天要翻了。 第43章 离京城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院内有异样响动的刹那,裴屿舟的凤眸猛然睁开。 这一夜不曾睡好,他的眼里布着血丝, 却更显凌厉,戾气隐现。 垂眸看了怀中人片刻, 裴屿舟俯首轻吻她眼上的白绫,而后掀开被子, 起身下炕,又回身仔细为她整理背角,将她盖得严实。 披上外衣,打开门的那刻,早春晨间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割得脸颊作痛,少年踏出一步,反手就将门轻轻合上。 院门口, 跪着阿七。 而他身上,穿着素白的麻布衣。 这颜色刺得裴屿舟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锤了一下, 钝痛难忍。 但他的步伐依旧平稳, 甚至每一步都异常均匀, 便是当初进金殿受封都不曾这般凝然克制。 推开院门,对上阿七满是热泪,红肿不已的眼眸时,裴屿舟垂在身侧的手更紧了几分,拳头开始颤抖。 在阿七抑制着情绪, 开口前, 他看向遥远的西北方, 声音竟已有几分嘶哑:“去那边。” “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自门口离开,彼时东方的晨光正冉冉升起,少年的轮廓晕开让人敬畏的金边,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仍旧挺拔,却是孤冷而压抑。 站定在小路口的树下,阿七再次“噗通”跪地,唇瓣哆嗦:“世子,国公爷,薨了。” 裴屿舟不曾言语,站得笔直,覆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松开,又一点点蜷缩。 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就破了,鲜血溢出。 即使知道戍守边关便会有战死的可能,但父亲在他心里一直是无坚不摧,他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更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 折姝梨 第52节 “一个半月前,突厥突袭边境,国公爷为保一城百姓,苦守半月,直至兵尽粮绝,援军赶到的时候,国公爷已身中数箭,遍体鳞伤,薨逝于城楼之上。” 说到最后,阿七哽咽出声,泪流不止。 国公爷重返边关后,他就回到京城给世子做策应,只是才过去不到两个月,竟就传来了噩耗。 谁都不曾想到突厥会突然大规模进犯。 二十余年前双方在京城和谈,当时突厥的老可汗承诺,三十年内不会主动掀起战事。 那年圣上刚刚继位,内外兼忧,采纳了首辅与裴屿舟祖父的建议,应下了议和之事,并最终决定让和宁公主姜锦玉远赴边关和亲。 起初的几年,突厥尚算安稳,后来他们的某些部落虽时常侵扰,但都不难对付。 而这一次,阖家团圆的新年之际,突厥却不顾天寒地冻,所有部落倾巢而出,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若国公爷不曾死守,只怕边境几城此时已是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寒风卷着二人鬓边的发丝,有几缕遮住了裴屿舟的眼眸,将里面的漆黑割得一段一段,凌乱不明,像是濒临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翕动唇瓣,没什么情绪地问:“确认过,是父亲?” 阿七闻言险些嚎啕,但他及时抬手捂住了嘴,脑袋耸耷下来,像是要埋进脖子。 很久很久,周遭都没有一丝动静。 鸡鸣远近不一地在这片广袤安宁的土地上回荡着,亢奋地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 袍角翻飞,当阿七反应过来时,裴屿舟已走出三步开外,像具空壳,凭着本能去到他该去的方向。 阿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随他走出村落。 见到他后,禁军统领翻身下马,双手高举圣旨。 而少年也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卷明黄,屈膝下跪,膝盖骨下黄土嶙峋,凉意直透心扉。 有些麻木。 “英国公,请您即刻启程,赴边退敌。” 抬起双手,裴屿舟将它捧进掌心。 这道圣旨讲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归根到底还不如禁军统领这一句来得简单省事。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地上的少年站起来,勾起唇角笑了笑。 只是他的眼眸太过猩红,以至于这笑容看着狰狞,让人毛骨悚然。 “稍等。” 他转过身,再次往村落的方向走,禁军统领回过神,蹙了蹙眉,“英国公——” 后面的话被少年侧过来的眼神打断。 有那么一瞬统领的腿甚至没了知觉。 此刻叶神医已经起身,裴屿舟一言不发地走进屋,来到书桌前,提笔便写。 被他的神色,以及周身气场惊住,老人微张着嘴,忘记了言语。 “给她。” 将叠好的信纸递到他面前,裴屿舟嘶哑着道。 垂眸凝了会,叶神医抬手接过,低声问:“为何不自己去道别?” 少年淡淡地背过双手,抬首望向西北,不曾回答。 片刻后,他方才再次开口:“梨梨还要仰仗神医看顾,我回来自当重谢。” 捋了捋白须,叶神医侧过身,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背影,忍不住问了一句:“若你回不来,又当如何?” 他的脚步并无停顿,冷冽的声音遥遥传来:“不会。” 渐行渐远的背影竟似与天地相接,高大,坚定,周身的悲恸,让叶神医也为之动容。 他或许是不同的。 放下了捋着胡子的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叶神医方才望向东方,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明亮炙热。 垂眸看向手中的纸,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竟突然不知该作何抉择。 裴屿舟为她付出太多,便是块石头也该被打动,更何况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小姑娘。 只是因着姜锦芝,若梨还不曾放下芥蒂,可感情之事向来难以用理智框束,若她当真决定不顾一切,日后会痛不欲生也只有她。 在若梨还不曾弥足深陷时,狠心为她断情,大抵也只是痛这一时。 她与裴屿舟之间实是孽缘。 - 早晨起身时便不见裴屿舟,若梨在床上坐了许久,才忍着羞臊出门询问孙姨,却被他们挨个打趣了一番。 所有人都觉得裴屿舟多半是去镇上给她买东西了,准备送惊喜。 但叶神医也久等不到,李柱叔去寻过一趟,没找着人。 这般情况若梨难免感到忐忑不安,好在孙姨,李月儿还有永诚都陪在她身边,宽慰她,她便继续耐着性子等。 午后,叶神医推门而入,而他的身边跟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芝兰玉树,俊美清雅,行走间带起淡淡的松香。 托着下巴陪若梨坐在院里晒太阳的李月儿一时看呆了。 虽然裴屿舟也很俊,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好看。 叶景昱是温雅随和的,让人感到舒服,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只有若梨心里涌上了难以言说的失落。 闻着味道,她便知道不是他。 他究竟去哪了。 “不好意思丫头,今早有些事便来晚了些,让你久等了。我们先进屋吧,外面这日头厉害,你的眼睛许久未曾见光,受不住。” 说完,叶神医便又看向李月儿,示意她将若梨扶进去。 傻傻望着叶景昱的李月儿猛然回神,莫名红了小脸,她不停点头,有点慌乱地挽住若梨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直到坐定在床上,思绪飘散不宁的若梨才回过些神。 她终是忍不住问:“月儿,永诚,他可有回来?” 问旁人或许会骗她,但两个孩子是最不会撒谎的,就算裴屿舟真要给她惊喜,他们也会露出些端倪。 “没有。” 姐弟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自然又响亮的声音在屋内绕着圈,片刻才完全静下。 放在腿上的双手蜷缩,若梨的唇瓣翕动着,变换过数次口型,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唇齿紧闭。 屋内静了半晌,气氛有点低迷。 在心底轻声叹息着,叶神医的神色有几分无奈,他开口劝道:“丫头,先拆吧,蒙久了也不好。” 所有人都在看着若梨,而她像是聋了般,动也未动。 过了很久,久到李永诚都蹲不住,爬到炕上坐着,轻拽若梨的袖子,她的头方才低了一下,很慢,也很迟钝。 像是想要再拖延一分,再等一分。 她还不曾死心。 昨晚种种仍旧历历在目。 裴屿舟那般强势,说第一个看见的人只能是他,可为何他迟迟不曾回来。 明明发过重誓,他竟又骗她。 陌生的松香味渐渐靠近,若梨能感觉到他的胳膊温柔地绕过她的头,手落在了白绫上。 下一刻,跟了她数月的柔软束缚消失,耳畔也响起如春风般清和的声音:“可以睁眼了,要慢一些。” 长睫轻颤,少女深呼吸许多次,却依旧没能平复,心脏反而跳得越发急促猛烈。 “阿梨你就睁眼吧,除了凶巴巴的周屿,你就不想看看我们吗?” “给你解白绫的哥哥生得可好看了,不比他差的,你快睁眼瞧瞧。” 李月儿扑上前包住她握成拳,隐隐发抖的白皙双手,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甜甜地响。 扬起唇角,若梨努力挤出丝许笑容,嗓音已然变哑:“我想的。” 一点点吐出堵在喉间的那口气,少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抬起如羽般浓密的长睫。 起初,视线昏暗而模糊,依稀可见些许光影,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眨动,越发清晰。 直到最后,完全看清。 若梨仰着头,茫然地与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对视。 第44章 离京城 他的确生得很俊, 那双眼眸是与裴屿舟截然不同的温柔,她能从里面清楚地看到自己,被喜悦和激动环绕。 移开视线, 若梨又看向身旁的月儿,摸了摸她的小脸, 眸中的光美得让人心颤。 她笑着说:“月儿,终于可以看见你了。” 向来大大咧咧, 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猝然红了眼眶,抱住她大哭起来。 太好了,阿梨终于可以看见了。 将屋中所有人都看了遍,抱着李月儿,安抚她情绪的若梨垂下眼帘, 片刻后又抬头:“叶神医,我可否出去?” 老人笑着点头:“自然可以,你的眼睛如今与常人无异, 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还需仔细着些,不可过度劳累。” 明白她要去做什么,叶神医侧身望着她纤柔的背影, 再次道:“尽量不要哭。” 少女脚步顿住, 不曾答应。 她进了裴屿舟的房间, 打量着里面的一景一物,视线最后定格在他们相拥而眠过的炕上。 折姝梨 第53节 在那里,他曾口口声声地许下过很多承诺。 他说只要她,说骗她就不得好死,说尽量不亲她, 说要成为她第一个看见的人, 说会一直陪着她…… 心中那道墙尽数崩塌前, 若梨狠狠移开视线,跑了出去。 她迎着午后宜人的春风,在村里到处跑着,将所有风景尽收眼底,却没有任何一处,有她想看到的,是她想要的。 最后,筋疲力尽的少女踉跄着停在了村路口。 她望着不远处像是一望无尽的官道,泪水再次从眼眶滚落,蜿蜒过她白皙面颊上干涸的泪痕。 若梨哭得无声无息。 而她的唇瓣开合不停,来来回回都只有两个字。 骗子。 - 半个月后,姜国几乎无人不知,英国公战死,世子承袭爵位,赴边御敌。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福州城外,这片安宁祥和的村庄。 彼时若梨刚从王婶家回来,正帮着孙姨准备晚膳,李柱叔背着柴火走进来,与她们讲这件事时,她手中的玉米棒子骤然落地。 美眸中一片空茫,像是再次失明。 孙姨和李月儿吓得不停唤她,而若梨仍旧动也不动,失魂落魄。 就在李柱叔要跑出去请叶神医时,她眨了眨眼睛,哭着摇头。 为何,为何她看见以后,谁也看不着了。 裴屿舟不声不响地丢下她走了,如父亲般疼爱她的国公爷也不在了。 这天傍晚,若梨哭了很久很久,最后叶神医还是过来了一趟,给她熬制明目安神的药,看着她入睡方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不免想到裴屿舟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 他只字未提父亲战死,只说要去边关抗敌,让若梨安心在此等候,他会给她写信。 想来裴屿舟也是怕她这般伤心崩溃。 “唉。” 夜色下,老人的叹息声悠远而沉重,他抬头望向那一轮残缺的明月,只觉得这个春天,格外的寒冷。 - 四月,好不容易有所振作的若梨随叶神医,叶景昱离开了村庄,同行的还有李月儿。 孙岚知道女儿喜欢若梨,也喜欢叶景昱,便由着她跟随二人去外面闯荡。 他们来到扬州不久,叶景昱便向若梨坦言身份,并拿出了姑母楚凝意给的玉佩。 这块玉本是一对,他的刻了“慎”字。 若梨对它很有印象,因为这块玉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刚开始认字那会她还缠着母亲问过,上面刻的是什么,六岁之后便找不到了。 不过母亲平日里其实也鲜少将它拿出来,因为每次看到她都会默默垂泪,黯然伤神。 过去不懂,如今若梨明白了。 至于另一块,她也从未见过,但应该是在国公那儿。 怕自己睹物思人,忧思更重,若梨没有收下玉佩,将它还给了叶景昱。 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还有亲人在世,因此也没将其它疑虑问出来。 亲人于如今的她而言重于一切。 而且她打从心里信任着叶景昱与叶神医,不明缘由。 - 扬州温暖宜人,繁花似锦,又有着京城没有的安宁祥和,很适合调养身体。 若梨每日都要喝药,拔除病根,填补身体的亏空,不过她也没一直闷在家中,苦熬时光,她开始随表兄叶景昱学习商贾之道。 陪在她身边的月儿同样勤奋好学,跟着他们识了不少字,琴棋书画也都通了几分,言谈举止自然也变得得体有度,有了名门闺秀的气质。 偶尔过来探望的孙姨看到有所转变的女儿甚是高兴,心中的担忧也少了许多。 一年后,叶景昱将锦州的生意都交给若梨,等到她上手后,他便回了扬州,继续在锦和堂坐诊,带他收的两个关门弟子。 若梨成了锦州最大的绣坊,酒楼,乃至花柳之地的幕后老板。 这些生意涉及的地方大多鱼龙混杂,她的消息也变得灵通。 尽管很多事若梨并不想知道,可偏偏逃不开。 都是关于裴屿舟的。 他戍边后少有败仗,愈战愈勇,并乘胜追击,不到两年就夺下西北几片疆域,突厥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立下的赫赫战功已然超越父亲,是姜国当之无愧的新战神。 若梨在锦州的第二年,裴屿舟被封从一品征远大将军,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婚约已经解除的消息。 有传言说长公主中意景阳侯的嫡长女孟言善,她才貌双全,品行俱佳,实属良配。 而远在边关的英国公态度不明。 手底下姑娘议论这件事时,若梨正在核对两个月前的账目,闻言也只是顿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如今他们已毫无关系,只愿他日后平安顺遂,官运亨通。 - 十八岁生辰后,离新年不到一月之时,英国公大败突厥,并接回当年远嫁和亲的和安公主,姜锦芝的庶姐,姜锦玉。 大军班师回朝当天,圣上龙心大悦,下令休沐五日,举国同庆。 而若梨如今已鲜少想起裴屿舟,就连关于他的梦也许久不曾做过,他的样子甚至开始模糊。 她偶尔会想,原本裴屿舟或许是念过她,可分别的时间久了,大概就发现不过如此。 毕竟他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她则是再平常不过,泯然于众的普通百姓。 他们大抵此生都不会再见。 不过这样挺好,因为她也是如此淡忘他的。 最重要的是,他是姜锦芝的儿子,就凭这一点,她便永远不会和他有所纠缠。 - 腊月二十七那天,若梨和去年一样,挨个去到她管理的铺子,给掌柜和伙计们送新年礼物,发赏钱。 时至傍晚,她方才走府里的密道进入梦仙楼。 这里是花柳之地,和酒楼一样,不关门。 叶景昱当初盘下它主要是为了探听消息,后来又改了规矩。 所以梦仙楼的姑娘如今大多卖艺不卖身,接客与否都是自愿,不会有任何人逼迫。 如此倒引得更多走投无路的女子前来谋生。 她们凭着一技之长讨生活,若有中意的男子,心意到了,钱够了,便与他共赴良宵。 前两年也有过闹事之人,不过最后都偃旗息鼓。 叶景昱高超的医术,还有他的处世手段,让江南一带的官署衙门都对他礼让三分。 正如孙姨先前所言,他并不是一个淡泊名利,喜好安逸之人,尽管他的容颜气度孑然与之相反。 敛起思绪,若梨在桌案前坐下,掏出钥匙将柜子打开,先把绣着姑娘名号的荷包拿出来,而后开始取银子,一个个地装。 掌事的沈姑姑沏好茶水端进来时,荷包已在桌上整齐摆开。 “叶姑娘,今年可还回扬州?”沈珍珠笑着走到若梨跟前,为她斟茶。 将最后一个荷包放好,女子眉眼弯起,神色温柔,她摘下面纱,接过茶盏:“今年应是不回的,月儿的父亲母亲来了锦州,便不来回折腾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她今日没跟你一块过来。”点了点头,沈珍珠揭开茶盖,喝了两口甘甜的新茶。 视线却仍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若梨脸上。 不管看多少次,看多久,这位姑娘的容颜都叫人感觉不到半分腻味。 她美而不艳,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即使日日与银钱打交道,都不曾染上半分俗气市侩。 放眼姜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比美的。 回过神,暗自感慨过一番的沈珍珠便开始与若梨闲谈,说一说城中之事。 二人正猜着锦州这两日来的某位大人物的身份时,屋门被叩响,沈珍珠起身出去后,便没再回来。 若梨依旧坐在屋里品茶,不曾离开。 月儿很久没见到父母还有弟弟,正与他们在外逛着,叶景昱与叶神医明日才到,此刻府里空落落的,她回去也只有冷清作伴。 一盏茶喝完,若梨戴上面纱,起身理了理水蓝色的,如湖般清澈莹亮的长裙,拢着胳膊上素色轻柔的披帛,往门口去。 这房间在梦仙楼三楼的拐角处,很不起眼。 她一步步穿过回廊,遇到楼里的姑娘们便弯起眉眼,无声地与她们打招呼。 今晚有花魁柳嫣独舞,一楼几乎座无虚席,二楼的雅室也都满了。 原本若梨是准备去到正对高台的地方,侧眸之时却看到沈珍珠匆匆跑进二楼位置最佳,价格最贵的雅间,朝里面屈膝行礼。 隔得远,她看不清沈珍珠的神色,但能让她这般谦卑谨慎的,身份怕是不凡。 若梨不免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视线转向雅室之内,却瞬间被正中央那个戴着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男子夺去注意。 他的眼睛…… 若梨的心脏不明缘由地猛撞起胸腔,有些不舒服。 就在她很是不安,要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之际,男子的目光穿过喧闹人群,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即使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三楼,中间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他的眼神却还是如有实质,将她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折姝梨 第54节 若梨甚至有种被他从里到外,看透了的可怕错觉。 当他的手指向她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即使周遭喧嚣不已,若梨却好像清楚地听到了三个字,像是阎罗沙哑诡异的呼唤。 “我要她。” 猛然惊醒过神,若梨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发软,后背也在冒着虚汗。 最初,她只是觉得他熟悉得让人心慌,可当他看到她时,有一瞬像是要将她拖入地狱,撕咬殆尽。 即使隔得这么远,那嗜血狠戾的目光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若梨第一反应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开。 但沈珍珠在摇头,也已经有两个官差从二楼上来“请”她。 若她跑了,怕是会连累楼里所有人,甚至可能牵连叶景昱。 雅室里坐的,应该就是那位从京城来的大人物。 深吸口气,若梨交叠在身前的手紧了又紧,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去到那人身边。 第45章 离京城 还未走到雅室门口, 若梨便懂了沈珍珠的畏惧和不安。 她们对视一眼,却都不敢有所言语。 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搅得隐隐发疼,若梨不由自主地敛起呼吸, 缓缓走向背对门口,气场强大而迫人的男子。 原本伺候在他身旁, 跪着为他斟酒,脸色苍白的姑娘如蒙大赦, 踉跄着起身退了出去,而伴在他身后,如坐针毡的知府见若梨不曾接替那姑娘跪下,仍旧站在与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难免焦躁。 “愣着做什么?还不跪下给——” 男人睨来的目光让他如坠寒渊, 剩下的话说不出,也不敢咽,最后卡得狼狈咳嗽。 收回余光, 他始终不曾开口,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究竟意欲如何。 这里的气氛可怕到连楼下的喧嚣都有所减弱,许多人开始往上看, 又被杀神般的男人吓得不敢再抬头。 最后, 若梨紧了紧牙关, 上前一步来到他身旁,盈盈跪坐下来,拿起酒壶,把他面前的杯子斟满。 等了片刻,男人没有动作, 她只得硬着头皮, 倾身将沁凉的酒杯缓缓托到他面前。 或许是离得近了, 她总觉得他的气场虽强,却有着深浅难测的波动,像是在极力隐忍着某些危险的冲动。 他没接。 若梨也不敢动。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的手开始发抖,快要坚持不住,若梨不得不鼓起勇气缓缓抬头,唇瓣刚张开,便因为那双凤眸失语。 他的眼神锋锐如刀,怒意难敛,只一眼便让若梨软了手脚,手中的杯子掉落,砸在他身上,湿了他漆黑的,镶着沉金色纹路的华贵锦袍。 低下头,若梨垂下颤抖的纤细双手,不敢再看他半分。 这个人…… “沈珍珠,这就是你手底下的姑娘?斟个酒都不会?!” 男人刚刚扫来的那一眼知府仍旧心有余悸,他不敢再吼若梨,便开始骂门口垂首站着的珍珠。 她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帮若梨脱身,听到知府的话,赶忙跪下来:“大人,她并非楼中的姑娘,是一位相熟之人的妹妹,民妇正准备将她送走的,还望大人见谅。” “小橙,还不快过来。” 程若梨这个名字若梨已舍弃不用,在锦州官署登记入户的是叶橙。 缓过神来的若梨正要起身,一方帕子却冰冷地横亘在她眼前,上面的图案尽数映在眼底,还有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上的一圈牙印…… 有些已被她抛诸脑后的记忆猛然涌现出来。 若梨险些拔腿就跑。 但理智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处。 心脏跳动的回音在耳畔回响,若梨无法抬头,不敢看陌生的让她只觉得恐惧的男人,也没接他手中的帕子。 若非她美眸中受惊而颤抖的眸光太过清晰,怕是有人会以为她在报复刚刚的冷落。 唇角微动,裴屿舟的嗓音低哑磁沉:“擦。” 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字,却像是囚笼,要将若梨完全罩住。 她蜷缩在身前,冒出虚汗的手本能地动了动,却又及时收住。 咬紧牙关,若梨摁下心底的惧意,美眸同样冷了下来。 她站起身,劈手夺过那方帕子,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向裴屿舟戴着面具的脸,在所有人震惊到呆滞的目光下,转身便走。 起初,若梨尚且镇定,后来,后知后觉开始害怕的她提起拖地的繁冗裙摆,不顾一切地跑。 即使身后并没人在追,她却始终摆脱不掉那如影随形的,可怕的占有和压迫感。 他是裴屿舟,却又好像不是。 打开密道,若梨拿着火折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府里跑。 回到熟悉的房间后,她本想直接离开,又想到什么,立刻拿起书桌上价值连城的砚台,将机关卡住。 十二月的天,若梨却是一身虚汗。 四下无人,她没再顾形象,趴伏在桌上不停喘气。 不知为何,若梨又想起三年前,在镇集上的小巷里,他覆在她耳畔说的话。 猛地哆嗦了一下,汗涔涔的她又觉得冷。 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情绪都平复下来后,若梨喘匀了气,起身离开书房。 三年了,若他当真对她还有意,早该派人将她抓住,圈禁起来,而不是毫无音讯,不管不问。 虽然及时泡了热水澡,但第二日若梨还是不太舒服。 身子乏力,头也昏昏沉沉的,想着哥哥与神医大概下午就到,她便也没急着起身,在床上躺到了日上三竿。 后来李月儿放心不下,硬是将她拖了起来,盯着她用完早膳,又逼她喝下满满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去寒气。 这场病来得快,去的却慢,虽然叶景昱到锦州之后立刻给她熬了药,但直到除夕那天若梨还是恹恹的,柔美的小脸上并无气色。 饶是如此,病弱的她仍有着惹人心怜的脆弱美感。 知道她这次主要是心病,盯着她喝了两天药之后,叶景昱便没再强求。 晚上他们和月儿一家一块用完团圆宴,他便带着若梨出去逛夜市,散散心。 “梨梨,过了今夜便是新的一年,那些烦恼试着丢掉吧。” “坏事情一定会过去。” 二人并肩行走在热闹的,烟火盛放的长街,提着琉璃灯的叶景昱侧过身,为她戴上白色狐毛斗篷上的帽子。 寒风拂面,却也挡不住新年将至的喜庆与欢腾。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带笑的。 这气氛确实很有感染力,叶景昱的话也是温柔而有力。 若梨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指向不远处画糖人的小摊,柔声道:“哥哥,我想吃那个,要梨花图案的。” 叶景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如玉的面颊因着周遭明亮的烟火,越发温暖亲和。 他提着灯笼,牵起若梨细软的小手,带着她走了过去。 自始至终她都是顺从而依恋的,没有因为他的举动有所不适,像是已经很习惯了。 “怎么了?”二人刚排上队,叶景昱便见她又看向身后来往的人群,眉眼之间似有些许不安。 一无所获的若梨回过头,再次笑了起来:“没什么,大概是闻到酱猪蹄的香味了。” 无奈地摇头,叶景昱一时没憋住笑,同时抬手点了点若梨的额,宠溺地道:“你呀,若是日后遇到心仪的男子,还会这般跟他要猪蹄吃?” 眨巴着纯澈动人的眼,若梨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呀,他心里若当真有我,便该如哥哥一般,接受我的一切。” 叶景昱的神色无奈又温柔,他一向拿她没办法,也根本不会反驳她的话。 毕竟在他心里,谁都配不上妹妹。 别说吃猪蹄,日后便是她要星星月亮,她的夫君都该想法子哄着她,让她开心满足。 “哥哥,我们分开排吧。”若梨晃了晃叶景昱的手,示意他去对面。 他们前面还有几个大人,小孩,对面卖酱猪蹄的铺子的队伍也越发长,在一处等难免有些浪费时间。 两家铺子之间就隔着条街,叶景昱也没顾虑太多,松开她的手,将灯笼给她,去了对面。 攥着手里精致的琉璃灯,若梨望着哥哥的背影,笑意明媚。 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也变得明艳起来。 她已经不是孑然一人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前面的人不知不觉就少了,轮到若梨时,她先朝时不时回头看自己的叶景昱挥手,而后便笑着看向画糖人的大叔:“我想要一树——” “桃花。” 低冷的声音碎了周遭所有喧嚣,狠狠扎进若梨心底,手心颤抖间,几枚铜板落在冰冷的青砖之上,转了几圈,便安静地躺平。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无声无息,恍若与地川融为一体的阎罗。 “照着它画。” 上前一步,裴屿舟将一锭银子丢在摊主手边,接着又将那方绣着桃树,花瓣有所残缺,显然是并未绣完的帕子举到他眼前。 咽了咽喉咙,大叔慌张地应:“是,是……” 而原本排在若梨身后的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干净。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三人与周围的喜庆热闹隔绝开。 这方小天地里只有压抑与阴沉。 若梨回过神,转身便要离开,却听到了他无甚起伏的话语:“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 折姝梨 第55节 脚步猛然顿住,她的视线仓皇地寻找着,将猪蹄铺子前的队伍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那道熟悉的清隽身影。 双手紧紧攥着灯柄,若梨终是回过身看他,美眸很亮,比起怒,更多的是焦急:“你把我哥哥弄到哪里去了?” 瞳孔骤缩,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她的下颚便已被他捏住,小脸被迫仰起:“你叫一声‘哥哥’,我就剁他根手指,剁没了,就将他一片片活剐。” 他依旧戴着黑色的面具,薄唇开合间,呼出的灼热气息却让若梨脊背发寒,小脸惨白。 她试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住了,又疼又干,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这双眼睛早已不是三年前熟悉的。 原本的桀骜矜贵淡了,更为浓烈的却是让人颤栗的残暴。 偏生他一直看着她,好像这些情绪都是因她而起,甚至要尽数宣泄在她身上…… 半晌,他们身后的大叔哆嗦着道:“画,画好了。” 松开手,裴屿舟单手接过,将它递到若梨面前,“吃。” 咬紧唇瓣,若梨拼命压抑眼眶的酸涩泪意,倔强地别过脸,不拿更不看。 下一刻,她的手便被裴屿舟拽住,他先是用帕子将她的五根手指挨个擦了遍,用的力气不算大,却还是在她白皙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了红。 接着,男人布满粗茧的大手与她五指紧扣,不顾若梨的挣扎,将她带进不远处一个昏暗的小巷。 里面,叶景昱正被阿七和另一个黑衣护卫合力摁在墙上,而他的脖子上架了把刀。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若梨仍能感觉到刀锋的寒芒。 “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一树粗陋的,散着甜味的桃花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第46章 离京城 若梨眼帘垂落下来, 不忍再看,眸中已含着泪水,心口也在抽疼。 就在她颓然疲倦地准备屈从, 接过糖画时,被挟持的叶景昱却平静地道:“梨梨, 不要勉强自己。我不会有事。” 眼看着少女的手就要抬起,却又因为他的话落了下来, 裴屿舟瞬间爆发的杀意将所有人都吓懵了。 若梨手中那盏提灯甚至还未曾落地,他的手便已掐上叶景昱的脖颈,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或许是夜色太浓,刚刚没人捕捉到裴屿舟的身影,反应过来时便已是这般场景。 琉璃灯摔得粉碎, 倒下的火苗险些烧到若梨的裙摆,她踉跄着后退,豆大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我吃……” 倒在地上的烛火灭了, 这片死寂里唯一一点光亮消失殆尽。 侧过脸看向她,身着黑色锦衣的裴屿舟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梨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 撑着虚软的腿, 她缓缓走上前, 从他的手里拿过糖画。 不愿看到他们彼此的痛苦与狼狈, 若梨挪动脚步,想要背过身。 “看着他吃。” 低沉无情的声音勒住了她的腿。 垂下眼帘,若梨无声地哭着,却终是没有动弹,她张开口, 一点点啃着姜黄色的桃树。 明明是甜的, 是她原本很喜欢吃的, 但此刻每一口都让她胃里翻腾,几欲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中的竹签方才空下来。 氤氲在空气中的温热喷香的酱猪蹄味也彻底冷却,几乎寻不到踪迹。 松开手,裴屿舟夺过叶景昱手中的纸包,盯着看了片刻,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将它丢给阿七,他一步步走向若梨,将她逼得不停后退,似乎厌烦了这样的若即若离,他的手再次伸向她的下颚。 却没能成功。 叶景昱将若梨护在了身后。 虽比裴屿舟矮大半个头,他的气场却是不同于往日的坚定凌厉。 “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他的语气是连若梨都恍惚错愕的尖锐厌恶,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君子此刻也像是换了个人。 尽管脖子上还有圈让人窒息的掐痕,但叶景昱的气势丝毫不弱。 仿佛裴屿舟再进一步,他就会和他同归于尽。 凤眸微眯,男人眼底的杀意似把寒刀,要将人片片凌迟,但下一刻他又猝然低笑,阴森诡异。 垂眸俯视叶景昱片刻,裴屿舟的目光便越了过去,定在瑟缩在他身后,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若梨脸上。 里面浓烈而疯狂的暗涌让人遍体生寒。 “我不仅会碰,还要将她弄得和我一样脏,让她给我生儿育女,生生世世纠缠。” 一直反胃不适,情绪越发崩溃的若梨在他这句话还未完全落下时,便捂着嘴干呕出声,踉跄着跑到墙角,蜷缩在地上吐个不停。 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不停地冒着冷汗,难受得眼眶通红,泪流不止,仿佛要将内脏都呕出来。 这三年若梨都在调理身体,几乎没怎么生过病,这般痛苦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了。 要上前扶她的叶景昱根本不是裴屿舟的对手,很快便被他掐着脖子甩到一旁。 男人俯下身猛然攥住若梨的腕,将她拉起来,毫不在意她的狼狈,以及身上沾到的秽物,只狠狠捏住她冰凉的下颚,切齿地问:“程若梨,我就这么让你恶心?!” 若梨已是筋疲力尽,两眼昏黑,随时都要昏厥。 乍听他凶狠至极的低吼,她眸中也只有痛苦的空洞,胃还在难受,喉间时不时地发出干呕声,又被她极力克制。 “放开……” 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若梨又吐了出来,脏了他华贵的衣袍。 “裴屿舟!你想让她死吗?!她已经病了两日了!” 忍无可忍,心疼至极的叶景昱彻底失了冷静,怒吼着冲上前,攥紧拳头冲他的脸狠狠挥去。 别过脸躲开,裴屿舟攥着若梨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叶景昱在他面前将人横抱起来,转身便走。 通身戾气,神鬼难近的男人抬起手,要上前阻拦的阿七与阿城立刻停下,站定在他身后。 望着两人的背影,他冷冷开口:“程若梨,给你三天时间,自己来找我。” 这是若梨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也让她被噩梦纠缠了一整天。 - 这三天,叶府里的气氛低沉压抑。 若梨刚醒过来便要叶景昱带着他们逃跑,被他哄着喝了碗安神汤,再次睡去。 逃,无济于事。 裴屿舟如今不仅是英国公,还是从一品大将军,手握兵权,又被圣上予以重任,这天下能与他抗衡之人实属凤毛麟角。 而且他也不过二十一岁,史官甚至评价他为姜国百年来的第一人。 第三天,若梨是被嚎啕大哭的李永诚闹醒的。 裴屿舟带着二十个官差上门,叶景昱,叶神医,李月儿,孙姨,李柱叔他们都被绑在前厅。 仍旧乏力,头晕眼花的若梨踉跄着起身,穿好衣服,顾不上梳理发鬓,直接从枕头下拿了柄匕首,散着青丝跑了出去。 来到前厅时她已是气喘吁吁,扶靠着门框缓了片刻,方才攒下些力气抬脚进去。 今日裴屿舟仍是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 他反客为主,高坐主位,而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却像阶下囚,被绑了双手站在一旁,脖子上架着把森森寒刀。 其实若梨跌跌撞撞走进来的时候,裴屿舟的腿动了动,却又定下,继续冷漠地品着茶水。 “他们没有犯任何罪,甚至有恩于你,你这般对待,良心何在?” 站定在大厅中央,若梨倔强地抬头看向他,即使嗓子干哑得要冒烟,却字字如刀,锋锐刻骨。 黑戾的眸光寸寸剜过她苍白羸弱的脸,裴屿舟弯了弯唇角:“程若梨,你有何资格与我谈良心?” 三年前我为你命都能豁出去,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 毫无音讯不说,还与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这么亲密,还敢叫他哥哥。 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动你? 少女的身子有些僵。 尽管不愿承认,可三年前他的确为她做过很多。 许是这个问题让她感到压抑,若梨脑中越发混沌难受,她轻咬了片刻唇瓣,双手也攥住了身侧的衣裙。 “那也与他们无关,你快把人放了。” 半晌,她又看向裴屿舟,只是这次语气比刚刚更为低弱,像是一触即碎。 修长遒劲的手指极有规律地扣着桌子,裴屿舟冷笑:“未必。” 他的视线终于从若梨脸上移开,挨个扫过底下被绑着的人,最后在叶神医与叶景昱之间打转。 戾气重重。 若非叶神医当初救过他,也帮若梨治好了眼,他已经将他们一刀砍死。 这三年,这两人着实将人“照顾”得不错,都要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为何不给我回信。”裴屿舟不曾看若梨,视线像是钉死在叶景昱和叶神医脸上,不放过他们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三年前他离开时,若梨的态度并非如此,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已经开始回心转意。 就算对他的突然离开不满,也不该只字不回。 折姝梨 第56节 派去村里查探的人一无所获,了无音讯,若非孙岚和李柱来了锦州,他至今还在查若梨的踪迹。 叶橙,她可真是改了个好名字。 头晕得厉害,若梨却必须强迫自己维持清醒。 如今的裴屿舟和过去截然不同,她若说错一句,可能真的会害哥哥他们丢命。 咽了咽喉咙,少女忍着压力与惧意,倔强地道:“你走了,对我来说便是解脱,我为何要给你回信?” 而她心里却掀起了惊涛。 原来他竟给她写过信,但她从不曾收到过。 不知为何,若梨又想到除夕那晚,叶景昱盛怒之下的话语。 他说裴屿舟脏。 难道,舅舅一家也与长公主有仇?还是说,母亲族人的死,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茶盏破碎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也打断了若梨越发可怕窒息的猜测。 “程若梨,你根本就没收到过信!” “再敢撒谎我就把他活剐了!” 裴屿舟的手猛然指向被阿七控制着的叶景昱。 不过叶景昱的神色始终淡然,处变不惊,甚至还侧过脸,冲若梨轻轻摇头。 若裴屿舟真想杀他们,早就杀了。 只要他心里还有若梨,便绝不可能真的动他们半分,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威胁,逼她就范。 主子的气场越发强烈可怖,明白他意思的阿七眼神一凌,手中的刀前进了一分,割破了叶景昱的脖子。 若梨踉跄着上前半步,李月儿也猛然挣扎起来,尖叫出声:“不要!”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绷。 “跟我回去。” “敢说半个不字试试。”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若梨,男人跷起二郎腿,气场没有因此削弱,反而越发凌厉逼人,好似一切都在他的鼓掌之中。 冷漠无情。 若梨小口小口,艰难地喘着气,原本柔澈的美眸渐渐变成让裴屿舟心口发紧的暗淡。 新的一年才开始,便是如此糟糕的景象。 他果真还是成了她的噩梦。 那便在今日做个了结吧。 牵起唇角,若梨笑了出来,却十分苍白脆弱。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病态之中,依旧容色倾国的少女缓缓抬起手,将精致锋锐的匕首拔/出。 第47章 回京城 众目睽睽, 她杀不了他,也根本不想杀他。 既然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那这条命她还给他便是, 这样也就没人可以伤害她最后的亲人了。 缓缓闭上眼睛,泪水自若梨眼角滑落, 而她手中的刀竟是直直地横上自己脖子,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 狠狠划了下去。 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决绝的让裴屿舟目眦欲裂。 他像阵狂风,卷过来时,众人视线中只余下黑色残影,尽管很快, 可若梨的脖子还是破了,鲜血四溢。 再深几分,她就没了。 在他眼前没了! “程若梨!” 男人的吼声嘶哑破碎, 几夜没睡好,他的眼中已有血丝,此刻更是猩红狰狞, 仿佛要将怀里的人生生搅进去, 拆吞入腹。 单手搂着她的腰, 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脖子上的伤,他瞪向依旧挟持着叶神医的阿城,嘶吼道:“还不把人放了!” 听到这句,若梨的眼帘方才沉沉合上…… 或许再醒来时,她就看不到他们了。 泪水又一次从她眼角滑落, 蜿蜒过面颊, 滴在了裴屿舟捂着她脖子的手上。 冰凉彻骨。 - 若梨一直在梦魇之中, 梦到了父亲母亲,梦到了故去的国公爷,也梦到了那个憎恶至极的女人,还有对她紧咬不放的裴屿舟。 一时无从挣脱,痛苦不已。 终于有所清醒时,已经是两天后。 耳畔隐约有车辙的声音,而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颠簸着,朦胧的视线中,只有一片金色浮动的漆黑。 鼻尖飘着苦涩的草药味。 陌生又强势的气息近在咫尺,呼吸之间,充斥着口鼻。 若梨心乏体弱,便只想逃避,她再次闭上眼睛,下一刻身子却被结实的臂膀托起,依偎在了他更为挺括的肩头。 一身华服的裴屿舟看上去似乎只是又高了几分,此刻她才知道,他的体格已然更为健硕。 好像无需用力,便能将她拦腰截断。 “喝药。” 马车行驶的缓慢平稳,里面的装饰简单却处处透着贵气,裴屿舟端起桌上的碗,用勺子搅了几下,浅尝一口后便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 长睫浅浅地垂着,若梨空茫的视线触及他手背那圈牙印,神色越发恍惚和麻木。 自由不过三年,她又要被抓回那个囚笼。 只是国公爷已经不在,没有人可以帮她,救她。 冷笑一声,裴屿舟将勺子放回碗,喝了口苦涩的药汁,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俯首狠狠吻住那血色稀薄的唇瓣,将嘴里的药点点渡进去。 若梨死气沉沉的小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鲜艳的红,她挣扎不得,吐不出来,便只能被迫咽下。 觉得恶心又极度抗拒,若梨咬住他的唇,片刻后血腥味溢散,与药汁融合,饶是如此裴屿舟依旧不曾松口,反而开始如猛兽般发狠地亲吻起来。 一个躲,一个索,两人同样苦涩的口津紧密纠缠,难分彼此。 直到少女精疲力尽,眼看着又要昏厥,裴屿舟方才离开。 他抬手抹去蜿蜒在她红润唇角的汤汁,一双冷厉的凤目死死盯着她,里面是让人心悸的侵占强迫之意:“程若梨,你死,我就送他们下去给你陪葬。” “三年前我就跟你说过,这辈子除了我,你谁都别想嫁。你敢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若梨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听,更不想看。 就算三年前真的有过动摇,她也没有动过嫁他的心思。 他的恩,她可以用身子,乃至是命还,却唯独不会送出这颗心,甘愿做他的夫人。 姜锦芝无所不用其极,对她做了那么多恶事,她又怎么可能嫁给她儿子,让她成为自己的婆母。 若梨恨不得杀了她! “裴屿舟,你和她越来越像了。”让人恶心。 后面的若梨没说,尽管她如今心如死灰,可也不想承受他的折磨。 凤眸微眯,裴屿舟喉间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瞳孔里深深倒映着若梨,黑得让人窥不透一星半点。 这三年他杀过无数人,也保护了许多人,可他最想要护着的,他心里最后的一点光亮,却一个劲地躲着他,要忘了他,不给他半点音讯。 程若梨,我爬过那么多刀山血海,独自背着仇恨,早就已经疯了。 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放过你。 情绪上涌,他又猛地喝了口汤药,捏起她的下巴,强势地喂下去。 这一碗药有一小半都进了他肚里,到最后二人皆是呼吸凌乱,唇瓣染红,一片狼藉。 身着铁甲的将士严密护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驶在官道上,载着两人去往那座波澜诡谲的繁华都城。 - 裴屿舟将若梨安置在京城的别院内,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流水般地送到她跟前,却没得到她半点余光。 先前在国公府照料若梨的丹颜和丹青二人也被他安排到别院贴身伺候。 不过一晚,英国公声势浩荡地接回一名女子的消息就传遍京城,所有试图巴结讨好他的达官显贵都在打听情况。 而原先长公主擅作主张商议的,与景阳侯府的亲事也被他毫不留情地驳回。 若梨来到京城的第三日,二月头一天,裴屿舟放出话来,要娶她为妻。 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长公主甚至为此进宫面见皇兄,请他加以阻拦,而圣上自然也将裴屿舟召进御书房,密谈一番。 最后结果并无改变。 裴屿舟娶若梨之事已成定局。 因着他急于成亲,婚前所有章程走下来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婚期最后定在三月十八,正是穿暖花开的好时候。 别院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唯独待嫁的若梨毫无所动。 新娘该亲手绣的盖头,喜帕,她都置之不理,更别提成亲的喜服。 不过裴屿舟原本也没指望她,服饰上的事都交给了京城最好的绣坊。 只有盖头他不准备假手他人。 离成婚不到十天时,裴屿舟拿着块红帕子走进厢房。 彼时若梨正趴伏在软榻上,沐浴着春日温暖的阳光,闭目养神。 折姝梨 第57节 已经是大白兔的喜宝在她脚边来回蹦着,小爪子一个劲地勾她拖地的繁冗裙摆,想爬上来,想要她抱,她却无动于衷。 尽管知道迁怒不对,可被裴屿舟这般强迫,圈禁,若梨实在没法像以前一样亲近疼爱喜宝。 进来的男人将帕子先叠好收起来,弯腰捞起地上的兔子放在怀里掂了掂,余光扫过仍闭着眼睛,恍若不知的女子,唇角弯了弯,笑意冷冽讽刺。 来到京城后若梨一直不曾开口与他说过什么,与她亲近便反抗,反抗不过就像块没知觉的木头,由着他去。 在榻边坐下,裴屿舟伸出手,先是将她面颊上几缕凌乱的发丝拨开,而后他粗粝的指尖便开始在她白皙柔美的轮廓线上蜿蜒,若即若离,时深时浅,那份糙带起的痒和酥麻,格外消磨意志。 若梨终于是无法再置之不理。 她掀开眼帘,美眸中最初是熟悉的,朦胧动人的倦意,很快便又被疏离漠然取代。 往后缩了缩身子,躲开他的手,若梨缓缓坐起身,头上的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清脆碰撞,晶莹璀璨。 谁都不曾开口。 裴屿舟静静地打量着她,眸光变幻不定,始终存在的便是那一抹浓烈原始的欲。 而感觉到的若梨下意识攥紧前襟,神色戒备,又胆怯。 身体出现反应时,男人多少有几分错愕。 他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自制力会差到这般地步。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就只是盯着…… 喉结上下滚动,暧昧的吞咽声惊得若梨哆嗦了一下,在她眸中隐有泪光闪烁时,裴屿舟别过脸,开始调整,试着压下几分。 单手摸着柔软乖巧的喜宝,另一手则是将怀中的红帕子拿出来,递到若梨面前:“盖头绣好。” 她没有接,甚至垂着眼帘,不想看。 府中早已是一片扎眼的红,窗户上,门上,到处都贴着“囍”字,房梁上也绕着红绸,连蜡烛都换成了红烛。 库房也堆满了成箱成箱的聘礼,嫁妆,装不下的最后都摞在了院子里。 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婚事迫在眉睫,避无可避。 她就要嫁进那座囚笼一般的大宅,成为那个女人的儿媳妇。 若梨恨不得将这些都剪碎,又怎可能自己动手绣。 弯腰将喜宝放到地上,裴屿舟大手一探,轻而易举地托起若梨,却没有像之前一样让她横坐在腿上。 男人拨开她的细腿,让她跨坐着,与自己面对面,但没让彼此严丝合缝。 再近,很危险。 他的臂膀像热铁,焊在她腰间,不管若梨怎么挣扎都离不开半分。 四指贴着怀中人软嫩的面颊,拇指圈着她的下颚,看似包裹,实则是将她的脸固定,让她直直地面对他。 裴屿舟仍然戴着半块面具,尽管若梨不懂他为何如此,却也没有兴趣问。 看不看他这张脸对她来说都没区别,甚至看了可能会更不舒服。 “程若梨,你乖,他们就能少受点苦。” 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院子里堆的,系着红绸缎的箱子,裴屿舟眸中划过几分讽刺。 的确,他脏,他配不上,但如今只要他想,没有人能阻止他娶程若梨。 叶景昱甚至为了顾全她的体面,含恨送来成箱成箱的嫁妆。 所以那些不自量力的挣扎,他们还是少做为好。 他脾气一向不好,如今更是差到极点。 垂下眼帘,若梨根本不想理睬他,视线无意中落到块隆起的地方,有些茫然,也没有移开。 察觉到她的目光,裴屿舟低笑,嗓音变得粗哑起来。 他松开若梨的脸,转而握住她的柔荑,带着它一点点往下。 第48章 回京城 指尖触到那块滚烫时, 若梨本能地觉得不对,要缩回来,却因为他的钳制动弹不得。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绝对不是好兆头。 她明显感觉到裴屿舟的呼吸变得急促热沉,他的手也烫得厉害, 掌心满是汗水,十分黏腻。 不知是不是错觉, 若梨觉得随着她的挣扎,指尖的感觉越发不对。 扣着她纤腰的手猝然用力,毫无防备的少女栽到他身上,趴伏在他肩头,近在咫尺的距离, 裴屿舟的呼吸源源不断地喷洒下来。 他的大掌开始往上,不轻不重地划过若梨身侧玲珑的曲线,虽隔着衣服, 但仍是留下了像是要将人融化的酥麻热意。 怀中人儿紧绷起来,原本清浅均匀的呼吸快了几分,轻轻吹拂在他脖颈间, 带起阵沁人的香风。 将她的小脸扶起来正对自己, 裴屿舟的凤眸很黑, 却又有着让人面红心跳的暗火在奔涌,似乎随时要将她倾覆。 牵着若梨的手又动了动,更清晰地感觉到轮廓后,她有些畏惧,更多的却是强烈的, 被冒犯的羞耻和不堪。 就算未知周礼全貌, 若梨也是懂得男人的眼神的。 可在绝对的强大面前, 她根本毫无挣脱可能,咬紧牙关,即使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管,随他去,可眼眶还是不由得红了起来,泪水盈盈颤动,像是下一刻便要掉落。 “怕吗?这只是开始。”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裴屿舟俯首在她耳畔,“成亲之日,你要好好受着。” 若梨不停地摇头,豆大的泪水开始往下落,却没换来他半点怜惜。 男人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黑眸中热浪汹涌,倒映着若梨,却没有理智,而是让她崩溃的欲和狂。 他始终不曾松开她的手,带着它一同堕入。 不知过了多久,若梨感觉到湿热,一阵阵的。 而她的美眸中空荡荡的,连泪光都快要干涸,面色惨淡,像个失了灵魂的布偶娃娃。 裴屿舟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过了片刻方才拿出帕子,先给她仔细擦拭潮湿的指尖,而后再整理自己。 至于已经污了的外袍,他只随意地擦了两下,便没再管。 稍微放纵,心情愉悦几分的男人准备与怀中人温言两句,却先听到她毫无预兆的哭泣声。 若梨很少像这般哭出声,刚刚所受的屈辱,连带着这段日子被关在这的压抑和委屈,再也抑制不住,骤然崩溃。 从一开始的抽泣,到后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哭,弄得裴屿舟神色凝固,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他捧着若梨的小脸给她擦眼泪,她却抽抽噎噎地,厌恶地道:“别用,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眉眼骤冷,但仅是一瞬,裴屿舟面无表情地看着若梨,没在这时候逆着她。 让她情绪变糟糕这泪水就更没完。 浇得他心里不舒坦。 守在外面的婢女和护卫都被里面的动静弄得有些懵,却没有人敢窥探半分,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背对门,站得笔直。 若梨在他面前哭是常事,裴屿舟鲜少哄得住她,但不代表他会变得无动于衷。 单臂绕过她的臀,将娇小纤柔的人托起,像抱孩子般,男人扶住她的腰带她起身,在屋里转着圈。 外头春光正好,这座小院的风景更是别致幽雅,亭台水榭,小桥流水环绕,桃树纷纷,如今也正是花朵盛放的时候。 满园的风景,还有花香,属实醉人。 站定在窗户边,裴屿舟拍了拍若梨的背,示意她往外看。 但此刻哭得眼前发黑,晕眩无力的人儿根本没有力气,也不想理他,她的小脑袋软软地埋在他肩头,眼帘耷拉着,抽噎声依旧不断。 只要想到不久后她就要嫁到国公府,任由他对自己做刚刚那些龌龊事,若梨的眼泪便停不下来。 可她连死都不行,只能活生生受着。 裴屿舟他就是个疯子。 “晚上吃酱猪蹄。”视线落在她红通通的眼眸,裴屿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担心多,还是心疼多,总之他确实有些看不下去了。 酱猪蹄,他不配说。 就是因为他,她再也吃不到锦州那家的,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哥哥他们。 想着,若梨原本还有所减弱的哭声又厉害起来,而搂着她的男人胳膊明显僵了片刻,继而眯了眯冷锐煞气的眸,似是不耐。 “没完了?” 浓眉蹙起,裴屿舟面具后的神色有点压抑,周身气场也凌厉不少,像在威胁。 身子一抽一抽的若梨挣扎着抬起脸,透过朦胧的视线,瞪着已然重影纷纷,模糊不清的男人,开口时,又有几滴泪掉落:“明明,明明就是你没完。” “你们母子都是疯子,要我与你们一起生活,不如杀了我。” “你凭什么不让我死,我这样和死有什么区别,比死了还痛苦……” 若梨哭着将心里话往外倒,她觉得自己再不说,再由着他去,或许会和他们一起疯掉。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裴屿舟的脸色有所缓和,他侧眸望着痛哭不休,好不伤心的小姑娘,一时竟有些失笑。 捏了捏若梨满是泪痕,黏糊糊的小脸,他问:“谁跟你说住在国公府?” 不知是懵的,还是惊的,她打了个嗝,抽泣声静止片刻,很快又响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一个泪眼汪汪,一个眉目深邃。 “第三天就搬。” 懵懵懂懂的若梨下意识问:“搬去哪?” 臂弯往下几分,裴屿舟先扣住她的后脑勺,压下她狼藉一片的小脸窃了阵香:“这,将军府。” 莫说这样的若梨,便是更狼狈的时候他都见过,自然不会在意。 可是住在哪都无济于事,她压根就不想嫁给他。 所以若梨偏过脸躲着他强追不舍的气息,泪盈盈地摇头,却不曾再开口。 她怕自己说出来之后又会招来他更过分的欺辱。 三年前若梨便是拗不过他的,三年之后,位高权重,手腕狠厉的他更是无法反抗。 折姝梨 第58节 取出那方叠得齐整的红帕,裴屿舟的手指拨开若梨的前襟,在她错愕挣扎之际,强势地将帕子塞进那方鼓鼓的柔软之上。 指腹多停留了片刻,轻轻划动…… 凤眸幽深,暗涌迭起。 “绣好,我就让叶景昱送你出阁。” 没有再过分下去,裴屿舟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指,在鼻尖嗅了嗅,留下的味道似乎比往日更为香甜。 他的话让若梨一时懵然,便是连他的小动作都没太注意到。 到京城后她便被软禁在这方别院,除了裴屿舟和伺候的婢女们,其他人都不曾见到,以至于她常常怀疑,哥哥他们到底有没有被放过。 因为若是真的脱困,叶景昱一定会想法子与她联系。 垂下眼帘,若梨看着没有完全塞进去,露出些边角的刺目的红色,长睫颤动,坠着的泪水再次落下。 若当真能见到哥哥,绣,又有何妨。 唇瓣翕动,若梨再次看向他,目光中有着让裴屿舟动容的凄楚无力,“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三年前,他口口声声地发过誓,骗她就不得好死。 心口一沉,尽管她答应了,可男人的眉眼却变得冷厉阴沉。 是不是以后她活着,答应给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离不开这些与他无关的人? 将人放到地上,裴屿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沉怒可怕。 这一个下午若梨都在忙着绣,而隔壁书房内,冲过凉水澡,换了身衣袍的男人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一杯接一杯地喝凉茶。 却始终压不住心里的烦躁和火气。 程若梨,你还真是日日折磨。 但无所谓,我们有一辈子时间耗着。 - 傍晚,裴屿舟和先前一样,来若梨这里用膳。 丹颜说从江南找来的几个厨子今日都到了府上,所以桌上的菜肴焕然一新,都是若梨这三年来习惯的口味。 最中间摆着盘格格不入的酱猪蹄。 飘着的香味她很熟悉,和锦州那家铺子做的一模一样。 但若梨动也未动。 “想吃就啃,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裴屿舟的语气平淡,也没用公筷,直接从盘子里夹了个皮香肉紧的大猪蹄放到若梨面前的碟子里。 伺候在一旁的丹颜和丹青目瞪口呆。 姑娘这般娇弱动人的绝世美人,怎会喜欢吃如此油腻不雅之物? 就算国公爷想表现对她的亲密和了解,也不该睁着眼睛说瞎话,为难于人啊…… 闭了闭眼,若梨要将那块猪蹄夹回去,但裴屿舟的筷子抵住她的,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两个婢女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 二人如今像冤家一般,成婚后这日子该如何过? 难以想象。 谁都不曾先动。 最后若梨的手有些酸,也颇觉没有意义,便抽/出被他夹着的筷子,心一横,夹起那块猪蹄,不管不顾地啃。 虽然直接,但她的一举一动也并不粗俗,甚至让人开胃不少。 而若梨却在破罐子破摔地想,或许邋遢的样子看多了,他就厌弃了,他们就可以和离,她就能自由…… 裴屿舟放下筷子,支起下颚,慵懒地看着她,深邃的瞳孔中笑纹阵阵,连带着唇角也有所牵动。 似有宠溺。 若若梨此刻抬头,便会看到三年前,她复明前一直想看的眼神。 那是一双,被她填满占据,割舍不开半分的眸子。 其实晚上不该吃这些大荤之物,若梨以前实在想的时候,也就只吃一个过过瘾,但此刻她心里堵着气,啃完一个,她又夹了一个。 只是吃完后若梨便有些后悔。 胃撑得发腻,不太舒服。 但她神色如常,从袖中取出帕子,准备擦拭,但在那之前她抬头看了裴屿舟一眼,美眸里挑衅的意思不言而喻。 怎么样,我如今就是这般没有礼仪规矩,你还要娶吗? 少女嘴唇周围油得发亮,还有淡淡的黄酱,在她白皙素嫩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兀,看着是有点不雅。 但裴屿舟的眼神不仅深邃,还有莫名的笑意。 站起身,他猝然托住若梨的后脑勺,弯腰吻了下去。 第49章 回京城 男人细致地描摹着她的唇, 将那些和着她甜意的香油卷入口中,细细品尝。 离开时,少女两瓣柔软的唇瓣已是红润不已, 酱汁与津液混合,污糟之余竟仍具诱惑。 在他再次靠过来前, 若梨仓皇地背过身,拿起帕子一个劲地擦拭着更加难受的唇, 眼眶也渐渐红了。 被他的举动弄的。 但心里的气莫名就泄了,涌上几分无助和颓然。 无论她怎么糟蹋自己的形象,裴屿舟好像都不在乎。 “哥哥他们在哪?”擦完后,若梨转过身,还是忍不住问了他。 原本正要回凳子前坐着的男人侧过脸, 漆黑的面具在烛火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而他的瞳孔中则是让人战栗的黑色怒涛。 “我今晚非剁他根手指。” 他周身戾气重重。 闻言,若梨却是落下了泪, 她的唇瓣上下哆嗦着,凝着他的目光被泪水朦胧,里面的情绪一时看不真切。 她哽咽着问:“裴屿舟, 他是舅舅的嫡亲儿子, 也是我仅剩的亲人, 我为何不可以唤他?” 男人猝然欺近,掐住她的下颚,凤眸死死盯着她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除了我,你不允许唤任何人哥哥。” 若梨的唇角却挤出一丝苍白绝然的弧度:“我不会再唤你哥哥的。” “还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的话吗?‘哪家妹妹要与兄长定亲。’可你如今既要我认你,又逼着我嫁你, 裴屿舟, 你的脸不疼吗?” 冷笑一声, 裴屿舟粗糙的指腹或轻或重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程若梨,那些话你倒记得清楚。” 泪水自眼角蜿蜒,划过他温热的指缝,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若梨翕动着唇瓣,轻声道:“你伤害过我的,一字一句,我都不敢忘记。” 果不其然,他指尖轻慢又强势的动作停顿,声音终是不再平稳,多了狠意:“那我为你做的那些,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忘记,是不是?” “是,因为你的母亲,对你们,我向来记仇多些。” “而且我从没有强求过你,那些都是你自愿的,你如今又想要我还什么?” 若梨能明显感觉到捏着她的手在发抖,可他的力气并没增加,至少她没有疼痛感。 吹拂在她脸上的气息也汹涌得厉害,像是猛兽在咆哮,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撕咬。 只是最后,男人竟毫无征兆地松开了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泪流满面,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少女,竟是罕见的笑出了声。 的确,她说的没错。 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当初没想过回报,这三年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日夜,他也没有哪一刻想要过。 更可笑的是,他念着的,全是她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眼睛怎样,日子过得怎样,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哭…… 梦到她笑,他一夜难眠,梦到她委屈,他能焦躁好几日,恨不得飞到她身边。 到头来,他在她心里其实什么也不是。 垂下眼帘,若梨知道这些话狠,可她无视了心底短暂的,异样的钝痛,残忍地觉得,并没有错。 他如今位高权重,大可以找个全心全意为他的女子。 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身上找苦吃。 “程若梨,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等价交换。” “首先,是叶景昱。” 裴屿舟止住了笑,此刻他的凤眸隐隐泛红,陌生又狰狞。 晶莹的泪光颤了颤,若梨并没有因此感到惧怕,她站起身,饶是如此,也不过才及到他肩头,依旧需要仰头看他:“裴屿舟,我没什么要和你换的。” “你伤他一分,我便自伤一分,横竖,我如今也过得生不如死,没什么好怕的。” “你信不信我先弄死你?” 有那么一瞬,裴屿舟真的恨不得掐死她。 这份折磨如今已变成利刃,对准他的心口,刀刀致命。 若梨笑了笑,含泪,哑着声,很是温柔地问了他一句:“你舍得吗?” 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却让上一刻还面目阴沉的男人骤然僵了目光,他的胸膛沉沉起伏,在气氛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时,他猛地甩袖,转身走向门口。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院中回荡,下人们皆是胆战心惊,唯独若梨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膝弯,泣不成声。 若是以前,她绝对想象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场景。 三年,裴屿舟心里竟真的还有她。 可这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折姝梨 第59节 - 或许是晚上吃得多,再加上心绪不佳,若梨躺在床上后一直辗转难眠,不是很舒服。 最后她掀开被子起身,从柜里取出白色的狐毛斗篷披在身上,出门前,她在喜宝的小窝门口停顿片刻。 夜色昏沉,月光在冰凉的地砖上铺了层朦胧的清辉,透过这些许光亮,依稀可见睡得香甜安然的大白兔。 来到京城后,她便鲜少碰喜宝,反倒是裴屿舟时常将它捞进怀里,喂菜叶,顺毛,他甚至给它做了个金灿灿的,挂着金铃铛的小项圈。 喜宝蹦到哪便响到哪,清脆欢快。 项圈上面刻着“裴屿舟,程若梨”六个字。 而这两个名字中央,空着的那一块,刚好够写一个字。 “喜宝,对不起,他心里不该有我的。” 这样对彼此都好。 蹲下身,若梨的手轻轻覆在白兔背上,温柔地摸了摸,眼中却是一片黯然。 打开门时,门外守夜的丹颜立刻回过身,恭敬地向她见礼。 或许是旁观者清,她与丹青三年前便看得透彻。 若梨注定会成为她们要一生侍奉的女主子。 “不必跟着,我想一个人走走。” 朝她摇了摇头,若梨的余光又扫过不远处漆黑的书房,而后便抬脚离开。 这些日子裴屿舟都睡在书房。 这座宅子是随着封官圣旨一并赐下的,环境和布局都十分精妙,确实可以算作将军府,不过正门上方至今不曾挂上牌匾,便暂称别院。 若梨如今对后院的路有所熟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逛到了后花园。 远处,湖心中央的亭子里依稀有道人影,似乎正在自斟自酌。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过脸,看了过来。 虽有段距离,但月色下,面具流转的清冷光芒仍像是刺进了若梨眼底。 她转过身,要离开。 只是没走两步,身旁便刮过一阵带着浓烈酒味的劲风,吹起若梨未着发饰,散在肩头的柔顺青丝。 怔怔地看着裴屿舟高大的背影,若梨的发丝尚未完全落定,他便消失在她视线。 回过神,她重新迈开脚步,去往那座湖心小亭,与他背道而行。 待到若梨走过湖上曲径,小桥,来到亭前时,便看到桌上,地上,歪倒着七八个精致酒瓶,还有一个已经碎得不成样子。 晚风吹拂,浓烈的酒气却一直未曾消散。 在围栏前的长凳上坐下,若梨侧望着清澈的湖水,里面倒映着一轮弯月,满天星斗,波光粼粼,清幽安然。 这府里的精致确实极好,可不属于她的,入得了眼,进不去心。 鬓边发丝在寒凉的风中柔软浮动,时起时落,未有定时,为她平添一份凌乱不宁的美。 坐了片刻,胃中不适仍未完全消减,若梨便又起身,离开湖心,继续在后花园中转着。 当她即将绕过一片假山时,手腕猝然被一只灼热有力的手攥住,下一刻她的身子便被拽进假山之中。 熟悉的酒味在风中燥烈地跳动着。 等到若梨反应过来,看清眼前的男人时,后背已抵上嶙峋不平的假山石,而他的手捏起她的下颚,迫使她仰头,同时俯首吻了下来。 唇齿之间浓郁的酒味让若梨一时无所适从,她的小手拼命抵着他结实的胸膛,不停地推,甚至是捶,却无济于事。 有巡视的府兵听到动静,刚窥探到一星半点,便被裴屿舟强横的内力给击得血气上涌,捂着胸口踉跄绕开。 大手重新圈住若梨的细腰,裴屿舟微微用力,迫使她完全依偎在他怀里,踮起脚尖承受他欲念汹涌,像是要将她吞掉的蛮横亲吻。 他完全沉浸在强迫掠夺,报复得逞的快感中,而仰着脖子,挣扎不得,最后筋疲力尽的若梨却只有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裴屿舟方才放下捏着她下巴的手。 若梨眼底的泪光在这月色下更显清透,瞳孔里的凄楚和难受直直地刺进裴屿舟眼底,将他因着酒劲丧失大半的理智唤回几分。 她隐忍着呜咽,唇瓣因着刚刚激烈的亲吻甚是红润饱满,却更衬得小脸有几分苍白。 大手伸向若梨细嫩的脖颈,裴屿舟轻轻给她捏着,但他眼底的暗涌并没有因为她的难受平息。 男人的唇瓣又贴上她的脖颈,感受着滑嫩肌肤之下脉搏的“砰砰”跳动,凤眸中划过危险的,让人胆颤的狠意。 流连片刻,他张开嘴,咬住那跳动最为明显之处,力气不大,却也不小,至少若梨感觉到了丝丝难言的灼热钝痛。 身体里某些可怕的冲动在叫嚣着,要咬破她的肌肤。 这样便能知道,她的血,如今究竟有多冷。 晚上她说的那些话又开始在裴屿舟耳畔回荡,克制与疯狂在他瞳孔中激烈碰撞,难分胜负。 第50章 回京城 当其中一阵浪潮要将其余的挣扎完全吞没前夕, 裴屿舟耳畔响起若梨无助的抽泣声。 他眼底的汹涌迅速退却,片刻后,便是一片熟悉的漆沉。 托起若梨苍白的小脸, 裴屿舟不疾不徐地摩挲着,带着几分安抚, 嗓音仍是蛊惑而迷人的低哑:“你怎么敢躲我,无视我?嗯?” “想让我死心, 是不是?” 怀中人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瞬,被他从容猎捕,尽管想将她就地正法,裴屿舟粗粝的手指却还是若无其事地抚/弄起她白嫩柔软的小耳垂。 周围静得厉害,他的声音明明不大, 却在若梨耳畔产生了诡异的,让她心悸的回音。 为何,为何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思看透。 而她, 便是连他心里有她这件事,都要小心翼翼地,一再试探, 确认。 她在他面前怎会这般狼狈无用。 “再不听话, 我会让你先死去活来。”裴屿舟盯着她轻易便能让人动容, 生起恻隐的小脸,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不要理会。 让她去哭。 反正他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出来干什么?”他冷冰冰地问,莫名有几分切齿的意味。 好像这句话本不该问出来。 眨眼间,又有泪水自若梨眼眶滑落, 她努力咬住哽咽, 倦乏地道:“有点不舒服。” 闻言, 裴屿舟抚摸她的手无意识地停顿,“哪里?” 不曾开口回答,若梨垂下了眼帘,不想再与他说话。 她只愿他放手。 关心,照顾,通通都不想要。 无视了她抗拒的,漠然的态度,裴屿舟的思绪飞快转动,很快便想到晚上她吃的那两块猪蹄,将前因后果连贯起来。 心又冷了几分。 原本他还有过一丝幻想,以为她也为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失眠,伤神,甚至后悔。 程若梨,你如今果真很懂要怎么折磨我。 将人放下,裴屿舟牵起她的手,与她五指紧扣,而后强势地带着她走出假山,开始在后花园中散步。 尽管盛怒,但他的步伐不快,若梨跟在他斜后侧一点的地方,并不吃力。 而裴屿舟也没将她拉到身边。 大抵此番受的气有些难消。 他们谁都不曾开口打破静谧,若梨也不知道自己跟着他走了多久,胃里的不适早就没了,久久未曾有的浓烈倦意席卷着意志,她的眼帘不由得耷拉下来。 但裴屿舟好似不知疲倦,仍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在后花园绕圈。 挺括的背影变得有些朦胧,疏离而遥远,似有重影。 尽管筋疲力尽得像是下一刻便能原地倒下,睡去,可若梨依旧倔强地咬紧牙关,强撑起眼帘,凭着身体的本能,以及他的拉扯,迈动脚步。 直到她的脚踩上个不知打哪来的小石子,膝盖莫名一疼,整个人方才瘫软下去。 裴屿舟的手从容地揽住她的细腰,将人横抱起来。 尽管很想下去走,不愿依赖着他,可靠在那宽厚胸膛的一瞬,若梨便失了所有强撑的力气,酸沉的眼帘被困意压垮,合了起来。 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她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当年神医发现问题的时候她年纪尚轻,经过两年的调理已经好了许多,可体质依旧较寻常人弱些,熬不得夜,更经不住过度劳累。 若是再回到国公府,被那些无孔不入的下作手段荼毒,便是神医也难救了。 而这份阴毒,或许只是长公主的冰山一角。 将熟睡的若梨放到床上后,裴屿舟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床畔,静静地看着她。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在不停纠缠。 许久之后,他正要起身离开时,床上的人儿却呢喃起来:“裴屿舟……” 男人的脚步猛然顿住,他侧过身,面具后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粉嫩的唇,瞳孔里却并没有欲,满是灼热的,动荡不宁的波澜。 只要这三个字,不要再——“你不要逼我了,我不会嫁给你的……” 半晌,裴屿舟的唇角扬了起来,笑得恣意,气息却压抑至极。 程若梨,我偏要逼。 嫌我脏也好,痛苦也罢,都无所谓。 三年前一无所有时我便如此想,三年后更是如此。 倾身上前,裴屿舟的手轻轻贴上她白嫩的面颊,指腹划过她柔柔隆起的黛眉,有着与气质相悖的温柔。 折姝梨 第60节 像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 我已经等不及要与你洞房花烛。 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这样你或许就能安稳一些。 单腿支在床上,裴屿舟弯下腰,唇瓣再次落在她白皙脖子上留下的那块红色吻痕上,却只是蜻蜓点水,不曾久留。 你要乖一点。 - 若梨仅用三天,便将红盖头绣好了。 虽然样式简单,所用的线也稀松平常,明显看得出敷衍的痕迹,可到底是挑不出什么错处,过个面场绰绰有余。 她看着裴屿舟,多少有点如坐针毡,对面的男人却始终垂眸摩挲这方帕子,凤眸里映着红,仍是看不透的深邃。 像是已经将先前答应的事忘在了脑后。 尽管知道他可能是故意吊着,可若梨到底是没忍住,开口打破静谧:“我绣完了。” 将帕子叠好还给她,裴屿舟冷淡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焦躁的小脸上,低低地应:“嗯。” “可你答应过……” 她很着急,下意识圆瞪起美目,话至一半脑中便回响起他那日说的,霎时失言,进退两难。 心底也涌上了不甘和委屈。 “成亲那日他自会出现。以后少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没什么情绪地刮了她一眼,裴屿舟冷漠地无视她氤氲起的小情绪,起身便要离开,去书房阅读公文。 瞪着他高大健硕的背影,若梨忍不住站起身,语气焦灼,又带点别扭的恳求:“那,那可不可以让叶神医过来?我想请他帮我诊脉。” 行至门口的男人停下脚步,半侧过身,棱角分明,如刻般的冷硬轮廓线条在春光下似乎有所缓和,但他的话仍然不近人情。 “京城有的是大夫。” 说完,似乎是不耐烦,裴屿舟转身就走,再没给她任何争辩机会。 心里憋屈又难受,却无从发泄的若梨丢开盖头,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发饰不取,衣服也不脱,就这样躺到床上,拉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 混蛋,混蛋。 她在心里不停地骂着。 而回到书房的裴屿舟取下脸上的面具,打开本公文,没看进去几行字,便将阿七唤了进来。 “去宫里把张院判请来。” 将代表他身份的腰牌丢过去,男人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又似有一丝心烦。 阿七拱手行礼,恭敬地应下。 不到一个时辰,张院判便背着药箱走进院子,他先进书房向桌案前那位如今正当红的大将军见礼,而后便遵照他的吩咐,去往主屋。 只是离开前,老人又忍不住用余光扫过书房角落那张简陋窄小的软榻,上面铺着床垫和被褥,睡卧的痕迹很明显。 将军府是御赐,也算是京城排得上号的好宅子,虽没有国公府那般广阔,可也不小,怎的,国公爷还要在书房置榻? 就算主院没有其它房间,其它院子也该有的…… 满肚子疑惑的张院判来到主屋后便明白了。 丹颜进内室通报,不消半刻里面就响起带着恼意,却仍旧娇软动人的声音:“我不要看,送张院判离开。” 看着鼓起一团的被子,丹颜感到为难,只是若梨心情不好,她更不敢火上浇油,便默不作声地退出去,示意门口的丹青去向国公爷汇报。 虽然若梨面对裴屿舟以外的人时大多是温柔客气的,不会无故迁怒,可绝不代表她们能逾矩地规劝,甚至违逆她。 否则后果可能比直接得罪国公还要严重。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大抵早知会如此,丹青说完后裴屿舟的神色不变,用笔将公文最后一处圈画好,他方才将它合上,拿起面具起身离开。 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主屋时,他已和从前一样,遮住了半张脸。 绕过屏风,拨开珠帘,裴屿舟在所有人不自觉收敛,谦卑敬畏的目光下,径直进入内室。 许是住过一段日子,空气里已氤氲着清软的,属于若梨的甜柔香味,闻着醉人,也舒心。 男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缓和几分。 在床畔坐下,他掀开被子,无视若梨的羞恼和挣扎,将发鬓凌乱,衣衫不整的她从床上抱起来,扶进怀里。 修长的手最先做的,便是将她散乱的衣襟拉好,将乍隐乍现的,比三年前更为玲珑诱人的波澜线条遮住。 虽没见她高多少,更不见胖,可有些地方的肉确实也没少长。 前几日他便感觉到了。 喉结滚动,裴屿舟觉得有些热,喉咙发干,异样的气息拂过若梨面颊时,她也意识到危险,没有再过分挣扎。 “你不是要诊脉?” 将她头上的发饰扶好,杂乱的青丝理顺,裴屿舟明知故问。 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的若梨闭上眼睛,别过脸,不想在有外人的时候和他吵,让人看尽笑话。 “进来。” 抬手挥下床两侧的纱帐,将二人的身影挡住,裴屿舟沉声命令。 张院判也算太医院的老人,便是圣上都见过不少,但面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公,竟仍有几分紧张。 进去后他不敢多看,将药箱放下便来到床畔,坐在丹颜准备好的木凳上,开始给若梨诊脉。 她的手是被裴屿舟强行拿出来的,脉象不算平稳,所以他诊得有些久,屋内的气氛也渐渐冷却,压抑。 移开手后,张院判呼出口气,神色尚算平静,他简单斟酌一番,便开了口:“国公爷不必忧心,程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 “或许有些郁结在心,且多出去走走,心情开阔自然便好,无需用药。” 闻言裴屿舟垂眸睨了若梨一眼,神色不明。 靠在他怀里的人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侧过脸,轻声问:“张院判,我的脉象与三年前相比,可有不同?” 第51章 回京城 屋子里静默片刻, 起身准备请辞的张院判回过神,才再次意识到,此刻被裴屿舟如珍似宝地搂在怀里的, 正是三年前那个与他有过婚约,险些命丧虎口, 也因此失明的小姑娘。 当年给她诊脉之后,有些话张院判不曾直言。 那时她的脉象已是衰退之势, 显然是长期受慢性毒药的侵扰,寒邪已在身体血脉间流淌沉淀,难以拔除,寿数大损。 但高门大户后宅内的阴私事,他们这些看诊的大夫若实话实说, 免不得要搅进浑水。 毕竟能对她下此毒手的,只有一人。 只是时至今日,这姑娘的脉象非但没有枯朽, 反而恢复了生机,实在让他一时难以反应。 知道自己沉默的有些久,张院判敛起心神, 平和地道:“姑娘, 你的脉象平稳有力, 与三年前判若两人,日后仔细保重身体,定能福泽绵延。” 她既能康复,身后肯定有高人相助,若他再有所隐瞒, 才是真的惹祸上身。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英国公将这位姑娘看得很重, 而他与长公主的母子关系…… 垂下眼帘,若梨眸中划过一抹无力的讽刺和凄怆。 三年前,那么多京中大夫来给她看诊,最后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明哲保身,驻足旁观,任由她凋零。 最可笑的是,当初她还天真地觉得只要自己逃了,就能好好活下去。 要她怎么不恨。 眼中闪动的晶莹刺进了裴屿舟眼底,他知道有事,却没有直接开口将张院判留下。 “为何有此一问。” 主屋的人都散尽后,男人将若梨抱到腿上,凤眸紧紧盯着她,心里有阵难言的闷痛。 即使知道她亲口说出来自己或许会更不好受,但他还是只想听她的。 朝他发泄情绪,迁怒于他都好,只要不是毫无反应。 勾起唇角,若梨笑得刺目,她的声音也多了哑意:“国公爷神通广大,洞悉人心,又何须问我。” 只会徒增我的痛苦。 尽管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她这般讽刺淡漠的话语,裴屿舟的凤眸仍是冷却半刻,又被她眼角滑落的泪滴击碎。 他俯首吻了下去,那滴本该是咸涩的泪水消融在他唇齿间,却苦得厉害。 室内静谧,裴屿舟抱了若梨许久,什么也没做,平静地嗅着她身上甜软的香,瞳孔不复深邃。 直到怀中人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方才抬手将她头上的发饰都取下,把她放到床上躺好。 其实确实不需要打探,他也能猜到大概。 但事关若梨,裴屿舟容不下半点模糊。 所以来到书房后,他甚至还没有走到桌案前,便开口问被阿七拦住,请到这里等候的张院判:“说清楚。” 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即使已有所准备,但张院判仍有忐忑。 能用那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姑娘,长公主绝非良善之辈,而裴屿舟如今也是个狠角色,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皆是忌惮。 但这滩浑水实在躲不开,他便只能选个相对稳妥的。 只希望不要出错,他也快到告老还乡,安享晚年的岁数了。 “三年前程姑娘的脉象便已有衰颓之兆,应是长年服用了某种慢性毒药,以至身体亏空,气虚血弱。” “那时她至多只有十年寿数。” 书房内静得让人喘不过气,张院判说完后也不敢抬头,明是气候适宜的春日,他的额头角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在快要滴落之际,他抬手擦了擦。 折姝梨 第61节 裴屿舟的拳头仍在颤抖,此刻的他已摘了面具,神情更显凶煞:“张院判,你从医二十余年,就从出这么个结果。” 这句质问杀气四溢,那一丝克制之下的嘶哑像生满刺的链子,勒得人皮开肉绽,濒临窒息。 张院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苍老的脸惨白不已,褶皱都堆了起来,不安地抖动着。 对方论年纪甚至可以算作孙辈,可他的气场实在强得可怕。 确切的说,是暴戾。 “此事,确是我有违医者之道,望国公爷宽恕。”老人匍匐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黑玉石地砖上,彻骨的寒凉让他全身哆嗦,也更为清醒。 若此番得以保全,他便告老辞官,远远退出京中纷争。 可下一刻,这想法就被不远处的男人无情粉碎,他压着想将人一刀砍了的冲动,切齿道:“不想死就在我眼皮底下呆着。” 俯首在地的老人下意识看向他,神色错愕惊恐,却在对上裴屿舟眼眸的刹那低头应下。 看来这滩浑水他逃不掉了。 罢了,本就是他有错在先,便该有所偿还,否则死后大抵也难安生。 出了书房,压力骤减许多,张院判背着药箱,抬头望向广袤的,白云朵朵的天空,却是轻叹口气,原本尚且笔直的背,此刻已有些佝偻。 而桌案前的裴屿舟生生捏碎了他今日戴的面具,掌心一片通红,眼眸亦是。 姜锦芝是他的母亲。 但即使背上忤逆不孝,乃至是弑母的罪名,他也会还若梨公道。 倾尽所有。 - 夜幕降临后,裴屿舟方才将今日的公文都阅完。 来到主屋时便见若梨正坐在桌前,挑着米饭往嘴里送,神思不济。 想到张院判今日坦白的话,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站定在不到三步之距的地方,无声地看着她。 若梨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地夹菜,用饭。 或许一个寻常的,爱重夫君的妻子会等候他,去书房寻他,温柔小意,体贴关怀,但她大抵此生都不会如此。 若梨甚至有那么一瞬在想,他为何不再晚点过来。 眼不见心不烦,她便能独自好好吃一顿饭。 半晌,裴屿舟的唇角动了动,他不曾有一言半句的苛责,来到若梨对面坐下,拿起筷子,也开始用膳。 屋内静默得让人心慌。 伺候在旁的丹颜和丹青皆是垂着眼帘,盯着地面,努力减弱存在感。 虽然二人用膳时向来甚少说话,但如此僵硬的气氛极为少有。 裴屿舟来之后,若梨用饭的速度就快了几分,没一会儿碗里便空了,她用帕子细细擦拭过唇瓣,起身就要离开。 “明日我会让叶神医进府。” 停下脚步,若梨回身看他,对上他那双漆黑的,叫人看不明白的眼眸,喉咙眼里像扎了根酸刺,动一动便疼。 气氛越发压抑。 丹颜和丹青忍不住抬头对视一眼,退了出去。 因为似乎下一刻,就会爆发。 “裴屿舟,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若梨突然便笑了,甚至笑得溢出了泪。 原以为他知道,或许就没脸再娶她,就算他还不死心,至少心存歉疚,不再这般拘禁,限制着她。 结果不过是她自戳伤疤,自己痛苦,他还是无动于衷。 哦,也不是,他高高在上地施舍了一句,让叶神医过来瞧她。 裴屿舟,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 在眼泪落下前,在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倔强还不曾尽数崩塌时,若梨转过身往门口去。 她不要和他再待在一个屋檐下,一刻都不。 只是手还不曾触及到门扉,腰间便多了熟悉的,温热有力的臂膀,而她的肩膀也被环绕。 他从后面紧紧抱着她,像天地间最为牢固的囚笼,将她死死锁住。 “我护你。”俯首亲吻她头顶柔软的发丝,裴屿舟的声音很低,有着隐忍至极的哑。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也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顺从和痛苦。 她想还他的恩,和他两不相欠,可迈不过心里的坎。 那时的她对他还有情,那份矛盾和痛苦至今历历在目。 如今她却宁愿再戳伤口,来赌他放手的可能。 可是梨梨,母亲是母亲,我是我,你为何一定要将这个结打死,不肯再给我一点机会。 “你所谓的护,就是把我软禁,让我日日面对你这个只手遮天的国公爷,要什么都得向你摇尾乞怜,是吗?” “甚至避无可避时,我还要去见你那个疯子母亲,对她卑躬屈膝。裴屿舟,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早些死。” 明明她并没有声嘶力竭,甚至因为哭泣,声音湿软无力,却字字如拳,狠狠砸在裴屿舟心口。 他甚至觉得无力辩驳,因为她说的似乎是事实,又不是。 半晌,他方才敛起眼底沉痛的波澜,揽着她的臂膀再度收紧:“不允许把死挂在嘴边。” “成亲之后我给你自由,母亲那边,随你的便。” 若梨垂眸望着他手上陈年的咬痕,恨意涌上心头,她偏执地,激动地道:“随我的便?我又能把她怎么样?!难道可以像你威胁我的,把她刀刀活剐?!” “到时候你这个朝廷重臣又当如何抉择?” 尽管看不到她的视线,但男人的眼睛像是可以穿透一切,他翻过手背,将那块牙印藏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而他眼底始终倒映着怀中之人,沉冽而专注:“我从不抉择。” 若梨突然便说不下去了,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若她真能快意恩仇,又何必因为他的软禁,还有接下来的一切挣扎不甘,如此不过是因为她根本没有选择。 合上眼帘,她突然觉得或许不该将所有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归根到底是她自己没本事反抗,讨回公道。 裴屿舟见她不说话,便扶着肩将人轻轻转过来,望着她颓然的小脸,心口也闷疼得厉害。 搂着她腰的臂膀微微用力,男人将她悬空抱起,让她趴伏在肩头,像在抱一个闹着脾气,闷闷不乐的孩子。 他就这样抱着若梨出门,也不在意下人们惊诧的目光,带着她在府里漫步。 月色下,二人的身影难分彼此,又透着与之相悖的黯然与疏离。 即使是最紧密的拥抱,他们之间的隔阂依旧冰冷又分明,其间甚至横了把看不见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刺下去,扎得彼此遍体鳞伤。 不知走了多久,晚风中多了丝许凉意,裴屿舟捏了捏若梨沁凉的指尖,便抱着她来到后花园里的凉亭坐下。 听到腰封松开的声音时,已有几分倦意的若梨眸光颤动,下意识要跳下他的腿,远远逃开,却被裴屿舟牢牢按住。 戒备而又无措地瞧着他脱下外袍,她的眼底涌上几分决然,若他当真要在这里做什么,她便跟他—— 紧紧闭上眼睛,若梨生怕接下去再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也正在这时她的肩上多了熟悉的气息,温热宽大的袍子没一会儿就将她从上到下裹得严实。 身子像被暖炉包围,很舒服。 将腰封重新绕上,把她神色尽收眼底的男人逗猫儿似的挠了挠她的下颚,语气罕见的带着丝笑意:“你在想什么?” …… 长睫颤了颤,若梨轻咬着牙关,缓缓掀开眼帘,尤有嫣红的眼尾别扭地耷拉着,没理他。 小脑袋四处挪动,试图躲开他满是戏弄意味的手上动作。 这混蛋是真把她当宠物养了? 适可而止,裴屿舟淡淡收回粗粝的大手,摸了摸若梨的后脑勺,眉目深沉:“后日起我不过来,你安心待嫁。” 即使夜色浓重,他也分明看到了她眼底那一抹突兀的闪烁。 第52章 回京城 凤眸危险地眯了眯, 抚摸着她的手转而捏住她莹白的下颚,对上她又变回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程若梨, 别作死。” “你逃不掉。” 不允许她再说些惹恼他的话,裴屿舟直接俯首堵住她的唇, 强势狠戾。 就算她能侥幸逃出京城也无济于事。 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 - 第二日下午, 叶神医便被阿七带来府上。 许是太久未曾见到,还不等老人说什么,若梨便红了眼眶,她想问,想说的太多, 可因着裴屿舟就在旁边坐着,她只能将这些都咽回去。 不过好在叶神医看上去精神依旧,并没有消瘦, 眉眼间也是一片淡然随和,若梨的心便稍微放下几分。 看来裴屿舟应是没有真的对他们做什么。 只是不知他究竟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这次诊脉的时间比先前在锦州时长了些,不过最后神医给出的答复和张院判一样, 若梨的身体并无大碍, 目前只需要打消郁结, 敞开心扉,便可身心通泰。 “叶爷爷,若她故技重施,我又该如何知晓?” 捧着温热茶盏的小手紧了又紧,指尖甚至隐隐发白, 若梨也不避讳裴屿舟, 不安地询问叶神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将军府虽有他层层把关,但也难保不会有内鬼。 她虽总用死威胁裴屿舟,可绝不代表她愿意死于姜锦芝这些阴毒下做的手段。 轻叹口气,叶神医看着若梨的目光罕见的有些复杂,他无奈地扫了眼旁边戴着面具,神色不明的男人,从药箱里取出枚银针。 折姝梨 第62节 “毒性较强的,银针可以甄别,但若仍是从前那种凉性的弱毒,短时间内,便是诊脉也无法探出异样。” 这话一落,屋内陷入死寂,若梨的眼眸发空,心口下坠。 在叶神医开口前夕,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的男人将她扶进怀里,贴在他结实,却也不平整的腰腹之处的若梨瞬间回过了神。 所有挣扎都被他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固定。 对上神医似笑非笑的目光,只觉得羞耻和尴尬的若梨红着脸,垂下眼帘,一时也忘了忧虑。 “若真服了寒药,你的身体会先一步示警,少则一月,多则两月,月事来时你便会有腹痛,血虚,乏力这些先前鲜少有过的症状。” 说这话时,叶神医并未看若梨,视线淡淡扫过正搂着她的裴屿舟。 彼时他依旧俯首垂眸,凝着怀中人儿的头顶,可他的神色显然已是将他的话尽数听进去,有几分深沉。 “若她有身孕又当如何断?” 抬头看向神医,裴屿舟的声音低沉,凤眸中的墨色却甚是浓重凌厉,仿佛叶神医不给个合要求的答复,便再也踏不出将军府的大门。 看了眼骤然抬头,神色抗拒的若梨,老人家终是别过脸,不想再看这两个被孽缘捆绑,不得安宁的人。 他捋了捋白须,平静地道:“她的身子虽已调理得当,但寒药的影响终究无法完全消除,受孕一事会比寻常女子难些。” “若有孕之时受到荼毒,不出两月便会滑胎,且之后很难再孕育子嗣。” 若梨能感觉到裴屿舟圈着她肩的臂膀变得紧绷,而她虽也感到惊愕无措,却到底比他要平静几分。 若注定逃不开嫁给他的命运,那很难有孕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算是坏消息。 若梨不想与他有孩子。 因为她与裴屿舟结合,生下的孩子不仅是她的血脉,也与姜锦芝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要唤她“祖母”。 只要想到这一点,若梨便觉得窒息,反胃。 在这片压抑的静默中,叶神医提起笔开始写药方,不消一炷香便递了三张写得满满的纸给若梨。 “一副滋补气血,一副温阳驱寒,最后一副是安胎的方子,若有症状,便按照这上面的配药。” 说完后叶神医便背着药箱起身,准备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眸看向若梨,轻声道:“丫头,莫要钻了牛角尖。” 她当记清楚,身体是自己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她去糟蹋。 他们这些人会心疼,可最痛苦的到头来还是她自己。 希望这傻孩子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 看着手里的药方,若梨的视线最后定在了“安胎”两个字上,美眸中涟漪阵阵,翻涌着痛苦,纠结,与无助。 她清楚神医的意思,可真的接受不了。 而搂着她的裴屿舟始终不曾看过其它地方,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她的所思所想几乎都能一清二楚。 凤眸里起伏不定,深沉危险。 程若梨,孩子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管你能不能想明白,我都要定了。 - 到出嫁之前,裴屿舟果真没有来过将军府。 丹颜和丹青说他这几日都在国公府准备,布置新房,安排典仪。 事无巨细,几乎都是亲力亲为。 若梨兴致淡淡,闻言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虽没表现出不耐,但显然也是不大有兴趣听与他有关的事。 那之后两个婢女便没敢再说。 国公爷高不高兴是一回事,但她们绝对不能让若梨不高兴。 大婚那日,天未亮时若梨就被丹颜和丹青从床上扶起来。 梳妆完毕后,仍然困乏,眼帘半垂的人儿听着喜娘,媒人,乃至婢女们滔滔不绝的吉祥话,赞美话,眸中划过几分苦涩。 她今日要嫁的是京中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人,可这份福气她并不想要,周遭的喜庆与热闹,仿若都与她无关。 被人搀扶起来,若梨从里到外,一件件地套上红色的,奢华庄重的喜服,正在佩戴头冠与发饰时,门口传来月儿清脆动人的声音。 “阿梨!” 眼中倦意散去大半,通身金红,妆容精致,明艳绝色的少女猛然侧过脸,刚戴好的金冠垂下的流苏“啪啪”作响,险些缠绕到一块。 丹颜和丹青下意识伸手扶住,提心吊胆。 这冠若掉下来,摔出好歹乃是大不吉,被国公爷知道她们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好在若梨只最初转头时猛了些。 一袭桃粉色罗裙的李月儿跑来她身边后,她便不再有大幅度的动作,微红着眼眶牵起她的手,欢喜又伤感。 这些日子若梨一直挂念着他们,如今再见面时她却要嫁人了。 明明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她根本笑不出来。 月儿如今的心思也比过去细腻许多,她知道若梨心中并不高兴,便蹲下身,趴伏在她腿上,笑眯眯地仰望着她。 “阿梨,你平时就已经很美了,今日是要把我的魂也勾去啦。” “那个坏蛋看到你只怕路都不会走了。” 抬手将月儿鬓边的碎发撩到她耳后,若梨温柔地笑着:“你出嫁那日也会是最美的,真想早些喝到你与哥哥的喜酒。” 被她这话说红了脸的月儿可爱地鼓了鼓腮帮,轻轻给白嫩的面颊扇着风,还不忘来这里的正事,继续想法子宽慰若梨:“你不要怕,我们如今都在京城,那个坏蛋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叶爷爷说他最怕你伤心。” “不过一码归一码,日后他若真敢再欺负你,我们一定狠狠揍他,给你出气!” 说着,月儿还不忘比划拳头,眼神凶巴巴的,仿佛真的能冲上去揍裴屿舟一般。 “他真的没做什么?也没动哥哥?”虽然月儿表现的很自然,可若梨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前些日子裴屿舟说的狠话,还有他的神态依旧历历在目,她觉得他是认真的。 压着心底的委屈和怒意,月儿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里面的情绪也变得不甚清楚,“没有的,他要是敢欺负我们我就跟你告状,你打他。” “以后我随时都可以来将军府看你的。” 轻轻舒了口气,若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她露出几分动人的笑意,比刚刚精神许多。 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到出阁的吉时。 喜娘将若梨绣的那方盖头轻轻展开,给她盖上,而后便与另一个喜娘一块掺着她出去。 裴屿舟将她父母的牌位都请进前院正屋,若梨拜别后,便由叶景昱背着,出了府门,坐进花轿。 一路鞭炮不断,锣鼓声天,街上的喧嚣也是不绝于耳。 坐在花轿内的若梨腹中空空,如此颠簸自然有些不适,她打开一旁的糕点盒,拿起块梨花酥,放到嘴边慢吞吞地啃着。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准备的。 将军府与国公府之间有段距离,再加上接亲队伍走得慢,轿子颠了近半个时辰才到。 被裴屿舟牵出来后,若梨便攥住喜娘递来的后绸,摁耐着心底的抗拒和闷痛,准备与他一道进入这座囚了她近八年,险些夺走她性命的大宅。 只是还不曾迈开脚步,男人的指腹便触上了若梨的唇角,众目睽睽下,他若无其事地抹去一粒细小的糕点屑。 若梨的脸颊莫名发热,但有红盖头映着,这抹异样的娇艳之色并不明显。 裴屿舟迈开脚步,牵着她走进国公府…… 拜堂之前,一切都是顺利的。 当礼官高呼“二拜高堂”时,本该与裴屿舟一道下跪的女子动也不动,纤细的腰杆甚至更为笔挺。 细碎的交谈声渐渐停下,宽阔的厅堂内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那抹明艳夺目的倩影,以及她旁边已经跪下的男人身上打转,继而又转向高坐主位,始终没有半分笑意的华贵女子。 在窃窃私语声再度响起,且即将愈演愈烈时,礼官悄悄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准备再念一遍。 只是在那之前,上首的姜锦芝却扬起唇角,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不想跪我?” 第53章 回京城 若梨闻言, 攥着红绸的手猛然收紧,将柔软喜庆的绸缎揪出道道深邃狰狞的褶皱,而她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深长急促。 唇瓣翕动, “不愿”二字脱口而出前,跪在她身旁, 已经磕过头的男人站了起来,冰冷的, 锐利如刀的目光淡淡割过母亲从容的面庞。 有风拂过,若梨的红盖头被吹起几分,看着她有所张开的红唇,裴屿舟的眸光已是深邃平和,他沉声道:“继续。” 礼官愣了片刻, 对上他的视线,猛然回神,明白他这是默允新娘跳过“二拜高堂”, 虽然心中惊颤,但还是清了清喉咙,拔高嗓门:“夫妻对拜——!” 没有想到他真的在众目睽睽下纵容了自己, 若梨眸中一片空茫, 心脏沉沉地, 剧烈地跳动着,周遭的议论声喧嚣声时近时远,好像将她拉进了一个从未设想过,接触过的境地。 她突然想到那一晚裴屿舟抱着自己时说的话。 他说不需要抉择。 原来是这个意思。 当裴屿舟的腰弯下去,定住时, 终于稍稍回过些神的若梨忍着心口的酸疼, 方才在周遭纷杂各异的目光注视下, 缓缓弯腰。 头上的冠碰到他的喜帽时,她便停下。 身子并不与他齐平,高出一截。 “礼成,送入洞房”六个字响起后,若梨便直起身,在喜娘们的搀扶下离开厅堂,去往后院。 喧嚣终于远去。 坐在奕竹院主屋的喜床上,若梨垂眸望着身上的红,神色再次变得恍惚。 四年前还保有丝许天真憧憬的她,得知婚约的那一刻,其实幻想过穿着这样一身鲜艳的红嫁给裴屿舟的场景。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可她想他毕竟待她那样好,或许心里也是有她的。 后来这份美好幻想因为他的恶语恶行,还有长公主的畜生行径,都支离破碎。 兜兜转转,最后却是裴屿舟不肯放过她,逼着她走到成婚这一步。 折姝梨 第63节 牵起唇角,若梨含着泪光,笑得疲倦。 若是没有长公主,或许他们之间会有很好的结果。 不过今日看着她嫁入国公府,被迫忍受裴屿舟对她的纵容,忍受她的藐视,想必姜锦芝此刻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若梨的美眸中既有喜帕映出的,淡红色的恨意,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姜锦芝,多行不义必自毙,儿子忤逆不孝只是开始,你的报应还在后头。 怕若梨饿着,丹颜和丹青从小厨房寻来不少好吃的小点心,以及热汤给她垫饥。 今日春光明媚,舒适宜人,吃得半饱的若梨难免犯困,但头上沉重的冠让她无法倒在床上安睡,便只得掀开盖头,走到软榻前,趴在小几上打盹。 这一合眼便是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她方才被外头的动静吵醒。 迷迷糊糊地坐直身,不知是谁给她盖在身上的毛毯也掉了下来,若梨垂眸盯着它看,但没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丹颜和丹青问安的声音。 裴屿舟来了。 惊醒过神,若梨本能地拿起盖头,软着腿脚,踉跄着走到床边坐下,重新将自己的头盖得严实。 只是当这一切做完,她又有些迷茫和懊恼,就算他看见又有何妨。 正当她郁闷之际,不知是不是幻听,耳畔似乎传来了极浅的笑声。 若梨不曾听到他的脚步,那纹案华贵的长靴便已在视线之中,而他身上浓郁的酒味也在鼻尖漂浮着。 头上的帕子被他用喜秤挑开,若梨下意识抬头,便看到了金冠束发,贵气逼人的男人,但到这时候,他竟还戴着面具。 将她的诧异尽收眼底,裴屿舟上前半步,在她旁边坐下,强势地牵起她的手,来到他的脑后。 那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深吸口气,隐约猜到几分的若梨无视了心口那一刻异样的跳动,指尖用力,将他面具后的绳结解开。 它落了下来。 而他的脸也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底。 矜贵的凤眸之下,颧骨偏上的地方,有一道一寸左右的疤。 尽管已然愈合,可它看上去依旧清晰深刻。 原本俊美贵气的面庞因此多了凶煞,但也成熟许多,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完美如刻。 若梨静静地看着他,心脏越发的紧,呼吸也变慢,变深了几分。 大抵是从前见惯了他穿如此亮色,所以此刻她并不觉得一身正红的他陌生,反倒有种久违的熟悉。 仿佛眼前这个人,正开始与四年前那个鲜衣怒马,张扬桀骜的少年重叠,但又无法融合。 他的性情似乎完全变了。 垂下眼帘,若梨不想再看。 而裴屿舟却伸手托住她半边小脸,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一大片红印。 那是趴在桌上,久睡之后留下的。 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他凝着少女的眸平和许多,甚至有一抹醉人的宠溺。 旁人成亲都是紧张羞怕得睡不着,到了她这,倒是呼呼大睡,甚是香甜。 若他不来,怕是能一觉睡到明日。 没心没肺。 不知摸了多久,气氛变得越发暧昧,若梨心烦意乱,又开始抗拒,便扭动起小脑袋,试图挣脱。 而裴屿舟也不继续,松开了手,余光扫过她头顶沉重的冠,他转身走到桌前,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回到若梨身旁坐下。 其中一个银酒杯递到了她面前。 咬紧牙关,少女倔强地别过脸,没有接。 裴屿舟紧挨着她,又将那银酒杯往她手边送,神色没变,可眸中似有危险暗涌流动。 深吸口气,若梨忐忑又心烦,抬手就将他掌心的杯子推开,没想到他握得并不牢靠,里面的酒洒了些出来,清澈沁凉的酒液湿了他们的手,又在彼此的喜服上留下了淡淡的斑痕。 长睫茫然地扇动着,在若梨还不曾完全回过神时,裴屿舟已经起身来到桌边,将洒掉的半杯酒补满,又坐回到她身边。 这次若梨没有推他,将酒杯接了过来,却在裴屿舟胳朝她伸胳膊时,扬起手,将杯子丢了出去。 酒水在似乎映着淡淡红色的虚空洒落,“咚”的一声脆响后,银酒杯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下。 屋内彻底静了下来,甚至有几分窒息般的压抑,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不用看,若梨便知道裴屿舟的酒醒了大半,此刻的神色必是十分吓人。 就在她强烈地奢望着他就此爆发,甩袖而去时,身旁的男人平静地收回伸来的,握着酒杯的手,从容弯腰将不远处地上的酒杯捡起来。 预想之中的暴风雨不明缘由地偃旗息鼓,亦或者它根本不曾出现过。 悄然抬头的若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还有那如往常一般,沉然不变的英俊面庞,心口一滞,焦灼无措。 这和先前的他完全不同。 将酒杯擦干净,第三次满上酒回到她身边后,裴屿舟没有如前两次那般急着将酒杯递过来,他站在若梨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颇为危险的弧度,“再不喝就办正事。” 长睫终是因着不安慌乱地颤动起来,若梨轻咬着抹了口脂,越发红艳诱人的唇瓣,抬起手,一点点,似乌龟般朝他挪去。 属于他们的长夜才刚刚拉开序幕,裴屿舟有的是耐心。 他半垂着眼帘,将她这份徒劳的挣扎尽收眼底,心却并不是面上这般平静淡然。 新婚夜,洞房花烛,这些都已成定局,她仍是要做这些无意义的,试图惹怒他的反抗。 嫁给他对她来说当真就没有一点憧憬与期待? 在他紧迫的注视下,若梨只得乖乖抬起手臂与他缠绕,仰起头将这杯辛辣的酒喝了下去。 看着他将酒杯放回桌上,一步步往回走,静坐在床上的若梨半掩在袖中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了道道红印。 他的手伸来时,她本能地别过脸,但下一刻头上一轻,沉重的冠被取了下来,如墨般乌黑柔顺的长发倾泻而下,将她纤柔单薄的背脊全部覆盖,发梢已快触到床榻。 华服加身的端庄雅重淡了开,她变得柔软灵秀许多。 小手忍不住抬起,揉了揉骤然解脱,犹有酸痛的脖子,若梨戒备地看向自顾自脱着红色喜服,随意丢在一旁架子上的男人。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裴屿舟侧过脸,轮廓线条因着烛火似乎柔和了几分,他淡淡地问:“饿不饿?” 下午她吃了不少糕点,又一直趴在桌上睡,哪里会饿,但想到若是说不或许他很快就要将衣服脱得干净,便点了点头:“想吃醉仙楼的杏仁酪。” 接着,若梨又略有急躁地加了句:“我只要你买的。” 明白她的小心思,男人目光深了几分,那抹欲色被他暂时压下,指尖动作依旧,很快身上就只余里衣和长裤。 那挺拔,结实的身材越发清晰分明,明明什么也没做,若梨便已能想象到他如今的强悍。 父亲的死,还有战场的这三年,真的将他改变了许多。 由内而外的。 正当她盯着他出神之际,裴屿舟猝然转过身,若梨立刻慌张地半垂下小脑袋,躲避他让人心悸的视线。 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男人来到衣柜前,打开看了眼,从几乎都是黑色的衣服里取出套颜色稍微亮些的。 “还要吃什么?”展开衣服,他边穿边问。 因着他的纵容,心绪有些不定的若梨摇了摇头,小声道:“你看着买吧。”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中便出现一双熟悉的长靴,不等她自己抬头,小脸就被男人粗粝的大手托起,红艳的软唇被他重重堵住,湿润的舌尖探出,很轻很缓地浅尝着香软,欲念在纠缠间弥漫,浓烈而露/骨。 时间不长,也不曾深入,裴屿舟便松开了手,转身离开。 而他的唇上已染上一抹异样的红,淡了往日的冷锐戾气,平添一分惊心动魄的艳色旖旎。 至少守在院门口的阿七与阿城皆是愣了片刻。 这,国公爷的定力未免太好了些,瞧着已经厮磨过一番,竟还能衣着整齐地出来去给夫人买东西。 只怕过了今夜,他宠妻如命的消息便要传遍京城,搞不好还得多个惧内…… 这实在是与他战神的威名,相悖万里。 京城繁华,街上此刻尚且有些人烟,裴屿舟骑着追日来到醉仙楼,在所有人惊畏的目光下阔步进去。 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请他去楼上上座,将自己要的都报了一遍,男人便交叠双腿坐在窗口,视线不曾落在下面明亮的街市,而是望着灯火阑珊的远方。 看似深沉冷然,实则眼前只有一张绝色的小脸,明眸善睐。 她比三年前失明时精神许多,却也越发会闹腾。 甚至他曾动摇过,想着放过她,等她自愿与他行周礼,为他生孩子。 不过这也只是瞬息的念头。 若他不逼,多半要当一辈子和尚。 吃的准备好掌柜便赶忙上来通报,裴屿舟随手丢了锭金子给他,提着食盒离开。 回到奕竹院时,里面依旧灯火通明,走进厢房绕过屏风进入内室,便看到了那个已经蜷缩进被窝的纤细身影。 将盒子放到桌上,裴屿舟在床边坐下,也没上手,语调如常:“起来吃。” 下午睡得稍久,再加上这红通通的喜床格外扎眼,若梨根本没有倦意,听到他的话也只得慢吞吞地坐起来,爬到床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屿舟坐的位置正对她的绣鞋,若要去够,总得往他身边凑。 第54章 回京城 唇瓣小小地皱了皱, 就在若梨准备光脚下去时,在她旁边的男人突然起身,惊得她本能地往后缩着身子, 下一刻便因为他的动作全身僵住。 裴屿舟屈膝蹲在她脚边,大手轻轻托住她莹白滑嫩的小脚, 另一只手提着鞋子,在为她穿上前, 他竟是俯身贴上她的脚面。 突如其来的温热酥麻感顺着脚迅速攀升,从尾椎骨到头皮,若梨整个人都有点发软,像是被抽了力气。 有额发挡着,她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但他唇瓣触碰过的那块肌肤异常的烫,很快,被他盯着脚也热了起来, 脚趾无意识地蜷缩着,无处安放。 可若梨无法挣脱,便只能由着裴屿舟为她穿上鞋, 又如此吻她另一只脚。 尽管没味道, 他也不该如此的。 折姝梨 第64节 这举动和他至今以来强势的态度截然相悖, 有那么一瞬若梨甚至觉得,他其实一直是在向她妥协,乃至臣服于她。 两只脚都穿好鞋落在地上,若梨仍有些发懵,直到被裴屿舟抱到桌前坐着, 她方才回过神。 食盒里不仅有杏仁酪, 还有干果蜜饯, 都是酸甜可口的,利于晚间消化。 拿起勺子,若梨慢吞吞地吃,垂落的青丝掩住了她白皙柔美的侧脸,红色寝衣的腰处系着根柔软松垮的带子,虽不曾完全勒住,但越显她身子薄柔,细腰不盈一握。 裴屿舟的喉结上下滚动,指尖也微不可见地动了两下。 那根带子,轻轻一勾便会脱落。 不过最终他只是平静地将那些垂落的青丝别到若梨耳后,并无其它举动。 可发丝被撩起来却让若梨如坐针毡,原本可以借此躲避他深沉又灼人的目光,此刻自己便彻底落在他眼底。 口中酥甜的杏仁酪都变得无味。 最后,实在忍受不下去的若梨搁下勺子,将瓷碗捧到他跟前,轻声问:“你吃不吃?” 平日动辄强迫,今晚甚至连她脚丫子都亲的男人,自然不可能介意她吃了一半的东西。 可裴屿舟没接,他垂眸看她,眼神幽暗,嗓音莫名又哑了几分:“我不吃这个。” 眨了眨眼睛,尽管觉得哪里不对,若梨还是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唇角勾起,裴屿舟俯身托住她的后脑勺,薄唇靠在她白嫩小巧的耳垂旁,若即若离地贴了片刻,继而张开轻咬,灼热的气息断续不稳,含糊嘶哑:“快些,我很饿。” 猛地一个哆嗦,若梨险些没捧住碗,她腾出一只手推他,发现毫无用处,便抱着碗狼狈起身,跑到离他远远的角落。 无处安放的视线不小心触碰到那处不对劲的隆起,各种记忆纷至沓来。 这个,应该是他动念头的特征…… 心脏慌乱地跳着,若梨的脸,耳朵都是通红的,乃至脖子都微微泛起了粉,她怕,甚至想夺门而逃,可这些在他面前都是徒劳。 话本子上写过,心中有彼此,行周礼才会如鱼得水,欢乐自在。 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裴屿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面前,将她手里的碗拿出来丢回桌上。 “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若梨的思绪,不等她抬头,便被男人横抱起来,很快就陷进柔软通红的被褥里,压在她上方的人抬起手,一阵劲风在屋内刮过,蜡烛灭了不少,只余下旁边架子上的两盏喜烛,摇曳着温暖而炙热的火光。 帐幔徐徐落下,若梨刚被他穿上不久的绣鞋一只接一只地被丢出来,接着便是两只黑色的长靴。 四只鞋在地上凌乱地躺着,重叠起伏。 渐渐的,又有衣衫从帐中掉落,其中便有一件柔软的红绸里衣…… “睁眼。” 将她紧攥着被单的小手拢进掌心,裴屿舟沙哑着声命令。 闻言,若梨的牙关却咬得越发紧,只喉间偶尔溢出些许破碎无助的呜咽。 即使帐中昏暗,她眼尾,长睫处坠着的盈盈泪光仍旧清晰而刺目。 箍着她软腰的大手微微用力,那片已有红印的滑腻雪白便越发鲜艳夺目。 兜衣此刻将掉未掉,玲珑诱人的波澜曲线摇摇将出,周遭也早已开出星星点点的红梅。 心口一凉,接着便是阵难言的湿漉酥痒,若梨的身子不争气地软下来,战栗着,甚至有了些许难以启齿的渴望。 这样的反应让她再也承受不住,努力摇着头,难受地抽泣出声。 热意蜿蜒,裴屿舟的糙粝手指成了压垮若梨的最后一根草。 她哭着挣扎,却无济于事,另一只手也正被他带着,触碰到那再无遮蔽的可怕物件上。 被它抵住时,若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终是睁开了泪盈盈的,楚楚可怜的双目,抽噎着,无助地哀求:“不要……” 即使决定不看,就这样闯入,但裴屿舟无法再动半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凤眸中满是灼烈汹涌的火,视线却点点上移,最终定在那双满是泪水,朦胧可怜的美眸上。 若梨哭得很厉害,看不清她眸中情绪,但让人心冷的惧意和痛苦很是清晰。 “我会轻点。” 所有的理智都用在这一刻的极致忍耐,豆大的汗水顺着裴屿舟俊美的面颊滑落,滴在那方白帕上。 如墨的青丝铺展在这片夺目的鲜红之中,更衬得她肤白如雪,妩媚绝艳。 飘散在鼻尖的馨香也在冲撞着裴屿舟的理智。 尽管知道若梨并不是怕疼,可他还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比起下去,他更想她转过弯。 只是若梨依旧哭着,不停地摇头。 喉间发出一声语气不明的嘶哑轻笑,裴屿舟俯身贴近她的小脸,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与他对视:“叫我‘哥哥’,就不动你。” 美眸中闪烁的泪光似乎有所停滞,继而又颤抖起来,最后她再次紧紧合上眼帘,咬紧牙关,无声地拒绝。 裴屿舟死死地盯着她,沉重急促的呼吸危险地喷洒在她小脸上,吹拂起若梨微有湿漉的额发。 不知过了多久,滚烫的气息远了,随时都可能侵入的危险也没了。 身上一轻,帐子猛烈起伏间刮来不少凉风,片刻后方才完全安定。 摸索着找到丢在地上的里衣,若梨蜷缩进温热的被子,哭着将它重新穿上,许久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 第二日醒来时,身旁的位置空无一人,若非上面仍有温热,以及宿卧过的褶皱痕迹,若梨真会以为裴屿舟一夜未归。 按照规矩,她今晨该与他一同去给姜锦芝敬茶。 想着,若梨又重新倒回去,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有本事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就派人进奕竹院“请”她。 垂眸望着青红交加的痕迹,若梨便想到昨晚狼狈的场景,忍不住并紧腿,抱着身子蜷缩得越发厉害。 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东西可以进来。 一定会疼死的。 而她最介意的是,若开了头,日后就会有无数次。 她有些害怕。 直到日上三竿,院中都是一片祥和的静谧。 裴屿舟不曾出现,若梨也没心思过问,起身后便在婢女们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梳理发鬓,独自用膳。 奕竹院的一景一物较三年前并无多大改变。 没什么闲逛的心思,若梨便独自坐在房中的桌案前看书习字。 时至傍晚,天边瑰丽的晚霞将被夜幕完全吞噬之际,裴屿舟方才踏着昏沉夜色回来。 彼时若梨也刚坐到桌前,准备用膳。 听到动静只侧目望了他一眼,便执着筷子,继续安静地用膳,来到她对面坐下的裴屿舟同样一言不发,面色沉然。 新婚夫妇本该如胶似漆,可他们之间的气氛属实压抑,偏生两人都是倔脾气,似乎不会有哪一方先服软。 苦的就只剩伺候在旁的婢女们。 他们昨夜没圆房,准备的热水最后也都倒了。 丹颜和丹青猜是若梨不愿,毕竟那哭声守在门外的她们都听到了。 而国公爷尚年轻,龙马精神,应该不会不行的…… 用完饭后,若梨牵着喜宝出去散步,裴屿舟到书房处理公务,自始至终没有多看对方,更不曾开口。 明明是春日,整个奕竹院却甚是冷清,气氛压抑。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若梨便回去洗漱更衣,拿着早晨没看完的书进入内室,卧在软榻上看着。 没有裴屿舟,日子和从前也无甚不同,唯一的不好就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出门。 不知看了多久,若梨眼帘酸沉,有些疲倦,准备放下书就寝,只是她刚坐直身,男人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 他应该是刚沐浴过,乌黑的发稍犹有湿漉,寝衣也不曾整理妥当,领口松垮,隐约露出已是麦色,轮廓越发结实蓬勃的肌肉。 那张有着疤痕,更显粗放的俊脸也是不同于往日的成熟冷感。 垂下眼帘,若梨无视了心口被男色蛊惑而产生的异样跳动,在他看过来之前重新躺倒在榻上。 顺便翻个身,背对外面。 浓密的青丝柔软而随意地铺展开,透出刻意的疏离和抵触。 不要靠近的意思表露的明明白白。 勾起唇角,裴屿舟似笑非笑的,摇曳的烛火下甚是森然。 她还真会不要命地蹬鼻子上脸。 脱掉鞋袜,裴屿舟掀开被子坐靠在外侧,抬手间强劲的内力扫过,屋里所有的火光摇曳瞬息,接着便灭得干净。 包括床头两盏红喜烛。 “过来。”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屋内尤为清晰,仿佛敲在了人心上。 双手紧了紧,若梨抿紧唇瓣,坚持着没动。 很快,他又没什么情绪地道:“别让我下去抱你。” 全身一僵,若梨顿了片刻,在掀被子的“窸窸窣窣”声响起的刹那,她猛然起身下榻,在黑暗中摸索,慢吞吞地往床那里去。 第55章 回京城 鞋袜脱去, 若梨从床尾爬上来,小心地绕过他,猫着腰挪到里侧, 坐下将被子盖好后,便立刻侧过身背对他躺下。 还有不到寸余, 鼻子就要碰到木栏。 二人中间隔着很宽的一段距离,再躺一人都绰绰有余, 所以难免有些许凉意钻进被子。 折姝梨 第65节 裴屿舟只用余光睨了一眼里侧渐渐蜷缩起来的人儿,眼神深邃不明,手刚探出几分,便又冷漠收回。 让她吃些苦头。 合上眼帘,对这凉意不甚在意的男人闭目养神, 却没有放任自己睡过去。 身边的人儿呼吸渐渐均匀后,柔软的身子便不再安分,一点点朝温暖的源头靠近, 最后主动撞进他怀里。 睁开矜贵的凤目,裴屿舟的视线淡淡下移,看向依偎在他胸口, 神色安然恬静, 舒服得没心没肺, 不断汲取暖意的若梨,片刻后,便勾起唇角。 长臂不轻不重地揽住她细软的腰肢,将又小又软,香甜不已的人儿往身上贴。 三年前他日日夜夜都想与她同床共枕, 极尽温存, 却顾忌着她的名声和意愿, 不曾放纵。 如今他们终于名正言顺地躺在一起,按理他可以为所欲为。 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拨开少女额前细碎的发,裴屿舟唇角笑意淡了几分,却也并没有动怒。 口是心非。 身体潜意识里的反应倒是很诚实。 李月儿有句话确实没说错,她若是真的放下了,这三年就不会一直拒绝江南一带世家大族的提亲。 捏住若梨白皙的下颚,裴屿舟俯首吻住了她娇嫩的唇瓣,不轻不重地啄弄,吮吸着,在她喉间溢出难受的呜咽,长睫不安地扇动,本能地缩着身子要躲避之时,他方才缓缓松开。 程若梨,别想再逃。 这一夜若梨睡得很踏实,裴屿舟仍和昨晚一般难熬,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动手疏解着快要将自己烧成炭的欲。 - 第三日上午,裴屿舟果真如先前所言,带着若梨搬回到将军府。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亲眼见到姜锦芝,更别提被她发难。 用完午膳,裴屿舟逼着若梨陪他散步,又抱着她午睡半个时辰后,才暂时将人放过。 在院中练武,活络一番筋骨,散去些旺盛的灼热体力,男人方才走进书房,喝着凉茶,静心看书。 看到吃不到,甚至仍要靠手,属实窝火。 裴屿舟走后,一直没怎么睡着的若梨不曾起身,独自蜷缩在充斥着他滚烫气息的被窝里,初时有点心烦意乱,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快到申时。 在两个贴身婢女的服侍下起身,若梨在软榻上坐了片刻,仍有些犯迷糊,也不大想看书,便唤丹颜准备些针线布料,亲自动手做几方帕子。 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她捏着银针,灵活柔软的指尖显得格外白皙,在手中昂贵的布料上游走。 如此绣了不到两刻,便有小厮进来通报,说是翰林院张大人的夫人,春枝前来拜访。 闻言若梨瞬间欢喜激动起来,她忙不迭地放下帕子,起身快步绕过屏风,走到外间,彼时她眉眼都笑弯了。 “快请她进来。”若梨的语气亦是少有的雀跃。 “是。” 小厮见她如此高兴,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往前院去,将人领进来。 在屋中转了两圈,若梨便直接走出去,站在院中翘首以盼,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对她来说却好像格外漫长。 看到春枝的一刹,她终于再次露出笑容,眼眶却也红了。 三年多不见,双十年华的春枝已做了母亲,眉眼之间依旧清秀,又多了过去不曾有的慈爱温婉。 她挽着简单大气的妇人鬓,衣着不算华贵,却甚是得体,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看见若梨那刻也是眸中一亮,笑容满面。 昔日的情谊仍旧历历在目,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分别,还有境遇的不同淡去。 余光凑巧扫到书房内正透过窗户看着她们的男人,若梨下意识别过脸,将春枝带进屋中。 两人相谈甚欢,春枝大多在讲嫁给张广后的日子,还有儿子张时勇的趣事,若梨则是简单说了自己眼睛复明的经过。 不知不觉,便已到黄昏。 在丹颜和丹青的陪伴下,抱着喜宝玩了一下午的张时勇难免困倦,依偎到母亲怀里后就开始打盹,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姑娘,你如今既已是国公夫人,长公主那边可有何打算?” 眼看着时辰不早,春枝便轻轻握住若梨的手,压低声音说起了她此番过来的正事。 成亲那日她也在场,若梨不下跪,还有裴屿舟的纵容,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张广告诉她,这两日朝中已有不少大人将此事参到陛下跟前,若梨恃宠而骄,裴屿舟忤逆不孝的恶名几乎要传开了。 垂下眼帘,若梨沉默了片刻,美眸扬起波澜,虽不浓烈,卷起的仇恨却让人揪心,她道:“我不想看到她,更不可能向她屈膝。” 在心底轻声叹息,春枝单手将儿子的身子往上托,握着若梨的手紧了紧:“姑娘,莫说你,便是我至今都厌恨在心,可就算不看也无济于事,她一日没有报应加身,你便一日无法解脱。” “毕竟你是国公夫人这事已成定局了。” 若梨的眸光因为她的话僵滞,指尖紧了起来,攥得春枝有些疼,但她不曾将手收回,眼中满是心疼。 她们曾是相依为命的主仆,就算身份天差地别,但待彼此的心却始终是真的,对彼此更是有所了解。 春枝此番来就是想竭尽所能开解一二。 毕竟这样的事换在任何人身上都很难接受和面对。 “你们成亲那日,众目睽睽下,国公爷都甘冒大不韪纵容,便说明他是向着你的。” “姑娘,与其让长公主那毒妇一直背后刺你,不如拼一把将她狠狠拔掉,碾碎,再不给她半点伤害你的机会。” 缓过神来的若梨黛眉簇起,尽管眼前清明了些,可又好像还不够清晰。 “我又该如何除掉她……” 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哄他继续睡着,春枝看向六神无主的若梨,忍不住摇头。 她终究只是外人,就算想要设身处地,也无法完全理解若梨此刻的矛盾和痛苦。 能做的不过是将心中的看法说出来。 “姑娘,你其实以前就看得通透,但始终在逃避。” “突破口从来都在国公爷身上,长公主也早就已经无法用他来左右你。” “如今能左右你的,只有你自己。” …… 春枝离开许久,裴屿舟忙完公务,进屋用膳时,若梨方才缓缓从内室的软榻上起身,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仍旧一片喜庆红艳的床上。 她说的没错,逃避无济于事,是她进京后便方寸大乱,没了主张。 既然过去姜锦芝就看不惯裴屿舟待她好,想必如今更是无法忍受,心里多半已经恨疯了,却因为她被保护得太好,无从下手。 若给她机会,若梨便也有了收集罪证,扳倒她的可能。 而突破口确实就在裴屿舟身上。 恃宠而骄,忤逆不孝的骂名不应该落在他们头上,最该被千夫所指的是姜锦芝。 裴屿舟进来时,若梨也刚从榻上下来,准备出去用膳。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彼此都愣了片刻。 凤眸在烛火下依旧深沉不明,男人负手打量着若梨,瞳孔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暗色。 她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别过脸,若梨从容地与他擦肩,越过他走出内室,坐到摆满佳肴的桌前,执起筷子开始用膳。 只是吃着吃着,她又忍不住想到春枝临走前附在她耳畔说的话。 那种事,真的做过了就会变得不一样吗?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如今的裴屿舟对她百依百顺的模样。 但如果他是一心向她的,也能将长公主这个母亲绳之以法,那做他真正的夫人,又有何妨。 慢吞吞地咽下嘴里的饭食,若梨轻轻咬住筷子,视线却偷偷瞄向对面英俊高大的男人,成婚那晚的种种开始在眼前浮现,她的面颊不知不觉间就红了。 心脏“噗通噗通”剧烈跳动着,震得她耳膜都有点疼。 对上裴屿舟的视线时,若梨咬着筷子,眨巴了两下澄亮的大眼睛,整个人像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没什么情绪地睨着她这副傻乎乎,却莫名戳人心窝的模样,裴屿舟竟是先移开视线,借着吃饭的正常吞咽,来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燥动。 这傻子终于开始打他主意了。 早知如此,他成婚前就该在下朝路上截住张广,给他暗示。 反应过来的若梨猛然低下头,开始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像是要将薄薄的,烧红的软嫩面皮一块埋进去。 二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化开,且跳动着异样的,好像一点即燃的火星。 伺候在旁的丹颜和丹青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欣慰的笑意。 两位主子可快快和好圆房吧,这样他们这些下人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傍晚,若梨沐浴过后,穿着身杏粉色的柔软里衣,坐在梳妆台前打理一头浓密的青丝,抹完香油后,她便开始用珍珠粉护肤。 日常的精致护理结束,若梨轻轻舒展着酸麻的腰身,来到榻上躺着,继续下午没有做完的绣活。 裴屿舟进来的时候,只绣了几朵梨花的帕子已被丢在一旁,她正在看书。 纤细的双腿屈起,白嫩的小脚丫摇啊摇的,格外晃眼。 无意识的诱惑,却最是勾人。 没再像昨晚那样直接过去,男人一步步往她走,眸色深暗,挺拔的倒影渐渐迫近榻上的人儿,而她显然也有所察觉,在被黑影完全覆盖前夕,抬起了头。 第56章 回京城 或许是因为光线被遮挡, 若梨清澈的眸中竟似有了异样的情愫。 她到底还是有些犹豫,也藏不住忧虑。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预感, 过了今晚很多事又会变得不一样的。 折姝梨 第66节 不等若梨彻底定下决心,身子便猝然悬空, 被裴屿舟抱进怀里,她眸中所有情绪都被打乱, 一时慌张无措,下意识环住他挺括的肩膀。 撞进他漆深有欲的眼底时,若梨又匆忙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寝衣,胡乱地想着腰间的带子好像系得有些紧…… 被裴屿舟放下后, 她还是本能地缩到最里侧,屋内陷入黑暗,帘帐尽数落下, 她放在枕头上的小手握紧,小心地咽了咽喉咙。 结实的臂膀落在腰间,将若梨带往温热宽厚的怀抱, 她的身子不由得紧绷, 踌躇不安。 “在想什么?”男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 不知是静谧的黑暗作用,还是因为他的嗓音略有点哑,若梨总觉得这句话格外意味深长。 似在试探,又似在引诱。 轻咬着唇瓣,她没说话, 只鼻子在动着, 深深地吸气呼气, 努力平复纷乱的心绪,积攒着迈出那一步的冲动与勇气。 最后,若梨想曾经她还准备如此报恩,如今就当做偿还,日后在他面前也能理直气壮些…… 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神变得坚定。 趁着这股冲劲还在,若梨猛然转身,因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裴屿舟的神色有过短暂的凝滞,又因为她主动环抱住他的纤细手臂缓和,继而划过一抹笑意。 臂膀绕过她娇小却错落有致的身子,男人糙粝的指腹自她脸颊徐徐蜿蜒,又定在少女跳动急促的颈脉上。 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却让怀中人儿的身子骤然颤了颤,像是有些害怕。 “想清楚了?”大抵是为了缓和刚刚那一下给她带去的不安和退缩,裴屿舟边说着,边轻拍她的背。 尽管他的一举一动处处透着一切尽在鼓掌的强势从容,可凤眸中却有着波澜,且因为怀中人儿长久的沉默,越发汹涌。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裴屿舟的忍耐率先到达极点,要松开她时,若梨抵着他胸膛的额头上下挪动。 呼吸一滞,继而变得猛烈,男人搂着她的手收紧,在若梨无措的轻呼声中翻转过身,到了她正上方。 他什么也没做,只深深地盯着她,在瞳孔被欲/望充斥的一刹,裴屿舟俯首吻住若梨,很凶,像是要将她吞了。 离开时,二人的呼吸皆已是凌乱不匀,帐内似乎热了许多。 办正事前,裴屿舟下去拿了个盒子,帐幔因为他急莽的动作晃动不停,半晌才平息。 彼时若梨的里衣已没了踪影,脚趾蜷缩,潮红着小脸承受他细致的前奏。 白雪之上正开出朵朵鲜红,在这片红海里异常娇媚勾魂,催着男人暴/烈的,几乎快炸开的侵占冲动。 上下皆是水色盈盈时,裴屿舟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摞柔软的白绸帕,他拿出一块,单手托起若梨,另一只手将它铺好。 在他要往前时,若梨布着细汗,酥软无力的手却轻轻抬起,试图攥住裴屿舟。 而他也立刻将她的手拢进掌心,与她五指紧扣,汗水不停地蜿蜒,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显然是压抑到了极致。 饶是如此,裴屿舟仍旧俯身靠近她,轻轻擦拭着她通红的眼角。 深深望着那双泪盈盈的美眸,他什么也没说。 在等她。 “你,你说过只要我一个的……” 若梨的嗓音是她自己都陌生的软哑湿糯,根本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反倒像是楚楚可怜,无助至极的娇求。 她此刻也已有了反应,却终究不比裴屿舟的强烈。 那一丝理智和对前路的不安还是让她无法完全沉沦。 将若梨脸上黏着的几缕湿漉发丝拨到一旁,裴屿舟不曾言语,只俯首吻住她盈盈动人的大眼睛,将咸涩都卷走。 他开始动,而若梨也环抱住他,将脸紧紧埋在他肩头。 尽管他很慢,可她仍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生生撕开,指尖在裴屿舟背上留下了道道鲜红划痕。 “疼……呜呜,裴屿舟……” 揽着她的臂膀微微用力,男人因为那委屈又似有依赖的“裴屿舟”三个字彻底软了心神,唇瓣紧紧落在她香软的头顶,嗓音沙哑,却也有着从未有过的沉柔:“梨梨。” 我只要你,也永远属于你。 他一点点沉入,直至完全融合。 若梨的抽泣声弱了几分,缓过些后,裴屿舟开始有所起伏…… 漫长的一夜,刚刚开始。 - 即使想着要克制,可裴屿舟还是在黎明即将到来之时才结束。 彼时若梨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动一动指尖都是奢侈。 他起身叫水时便沉沉晕睡过去。 再醒来已快到中午。 黏腻感没了,也穿上了干净的里衣,便是发丝都是清爽舒适的,可若梨动一动就酸疼得厉害。 眼角不由自主地红了。 春枝骗她,他根本就没有百依百顺,不管她怎么哭怎么求,他都不停的。 裴屿舟进来的时候,若梨正抹着眼泪,哭得无声无息,被他狠狠欺负过的小身板轻轻抽着,看着很委屈。 以为她又开始脑补误会自己,他的脚步快了几分。 坐下将人抱进怀里,却听她难受地哼了声,小脚丫绷得笔直,泪珠子掉得越发厉害。 “再给你抹点药。” 意识到她应该还是疼,裴屿舟便将人抱到腿上,拿起床头架子上的小瓷瓶给她涂。 若梨想挣扎,可又实在难受,索性就将脸埋在他肩头,不管了。 反正更亲密的都已有过,再过分扭捏倒显得矫情。 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上去确实好了几分,身子却因为他的动作酥麻,有了几分羞耻的反应。 裴屿舟凝着指尖盈盈闪烁的水迹,呼吸沉了几分,侧首轻咬她白嫩的小耳朵,声音低哑:“忍忍,过两日喂你。” 小手抬起,不管不顾地推开他的脸,捂住耳朵,若梨既羞恼,又很是委屈:“你下流……” “而且你根本不管我,你只顾着自己。” 昨晚她甚至觉得要被他撞出去,除了疼便是累,无休无止的,根本没有所谓的乐。 餍足之后,裴屿舟的脾气似乎真变好了些,他没回话,只细细密密地吻她,又拿起盒子里最后一块干净的白帕,擦拭手指,而后为怀中人整理衣衫。 将若梨抱起来,裴屿舟带着她往净房去,终于是低声哄了句:“以后都顾着你。”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不再是小姑娘的若梨鼓了鼓嘴,心里不屑。 骗子。 梳洗过后就到了午膳时间,他们昨夜都耗了不少力气,自然很饿,便是若梨都比平常多吃了半碗饭。 吃完后,她就被裴屿舟抱着坐在软榻上。 他也不像往日那般去书房处理公务,难得地坐下来享受午后温香软玉在怀的惬意时光。 若梨刚醒,自然不困,虽然不是很喜欢这样与他腻歪在一起,可她还是默默地忍了,拿起昨日未看完的书,三心二意地读着。 只是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想起一桩很重要的事。 长睫轻颤,若梨忍着心底的焦灼和虚慌,小心地抬起头,却正巧撞进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凤眸之中。 心口一颤,她半垂下眼帘,软绵绵地试探:“月儿他们如今在何处?” 大手轻轻摸着怀中人柔软的面颊,动作分明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可若梨却有种强烈的,再次被他看穿的感觉。 “京郊庄子,改日带你过去。” 一听这话,若梨有点急,但不想真的被他完全看透心中所图,便乖乖地点了点头,“好吧。” 才第一晚,应是不会的,毕竟神医说过她想要有孕较寻常女子难。 如今只希望月儿能先过来探望她。 “春枝的孩子如何?” 就在若梨神思恍惚,正要开始发呆时,裴屿舟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环在她腰间的手蹭了下那片柔软平坦的小腹。 举止轻柔,隐约有着与昨夜不同的温情。 长睫颤了颤,绒绒地扫在裴屿舟心上,他的眼神却变得深邃,像是要将这招人心痒的羽帘卷起,看进她的眼底。 不是很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若梨便点了点头,柔声道:“很乖很听话,应是像爹爹多些。” 印象中张广是个老实憨厚的人,一门心思地读书考取功名,有时间便帮着家里种地,分担家务,丝毫没有那些酸腐书生刻意虚伪的清高之意。 也正是因此,她才放心春枝嫁给他。 “嗯。” 低低地应下,裴屿舟便没有再说话。 日后生儿生女都好,只要她乖乖地在他身边。 垂眸望着若梨如玉般完美无瑕的小脸,男人另一只空闲的手触上了眼下那道疤痕。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他的脸有过半分关心,而昨夜也分明看到了他身上纵横的伤疤,却除了被他折腾的哭,并无任何异样反应。 若梨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她将自己的心护得很好。 昨晚之前,想着得到人也知足的裴屿舟突然又很不满足。 在怀中人茫然的目光下,裴屿舟捏住她白嫩的下颚,唇瓣微微用力欺了上去…… 李月儿进府来寻若梨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打发走一直黏着自己上下其手的男人,正靠在软榻上,时不时地轻揉一下红肿疼痛的唇瓣。 第57章 回京城 看到月儿后, 若梨眼底的波澜息了不少,她起身要迎上前,却因为不适堪堪跌坐回原处, 小脸上晕开一抹羞恼的红。 “阿梨,你身体不舒服吗?” 折姝梨 第67节 见状月儿小跑着过来, 靠在若梨身旁,担忧地望着她, 只是她脸上的红她如今再熟悉不过,便有些尴尬地点了点鼻尖,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来,轻轻打开。 糕点的香味很快便在屋中弥漫,都是她在江南时最熟悉的口味。 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 若梨试图撇开不适,还有脑中那些画面,将心绪都归拢到正事上。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着糕点, 品着茶水,直到丹颜进来为她们添茶,并询问月儿可要留下用晚膳时, 若梨方才拿出帕子轻轻擦拭手指, 柔柔开口:“今晚月儿留宿在府上, 不必收拾厢房,请国公爷另辟住处吧。” 这话一落,月儿和丹颜皆是错愕地看着她。 只不过一个是单纯的惊讶,另一个却难掩惧意,欲言又止的。 夫人亲口与国公爷说倒没什么, 若是她去传话…… 温暖宜人的春日, 丹颜却忍不住开始哆嗦。 “是。” 但最后, 她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主子的吩咐。 丹颜离开之后,若梨关上内室的窗,朝月儿招了招手,她立刻会意,与她一同坐到中午刚换过,崭新干净的床榻上,开始咬耳说悄悄话。 得知裴屿舟虽然没有真的砍叶景昱手指,但还是将人揍得鼻青脸肿,卧床三日之后,若梨气得直喘气,放在膝上的小手也握成了拳。 这个混蛋,骗子。 叶景昱擅作主张藏匿她的行踪,拦下他的信件确实不对,但他到底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三年也照顾了她不少,他就不能不要动手? 是不是以后看她不顺也要开始揍她了? 闭了闭眼,若梨压下心头火,越发坚定这几日让他睡在书房的念头。 心情有所平复后,她又凑到月儿耳畔小声问了句:“哥哥有没有让你带其它东西过来?” 那日叶景昱背她出阁,若梨便在他耳畔小声提了避子药的事,他也应承下来了。 “有的。” “但景昱哥哥说他所用的药材虽好,终究还是凉药,长久服用对身体肯定有影响的,最好少用,若实在要服,便三日一次。” 即使叶景昱不曾明说,可月儿如今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能猜到手中这瓶药丸是做什么用的。 伸手接过,若梨眼帘低垂,指腹轻轻划着沁凉的瓶身,只觉得这份凉意直达心底。 不知为何,她又想到早些时候,他抚摸她小腹时的模样。 裴屿舟大概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 可在姜锦芝受到应有的惩罚,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前,她都不想考虑这件事。 丹颜的问安声响起时,若梨握着瓶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她匆忙起身,在月儿担忧焦急的目光下来到梳妆台前,将瓶子随便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妆匣里。 背过身往床边走,若梨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将眼底纷乱的情绪都藏下去。 “走吧,我们出去逛逛。” 即使已能感觉到越发迫近,强烈熟悉的压迫感,若梨仍是装作懵懂不知,柔声同床上的月儿说着话。 只是不等二人有所动作,便都因为若梨腰间多出的胳膊瞪大了双眼。 深知非礼勿视又有些心虚的李月儿立刻起身,先朝裴屿舟行了个不是很标准的礼,而后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好在今日她心虚的不止送药这一桩,所以暂时没有引起足够的怀疑。 “不疼了?”男人贴着若梨的背,热意吹拂起她鬓边些许碎发,也吹起了她眼底刚刚才有所平息的波澜。 轻咬唇瓣,若梨庆幸月儿已经离开,不然这般直接的问话被她听了去,她简直要无地自容。 “放开。”想到藏起来的那瓶药,若梨的视线小心地划过梳妆台,用羞恼来掩饰忐忑。 若是被他发现,她或许真的要被关在府里,与世隔绝了。 扶住她的肩将人转过来,裴屿舟捏住她的下颚,将面前的娇靥抬起,瞳孔深幽:“长胆了?让我睡书房。” 深吸口气,若梨死死摁下那份不该有的心慌,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他,里面燃着簇晃眼的小火苗:“为何不能让你去书房?你明明说好不动哥——叶景昱的,结果你还去揍了他!而且昨晚,昨晚你太过分了!” 被他颠来覆去地欺负,她到现在还全身酸乏。 所以姑且不管他会不会顺着,若梨总是要冷落他一番,否则也太憋屈了。 见他不答话,若梨的眼眶渐渐红了,倒并非全是刻意,而是她真的有点难受委屈。 不就是睡个书房,至于还是这副沉冷凶煞的样子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故意拿话伤他了。 凝着若梨眸中楚楚可怜的泪光,裴屿舟的唇角终是忍不住扬了起来。 看来是学聪明了,有长进。 挺好。 俯首吻住若梨柔软的唇瓣,在那双大眼睛里盛着的磨人泪珠落下前,裴屿舟抬起手,粗粝的指腹轻轻将它们抹去。 一番厮磨,勾得她迷离松懈之际,他的舌闯了进去,变得强势。 若梨的身子不消片刻就软了,裴屿舟单臂用力将她悬空抱起,放到身后不远的床上,倾身半压住娇小香软的人儿,加深这个吻。 原本便在的几分欲色有了燎原的趋势,却又被他堪堪收住。 半直起身,对上若梨犹有迷雾,湿漉无辜的眼眸,指腹徐徐摩挲着她刚被摧折过,红润饱满的唇瓣,裴屿舟笑了笑,深沉不明。 梨梨,继续试探。 我也很想知道,对你的底线究竟在哪。 “不用哭了,我去睡。”他的嗓音仍旧低沉,却又好像有些不同。 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若梨茫然地瞧着他,总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在他这里好像都是无所遁形的。 不过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 他一定还没有想到避子药,也绝不能让他知道。 - 夜幕降临,三人同桌用饭,好在月儿活泼,气氛不算压抑。 晚膳用过,裴屿舟拿着换洗衣服去浴房,冲完澡就直接去书房安置,果真没有再进来打扰她们。 有段日子没睡在一起,二人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因着寝衣单薄,外面的灯又没全吹灭,月儿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若梨脖子下,锁骨处的红痕,忍不住探出手轻轻摸了摸。 “阿梨,如今这个天蚊虫也开始出来了,你皮肤嫩得仔细着些,不过那个坏人就忍心看你被咬吗?也不给你涂点药。” 移开手,李月儿说完又嘟嘟囔囔地骂了裴屿舟两句,心想着过两日再来的时候定要给若梨带些药膏,还有驱蚊虫的香料。 脸热得发红的若梨拢了拢散乱的衣襟,软软附和:“是的,他可坏了……” 最大的蚊子就是他。 “不过那个药你要藏在哪里呀?要是那坏人发现,我们可能都会——”说到这,月儿将手横在脖子前,狠狠一划,神色不安。 毕竟如今的裴屿舟确实可能会干出这样的事。 轻轻拿下她在脖子前比划的手,若梨柔声宽慰:“放心吧,有我在,他再生气也不会的。” 只是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唉。”轻叹口气,月儿抱住若梨不盈一握的软腰,将小脸埋在她柔软喷香的胸口,“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垂眸望着怀中本与这些事毫无纠葛的少女,若梨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声音温柔,眼神却很是坚定:“没事的月儿,我会保护你们的。” 也会竭尽所能保住自己。 - 若梨第一次出府倒不是去京郊探望叶景昱他们,而是参加姜昭云的大婚典仪。 她的夫婿也是个让她恶心的熟人。 侯湘城。 不知道三年前裴屿舟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侯湘城的原配夫人,长信侯府的嫡女执意与他和离。 长信侯夫人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当初与侯家定亲时她便不满意,后来权势滔天的侯家被圣上惩戒,有所收敛后,她便想尽一切法子助女儿脱离苦海,并以孩子身体欠佳为由,陪着她去老家襄宁调养,始终不曾回来。 而若梨也是怎么都没想到,姜昭云竟然会去给侯湘城做继室。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否与裴屿舟有关? 想着,她忍不住看向对面坐着的男人,眸中多少有几分直勾勾的审视怀疑之意。 交叠着双腿,冷漫随意的裴屿舟睁开眼睛,深邃的眼眸静静望着她,看不透其间半分情绪。 “想知道?” 唇角轻扬,他抬起手,食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像在招宠物。 尽管心中的确好奇,但若梨不喜欢他这样的态度,便转过脸,凶巴巴地回:“不想。” 手指掩住唇瓣,将那抹抑制不住的弧度藏匿,片刻后裴屿舟起身,在若梨面前投下浓浓阴影,不等她制止,他便直接坐到她身旁,将她抱到腿上,大手捏住她的耳廓,或深或浅地描摹着。 没一会儿这片雪便化了开来,渐渐燃起诱人的红。 第58章 回京城 “你做什么?过会还要不要见人了……”若梨在他腿上扭动挣扎, 试图躲过他燎火的手,只是很快她就感觉到危险,吓得立刻停下。 将她一条细腿拨到另一边, 裴屿舟圈着她腰的手同时微微用力,便将人转过来, 与他面对面。 那柱子堪堪抵着若梨。 她难得盛装打扮,原本轮廓甚是柔美的小脸因着妆容更为明艳夺目, 垂在发鬓两侧的流苏轻轻碰撞,缠绕。 想到这样的她会被其他男人看去,裴屿舟的眸光便沉了沉,猛然凑上前,他的唇瓣克制而强势地压在若梨唇角。 若是弄花口脂, 多半得跟他闹。 “听话点,晚上依你。”双手放在她不盈一握的软腰两侧,裴屿舟的指腹或掐或摸, 很不安分,说的话也是让若梨火冒三丈。 一时也忘记了被抵着的羞怕和紧张,她的小手变成拳头, 狠狠捶向男人挺括的肩膀:“除了晚上别的时候就不能依吗?” 折姝梨 第68节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他, 即使是被怒意包围, 也亮得让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缓和了棱角。 包住若梨的手,将它贴在唇畔一个指骨一个指骨地吮吻过去,像是在白雪上涂上了诱人的,盈着光泽的红, 裴屿舟的嗓音因抑制而沙哑:“我什么时候没依过?” “那你让我出门。”若梨被他这般细密温柔的吻弄得酥麻, 声音也软糯了几分。 倒像是在撒娇。 眼神幽深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何时说过不让你出门?” 若梨喉头一堵, 心里憋得难受,她死死瞪着裴屿舟深沉之余又带着些许熟悉的玩味的眸子,紧抿着唇瓣,一口白牙磨了又磨,许久才克制住咬他的冲动。 过会要见人,脖子上顶着咬痕,他丢人,她也得跟着。 将她粉色步摇上垂下的流苏理顺,裴屿舟终于不再逗她,低声道:“阿诚日后便是你的护卫。” 知道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她的安危,若梨并不恼,乖乖地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阿诚这个明面上的护卫,暗地里肯定也有跟踪监视的人。 如今的裴屿舟行事滴水不漏,敢予她一定的自由,便有随时将她收回来的准备。 不过她现在也不打算逃了。 “侯湘城不能人道,姜昭云又因在福安寺失踪一夜失了名声,他们性情相投,境遇相似,天造地设。” 将若梨放到一旁坐着,裴屿舟闭上眼睛,调息平复身体的热意,却又十分冷漠地评判这桩婚事。 而“福安寺”三个字让若梨攥紧了拳头,脸色也变得难看,但下一刻她便被他温热的臂膀揽住,靠在了他身上。 “与你有关吗?” 尽管心里已有答案,她还是忍不住仰头看向裴屿舟,既有探究,眸光却又在隐隐闪烁。 若梨想起了三年前逃跑的那个晚上。 他带着伤回来,在后门将她抓住,他们第一次亲吻,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裴屿舟桀骜之下的狠戾。 那双凤眸睁开的刹那,若梨看到了一抹寒芒。 只是当他看过来时,黑眸中依旧只有若梨的身影,并无其它情绪,抬手拨了拨她小耳朵上精致的耳坠,他平静地道:“嗯。” 侯湘城是他废的,姜昭云去福安寺这事也是他放的饵,至于失踪后她遭遇了什么,与他无关。 他不过是给两条狗制造了个互相撕咬的机会。 “裴屿舟,你……”轻咬着唇瓣,若梨望着眼前这个与她有过最深的亲密的男人,突然又有了那种强烈的,一切都逃不脱他掌控的恐慌感。 这座波澜诡谲的皇城中,或许所有人都可以是一枚棋子,但他不会。 “叫夫君。” 把玩着她玲珑耳饰的手转而移向面颊,裴屿舟惩罚似的,微微用力捏了捏,在那抹娇嫩的白皙上留了片淡淡的红。 突如其来的疼打断了若梨心中纷乱的情绪,她圆睁着美目不甘示弱地瞪他,却咬紧了牙关。 晚上想要他轻些慢些不得不妥协,白日才不听。 松开手,裴屿舟低笑两声,回过脸不再看她。 而若梨却因为他这笑头皮发麻,莫名觉得腰和腿又酸疼起来,就连那处似乎也在隐隐发胀…… 马车停下后,已然平复身体异样的裴屿舟先一步出去,没有让小厮准备脚踏,他直接搂住若梨的腰,单臂将她抱了下来。 没想到他会如此,直到双脚落地若梨还没有缓过神,双臂仍保持着下意识的圈住他脖子的姿势。 直到耳畔响起接亲队伍的敲锣打鼓声,她才松开手,在众人复杂的盯视下故作镇静地理了理鬓角,与裴屿舟一道进入侯府。 他们无意在门口凑热闹,便直接去了举行婚仪的厅堂。 侯庭泉与他的发妻此刻已坐在高堂之位,两侧则是前来观礼的王族中人。 这些面孔若梨大多认识,只除了姜锦芝身边那个与她年岁相仿,却不及她白皙丰腴的女人。 不过有裴屿舟在,她只需跟着他行礼问安,不必顾忌太多。 在一旁站定时,若梨正巧对上了太子温和的目光。 有些错愕的若梨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回过神后便回以浅浅的笑容。 如今她嫁给裴屿舟,也是诰命夫人,举止该符合身份,不能再像之前那般小心胆怯。 但是唇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回,若梨便感觉到身旁男人的目光,一丝刺疼的凉意从背脊爬了上来…… 她有些莫名地用余光看去,便被裴屿舟垂眸睨来的视线吓得猛然收回。 想起来了,三年前他还吃过太子的醋。 小心眼,翻旧帐,莫名其妙…… 在心底默默嘀咕一阵,若梨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厅堂里的人身上。 她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始终无视姜锦芝,倒是有点好奇她身旁眉眼含笑的女子。 裴屿舟刚刚唤她“姨母”。 如今还在京城中的长公主,除却姜锦芝,就只有二十余年前和亲突厥,年前刚被接回的和宁公主姜锦玉。 静观其貌,并没有太多被岁月搓磨的痕迹,看上去是与姜锦芝截然不同的平和温婉。 可若梨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位公主也非简单人物。 就在她暗自思索之际,姜昭云与侯湘城在锣鼓声中并肩走进厅堂,站定在正中央。 整个过程,身着红喜服却一脸阴郁的侯湘城盯着他们夫妇俩的时间,比其他所有人都多。 若给他把刀,或许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砍裴屿舟和若梨。 周遭喧闹,不想多看脏东西,半垂眼帘,盯着脚上精致的绣花鞋发呆的若梨听到了裴屿舟的一声冷笑。 而他的眼神,像在看两个死人。 - 若梨在京中并无朋友,但她深得裴屿舟宠爱,所以入席之后也没人敢冷落,曾经那些从不将她放眼里,私下嘲讽取笑的夫人们甚至时常奉承。 心中反感,但若梨面上始终是笑意盈盈,有人敬酒便客气地端起酒盏回敬,礼数上挑不出半分错,一举一动也甚是得体优雅,并非传闻中那样的恃宠而骄。 酒过三巡,本就不胜酒力的若梨已是头晕脑胀,身子乏力,白皙的小脸上浮着两朵娇美的红晕。 单手支起下颚,耷拉着眼帘,显得疲倦的她不曾有半分失态之举。 意识迷糊间,不知是谁问了句“夫人为何不与裴公爷同住国公府,侍奉长公主”,若梨的长睫动了动,微启唇瓣,险些直接怼出“做梦”二字。 但周遭的窃窃私语声,以及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又及时束缚住她的口舌。 放下手,若梨努力撑起眼帘,柔柔地笑,用着醉酒后的湿糯绻软嗓音,温吞地道:“不是呢,成亲那段日子我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殿下,我与夫君过两日便回去啦。” 说到最后她的舌头开始打结,但意思很明白。 同桌的夫人们见她露出如此娇软依人的醉态,却没有任何失言,心下遗憾,但又有些了然。 这位小夫人不是个好糊弄的。 不过若没点本事,又怎可能降得住英国公的心。 那之后便少有人再提及类似的话,就算耳边偶尔传来“为何成亲之日不跪长公主”的质疑和试探,若梨也都装作不知,弯着眉眼温温软软地笑着,一杯接一杯地喝,完全是醉了的模样。 这些个后宅里成精的妇人知道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出格话,之后也没再多问,更没再给她敬酒。 人都已经喝成这样,若有个好歹,那阎罗般的英国公定不会轻易放过。 喜宴结束时已是下午,晚上还有一轮酒席,但若梨不胜酒力,棉团般软在桌上,几乎无法走,裴屿舟便抱着她先行离开。 被侯家多人簇拥着,请向后院休息的姜昭礼淡淡侧目看向二人的背影。 阳光下,若梨头上步摇坠着的流苏晶莹剔透,与她浓墨般柔顺的发丝交相辉映,即使没有正脸,也美得让人遐想。 三年不见,她果真长大许多。 江山与儿女情长总要有所取舍,只愿她日后可以在他执掌的太平盛世里,平安喜乐。 收回目光,一身蟒袍,尊贵无双的男人终是与他们渐行渐远。 裴屿舟将若梨抱上马车后,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动手倒了杯茶送到她嘴边,却见她转过脑袋,几乎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他胸口。 喉结动了动,中午也喝了不少的男人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把杯子丢回小几。 尽管马车行得平缓,可若梨喝得实在多,就算在平地上也像是在云里一般飘忽难受,所以没一会儿她便皱着眉头,唇瓣渐渐绷直,显然在忍着什么。 “裴屿舟,我想吐……” 第59章 回京城 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呕出来, 若梨先咽下阵反胃感,撑起眼帘,给他提个醒。 垂眸没什么情绪地睨了她一眼, 裴屿舟虽有气,但到底是不忍心, 便轻轻给她顺背。 末了,他淡淡开口:“那就吐。” 反正她什么狼狈样他没见过, 懒得嫌弃。 只是裴屿舟这么淡定,反倒让若梨顾忌抗拒起来,她嘟囔着嘴,撑着他的胸膛直起身,酒气冲天地道:“那不行, 我要是弄脏你的衣服,你这个坏人肯定会在晚上欺负回来。” “不给你机会。” 说着,她又手脚并用地要往最里面的小软榻上爬, 准备在那躺下。 不过没挪两步,就被裴屿舟单手捞了回来。 耳畔隐约传来他的笑声,却让正晕眩难受的若梨莫名哆嗦, 甚至有过片刻清醒。 单手托起她的下巴, 指腹漫不经心地划着, 裴屿舟的语气阴测测的,甚是诡异:“程若梨,你最好吐到让我晚上没有欺负你的心情。” “否则就算你叫‘哥哥’也没用。” 她作出来的火,她自己来灭。 最近真是惯的她无法无天,竟敢冲太子眨眼睛, 还露出那样的笑。 当他死了? 欠弄。 折姝梨 第69节 说起来他们至今也只有过两晚, 而且第二晚裴屿舟几乎都在照顾若梨, 甚至在她哼哼唧唧的抽噎下败阵,要了两回就放过了她,全然不曾尽兴。 委屈地呜咽一声,若梨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带着酒意的嗓音软软糯糯的:“你怎么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我都被刁难了,只能不停喝酒,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却不见影,我还没生气呢。” “坏人,我也要生气,不对,我已经在生气了。” 说完,若梨的腮帮便鼓了起来,像个小雪团子,眼里确实有些恼意,但又因着雾蒙蒙的难受,显得楚楚可怜。 没有半点生气的气势。 那团不听话的兔子尾巴又开始在裴屿舟心上扫啊扫,他忍不住抬手戳若梨圆润的小腮帮,又在喉结滚动之际狠狠俯下身亲吻她樱红的唇。 下次还是不让她喝酒了。 再来几回,他就该得道升仙了。 摁耐着灼心灼肺的火,裴屿舟眉眼间的阴郁淡了许多,轻轻抹着若梨唇周被他亲晕开的口脂,他低声问:“谁刁难你?” 抬手敲了敲晕得不行的小脑袋,若梨懒得想,翕动着刚被他“疼爱”过一番,娇艳欲滴的唇,呢喃着:“反正和我坐在同一桌,我又不认识京城这些官太太,不过她们大多阳奉阴违的,说不准正聚在一起,说我是红颜祸水呢……” “都赖你,烦死了。” 一手将她搂在怀,另一手继续给她顺背,裴屿舟压下眼底一抹冷意,声音又放低几分,似有戏谑:“嗯,赖我,没让你多抄几遍女训。” 捂着脑袋,偶尔发出痛苦哼唧声的若梨闻言揪住他的衣领,抬眼凶巴巴地瞪他:“你对我已经够坏啦!让我抄的话你就在书房睡一辈子吧!” “世上怎么就没有夫训……” 这一番气势汹汹后,下一刻她却又将难受的脑袋磕进他坚实的胸膛,试图缓解点痛苦,但落在裴屿舟眼底倒像是在心虚。 他终于是笑出了声,喉结颤动着,眉眼之间像是拨云见日,与过去那个桀骜开朗的少年重合。 真想将她拴在腰带上。 指腹在若梨纤柔的背脊上轻划着,裴屿舟眸中尤带笑纹,他低声道:“你可以编。” 撇了撇嘴,她靠在他怀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写也是白写,反正你做不到,若是传出去那些流言蜚语能把我吃了。” “你不知道有些女人最喜欢为难貌美女子吗?更何况我这么好看的,她们肯定看不顺的。” 手上动作停顿,裴屿舟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继而饶有兴致地托起若梨的小脸,瞧着她迷迷糊糊,傻得可爱的神色,突然又觉得让她喝点酒没什么不好。 毕竟这么有趣多话的若梨,平常可见不着。 压着笑意,裴屿舟故作深沉地问:“你怎知我做不到?” “而且,你有多好看?” 话音刚落,便见若梨眯眼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纤细的手指轻点自己红润娇嫩的面颊,留下一个似梨涡般甜美的凹陷。 搂着她手臂的男人胳膊紧了紧,原本尚算平和的目光变得深幽。 热意在体内窜动,烧得他舌燥,想要做点什么解解馋。 却不想若梨那根戳着脸颊的手指猝然指向他的鼻子,又对着他打了个满是酒味的嗝,捂着嘴咽下跟着涌来的反胃感后,她含糊着道:“你就是做不到。” “而且你看,你这个坏人都盯着我发呆啦,若是不好看,你才不会对我穷追不舍呢。” “三年前你还说‘追都追不上,还想和我比肩’,如今别说追,我躲都来不及呢,结果你自己颠颠儿地往我这凑,恨不得把我天天扣在面前。” “要我是你,脸都疼得说不上话了。” 若梨点在他高挺的鼻子上的手又用力往里捣了捣,在上面留下片不大不小的红印,接着她微微扬起头,嘟着红唇,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些软绵绵的字句全都砸落进裴屿舟心上,像蜜又像酸,让他一时心软,又有点酸,凝着她的目光炙热,又有拿她没辙的愠恼。 最后,种种情绪化作唇畔薄薄的笑意。 便是面对圣上裴屿舟都能始终冷静,唯独她,总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神。 “怎么才叫不坏?”末了,裴屿舟轻轻包住她那只在他脸上作威作福,很不乖巧的小手,放在唇边虔诚而贪婪地吻着,又忍不住探出舌,或轻或重地舔。 像在品尝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味。 “那自然是要月亮摘月亮,最好再附带两颗星星。” 低低应下,裴屿舟摩挲着又被他亲红的柔荑,望着怀中皱起眉头,看着又很难受的若梨,给她按太阳穴,不再逗她讲话。 月亮而已,过两日去摘便是。 - 回到府里,一下子松了心神的若梨吐得厉害,难受地靠在裴屿舟怀里哭,醒酒汤喂进去便吐,如此折腾到傍晚方才累得昏睡过去。 丹颜和丹青服侍她沐浴更衣时,裴屿舟也去隔壁净房冲澡,换连身干净衣物,而后又坐在床边陪了她一阵。 戌时三刻,他方才出去用膳,周身环绕着熟悉的,让人胆颤的戾气。 没吃几口,裴屿舟搁下筷子,沉声问:“今日谁与夫人一桌?” 伺候在旁的丹颜和丹青面面相觑,一时也答不全,毕竟这是她们第一次随主子出去赴宴,若梨都对那些夫人没印象,更别提她们。 屋内静了不消半刻,一名通身漆黑的暗卫如鬼魅般从窗外闪了进来,将与若梨同桌的妇人一个不少地报了出来,并简单转述她们在席上的对话。 裴屿舟的瞳孔始终黑而沉,不见丝毫波澜起伏,听完后他朝暗卫抬手,对方立刻消失在原处。 只留下一阵浅浅凉风。 指尖轻扣桌面,裴屿舟侧目看向被屏风遮掩的内室,眸光不由自主地缓和。 等他带她摘了月亮,再回国公府给她彻底解开心结。 - 若梨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头仍旧隐隐作痛,她嘤咛一声,忍不住抬手捂住,同时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朦胧间,依稀可见一张熟悉的俊脸,长睫扇动数次,他的容颜彻底清晰。 不舒服,脑中便泛空,若梨的注意力几乎是本能地聚在他颧骨上方那道寸余的疤痕上。 若是再往上些许,他的眼睛可能就保不住了。 也不知道这三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是否有过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刻。 受伤很疼的时候,又会想什么…… 当若梨反应过来时,指腹已经触上那道疤,带着几分许久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的温柔。 从前到后,在上面浅浅地,来回划过两遍,她便准备收手,只是下一刻手指就被裹进他温热的大掌之中。 男人矜贵的凤眸在她眼前睁开,瞳孔中没有一丝倦意,与往常一般深邃。 眨巴了两下眼睛,若梨肯定他绝不是刚醒。 轻咬唇瓣,她的眸光有几分闪烁,这份静谧加速了小动作被抓包后的尴尬,也点亮了她眼底的羞恼。 将怀中人所有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裴屿舟的唇角动了动,眼神更深。 他单手攥着若梨,另一只手松开寝衣的系带,露出大片麦色的,纵横着疤痕的肌肤,本该是健实完美的体魄,此刻却多了让人眼眶发热的凌乱粗野感。 尽管不曾亲临,战场的冰冷肃杀也扑面而来。 有几道还是为她受的。 先前亲密时帐中昏暗,若梨只能隐约看到轮廓,感受到些许凹凸不平,如今却是道道清晰,避无可避。 带着她细软的小手自肩头游走,裴屿舟的眼神和晚上如出一撤,似乎这些伤对他而言都是贴上去,是假的,只是用来诱使若梨心疼,探看她内心的。 当她的手划过那八块分明的腹肌,绕过人鱼线,要去到那危险之处时,若梨猛地合上眼睛,不想再看。 裴屿舟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并朝她的唇瓣袭去,却并不曾得逞。 若梨及时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嘴,而他的眼中划过一抹炙热笑意,顺势吻她白嫩的手背。 二人贴得极紧,除去彼此纠缠的呼吸和体温,更为清晰的却是他的变化。 长睫颤动,又羞又慌的若梨终是睁开雾蒙蒙的眼睛,急急地问:“你,你今日不是应该上朝吗,都这么晚了……” 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染了她幽香的唇,裴屿舟不急着作答,他翻身而上,双臂撑在若梨两侧,将她牢牢困在身下的方寸之地。 “昨日在我怀里哭着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第60章 回京城 呆呆地望着他, 若梨只觉得原本就疼的脑袋越发的晕眩混沌…… 她昨日醉得厉害,拼命挤出的神智在宴席上时便消耗殆尽,被他抱着坐上马车之后的事, 真的想不起来。 瞧着她懵然又苦恼的模样,裴屿舟便知道这白眼狼忘了。 修长的手探向若梨白皙光洁的额头, 在她戒备无措的目光下,他的指尖舒展, 在上面轻弹了一下。 “你做什么……” 虽然不疼,但若梨还是恼,她捂住额头瞪他。 “惩罚。”男人复又用指腹轻揉着那块被他弹过,微微发红的肌肤,声音沉冽, 却又好像带着笑意,继而眸光渐浓,俯首咬她白嫩的, 软软鼓着的面颊,牙齿轻轻厮磨着,湿烫的感觉像是要将她融化。 昨日下午死死抱着他, 靠在他怀里边哭边哼唧, 想要抱她沐浴换衣裳, 又吐他一手,将他折腾得不轻。 睡前还哽咽着呢喃,要他一直陪着。 结果一觉醒来,傻得让他火大。 被他压着的小脚丫拼命踢着,若梨又抬手捶他线条紧实, 健硕有力的背脊, 可始终不能撼动男人分毫。 眼看着他的手不安分地开始游走, 敏感又抑制不住酥麻的若梨放低声音,软软地道:“我还难受呢,头疼,胃里也不舒服。” “不想……” 若梨最近发现裴屿舟似乎更吃软一些,有些时候若一味与他对着,反而适得其反。 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若梨仍有几分苍白的唇瓣也似是无意地紧巴了两下,恰到好处,多了便显得刻意。 裴屿舟摸着她血色稀薄的小脸,喉结上下滚动着,不大不响的吞咽声在晨间静谧生春的帐中格外清晰。 头皮紧绷,就在若梨承受不住这样好似一触即发的气氛,要眨动双眼缓解忐忑时,裴屿舟深吸口气,猝然翻身坐起,来到床畔套上鞋子,大步离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又有些急躁。 双手攥住被子将它往上扯,直盖到鼻子上,若梨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很是急促。 似乎不只是因为紧张。 折姝梨 第70节 刚刚他走时,她看到他的寝裤高高隆了起来。 实在是很危险。 毕竟在白日行闺房之事,总是不妥,而且是刚醒来,精力充沛的早晨。 不过裴屿舟似乎没有不充沛的时候。 想到这,若梨捂住通红的小脸,羞臊地呜咽了一声。 两人皆洗漱穿戴妥当后,便坐在桌前用早膳。 因着若梨昨日醉酒,餐食都是清淡的,唯一的荤便是那道虾仁蛋羹,鲜而不腻,很好吃。 喝下一碗甜粥后胃里舒服了些,若梨不免多吃了几勺,正当她又舀了满满一勺要往嘴里送时,裴屿舟攥住她的腕,在她错愕的目光下,神色淡然地将她握勺的手牵过来,一口便吃得精光。 “你要吃就自己盛,做什么要抢我的。” 余光扫到正捂嘴偷笑的丹颜和丹青,若梨难免有些羞恼,她试着挣扎,却撼动不了他分毫。 男人单手支起下颚,深深地睨她一眼,牵着她的手探向盘子,勺子装满后又如此送到自己口中。 起初若梨的神色还有气恼和不解,最后眼看着他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勺,将原本还有一大盘的菜都装进自己肚里,美眸便和那盘子一样,又空又亮。 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方黑色帕子擦拭唇瓣,裴屿舟终于松开了若梨的手。 “确实不错。” 在屋里所有人茫然又震惊的视线下,他从容起身,往门口去,只是在即将跨过门槛时,裴屿舟侧过脸。 阳光将他原本冷硬如刻的面部线条踱得清和,便是浓沉的瞳孔都好似有了几分亮色。 “你都是我抢来的。” 忍无可忍的若梨猛然起身,提着裙摆几步便追上前,在院子里下人们错愕的目光下,抬起纤细的腿,狠狠踹向男人屁股。 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是,裴屿舟动也没动,甚至侧过身,悠懒地道:“再用点力。” 若是那些正在京郊做苦力,修建皇陵的突厥俘虏看到他如此模样,只怕恨不得将眼珠子剜下来,吐血而亡。 这还是那个曾经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阎罗般夜夜入梦索命的大将军吗? 他是被鬼附身了吗? 失去理智的若梨闻言却骤然清醒,视线匆匆在周围停下手中活,目瞪口呆的下人们身上扫过,她的脸红得能滴血,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跑,“砰”的一声将门狠狠甩上。 臭无赖! - 虽不曾去早朝,但裴屿舟用完午膳后仍是进了宫。 门口内监通报过,得到应允后,他抬脚进入御书房。 只是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几本奏折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脚边。 不等九五至尊发话,他便弯腰将它们一本本捡起,翻开来看,并继续往里面走,最后站定在离御案不到五步的地方。 “看完了?” 上首年过不惑,蓄着胡须,通身帝王威仪的姜武帝搁下朱笔,抬眸看向他,沉声问。 平静地应了一声,裴屿舟将奏折递给伺候在侧的太监总管王顺,他俯首弓腰,将那几分奏折又放回到御案上,原本所在的位置。 “没什么要说的?” 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两口,姜武帝再度看向自己这唯一的嫡亲外甥,与他相似,却更多几道褶皱的犀利凤眸中寻不到分毫情绪,静得宛若一片漆黑的汪洋。 深不见底,却又似乎能包容万象。 不卑不亢地立在龙案前,裴屿舟从容地与上首的姜武帝对视,“有,却是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九五至尊不曾开口,便代表了默许。 “臣的先父爱慕之人,可是罪臣楚严成之嫡女,楚凝意?” 磁沉的声音在偌大的书房内悠然回响,却让一直垂首立在一旁的王顺眸光颤动,心下却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果然,所有事情全在圣上的预料之中。 姜武帝神色不变,又饮了几口茶,润了润喉咙,方才再次看向同样冷静,无悲更无惧的裴屿舟。 “都退下。”他搁下茶盏,淡淡开口。 “是。”王顺立刻领命,带着伺候在御书房的另外两个太监离开,又将门轻轻合上。 里面就只剩舅甥二人。 “二十余年前朕初即位,内外兼忧,虽文有两朝首辅楚严成,武有你祖父,但终究是皇权势微,所以英国公府与楚家不可联姻,更不可长久共存。” 姜武帝说完后,便自龙案前起身,踱步到御书房半开的窗户边,宜人的春光在他眼底都好像变成了枯燥而冷漠的漆黑。 父皇临终之际一再叮嘱他铲除楚家,集中王权。 那时的姜武帝尚且年轻,所看所想也皆是眼前利益。 所以不管楚家是否真的忠诚,他都要想办法除去。 裴屿舟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收紧,片刻后徐徐松开,粗糙的掌心已是通红。 他理解,但永远不会认可如此以杀聚权。 楚家上下,二百四十七口人,除却楚凝意,叶景昱,无一生还。 如果若梨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楚家灭族的真相…… 后面的裴屿舟竟一时无法再往下想,刀光箭雨里都能游刃有余的他,此刻竟是感觉到了一丝陌生而寒冷的惧意。 不过失态仅是片刻,他又看向姜武帝,“陛下,既是灭族,为何又放过楚凝意?” 这位帝王向来心思缜密,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纰漏。 许是光线朦胧了姜武帝的侧脸,这一刻,裴屿舟竟看不准他的神色,却也更坚定了心底的猜测。 “屿舟,你僭越了。” 侧过身,姜武帝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无形中的威压甚至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稍微了解一些的老臣们都知道,并会立刻跪下请罪,但裴屿舟依旧站得笔直,与之对视。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九五至尊也不例外。 更何况留下楚凝意的命,并将她困在眼皮子底下,利大于弊。 既成全了姜锦芝,也延续了英国公府的忠诚,裴行慎不得不死心塌地地驻守边关,稳定外部,以此安定国内。 在帝王眼里,众生皆可为棋。 “舅舅,楚家灭门之事,母亲可有参与?”半晌,裴屿舟在姜武帝往龙椅走时再度开口,只是这次他的嗓音似有些干哑。 这也是他这三年多以来第一次唤圣上“舅舅”。 轻拂明黄色龙纹宽袖,姜武帝重新坐到御案前,托起茶盏,继续品浙州进献的云雾茶。 甘洌的茶水蜿蜒过咽喉,男人的眼中终是有了道波澜。 “你应该问,你母亲是如何参与其中的。” 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猛然颤抖了一下,继而又紧握成拳,裴屿舟的眼底隐隐泛起猩红。 尽管这些是上一辈的恩怨,可他和若梨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若不解决,这份血海深仇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陛下,可否允臣将所有真相公诸于世,还臣妻,以及楚氏一门公道。” 楚严成通敌叛国之事震惊朝野,且是由姜武帝亲自定罪,如今要承认错判,损的不止是帝王生前之名。 便是死后,亦会在史书上留下漆黑一笔,任后世评判批评。 而姜锦芝之事虽归属后宅,但她身上亦流着王族血。 所以并非所有无辜蒙冤之人都可以无条件地争回清白。 有些所谓的公正,注定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姜武帝不曾因裴屿舟的话而惊愕,更别提震怒,他拿起一本奏折,打开批阅,“条件。” “五年,臣誓为陛下实现一统,并归还所有兵权。” 撩开袍角,裴屿舟直直地跪下,额头结实地磕在冰凉的地砖上,朝上首的九五至尊行了最为郑重的礼。 他的声音从容有力,在宽阔的大殿内幽幽回荡,却真正地撞在姜武帝心上,他向来波澜不惊的黑眸中终是掀起绵延无边的波澜。 他之所以纵容裴屿舟归京后肆意妄为,便是在等着这一天。 姜国开国至今,边境之患从未真正得到解决,一旦遭遇侵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裴屿舟能在三年内,从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成长为收服突厥,战无不胜的大将,的确是天纵奇才。 姜武帝希望他能心甘情愿地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刃,将那些不属于姜国版图的中原地域,统统打下。 让他在有生之年,得见姜国迎来真正壮阔的太平盛世。 搁下手中的笔,帝王再度走下御案,亲自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若你当真做到,朕加封你为平江王,封地福州,予你裴氏嫡支爵位世袭尊荣,但朕亦会收回你手中所有兵权。” 看着面前眼眸与他略有几分神似的裴屿舟,姜武帝沉声开口,并没有答复他所求之事,而是直接给了他功成名就之后的恩赏。 “陛下,臣还想向您求一个恩典。”比姜武帝高了半个头的裴屿舟退后一步,向他拱手行礼,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低沉。 这个恩典对他来说,重于刚刚所提到的一切。 第61章 回京城 “说。”唇角微扬, 即使猜到裴屿舟所求,但姜武帝仍旧负手在身后,装作不知。 “求陛下予臣爱妻封赏, 若臣战死沙场,请允她日后自在无虞。” 折姝梨 第71节 裴屿舟没有给自己任何退路, 但他却要予若梨坦途,倘若有一天他真的不在, 她也必须荣华依旧,无人能欺。 “朕都允你,退下吧。”姜武帝微微颔首,又朝他挥了挥手。 “谢陛下。” 再度给他叩首致谢后,裴屿舟起身离开, 高大的背影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却又比他更为出众坚毅。 父子俩一个为了守护挚爱,竭尽所能地争取, 而另一个却是为承诺苦苦煎熬。 若不是楚凝意临终叮嘱,十余年前裴行慎便会随她而去。 回到龙案前坐下,姜武帝的目光落向那几封弹劾裴屿舟的奏折, 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放在二十年前他绝不会纵容, 但如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日后裴屿舟征战在外, 姜武帝也势必会保若梨在京中安宁。 只不过在那之前,朝野上下,以及王廷内部是该好好肃清一番。 - 裴屿舟回来的时候若梨并不在府上,她去了京郊。 他们都安好,就连上不了学愁眉苦脸的李永诚这两天也在裴屿舟的安排下进到京城有名的私塾念书。 除了李月儿仍对裴屿舟揍过叶景昱的事耿耿于怀, 孙岚他们倒是改观许多。 阿诚抱剑守在院子外面, 若梨在屋中与他们聊了自己的近况, 并告知过几日他们便要搬回国公府生活。 一时间所有人都面露惊愕,紧跟着开始担忧。 若梨却是柔柔笑着,又看向叶神医,“日后可能会麻烦您。” 老人捋着胡须无奈摇头,心道这京城果真不该来,上上次过来捡了叶景昱这么个麻烦,再上次差点就捡回若梨,如今也是不得安宁。 但他还是笑着应下了。 那之后许是看出若梨有话要同叶景昱讲,他们便都离开屋子,给二人腾地方。 余光小心地转了转,若梨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都在暗处那些眼睛的监视下。 但有些话她不怕裴屿舟知道,此番过来就是想打消他的猜疑。 前几日若梨便发现房间有被搜查过的痕迹,若非她及时将药丸都塞进贴身的香囊,瓶子用来装香露,只怕便会被发现。 “景昱,可否将他的信给我?” 看向圆桌对面坐着的男子,若梨柔声道,只是她的神色过于温婉恬静,没有迫切。 她并不急着看,可它们终究是裴屿舟给她的。 维护叶景昱,不代表她真的丝毫不介意他擅作主张的欺瞒。 容颜俊美的男人浓密的眼睫微微垂落,在原本清隽温和的眼底投下一片浅薄的阴影。 他们身上都流着楚氏的血。 却终究只能就此泯然于众。 “梨梨……”半晌,叶景昱终于抬头看向对面温柔的女子,欲言又止。 他所求的是一份注定讨不回的公道。 不曾背负的她该有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而且他如今也有放不下的人,亦不愿再将他们牵扯进来。 想着,叶景昱看向门口,上面映着一道正来回打转的纤细身影,他的眸光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 与看若梨时有所不同。 “这段日子他待你可好?”收回视线,叶景昱起身去拿裴屿舟的信,背影颀长,环绕在周身的气息却已比刚刚平和许多,和往常并无二致。 贝齿轻咬下唇,若梨眼前浮现出成婚后的种种,入夜后的那些纠缠竟也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垂下脑袋轻轻摇头,试图甩开这份羞臊的热意。 明明只有两晚,可感受却是天差地别。 圆房夜全是疼和累,第二次虽也累,但很欢愉…… 半晌,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有点久,若梨眨了眨眼睛,软软地道:“他很疼我。” 尽管他经常惹她生气,可他会在她醉酒难受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着,也会在她不想要时停下,更记得她所有喜好与禁忌,若梨并非没有心,她感觉得到。 所以,长公主受到应有的惩罚后,只要他一日不变,她便一日不离。 这便是她如今的决定。 “那便好。里面都是他给你的信,我不曾拆看。” 回到桌前,叶景昱却没有坐,他将精致的木盒放到若梨手边,而她也只是侧眸看了一眼,便起身附到男人耳畔,小声说了几句。 他眸光短暂地凝了凝,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最后微微摇头。 已经后悔给若梨避子药,便更不愿再帮她瞒着。 那东西吃多了伤身,若被裴屿舟知道,也会给她带去一场不必要的争执。 月儿探望若梨回来那天,心中矛盾痛苦的叶景昱醉了酒,红着眼睛同她讲了许多,最后她只是哭着抱住他,说不管他做什么选择,她都会支持,也绝不离开。 酒醒后叶景昱在床上枯坐了一宿,最后做了最痛苦的决定。 放下仇恨。 对于叶景昱的转变若梨也有些懵然,但她很快回过神,语气坚定了几分:“哥哥,这是我的选择,至少现在我还不想。” 最后,男人轻叹口气,从摆满药瓶的架子上取出一瓶,递给她。 “谢谢。”指腹在沁凉的瓶身缓缓划动,若梨浅笑着道。 他们出来后,李月儿又塞了一大包东西给她,有吃的有玩的,还有几个她亲手绣的荷包,里面装着叶景昱配的驱蚊药。 众人一起将她送上马车,直到车架消失在视线,方才回去。 “景昱哥哥,你又给阿梨——”长辈都散开后,落在后面的月儿几步上前,攥住叶景昱的袖子,小声问。 神色格外担忧不安,隐隐有一丝对他的失望。 心口无奈又酸疼,男人牵起月儿的手,将她带进屋中,关上门后,他方才覆到她耳畔轻声道:“不曾,那是补气血的。” 月儿神色一松,小脸因为他吹来的清润热意泛起了红,但很快又源源不断地呼来几分:“下回你去看她,可否帮我将先前给的那些换回来?” 怔了怔,月儿坚定点头,而后红着脸拽了拽他的袖子,叶景昱自然而然地弯腰,她则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你放心,是我们俩一起犯的错,我肯定会和你一块弥补的。” 他们成婚那天,回来之后叶神医便告诫过叶景昱,不要再错,结果他依旧没有醒悟。 好在如今还不算太晚,来得及。 - 若梨入院不久,便被门神般杵在主屋门口男人惊得顿住脚步。 长睫轻颤,许是想到那瓶药,她有些心虚,也不曾上前,只站在与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同他对视。 不知为何,若梨总觉得裴屿舟的情绪似乎有些过分的低沉。 他的视线落在了她抱着的木盒上。 最后,竟是若梨先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先一步开了口:“我去看了月儿他们。” 接着,她又鬼使神差地举了举手中的木盒,嗓音软糯,带着几分试探:“这里面装的都是你写给我的信。” 终于,裴屿舟沉郁的凤眸中有了波澜,他走下台阶,来到若梨跟前,在她错愕的目光下牵起她的手,直接往厢房里走。 “都退下。” 二人进去后,他冷声吩咐伺候在屋里的婢女们。 她们福身应下,而后迅速而有序地离开,还不忘将门窗关好。 “去烧热水。”瞧着裴屿舟刚刚的模样不寻常,丹颜轻轻拽住一个婢女,余光自紧闭的门上收回,轻声吩咐。 “是,丹颜姐姐。”她微红着脸领命。 此刻屋里,裴屿舟将若梨手中的木盒放到一旁,将人抱到梳妆台上,双臂撑在她两侧,俯身,目光深又炙热。 还有着先前从未有过的急切。 “梨梨,给我。” 正胡思乱想,以为他已经知道她拿了避子药的若梨懵然地眨巴了两下大眼睛,这才从那让人脸红的眼神中领会过来男人真正的意图。 轻咬着唇瓣,她有些无措,小脸也不由自主地热了,终于是不敢再看这样直白求爱的裴屿舟。 “可是,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本想说“我饿”,可若梨知道说完他多半就不会继续。 此刻的裴屿舟莫名的让人有些不忍。 回应她的是男人热切的吻。 屋内的气氛变了,伴着声声柔软婉转的轻吟,与之缠绕的是男人急促的呼吸声。 衣衫渐渐落地,糙粝的手指在她滑嫩的后背徘徊,急躁的动作刺得若梨有些痒,还有点难言的疼。 兜衣扣子被他扯落两颗,在沁凉的梳妆台上滚了几下,给这越发汹涌的气氛擦出几道灼烈的火星。 再无一丝遮蔽的裴屿舟屈着腿准备进去时,又骤然松开若梨。 失了他牢靠温热的怀抱,酥软无力的她只得用双手撑在桌上,迷离的目光随着他流转,大眼睛里蒙着层让人想好好疼爱的无辜柔雾。 拿着两个软枕的裴屿舟大步回来,单臂抱起若梨,将枕头叠着放在台上,便又把她放上去坐着。 虽急躁,但又很轻。 如此若梨不难受,而他亦不用屈膝。 因着较寻常男子长阔许多,入了以后他只是浅浅地动,让若梨慢慢适应。 这当口,他又垂眸看了眼枕头,嗓音低哑滚烫:“下回多备几个。” 紧紧靠在他怀里的若梨闻言羞恼得呜咽一声,索性将潮红的小脸也埋进去,只是一低头便能直接看到,又慌张地移开视线。 正是黄昏时分,夜幕尚未完全降临,二人的身影映在梳妆台后的窗户纸上,或深或浅,或急或缓地动着…… 让人面红心跳的声音一刻不曾止歇。 折姝梨 第72节 而那两颗扣子也不知何时落进了一地衣服里。 在梳妆台要了一次后,屋内早已是漆黑一片。 仍旧昂然的裴屿舟托起若梨,让她盘挂着自己,将支撑不住的她抱进帐子。 见他又开始,红着眼眶,有几分抽噎的若梨绵软无力的小手轻轻搭上他结实的胳膊,“裴屿舟……” 她的声音湿糯软哑,如此唤他,却是极尽动人,在他耳里不像是哀求,倒像是另一种邀请。 俯身抱住若梨,裴屿舟爱怜地吻了吻她红润的唇瓣,哑声哄:“再一次。” “躺着不累。” …… 最后的最后,在若梨不知是第几次乐愉又脆弱地抖动,哭泣时,仍不见半分倦色的裴屿舟指腹轻轻划过她眼角的泪,眼神炙烈。 “梨梨,你想看吗?” 此刻的若梨累得动动手指都是奢侈,合眼便能入梦,只是听到他的话,又不得不强撑起一丝精神,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他。 茫然无措。 “信。” 轻吻着她肿了的唇,裴屿舟的声音虽有模糊,但不难辨别。 倦沉的长睫耷拉下来,若梨终究是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梨梨,我很想收到你的信。 一个字也行。 - 抱着若梨沐浴过后,下人们也已将屋内打扫干净,凌乱狼藉的卧铺焕然一新,还有枕头。 裴屿舟哄她醒来,将她搂在怀里喂了碗热粥,方才放她休息。 虽已是深夜,但他仍是披上外衣来到书房,听今日随若梨出门的暗卫汇报。 听到“他很疼我”这四个字,裴屿舟的唇角动了动,神色是罕见的柔和,而对面的暗卫见状有些不忍,但还是将之后发生的事说了。 “退下。” 片刻窒息般的死寂后,桌案前的男人终于抬了抬手,暗卫如蒙大赦,闪身出去。 很快屋内便又只剩他一人。 今夜有风,窗户被吹得“哗啦”作响,一阵阵的,而裴屿舟攥得发疼的拳头过了片刻方才舒展。 末了,男人骤然低笑出声,凤眸中却是冷怒之色。 他垂眸看向手中虽百般爱惜,可依然有点陈旧痕迹的锦帕,克制着想将它团成一团丢出去的冲动。 程若梨,你对我的能力可真有信心。 倒是不知何时才舍给我些信任? 出征之前我定留封遗书给陛下,若我战死沙场,你就给我陪葬。! 别想独活了小混蛋! 许是怒上心头,裴屿舟果真拿起纸笔,研了几下墨后提笔便写。 晚风簌簌,温暖的主屋内,床上安睡的人儿觉得后背发凉,莫名打了个喷嚏。 无意识地揉了揉鼻子,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 第二日醒来时,迷迷瞪瞪的若梨散乱着衣襟,套上鞋便往净房走。 昨晚睡前被喂了粥,如今实在有些急。 只是刚出内室,她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堵黑墙吓了一跳,踉跄后退,又被他放在肩上的手牢牢稳住。 裴屿舟没移开手,明明没用力,若梨整个人却好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她小脸微红,急得想哭:“你做什么呀?有事回来再说好不好?” 第62章 回京城 眸光短暂地凝了凝, 决定暂时“不”疼她的裴屿舟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侧身看着她急匆匆地跑进净房。 若梨出来时没见到他,但心底悬着的那口气仍不敢松, 她慢吞吞地走进内室,便见健硕的男人斜靠在梳妆台上, 单腿屈起,足尖点地, 姿态随意,但莫名压抑。 而他的指尖,正把玩着一个熟悉的瓷瓶,里面的药丸碰撞,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屋内格外清晰。 她难免有点头皮发麻。 尽管这是她故意要让他发现的, 可,未免太吓人了。 明明昨晚纠缠至深时还一口一个“梨梨”,为了再来格外无赖地将脸埋在她心口, 说还想好好疼她,哄着她一给再给。 结果穿上衣服就都变了。 衣冠禽兽。 慢吞吞地越过他往床边挪,若梨掀开被子就要钻回去, 却被裴屿舟冷邦邦的声音打断动作, “没什么要解释的?” 咽了咽喉咙, 弯卷浓密的眼睫开合间,她已经缓缓转过身去,纤细的手故作从容地理着松垮的,将美好风景透出不少的衣襟,小声道:“我体弱, 只是一瓶补药而已。” “啪”。 瓶子被重重地搁在台上。 这响动惊得若梨绷紧身子, 眼看着神色狠戾, 又似乎变回刚重逢那段日子的男人走近,本就酸疼的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床。 “说实话。” 惜字如金的裴屿舟冷冷地蹦出三个字。 咽了咽喉咙,若梨实在扛不住他周身的压迫感,在他捏住自己下颚的同时闭上眼睛,豁了出去:“我不想要孩子。”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预想之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 正当若梨犹豫着要不要睁眼时,束缚着她小脸的手骤然松开,下一刻她的身子便被推倒在床,又被男人翻转过来。 面朝下的若梨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的大手便按在她背上,阻止她翻身。 “啪。” 原本还在蹬脚,像案板上待宰的鱼一般做着徒劳挣扎的若梨瞬间定住,瞳孔中凌乱的波澜渐渐僵滞,小嘴微微张着,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似乎是让她回神,那巴掌又落在了她臀上,力道稍稍大了些,不疼,但也足够让若梨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他打这件事。 “裴屿舟!你打我……你还不放开!” 又气又委屈的女子双手紧紧揪着柔软的被单,侧过脸去瞪他,却见男人睨她一眼,冷漠地再次抬起手。 “你别!”下意识拔高嗓门,若梨心惊胆颤地出声制止,小脸通红,美眸中也有莹莹的泪光闪动,可怜又可恨。 移开视线,裴屿舟沉声问:“吃过几次。” 心口狠狠颤了下,若梨复又将脸埋进被子,闷闷地道“还没有……” 他们统共就有过三次,第一次没来得及,第二次吃了,昨天的也还没有。 所以,应该勉强能算没吃…… 裴屿舟的巴掌又打下来,这次若梨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疼意。 可也正是这一点将她心里最后的倔强都拍碎了,情绪瞬间失控,酸水涌上眼眶,化作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 若梨不说话,紧咬着牙关,只喉间溢出丝许抽泣声,而她纤柔单薄的香肩也绷得紧,一抽一抽的。 “惩罚。”放下手,裴屿舟垂眸看了她片刻,双手在袖中攥得很紧,终是压下哄她的念头,起身离开。 路过梳妆台时还不忘将那瓶药拿走。 她不笨,若先前真没吃过便不会刻意露出马脚。 屋子里肯定还藏着别的。 而趴在床上的人却在他松手的一瞬爬了起来,泪盈盈的美眸圆睁着,瞪着他高大的背影,看着他在眼前消失。 裴屿舟你这个臭混蛋! 以后再让你碰程若梨三个字就倒过来念! 气上心头的若梨抽泣着来到柜子前,取出装药的荷包,倒出一颗就放进嘴里,水也没喝一口,便要咽。 却被不知何时折返回来,通身戾气的男人捏住下巴抠了出来。 那一袋也被他拿走了。 甚至没有多看她,裴屿舟像阵急猛的黑风,片刻之间就刮了出去。 他恨不得再摁住她狠狠“揍”一顿。 - 拿着那瓶药,裴屿舟直接策马去京郊庄子。 正在院子里跟着神医晾药材的月儿看到全身上下散发着浓浓戾气的男人,忍不住哆嗦。 视线不由得落到他手中的瓶子上,立刻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匆匆跑上前,月儿硬着头皮不顾一切地拦住他去路,闭着眼睛大吼道:“这不是避子药!” 所有人都看向她。 而正在屋子里配新药的叶景昱听到声音立刻跑出来,将月儿护在身后,看向裴屿舟,眼底不见分毫惧意。 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对。 若梨的身体本就不适合再服凉性药物,他却还是将东西给了她,此刻不管裴屿舟要怎么揍,他都认。 叶景昱半侧过脸,温柔了眉目,朝月儿轻轻摇头。 “瓶子里装的药是用于滋补气血的,对阿梨的身体有利无害,若不信你可寻其他大夫鉴别。” 折姝梨 第73节 但是月儿又怎么忍心看他被欺负,不甘心地瞪向前方的男人,再次解释。 将二人之间微妙的神情交流尽收眼底,裴屿舟眸中的戾气减退几分,但他还是扬起拳头,在所有人反应不及时砸向叶景昱的脸。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跌倒在地,清瘦颀长的身体只往旁边踉跄了两步,便稳住了。 这一拳是他活该。 若梨是与他有着同样遭遇血脉相连的妹妹,他却险些害了她。 不远处的叶神医他们皆是看着,不曾像之前那样上去阻拦。 忍痛抹去唇角那缕鲜血,叶景昱轻轻拍了拍月儿的手,无声宽慰她。 眼看着裴屿舟就要将那药瓶碾碎,他却抬手攥住他的手腕,平静地道:“先别扔,若梨那里的药还需要用它替换。” 甩开他的手,男人冷笑一声,“我从不骗她。” 不远处的叶神医终究是看不下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道:“若梨的性子如何,你我都清楚,你母亲之祸一日不除,她心里的坎便一日不会消。” “不想欺瞒没错,但也莫要逼她太狠。” 裴屿舟头也未转,抬手就将那瓷瓶丢了出去,稳稳地落在院中的桌上。 接着他又从袖中取出若梨有意藏着的,真正的避子药,在叶景昱和月儿错愕的目光下,将它捏得粉碎,扔在地上。 裴屿舟也不想步步紧逼,但没几个月他就要再次出征,这期间他只想与她有一段好的回忆。 但他也不屑靠谎言来获取。 视线再次落在叶景昱脸上,裴屿舟沉声问他:“给我证据,证明你是楚严成的嫡长孙。” 所有人都望着他,尤其是与他面对面的男人,此刻更是惊愕不已。 他竟查到了若梨的身份,也知晓了他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随我来。”深吸口气,叶景昱闭上眼睛,掩去沉痛,转身往屋里走。 裴屿舟抬脚跟了上去。 他进屋后叶景昱便关上门,示意他随便坐,而后从放满药瓶的架子下面的矮柜里取出一个锦盒。 “楚家惨遭屠戮时,我还不到两岁,被藏于密室,当时父亲塞给了我两封信,还有一枚印章。” 原本清润的嗓音变得沙哑,叶景昱取出钥匙开了锁。 接过他递来的,暗黄斑驳的信封,看着上面“锦芝亲启”这四个字,裴屿舟的眸中掀起惊涛。 他并无客套,直接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纸。 母亲竟是为侯庭泉传信的中间人。 而叶景昱攥着那枚印章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继续道:“祖父无故被捕那一晚,父亲便派府中精锐暗卫去往当时还是刑部侍郎的侯庭泉府上,搜集到了这两份罪证。” “他留着这封信,多半是想以此牵制你母亲。” “但姜武帝有意铲除楚家,不会给我们半点喘息之机,第二日清晨便下令将祖父斩首,除了姑姑与我,府中之人也都被灭口。” 将信叠好塞回去,裴屿舟拿过印章,看着上面熟悉的突厥字以及雄鹰纹案,终于再次开口:“和宁公主和亲突厥不到十个月,早产诞下一名男婴,又因先天不足夭折,自此以后她再无子嗣。” “第二年三月,侯庭泉接回生母不详的侯湘城,将他过继到夫人名下,对他极度宠爱。” 看似并无关联的两件事,拼凑起来便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二十余年前,楚严成和裴屿舟的祖父主张和亲,缓和外忧,给当时兵力薄弱的姜国争取强盛之机。 但在和亲人选之事上,楚严成,姜武帝都徇了私。 姜锦芝是姜武帝一母同胞的妹妹,他自不可能让她去往蛮夷之地,而彼时风头正盛的京城第一才女楚凝意也在提议之列。 但楚严成最是疼爱女儿,拒绝得干脆,甚至险些当场翻脸,最后姜武帝出面调停。 世人皆有私心,更何况和亲的第一人选本该是王室中人,若无适龄,方才会考虑朝臣之女。 所以姜武帝最后选定了和宁公主。 这个决定也将一对已私定终身的有情人拆散。 姜锦芝知道他们的私情,并以此与侯庭泉达成合作,为他和姐姐姜锦玉传递信件。 再加上姜武帝那时一直视楚氏为眼中钉,所以这样一个百官敬仰,世人称赞的世家大族,连挣扎都没有,便被斩草除根。 可最后姜锦芝还是一无所有。 眼帘开合间,裴屿舟眼底的情绪又归于无边的漆黑,他将信和章印放了回去。 坐在他对面的叶景昱也不曾说话。 屋内很静,二人之间却已不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半晌,裴屿舟睁开眼,那双凌厉的凤眸恢复沉静,他看向对面的男人,沉声道:“我会让楚氏沉冤昭雪。” 清润的瞳孔骤然放大,叶景昱有些失态,但很快又回过神,并没有多少激动与喜悦。 “这是姜武帝亲自断的案,承认错判无异于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狠打自己的脸。” 但他没有将“不可能”这三个字说出口。 站起身,裴屿舟拿起桌上的沉旧木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无表情地道:“我只要你应我一件事。” “永远当她的哥哥。” 说完后,男人离开了屋子。 望着他的背影,叶景昱缓缓起身来到门口,在月儿他们的注视下,朝他弯腰,行了谢礼,而他的眼眶却是一片通红。 脏的根本不是裴屿舟,而是被仇恨冲昏了头的自己。 - 回府之前裴屿舟又顺道去了郊外的兵营,突击视察那边的操练情况。 虽然突厥之患已除,却远不到安享太平的时候。 在军营待了一个多时辰,裴屿舟方才策马进城,回到府上。 只是当他走进主屋,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梳妆台上若梨最喜欢用的胭脂水粉,以及珠钗都不见了。 打开衣柜,她的衣服也没剩几件。 胸膛深深起伏两下,裴屿舟沉着脸转身,负手立在门口,问不远处迎上前,坑着脑袋战战兢兢的阿七,“夫人呢。” 在院中洒扫的下人几乎同时埋下头,拼命地干手里的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无人回答,裴屿舟的声音又沉冷几分:“说话。”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阿七硬着头皮道:“夫人,夫人搬去芙园了……” 话音未落,鬓边刮过一阵烈风,视线中只余下衣袍的黑色残影,待到阿七抬头看时,院里哪还有裴屿舟的影子。 挠了挠头,他这才敢小声地补充道:“夫人临走前说,您若是去找她,就是狗……” 芙园是离竹园最远的院子。 上午若梨走得急,下人们也不敢劝,在丹颜和丹青的安排下忙碌着,裴屿舟进来的时候,他们仍在打扫,搬东西。 见了他,众人几乎同时停下,面面相觑,低下头问好。 只是声音异常的低,忐忑惧怕的神色也出奇一致,深怕裴屿舟迁怒他们。 恪守着不能惹若梨不快的原则,丹颜与丹青对视一眼,在他走到门口时异口同声地道:“国公爷。” 嗓音比平日洪亮许多。 冷冷地睨了二人一眼,裴屿舟跨过门槛,径直走到窗口软榻上卧着的女子面前。 若梨眼也不抬,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书,樱唇微启,平静地道:“丹颜,屋里进了条狗。” 第63章 回京城 门口站着的丹颜冷不防地被叫到, 再一听她的话,整个人都麻了。 对上丹青同情的目光,她扶着廊柱, 头重脚轻地想要不还是直接倒下吧? 今天热,上午忙那半天也确实累了。 于是她眼一闭, 就这么躺倒在地。 丹青惊呼,赶忙上前扶她, 偷瞄屋内,放大声音道:“夫人,丹颜许是中了暑,我先扶她下去休息。” 说完,还不忘将屋门给关上…… 裴屿舟也不在意若梨骂他狗, 抖了抖锦袍下摆,甚是从容地在榻边坐下,“打疼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 但那话无异于重燃战火。 勾起唇角,若梨露出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冷笑,也不开口。 当他是空气。 “我看看。” 男人也不在意, 大手掐上她细软的腰肢, 指腹划动, 微微用力作出要将她翻过身的暗示。 而若梨很不客气地抬腿,狠狠踹向他精瘦的窄腰。 只是姿势的缘故,再加上她本身力气不大,这一下不仅没有丝毫痛意,反倒是让他眯了眯眼, 眼中墨色浓得熟悉起来。 别过脸, 若梨索性坐起身挪到另一侧, 瞧着沁凉的地面半刻,便要将脚放下。 原本还在一旁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将她白嫩的小脚托在掌心,给她穿鞋。 知道挣扎不开,若梨懒得动,抬眼望空气,不过此番大抵是知道她在气头上,裴屿舟没有过分的举动,帮她穿好鞋便收了手。 起身来到外间的椅子前坐下,若梨素着张多了艳色的小脸,没什么情绪地道:“想要时是一副面孔,下床后又是另一副,裴屿舟,你在唱戏吗?” “滚。” 没有像先前那样声嘶力竭,也没有置之不理,但裴屿舟知道这次若梨确实气狠了。 他自然是不可能滚出去。 来到若梨跟前,男人弯腰托住她的小脸,迫使她面对着自己,漆深的瞳孔中紧紧倒映着她,温热的气息吹拂起她鬓边的发丝,“你还没想明白?” 折姝梨 第74节 这话一落,若梨的眼眶红了起来,她哽咽着朝他吼:“你打我!” 罕见的有些无奈的裴屿舟抬手摁了摁眉角,“我没用力。” 那顶多算拍,他怎么舍得真弄疼她,只是吃避子药这件事该给她个教训。 既然都决定接受他,那还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怎可躲着藏着去吃伤身的药? 身体是她自己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该赌气作践。 “那也不行……” “我的腰还酸,腿也疼,你凭什么翻脸不认人?” “你比狗还不是人。” 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堆积在心里的委屈一瞬间爆发,若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倔强地,断断续续地骂他。 她原本想着昨晚那般温存,就算他知道了药的事也不至于太过。 可他打过她之后还臭着张脸,最后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屿舟实在看不得她这样哭。 指腹划动着,给她抹泪,无果,他索性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靠进怀里。 “要再不听话我还打。” 低沉的声音尚未落下,若梨便张口狠狠咬住他的脖颈,泪水却也落了下来,从此处蜿蜒,走过锁骨,最后被心脏处的衣物完全吸纳。 但也留下了足够的湿凉疼意。 裴屿舟温柔地抚摸着她抽搐的背脊,由着她咬。 “我不允许你作践自己的身体。” 气呼呼的若梨移开牙齿坐直身瞪着他吼:“那你就别碰我!” 闭了闭眼,裴屿舟抬手包住她的面颊,将她闹心的小脑袋重新按进胸口。 “为何不想要?”他将若梨鬓边的碎发都拨到一旁,沉声问。 心间一痛,在他怀里的若梨没有抬头,带着哭腔的声音也有点发闷,“孩子要唤她祖母。” 摸了摸她的发,裴屿舟的凤眸却也因为这句话沉了下来。 看来这根心结指望她自己想明白,解开是不可能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更想要另一个答案。 “撇开母亲,你愿不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说实话。” 缩在他怀里抽泣的若梨眸光短暂地凝滞,显然他的问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裴屿舟这是想让她坦言自己的心意。 若是没有长公主,没有那些痛苦的经历,他们此时该是如胶似漆,幸福美满的。 她又怎会不愿意。 但这些都已经发生过,又怎么可能完全撇开。 所以若梨做了第三种选择,沉默。 殊不知,这亦是裴屿舟觉得最真实的答复。 尽管他最想听的是“愿意”,哪怕是假话。 “若母亲得到惩罚,孩子不会有唤她‘祖母’的时候,你是否愿意?” 将怀中人儿的小脸捧起来,裴屿舟拿出帕子给她擦拭泪水,直到那双蒙满水雾的大眼睛清晰起来,他方才问,声音比刚刚多了丝柔意,但目光也更为炙热紧迫。 他刚刚问的是过去,如今问的这个问题却是将来。 若梨仍在抽噎,但她那阵委屈劲已经因为他的问题淡了许多,她静静地与眼前这个强大而赤诚的男子对视,突然想到了许多事情。 曾经,她也问过他,“当真一点都不愿吗?”他斩钉截铁,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答:“谁会愿意娶一个屋檐下的妹妹。”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很久。 而沉浸在谎言里的他大约是很高兴的。 后来她如他所愿,死了心。 所以国公爷回京后,在马车里问她是否愿意与他成亲,若梨也几乎不曾犹豫地说了“不愿”。 其实那时的自己不仅觉得解脱,还有着几分刻意。 若梨算不上真正乖顺,在国公府的那些年,为了活下去一直压抑着。 失明之后,她深知他心里的愧疚,也因为他对自己好,便将对长公主的怨恨通通发泄在他身上。 这些年若梨也想过,自己这样对吗? 尽管答案了然于心,可她不承认,也不改变。 她始终蒙蔽自己,他是长公主的儿子,是仇人的儿子。 若梨很少想他们的过去,更没有盼过将来,只想与他过一天算一天。 可如今裴屿舟逼着她想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最终,若梨缓缓开口,嗓音湿哑,隐有丝苦涩。 虽然想要她再往前一点,再坦诚一点,可裴屿舟舍不得再步步紧逼,看她痛苦。 他扣住她的后脑勺,欺上她柔软的唇,却没有深入地攻城略地,只是浅尝辄止地与她厮磨。 离开后,裴屿舟又将她放到椅子上坐着,而他则是在她面前蹲下身,宽厚温暖的大手将她柔软沁凉的小手紧紧包在掌心。 他仰头望着她,磁性的声音温柔而炙热:“梨梨,我就一个想法。” 若梨眨了眨眼睛,垂眸看着裴屿舟。 那道疤痕提醒着她,臣服在自己面前的,是历经刀光剑雨,曾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 可此刻,她却觉得他是她原本最熟悉,也是最初心动的模样。 是那个骄傲又热枕,桀骜不驯,却爱憎分明的少年。 “我要你。” 从前,现在,将来,都只有你一个女子,在我身边,入我心上。 所以我也只要你。 哪怕此生至尽,都得不到你的答案,等到你回心转意。 这一瞬,若梨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线,突然就断了。 而她的心也失了控,一下一下,强烈又急促。 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眼泪却再次落下。 “好。” “我给你。” 用了三年才勉强筑起的墙已经生了裂纹,又被他这狠狠一下,彻底撞碎。 温暖的午后,屋内的他们紧密相拥。 - 傍晚时分,浑身酸乏的若梨裹着裴屿舟的外袍,蜷缩在他怀里,被他抱回竹园。 用过晚膳,男人强行带她沐浴,若梨又被他如狼似虎地折腾了一回。 终于回到床上,昏昏欲睡的人儿趴伏在裴屿舟结实的胸膛,软软地呢喃着:“明日要给丹颜他们发些赏钱,忙了那大半天。” 想着,若梨心里又有些羞愧,小脑袋拱了拱他。 “随你。那些东西别搬回来了,给你买更好的。” 此刻的裴屿舟对若梨才是真的百依百顺,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刚说完又忍不住去亲她。 累得快昏厥的若梨又羞又怕,费力地扭动小脑袋,躲着他,还不忘用拳头轻飘飘地捶他:“我都累死了,你就不能消停些……?” “除了累就没别的?” 他俯首在她耳畔,灼热的呼吸吹拂起她鬓边细软的发,惹得若梨又红了小脸,开始后悔自己脑子一糊涂说的话。 “刚刚是谁求我——”剩下的话被她伸来的手堵得严实。 裴屿舟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笑意,他的手微微用力,将若梨紧紧锁在怀里,把她的退路都截了,迫使她面对着自己。 与那双因着羞臊雾蒙蒙的大眼睛对视,男人又有点热。 若梨的困意被他闹去几分,她继续捂着他的嘴,羞恼地道:“那明明是你欺负我,逼我说的。” 以前裴屿舟都甚少说话,只会留心她的神态,哄着她,让她舒服。 而今日他的话多了,体贴她之外,还会蹦出些让人羞恼的荤词,诱得她主动求,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收敛,时刻温柔。 “我累,明日要睡懒觉,你去发赏钱,日后若再欺负我,那你就搬去芙园住。” 尽管嘴被堵住,裴屿舟还不忘发挥本性,时不时地占她白嫩香软的小手的便宜,气得若梨说完就松了手,要离开他的怀抱,到旁边睡。 奈何男人仍搂着她的腰不放。 “书房行不行?”裴屿舟深邃的凤眸中带着几分戏谑笑意。 鼓了鼓腮帮,若梨坚定地摇头,“不行。” 说完她又想到什么,气呼呼地揪住他肩头乌黑的发,“你还敢跟我商量!你就不能保证以后不欺负我吗?” “还是说你还有事瞒着我?” 这话一落,裴屿舟的眸光暗了暗,但只在刹那,待到若梨细看时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是她的错觉。 “是有件事。” 折姝梨 第75节 揪着他的头发,若梨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问了句:“什么事?” 大抵是怕自己的头发遭殃,裴屿舟先慢悠悠地将它从她手中救出来,“明日我要去醉芳馆。” “裴屿舟!” 一声怒吼之后,男人被赶下了床。 一块软枕紧跟着砸在他背上。 转过身,裴屿舟似笑非笑地盯着紧闭的帐子里曼妙纤细的背影,双臂环胸,无赖地道:“夫人最美,夫人身段最好,夫人哭起来也是我见犹怜——” “滚!” “能娶到梨梨,实是哥哥三生有幸。” “求梨梨早些给我裴家开枝散叶,绵延香火。” 床上的若梨却不再要他滚了。 四年前裴屿舟从醉芳馆回来,说了好些让她心死的话,他都记得,也在用这种方式,诉说着歉意。 若梨突然有些想哭。 若是没有长公主的那一纸婚约,他们大抵还是会修成正果,可过程会截然不同。 他们可以顺其自然,慢慢意识到彼此的心意,最后欢喜地成亲。 后来裴屿舟到底是没有去书房,他抱着若梨,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说着闲话,偶尔还会蹦出两句荤词,竭尽所能地逗她哄她,直到她入梦。 看了她恬静乖巧的睡颜许久,裴屿舟终是俯首轻吻她的眉心。 梨梨,别再离开了。 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 第二日傍晚,去醉芳馆见父亲曾经的副将,如今已是三品大员的秦岭将军前,裴屿舟再三向若梨保证自己绝不拈花惹草。 他走后,丹青忍不住打趣,“若是夫人再不高兴,只怕国公爷真要给你跪下啦。” 抿了抿唇,若梨仍是对他谈事的地方不满意,但也知道若非必要,他不会应下邀请。 父亲曾经的副将,难道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因着这一份莫名的猜测和忧虑,若梨晚膳时也没什么胃口,不曾吃多少便在丹颜的陪同下去往祠堂。 那里只供奉着裴屿舟父亲的牌位。 点上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头后,若梨没有起身,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看着烛火之下,那尊刻着烫金色字,压抑而肃沉的黑色牌子。 即使与先国公爷的接触不多,但他待她的好至今历历在目。 许是今晚风大,且凉,若梨忍不住抬手摁了摁酸胀的眼角,将那抹泪拭去。 “父亲。” 半晌,她轻启薄唇,唤了一声。 裴行慎在若梨心中便如亲生父亲一般慈爱而伟岸,她一直敬爱。 牌位前的两盏烛火跳了一下,而这阵风也温柔地拂过若梨的鬓角,将那缕碎发轻轻吹开。 - 醉芳馆二楼雅室,裴屿舟与年过不惑的秦岭相对而坐,你来我往地逢场客套,喝着口感不甚好的烈酒。 “英国公当真不要寻两位美人作伴?苦守一个女人岂不寂寞,更何况小夫人哪有这些个姑娘懂得多,她们定能将你伺候得舒服。” 左拥右抱的秦岭醉眯着眼,仰头喝尽身旁美人递来的酒,又轻拍另一位美人的手背。 对方立刻会意,端着酒盏妖娆地来到裴屿舟身旁,就要挨着他坐下,却被男人的内力震跌在地。 不过这里的女子身经百战,又岂会因为这一下不疼不痒的警告退缩。 红着眼眶的美人儿抬手整理衣襟,却不过是将它又往下拉了几分,露出那波澜壮阔的曲线,而后故作委屈地看向裴屿舟,嗓音嗲得让人发腻。 “国公爷,奴家只是想给您斟酒,又何故这样疏远人家。” “更何况奴家听闻小夫人自幼身子娇弱,您身强体健,精力充沛,她怕是不能让您尽兴,不如奴家——” 后面的女人说不下去了。 裴屿舟此刻宛若阎罗,周身的戾气连秦岭都招架不住,更别提她们。 在众人紧闭着嘴巴,惊恐各异的目光下,男人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最先回过神的是秦岭,他咽了咽喉咙,压下心底几分不明缘由的忐忑和恐惧,假模假样地怒斥:“混账!小夫人是你们这些贱婢可以说的?还不快滚下去!” 雅室里的姑娘纷纷离开,包括原本伺候在他身旁的美人。 论官职,裴屿舟是从一品的大将军,论爵位,那也是仅次于郡王的英国公,再论血缘身份,更是姜武帝的嫡亲外甥,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显赫人物。 就算他效忠的那位大人与他敌对,明面上也不敢得罪半分。 漫不经心地晃着酒盏,裴屿舟眼底的戾气少了几分,他沉声道:“三品大员,父亲昔日的副将,秦大人,你如今倒是不讲究。” 他这是在骂秦岭饥不择食,德不配位。 一身酒气,还有劣质脂粉香的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却不敢上脸,只笑着打马虎眼:“哪里哪里,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玩意,既然国公爷不喜,下次我们换个地方。” “请。” 说着,秦岭亲自给裴屿舟满酒。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话也甚少说,最后裴屿舟甚至不需要他斟酒,直接举起酒壶大口大口地灌,模样看着是彻底醉了,情绪似乎很是低沉。 最后秦岭架着他出了醉芳馆。 只是两人还不曾到门口,便听到靠在他身上的高大男人低声呢喃:“父亲,我会从秦岭查起……” 原本也有七八分醉,但不至于没了神智的秦岭一个激灵,脚步停下,目光死死地盯着旁边耷拉着眼帘,神色痛苦的男人。 “我定为你,报仇。” …… 后来,直到国公府华贵的马车在视线中消失,晚风中凌乱,六神无主的秦岭甚至不需要小厮搀扶便快步走进马车,报了个地方。 殊不知,原本醉得不省人事,一身黑衣的男人此刻正立于屋檐之上,袍角在风中翻飞,而他的视线紧跟着那辆马车,凤眸微微眯起,杀意迭起。 裴屿舟一路跟着,马车停的地方和他猜的一模一样。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攥了起来,他望着那座像是在黑夜中缓缓张开血盆大口的宅邸,杀气险些失控。 三年前,若是援兵和粮草早来半日,父亲都不至于丧命。 而负责掩护百姓撤离出城,并沿路接应的正是秦岭。 他们有意拖延,间接害死了父亲。 - 裴屿舟回到府上时,全身都湿了透。 而若梨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怀里抱着一柄纸伞,正站在灯火柔暖的回廊下,安静地等着他。 当滂沱的雨幕中出现那一道高大的漆黑身影时,她忙不迭地撑起伞,迎了出去。 脚上的绣鞋没一会儿便湿了,轻盈柔软的裙摆也溅上了泥水,污痕一块一块的。 看到她,裴屿舟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便如风一般来到若梨跟前,拿过她手中的伞,将她带到身旁。 却没有让她挨着自己。 将伞都倾到她头顶,裴屿舟牵起若梨的手,加快了步子,却未曾言语。 这条路其实有点长,但对时不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的若梨来说,很是短暂。 没一会他们就回到了竹园。 若梨吩咐丹颜和丹青准备热水,想让裴屿舟先去沐浴。 而他却直接将屋门关上,当着她的面将湿衣脱干净,最后只剩一条亵裤。 坐在床畔,红着脸,视线有些无处安放的若梨看着他这般往自己走,下意识要往床里躲,却被男人攥住脚踝,脱去了潮湿的鞋袜。 他将她冰凉的双脚抱在怀里捂,内力游走,没一会儿若梨就暖和起来。 粗粝的指腹或轻或重地挠着她的脚板底,惹得若梨全身紧绷,痒得直笑,眼角最后都沁出了泪珠。 在她招架不住,像是要哭时,恶劣的男人及时收手。 “想我了?” 从衣柜里取出套寝衣,裴屿舟低笑着打趣,大手探向若梨细软的腰,要给她换衣裳。 第64章 回京城 “没有, 就是有点担心……” “我自己来。” 说完,若梨便试着拽出他手里干净的衣裳,但它纹丝不动…… 最后她被他带到腿上坐着, 红着脸蜷缩在他温热结实的怀里。 眼见着他的大手开始不安分,若梨的小脸羞得通红, 耳朵根像是要挤出血来。 “你怎么总是想着那事呀……” 她的嗓音软糯,那一点恼意听着格外娇气, 若梨见他还是不罢手,便鼓了鼓腮帮,当真有些恼了,“你回来都还不曾沐浴,不许碰我。” 那手果真顿了顿, 吻着她的脸颊,在往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靠近的男人终于舍得离开几分,“淋雨不算沐浴?” 若梨被他这无赖话气笑了。 “你要不要脸啊?” 他的大手突然捏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若梨下意识发出声娇婉的嘤咛,继而又将脸埋进他怀里,索性用双臂抱住他的胳膊, 抵死不从。 低笑一声, 裴屿舟舔着她通红的耳垂, 漫不经心地道:“有脸。” 折姝梨 第76节 愣了愣,又好气又好笑的若梨刚想回他一句“那干嘛不要?”结果男人又悠然地道:“但在你面前,不想要。” …… 喉头一哽,若梨突然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 但很快她又暗自摇头。 他今晚刚回来的时候情绪明显是不对的, 就算用最简单直接的温存来摆脱, 也无济于事。 “太多伤身, 今晚就安心休息吧。” 抬起头,小脸通红,美目温柔至极的少女望着他,瞳孔里的坚定之意倒是让裴屿舟有些哑然。 “真的不行?”半晌,他轻启薄唇,语气平淡,但莫名有一丝不甘。 “不给。”若梨坚定摇头。 “行。” 裴屿舟将人放到床上,临走前还不忘给她将衣服穿好,把人塞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明亮漂亮的大眼睛在外面。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若梨还是有些脸热。 她不知道其他男人的身材是怎样的,但裴屿舟真的很完美。 宽肩,窄腰,长腿笔直,肌肉不算夸张,却也均匀有力,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而那些纵横的伤疤,她心疼,但从不介意,因为那也是旁人无可比拟的帅气。 听到他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时,靠在里侧已有些许困意的若梨下意识翻过身,看向他。 对上那双清澈眼眸,明明里面只是单纯的温柔,裴屿舟的喉结还是动了动,他将屋中的灯都熄灭。 在她身边躺下,他一如既往地伸出手臂,将人捞进怀里。 “夫君。”轻咬着唇瓣,若梨犹豫片刻,还是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眸光有过极短暂的凝滞,而后裴屿舟环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 喉结有所震动,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嗯” “父亲他很爱你。” 话音落下许久,若梨都不曾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耳畔只有他的呼吸声,沉重而绵长。 “不管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但我相信,父亲只是做了一个主将该有的抉择。” 即使这个抉择最后的结果是死亡。 裴行慎也没有后退半步,将边境最重要的一道防线拱手相让。 哪怕知道是有人在背后使诈,拖延援军和粮草,要他性命。 二人的发丝在枕上缠绕,裴屿舟轻轻抚摸着她头顶柔软的发,动作很轻,黑暗中,他的神色也不甚清楚。 “若日后我也做了这个抉择,你又该如何?” 长睫颤动,从不曾想过的若梨心口闷疼起来,连着呼吸也变得艰难,当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时,她拼命地瞪大双眼,将它约束。 双手捧住他温热的脸颊,若梨在黑暗中捕捉到他深沉的眼眸,即使有泪光闪烁,但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 “我不想,你有做这个抉择的时候。” 吸了吸鼻子,若梨努力压住喉间的哽咽,尽量平静地道:“但若是真的来临,你要尽可能,活下去。” “你也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生活的。” 只是话到最后,她便将小脸埋进他臂弯之间,哭了起来。 大义若梨都懂,可她根本不想。 俯首轻吻若梨不停涌出泪水的眼尾,将那些咸涩都卷进口中,裴屿舟的心像被什么捏住,狠狠撕扯着,但他仍是低笑着打趣:“让我不担心,结果这就哭上了?” 他给自己选择的所有前路,尽头都只有一个。 要是死了,把她托付给别人照顾,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怕是真能变成鬼绕着她转。 “我是认真的。” 也正是因此,才会这么痛苦。 裴屿舟与她一样,都是卷在上一辈恩怨里的可怜人。 而且他要面对和承受的比她更多。 若梨一直在他的庇护下。 这些直到现在她才全部想明白。 离开她的眼角,裴屿舟俯首吻她柔软的唇,大手扣着她的后脑勺,探出舌,温柔地卷着她,与她深深纠缠。 这个吻虽绵长,却只有真挚与深情。 “梨梨,谢谢你。” 明白我的痛苦,也明白我的顾虑,能这样抱住我,便足够了。 其他的,都交给我。 - 他们搬回国公府前一天,用过晚膳后,裴屿舟带着若梨去了京郊的别院。 屋子建在半山腰,树林深处,并不大,但五脏俱全。 主屋布置得也雅致温馨。 裴屿舟迫不及待地要直奔主题,所以他带着若梨简单参观过前院后,便拉着她去往后边修葺得十分好看的温泉池。 池中氤氲着袅袅白雾,在这温度适宜,凉风习习的晚上泡的确合适。 只是…… 被裴屿舟揽在怀里,腰间系带正被他解着的若梨忍不住环顾四周。 露天的,一眼望去全是漆黑的树林,耳畔也只有树木被风吹动发出的“沙沙”声,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外裙落在了地上,若梨身子一凉,下意识抱住他的腰,羞怯又担忧,“一定要在外面吗……?” 托起她的小脸,重重啄了一下她柔软的唇,裴屿舟灼热的气息依旧在她面颊,又流连而下,情意在纠缠中汹涌,熏红了若梨的面颊,也夺走了力气。 “没人,不怕。” 轻声安抚着她的情绪,裴屿舟偶尔又会说两句浑话,直到衣衫落尽,他方才抱起若梨进入温暖的池中。 月色正好,池中雾气腾腾,朦胧了二人的轮廓,小树袋熊般紧紧抱着他的若梨抑制着喉间软软的嘤咛,声音中带着丝许呜咽:“你怎会,想到来这里?” 俊脸埋在她香软的肩头,正轻咬她脖颈的男人移开唇瓣,将她浓密的长发拢到身后,沙哑着道:“给你摘月亮。” “什么?” 茫然的若梨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收紧,她呜咽一声,羞得将脸埋在他肩头。 裴屿舟本就炙热的瞳孔越发汹涌,而他的大手却轻抚她的后脑勺,为她顺着湿漉的发,缓解她的紧绷与羞怯。 “你要的百依百顺。” “如今月亮就在底下。” 醉酒的事若梨都记不清了,闻言已经瘫软,意识游离的她垂首看了看环绕在二人身周,被水波晃得起伏的月亮,下意识问了句:“那星星呢?” 将人抱高,让她可以俯视着自己,裴屿舟又轻捏住若梨湿漉漉的下颚,逼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眸。 “这里。” 迷蒙的视线中,她只觉得眼前这双凤眸十分灼亮,里面满是她的身影,二人之间氤氲的白雾,也无法模糊半分。 “嗯,我喜欢。” 若梨忍不住扬起唇角,主动俯首吻住他的眼睛。 月上中天,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却成了最温柔的伴奏,池中白雾袅袅起舞,为二人拢上了一层动人的轻纱。 - 第二日若梨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揉着眼睛,忍着酸乏挪到床畔,拨开帐幔,便看到一室的温暖阳光。 片刻后,她嗅到了饭菜的香味。 “裴屿舟。” 尽管应该叫他夫君,可若梨总觉得不如唤名字自在。 大抵是习惯了。 没一会儿,黑色锦袍,玉冠束发的男人便走进屋中,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烟火香,宽袖上也有几道褶皱的痕迹。 想来是刚刚放下的。 将床畔半垂着眼帘,倦意浓浓,仍旧犯迷糊的人儿单臂抱起,裴屿舟先给她穿鞋,而后抱着她去洗漱,又帮着她穿衣裳。 最后方才把若梨放到窗边的梳妆台前坐下。 “还要我给你梳妆?” 站在她身后,单臂环绕过她的肩,裴屿舟从后面弯腰俯视着若梨,而她也懒洋洋地抬起小脸,迎上他灼灼的,似笑非笑的眼眸。 “你都这般说了,那我却之不恭。” 眨了眨眼,她的眉眼间多了几分为人妇的清媚,又因着眸中顽皮的灵光显得明艳生动。 在春日热烈的阳光下,异常夺目。 裴屿舟就这样与若梨倒对着,再度往下,轻轻贴上她柔软的唇瓣,像是惩罚又像是索取,他微微用力啄了她一下。 复杂的发鬓他不会,但简单的绾发没有问题。 毕竟在沙场三年,生活艰苦,衣食起居都是裴屿舟自己料理。 执起木梳,他轻拢起若梨一头浓密柔顺的青丝,慢悠悠地给她梳着,指尖没一会儿便已染上她发丝的幽香。 梳顺以后,裴屿舟将头发都拢进掌中,简单比划一番,便开始绾。 折姝梨 第77节 而若梨则是透过铜镜,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唇角始终带着甜甜笑意。 希望以后的每一个早晨,都能如此刻一般,平淡幸福。 裴屿舟绾的鬓不算好看,若梨嘟嘟囔囔地嫌弃了两句,却并没有重绾,她拽着他的袖子,开始不讲道理。 “妆容呢?” “你确定?”挑了挑眉,裴屿舟来到她身旁,语气颇有那么些意味深长。 鉴于他绾发的水平,若梨自然是不确定的,但是她又很想,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将人抱到腿上坐着,裴屿舟细细打量着她柔美绝伦,倾国倾城的小脸,忍不住勾起唇角,低声道:“眉笔。” 长睫轻颤,被他沉暗的眼神看得脸红的若梨慌乱地看向梳妆台,扒拉到眉笔,递给他。 接过来,动手画之前,在她闪烁紧张的目光下,裴屿舟慵懒道:“可能,会很丑。” 第65章 回京城 心头一堵, 若梨美眸圆瞪,火苗直窜,她捏住男人的耳朵, 凶巴巴地道:“那你今晚就睡书房吧!” 没忍住,裴屿舟笑出了声, 爽朗磁性。 怔怔地看着那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恣意张扬的笑容, 若梨心头所有情绪都淡了开,反而涌起淡淡的酸涩,以及热意。 最后她也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 算了,丑便丑吧,谁让自己心胸宽广呢。 不与他计较。 这个甜蜜的早晨成了后来的几年, 二人最为宝贵的回忆。 - 回城后,裴屿舟与若梨直接去往国公府。 很快他们夫妇又搬回去与长公主同住的消息就传遍京城,那些越发恶意荒谬的揣测和谣言不攻自破, 迅速消迩。 在裴屿舟的要求下,姜锦芝将掌家权给了若梨。 国公府虽大,但主子不多, 下人却是不少, 又是勋爵之家, 各项开销十分细碎繁杂。 不过这些难不倒若梨,她在江南那三年看过的账,遇到问题比这多得多。 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若梨便将府中的账目,以及库房的金银器物, 布匹药材, 香料等等都核对完毕, 把有问题的款项放到一旁,准备逐一审问查明。 裴屿舟毫无征兆地回来,雷厉风行地将掌家权夺来交给若梨,不仅是宣告稳固她在府中的地位,还是想让她找到账目中的漏洞,以此为证。 而他这段时间也很忙,早出晚归。 不过得闲时裴屿舟都陪着若梨,他很喜欢看她查账管家,认真利索的模样,别有一番气势,格外迷人。 但也时常无视她的警告动手动脚,一闹便是半天。 - 宁静的日子止于五月初五的晚上。 晨起时被裴屿舟折腾狠了,若梨又累又恼,晚上也不要他抱着,独自缩在床里侧。 睡着后不久,她便被尖叫声,以及兵器碰撞,打斗的激烈声响惊醒。 自床上弹坐起来,若梨下意识摸向身旁,那里已是空空如也,但尤有裴屿舟睡卧过的热意。 撩开帘帐,她顾不上穿袜,直接套上鞋,匆忙来到挂衣服的架子前,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后便往门口去。 那些危险的声音好似就在耳旁,若梨咽了咽喉咙,美眸中漾着浅浅的波澜,比起不安,更多的是担忧。 这里是京城,裴屿舟又是从一品的大将军,竟还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进府行刺,实在匪夷所思。 要么是他故意设的套引人上钩,要么便是—— 狠狠摇头,若梨觉得裴屿舟还不到功高震主的地步,而且圣上此时最该想办法铲除的应该是侯家。 他们做下的恶事早已让京城的百姓怨声载道。 打斗声渐渐小了,若梨躲在门后,伸出手臂小心地扒拉着门框,一点点打开,晚风吹进来阵阵刺鼻而寒冷的血腥味。 压着胃里的不适,若梨慢吞吞地探了半个小脑袋出去。 一眼便看到身着黑色中衣,立于月色之下的男人。 右手执着的长剑贯穿了一个黑衣刺客,而他的左手则捏住了另一个刺客的下巴,骨头碎裂的“卡擦”响彻黑夜,下一刻他便将人甩出老远。 脚下也踩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 寝衣在风中翻动,裴屿舟周身环绕的,是若梨全然陌生的残暴与血腥。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半侧过身,如刻般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冷锐阴沉,而他的瞳孔里似乎仍有几分未曾完全收敛的杀意。 一,二,三……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走过来的时候,若梨竟扒拉着门框开始数地上的人。 只是后来视线被裴屿舟完全遮挡,所以也没数清楚。 不过粗略估计,应该有二十个。 站定在门口,男人垂眸望着探出半个脑袋在外面,不见惧怕,莫名透着一股憨傻的若梨,弯了弯唇角。 她如今的胆子倒也大了不少。 抬手捏住若梨的小脸蛋,她猛然回过神,默默地缩回脑袋,给他腾地方。 但半晌没见他进来,女子又忍不住探头,下一刻便被他擒住下巴,重重地亲了一下。 “我冲个澡就回来,怕就点盏灯。” 刚想说不怕,可余光瞄到他身后正在被搬运的尸体,若梨在干呕之前收回脸,乖乖地应了声“好”。 不过回到屋内后,她还是忍不住呕了两下。 没走远的男人听到声音,脚步停顿,眸中黑得压抑,宛若深渊。 裴屿舟回来的时候,若梨已经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盯着不远处摇曳的烛火发呆。 “不怕。” 将她抱进怀里,男人抚摸着她的发,低声哄,而他的眼底却是望不到底的漆沉。 他并不想让若梨看到那副样子。 抱着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胸口的女子闻言抬起头,柔声道:“我没怕,刚刚你很俊的。” 所有情绪骤然凝固,又碎开,涌上了鲜活的波澜。 裴屿舟勾起唇角,终于低头看向她,开始无赖:“有多俊?” 轻哼一声,若梨离开他的怀抱,开始打量他的脸,又转向他的身体,“你有没有受伤?” 声音未落,便见原本坐着的裴屿舟直挺挺地躺下,顺便将胸前松垮的衣襟扯开,健硕的胸肌,以及腹肌轮廓都露了出来,“有没有受伤,夫人摸一摸不就知道了。” 腮帮鼓了鼓,若梨轻轻蹬了他一脚,没有搭理这个趁机戏弄自己的无耻男人,爬到床里侧,拽过被子便要躺下休息。 冷不丁地又被拽进他怀里趴着。 “真不检查?”裴屿舟亲了亲她的脸,不死心地问。 若梨不理他。 意识到她在生气,男人敛了调侃的心思,轻声问:“怎么了?” “不许拿我的担心开玩笑。” 这句话直钻进他心窝里,裴屿舟觉得又麻又软,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他的眸也变得明亮。 已经有太久没有听过她关心自己。 “对不起梨梨,我没受伤,以后也尽量不受伤。” 虽然高兴,但他更舍不得让她忧心。 屋内静了一阵,若梨没有从他怀里下去,而裴屿舟也不想放手。 所有会对她构成威胁的人都处理掉之后,他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抱不着她。 “裴屿舟,他们因何而来?” 若梨到底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不会骗她,而她也只要知道一个大概就好。 拢着若梨肩膀的结实臂膀紧了紧,裴屿舟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肩,低声道:“是我放的饵。” “梨梨,我会帮你讨回所有公道。” 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腔,若梨的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稳,她抬头看向他,“可以慢慢讨,你不要铤而走险。” 拽过枕头将她放到身旁躺下,裴屿舟捏了捏她秀挺的小鼻子:“要相信你夫君。” “没有不相信,就是担心……” 轻轻揪住他肩头一缕犹有湿漉的墨发,若梨黛眉轻蹙,刚想责他两句,便听裴屿舟道:“别担心。” “嗯。” 最后她还是乖乖应下,不想让他再分心在自己身上。 他今晚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忙。 “头发也不擦干,当心吹了风头疼。”最后,若梨终究是没忍住,小声嗔了他一句。 有那么一瞬裴屿舟很想再狠狠“疼爱”她几次。 可她早晨已累过许久,过会他也还有事做,不能放纵。 “我睡啦。” 知道他不可能催促自己,若梨便松开攥着他头发的手,依偎在他怀里柔声呢喃。 而后不等他回答就合上了眼帘。 折姝梨 第78节 裴屿舟眸中一片浓沉的柔意,他俯首吻住若梨的唇,浅尝辄止。 虽然她变相地暗示他可以离开,但他还是一直抱着她,直到她睡着方才轻轻放手。 穿戴整齐出来时,院中的尸首已处理完毕,下人们正仔细冲洗着地面,擦拭血迹。 看到他都停下动作,却又因为男人的手势闭上嘴巴,噤声。 裴屿舟侧身看了厢房片刻,再转过脸时,凤眸中已是熟悉的沉厉。 - 府中遭到二十五名刺客袭击,其中三人自尽未成,被裴屿舟活捉,并于当夜送往大理寺,严刑审理。 第二日早朝,他将此事上奏,圣上震怒,下令三司共查此案,务必水落石出。 后来事情的演变出乎所有人意料,像是顺藤摸瓜,牵扯出更为离奇惊悚的大案。 最初,刺客供出是秦岭将军指使他们来国公府搜寻裴屿舟手上可能捏着的,他带着援军故意拖延,以致裴行慎战死,并险些酿成大祸的罪证。 可他们刚进府,便被裴屿舟一网打尽。 后来秦岭被带去大理寺受刑,又供出幕后主使是与裴家有仇的侯庭泉。 但因侯庭泉官至一品,乃姜武帝身边的近臣,所以案件到他这,进度就慢了下来,需要搜集更多的人证物证。 不过圣上也立刻下令将侯庭泉软禁,并暂封侯府,禁止府上任何人出入,由上百名禁军看守侯府各个院落。 没有给侯庭泉一丝一毫挣扎反抗的机会,直接将人困死在家,坐以待毙。 三司官员忙得焦头烂额时,大理寺又接到一桩案子。 且是国公夫人程若梨亲自上衙门报案,并送上了一应铁证。 国公府的管家,掌事姑姑,以及若梨的旧仆含霜,这些年一直合伙贪污公银,其中一部分买了两种慢性毒药,用来毒害她。 一番审问下他们供出了幕后主使,当今长公主。 张院判也主动去大理寺给若梨作证,承认四年前她的脉象却有问题,但他碍于长公主身份,选择闭口不言。 因此案涉及王室,这段日子忙得天昏地暗的大理寺卿只觉得头昏脑胀,心里咯噔,立刻将此事上奏姜武帝。 原以为帝王会选择包庇,或者将此事化无,却听他淡淡说了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按律例办。” 大理寺卿险些晕在御书房。 他有种预感,这些事很可能都是陛下和他的外甥提前商量好的,后面绝对还憋着大的。 虽然他也还有种预感,熬过去多半能升官。 但前提是他能熬过啊!!! …… - 历经近三个月,一环接一环的离奇大案终于告一段落。 而原本一潭死水,暗潮涌动的京城也像是被池底突然迸溅的岩浆烧开,彻底沸腾,许多藏匿的污垢都被滚了出来。 一时间天翻地覆。 二十余年前,首辅楚严成通敌叛国一案是被诬陷,主谋却是当今丞相,长公主,以及远嫁突厥的和宁公主。 侯庭泉与姜锦玉的私情也浮出水面。 被俘虏在京郊行宫的突厥前可汗,姜锦玉的前夫得知此事后气急败坏,要求去大理寺自证清白。 他的字迹与当年那封定了楚严成通敌叛国罪名的信上的字迹虽有些许相似,但绝非是同一人所写。 所以那封信,以及末尾的章印皆是三人伪造,用以诬陷楚家。 严刑拷问之下,深知大势已去的侯庭泉最后亲口认罪。 虽只是答应还楚家公道,但姜武帝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了二十余年前所犯的错,给楚家枉死的二百四十七人屈膝道歉。 为弥补己罪,他同时宣布将于第二年春退位,去福宁寺吃斋礼佛,传位于太子姜昭礼。 而侯家所有人皆被下狱,秋后问斩,其他有牵扯的官员,轻则贬官流放,重则入狱服刑。 与他们有所勾结的长公主,和宁公主,一个在入狱前夜服毒自尽,一个选择在皇宫自戕。 临死前都没能见心爱的人最后一眼。 不过姜锦芝服毒之前,见了若梨。 - 那一晚外面的雷声很响,但倾盆大雨久久未至。 其实若梨也没想到一切会进展得如此之快,看到姜锦芝之前,她更多的是茫然和一丝难言的,不可置信。 与其说是裴屿舟顺利,不如说,姜锦芝与侯庭泉败的太快了。 倒好像她原本就打算如此。 “我在外面。”若梨进屋前,裴屿舟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低沉而平和。 但夜色太浓,风亦很大,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进去前,若梨回身抱住裴屿舟,如同过去很多次他哄着自己时一般,柔声道:“你还有我。” 男人不曾说话,托住她的小脸,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是,我还有你。” 放下手,他目送着若梨走进屋子,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渐渐攥成了拳。 屋内,姜锦芝睡卧在软榻上,穿着代表身份的宫装,头上的配饰也是极尽华贵奢侈,看着,依旧是难以企及的高贵明艳。 若梨站定在与她三步之距的地方。 这场景与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可二人的处境截然相反。 尽管姜锦芝看似高高在上,但已身处绝路。 “其实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也不想来送你最后一程。 无人招待,若梨也不在意,走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坐下,没什么情绪地道。 姜锦芝是皇室嫡女,生性骄傲,又怎会容忍自己成为阶下囚,所以今晚,便是她这一生的尽头。 不过若梨也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说完后便静静地看着对面,曾恨不得杀她无数次的恶毒女人。 此刻的姜锦芝依旧是熟悉的慵懒之姿,她也在看若梨,唇角始终噙着淡淡笑意。 虽与楚凝意最多只有五分相像,但她也颇具其韵。 可她还是觉得不过如此。 “你母亲临死前可有说什么?”女人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漫不经心地问。 若梨的美眸中仍是一片澄净,却因她提及母亲有了些波澜,不过她仍是平静地道:“好好活着,寻一爱我,懂我之人相守。” 爱我,而非心爱。 勾了勾唇角,姜锦芝又问:“不曾提及旁人?” “不曾,还有,她让我不要恨。” “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恨。” 轻笑出声,姜锦芝移开视线,看向软榻旁的架子上跳动着的烛火,冷漫又不屑:“虚伪。” 闻言若梨并不动怒,母亲是她心中最为干净温柔,独一无二的存在,姜锦芝不配对她做任何评价,而她也不可能将这些放心上。 “她只是不希望我变得和你一样。” 最后,她还是给了姜锦芝一个她这一生大抵都没有想明白的答案。 “你母亲是谁,知道了?” 优雅地交叠双腿,姜锦芝复又看向若梨,低声问,唇畔的笑意在昏黄的烛火下莫名让人有些发毛。 愣了愣,若梨终是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 裴屿舟不曾告诉她,但当年的真相都在世人面前摊开,姜锦芝与侯庭泉合作整垮楚家的动机,也只有一个而已。 “不迁怒舟儿?” 施施然拨弄着鲜红的指甲,姜锦芝意味不明地问。 立在门口的男人闻言猛然抬起头,夜色中越显漆沉的眸紧紧盯着眼前的门,里面有着让人揪心的,极尽克制之下的颤意。 若梨扬起唇角,尽管这抹笑意有些苦,但她的声音很坚定:“已经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外面的裴屿舟攥得发抖的拳头骤然松了,向来笔挺的高大身体有了一丝让人心酸的弯曲。 若梨如今分得很清楚,犯错的并不是裴屿舟。 过去,她已经辜负母亲临终的叮嘱,无辜迁怒,又怎能再让她失望。 尽管她真的很痛苦,很痛苦。 京城楚氏,二百四十七人,都是活生生的命,却因为一己之私,以及帝王的不容之心,化为血水。 有她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姨母,姨父…… 而她的母亲虽得以苟活,但每一日都生活在地狱般的绝望和痛楚之中,生不如死。 若梨的眼眶一片通红,压抑至极,骤然崩溃的泪水自眼眶坠落,甚至连唇瓣都在哆嗦。 就算如今真相大白,又有何用。 她谁都恨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站起来,抬头,往前看,往前走。 姜锦芝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泪流不止,却倔强地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狰狞,只有悲痛与无助的少女,记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 楚严成下狱那日。 深知内情的裴行慎进宫请求姜武帝从轻发落,留楚氏上百口人活路。 最后的结果就算皇兄没有告诉她,她也能猜到。 他选择娶她,以换楚凝意一条命。 折姝梨 第79节 如此得到心仪之人,姜锦芝又怎会痛快,所以她当日高调出宫,命裴行慎伴驾在侧,去往楚府。 但楚氏到底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家风严正,出了此事府中依旧井井有条,不见混乱,姜锦芝便直接去了楚凝意的院子。 彼时这位曾受无数世家公子追捧,富有盛名的京中第一才女,第一美人大抵也知道楚家气数将尽,正在院中给下人分发赏银,归还身契。 她很得人心,所有人都对她感激涕零,跪下不肯走。 而楚凝意虽红着眼眶,却没有哭,她弯下腰,挨个将人扶起来,从贴身婢女,到最下等的粗使婆妇,甚至连守门房的小厮也不例外。 见到他们,楚凝意并无错愕与慌乱,她遣下人们离去,又用帕子将眼中的泪擦去,很是得体地上前行礼问好,并请他们屋中上座。 不曾看姜锦芝挽着裴行慎的胳膊,甚至没有表现出半分她想要的愤怒,亦或者悲伤。 直到姜锦芝说出楚氏将亡,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之言。 到最后,楚凝意终于如她所愿,悲痛欲绝,但她求的却是放过那些与楚氏无关的下人们。 百年世家,骨子里有着寻常人不及的高傲与襟怀,他们不会为自己弯腰折骨,却会为无辜之人哀求涕零。 其实在那一刻,姜锦芝已经明白,为何裴行慎会深深爱上这个女子。 他们是一样的人。 甚至裴行慎还及不上她的傲骨。 那一日之后,意识到彼此差距的姜锦芝更想将楚凝意赶尽杀绝。 后来楚凝意在她派去的刺客追杀中失足坠崖,回来复命之人告诉她那崖深不见底,她难逃一死。 所以姜锦芝以为她真的死了。 却没想到,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苟活着,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而若梨虽生得更为柔婉,但骨子里与母亲如出一辙,被搓磨数年,都不曾在她面前掉一滴泪,求半个字。 “这辈子,有一件事本宫赢了她。” “本宫得到了裴行慎。” 思绪从回忆中收回,姜锦芝猝然笑了起来,眉眼之间明媚而张扬。 或许是若梨的错觉,也或许眼中的泪还未完全擦拭干净,她竟好像从她眼底看到了一抹晶莹。 只是,若梨并没有母亲那般善良。 她同样弯起唇角,声音是在姜锦芝面前从未有过的柔顺平和:“不,你没有。” “老国公爷做出那样的选择时,她便也毫不犹豫地弃了他。” 笑声渐止,姜锦芝看了过来,高贵皮囊下最真实的狰狞面目终于一点点显现:“她死的时候你不过七岁!又知道什么!” 站起身,若梨双手交叠在身前,一步一步,如闲庭漫步,优雅地朝她走去。 明明眼眶通红,明明脸上犹有泪痕,可她唇畔的笑意却美得让姜锦芝全身冰凉,头皮发麻。 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了楚凝意。 站定在与她不过一臂距离的地方,若梨微微俯身,唇角的笑意点点敛起,再开口时,声音冰凉:“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母亲干净而忠贞,就算被楚府管家收养,与她从小一块长大的父亲不在乎她心里是否有其他人,她也不会做出朝三暮四之事。 但凡对裴行慎还有一点点留恋,母亲都不会答应嫁给父亲,更不可能留着那块玉佩,在必要之时将它托付给叶神医,给她留一条后路。 若梨话音刚落,窗外的天空猝然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很快一道惊雷炸响,甚至耳膜都因此颤动嗡鸣。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姜锦芝的脸有一瞬间惨白如纸。 她一生骄傲,自以为高高在上,却从未碾碎过楚凝意的脊梁,甚至连费尽心机抢来的男人,也是她弃之不要的。 楚凝意从未将她放在眼中,甚至连恨,都不屑予她。 “我比不过母亲。” “因为我曾恨过你。” “但如今我可怜你,真心实意的。” 锦衣玉食,乃至王权尊荣,都不能算作真正的高贵。 这个道理姜锦芝或许到死都不能完全明白,但若梨在这一晚,却真正地懂了。 或许,她应该最后再感谢一下姜锦芝。 不过她做不到。 第66章 回京城 这一晚外头风雨交加, 若梨与裴屿舟自皓月院回来后,便相拥而眠。 只是谁都不曾睡着,几乎都是睁眼到天明。 从今以后, 他们真的只剩彼此。 但他们已经在一起,成了家, 日后有了孩子,也会渐渐热闹起来的。 其实细细想来, 如果姜锦芝真的还想要若梨的命,还想活,以她的性子定不会束手待毙。 裴行慎活着,她尚有一丝快感,而他死, 她这一生便成了一场空。 若梨不知道这三年是什么支撑着她活下去,不过她也懒得猜。 第二日清晨,皓月院下人的尖叫打破了国公府的静谧。 姜锦玉果真于昨夜饮毒酒自尽。 她一生爱美, 端坐高贵,便是死,也要选择体面些的方式。 夫妇二人早早起身, 府中之事由若梨处理, 裴屿舟则是换上朝服进宫面圣。 虽是罪人之身, 但长公主终究是裴屿舟的母亲,圣上的亲妹,她的丧事还要过个章程,简单操办。 裴屿舟给她选的埋骨之处,是城郊二十里外的一座无名小山。 裴行慎配享太庙, 罪孽深重的姜锦芝不配与他合葬, 更入不得皇陵。 三年孝期, 因着裴屿舟武官身份,以及长公主生前罪孽,缩减为四十九天。 八月,天气尚热,可京城却像是提前入了冬,各处都是萧条空寂之景,便是白日里,街上闲逛的百姓都少了许多。 大多人家闭门关窗,悄悄议论着这三个多月来发生的事。 不乏有嗔责裴屿舟心狠的声音,毕竟长公主是他的生母,他却默许夫人状告,且及时地,铁面无私地送上她十几年前构陷朝廷重臣的罪证。 将侯家彻底铲除。 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一切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只为给夫人报仇雪恨。 而事实也几乎是如此。 - 八月中旬,长公主下葬后,一身素衣,以白玉簪绾发,手捧母亲牌位的若梨随叶景昱一同去了楚府。 楚家沉冤昭雪,大门上陈旧斑驳的封条也被撕毁,圣上虽还不曾降下赐封旨意,但这座宅子的钥匙他已给了裴屿舟。 楚府太大,当年的屠戮亦是十分残忍,沉淀着冤屈与怨气的鲜血早已融进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便是这条街都成了京城中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时常有传言说,这附近闹鬼。 半夜会听到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尖叫,有人喊冤…… 而这一切,在锁落地时,统统埋进地底。 陈旧的大门打开的一瞬,扑面而来的,便是难言的森冷与腐朽。 若梨突然开始全身哆嗦。 裴屿舟及时上前将面色惨白的她揽进怀里。 有那一瞬他只想捂住她的口鼻眼睛,带她离开,但这个家她早晚要面对,一时的逃避无济于事。 站在叶景昱身旁的月儿红了眼眶,努力压抑着情绪,下意识攥住他的胳膊。 最后,叶景昱先一步跨过门槛,走进这座已荒废二十余年的旧宅。 若梨也从裴屿舟怀中离开,与他一人捧着一尊牌位,跟在叶景昱身后进去。 这么多年的风雨都没有吹散,洗净这里的血腥。 原本生机勃勃,象征着百年世家繁荣兴盛的草木,巨树都枯朽殆尽,有的在风雨中断裂,融于泥泞,有的横在路中央,被虫蛀空。 原本苍翠的竹林,梅园,此刻只剩光秃秃的树干,阳光刺得若梨有些睁不看眼,而她的眼眶通红,布着血丝。 他们都不认得路,便在府邸里漫无目的地走。 从本该宾客不绝,欢声笑语,如今已是断壁残垣,灰尘如雪,蛛网遍布的厅堂,到曾住着性情迥异,却都宁折不弯的楚氏子弟的后院。 …… 若梨和叶景昱都没有哭。 在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来到祠堂。 推开门,里面也是灰败颓唐,冷风吹起灰尘和蛛网,却没有外面的阴森刺鼻味道。 正中央供奉着的,从下而上三十几尊牌位上,都盖着一方白布。 “打扫一下吧。” 半晌,叶景昱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内幽幽回响,若梨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尚且跳动的感觉,但每一下,都像是有锥子在狠狠地砸。 疼得她几欲昏厥。 “好。” 最后,她努力张开唇瓣,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甚至连指尖,都因此虚软地颤抖。 折姝梨 第80节 从怀中掏出帕子,若梨和裴屿舟先将最下方,右侧空着的那一块位置擦净,而后将母亲与父亲的牌位放了上去。 他们四人用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将偌大的祠堂收拾妥当。 虽然干净整洁许多,但墙上那些陈年累月的斑驳,裂痕,以及梁柱上的断纹,仍昭示着无法复原的颓败。 风吹起牌位上盖着的白布,若梨与叶景昱点上蜡烛后,一左一右,从上而下,将它们一一揭开。 从先祖,到家人,看着这些曾为姜国殚精竭虑,却平白蒙冤受屈,被盖上二十余年的名字,豆大的泪水终是从若梨鲜红的眼眶中滚落。 她与叶景昱最后跪倒在蒲团上,哭得不能自己。 若梨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以面对这一切。 可他们有何颜面做楚家的后人。 便是斩断家族所有生机的无耻罪名,他们都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讨回来。 - 四人离开楚府时,太阳已然西归,天边倒映着如血的红,瑰丽而壮阔。 将各个门上贴的封条都撕去,痕迹擦拭干净,他们方才回到正门口。 周遭依旧空空荡荡,只停着两辆马车。 若梨轻轻抽/出被裴屿舟紧握在掌心的手,声音宛如被利器划过,嘶哑破损得厉害:“我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好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被男人猛然抱进怀中,他的手臂绷得很紧,也很用力,像是要将她勒断,若梨甚至疼得越发难以呼吸。 只是她未发一言,纤细的手抬起,想要回抱住他,指尖最后却还是蜷缩起来,缓缓垂落。 她的面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那里沉猛而越渐不稳的跳动,酸肿得厉害的眼眶又一次湿漉。 “梨梨,跟我回去,我可以搬到——” “裴屿舟,我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不要这样。 他很急切,又透着一丝让若梨险些哭出声的卑微渴求。 在情绪失控前,她开口打断了他。 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打湿了男人胸前的衣襟。 裴屿舟,对不起,我很快就回来。 你不要再这般,求你了。 揽着她的臂膀僵住,喷洒在她头顶的呼吸也骤然停顿。 良久,裴屿舟一点点松开她,温热的大手轻轻拂过她红肿不已,眼泪盈盈的双眸。 他翕动着唇瓣,喉结滚动,不停地咽着那口上涌的甜腥,许久,才挤出一个字。 “好。” 再次咽了咽满是血腥味的喉咙,裴屿舟又温和地哄:“不要总哭,对眼睛不好。” “有什么需要的,就写下来贴在院里的槐树上。” “若想回来,我立刻去接你。” 若梨不停点头,紧咬着牙关,别过脸不敢再看。 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将如此做的缘由告诉他。 裴屿舟将若梨送到马车前,揽住她的腰将她小心地抱上去,她钻进马车后,他便紧盯着徐徐关上的车门。 马车行驶时,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追了几步。 眼看着它消失在落日的尽头。 手紧紧捂住心口,胸前的衣襟皱得不成样子,男人的浓眉紧簇,向来笔挺的腰也弯了下来。 气海翻涌,内力险些在一瞬间失控,反噬。 裴屿舟生生吐出两口血。 倒下去前,口中来来回回地,只念着两个字。 梨梨。 - 若梨与叶景昱回来时皆是失魂落魄,伤痛至极,叶神医捋着胡须叹气,坐在院中给他们煎药。 当天晚上,他又背着一早准备好的药箱以及一大包药材,跟着阿七去国公府。 裴屿舟的症状在叶神医的预料之中。 或者说这场病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平日里护着他的强大内息,有时候也会变成要他命的利器。 叶神医先施针为裴屿舟稳住心脉,引导内息尽数回归气海丹田,又盯着他喝完一大碗药,方才开始叮嘱阿七注意事项。 不过他的声音有意放大,变相地告诫着卧病在床的男人。 “神医,她如何?” 在老人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时,裴屿舟捂住心口低咳两声,偏过脸看向叶神医,苍白的俊脸上难掩迫切。 轻叹口气,他的语气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温和:“若梨无碍。” “倒是你,这些年积劳成疾,心中郁结之事也甚多,内息早已有紊乱反噬之象,却一直被你强行压制,不得缓解,此番务必好好静养,莫要再想那许多。” “更何况你能逼自己走到这一步,为若梨做到这份上,已是极为不易。” “你要对自己,也要对她有信心。” “她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叶神医便离开了房间。 对裴屿舟,除却敬佩,更多的是愧疚和心疼。 三年前他其实已经知道裴屿舟与他的母亲截然不同。 但最后仍因一己之私,由着叶景昱截取裴屿舟的信,将他和若梨生生拆散,三年不见,不联,以致他们重逢之时,是那般痛苦决绝的场景。 好在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他们之间的误会,心结也已经解开。 日后,只愿这些孩子可以平安,自在地相守一生。 抬头望向头顶无边的夜空,看着那轮有所残缺,却终会迎来圆满的月亮,叶神医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笑容。 他在阿七的指引下,渐行渐远。 而屋内,时不时地传来男人隐忍的低咳声。 透着几分少有的痛苦和无力。 他这三年从未有过一日松懈,而最近三个月更是忙得昼夜颠倒,身心皆乏。 若梨的离开又给了他最致命的打击。 裴屿舟的身体骤然垮塌。 只是,属于他和若梨的时间不多了。 他想她。 - 叶神医回去的时候,若梨正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马车遥遥行来,她捏着食盒的手紧了紧,美眸中晕开波澜,担忧而忐忑。 叶神医被阿七搀扶下来,走进院子后,若梨几步上前,将食盒递给阿七。 “夫人,您何时回府?国公爷他很挂念您。” 恭敬地弯腰,眼下蒙着淡淡清影,愁容满面的阿七用双手托着温热的盒子,小心地问,语气里带着试探。 长睫轻颤,若梨不曾答复,而是回问了他一句:“他现下如何?” “主子已喝过药睡下了,夫人无需忧心,他身体向来强健,很快便会好的。” 咽了咽喉咙,阿七的头埋得更低,眼眶微微泛红,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试图不让若梨察觉出异样。 过去的三年,在战场所受的外伤再重,主子都没有像下午那般,轰然倒下。 这段日子,这些事给他带来的痛苦远胜皮肉。 夫人又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场离别。 阿七不敢,也不想埋冤若梨什么,因为那样的事换在任何人身上都难以接受,他只是希望她可以早些回去。 心病,终究还需要心药来医。 垂下眼帘,若梨的眼眸仍有几分红肿,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想问,最后都无从开口。 右手指甲不知何时就在左手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红痕。 “国公爷养病期间,府里要加强戒备,不可掉以轻心。” 裴屿舟身居高位,小心谨慎些总是对的。 “夫人放心,我等势必守好国公爷。” 轻轻点头,若梨压下眼底的泪意,轻声道:“回去吧。” “是。”阿七立刻应下,先将盒子放进车内,出来后又朝若梨抱拳行礼,而后便扬起马鞭,驾车离去。 “目的已达到,为何不随他回去?” 第67章 回京城 关上门, 若梨进院子不久,叶神医便朝她招手,示意她随自己一块挑拣些药材。 将眼角的泪抹去, 她来到老人身边,捧着他递来的篮子, 低着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折姝梨 第81节 “叶爷爷, 他大概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半晌,若梨轻声问,葱白的指尖在飘着淡淡苦涩味道的药材间拨弄着,美眸里像是染了苦意,略显黯然。 “郁血吐出, 按时服药,不消半月即可身心通泰。” “前提是他的情绪控制得当。” “若梨,那么多难关都挺过来了,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老人边问,边在偌大的架子前抓着各种晒干的草药。 行医问药几十载,叶神医已深谙各种配方, 也不需要特意称量, 信手捏来。 垂下眼帘, 若梨静静地看着篮子里面越来越多的,种类繁杂的草药,眼底渐渐起了波澜。 “叶爷爷,他待我的好,其实远远胜过那三两月的刻薄。” “而我好像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叶神医愣了愣, 继而有些无奈, 但他的语气仍旧温和:“你可有强迫过他如此?” 若梨顿了顿, 摇头。 “那他可有过不愿之意?” 这次,若梨直接摇头。 “他倾尽所有待你好,所求也只是你这一生的相守,所以孩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如今需要你。” 抱着篮子的手紧了紧,指尖陷了进去,竹篓发出轻微的脆响,却一声声蹦在了若梨心上,仿佛在鼓舞,催促着她。 最后,她轻轻放下竹篓,重重点头。 将裴屿舟所需要用的草药都准备齐全,打包好后,若梨简单用了晚膳,而后便走到槐树下,轻声道:“送我回去吧。” “此事先别告诉他,让他好好休息。” 不消片刻,一袭黑衣,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外面的暗卫便从树上跃下,朝她屈膝行礼。 “是,夫人。” 不到半个时辰,阿诚便驾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到,若梨朝叶景昱他们挥了挥手,利索地登上车,踏上回京的归途。 城内的街道已经逐渐恢复往昔的热闹繁华,她抱着包裹,静静地坐在车中,透过时开时合的窗帘,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 原本,这里是她一心想要逃离的地方。 可如今她也有了归属。 若梨就这样看着,直到马车停在国公府正门口,一身素衣的她踩着木踏下车,径直往府里去,步伐比平常快了许多。 走进奕竹院时,下人们看到她皆是停下手中的活,面露喜色,向她问安。 这两日满心焦虑的丹颜和丹青小跑着迎上前,接过她怀里的东西,紧跟着她,询问她是否用过膳,是否需要沐浴,像是生怕她跑了。 昨日裴屿舟是被阿七和阿诚抬回来的。 两人一块出门,最后却成了这番情形,她们怎可能不会担忧害怕。 “没事的,我不会走,帮我备些水吧,我看过国公爷便去沐浴。” 走到主屋门口,若梨笑着宽慰二人,而后轻轻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是。” 看着那扇门在面前合上,丹颜和丹青悬了两日的心总算放下,几乎同时抬手擦拭眼角的泪。 还以为国公爷又被夫人抛弃,还好是瞎担心一场。 两人走到今天,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而屋里的若梨将脚步放到最轻,越靠近,空气中氤氲着的苦药味便越发浓郁,她的心也愈发闷疼。 床帐后,躺着那道熟悉刻骨的身影。 裴屿舟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轻缓。 若是以往,哪怕是半夜,睡得最熟之际,在他身旁的若梨稍有动静,他就会立刻醒来。 前段日子热,若梨来月事,裴屿舟不让在屋里放冰,睡觉时她便也不让他抱。 他就拿着扇子给她扇了整夜的风。 自己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可如今,若梨都在他旁边坐下,手也轻轻探上了他发烫的额头,他却仍未有丝毫反应。 “我回来了。” 移开手,压下喉头的酸涩,她很轻很柔地道。 虽然屋子里很黑,但透过窗外的月光,依稀可见男人苍白的容颜。 三年前,他虽也受伤昏迷过,但那时她目盲。 所以这是若梨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如此虚弱的模样。 就这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她便起身,准备去隔壁沐浴。 只是还不曾迈开脚步,手腕便被裴屿舟攥住。 他不曾睁眼,似乎只是潜意识的动作。 “不许再走。” 即使意识不清,这个男人依旧强势得让若梨心疼。 她回过身,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攥着自己的手,声音很低,带着温柔的劝哄之意:“我不走了,只是去沐浴,然后回来陪你休息。” 但裴屿舟仍不放手。 看着他紧闭的眼帘片刻,若梨只觉得吸进来的空气都变成了利刃,划着她的喉咙,疼得厉害。 她的神色却越发柔软,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他有些干涩的唇。 “真的不走。” “夫君,你也要听话。” 轻柔的声音落下许久,那只钳制着她的大手方才一点点放下。 摸了摸他的面颊,若梨眸中盈满了泪水。 在泪珠落下前,她转身离开。 他曾经那样骄傲。 在她面前,却需要装睡。 若梨这个澡泡的有点久,在两个婢女的服侍下擦净头发后,她便回到屋中,撩开床帐,自床尾爬上去,在里侧躺下。 身子往前挪,若梨轻贴着他结实的臂膀,小脸柔柔地蹭了蹭。 接着,她又在被窝里摸索到他温热的大手,五根柔若无骨的手指柔柔地挤进他的指缝,与他五指相扣。 “裴屿舟,其实应该是我先喜欢你的。”话音未落,与她相握的修长手指动了动。 若梨装作不知,继续道:“你从衡阳书院回来,每一次不顾阻拦,闯进公主府来看我,我心里都是既怕,又欢喜的,但我不能表露半分。” “不然含霜就变本加厉地给我立规矩,让我抄《女训》,《女诫》。” “那时候我常在想,为何会有女人写出这些来为难自己,为难自己就罢,还要为难子孙后人,若是日后我的夫君要我遵从那些,我又该如何?” “毕竟京城的名门闺秀还要如此约束几身,而我,一无所有的。” “好在我嫁给了你。” “你还要我写夫训。” 想到这,若梨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半抬起身子,凑上前亲了亲裴屿舟的面颊。 “我们俩真是离经叛道,若传出去,大概要被言官长篇大论弹劾的。” 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胳膊,她又道:“我其实不该因为你的母亲,而迁怒于你,如今我知道错了,你也不许怪我。” “除了你,怕是没有男子能接受我这样思想的女子。”更不会有人能像你一般,待我好。 停顿半刻,若梨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最后一件事,我昨日只是想让你吐出那口郁血,不是想离开,真的不是。” “这场病好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抬手抹去泪水,若梨咽下喉间的酸涩,侧过身,另一只手抬起,搭在他精瘦的腰腹上。 她也可以抱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若梨的呼吸终于平稳之后,裴屿舟方才睁开眼睛。 转过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刚刚与他说了许多的女子,凤眸微微泛红。 他知道还有些话她不曾说。 于她而言,悄悄喜欢他的那段日子,是她最为卑微难熬的时候。 要想着藏匿,要在自尊被他一次次践踏的时候小心拼凑起来,倔强地不被任何人发现,努力地攒着失望,到最后逼自己放下。 如今,她选择摒弃过往种种痛苦,再次和他在一起。 又何来错。 “傻。” 最后,裴屿舟只说了一个字。 他抬手轻弹她的额头,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 末了他又俯下身,薄唇紧紧地印在刚刚被他弹过的那片肌肤上。 而熟睡的若梨因为他的动作嘤咛一声,但她只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软乎乎地哄道:“你不要闹,乖乖睡……” 与她夜里睡不着时,裴屿舟哄她时说的话很像。 “不闹。” 折姝梨 第82节 点了点头,男人移开唇,低声应,唇角的笑意格外宠溺,但他的眸色很深,藏着不舍。 她这么笨,他真的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在京城。 - 第二日,若梨没有睡懒觉,早早地便从床上爬起来,梳洗打扮后,便要动手伺候裴屿舟。 却见夜里还在发着低烧的男人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下床,单手接过她端着颇为费事,双手都在隐隐发抖的水盆,来到架子旁梳洗。 漱口,洁面,剃须,一气呵成,完全不需要她插手。 而且他还极有耐心地给她画了眉。 虽然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但比第一次画时好上许多,至少若梨能出去见人了。 盯着裴屿舟喝完药后,她立刻塞了块蜜饯到他口中,瞧着他想吐又极力憋着的模样,抱着罐子笑出了声。 秋日阳光下,女子的笑颜温暖而明媚,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却藏不住里面动人的光亮。 他将这一幕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慢条斯理地将口中又酸又甜的蜜饯咽下,裴屿舟猝然上前扣住若梨的后脑勺,在她懵然的目光下,吻住了她。 强势地闯入后,他便恶劣地戏闹着她的舌,将嘴里苦中泛酸甜的怪味都分享给她。 起初若梨还会气恼地“呜呜”抗议,一双小手高高举起成拳,又轻轻落下,在他肩膀上。 最后,她缓缓合上迷离的美眸,五指无意识地舒展,攀住他的肩。 结束时,裴屿舟温柔地抹去若梨唇角蜿蜒的银丝,语气却是让她心梗的玩味:“味道如何?” …… 一个上午她都不是很想搭理他了。 明知道她怕苦。 臭无赖。 - 下午,裴屿舟在书房作画,还不曾上色,便见若梨神色不愉地走进来。 “烧刚退,你就不能多休息会?” 说着,她站定在他身旁,垂眸看向他作的画,眉眼间的无奈和嗔怒淡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如何?”男人轻轻搁下笔,大手抚了抚她未施粉黛依旧软嫩诱人的面颊,凤眸中深深映着她,温柔而炙热。 虽然心中很欢喜,但若梨还是努力敛起唇角,故作勉为其难地道:“还行吧,最多只有五分神韵,不过你从军这么多年,能画成这样也不错了。” 双手捧起他布着茧子的大手,若梨轻柔地捏住,掰扯着。 裴屿舟也不生气,因为他觉得莫说五分,便是一分都及不上,但还有一个月便要分别,能留住一点是一点。 俯首轻咬她柔软的耳垂,他嗓音微哑,蛊惑含情:“别乱摸。” 愣了愣,若梨垂眸看着他的手,又好气又好笑,她微微后仰,与他的脸拉开些距离,试图躲着他灼热的,吹得人指尖酥麻的呼吸。 “就只是手,你怎的这般——” “只是手,所以你还有其它想摸的地方,嗯?” 最后的“下流”二字被裴屿舟打断,他抵住她的额,鼻尖同时轻戳她的,呼吸纠缠间,火光擦出,久未有过的暗涌也被引燃,在二人之间弥漫。 清楚地从他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情愫,若梨也有些热,心跳得快,终归有些受不住这般的气氛。 “你生病了,要清心寡欲。” 垂下眼帘,若梨躲开他要将自己也一同烧起来的目光,嗓音很软,中气不足。 沙哑却迷人的低笑声在耳畔响起,裴屿舟攥住她的小手,同时故意对着她的小脸呼出口猛烈的热气。 “你来满足我。” …… 最后,若梨红着脸,捂着手从书房跑回去。 到晚膳的时候都不是很想理他。 - 有若梨在,裴屿舟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二人相守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也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四十九日孝期便过了。 这段时间她们虽有亲密,却从没有更近一步的温存,毕竟礼法还是要守的。 九月二十四日,裴屿舟和过去一样,天未亮便起身,换上朝服去往宫里参加早朝。 虽然不需要若梨服侍,但她也跟着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始终未曾再睡着。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要让帝王俯首认错,需要代价。 只是裴屿舟不说,若梨便忍着没问。 反正生也好死也罢,她都陪着。 如今他们出了孝期,或许那一日很快就要来了。 最后,若梨起身,在丹颜和丹青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妆绾发,因着心中有事,她早膳用的也不多。 在书房将九月的账核对过一遍,把下人们的月例都拨出来后,若梨便执着一卷书,沐浴着阳光,漫无目的地看。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时,外院的下人匆匆跑了进来,请她去前院厅堂接旨。 若梨神色一怔,思绪纷纷,却不敢耽搁,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去往前院。 厅堂内,裴屿舟正与捧着圣旨的内监总管王顺闲话,见到她来,二人便笑着散开,一个迎上若梨,一个在厅中央站定。 “英国公夫人接旨。” 若梨与裴屿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听着王顺用尖细的嗓门念着圣旨上的内容。 姜武帝封她为昭允郡主,同时给予了诸多赏赐,以做补偿。 不管若梨想不想,明面上都只能接受,至于她是否真的原谅,圣上管不了,也不会管。 双手接过明黄色的绢帛,若梨在裴屿舟的搀扶下起身,示意丹颜将事先备好的一袋金叶给王顺,再将他客气地送出去。 “我已是诰命之身,为何还要为我单独求一个郡主的封赏?” 王顺走远后,若梨将圣旨递给丹青,侧过身看向裴屿舟,一双大眼睛里有着探究,以及一丝不安。 第68章 回京城 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男人矜贵的凤眸一如往常,深邃专注,他笑着道:“这是你应得的。” 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若梨终是垂下眼帘,没有将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 用亲人的骨血, 还有他的牺牲换来的封赏,谈何应得。 “走吧, 我有点饿了。” 末了,若梨露出柔软的笑容,她主动牵起裴屿舟的手,和他一块往后院去。 秋日的阳光洒落在五指紧扣,并排而行的夫妇身上, 给他们踱上了金黄而亘久的光晕,像是要将他们的背影牢牢地镌刻,定格下来。 下午, 裴屿舟命阿七和阿诚收拾行装,将那套装箱还不到一年的玄色战甲取出,擦净, 放在院中晾晒。 原本正在屋中给他缝着护膝的若梨看到, 停下了动作, 眸中卷起纷乱的波澜。 她放下针线,起身去往书房。 裴屿舟知道她会来,原本正轻抚着画像的手从容收回,朝她招了招。 搁在以往若梨是不想搭理的,但此刻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 一点点来到他面前。 望着他眼下那道深刻的疤痕,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酸疼得厉害,直到被他带着坐到腿上,她方才醒过神,嗓音已是湿哑:“什么时候出征?” 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裴屿舟平静地道:“明日午时。” 这四字一出,若梨的心骤然漏跳一拍,她猛地抬头瞪向裴屿舟,难以置信的泪水落下的同时,也忍不住朝他吼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而且才刚出孝,为何就要你上战场?!我最近也没听说哪里发生战事啊?!” 将若梨的脸扶进怀里,裴屿舟轻抚她柔软的面颊,漆黑的瞳孔中涌起波澜,心口也刺疼得厉害。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无声地安抚着若梨的情绪,让她先冷静下来。 若梨明白裴屿舟这么做的原由,可他总将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让她情何以堪。 “梨梨,是我向陛下提议尽早开拔。” 裴屿舟托起她的小脸,深邃的凤眸中一片让人心悸的漆黑,浩瀚而沉冽。 除了若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动摇他。 若是再沉浸在温柔乡,与她这般厮守,裴屿舟便很难再舍下,与她分别。 但陛下已经将答应他的事做到,而他势必也要履行承诺,征战四方,为他平定天下。 “尽可能不要受伤,若是当真无法避免,就好好休息,肯定还有其他将领随你出征,不要总是勉强逼迫自己。” “我下午再去神医那给你拿些外伤药,还有治疗内伤的救急药,顺便再给你做几个安神助眠的香囊,对了,还有驱赶蚊虫的,我听说岭南一带毒物比较多,还得再拿点解毒药……” 靠在裴屿舟怀里,眼眶通红的若梨却已经开始掰着手指算需要给他准备的东西,最后她一拍脑门,起身便要行动。 下一刻便被心疼又无奈的男人拉回怀里。 捧起她的小脸,他吻住她柔软的唇瓣,猛烈而急切,这次若梨没再单纯地接受。 她主动与他纠缠不舍。 纤细手臂也不由得环住他精瘦的腰,身子紧紧贴在他怀里,汲取着他的温暖。 屋里霎时热意弥漫。 后来裴屿舟脱了外袍垫在书桌上,将她放上去坐着,灼热的吻自她面颊流连,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颗颗鲜红印记。 不停地游走,或轻或重地揉,掐的大手探向她的腰,要去解那根带子时,前襟凌乱半敞,风景乍泄,眼神迷离,小脸一片潮红,呼吸急促的若梨抱住他的手,朝他摇头。 折姝梨 第83节 “晚上,晚上还有时间的,我要去给你准备东西。” 裴屿舟少有的在这事上强势坚持,他灼沉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间,嗓音暗哑:“让下人去准备。” “我现在只想要你。” 两只软绵绵地掰扯着他的小手顿了顿,最后,缓缓放下。 下人们在屋里有异样动静时便关上了门窗。 让人面红心跳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丹颜和丹青红着脸去烧水,而阿七和阿诚则是远远地站在院里的树下。 此番随主子再征战几年,若还有命回来,他们定也要娶个媳妇,尝尝个中滋味。 这次裴屿舟有所克制,只要了两回。 结束后,他用热帕子给若梨擦拭狼藉,接着又将她身上,脸上的细汗都仔细擦干净。 穿上衣服,若梨仍旧跨坐在他腿上,小脸搁在他肩头,长睫半掩着,美眸中犹有几分迷蒙倦意。 虽然次数少,但太久没有过的男人实在可怕。 她甚至有些疼。 裴屿舟只穿了里衣,将脏污斑驳,皱得不成样子的外袍丢到一旁,抱着若梨去沐浴,给她抹药。 尽管很累,但若梨没有半点休息的心思,她换上干净的衣衫后便赶忙写下需要的药,让阿诚去叶神医那里取。 而后她靠在裴屿舟怀里,紧赶慢赶地给他缝着没有做完的护膝,又绣了一个正反是“平安”,“凯旋”四字的荷包。 在里面填满阿诚带回来的用于安神助眠的草药。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亥时,若梨方才将东西都收拾好,足足有两大包。 裴屿舟看着她在屋里到处转,也没有阻拦。 半晌,若梨终于在他身边坐下,却依旧黛眉轻蹙,咬着唇瓣,绞尽脑汁的想着其它要带的东西,很快她又要起身,但被轻摇着头,似笑非笑的男人按进怀里。 看来两次不够,晚上得多来几回。 “要不直接把你带上。” 裴屿舟亲了亲她浮动着疲倦的漂亮眼睛,忍不住低声调侃。 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根本不可能,但若梨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仰起小脸,真诚地问了一句:“可以吗?” 裴屿舟的凤眸有过片刻的凝滞,继而变得深沉,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刺痛,他低声道:“乖乖在家。” 眼神亦是面对若梨时少有的告诫和凌厉。 “哦。”闷闷地应了一声,靠在他怀里的人默默垂下小脑袋。 在家就在家,这么凶做什么。 她自然知道前线不能去,最多就是去离他近一点的边境城池…… “敢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看出若梨贼心不死,裴屿舟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语气越发的凶,那眼神也让人发怵。 轻咬唇瓣,若梨有些不服,性子同样上来了,便不甘示弱地回:“反正你人在关外,那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你也管不着。” “你敢打我试试!” 话音未落,若梨就被抱起来放到床上,还不等她挣扎,身子便被裴屿舟无情地翻转过来,他的巴掌轻轻落下。 几乎和上次的场景一模一样。 “听不听话?” 男人的声音冷冷传来。 “不听。” 若梨将脸埋在被子里,倔强地回。 反正也不疼,随他怎么打好了。 猜到她的心思,裴屿舟力气稍微大了点,虽然算不上疼,但再多来几下若梨也会有点吃不消。 可她仍旧倔强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听,不听,不听……” 到最后,若梨的嗓子哑了,眼睛也红了,泪水不争气地落个不停。 浓眉紧簇,心脏揪疼,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裴屿舟终于是松开钳制,便看着若梨爬起来扑进他怀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不许死,也不许给我留什么放妻书,你听到没有……!” 下午在书房的时候,身子被他撞得像是在巨浪中颠簸小舟,而她的手也无意识地拂落了桌上的一摞书,从里面漏出一个信封。 虽然他很快就将它盖住,又扣住了她的手,但若梨还是看到了一个“妻”字。 所以裴屿舟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混蛋啊! 将眼泪鼻涕通通蹭在他身上,若梨又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肩,气得全身发抖。 “你放心好了,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不会给你殉葬的!我说过会一个人好好生活!” “而且百年之后我也不跟你合葬!” “你就一个人在那躺!” 像是倒豆子一般,她“噼里啪啦”地吼了一通,最后又哭哭啼啼地将小脸埋在裴屿舟怀里。 委屈不舍的模样与刚刚发的那些狠话格格不入。 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裴屿舟抚摸着她抽搐的背脊,又一次有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狠也舍不得,但又实在担心她会跑去边境。 最后,男人抬首望向不远处摇曳的烛火。 他这辈子从没如此强烈的渴望过一件事。 那便是离开前,给她留下一个孩子。 这样她或许就不会太过牵肠挂肚,不会执着于去边境。 “放妻书是我与陛下达成协议,又得知你讨了避子药的那晚负气写的。” “梨梨,我要你,你也只能给我。” 裴屿舟俯首在她耳畔,低哑的嗓音炙热而强势。 闻言若梨却依旧没有安心,她知道若是他真的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那封信不会留到今日。 所以最后她深吸口气,猛地推开裴屿舟,披上斗篷便往外跑,在下人们错愕的目光下来到书房,将那封放妻书攥进掌心。 跑回屋子后,若梨却没有直接进内室,她又摸索到柜子前,将最下面一层,一个不起眼的陈旧木盒拿出来。 在裴屿舟的注视下,她先是将盒子放到他怀里,而后当着他的面,将信封撕成六瓣,松开手,由着它们凄凄惨惨地飘落在地。 “裴屿舟,记住你刚刚说的话,如今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还有,我心悦你,所以只要我们之间好过一天,我都会等的,多久,我都能等的。” “哪怕是一辈子,我也可以带着我们的回忆,一个人好好地走到头。” “你只要安心地打仗,给我挣更多的尊荣和体面,就好了……”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且你也就比我大三岁,是我夫君,又不是我爹,你天天都在操的什么心……” 若梨说着说着又哭了,最后她索性蹲在地上,捂住脸,不让他看自己此刻丢人的模样。 她不想他再为她忧心。 他身上背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眼泪水它太不争气,总是要往下跑。 她其实真的想表现的和他一样从容。 太没用了。 将盒子放到一旁,因为“我心悦你”这四个字,裴屿舟的瞳孔中掀起了从未有过的疯狂波涛,像是要将前方不远处,蜷缩着的那一团生吞。 而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也正在被看不见的锥子,一下一下,深深地凿刻进心脏。 他的心跳异常凶猛,好像下一刻便能冲出胸腔。 男人起身,单臂绕过若梨的臀,抱孩子般将她从地上托起来,放进柔软的被褥里,将屋内的烛火都熄灭。 抽泣声与急促呼吸声交织的内室越发火热,将彼此最深的感情都蒸腾出来,汹涌碰撞,不停融合。 柔软的帘帐这一夜都未有过平静。 二人忽上忽下,从里到外,从梳妆台到桌子,到软榻,屋内几乎都有他们缠融的痕迹。 直到黎明将至。 浴桶周围一片湿漉,原本温热的水也快要凉透,在精疲力尽的若梨晕过去前,裴屿舟轻吻她红肿的唇,嗓音嘶哑,却有着最深的情意:“我爱你。” 至死不渝。 泪水和着面颊上的水珠一同滑落,坠进二人之间的水面,溅起点点微弱,却恒久的水花。 …… 若梨醒来时,裴屿舟已经走了。 带走了她的两大包行李,也拿走了那个掉在一地衣服里的陈旧木盒。 屋中已被收拾妥当,她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床单被褥也都是新的,那处冰冰凉凉的,昏过去之前的疼痛淡了许多。 只是空气中仍有着丝许未散尽的欢愉味道,提醒着她,他们不久前的疯狂。 纵使身子酸乏得动一动便像是要碎,若梨还是支撑着起来,唤了丹颜和丹青伺候她洗漱更衣。 虽然大军已经出城,再无踪迹,但她还是去了城门口。 两个时辰前,便是在那高高的城楼之上,圣上亲自给他们践行,无数百姓在底下旁观见证,场面壮阔而肃沉。 若梨向守城门的侍卫出示过代表身份的腰牌后,他们恭敬地行礼,侧身让到一旁,给她放行。 紧咬牙关,若梨一步一步,忍着不适登上高高的城楼。 扶着城墙,静静地看向远方。 折姝梨 第84节 崇山交叠,连绵起伏,绵延无尽的官道上,便是连大军过去带起的尘土都已经落定。 秋日的凉风吹起若梨鬓边的碎发,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晶莹,缓缓扬起唇角,露出明媚的笑意。 下一次,她会站在这里迎接他的凯旋。 - 新年以后,二月初,裴屿舟收到了来自京城的第三封信。 这次只有寥寥数语,末尾的那两句话却让他猝然收紧了手,将信纸揪出道道褶皱,很快他又猛然松开,极尽温柔小心地将它抹平。 粗粝的指腹在那些字上来回流连,唇畔张扬而明朗的笑意久久未散。 “我有身孕了,是那一天。” “你要当爹爹啦。” 接下来的好几天,裴屿舟每每想到总会忍不住笑上一阵,将手下的副将,还有阿七他们吓个不清。 后来得知他要当爹,众人纷纷送上祝福,还专门给他办了个简单的庆祝宴。 裴屿舟喝了很多酒,险些醉过去。 他躺倒在边疆广袤的黄土地上,望着头顶璀璨的浩瀚星空,将一直收在心口的信拿出来,轻轻打开,就着星光,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要当爹了,要当爹了…… 裴屿舟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他突然很想若梨。 于是又爬起来灌了满满一坛酒,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难受。 梨梨,你定要平安。 - 六月十二晚上,孕九个多月的若梨腹痛难忍,徘徊在生产的鬼门关。 孙岚和月儿在产房里陪她,叶神医和叶景昱则在外面给她熬提气补血的药。 好在怀孕期间她都谨遵医嘱,调养得当,所以没有难产,在清晨诞下了一个男孩。 而这一夜,远在边关,在突袭中负伤的裴屿舟发着高热,噩梦连连,怎么都叫不醒。 军医们皆是束手无策,直到清晨,他突然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 若梨怀孕八个月后,裴屿舟便有些神思不济,常常做梦,半夜惊醒。 虽然还没有收到消息,但他知道若梨应该是在夜里生了。 不出所料,十日后他收到阿诚的飞鸽传书,上面却是若梨的字迹,“母子平安,勿念。” 一下子精神的裴屿舟如有神助,痊愈后带着三万将士们长驱直入,一口气拿下敌国三座城池。 - 归归四个多月的时候,裴屿舟的信来了。 他写了好几个名字,又将选择权交还给若梨。 抱着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哼唧,一双大眼睛乌黑又漂亮的归归思索了一下午,最后她决定做几个签,由归归自己来决定。 将签打乱顺序丢到床上,若梨由着孩子在上面翻滚,他的小手无意中摁到一个,她便将它拿起来看。 “裴时归。” 轻轻念出这三个字,她眯眼笑了起来,将儿子抱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 果然是娘亲的好大儿,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自此,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便拥有了集父母心愿于一处的好名字。 时归。 - 归归两岁的时候就比较会说话,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皮肤白嫩,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甚是机灵。 当然,也有些让人格外头疼熟悉的特质。 所以若梨得到陛下首肯,跟着运送物资的队伍,去边关走生意的时候,不得不将他也带上。 一路上,小家伙趴在她怀里问了无数遍,是不是真的能见到爹爹。 若梨心道多半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见到,他要么无视,要么给她们母子俩一人一巴掌。 但不忍心让满心期待的孩子太失望,她便半真半假地哄他。 他们颠簸近两个月,方才到西部边境的梁州城。 虽说是城,可还没有京城附近的县大,不过街上并没有因为战事而空旷,人们依旧安居乐业,来往交易。 若梨在城中客栈落脚,牵着归归,目送车队去往她心心念念的郊外军营。 第二日,她便开始带着归归满城跑,谈合作。 边关荒僻,干旱少雨,很难大量种植稻谷,采集药材,大多都需要从外面进购。 所以若梨此番过来也是想在这里建立一条稳定的商路,逐渐改变梁州,及周边贫瘠的现状。 也算是竭尽所能给裴屿舟带来一些帮助。 毕竟京城的物资到达这里最少要一个半月,远水止不了近渴,若真有急用,只能依靠最近的城镇。 不过他们来了还不到五日,城外就打了一仗。 运送粮草过去的禁军回来说,敌军已被击退,裴屿舟无事。 若梨受不住这样的煎熬,怕自己会带着孩子冲到军营去找骂,所以没再有意耽搁时间,一个上午都忙着与几家商铺的掌柜谈事,收集他们按了手印的合作文书。 正午时分,她走出最后一家商铺,准备带归归去街边吃馄饨,只是刚来到街口,便看到馄饨摊中蹲着的那个熟悉的,日思夜想的身影。 停下脚步,若梨翕动着唇瓣,本能地想要唤他,可心口翻涌的种种情绪最后都被她拼命压下。 捂住归归的小嘴,若梨带着他躲进对面的铺子。 隔得有点远,她听不清裴屿舟说了什么,却见他接过掌柜递来的馄饨碗,一勺一勺地喂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 对方受了重伤,目力所及,尽是鲜红,便是缠满了绷带,都已止不住那些血。 裴屿舟一共喂了五个。 第六勺刚送过去,他便被男人吐出的血染红了脸。 痛苦而不甘的咽气声在午后略有空旷的街道回荡。 半晌,裴屿舟轻轻放下碗,抬起缠绕着白布条,印出血的手,覆上男人的眼睛,让他闭了目。 而后他起身,鞠躬。 温热的鲜血自他已然变成麦色,瘦削而锋锐的脸颊蜿蜒,又低落在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 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可若梨知道,他在痛。 “那位校尉的夫人便是在家乡开了间馄饨铺子,维持生计,他跟着军队辗转,已经三年没回去了,只能偶尔进城吃碗馄饨,找点盼头。” “但是近来战事严峻,他这三个月也只来过两回。” “这些当兵的,都是苦命人啊。” 掌柜站在若梨身旁,看着不远处那一幕,眼眶泛红,说到最后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有战就免不了伤亡,又有谁心中会没有任何遗憾和牵挂。 只是他们终究逃不过。 若梨紧紧抱着归归奶香绵软的身子,泪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糊满了面颊。 或许裴屿舟当初不愿她过来,便是不希望她看到这些真实而惨痛的景象。 而他这些年看得太多,性子变了,却始终无法麻木。 他们一行人驾着马车走了。 馄饨店的老板蹲在桌前数着那些铜板,下一刻便瘫坐在地上,无声痛哭。 阳光洒满了街道,将空气中细微的浮沉照得清晰。 明媚而残忍。 但若梨相信,这一条路总会有尽头。 所以她会和他一起努力。 - 安和四年,秋,征远军凯旋。 姜国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统一这片陆地的王朝。 那一日阳光明媚,若梨得圣上姜昭礼恩允,带着已经四岁的归归登上城楼,与他共迎凯旋而归的大军。 身着铁甲的将士们宛若一道无尽的,气势磅礴的黑色长河,自远方延伸而来。 领头的正是裴屿舟。 周围都是朝臣,也不该越过姜昭礼,但若梨还是不由自主地牵着归归来到城墙边,纤细的双手扶着沁凉的砖,俯首望着那个一马当先,越来越近的男人。 指尖点点蜷缩,在砖上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干净的指甲缝里卡了不少泥泞。 像是有所感应,裴屿舟也抬起头,视线直直穿过秋日明媚的阳光,将上方的若梨捕获,牢牢锁在眼底。 片刻后,他的唇角扬了起来。 风尘仆仆的英俊面庞因为这抹笑意,如拨云见日,明朗恣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裴屿舟翻身下马,大步入城,在禁军崇敬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均匀而迅速地登上城楼。 铁甲摩擦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越发清晰,仿佛在迎合若梨跳得越渐剧烈,似要震出胸腔的心脏。 拐弯之前,男人的长靴有过片刻停顿。 而若梨也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无措地整理着鬓边的碎发。 甚至有一瞬间,六神无主的她在想,自己今日还是应该穿那件红色的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