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十国》 第一章 活下来 “别睡了!都起来!” “啪”! 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意袭来,李源猛地惊醒,嘴角发烫微微抽搐,连忙抬手抹了一把,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流血了,原来是口水!” 接着李源带着一脸幽怨的神情,起身大声吼道:“谁啊,有病吗?打我干啥?” 而映入眼帘的一切,对他来说却无比的陌生。 循着微弱的光亮,发觉自己身处于一个类似帐篷的地方,稍稍扫视了一遍,便知这所谓的帐篷,只是简单地用油布和木架临时制成,环境甚为简陋。 李源赶忙揉了揉双眼,但不知是大梦初醒,眼睛不适应,还是夜色已深,直到前方走来两人,举着火把到自己跟前,李源才看清楚周边的情形。 只见周遭所有人,包括自己,穿着都十分奇怪,但作为华夏儿女,李源一眼便认出这是古代士兵的盔甲,帐篷里一侧还罗列着许多刀剑盾牌,俨然一股浓浓的古风气息! “所以,你们是在演戏?” 话音未落,李源便感觉到身边所有人用一种观察傻子的目光对准了自己,正要接着开口时,身后有人轻声道:“快住口,这是纪都头!你想吃鞭子吗?” 我啥时候来拍戏了?难道是做梦? 不对啊,我不是刚醒吗?梦中梦? 不管了,既然是在我的梦境里,我能让你们演? 不待多想,李源决意配合他们一下,旋即轻蔑一笑,大声说道:“什么鸡头,肚子的?你那鞭子能吃吗?” 此时身后那人好像是急了,又小声道:“快别说话了!” 突然李源莫名感到一股外力,身体被人轻轻一拉不由得退了几步,接着身后一名同样穿着铠甲,背影十分高大的男子,快步走向前方,朝其中一名举着火把的男子附耳过去:“纪都头,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看......” 不待那人说完,只见纪都头,本来便横起的一脸肥肉更为扭曲,直接怒声打断:“笑话!马上要打仗了!不懂规矩?那要不要我教教他规矩?” “不不不,纪都头,您有所不知,他是我......”只见那名正在耳语的壮汉,在众目睽睽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类似荷包的东西,径直塞入那纪都头的大手中,接着说道:“他也是初来乍到,估计是睡傻了,纪都头......” 纪都头面不改色,攥紧了手中之物,再习惯性地往胸甲中一塞,接着才把稍微缓和的目光投向了李源,一脸淡漠地开口:“哼,算了,现在军情如火,没有时间与你计较!本都头念你初来军中,不懂规矩,下不为例!” 不等李源发声,纪都头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都听着,边帅有令,大军即刻开拔,明日必须赶至醴陵,贻误军机者斩!给你们半个时辰收拾行装,赶紧检点兵器甲胄,出营列队,莫要拖延!” 命令一下,所有人这才纷纷哗啦啦地起身,开始各自打装包裹,收拾兵器盔甲。 兵器碰撞的声响,士兵们悄声的交谈,开始传入耳中,接着又闻到了一丝雨后的潮湿气息,加上已经干涸的血腥味道,这些五官带来的刺激都极为的真实,李源顿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那两名举着火把的男子走出,才连忙拽住刚刚那名为自己发声的壮汉,急切地问道:“这位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只见这壮汉露出了一脸担忧的表情,旋即拉着他一起蹲下,开始小声念叨起来。 而此时开始有一阵强大的电流直击脑海,李源感到短暂的头疼。这具原本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主人的记忆,已经开始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并与自己渐渐融合。 过了一会儿,李源已经与方才判若两人,出奇地平静,只是眼角挂着一丝泪水。 这具二十岁古代青年的身体里,已经彻底被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所占据。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着感应,在这个时代,他也叫李源,恰好与身体原主一模一样。 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曾经是华夏最年轻的历史系博士,因做史籍研究时,整整不眠不休一周,最终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享年三十。 而如今不过眼睛一闭一睁,自己便穿越到一个陌生的时代。 呆呆地注视着身旁这名方才为自己出头的壮汉,带有原主记忆的他,一眼便认出,这是养母的儿子刘江生,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自己比刘江生大了两个月,今年都是二十,出生于大唐国的楚州。只不过李源不知何故自小便没了父母,是自己的乳母,也就是刘江生的母亲养育了自己。 兄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喜好武艺,此番朝廷征兵,许是年轻热血想着建功立业,两人便告别了母亲,告别了家乡,从军而行。 曾经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的李源,此时十分冷静,既然上天给了自己一次重活一世的机会,又是在这个盛世大唐,那么便要努力把握住。凭借现代人的智慧以及堪称预言家的知识储备,一定能一展身手! 职业习惯,确定历史三要素,时间、地点、事件。 当务之重便是要搞清楚,现在是大唐哪一位皇帝在位,毕竟唐朝前中后期的景象还是大不相同的。 想到这儿,李源抹去了眼角的湿润,恢复了清明,一脸认真看着额头早已拧成一团麻花的刘江生,轻声问道:“江生,不必担忧。方才是我睡得迷糊胡言乱语罢了!只是醒来竟忘了许多事情,连年头都忘了......” 刘江生方才还真以为,自己这好兄弟是因为要上战场给吓傻了,正发愁着。 如今见李源情绪平和下来,叹了一口气:“唉,源哥儿,无妨,你还认得我这兄弟就好!如今是保大九年,等天明便是十月初三了。” “保大九年,保大?大唐,保大,大唐,保大......?”李源自顾自地念叨着,与此同时,脑海里疯狂地检索着自己的毕生所学。 直到最后,李源一阵战栗猛地起身,一丝悲凉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这所谓的大唐,竟然是南唐......五代十国!......干得漂亮......” “源哥儿,源哥儿!你没事儿吧?” 一阵焦急的呼唤声,又将李源拉回赤裸裸地现实,只见他无奈地回答道:“我没事儿,睡多了,麻了!” 刘江生仿佛如释重负一般,拍了拍自己壮实的胸膛,身上厚重的盔甲噼啪作响:“呼!源哥儿无恙便好,方才我瞧你那模样,像是失了魂儿一般!” 李源并不做声,心中极为失望,可不就是失了魂儿?老子魂儿都快丢了! 还大唐?这特么是南唐!自称是大唐朝后裔,无非只是个占据江淮一隅的割据政权罢了!国祚仅仅38年......而且这五代十国是什么年代啊,乱世中的乱世啊! 历史书上,有关于这个年代的描写,几乎都是黑暗至极。不谈其中的十国,单说中原地区,短短五十三年间,便换了五个朝代,十四个皇帝!十四个皇帝之中,两个皇帝自杀,六个皇帝死于他人之手,五个皇帝靠杀别家皇帝夺得帝位,四个皇帝靠杀自家皇帝夺得帝位! 后晋的一名节度使安重荣便曾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这年头,武将只要拉得起兵马便敢造反,这也是一个下克上极为常见的年代。遑论普通的老百姓了,妥妥的砧上血肉,任人宰割!食人事件也是除了两晋南北朝之外,纪录最多的年代...... 自然灾害频发,烽火燃遍大地,礼义纲常崩坏,百姓命如草芥...... 想到此处,李源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来到这个曾经做历史研究时,除了两晋南北朝与元清以外,自己最厌恶的时代! 无他,武夫当道,文人地位极为底下,可惜了自己这一肚子墨水啊...... 自己还偏偏是个为人冲锋陷阵、随时眨眼便没的大头兵! 这是一个最常见又最命短的职业。 在这个战乱不休的年代,直至南宋末年,攻城掠地时使用得最频繁的战术便是“蚁附”。 字面便可理解,士兵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群一般,不要命地顺着云梯冲向城墙,用自己的肉体去迎接敌军的漫天箭矢以及滚木礌石,作为一名新兵,更是妥妥的冲阵牺牲品!俗称肉盾。 如今眼看便要出征,或许很快便要成为沙场上的一堆烂肉! 李源低头摩挲了会儿自己还算壮实的手臂,摇了摇头。 前世他虽然也有点功夫,但那会儿武器是键盘和鼠标啊...... 这一世刚刚苏醒,原主的记忆片段中尽管有很多打斗场面,但基本都是在村里挨揍,那拳脚用现代的四个字来形容,妥妥的“精神小伙”...... 所以,他对自己的身手还真没把握,如若真要贸然跟着大军去冲锋陷阵,那岂不是开局就得暴毙?想到这儿内心不禁叫骂起了原主,大哥你是有多自信,就凭你那两下子,上去送人头别坑我啊...... 只见他攥紧拳头,逼迫自己沉下心来,如今摆在眼前最大的任务,便是让自己活下来! 战场铁定上不得,但不能做逃兵,更不能当败兵,两者都是必死无疑,甚至连累家人! 开局便是这种高难度的任务,李源陷入了迷惘。 片刻,李源轻声问道:“江生,我且问你,方才那都头说的,咱们这大军是要往何处去?” “醴陵。” “醴陵,醴陵......咱们这是在湖南啊!” 沉吟了片刻,李源又回忆起了,方才营帐中那名纪都头的命令,其中提到了“边帅”二字,脑中历数了南唐有名的武将之后,接着蹙眉道:“我再问你,领兵的将军,可是边镐?” 闻言刘江生下意识地赶忙捂住了李源的嘴,脖颈的横肉都晃了起来,小声又短促地说道:“你不要命了!敢直呼边帅姓名!”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李源迅速地将要素串联,立马反应过来,南唐,湖南,边镐,并且今年是保大九年!也就是951年! 951年十月,正是南唐灭楚之战! 当时的楚国正是占据湖南一域的南唐邻国,开国君主马殷归天之后,由于生的儿子太多,便自作聪明地订下了兄终弟及的遗命。却不曾想过,自己可是足足有三十五个好儿子...... 第三位君主马希范是个奢侈无度、苛捐重赋的暴君,在位15年,搞得楚国民穷财尽,奸佞当道,埋下了动乱的祸根。去世之后,马氏兄弟终于开始了对王位的争夺,期间大兴刀兵,民不聊生。 史称“众驹争槽”。 李源清晰地回忆起来,此时正是楚国最乱的时候。 简单来说,便是马希范死后,老幺希广继位。但时为朗州节度使的老三十希萼不服气,老三十一希崇趁机挑拨兄长起兵造反,还拉来了洞溪蛮族援军以及南唐大军一道攻破国都潭州,最后老幺被俘缢死郊外。 希萼便在血海中当了楚王。 刚过一年,希崇眼红了,联络党羽,一场恶杀之后生擒了希萼,派军将他押往衡阳囚禁,自立为楚王。 没料押送希萼的将官士兵竟然在途中又反水了,拥立他为衡山王。 此时的湖南两王并立,互相攻杀。希萼毕竟失去了楚王的正统名号,手下只有刚刚招募的万余残兵流民,开始顶不住了,又派人暗通南唐求援。 现下南唐军队朝醴陵走这一遭,便是湖南安抚使边镐挂帅,奉了南唐皇帝李璟的命令前往“救援”希萼,讨伐希崇。 接着一个最具戏剧化的情节出现了,希崇迫于内外的压力,竟然做出了一个昏头的决定,基于誓死不向自己兄弟低头的自尊心,决定遣使向汹汹而来的南唐主帅边镐低头,愿意引唐军入城。 结局可想而知,这对难兄难弟成了大冤头,谁也落不着好。边镐率军不战而胜,取了楚国都城,南唐成了最大的赢家。 又过一月,南唐各路大军并进,楚国灭亡。 “天意,天意啊!死不了!”此时正身在边镐大军中的李源,突然一脸欣喜若狂,双臂疯狂地摇晃着满额头打着问号的刘江生。 “什么死不了?” 刘江生只当李源又犯傻了,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拨开了李源,转身低头收拾着行装,一边捆着绳索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源哥儿,刀枪无眼,我们既从了军,生死便难以预测了!娘也说了,不求我们杀敌建功,能活着回去便好......” 却见李源直起身子,用力抖了抖身上的盔甲,震下一地尘土,接着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深不可测地笑道:“江生,你信我,这回咱都能活下来,所有人都死不了!说不准还能建功立业!” 眼看这感情深厚的兄弟俩即将要同赴沙场,向来憨厚的刘江生瞧着一脸爽朗、自信满满的李源,心中不禁慨然振奋起来,随即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成!源哥儿,我信你!活下来!” 第二章 世道 楚国东邻南唐,都城潭州府(即长沙城),离南唐边城袁州却仅仅百余里。 自从去年马希萼第一次求援南唐出兵,并夺得王位之后,南唐皇帝李璟便看到了楚国连年易主、兵祸不断,即将败亡的预兆。 于是早在今年三月,便任命边镐为信州刺史兼湖南安抚使,率兵潜屯于袁州萍乡,以待时变。 此时乘着夜色,李源所在的南唐大军早已入了楚境,却并未如去年一般,沿官道行军直达潭州,而是遵从主帅边镐的命令,选择了沿着弯曲的山道小径,绕道醴陵,从南面进军。 “禀边帅,前方并无敌情,此山道极为顺畅,大军预计初五便可抵达醴陵!”唐军一名身穿轻甲的斥候来回疾行三十里,正向领着中军缓缓而行的边镐汇报。 “知道了,再探。径往潭州,以探明敌势为要!” 回话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语气十分冰冷,而手中紧紧握着缰绳,只是面无表情地平视着远处林径,脸上如刀镌刻般沧桑,完美地掩盖了此人的复杂思绪,令人捉摸不透。 这便是如今南唐皇帝最为器重的大将,此次领兵出国征战的主帅边镐。 年少时便侍奉过南唐开国君主的边镐,深知李家皇族的秉性,不仅在战场上,在圣驾面前也是极为机敏,这是他为何在唐元宗李璟继位后短短八九年,便能异军突起的重要原因。 从最初的镇压张遇贤起义,到南唐灭闽国之战,当时并无资历的他并非主将,却能屡屡献上妙计破敌,并且在事后论功行赏时,十分低调,一言不发不争功劳,与其他将军截然不同。 要知道,自称大唐后裔的南唐皇帝,与其他国家的君主都大为不同,不仅崇尚武功,更重视文治,对于边镐这种能居功而不自傲,带着一丝儒气的战将,自然是颇为喜爱! 于是这一次,皇帝将灭楚的大任交给了他。首次作为主将独当一面的边镐,又遇到楚国内乱自顾不暇的大好时机,眼下便要为南唐立下不世功劳!但心情澎湃的同时变得忧虑重重,生怕出了任何闪失,连选择进军路线都十分谨慎。 大军缓缓而行,此次入楚的南唐军士皆轻装而行,五人一队,步伐齐整,行军时倒没有多疲累。 “源哥儿,这位是咱们楚州的老乡——”刘江生轻轻地用肩膀碰了碰同行的李源,忽然轻声探道。 李源仍然陷在如何安身立命的思考中,被身旁的刘江生一言而醒,随着他歪头眯眼的方向,迷茫地偏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黢黑的大方面孔,一口大白牙冒了出来,猝不及防的大粗嗓惹得李源一激灵:“俺叫罗二虎。” “哦,你好你好,我叫李源。”心不在焉之余,李源仍然采用了现代人的打招呼方式。 只见这方头汉子直接憨笑道:“嘿,俺知道,你就是那骂了纪都头的愣子!” 一旁的刘江生闻言,即刻作势举了举手中的长刀,不满地叫唤道:“你这糙汉子说啥呢?源哥儿那是无心的,睡醒时不太灵光......” 李源倒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爽快地说道:“没事儿,骂了便骂了呗!” “源哥儿,莫要再如此说话了,那可是都头!跟咱不一样!”刘江生一边念叨着,一边小心地张望着周围的军士。 正在脑海里回忆着接下来的战事的李源,此时有些不甚在意,仍是一股脑开口道:“他是都头又如何?也不比咱们金贵!现在正是打仗的时候,上了战场不都是一堆血肉,到时候还分得出哪个是都头,哪个是兵卒么?” 罗二虎立马接过话来,咧着嘴笑道:“源哥儿豪气!” 只听见这话梢,刘江生忽而叹了口气,愁容骤起:“唉,源哥儿你是出气了,可娘给咱的盘缠都没了......”声音渐弱,而后静得只剩下重重地呼吸声。 同为乡里摸滚打爬出身的罗二虎,眯起了本就细长的双眼,俨然一副不屑的态度:“哎,你这壮汉长得挺生性,怎地却像个妇人般计较?不是说源哥儿是你好兄弟么?还在乎这几个子儿?” 也不知是这罗二虎的嗓门太过粗犷,李源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忽而想到,方才在营帐中,如若不是刘江生上前向那纪都头塞了点好处,就凭自己嚎那两句,只怕真要吃顿大鞭子...... “二虎,江生说的在理。是我不对,一时冲动冒犯了纪都头,才让江生白白折了钱。” 事主发声,罗二虎瞬间吃瘪:“这——” “源哥儿,我没后悔散了那些钱。”此时刘江生偏过头来,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面容,平实的话语却能透得出这汉子的真情实感:“娘说过,咱俩从小穿一条裆布长大,你也没少照顾我,让我一定要多帮衬你!我也早已把你当兄长看待了!你当时恐怕要挨鞭子,我无论如何都是要保你的......” 见李源一言不发,刘江生语气不免渐渐低沉:“只是那些个银钱,都是娘替城里那些官人做针线,不知做了多少个日头才攒下的。我一想到这儿,才觉得心里憋得慌......源哥儿,你别气着,我没怪你!” “江生,我哪里会怪你呢!我李源从小没爹没娘,亏得娘和你把我当自家人,干娘一针一线把我拉扯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我感恩还来不及!你又是我的弟弟,怎会怪你呢!” 李源并非没有感触,方才刘江生刚开口时,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了,那位多年来,在小村庄里头日夜缝缝补补、养育自己长大的干娘。 在这个人性凉薄的乱世,一个死了丈夫的孤苦妇人,本就是无依无靠、生计堪忧。 而生性善良的她虽然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当年却义无反顾地带着自己这个雇主家的婴孩,以及刚刚出生的刘江生,毅然迁徙到了异乡,二十年来忍受着他人的指指点点,一手将两个孩子拉扯大,这是多大的勇气! 单凭这一份养育之恩,带有原主记忆的李源也不禁鼻头一酸,红了眼眶:“你放心,江生,这回出来我会想法子赚些钱!等大军回师,咱们把娘接到江宁府,一起过好日子!” 刘江生自小便把李源当作主心骨,每次不管李源怎么哄骗他,不管心里再纠结,只要李源开口,这高大的汉子都深信不疑。此时如同往常一般,闻言立马掩埋了愁闷的心绪,依旧憨厚地笑道:“嗯!源哥儿,我信你!” 两兄弟的情绪进展得有些快,秉直的罗二虎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耳朵里只听得“钱”字,只见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源哥儿,你给俺说糊涂了,这回咱不是打仗来了么?咋地还能挣钱?” 李源白眼一瞟:“打仗怎么不能挣钱?” 罗二虎自己思忖了会儿,眼睛忽地一亮:“你的意思是,咱进城抢去?也是,这回咱是打楚人来了!听都头们说,这楚国富得流油哩!等进了城杀几户,银钱就来了!” 这哥们儿是什么脑子?李源更是无言以对,没好气地说道:“抢什么?管他是哪国,那都是老百姓!咱们是唐国兵士,堂堂正正,有能耐多杀几个敌军得了!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想想,若是咱们家乡的老百姓也被这么抢掠,你忍得了?” 闻言刘江生仿佛着了道一般,挺直了身子插话道:“我忍不了!” “源哥儿说的是,可俺的爹娘就是被乱兵杀了,屋子也被一把火烧了......”罗二虎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说着:“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李源刚想搬出一系列大道理来,又顿时觉得开不了口。 诚然,这个时代实在是糟透了,但兵荒马乱中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能想那么多?尤其像罗二虎这般亲身经历过战争惨痛的,心里有这样随波逐流的想法,他们难道就不对吗? 人在绝境中沉沦久了,往往并不会计较善恶,只有计较得失。 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未经他人苦,哪有什么理由能去反驳他?就算要改变这个世道,就凭如今自己的这点份量,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初次印象,李源还是对这个老乡有着一些天然的好感,至少这汉子是个直性子,于是待组织好了简单的语言,开口道:“二虎,你想啊,如果咱们见到老百姓,也去杀去抢,那他们的儿子不也跟你一样吗?你希望天底下,有更多的二虎吗?” “不!” 李源刚想欣慰地点了点头,未曾想罗二虎又嘟囔起来:“二虎就俺一个,俺力气大,还能吃,天底下就俺一个二虎!” 李源:“......” 气氛顿时略显尴尬,刘江生在旁一直认真聆听着这位大哥的教导,接着晃起大脑瓜子,似懂非懂地应道:“源哥儿,我听你的!” 罗二虎挠了挠脑壳,也愣愣地来了一句:“俺也听你的!” 李源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悠半天,旋即露出了一丝谄笑:“你当真也听我的?” 这耿直的大汉还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仍是干脆地回答:“当,当真,就凭你敢骂都头,俺佩服你!” “那就行了!好男儿顶天立地,一言为定!既然听我的,现在先借我点钱......” 第三章 边镐 南唐大军一路并未遇到任何阻挡,如同斥候回禀那般,还真就在十月初五这一天,安稳地抵达了醴陵。 醴陵是一座位于楚国都城潭州府南面的小城,本就人口不多,而城中的老百姓早就因为马氏兄弟内战,连月来死的死逃的逃,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此地更是无一楚兵。 但边镐还是极为谨慎,传令全军一分为二,一半入城休整,另一半驻扎在城北待命。 帅帐内,正聚集议事。一众将领正围着端坐在上座的边镐,聆听军机。 此时唐军斥候来报:“禀边帅,潭州城北二十里,发现万余楚军,帅旗打着‘刘’字!” 不待边镐发话,手握剑鞘、满脸横须的都虞侯孙震立马反应过来:“‘刘’字旗号?北面而来,莫不是刘言的朗州兵?那朗州原来不是马希萼的地盘么?” 边镐冷笑了一声,继而开口道:“马家的种能有几个好东西?去年他马希萼到了潭州夺了王位之后,照样是那个德行!荒淫无道,又待下薄情,朗州的旧将哪个能服他?” 孙震此前一直在国都江宁府驻守,对楚国的情况并不了解,一脸迷惑道:“这么说来,难道这支兵马是楚王马希崇的援军?” 早先曾跟着边镐乔装潜入过楚国都城的杜真,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末将认为绝不是楚王的援军,刘言、王逵、周行逢那几个朗州将彪悍得很,旧主都不服,能服他马希崇这么个懦弱儿?” 边镐双目如炬,径直射向众人:“既非援军,我等便要做好拒敌准备!朗州兵骁勇,又与洞溪蛮来往甚密,不可掉以轻心!” 众将齐声答道:“遵命!” 思考了片刻,边镐又问道:“此事马希萼可有来使解释?此番可是他求援于我大唐,这等军机大事怎能不报?” 负责与衡山王马希萼联通的一名偏将急忙回道:“回边帅,马希萼并未提及朗州兵!” 众人面面相觑,只把目光集中在主帅边镐的身上。 此时形势已骤然发生变化,原本交战方是马希萼与南唐大军联合围攻困守潭州的马希崇,如今又多了支意向不明的朗州兵,不管是趁火打劫还是有意而来,都成了四方交战的局面了。 边镐自入楚境以来便忧心忡忡,首次担当一军主帅,不仅肩负着全军安危,此战胜负更是对自己以后在皇帝面前是否能得到重用,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俗话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担心的变故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有些彷徨,他还是强装镇定地下令道:“看来朗州那些个旧将,也是来分一杯羹的!想那马殷,好歹也是一代霸主,却不料生了一堆反骨子孙,还有一些个邪兵叛将!传我军令,全军继续休整,白日生烟,入夜少火,探清敌情前不可妄动!” 闻言帅帐中有一人开始坐不住了,此人与其他将领俨然不同,并未身着铠甲,而是一袭格格不入的华贵官袍,苍白的尖脸显得羸弱不堪,而他却与主帅边镐同在上座,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派来的监军使,时任枢密使陈觉。 只见他脸上有一丝阴霾扫过,接着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谄笑道:“边帅,依我看,这小小的朗州兵不足为惧!难道边帅你怕了不成?陛下早有旨意,此役我们的目的,就是借他马希萼的求援,寻机灭楚!此次楚国内乱,乃是天赐良机!我大军已至,边帅岂能踌躇?依我看,迟则生变,尽快进取潭州才是!” 说到陈觉,此人在南唐,可是无人不知,只不过是恶名。多年来通过拍权相宋齐丘的马屁,一路官运亨通,直达权力中枢,如今已是臭名昭著的“五鬼四凶”之首。(“五鬼”:当时南唐朝廷中陈觉、冯延巳、冯延鲁、魏岑、查文徽等五人,这五人贪赃枉法、胡作非为,南唐的民众给他们起了外号叫“五鬼”,除开查文徽便是“四凶”) 陈觉此等佞臣岂能懂军事?但碍于官阶,边镐也只能强忍着发作,拱手说道:“陈使相,非我惧敌,朗州兵以骁勇著称,那刘言等人也是楚国名将,不可小觑!我乃陛下亲授湖南安抚使,统帅大军,必不会辜负圣恩!术业有专攻,行军打仗之事,本帅自有分寸,使相不必多虑。” 语气虽恳切,但陈觉何等人也?朝中权势滔天之人,除了皇帝,怎能容许他人半分质疑?何况他还听出了边镐一丝讥讽之意。 只见陈觉拂袖而起,涨红了脸刺耳地咆哮道:“边镐!那马希崇明明已被困潭州,瓮中之鳖耳!我军乃天朝王师,又有衡山王为援,此战必胜!岂能因为一支朗州兵而惧敌不前?!本相再警告你一次,身为一军主帅,你莫要忘记你的职责,辜负皇恩!” 到底是位高权重,陈觉发怒,帅帐中的众位将领顿时个个大气都不敢喘,纷纷低头目光闪躲。 正待陈觉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时,边镐低沉地说道:“使相,斗胆请问,若是我军攻城时,这朗州兵突然袭击,该如何?” 陈觉未及思索,便仰起头颅,极为自信地说道:“小小的州兵,何惧之!一并剿了便是!” 边镐又问道:“如若马希萼阵前失信倒戈,与他那兄弟马希崇联手围杀我唐军,又该如何?” 陈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挥手道:“胡言乱语!这不可能!衡山王早已遣使,愿俯首听命于我大唐!怎会背信弃义!” “背信弃义?如今楚国大乱,两王之争唯利耳!兵者,诡道也。使相,并非是我瞻前顾后,而是战场上本就虚虚实实,岂能纸上谈兵?此时局势有变,全军将士性命皆托付于我手,我怎能贸然出击?不管是朗州兵,或是马希萼,但凡任意一方在我军攻城时,从背后袭击,我军必定腹背受敌! 此次出国征战,深入敌境,马氏兄弟只知争权夺利,无信义可言!所谓援军不过是投机之辈,我军等同于孤军奋战,如若有失,导致全军覆没,我等将士为国效命,战死沙场无可厚非!就不知使相,可曾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纷纷大惊失色,不管先前内心对边镐有多少腹诽,但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暗自佩服边镐的胆量。 陈觉只觉得气血涌面,再加上方才边镐所言让他多少生了恐慌,内心郁结之时涨红了脸,憋出气来怒斥道:“你,你,边镐!我乃枢密使,又是奉陛下旨意监军,你竟敢犯上?恐吓于我?” “本帅据实而言,岂敢恐吓使相?”说罢边镐此时内心也是极度复杂,以往的他向来少言,在朝中也是甚少得罪人,只是此次战事对自己的前途实在是干系重大!这陈觉哪怕是自己的上官,只要不利于此战,他便绝不容许! 陈觉火气旺盛,环视了一圈,见帅帐中鸦雀无声,众将并无一人替他说话,俨然已默认了边镐的言语,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你,你们!狂妄!一群不知好歹的莽夫!” 焦灼之时,边镐已是心烦意乱,一不做二不休,扬手说道:“孙将军,请使相大人先下去歇息!” 孙震有些尴尬地低头拱手道:“遵命!” 这场闹剧,终是随着当朝权臣枢密使陈觉骂骂咧咧地离去,而落下帷幕。 众将散去,各归其职。 黄昏,一名将军在帅帐前踱步了许久,脸上现出纠结之色,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禀告了帐前亲兵走了进去。 “边帅!末将张耀先见过边帅!” 只见案榻上,边镐正在奋笔疾书些什么,抬头仅瞧了一眼,便只是冷冷地应了声:“哦?张指挥使,有何事禀报?” 张耀先在军中的品级并不高,与边镐汇报时不免有些战战兢兢:“禀,禀边帅,末将今日巡营时,有一小卒,自称有破敌之计,说是想当面献于边帅!末将不知真假,故来禀报边帅!” 边镐面无表情,继续低头书写着,略带愠怒地说道:“小卒?一个士卒能有什么计谋?当我军中无人么?还是笑话本帅无能?不见!” 张耀先此时腰都不自觉压弯了几分,惶恐不已又十分尴尬,几乎脚趾抓地,方才便听闻陈使相在帅帐中与边帅起了冲突,傻子都想得到,如今边帅显然在烦闷中,为何自己要来撞刀尖上...... 同时内心暗暗后悔,为何自己要贪图那小子的几个银钱...... 忽而又想起那小子对自己说的那些不明就里的话,继而鼓起勇气,又咬牙说道:“边帅,此人与末将说,如若边帅不见他,便向边帅说三个字!” 边镐强忍着怒火,但还是应道:“哪三个字?” “朗州兵!”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片刻,直到一阵冷风袭入帐内,张耀先见边镐迟迟不发话,如同打翻了一盆狗血淋在心头,凉了啊!连忙浑身战栗,跪地告罪:“边帅,末将治下不严,请边帅责罚!” “无妨,你且退下,让那小卒进来见我!” 第四章 献计 一走进唐军临时搭建的帅帐,李源内心除了一丝侥幸,更有几份担忧。毕竟是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面见“大人物”,历史上著名的南唐战将,边镐。 如今自己的生死,更是在他一念之间,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稍稍平整了呼吸,同时努力回想着平时书中写的,那些军师手摸长须侃侃而谈的场面,只可惜李源身上穿的不是飘逸的长袍,还是一身冰凉的士兵盔甲。 李源强装镇定地拱手弯腰:“小人见过边帅!” 一声略带傲慢的冰冷言语:“便是你,说有破敌之计要献与本帅?” 浓烈的好奇心使得李源悄悄抬头瞟了一眼,只见端坐在帅案前的,是一位身姿挺拔、气势刚健的中年男子,不说身上那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只看他胸前镌刻的那一尊虎头怒目,便与他浓眉下锐利的目光极为吻合。果然是灭了两国的名将啊! 隐藏好了激动的情绪,李源似乎忘记了方才的惶恐,动起了歪心思,这年头武夫当道,武将大多都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 虽说边镐给他人的印象是低调、沉稳、儒气,但后来灭楚之后,便本性暴露了,沉浸在封疆大吏的美梦中,放纵下属,最终一年不到丢了楚地,灰溜溜跑回了南唐。 南唐不缺忠臣良将,但边镐绝对算不上纯良之人! 而且根据历史记载,此时的边镐首次担当主帅,正是建功心切,想向上爬的时候,全心全意只想打胜仗,在皇帝面前露脸。 在灭楚之战中,朗州兵的到来曾使他原地驻军多日,可见其谨慎求胜的心思。这也是李源笃定边镐一定会见自己的原因。 虽然你藏得深,但我也能摸到底。李源决定先绕个弯:“正是。但小人有些不敢说!” 边镐还是那副高冷无比的语气:“你既自称献计,又为何不敢?” 你要这么问,那我可就整点你爱听的啊! 李源吸了吸鼻子,立马现出一幅战战兢兢的模样:“回边帅,您昔日平张匪、征闽南,开疆拓土,未尝败绩!智勇无双,可谓我大唐第一名将!军威实在是鼎盛,因而小人到了您的面前,倒有些不敢班门弄斧了!” 只见边镐凝视了一会儿低头哈腰的李源,随即便摆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奉承之言就不必多说了!有何计策,速速道来!若无计可献,本帅必治你戏弄上官之罪!” 但还是被李源敏锐地捕捉到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现代古代果然都一样啊!既然有戏,那李源便开始发挥了:“遵命!回边帅,近年楚国众驹争槽,内乱不休,早已是州府破碎,民不聊生!马希崇僭位楚王,却不知重整山河,安抚百姓,仍然与他的那些兄弟是一路货色,只知享乐,国中民心已失!更不懂兵事,过于自负又御下无方,要不然怎会自信到只派二百兵士去押送马希萼,结果连人带马都给带跑了?如今他困守潭州一城,挂了个楚王的虚衔,有名无实,只待死耳! 而马希萼,虽然死灰复燃,但他已是日落西山,在衡山并无根基,只不过是指挥使廖偃手中争权棋子,手下招募的都是流民新兵,不过万人,打起仗来必定一哄而散,故而才断江为栅,求我大唐为援,此人不足与谋,也不必多虑!” 听到这儿,边镐脸色渐渐变幻,一边点着头,一边看着眼前这小兵装束的李源,不禁陷入了迷惘:“嗯,确实如此。你接着说!” 得到认可,李源立马抬起头,直起身子仿佛卧龙凤雏附体一般般,自信满满地大声说道:“小人以为,如今楚国的真正祸患,并非是两王。乃是马希萼的旧部,朗州兵!楚国连年兵祸,而朗州本地是马希萼多年苦心经营,极少有战事,地势险要,兵多粮足!其主帅武平留后刘言骁勇善战又甚得人心,手下更有王逵、周行逢之辈的良将!朗州府又素来与蛮兵交好,去年我大唐助马希萼攻入潭州时,便有洞溪蛮助战。 边帅,刘言等人早有争雄之心,并且有争雄的实力。此前马希萼被囚时,朗州并未发一兵一卒救援,坐视他失了王位,便可见一斑。而且也未向马希崇上表称臣,其心必异!定是在厉兵秣马,等待时机。俗话说的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如今我唐军入楚,他们岂能将渔翁之利白白相让?因此小人断言,此战朗州兵必南下!” 边镐已彻底被眼前这年轻人的说辞所折服,朗州兵的踪迹是方才大帐议事时,斥候才禀报的最新情报,而自己早已下令众将必须守口如瓶。 李源只是个普通的小卒,必定是无法事先得知的!难不成这小卒真有良谋?眼看他这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摇头晃脑,已然使得边镐刮目相看! 边镐内心暗暗震惊,同时又努力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态度平和了许多说道:“如你所料,斥候方才来报,朗州兵确实南下了,并且已在潭州城北二十里扎营。” 李源接着加把火:“原本我唐军欲坐山观虎斗,已是必胜之局。却不料朗州兵突然插了一脚,小人斗胆猜想,这也是边帅所忧之处吧?” 这下一语击中心结,边镐有些迫切地说道:“不错!如今朗州兵动向不明,刘言等人又是善战之辈。如若仓促开战,万一朗州兵攻我,我军前后皆敌,不说全军覆没,也必定是损伤惨重!” 李源淡定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微笑:“边帅,其实朗州兵的意向不难猜测。” 见李源这神情,边镐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求知欲瞬间爆棚:“哦?尽管说说你的想法。” 李源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捋了一遍史书,继续说道:“回边帅,其实不难想,那朗州兵的心思,便是想坐观两方内斗。您想,朗州兵到底还是楚兵,马希萼在朗州扎根已久,大军里头一定还会有倾向于旧主马希萼的将士。不到万不得已,刘言等人不会明令攻打马希萼。故而此次起兵,必定是打着讨伐篡逆马希崇的旗号,目标便是借机攻取潭州。 至于对我唐军,他们早已打好如意算盘,等到我军和马希萼联手攻下潭州,人疲马累之时,朗州兵一定会打着驱逐唐军、光复楚国的旗号出现,名正言顺捅刀子!但在此之前,只要潭州仍在马希崇手里,他们便不会主动攻击我们。” 话音刚落,边镐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垂头丧气,一双眼皮都快耷拉下去,露出了一副悲悯的神情嚎啕起来:“照你这么说,即使拿下潭州,也免不了与朗州兵动手。唉!此局难解啊!此行我唐军孤军入境,仅有万余将士,潭州又是坚城,攻城之后必定有所损伤,如何能应付得了骁勇的朗州兵?如若就此退军,定可保得全军安虞,但良机就此错失,劳师无功! 唉!本帅有罪!辜负了陛下所托啊!有负我大唐子民啊!” 瞧见这帅案上的老大哥捶头顿足的模样,李源顿时感到有点无奈,怎么都喜欢这个忠君报国的戏码?边大帅你占了湖南之后,可就当起了土皇帝了啊,开始志得意满,从此堕落享乐了啊...... 尽管很想拉一个评论区吐槽一番,但由于生命诚可贵,李源还是控制住了。接着装出一副恳切的模样,拱手劝道:“边帅,您可是陛下的爱将,皇恩在身!有您在,此战必胜!绝对不能退军!此战是上天赐予的灭楚最好时机!在下有一计,必可破局!” 边镐果然瞬间平静,得亏李源劝得快,否则眼眶都要红了:“果真?计将安出?” 李源笑了,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接着摇头晃脑:“咳咳,边帅勿忧!如果我有办法能让那马希崇主动开城来降,局势不就瞬间扭转了么?如此便是最好的办法,我军并不需要损伤一兵一卒,加上潭州府可是楚国都城,城高墙深,人口粮草充足,我军万余锐士足矣,以逸待劳便是!哪怕朗州兵攻城,就算十天半月,也未必能下!至于马希萼,那乌合之众一触即溃。 只要马希崇投降,边帅便立下了灭国之功!我们废其王位焚其宗庙,火速遣人回禀陛下,请他再调大军入境抚民!陛下龙颜大悦,必遣大军来援!那朗州不过一州之地,再善战怎能敌我大唐一国?此次我们若能毫发无伤占了潭州,刘言不知虚实,必定退兵!其余楚地也可传檄而定,如此,楚国必亡!” “说得好!”本来喜色已经爬上了眉梢,边镐又一脸疑惑地陷入纠结:“可如何才能使马希崇主动来降,此事谈何容易?他可是楚王,怎会甘心把一国基业拱手相让?” 李源决意不再绕弯子了,直接低头拱手:“边帅!小人愿入城,说那马希崇来降!” 听完边镐向后倚靠在帅椅上,内心不免有些失望,这楚国内乱了这么些年,如果真能靠口舌说动一国来降,也不至于打那么多次了!虽然李源方才的一顿分析,确实十分到位,他也认可,但仅凭一张小兵的嘴真能办得到么? 老谋深算的边镐忽然眯起了双眼,此时甚至怀疑起了李源,此人说不准是事先收集情报,别有用心,难道想乘机脱逃或是投敌? 李源一直认真观察着边镐的表情,像是在犹豫中。这时机稍纵即逝!决意再下一点猛药:“边帅,如今势同水火,箭在弦上!小人以为,不可再过多犹豫!如今正是三方围城之际,一旦交战,可就来不及了!” 确实来不及了啊!再等下去,马希崇就要主动来投降了!那还有我李源什么事儿? 李源挺直腰杆,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边帅,您不必顾虑,小人乃大唐子民,也懂些律法,也知忠孝,家里还有老娘,不会愚蠢到临阵脱逃、连累家人!那楚国迟早灭亡,小人更加不会投敌!小人一心只想为陛下尽忠,跟着边帅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此行纵使身死,也毫无怨言!请边帅示下!” 这一番情真意切,引得边镐也开始动摇了,其实说的没错,现在已是困局,贸然进军有失,退军又功亏一篑,而且今日还得罪了那陈觉,势必会在陛下面前借题发挥...... 派李源去又如何,死马当活马医,就算人没了,也只不过损失了一个小兵而已,还真无足挂齿!说不准有奇效呢? 想到这儿,边镐似乎有了主意:“你叫什么?” “小人姓李,单名一个源。” “今年几岁,生于何地?” “今年二十,楚州人氏。” “你此行需要何物?需要多少人同行?” 李源内心一块大石头落下,终于成了!接着道出了心中所想:“回边帅,我只需一套偏将盔甲,再加上我两个好兄弟便可!此行我代表的是大唐上国,如若是一副小兵装束,恐堕了我朝威名,更见不到马希崇,他也不会相信!我那两个好兄弟可充作亲卫!” 边镐皱起眉头思考了一番,接着爽快地大手一挥:“一套盔甲这有何难!这样吧,李源,今日献计见你胸有谋略,你既然是张耀先的部下,那便授你神武军左厢第一军第三营副指挥使一职,待你成功归来之时,本帅再造册记名!如何?” 李源有些发懵,居然还给了个官职?但又细想,又不得不佩服边镐的心思!只有成功回来,才能造册记名,也就是说,如果失败了,人说不定都没了,啥也不是。但确实不失为赚取人心的好法子! 可边镐哪里想得到,李源这指挥使还真当定了...... 李源不卑不亢地拱手谢道:“谢边帅!小人必不辱使命!” 边镐拉紧了身上的铠甲,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你真能使那马希崇来降,此次灭楚之战,你便是头功!本帅必重重有赏!待大军回朝,本帅还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李源并没有表现出沾沾自喜的模样,而是诚恳地说道:“小人若能侥幸成功,那也绝不敢居功!边帅智勇双全,您才是灭楚的头号功臣!” “哈哈哈,来人,取盔甲佩剑,钱三十贯,为李将军送行!”